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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裴郎氏

作者:三下午锄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郎瑛“心中有鬼”四字余音未了,陈冠同号舍的监生们顿时炸开了锅。


    他们纷纷叫嚣着要以“查参监生郎初驳册滋事有碍清查,乞赐究治以惩违慢事”为由,当场联名上书。


    堂上的户部主事们早已心急如焚。


    一日之内,内侍违禁、监生顶撞、有人疯癫,如今又要联名上书……这些乌糟事若处置不当,他们这六品青衣小官便不是宦海翻舟,而是宦海潮退水干,千里无岸,躺平等死吧。


    户部侍郎赵世衡与两名御史却似早有默契,皆从容安坐,面静如水,仿若没听到任何声音。


    郎瑛站在那里,静观哗然的红眼、红脖子的众生相,不动气,如一座伫立的山,置山中野兽呼号为无物。


    素手轻解腰间的册囊,取出笔墨,递给嚷得声最大的监生:“写吧。”


    叫得凶的监生一愣。


    郎瑛道:“诸位兄台,我并未说你们心中有鬼,为何如此激愤?”


    监生劈手夺过郎瑛手中的毛笔,愤而掷地:“后湖驳册,六人连坐,你道他是心中有鬼,那便是连同向我们泼污水。”


    谁知,郎瑛竟向陈冠同号舍的四人投去钦佩的目光,缓缓颔首道:“是了,原是这样!确是我之过,在此赔罪。”


    郎瑛对着四名监生深躬行礼,动作之虔诚、语气之真挚,令在场监生心中的郁结稍解,夜枭般的讨伐声也弱了,几分得色浮上面庞,毕竟,国子监“莲六郎”的大礼,似乎监中还未有人受过。


    “既是如此……”郎瑛直起脊背,字字锥心,“当初郎瞻、陈冠与诸位同宿一舍,郎瞻处极刑、陈冠提入刑部受审,既行连坐之法,诸位就能全然逃脱嫌疑?”


    四人面孔上的得意色骇然急褪,心中警铃大作,震得脑袋嗡鸣,一时语塞,方才的笑意僵在嘴角,眼中却已涌上惊惧。


    一时间,查册官厅中出奇的寂静,各人盘算着心中事。


    金桂随着粟满楼瑟缩在厅角阴影处,舌尖舔了舔笔豪,目视前方,手中记录的活计不停,暗叹,全部记下来,一字不差的带回朝鲜,这可都是大明监生对“连坐”之制的论辩啊。


    户部主事们冷眼瞧着厅中监生如斗兽般唇枪舌剑,见郎初一番质问逼得四人呆立无言,心下皆是一松。暗瞥侍郎赵世衡与两位御史神色,心里已有计较,终究只是监生间的争执,只要不牵扯官吏,那便是斗嘴的小打小闹,算不得风浪,何至于大伤脑筋。


    等他们自己分出了胜负,在从中调和,拍拍占理的,再抚一抚吃亏的,一切迎刃而解。宦海还是那片海,他们也还能在船上划一阵子水,天嘛,塌不了。


    官吏们等着作为上首的赵世衡率先发话了结争端,毕竟赵世衡作为统管后湖诸事的领头官员,唯有他方能为此事一锤定音。


    赵世衡沉默地看着厅中人,斟起一杯茶饮啜,细长的眼帘遮住眸光,水汽飘忽浮动。


    良久,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他忽问:“监生裴停云何在?”


    户科给事中、户部主事纷纷讶异,不知赵侍郎点名裴停云用意何在。


    裴停云出列作揖,细细打量垂眸俾睨的绯红清贵:“在下裴停云,不知侍郎大人有何指教?”


    赵世衡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几上,横眉冷目:“你可认同监生郎初的‘连坐’说辞?”


    裴停云微一凝思,大致已明赵世衡的手段,眼睛飘向郎瑛一瞬,说道:“在下认同。”


    赵世衡眼帘微抬,终于正眼看了裴停云一眼,缓声道:“你认便好说。”


    “那你说说,刑部大牢中,你是如何逼疯监生陈冠的?”赵世衡平地一声雷,震得在场众人合不拢嘴。


    郎瑛浑身血液凝止,她只知裴停云仗着掌印太监义父的权柄横行,万没料到黄册舞弊案,他也参与其中,若裴停云审讯了陈冠,那么阿兄的内情他必定知之甚多。


    与裴停云同处一室,已说不清是苍天无眼,还是柳暗花明。


    裴停云朗笑了一声:“大人真是高看在下的手段。国子监监生都需前往六部历事,承蒙刑部尚书大人青眼,允我提前入部观政。陛下对黄册舞弊案圣怒凛然,刑部官员连夜细审,人手紧缺,方许我协理办案。众目睽睽之下,在下又如何能逼疯一位国子监监生?”


    赵世衡又问道:“那当日行刑,你在场?”


    “当日,监生陈冠大刑未及片刻,他已神志不明,形如废人。”略一停顿,裴停云又道,“若真允我亲自动手,必在疯前撬开他嘴刨出所有隐秘事。”


    裴停云语锋如冰锥,笑意渐冷:“在下只能言尽于此,若再追问,还请侍郎大人……移步与刑部尚书细细商谈。”


    赵世衡略过裴停云,走至陈冠同号舍监生前:“诸位认为,陈冠今日是为何疯魔?”


    监生惊恐不定地看着郎瑛及裴停云,默然无语。


    “陈冠刚才癫狂,监生裴停云是否在场?”赵世衡问道。


    监生们点头:“裴停云在郎初身后。”


    “那诸位以为……”赵世衡沉声道,“监生陈冠是因见郎初而疯,还是因见当日刑部行刑时的裴停云……而心神俱溃?”


    赵世衡妥妥的是一枚温润士子模范,眉宇间却天生带着三分肃穆,一旦敛了那副好脾气,俊雅之人立刻威严不可压,教人莫名既倾慕又不敢近前。


    如此两难的抉择,陈冠同号舍的监生们顿觉如履薄冰,罪果推给郎初不行,推给裴停更是“死”得难看。


    几人犹豫再三不知如何作答,终究支支吾吾:“是……是我等心忧陈冠,情急下,口无遮拦惊扰各位大人,以及裴兄、郎兄。”


    满堂众人顿时心照不宣,捧起茶盏,互相递眼色、眨巴眼,赵世衡硬是拉出裴停云做垫背,是有意偏袒郎初。


    其中缘由闹得满城风雨,在座何人不知?郎瞻未获罪前,赵侍郎与郎家小女自小结定姻缘,本待郎瞻驳查黄册事毕,赵家十里红妆迎娶郎家女。可惜,造化弄人,郎家一夕获罪,永难翻身,赵家上门当即退婚,转头便与刑部尚书之女定下亲事。翌日,内侍抬着彩礼登郎家门为宦官义子裴停云提亲。


    这段孽缘,叹就叹在郎君有情佳人无意,京城中皆传赵家郎君赵世衡拒娶刑部尚书之女,扬言今生非郎家女不娶。岂料,转日内侍皆传郎家女已首肯,赵家郎君黯然入后湖统驳册事宜,黯然疗情伤。


    哪料到,心爱之人的未婚夫、二哥皆入后湖驳查。


    郎初作为郎家女的二哥,赵世衡岂会不念旧情?爱屋及乌罢了。


    裴停云实乃有夺妻之恨,借此事敲打敲打也算是纾解郁闷。


    旧情新恨一齐发作,活了这么多年,这么刺激的场景在座甚少见到,亲眼所见,心绪沸腾,茶盏也拿不稳了,眼珠子在大舅子郎初、情仇裴停云、憾情君赵世衡之间,疯狂乱转。


    既然不涉朝政、黄册与内廷之争,在座官员也都心意相通,各自盘算着将这桩风流逸事带出后湖,作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四名监生不甘地向着郎瑛作揖赔罪。


    “也得给我赔一个。”角落中的粟满楼看好戏看得痛快,也跳出来显摆自己的存在感。


    四名监生满腹委屈,正愁找不到发泄口,此时跳出来一个不知轻重的浮夸人物,看他簪金晃眼,定是胸无点墨、靠家财入监的纨绔,火冒三丈:“与你何干?寻个树荫凉快去!”


    粟满楼围着他们咂嘴道:“当谁愿瞧你们跳梁?若不是你们无理取闹,我这外围清白人又怎会被强制带到此地?难道不该受你们一拜吗?”


    宁负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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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惹无赖汉。


    四人实在不想再生波折,闭着眼勉强给粟满楼敷衍作了一揖。


    “唉呀……时辰不早了,再耽误片刻膳房的饭桶要空喽,散了散了吧。”段绮正出言,眯着眼尬笑。


    四名监生再次对着堂上官吏行礼,咬着牙背着陈冠离开,闭口不提联名上书那档子事。


    郎瑛等人亦行礼退下。


    赵世衡唤住郎瑛,声线低沉:“晚间至引龙洲公署见我,细思己过。”便转身进了查册官厅中的签押房。


    郎瑛盯着绯红官服消失的方向,愣神中,她感念今日赵世衡出言维护,心中泛暖又带酸,毕恭毕敬于他身后行礼:“是。”


    *


    许是上午郎瑛连续招惹福顺公公、陈冠等监生,待到下午,郎初的名声威震后湖,异样眼光自不必说,除却同舍那几个被“连坐”所缚的可怜虫不得不与她捆绑一处,其余监生皆退避三舍,如避蛇蝎。


    驳查库房内,郎瑛的书案两侧空出一大圈余地,左右监生宁可与旁人挤作一团,也不愿同她有半分交集。


    直隶下辖十四府、十七州、九十六县。


    郎瑛被分派驳查徽州府黄册,而今是永乐十年,她细细查对永乐元年的黄册册页。


    驳查至一户徽州府歙县民户,郎瑛放缓了驳查速度,认真看起了陈顺这户人家的情况。


    永乐元年,黄册上写:


    一户陈顺承故父陈狗户


    旧管


    事产民田地八亩四分三厘五毫


    田二十亩四分四厘七毫


    民瓦房一间


    新收


    人口


    男子不成丁一口本身系洪武三十一年生


    转收


    男子一口


    义父胡住儿系招赘到十一都二图胡房儿弟


    开除


    人口正除男子成丁一口父狗永乐元年病故


    实在


    人口三口


    男子不成丁一口本身年五岁


    男子一口年三十岁


    妇女一口母祁氏年二十一岁


    事产


    事产民田地八亩四分三厘五毫


    田二十亩四分四厘七毫


    民瓦房一间


    待到了永乐十年驳查期,户主陈顺、招赘胡住儿接连的病故,户主变更为祁氏的哥哥祁钱,最终的实在事产为零。


    这十年,显然对民户陈祁氏来说相当煎熬,十年前依仗的丈夫壮年病逝,将户主落在五岁儿子头上,二人相依为命,但孀妇难以照料田地,只能招赘,引来胡住儿帮持。奈何天命不怜,今年黄册驳查之际,她仅剩的倚靠稚子与后招之夫相继病故,而今户主竟更作其兄,事产尽被吞占,自己反落得寄人篱下,孤零无依。


    两页细绵纸,划过了一个女人泣血十载,郎瑛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心生恻隐,普天之下,这样的可怜人实在多如沉沙。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们听不到、看不到,双脚插在泥地里,背后摇着婴儿,嘴里念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眼里是黑漆漆的后半生。悲喜由天,万般叹命,如此一生仰仗他人垂怜,手握不住钞、腿走不远路,草草以某氏结束无名一生,无声无息如风,散便散了。


    郎瑛心头蓦地一凉:那么她自己呢?以后也要成为某郎氏?


    比如……


    郎瑛抬起头,注视着身前人白皙脖颈上的那颗朱砂痣,陷入冷寂的沉思。


    日后……她便是裴郎氏?


    缩在男人的背后,作为他的无名影子,踩在脚下,嫁狗随狗,闭上嘴巴、蒙上眼睛,祈求上天怜爱?


    算珠在掌下拂乱,噼啪清脆作响,恰如她的心绪凌乱,她透过裴停云的背影,眺望到好几个十载之后……那是一块石碑,那是她自己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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