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我臣娇GB》
1. 笺书为凭
藏书阁围栏边,一支白羽箭迅疾地搭上小梢弓,坚韧的弓身霎时挽成满月,箭镞随着一小队人马移动。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绿色贴里的宫廷内侍,他面色涨红,边在巷道走着边指着身后的宅院喋喋不休。
两侧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小宦官在旁助阵,吊着尖细嗓音破口大骂:“智短酸儒,不识抬举。也不瞧瞧如今你们的样!做老子的被剥了官服,抬牌位的儿子被剥皮实草,我们大公子瞧得上你们郎家女,是你们前世磕头烧香求来的福气,竟推脱老祖宗给你们的恩典!且等着吃棒槌吧!”
箭镞的那一点先锁定内侍的心脏,再偏移至不停张合的嘴巴,捏住箭尾的右手三指一松。
内侍只觉一道风从嘴唇刮过,下一瞬,唇部裂开一道口子,血珠滴答落入脚下青石板,未及思量,如有神迹般,木门上长出了一支白羽箭,阻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骂骂咧咧的话霎时蒸发,短暂的安静后,内侍捂住嘴巴瘫软在地,一旁的宦官及抬嫁妆的火红队伍顿时乱做一团。
“看!”小宦官顺着箭矢方向,指着藏书阁高声呼喊,“那有人!”
藏书阁上独立一人,隔着柳枝难辨姿容,只看到身形稳如磐石,墨发随意披散随风翩飞,脸是苍白的,袍子也是死白的,完全是一副刚从地府爬出来的模样,只有一双眸子红得滴血,锁定着巷道中的众人。
“不得命了!光天白日,郎家胆敢刺杀内廷宫人!”内侍腿软跌地不起,声音颤抖,“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周围人拥在内侍身边,对郎家的咒骂愈加放肆狠毒。
一阵马蹄声在坐地叫骂的宦官们面前急停。
马背上身着玉色澜衫的年轻男子将鞭凌空一甩,巷道中霹雳炸响。
内侍吓得脖子一缩,连呜呜咽咽也不敢发出,只能捂住嘴巴抽噎。
一名小宦官爬起来,小跑至男子身边,跪地当踩凳,低声说:“大公子,郎家有歹人存心和老祖宗过不去,居然放冷箭……”小宦官感觉背上猛地一沉,仿佛脊梁都要踩断了,话只说出了半截。
黑色布鞋在青石板上立住,踩着小宦官的肩膀轻轻一蹬,小宦官如下了坡的乌龟,自觉滚到内侍身边求庇护。
“谁现在已经断气了,说话。”男子声量不高,却冰冷凝重地滑过在场众人的肌肤,激起一层战栗。
内侍抽噎举手:“大公子,我……差一点……就成了钩嘴的鱼了。”
巷道庞栽着的柳树枝条浮动,遮住男子相貌,只隐约察觉身姿挺拔,气场凌厉沉稳,细长的手指前伸,手掌摊开。
内侍见状抹了抹眼角的泪,手指搭上男子的掌心刹那,马鞭甩上内侍手背。
识相的小宦官将木门上的白羽箭用力拔下,欲呈给男子时,男子一把推开小宦官,上前半步,左手紧握,侧身一避,猛地抬头盯着藏书阁方向,手指松开时,一条血渍横贯掌心。
不多时,男子的手掌传来热辣辣的痛感,一阵又一阵的烘得心脏加速跳动。
第二道箭矢已铮然刺入木门上第一道箭的箭洞,箭身缚着信笺。
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上了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义子——裴停云。
裴停反复握紧又松开左手,眉头微动,再次摊开手掌。
小宦官连忙将两支白羽箭恭敬置于其掌心:“大公子,请您过目。”
裴停云将箭身在手指中旋转,皆于箭尾处发现了莲花的印记,心下有了答案:“莲六郎……”
拆开信笺,十竹斋信笺上梅花的底纹自右向左旁逸斜出,遒枝曲折向上,未干的字迹如同梅花的底蕴,锋利有力度。
上书:
今日高楼箭,以笺书为凭。
君若仍有联姻之念,明日巳时,城南仰华楼竹林雅间,一晤决之。
不多时,一个尖细稚嫩的声音响起:“大公子应允。”
马鞭声起,一众内廷宦官随之低头安静离去。
“小姐!”被锁在阁楼内的小丫鬟拍打门柩,焦急得跺脚。
一朵云彩遮住了太阳,天空顿时阴了下来,映得郎瑛的眸光晦暗,她转身将阁楼打开。
“他们为人阴险狡诈,这次回去铁定想着法子报复回来。小姐你又何必上赶着吃亏呢?”小丫鬟冲出来,一把夺过郎瑛手中的缀着彩缎的小梢弓,“他们事后来对峙,我就这么把二郎君的弓拉给大家看,这箭是我射的!”
“玉虹,你连毛笔都埋怨重,又怎么能拉开弓箭呢?”郎瑛看着小自己三岁的小女伴,双手怜惜地将她皱成一团的五官抚平展开,“你想让阿兄回家,入土为安吗?”
玉虹下意识点头,意识到什么后又连忙摇头,眼中逐渐蓄起了泪:“大郎君被陛下下诏……剥皮实草,百般冤屈,如今大概已被弃于乱葬岗,老爷连带罢免官职,就连二郎君也因目睹大郎君极刑而昏迷不醒。”
“我本想着小姐自小与赵家郎君有婚约,赵家必定会护你一二,没成想,前天就遣人退婚。今日那些宦官又上门提亲,不论嫁与不嫁,以后,你以后该如何自处呢?”盯着面色憔悴的郎瑛,玉虹想着原本和睦一家现已支离破碎,顿觉悲从中来,流泪哽咽,“刚才你那两箭真要把我吓死了,我……不愿意……你也有不测,若你有三长两短,谁还以后教我写字。”
“玉虹,你不是一向相信我命好吗?”郎瑛故作轻松地提起一丝苦笑,“我跟你打个赌好不好?太阳落山前,我一定安全无虞地将阿兄接回来。”
玉虹停止哽咽,眨巴眼。
想起方才裴停云抬眸肃杀的眼神,郎瑛脑海中蓦地浮现起国子监监生们私下对他的评语。
【狼身立人形,人面兽言声,笔走蟹横行,眼冷肠更冰。】
郎瑛心中发寒,紧紧拥抱着她。
*
巳时未至,六月骄阳已大发神威,炽烈的光线照得城南层叠如浪的幌子恹恹垂着。
天公作美,此时微风刮来一小片云彩,在仰华楼的位置投下阴影,酒楼鎏金招牌下,一个迎宾小倌汗珠滚滚落下,仰着头,双手合十对着太阳叽里咕噜。
忽然,小倌眼角多了一抹月色裙摆,扭头看去是一名戴着面纱挽着双髻的小丫鬟。
听到她嘴里吐出“竹林雅间”的名号,小倌微微瞪大了眼睛:“是您定的?”
小丫鬟径直往前走着。
“好客官,如今,这个包厢,有点难办了……有个贵客早来一步……”小倌感觉汗水堵在毛孔里,小碎步帮她带路,看着手里被塞了碎银子,连忙推回去,“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站在雅间前,她双手推开门扉,一股凉意自地砖蔓延至门槛,再密密地渗入裙底。
雅间中,翠色珠帘随着窗口的微风探入,微微晃动,珠玉碰撞间激起清脆乐响。
珠帘后的罗汉床上侧躺着一名男子,他的发髻簪水碧簪子,面容舒展俊朗,身着玄色道袍,闲逸地摇着纸扇,出尘得仿若夜幕中升起的一轮皎月。
床几上放着一碟墨汁以及几张信笺,信笺的页脚随着扇风轻轻舞动,欲振翅高飞。
站在一旁的小倌见此贵客姿容,燥热的心静了静,耳边恍惚听闻小丫鬟发话,回神说道:“这个贵客已先至,定了雅间。”
小丫鬟转身将碎银子推回小倌怀中,随即关门。
珠帘后的人似乎陷入假寐,对来人的动静一无所知。
小丫鬟转身瞬间,身后终于传来裴停云的轻言慢语:“郎家难道沦落到躲在荆钗裙摆后了?”
“我郎瑛的婚事自有我做主。”她飒飒迈至窗口,自顾自在坐在禅椅上,手臂搁在身旁的香几上,一盏龙泉瓷炉袅袅冒着香气。
“原是郎家小姐。”炉中燃香的烟气忽然凌乱了一瞬,珠帘后的裴停云撩起眼眸,打量了一瞬,又轻闭上眼,“听闻府上近日变故,实在令人痛心。”
裴停云话里话外说着惋惜,表情和姿态却傲慢无礼:“郎伯父之事,若有需要,在下或可略尽绵薄之力。毕竟,若不是昨日郎伯父婉拒我的求亲,今日你我也不至于嫌隙到如此地步,竟不敢走入帘幕一步。”
郎瑛咣当一声将香筷投入箸瓶中:“裴大公子看到那封信笺,现下有何看法?”
“昨日看到莲六郎的亲笔,恍若回到我与你二哥郎初同入国子监的那年。”裴停云顾左右而言他,“当年他的字迹虽略微跳脱,但已见风骨,昨日一观,真真感叹莲六郎郎初笔力大进。”
裴停云双指从床几拈了一张信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绿幽幽的珠帘,邀请郎瑛一观。
郎瑛上前两步伸手取过时,笺尾那一端忽然被对方拉回,郎瑛臂腕不由向前一滞,手腕被他带入珠帘的另一端,紧接着,力量又紧急撤退,她似乎听到了微不可察地一声冷笑。
抖纸一阅,郎瑛踱回窗口,脸色在艳阳映照下愈加惨白,罗汉床边贮着黄花梨冰鉴,冷气丝丝缕缕钻入肌理。
裴停云随着她的目光,随口复述信笺字迹:“欲献吾妹,永结秦晋之好,务必助我兄脱冤。否则,必取尔义父掌印之命,舍身造反,鱼死网破。郎初绝笔。”
郎瑛手中的信笺字迹与昨日射出的信笺如初一辙,若不是墨迹未干、内容犯禁,她也细究不出差别。
她手指轻颤难抑,咬牙质问:“裴大公子,欲意何为!”
“人证是昨天一众内廷宦官。物证——”裴停云收起扇子,扇柄遥遥一指,“就在你手里以及两支白羽箭。”
人证、物证聚在,纷纷指向郎家包藏祸心的最终结局。
可,郎家已不能再有任何波折了。
本朝自太祖起黄册十年一大造,赋税是一国根本,黄册则是根本的根基,册分上中下三等人户,登载每户丁口、事产、赋税,富贫有差,税收不同,如临河淘金,细筛入水,铄粒难逃。
今年恰逢造册驳查。
春三月,身为国子监监生的阿兄郎瞻奉命入贮藏黄册的后湖驳查。夏六月,当今陛下发布敕谕,郎瞻后湖罪欺朝廷,剥皮实草,以正典刑;父郎砚之,教子无方,罢去文渊阁编修之职,永不叙用。
一夜之间,郎家轰然崩塌,当同为监生的二哥郎初闻讯时,已为时晚矣,赶至刑场那刻,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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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人群,阿兄已白骨森森、模样凄惨。
郎瑛思及至此,头痛欲裂,肺腑仿若有一把火猛猛烧着,胃部一阵抽痛:“仅为报昨日拒婚之怨?果然如人所言……阁下睚眦必报。”
“战国时,曾子母亲仅因人云亦云儿子杀人,便翻墙逃走避祸。”心胸忽感憋闷,扇柄挑开一帘春色,裴停云信步而来,面如冠玉,眸带怜悯,扇柄抬起她的下颚,“闺阁女子也曾听闻我的名声?”
“更何况,眼下郎家是祸是福,如今由我说了算。”猝不及防间,裴停云挑下郎瑛脸上面纱,入目的是一张遍布褐斑的面容,见此不由得目光冷了几分,“郎初姿容出众,传闻郎家二郎、小女乃龙凤胎,今日一观,亦可知世人所言并非事事为真。”
郎瑛笑眼微弯,眸光愈发锐利:“恳请大公子指教,如何才能避祸迎福?”
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气。
裴停云满脸拢上略带伤感的忧愁:“自入国子监,便久闻你二哥舞剑、胡旋舞姿容绝冠,堪称‘舞急转如风莲如夏月开’,可惜无福一观。听闻,胡旋舞中有‘蹲舞’,要不一切从简——你二哥在我面前膝行。”
雅间窗外夏蝉疯鸣,吵得人脑仁胀痛,裴停云松开对郎瑛的桎梏,静静站在她面前,一道阴影笼罩在这个弱女子头顶。
老鼠,只有半死不活玩得才有趣。
郎家人,只有脊梁挺直又不得不弯,才看得痛快。
果然,这个女子螓首低垂,肩膀耸动,喉咙中的呜咽渐渐忍不住,在一声声蝉声的奏鸣中愈来愈响。
随着她手臂一推,前一刻还在吐露香气的龙泉瓷炉瞬间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刹那间,浓郁的甜香冲击裴停云的面门。
郎瑛纵使提前服用甘草片、尽量待在风口,但仍遭不住迷香扑鼻,毫不犹豫,从发髻中拔下一支银簪,向自己的胳膊刺去,一朵小血花在裴停云的眼前绽放。
裴停云意识昏迷的瞬间,郎瑛朱唇轻启:“我与裴公子看人膝行的癖好不同,我更喜欢看人……”
*
透过窗柩,日头已缓慢爬坡至中天。
郎瑛坐在禅椅上静默已一个时辰,手腕下压着信笺,血迹渗透纸背,干涸、发黑,与墨色纠缠不清。
黄花梨冰鉴凉气渐消,罗汉床上的人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
郎瑛起身捞起茶碗,手腕猛地一抛,猛地朝着帘幕后的罗汉床掷去。
白瓷炸裂,碎声刺耳,茶水混着茶叶泼溅开来,在榻上染开一片狼藉。
裴停云从死寂的黑暗中惊醒,双眼睁开迷蒙间,仿若看到一尊玉色观音双眸低垂,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似窥探、似嘲笑、似乎……是郎家那个长着斑点的小女子!
清醒瞬间,裴停云双臂支起上半身,与站在榻前的郎瑛面面相觑。
起身太快,裴停云仍感头部晕眩、喉间不适,手指抚上脖颈时,一道霹雳在脑中炸开。
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除了腰胯遮了薄薄的锦绣凉缎外,浑身精光、□□。
裴停云双眉一轩,与郎瑛视线针锋:“有趣。生平第一次被女子轻薄,郎伯父真是好教导,竟敢用迷香暗算。”
“不过是想与裴大公子达成一桩交易而已。”
裴停云手指轻敲罗汉床沿:“床上之事,只闻男子觊觎女子用强,头次见识到女子使阴招自毁清白。不知你这打算究竟是不是一桩赔本买卖?”
“对于旁人,我这法子简直是蠢笨,但对于——裴大公子则不同。”郎瑛微微俯身,言辞温柔清晰拂过裴停云的耳廓,“床笫之事,坊间一直揣测掌印太监的义子是否能够一展雄风,对我这弱女子只会好奇。”
裴停云眸色低沉,隐有惊雷:“你待如何?”
郎瑛捏着床几上的瓷碗,高高举起:“当然极尽渲染裴大公子无用,空有皮囊,内里软、弱、不、堪,成全了坊间对你的各种揣测。”
话毕,瓷片落地四溅。
“客官!请问有吩咐?”雅间外传来小倌的声音。
裴停云怒意陡升,单手掐住郎瑛白皙的脖颈,压倒在榻上,咬牙切齿:“毒妇!”
“彼此彼此。”郎瑛终是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罪臣之女与权宦之子,也算般配。”
“客官,是否需要进来替换瓷盏?”小倌敲了敲门,俨然大有推门而入的架势。
郎瑛好暇以待,眸光不动。
裴停云恨恨咬牙欲碎,对着小倌吼道:“滚!”
门柩外那道影子瞬间消失无踪。
裴停云加重了脖间的力道:“你要什么?”
郎瑛涨红着脸,艰难出声:“你和你义父的庇护,不仅是我,还有整个郎家,保住我二哥郎初的监生之位,毋使郎家再生波折。”
榻间,在雷与电的碰撞中,郎瑛面露坚强,但心中惴惴不安,预感一场蔓延二人的暴雨,即将倏忽而至。
裴停云思索片刻,笑了,眼里沁着毒液:“前日唐突,备下的薄礼实在失礼,还望小姐海涵。稍后,我就派人将聘礼送至府上。”
“郎家,我护下了。”
2. 孤凄埂
枝叶晃动,窸窣的响动并未惊动围着圈埋头啃食的野狗,它们湿漉漉的嘴筒粘黏着骨屑,啃食尽兴处,发出抑制不住的低吼。
一双发红的眼睛目睹一切,透过野狗环伺似乎见证了另一场屠戮。
利齿化作刀尖,涎水化作烈酒,酒气呈血雾喷洒,极致的寂静后,人群猛地散开又涌上,争看传说中“兰君”郎瞻内里是否如外表千里挑一。郎瞻的眼睫如蝶翼猛烈颤动,最后一次瞪大了双眼,神采渐渐暗淡。
拥有同样双眸的郎瑛,现在将匕首高举过脑后,身体向后绷成弯弓,在狂躁的蝉鸣声中,刀刃在半空划过一道饱满的弧线,凌空劈去。
几声凄惨哀嚎,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皮野狗淹没在血坑中没了动静,利齿上滴答落了粘腻黑血。
其余三条野狗轻跃几步,转身,狠厉的眼睛闪着撕咬猎物的兴奋,慢慢地,俯着血红的狗头,锁定目标,一步步靠近形单影只的少女。
只要阿兄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阿兄从不会让她有任何不测——即便他现在只是沤在血泊中的几截断骨。
郎瑛眼睛盯着恶狗的眼睛,微微俯下身,将自己放在它们的高度,才发觉这座乱葬岗起伏的草丛中,黑影交叠。
刀刃在裙摆用力一划,扯下布条,将匕首死死缠在掌心。
对峙片刻,绣鞋不仅寸步不让,反而步步紧逼,脚踩黑犬尸身,猛地踢至三条野狗附近。
趁着恶犬撤退时机,郎瑛努力控制紊乱的呼吸靠近断骨。
乱葬岗的野狗食肉、饮血为生,无一丝豢养顺从,匕首的压迫反而激发了骨子里狼的奸诈,趁着郎瑛低头,张开铁齿扑咬上去。
扑来的瞬间,郎瑛闻见近在鼻端的腥臭,浑身的力气涌至指尖,匕首呼啸劈砍,分别刺中脖颈、狗腹、颅顶,鲜血汩汩喷射,温的、腥的、臭的,染红了她素白的裙身。
她猜不透草丛中到底是食肉的野狗、路过的动物,还是心怀鬼胎的人。直到草丛中的影子消失,郎瑛才解除手握匕首攻击的姿势,绷紧的神经在拔高到极致时,稍一放松便全身瘫软,手指不停痉挛。
向北约三十步,一座座馒头似的土堆密密挨着,前扑后拥般注视着佝偻近乎贴地的背影,日头渐渐西斜,拉长的土堆影子恰好将郎瑛笼在一片阴凉下。
阿兄的残骨不多,精挑细选,才找到三根看得过去的骨头。
本性难移,阿兄就算离开了,也和平时一样,小气抠搜,酥糖限量、冰饮限量,现在连收尸也限量。
郎瑛侧着脸发呆,任由汗水自额头滚落至眼角,再洇入鬓发,最终将“阿兄”在臂弯处掂量:“怎么这么轻……”
这片京师乱葬岗,设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刑场后的小山坡。国初,四大案发,刑场人头滚落如流水,凄厉声日夜不绝,刑罚严峻,世人恐收尸牵连避之不及,等尸骨堆得高了,刑部便择机拢在一起埋了。天长日久,义冢堆叠,吸引了不少野狗落户嗜血舔髓,人迹罕至。
三法司衙门前的太平堤,也因此被心有忌讳的百姓称之为“孤凄埂”,视作阴阳黄泉路。而太平堤的另一端通往大明禁地后湖黄册库的入口。
郎瑛回城走在太平堤的岔路口,瞧着后湖的方向,手指不由自主将臂弯中的包裹收紧,凌乱的发丝紧贴脏污的脸,汗水将周身打得湿透,像是站在一场雨里,隔着眼里的雾气看着三个月前的自己从马车上跳下,手里捧着刚折的一束碧绿的柳枝,立在太平堤上等了许久,终于盼着远处有两个黑点渐渐近了。
马蹄声在太平堤上慢悠悠响着,不骄不躁,仿佛是来此踏青,马背上两名容貌俊秀的男子远看郎瑛一眼,笑着对视,手指轻勒缰绳,马匹走得愈加慢了。
马匹走近了,发现这抹玉色倚靠柳树立在春风中,如水墨丹青,虚虚实实,似梦似幻。柳树枝叶招摇,扮作发间翠绿流苏,在如瀑墨发与玫瑰色脸庞间起落,掩不住一双温柔明眸。
栗色骏马忽然一滞,马背上人忽然觉得耳中鸣蝉声响,叫得心脏腾腾直跳,手心出汗,不由得双腿夹紧马腹,快马上前。
“泽芝——说好了,让茶团多等我们片刻,你又让我做坏人!”另一人抱怨出声,却也暗中较劲,马蹄声渐急。
出乎意料,见着阿兄郎瞻身旁还有未婚夫赵世衡,郎瑛顿时有点羞赧,连忙提起裙摆,钻进马车,拉下青色帷幕,不自觉地薅着手中的柳枝。
不一会儿,马车外,马蹄声近在咫尺,忽然停了。
一个剪影映在帷幕,静静地留守,熟悉的阿兄声音响起。
几月不见,阿兄依旧待她如孩童,哄唱着:“小茶团上车台,偷饼吃下不来。阿兄阿兄来啦,叽里咕噜滚下来。”
“没有偷吃,才不滚下来!”郎瑛听出阿兄的打趣,掀了帷幕,将手心团成一团的柳叶抛出去。
叶片纷纷扬扬。
两双眼睛错愕相对。
帷幕后是当朝新晋户部侍郎赵世衡,他的眉眼闪过片刻讶异,看着面色通红的未婚妻,嘴角微微上扬,柔情爬上眉梢,忍不住想低头轻笑,生生抑住,但仍装作一副克己复礼模样,恭谨地下马作揖,余光瞥见郎瑛鬓角一片翠叶,手指紧紧蜷缩在手心,挣扎犹豫间最终任由春风卷走。
郎瑛忙不迭欲下车行礼,脸颊忽然感觉一抹冰凉,手中多了盒羊脂白和田玉胭脂,触手温润,沁着暖意。
赵世衡盯了郎瑛脸颊一瞬,又错过目光对郎瞻道:“清宴,你平时就这么戏弄茶团的?”
郎瑛抬手往颊边一拭,指腹便沾上一抹浓艳胭脂,罪魁祸首便是在车辕处笑吟吟的阿兄。
阿兄故作好奇地追问:“茶团,怎么脸红了?刚才在车上吃的不是饼,是酒吧?”
光秃秃柳条被郎瑛使了点蛮力塞进阿兄手中。
“阿兄错了,不该戏弄茶团,现在喝什么酒啊?要喝……”阿兄眼神飘向赵世衡,“要喝也得今年秋天,挖出爹在你出生那年埋下的女儿红啊。”
闻言,郎瑛彻底修红了脸,瞟了一眼未婚夫婿,想顶嘴又没说辞,干脆又将胭脂盒扔进阿兄手中,气呼呼地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茶团,看阿兄……”
郎瑛觑着眼看,阿兄背过身去,双臂向她打开,双手轻拍。
自母亲因生她与二哥而难产离世后,六岁的阿兄便前胸后背驮着两个只会啼哭的神兽,仿着记忆中母亲温柔的模样,抚着弟妹的发顶,一起依偎着长大。
春去秋来十七年的回忆在脑中浮现,暖流自心头淌过,郎瑛噗嗤笑出声,双臂圈住阿兄的脖颈,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叠在他的背上。
“嗷~~小老虎出山。”阿兄粗着嗓音,扮做憨态大熊,蹒跚走至赵世衡身边,“人,这小老虎最近肥了几斤,你家还收吗?她缺点是食量大、力气大、脾气差。优点是吃相有福气、力可搬山、气可盖世。”
赵世衡终是绷不住严肃的假象,笑得酣畅:“熊,太不地道,这哪里是小老虎,明明是偷吃胭脂的花猫。”
郎瑛简直想找个地缝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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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双手捶着阿兄的肩膀落地,胡乱擦着脸颊:“一熊一人也太霸道了。”
后湖检阅堂的黑漆府门缓缓洞开,阿兄抬眼望去,见远处已有监生三三两两朝此赶来。他心知时辰将至,当即敛起方才嬉笑的神色,自袖中抽出帕子,微微俯身替郎瑛细细拭去颊边残留的胭脂痕。
阿兄目光专注,轻声道:“几月不见,茶团倒是丰润了些,气色也好。你二哥若看见定要欣慰的。”
“我今早还以为龙团也会来呢。”郎瑛心中嘀咕,没想到来的是未婚夫婿。
阿兄轻捏郎瑛的鼻尖,佯嗔道:“没大没小,得叫二哥。”顿了顿,又轻叹,“他本是预备来的……谁知刚出门便被李家的小厮瞧见,吓得转身又缩回国子监,死活不肯再路面。若哪日他能改了那乱抛眼风的习惯,我们家也能得片刻太平了。”
郎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二哥郎初名扬京城,却并非因才学卓著,而是一副清绝殊丽的好皮囊,更兼言辞温软、眼波含情的动人天赋。
二哥自入学起便引得倾慕者络绎不绝,听闻其中,高门贵女有之,风月佳人有之,龙阳之士……亦有之。
“阿兄,听说黄册十年一驳查,事关社稷,后湖内法度森严、规条苛细,加之暑热蒸腾、蚊蝇肆虐,入内一遭便似脱去一层皮。”郎瑛一面说着,一面从车厢中奋力拖出三个硕大的包袱,“这些阿兄统统都带上,若还短缺什么,定要捎信与我,我即刻送来。”
“茶团,里面一切完备,这些用不到的。”阿兄一瞬不瞬地望着郎瑛,“待四个月的黄册驳查结束,我只盼着两件事,一件是背着你出阁上花轿。一件是去地方赴任。”
想着关于后湖传闻,郎瑛越发心疼阿兄,仿佛已看见四个月后阿兄面色灰败、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由得眼圈渐渐红了,她低声对赵世衡说道:“哥哥,你劝劝阿兄啊,这些包裹怎能不带呢?”
赵世衡轻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茶团,后湖规制森严,除却日常衣物,余者禁止夹带。”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宽慰,“后湖管事官员是户部侍郎陈续,与我乃是同部之谊。他为人仁厚,体恤下情,后湖有陈续,大可安心。”
看到由自己拉扯长大的小娃娃,今日因忧心他而双眼红得像兔眼,郎瞻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看到白胖小粗腿的娃娃深一脚浅一脚向他跑来,笑着流口水,说出了第一句话“啊,熊,糖”,他当时一把将她高高抱起,欣喜若狂地朝四下喊道:“茶团会说话了!她在叫我呢!”
今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泛着酸意,郎瞻暗自失笑,分明只是如往常一般的数月之别罢了。
郎瞻凑近,指尖轻点身旁那位俊朗人物,温声笑道:“如今哭早了,待今秋出阁那日,阿兄背你上轿时,你再对着他哭也不迟。”
见未婚妻仍是蹙眉不展,赵世衡敛容正色,沉声道:“我以户部左侍郎之职向郎家小女郎瑛立誓,待驳查黄册事毕,诸监生连同你阿兄,定完璧而归。”
誓言掷地有声,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郎家小女红着的眼圈未褪,双腮又浮起羞红,偷偷看着眼前的未婚夫婿。
赵家郎君天资出众,年少登科,状元及第,而今于户部观政历练,一身清贵之气,宛若玉树临风。更难得的是,郎赵两家自幼定下姻亲,二人青梅竹马,情笃至深。
得配这般良人,教人如何能不心生欢喜,心向往之。
郎瑛终于展笑,入了马车车厢,放下帷幕的一瞬,瞧见阿兄走入了监生人群中,步脚轻快,未回首。
3. 花期误
阿兄的身影仿若还在眼前,抱着骸骨的郎瑛疯迷地向前追赶,趔趄着扑了空,脑中的弦“嘣”的一声断开,周遭的一切都是极致的静谧,只有她破碎难平的喘息。
迷迷糊糊中,仿佛已走如城内,听闻有人呼喊她,一声比一声大,一次比一次焦急,直到自己被锁进了一个怀抱。
四和香的清苦气息萦绕鼻端,那是阿兄身上惯有的味道,郎瑛恍惚的神志渐渐清明,原本微颤的身子也逐渐安稳下来,耳畔鼓乐笙箫欢快入耳,一切仿佛自梦魇挣脱,终于重返人间。
“郎瑛!看着我!!”
她抬起头,正对上赵世衡惊惶的双眼,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指尖微颤地将她紧紧箍住,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见怀中人有了反应,赵世衡稍安的心却在看清她眼神的那刻,再度狠狠揪紧,郎瑛生寒的眼睛燃烧着被抑制的怒火。
两人都沉默着,身后的喜乐也逐渐停了下来。
老管家见状,面色焦急,踌躇片刻,仍是上前低声催促:“公子,吉时要误了。”
赵世衡置若罔闻,将披在郎瑛身上的蓝色圆领袍妥帖围好,取出帕子,极轻柔地拭去郎瑛脸上的血污,渐渐露出一张白皙莹润的面庞,如璞玉初现,温润生光。
往昔的笑靥,已烟消云散。
心头如重石压迫,喉头酝酿半天,赵世衡声音艰涩:“你阿兄……是我对不住。陛下刚发诏令,拨二百名监生入后湖驳查,你二哥郎初亦在内,且放心,我会上书陈情,勾画掉名字,保他安然无恙。”
郎瑛将视线投向他,轻声慢语,仿佛是在安慰,却字字如刃:“我找到阿兄了,就在一大摊野狗争食得烂泥里,阿兄给我留了几根念想。他这样……不算孤魂野鬼吧?”
这一番话,刺得赵世衡心中一片彻寒。
晚霞余晖已显,老管家还欲再劝,却被赵世衡厉声喝退:“回去禀告老夫人,我此生认定的妻唯有郎瑛。若她再逼迫,我终身不娶。”
郎瑛退后一步,瞧见彩帛金珠的定聘队伍绵延不绝,这声势放在京中也是鲜少得见,可惜,这份喧闹繁华,早已与她无关。
“赵侍郎。”郎瑛忽然仰起脸,唇角漾开一抹自顾自的笑,“你得帮我。”
就当你另娶他人的赔罪吧。
*
郎宅前一片死寂,赵世衡站在昏暗的灯笼下,挺直的身姿已有些许倦怠,郎瑛先前提出那般请求,得他应允后,便体力不支晕去,包裹紧护于怀中。
私收罪尸,况且是圣上谕旨剥皮实草的极刑,若追究起来,乃是会牵连本家的罪责,罪名可大可小,依照郎家如今的情势,岌岌可危。
赵世衡二十五年来人生顺遂,鲜少经历磋磨。然而此刻,若是能够为郎府为郎瑛庇护一二,剥掉这身官袍也未为不可。
“赵大人,小姐已无大碍,切勿挂念。”门丁见之不忍,开了一条门缝,劝道,“我家老爷说,风有约,花期误,何必为罪臣之女所累……往日婚约,便当作云烟散了吧。愿公子另择良缘,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直至门扉紧闭,赵世衡仍立在那里,忽感更深露重,向额头抹去,温热的烛蜡在指尖凝结,红得仿若鸽子血。一缕白烟从灯笼上袅袅上升,他所坚守的方寸之地,彻底陷入黑暗。
郎家内宅中灯火通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稍滞,终是挥下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向跪地的郎瑛。
郎瑛痛得吸气,猛然抬头:“爹爹!女儿何错之有?”
“你为何非要接你……阿兄回来?”三日之间,向来儒雅端方的郎砚之已是鬓发半白,眼眶浮肿,神色枯槁,“你可知若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会有什么后果!”
“今日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女儿便已抱定决心。”郎瑛执拗地挺直脊背,跪姿如松,“天大的事,不过一死而已。”
又一鞭凌厉挥落,她咬牙硬受,肩头衣衫渐渗淡红。
“你又为何私自乔装出门,竟与宦官义子私定姻缘,他们是何等面目人物,你又能明白多少!你阿兄已去,你二哥昏迷不醒……难道还要为父再失去一个女儿吗?”郎砚之悲声嘶哑,拍案低吼,“我不能让你们再出一点点事了。”
“难道爹爹就忍心阿兄蒙受冤屈、惨死荒野、无处昭雪、无家可归吗?”郎瑛悲愤质问,“世人常言善行结善果,阿兄收容孤幼、赈济贫老、为民请命,被百姓敬称‘兰君’。可下场呢?死无全尸、恶犬蚕食。”
“京城私下传议,郎瞻行刑后,后湖这几日辰时湖水发红如血,直至巳时消散,日日如此。”郎瑛膝行几步,拿起藤条,奉给爹爹,“刑部、大理寺仅一日便认定监生郎瞻后湖黄册舞弊。如此仓促,女儿不得不怨恨,这就是公道法理吗?”
“太子进言尚被陛下斥责,一介闺中女子又能如何?”郎砚之夺过藤条扔至一旁,眼中泪光浮动。
“聘礼他们也应该送上门了吧?”郎瑛取过藤条,再次放在爹爹颤抖的掌中。
听到这里,郎砚之身型不稳,心里苦意更甚。
那所谓送上门的所谓的聘礼,不过是一坛酒、一匹粗布、一对木梳而已,羞辱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郎砚之眼泪扑簌簌落下:“茶团,你……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以为搭上自己一生,拉拢陛下身边人就为你阿兄翻案吗?”
郎瑛轻轻摇头:“他们是不会帮我翻案,但可以让郎家免遭灭顶之灾,就算事发,不会牵连爹爹和二哥。”
“你要干什么?”郎砚之心中有不详的预感,紧攥女儿的双手,试图将发凉的双手焐热,“不要做傻事,我们郎家人生死共赴,不可一意孤行。”
“目的达成了,我将阿兄带回来了。”郎瑛瞧着远处的瓷罐挤出苦涩的笑。
“不成,决计不成。”郎砚之连连摇头,“我的女儿绝不能和宦官有任何牵扯,明日我便登门退亲。爹爹定会为你寻一门清白妥当的亲事。”
“爹爹,若此时退亲,内廷之人必生怨怼。日后凡涉郎家之事,纵无风亦要起浪,只怕是徒遭刁难。结了这门亲,至少可保郎家无虞。”郎瑛强颜欢笑,“更何况,我嫁的是宦官义子,又不是宦官本人。”
郎砚之嘴巴张合,最终艰涩道:“茶团,你可知内廷掌印太监的义子裴停云为人倨傲冰冷,媚上傲下,心肠狠辣。更有传闻,他幼时已净身,算不上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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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上是个男人?”郎瑛轻声接爹爹的未完之语,冰冷的面庞在烛火的照映下起了点暖色,“爹爹,这岂非是件好事。”
无须情愫牵缠,不必生儿育女,予取予求,全是算计,干干净净。
郎砚之素知小女儿最是倔强、勇毅,这件事绝不会如她所说,将阿兄骸骨寻回便善罢甘休,再三嘱咐小丫鬟玉虹替她敷好伤口,便预备回去拟辞、备好酬金,明日一早前去退亲。
在他转身的瞬间,小女儿软了眼神问道:“爹爹,你能陪我说片刻话吗?”
父女俩在庭院中的枇杷树下坐下,小女儿口中埋怨他下手太狠,脊背火辣辣地疼,便伏在他的膝头听他说话。
“爹爹,二哥和我,一个叫龙团,一个叫茶团,为何叫这小名?读起来一点都不飒爽。”
郎砚之缓缓道:“在你俩调皮未诞生那年,陛下感念郎家先祖的功绩,御赐龙团茶。你娘便说,乳名干脆一个叫茶团,一个叫龙团罢了,喜气又有福气。”
“为何阿兄没有乳名呢?”
“自然是有。”郎砚之似是忆起了往昔,温和道,“你阿兄小时候比你和二哥加起来还要顽皮,你娘不堪其扰,恨不得天天提起他的脚,倒起来打屁股,我与你娘便一直唤他‘皮休’。当他做了兄长,再也不许我这么唤他了,说是丢了兄长的颜面。”
郎瑛吃吃笑起来。
“茶团,其实你该是二姐,龙团是小弟。但你母亲生产前便说,若双生子中有一胎是女儿,无论如何都该是小女儿。”郎砚之抚着小女儿的脑袋,目光慈爱,“女子拘于闺阁十几载,再深锁夫家内宅至老,多有不易。爹娘能予你的不多,只盼着予你几分宠爱,多些欢喜,再由兄长护你一生。”
“爹爹给你攒的嫁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推掉内廷的亲事后,爹爹回姑苏老家,给你觅世间对你最好的男子,让全城人看看茶团的嫁妆多气派。夫家怠慢不得你,你想出游就出游,想开铺子就开铺子,随你心意。”
月光透过枇杷叶漏在庭院,光影在随风移动,轻轻摇动着郎瑛的心扉。
郎瑛原本伏在膝头的脸深埋进爹爹怀中,声音嗡软却清晰:“女儿不愿出嫁,这十数年很开心,能做你们的女儿,兄长们的妹妹,是我的福气。”
“好,只要你想好不嫁,那便不嫁。你阿兄……虽不在,但爹和二哥会护你周全。”郎砚之扳正小女儿的脸道,“茶团不要有任何忧虑,你的人生尽是欢喜。”
郎瑛登上二层绣楼,俯瞰爹爹枯坐在母亲亲手所植枇杷树下。
最终,身躯缓缓佝偻下去,俯首痛哭,无声无息。
*
翌日星辰未散、初阳未升。
郎瑛留下一封书信、一张玉虹的赎身契,束发,裹胸,戴上青布裹头,怀中塞好牙牌,腰间配上册囊,脚踩布鞋,趁着浓雾未消,钻入雾中,隐身匿迹。
一打更人叫住模糊不清的人影。
“何人?”
“郎家二郎。”
打更人走上前,上下打量,的确是郎家二公子郎初。
“二公子这么早去哪里啊?”
“陛下诏令,去后湖,驳黄册。”
4. 锅之大
初阳映雪。
这是爹娘曾经为未出世双生子取名的出处,一人名曰“郎初”,一人名曰“郎英”。
待郎瑛大了些,闹着改名叫“穆桂英”,郎砚之囧着脸说:“茶团,爹爹太没用了,从小就姓郎,不姓穆。”
小郎瑛拳头支着下巴,沉思:“那我就叫郎桂英吧。”
二哥郎初翻出厚厚一沓族谱,指着曾曾太爷说:“重名了。”
此后两日,郎砚之被小郎瑛抱着双腿闹改名,烦得心慌,将眯着笑眼喝药的二儿子推出来:“龙团,改名可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你曾经和茶团在娘亲肚子里抱着十个月,算是一体同心,你来决定妹妹要不要改名。”
私下里,郎砚之偷偷对二儿子说:“这可是你娘亲当年定的名字,你知道这个分量吧?!要不要爹爹再帮你添个玩偶?”
接下来一整天,郎初扣着鼻子,仰着小脑袋想半天,任由妹妹抱着他脑袋揉成草人。
“茶团,你说穆桂英是不是女中王者?”
小郎瑛点头。
“你想不想成为比她还厉害的豪杰?”
小郎瑛猛点头。
“那你就叫郎瑛。”
二哥郎初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写着:“你看在你的英字旁边再加个王。英雄中的大王,是不是很厉害!”
小郎瑛嘟嘴:“我要叫桂英!”
二哥在她手心揉搓,像是要擦掉刚才的字迹:“这么好的名字都不要啊,那我以后就叫郎瑛,你叫郎初。这下子,你与穆桂英的名字更加八竿子打不着。”
小郎瑛急的蹦跶:“你不要和我抢名字,我才不要你的名字,我就叫郎瑛。”
*
“郎初——”
“在。”
太平门外,后湖检阅堂下,近二百名监生于阶下,模样肃然,户部主事清亮的点名之声与监生应答此起彼伏。
“王韫章——”
语毕,未有人应答,空气一凝,户部主事眉头一蹙,声音提高一度,再次喊名。
空气回以寂静。
户部主事面色不霁,驳查黄册兹事体大,事关江山社稷、万千庶民,监生作为天子门生居然浑然不放心上,真不知道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猫有九条命。念及此,主事不由得将目光落在郎瑛身上,轻轻摇了摇头。
“在——”
“在————”
随着太阳刺破晨霭,撕心裂肺的应答声在众人耳边凄婉响起。
声音喘得支离破碎,直至众人看到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龟在晨曦中踉跄得东歪西跑。
户部主事抻着脖子看清了一名监生背着硕大的铁锅,左手提刀,右手握勺。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脚步撑到了堂下,这个监生用炒勺安抚自己的心口,腿软坐地,没成想背后铁锅重量不轻,顿时人仰马翻,圆鼓鼓的锅底在地打转,连带着人旋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监生们伪装严肃的表情破开,纷纷大笑出声。
户部主事也忍不住发笑,旋又绷住脸,威严问道:“你何人?”
“哎呦……哎呦……”监生滴溜溜转着,头晕目眩,脸色涨成猪肝色,“禀大人,在下正是王韫章。大人……救救……”
户部主事没眼看,背过身去,挥了挥袖子。
郎瑛离得王韫章近,便与另一名监生将他扶起。
王韫章将手中的炒勺、菜刀小心放地,对着帮他二人作揖:“多谢二位兄台。”
郎瑛与另名监生同样回礼。
王韫章行礼完毕,抬首见着郎瑛,眼里一亮,脱口而出:“清汤燕菜!”再看另一监生,叹息:“烧饼塞俩芝麻。”
办事吏靠近户部主事:“大人,船只已备妥。”
户部主事手掌按下监生们交头接耳声,说道:“入后湖。”
监生们鱼贯而入检阅堂,穿堂后于码头排队检查。
郎瑛巡视四境,抬头看,东北方向有两根铁力木杆高高耸立,分别挂着玄底“刑”朱字、朱底“察”白字两幅日间旗,杆身挂九枚铜制惊鸟铃,迎风嗡鸣阵阵,瞩目威严。
三法司的旗杆私下里被称作“丈天尺”,宵小魍魉无所隐匿,谚语道:“宁见阴间幡,莫望刑察杆”。这里离三法司仅隔一条太平堤,后湖若出事,瞬息可至,天家威严,近在咫尺。
沿着督查院方向一路蜿蜒至神策门城墙,每百步置一墩重的后湖界石。城墙每五十步便设一警所警备,另有城东、城北兵马指挥司各差官员一名,率同弓箭手、军士及兵丁沿湖巡查。
湖水淼淼,抬首眺望,湖中岛屿孤绝若仙山,曾经的皇家园林,及至本朝已围成了全大明最神秘、人迹罕至的皇家禁地。
监生们好奇地扭着脖子东张西望,暗叹果然是皇家禁地,风景秀丽非比寻常,得此一观已是莫大殊荣。
沈阳左卫牧马千户所的千户带着兵卒,早已站在码头口,双脚叉开,一手按刀,一手叉腰,气势如虹,吓得监生们离他们十步之遥,莫敢趋近。
千户见到从人群中走出的户部主事,上前行礼:“大人,本次登岛的就是这些监生?”
户部主事颔首,递过监生名册指点着:“陛下下诏拨的监生共二百名,还有一人,昨日已先行登岛。”
千户接过名册交给身后兵卒,手掌一拍刀鞘,大声说道:“每一物入内,必遭数度检验,除衣物、笔砚,一律禁止夹带,违者仗二十。若有人敢将火种带入黄册库,重罚不怠。”
一兵卒唱名,另十名兵卒一字排开,等候监生上前检查。
兵卒们见着监生们拖家带口背着巨大的包袱,便大力薅下,掷地,粗鲁地翻搅,大部分物品被投向身后的空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个小山堆越发地壮观。
兵卒们推着监生搜身,揉捻如烙饼,末了再心满意足地厚掌一拍,仿若贴饼于草炉壁上,监生踉跄着通过检验。
监生们摸胳膊、按脖颈抱怨声不绝于耳。
郎瑛双手握拳,她虽轻装上阵未,但毕竟女儿身,看到监生们被浑身拍打检查,忐忑自己的伪装能否逃脱搜查,她不想未查明真相便折戟。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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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走在后面,恨不得将自己化成一滴水,流入后湖,身后的王韫章拖着重重的步伐,一步三叹气。
“那谁——你在干什么!”千户指着郎瑛的方向厉声发问。
郎瑛身体一僵,手指甲陷入掌心,刺得自己头脑清醒,稳定表情准备回话时,王韫章暗骂一声小碎步略过她向着千户跑去。
“厨子?”千户敲打王韫章的“龟壳”。
王韫章将手中的炒勺、菜刀嚯嚯磨响,龇牙笑:“癖好。”
千户围着他的家伙事转了一圈:“别人都是带吃食、细软、逗趣的东西,你倒是有趣。”
“我的锅铲刀,它们既是能做吃食、也能当细软、也是我逗趣的东西。”王韫章说道,“锅是山西洪洞老鸹窝的袁匠人锻造,刀是太平府芜湖县张匠人嵌钢打造,铲是我自小家用惯的,每天睡前不摸一遍,寝食难安。”
千户热烈笑着吸一口气,再推出一拳砸在他的锅底,极沉闷的嗡声后,王韫章正面扑地。
“君子远庖厨,不思进取为国分忧,而天天钻营肴馔,愧对粮米供奉。”千户吩咐左右,“砸了他的山西锅、芜湖刀和铲,将他包裹里的粮米杂物丢进湖中,以此为诫。”
左右立即上前将他押起,卸了他的厨具,满脸泥灰的王韫章惊恐万分,用身体护住锅铲、包裹,眼中含泪:“民以食为天,监生受万民滋养,如何不能钻研民之味。”
千户拔出刀,斥左右按着他远离厨具,自己走上前,举起明晃晃的刀准备劈下。
突感一阵力道袭来,郎瑛被身后人冲撞着即将碰上刀刃。
“啪——”的一声,一柄木如意横亘在刀下被劈两半,刀风裹挟着沉香味刮过郎瑛的鼻腔,郎瑛的后脖颈被一只手死死钳住。
只差三寸,她的脖子便有一个碗口大的疤。
千户生生收了力,看向冲出来阻挡的两名监生,恼羞成怒:“活腻了!”
“我的沉香木如意。”浑身金饰闪闪,面色却黢黑的监生松开箍在郎瑛脖颈的手,转而朝着千户一摊,“二十两白银,你赔我。”
千户上前一步,捏着监生的肩膀,暗中使力推他滚地,没成想不动如山。
监生反倒将千户搭在肩膀上的手掌钳起来。
“不可生龃龉。”户部主事官员上前扯开二人,将黑面监生、郎瑛护在身后,对千户道:“大人,您刚才诸种做法是否欠妥?士人体格怎堪受蛮力、又怎能受屈辱。”
楼船上、码头边的监生们都大声职责,声讨的浪潮此起彼伏。
千户指挥兵卒抽出刀来:“吾等的职责,便是维护后湖安宁,其余一概不论。若再有人顶撞,别怪刀锋无情,步监生郎瞻的后尘!”
听及阿兄的名字,自持冷静的郎瑛拳头紧握。
“收手——”
后方忽传来一声温朗的喝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徐步而来,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仪。
户部主事如见救星,急趋前行礼:“侍郎大人。”
郎瑛回望,恰好对上身着绯色官袍赵世衡的双眸。
5. 既来之
赵世衡眸光在纠缠中的四人身上一扫,最终落定在千户的刀上,面色沉沉,一言未发。
户部主事甚少见到赵侍郎这等严肃模样,急着缓和气氛,忙将郎瑛和黑面监生引来:“这是户部侍郎赵世衡大人,即日起,后湖黄册驳查事宜由赵大人统领,快来拜见。”
赵世衡抬手栏住了两名监生欲拜见的动作,负手而立。
“见过赵侍郎。”千户闻此,眉头微皱,两步上前,抱拳:“不知赵侍郎适才那句‘休得放肆’是否意指在下?沈阳左卫牧马千户所既领命保障后湖安危,便依律而行,未有放肆举止。”
虽受了他的礼,但赵世衡面色仍不霁,缓步跺到扣在地面的山西锅边,食指弯曲,指骨在锅底敲了两敲:“你听到了什么?”
千户不明所以,不服气地回禀:“回大人话,再寻常不过的锅釜声。”
“也罢,沈阳左卫的吃食供给皆由膳夫烹制,难为你只记得吃,不记餐食来处。”赵世衡起身,忽略千户隐忍的恨意,“那我给你说明白点,你仔细回禀。”
赵世衡问道:“我朝与前朝比,粮食孰多孰寡?”
千户不假思索:“自然本朝。”
“好。”赵世衡继续说道,“仅以税粮而言,洪武二十六年,夏税,米麦四百七十一万七千馀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七十二万九千馀石。及至而今,天下税粮三千馀万石,府县粮仓粮米堆积。[1]孰多孰寡?”
“自然是如今。”
“当初太祖皇帝曾告诫户部,以孔圣人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为本心。”赵世衡话锋一转,“粮米为国本,你为何要扬言丢入湖中?”
突入其来的一顶大帽,压得千户慌了神色,嘴巴愚钝无法自证清白,吞咽着口水,躬身行礼:“我……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劝导监生用心读书。”
“再者,刚才兵卒对监生的拍打未免重了些,若是上岛后,有人因此误了驳查,该唯你是问,还是我将沈阳左卫此等行为上书朝廷?”
千户腿肚微颤,脊背压得更弯:“是……我的错……赵大人责备的是。”
楼船上的监生齐欢呼,好不热闹,震得远处荷花丛中白鹅扑翅低飞。
郎瑛一瞬不瞬地看着赵世衡的背影,似乎比往日清癯了些。
感觉到气氛有一丝缓和,户部主事立刻将千户扶起:“侍郎大人很少教导,你有幸是第一个,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得的好运气。”
千户眼珠瞟向户部主事,闷着声:“叩谢侍郎。”
“对对对……这事儿就翻篇了。”户部主事乐呵呵的感受到气氛再度恢复正常,心中甚慰。
千户吩咐左右:“最后三名监生的搜查,不得粗鲁无礼。”
“是!”左右回应。
赵世衡再次发话:“我来。”
千户失语:“……”
户部主事疑惑:“赵大人,您的意思是?”
赵世衡转身与郎瑛的视线交接,清晰地说道:“这三名监生由我亲自搜身,若他们有问题,我一力承担。”
“赵大人,先搜我!”黑面监生酣畅笑着作揖,“在下监生粟满楼,拜见赵大人。”
在旁转哭为笑的王韫章与郎瑛一齐向赵世衡作揖,并报上姓名。
赵世衡颔首,对着粟满楼、王韫章上下轻拍,确认无误后,放他们通行。
王韫章不肯上船,提着厨具可怜巴巴地瞧着赵世衡,泪光点点。
赵世衡瞥见楼船旁,还有一艘胥役使用的平船,由于增加二百名监生驳查,因此国子监今日拨了五个膳夫入后湖,便交待膳长在驳查结束前,膳房好生善待监生厨具。
王韫章见着自己的厨具好歹也是跟他一同入了后湖,有的是机会早晚摸一摸,心满意足地登船。
郎瑛见着王韫章小孩子气的模样,恍然回忆起阿兄初次离家求学时也是这个表情,看着她和二哥泪眼婆娑,摇着哭湿的帕子:“睡觉不许掀被子。不会的功课,阿兄回来教你们。”
郎瑛回过神时,绯色官袍已走近自己,猝不及防间有些意乱,只得偏过头随意看向某一个点。
“君子站如青山,立毋跛、目容端。”
脸颊被一双微凉的双手轻轻托住,温柔的引导她对视,郎瑛脑海中浮现昨日对他的恳求:“赵侍郎,你得帮我,庇护我二哥后湖通行、驳查皆畅。”
他的确履行了承诺,如约前来,无形中帮她化解入后湖前的最大阻碍,但此刻心中的愧疚却翻山倒海袭来,他显然不知面前的“郎初”是小女子假扮,若一旦暴露身份,赵世衡也难逃干系,他后半辈子的安稳便被她亲手毁了。
“龙团,后湖没有妖怪,别怕。”赵世衡压低嗓音,双手轻拍她的双肩、脊背、腿足,郎瑛紧张的身体逐渐放松。
“既来之,则安之,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只容二人听见的话语落入郎瑛耳中,柔和地滑入心脏,连带着心脏也跳得快了些。
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道:“去吧。我随后同给事中、御史、主事乘另一艘楼船上岛。”
郎瑛仿着往日二哥与赵世衡的语气说道:“谢大哥哥。”便转身登船。
*
远方,几座繁花绿叶的湖岛毗邻,却又互不相连。
水夫吆喝两声,便一齐使劲,撑驾船只向着荡漾烟波深入划去,四周青山远近层叠如帏,鸡鸣寺的晨钟悠扬,合着菡萏香气,向着其中的一座湖岛——祖洲悠哉缓行而去。
脱离了国子监、户部官吏的约束,楼船上血气方刚的监生们叽叽喳喳热聊。
二百名监生为国子监随机拨来,面生者多,纷纷互换表字寒暄。
不少监生皆对站在船头眺望的郎瑛打量,风姿出尘,非富贵乡不可出此人物,于是上前自报家门,却纷纷被郎瑛的淡漠劝退。
原本仰慕结交的打量眼神多了丝酸溜溜的幽怨。
“自恃甚高,必有苦吃。”某监生冷哼。
“南朝西百八西西,多少楼台烟雨宗。”
蹩脚的口音,奇怪的语调,吸引郎瑛寻着声音看去,一照面,正巧是一同扶起王韫章的监生。
这个监生脸型瘦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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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小,但单眼皮眼尾上扬却显得很精神,手里揣个小簿子,毛笔在舌尖轻蘸便刷刷记着,从登船起,便一直兴奋地在船头船尾转圈溜达,嘴里“哦莫哦莫”的感叹着。
“吔?”王韫章锁定这个监生和郎瑛,也凑过来,笑道,“又遇见两位兄台了。在下王韫章,字琼林,浙江绍兴府诸暨县人。幸会幸会。”
见着他热情,郎瑛便也自报家门:“在下郎初,字怀序,直隶苏州府昆山县人。”
待郎瑛说完,瘦脸的监生张口欲言,但又似心口难开,低头吮了一下毛笔,在簿子上认真写起来,不一会儿举给二人看
【在下金桂,字叔浩,半月前刚从朝鲜来到上朝】
郎瑛和王韫章挨着看字迹时,又有一个脑袋从中进来,嬉笑道:“上了船,总听见一个声音怪异,本以为是自己耳朵漏风,原来是远道客嘴巴漏风啊哈哈哈……”
三人看向这个硬要来的不速之客,在晨光的照映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金光四射,浑身富贵、浮夸至极,听声音,郎瑛认得是英勇而出的黑面监生粟满楼。
王韫章脸色一变捂住粟满楼的嘴,低声劝道:“嘘……听说朝鲜人极擅长巫蛊、占卜、摸骨,小心他不高兴,私下作法整治你。”
“真的?”粟满楼脸上浮现喜色,对着朝鲜夷生金桂说道,“你给我算算我的命格。”
金桂白了眼粟满楼,转过身在簿子上写了字,撕下来赠他。
粟满楼接过一看,是斗大的“凶”,折了几折,扔进后湖:“兄台今日还真得替我测一次。”
凶字在湖水中翻涌两下,便支离破碎,裂成齑粉,随水流消散。
金桂装作没听见,嘴巴无声动了几下,不用想肯定是啐粟满楼的坏话。
*
楼船靠岸,监生们刚踏上湖水环绕、与世隔绝的祖洲,却被等候的户部主事告知还有一重检查。
码头口小吏低头说道:“各位请正常下船,只不过请慢行,在下是后湖嗅卒,专查夹带火石、火药这类禁品。”
小吏低眉顺眼,身体微拱,鼻翼在监生经过时,轻轻细嗅,最终抱拳对户部主事回禀一切正常,可放行上岛。
岛上的户部主事及三名小吏领着二百监生走入黄册库附近,珠算的噼啪声震天。
分枝拂柳,视野豁然开朗,一百余间东西朝向黄册库库房鳞次栉比,库房前后各开了一扇大窗通风。
由东朝西走动,珠算声越来越响,忽急忽缓,不闻人声。
监生们走至最西头的空库房,发现监生们木然地播着算盘,照着册页上的数字核查,听闻有脚步声,置若罔闻,埋头苦干,汗水滴答湿透发髻,纷纷顾不上擦,只是将额头在肩头蹭蹭算了,两肩浮了曾白色盐霜。
太阳此时已火辣辣上移,原本在楼船上尚可感觉微风凉意,如今落了地见此场景才觉“炙热”二字便是“水深火热”。
库房内暑气蒸腾,仿若看到一团热气氤氲在天上,二百监生见此场景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虚虚浮浮地在屋顶飘荡。
现在跳湖逃跑,还来及吗?
6. 大舅哥
库房上首的位置,坐着吊着八字眉的官吏,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警惕地看着下首的驳查现状,感觉有人来,起身与领着二百监生的户部主事交谈:“绮正,赵侍郎等大人来了吗?”
户部主事点头:“他们与新进湖的监生分乘两船,稍后上岛。我来库房,一是带监生前来熟悉情况,二是与你一同前去,和各位大人商讨后续驳查事宜。”
二人事不宜迟,带着二百名监生浩浩荡荡前往点卯厅。
*
点卯厅中,赵世衡以及户科给事中、御史、户部主事等八人已齐坐定,低声轻谈。
二百监生齐齐站在厅外,注视着厅内的官场客套往来,等候差遣。
不一会儿,赵世衡领着其余七位官吏出厅,瞧着日头越发烈了,启唇道:“苦夏炎炎,赵某亦不愿各位受此苦熬,但驳查黄册不容丝毫疏忽,该说的我还是要和大家说透,谨记于心。”
赵世衡走下台阶,融进烈日的照射中,声音清亮,掷地有声:“三月,直隶府、州、县并十三布政司黄册约六万本已抵京,而近年,民间常有奸猾之徒,或隐匿田产,或虚报丁口,欺瞒官府,逃避税负,致使朝廷岁入流失,陛下此次将你们拨来便是对你们寄予厚望,详加驳查,揪出隐藏事产,整肃风气。”
“各位是天子门生,未来仕途畅达,本官盼望以后与诸位携手并进,本次若有佼佼者,本官愿为其引荐一二。驳查拟于中秋完毕,望各位以陛下之心为心,以天下人之命为命,一旦发现欺瞒之情,立刻上报,不容有疏。”赵世衡眼风一扫,目中含有雷霆色,“若有藏匿、隐瞒、篡改等行径,法理无情,其后果望自知。”
厅下监生们领命齐声道:“在下谨记。”
赵世衡颔首,又恢复温和姿态,对着厅上的其余七人一一介绍:“厅上的七位大人,分别是户科给事中徐彩和大人,御史冯春普大人、御史陈愿大人,广西司户部主事分别是段绮正大人、石浪大人、季逢春大人、李伦大人。”
七人纷纷向厅下监生们拱手示意。
监生们也躬身回礼。
户部主事段绮正走下厅来,笑呵呵地说道:“由我来给各位交代在后湖驳查的作息,每日卯时,鸡鸣寺晨钟敲响,需至此处点卯,再至膳房早食。辰时至巳时入库驳查。午时至膳房午食。未时至申时入库驳查、复核。酉时晚食、回号舍。诸位明白?”
监生恭敬回应。
王蕴章低笑:“好极了,鸡鸣我起,日落我休,不用温习功课,我能盘两个时辰锅勺。”
散发着老好人气质的段绮正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祖洲与龙引洲洲间搭桥,每三日国子监博士晚间在龙引洲授课,勿忘勿忘啊!”
王蕴章跳动的心死了:“为什么……还要学功课。”
段绮正手指敲了王蕴章的脑袋:“好了,后湖的个中事项,时间久了,自会清楚。现下,各位跟着小吏去自己的号舍休息,午食完毕留守号舍,不得随意走动。晚间膳食用毕后,好生休息,明日开始驳查。”
监生们急不可待地领命,恨不得插翅飞到号舍,扑倒在床榻,松散筋骨,小憩一番。
郎瑛无心去什么号舍,只想扒着每间驳查库房,细寻阿兄的故友,打听一二,拼凑真相。
发愣间,她的胳膊被粟满楼勾着,推脱不得,只得踉跄着跟着走:“兄台何意?”
粟满楼油嘴滑舌:“自然看上你了,拐走。”
郎瑛从未与男子如此不着调地勾搭着,心里一焦急,皮肤红艳艳。
“哎呦!中暑了!!”王蕴章手挨着她额头。
“我……我不是……放开……”郎瑛百口莫辩。
“怀序兄休得客气,若是过意不去,日后可帮我做些功课。”
郎瑛手臂的另一侧又被王蕴章勾着,如此便被二人齐齐架着,飞也似的催着小吏引去号舍。
*
“嘭——”
号舍被大力推开,撞得门扉猛烈摆动。
惊得屋内人“哎呦”一声痛呼,原是一名监生背对着他们钻在床底摸索着,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他弹起又被床框痛击。
揉着酸溜溜的脖颈从床底退出来,监生手臂微微颤抖,看到有三人风一阵齐摔进床榻,喘息未定。
夹在中间的郎瑛左敲右推,勉强脱离束缚,起身对监生行礼,抬头看到面前是一个头发有丝花白的老监生。
床榻上的二人挣扎着起身,看到老监生微愣,但随即规矩地对老前辈行礼,自报家门。
老监生并不回礼,对刚才他们一惊一乍的行为颇为不满,敷衍道:“在下陶文谦,字恭远。”
小吏站在门口,拿着名簿道:“粟满楼,你不是这个号舍,随我走罢。”
粟满楼闻言复又躺下,以手支头,抬眼打量:“就这间了,烦请协商调换。”
小吏有些恼怒:“号舍已定,岂容你随意更改。”
粟满楼“啧”一声,站起走至小吏身边,悄悄塞了粒金豆子,勾着他走出了号舍,嘀嘀咕咕走远了:“换号房而已,又不是换亲娘,哪儿那么难呢……”
等他再度回来,便是手揣袖,心满意足的模样,打量着号舍内的六张床:“还差两人。”
话音未落,“哦莫”之声在众人身后响起,朝鲜夷生金桂绕开粟满楼小跑至郎瑛和王蕴章那里,又拿出小簿子写着“再度相逢,喜不自胜”等句。
“你还嫌弃我,我还嫌你给我写‘凶’字晦气呢。”粟满楼嘀嘀咕咕地又走至郎瑛、王蕴章中间。
王蕴章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脑袋,奈何粟满楼嘴里说着“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便顺利地将脑袋塞了进去,看金桂写的字。
号舍中最后一个床榻的主人,直至晚间用饭时,仍未现身。
*
后湖严禁烟火,原先膳房离库房一里远,经年累月,黄册库房越建越多,渐渐两者挨得越来越近。
十年前驳查完毕后,陛下发道诏令,由工部在祖洲、引龙洲间搭桥,并在引龙洲上建造膳房、公署。
日落时分,黄册库房经过再三查验后关闭,所有监生依次走出库房,有条不紊地过桥至引龙洲的膳房。
膳房容量有限,一次只能容纳约三百人就餐,膳长提醒新来的监生们由于一个时辰内四拨监生用餐,因此每轮用餐时限为一刻。
新来的二百名监生连同刚驳查完的监生,为用餐的第一拨。
刚从库房出来,所有人行尸走肉般眯着双眼、仰着脑袋,眼角渗出了些许晶莹的泪水,不多时,空气中瞬间弥漫着酸臭汗味。
郎瑛仔细盯着入场的一百名驳查黄册监生,一一辨认是否有熟面孔,直至最后一名监生落座,只能缓缓叹气。
身旁,粟满楼、王蕴章的叹气声更加深沉。
他们对着面前的餐食,实在无法打起精神品尝一二。
一碗糙米,清炖茄子、拌豆腐、咸萝卜干。
一人是日常吃惯了山珍美食,如今对着粗茶淡饭,心中郁郁难平;一人是天天摸惯了自己出具,冷不丁摸不着,备觉孤独寂寞冷。
五十名膳夫低眉顺眼地分餐完毕,便老老实实龟缩在一角。
监生们东西落座,正式进食前,一起传唱:“食不语,坐必安。”
接着,才能低头默默进食,现场异常寂静,无人言语,只听闻碗筷接触的响声。
全场唯有一人吃得分外有滋味,隐约有“哦莫哦莫”的感叹。
郎瑛勉强吃完饭食,仍余了些咸菜。
忽的,感受一道炽热的视线,郎瑛抬头,夷生金桂眼神示意咸菜,郎瑛了然,预备将咸菜推过去的瞬间,瓷碟被粟满楼拦下。
粟满楼挑眉,眼神示意:先过我这关。
金桂嘴角一撇,眼神回击:又不吃你咸菜。
粟满楼将自己的咸菜以及王蕴章将要夹筷的咸菜,统统推到一起,眼神挑衅:这些够不够?
金桂瘪嘴,眼神向下飘忽,不情愿点头。
粟满楼奸笑,手指做出算卦的动作,眼神锁定:帮我们算卦。
长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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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金桂长臂一揽,回以白眼:统统笑纳。
饭妥后,众人正襟危坐,双手覆上膝盖,静等膳夫将所有碗筷收走后,再一桌桌离开膳房。
回号房的路上,人群涌动,郎瑛与第二拨用餐的监生擦肩,仍一无所获,只能寄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够觅得一丝线索。后湖巡查严密,规矩森严,若无丝毫进展,只能请求赵世衡能够帮扶一二。
距离中秋驳查完毕也仅两个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是成是败,郎瑛愿赌上一生,甚至性命,企盼天可见怜,指点迷津。
*
夜幕已深,号舍禁烟火,白纱窗推开了条缝,月光丝丝缕缕渗进来,屋内倒也亮堂,白色苎麻纱帐与月色缠绕,竟有些许美感。
王蕴章和粟满楼用纱布捕了些流萤,绿色的光影在屋中缓缓亮起。
四人围着金桂坐着。
金桂将笔头在嘴巴中润了润,就着粟满楼和王蕴章提着的流萤灯,模糊地写字:摸骨,可否?
“可可可……咳咳咳……”王蕴章忙不迭答着,一不留神呛风咳起来。
金桂转向王蕴章,写道:你求什么?
王蕴章说道:“我什么是时候拿回我的锅,不,我什么时候摸我的锅。”
金桂要伸出的双手又收回,写道:这种小事,就不要消耗我的精力,换一个。
“唔……”王蕴章想了想,道,“家母缠绵病榻十余年,她是否可以看到我日后为官,造福一方的一天?”
金桂闭着眼,在王蕴章的脑袋上细细摸着,在簿子上写道:可。
王蕴章猛烈拍着金桂的背:“太灵了!”
老监生追问:“你帮我算算,我何时能离开国子监?”
金桂摸骨后,写道:今年。
老监生喜不自胜,小跑出号舍,临湖吟诗。
一直追着金桂算卦的粟满楼,此时倒是有点犹豫了,仰望着房梁,沉思。
王蕴章推着他:“你快说说,金兄过时不候。”
粟满楼情绪低迷地说:“以后我能维持家业昌盛、人和事旺吗?”
金桂细细摸骨,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报复,按得粟满楼疼得吱哇乱叫。
迟疑片刻,金桂写下: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万般无奈事,不愧于心而已。
粟满楼将流萤灯靠得页面极近,眼睛几乎要贴上去,忽的,笑了:“有道理!的确神准!”
不一会儿,郎瑛感觉到老监生在她身边坐下,盯着她看。
成事在人,但现在,她也想知道未来的走向,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好,她问:“九月底前,我能笑着走出后湖吗?”
王蕴章摇扇乘凉:“后湖虫蛇出没,又炎热潮湿,白天还要在蒸笼似的库房内不停驳查。不哭着出去就不错了,还笑着?啧啧……天真,太天真了!”
金桂将要对郎瑛摸骨的瞬间,老监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快看,湖外有烟火!”
“砰——”地一声,彩烟升腾,在夜空中炸开,金枝玉叶在一瞬间盛放,又隐于黑暗。
围着金桂的几人,在烟火照亮的瞬间僵硬了。
连着老监生,号舍共五人对吧?
金桂、郎瑛、粟满楼、王蕴章几人眼珠急速转动,目数在场的人数。
无论怎么数,现场共有6人。
老监生在门口,那么刚才进来的人是谁?!
又一朵烟花急速升腾,猛烈炸开,恰似在场人所有人的心跳。
“啊——!!!”几人尖叫着跑出号舍。
独留郎瑛与那人挨着坐。
不是她不想跑,只是坐久,脚有些麻,实在使不上劲。
那人散着鬼气,缓缓靠近她,嘴唇慢慢提起一个笑,眼里映着绿莹莹的烟火,像极了一条巨蟒的眼仁:“大舅哥。”
她看清了,那人是她的未婚夫——裴停云。
而此刻,她作为“郎初”,是他的大舅哥。
裴停云声音冷冽,激得郎瑛鸡皮疙瘩立起:“好久不见,再见真是——冤家路窄。”
7. 戴罪牌
烟花倏忽而落,二人又归拢于漆黑一片。
其余四人落荒而逃,让出了空间,裴停云施施然起身,抖了抖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打量着拥挤逼仄的号舍。
郎瑛预料到,同作为监生的裴停云可能会参与此次驳查,但万万不愿与他同寝,蛇蝎之人,心肠冷硬,与他同行,必生困阻,更何况郎家与裴停云的梁子不小,他若是能袖手旁观,郎瑛恨不得向他作揖道声:阿弥陀佛。
实在不愿与他纠缠,郎瑛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悄悄退出号舍。
“站住。”某人发话了,周身仿佛冒着丝丝寒气。
郎瑛收回跨出门槛的那只脚,并未转身,冷淡道:“裴兄,何事?”
裴停云已至她身后,冷笑一声:“裴兄?”
似乎觉得有趣,裴停云又重复了一遍:“莲六郎,国子监中,就数你骨头最硬,往常见到我,视若无人。如今倒好,形势颠倒,人也乖觉了。”
郎瑛暗恨自己,竟忘了二哥嫉恶如仇,最最轻蔑裴停云这类奸佞宵小,又如何会放低姿态唤他裴兄,干脆只道:“小妹已与你定亲,裴兄是想让我直呼你的名姓?”
“未为不可。但我更习惯你唤我——”裴停云面容冷寂,眼神却似乎要把她的脸烫个窟窿,“净街貂。”
貂珰借指宦官,裴停云为炙手可热内廷掌印太监义子,自是狐假虎威,走街净道,行人避退,“净街貂”之名再合适不过。
郎瑛肩膀忍不住一耸,暗叹羸弱的二哥往往将力气用在这些旁门左道,太诛心。
“就是他——”粟满楼风风火火领着小吏前来,“小生入后湖,未见过此人,非请入室,非奸即盗,请重重惩戒。”
“监生裴停云啊。”小吏眯了眼,了然地放松肩膀,阻止卷袖欲向前的王蕴章:“唉唉唉?干什么?”
王蕴章素闻裴停云大名,扯着金桂欲将人“请出去”:“把人架出去啊!”
“一、二、三、四、五、六。”小吏环顾一圈,数着人头,没好脾气地叹气:“裴公子与你们同号舍,明白?”
除了郎瑛、裴停云,其余号舍四人如遭雷劈——这没人敢触的霉头就这么水灵灵地落在他们号舍了?!
小吏走进里屋,指着最里的一张床铺,对着裴停云笑道:“裴公子,你的铺位在这里。”
裴停云目光落在另一侧相对的铺位。
小吏了然,问道:“这是谁的铺位?”
四人对着郎瑛哀婉摇头,却绷不住的庆幸:“监生郎初的铺位。”
郎瑛感觉心脏漏了一块,呼啦啦地透风,暑热天,浑身却寒津津。
裴停云挑眉:“原来我与连襟铺位近在咫尺。”
此话一出,郎瑛缓缓闭眼,决定用一整晚来消化这个事实。
今晚是他们入后湖的第一天,茅房往往五个号舍共用一个,洗衣、沐浴的四个瓮堂则是一千二百名监生合用。
后湖上的吃喝洗撒睡,郎瑛原以为亟待解决的便是洗、撒二项,茅房单间,仅容一人入内,自己少些吃喝,能免则免。沐浴尽量两三日一次,挑夜深人静时快速擦身。
眼下看来,最待解决的便是,与她同寝距离不超半臂的裴停云。
郎瑛背对他侧卧,却总觉得一道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她直至双目酸涩胀痛,才终于坠入不知深浅的梦境。
*
一声声钟鼓声侵入梦境,郎瑛一哆嗦惊醒,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事物,终于确信自己身在后湖。
不多思量,郎瑛取过纤薄的澜衫仔细穿戴整齐。
对面床铺空荡,裴停云不知何时已收拾妥当,不知去向。
摇醒其余四人,郎瑛洗漱完毕便冲向点卯厅。
*
晨光未露,天边已透出鱼肚白的微光。
后湖诸岛上翠鸟啼鸣相和,声声清脆,搅破清晨的寂静,好不热闹。
新入湖的监生们静立队列之末,户部主事季逢春与一名身着绿色贴里的宦官端坐于太师椅上。
旁侧小吏手持名册高声唱点,另一名小宦官则紧盯簿录,神色凝重。
厅上的大宦官,郎瑛认得,正是前日代裴停云来提亲的领队太监,箭镞擦着他的唇而过,如今唇上还结着一道鲜红的痂,指节抬起,时不时遮掩这难堪的痕迹。
另一个小太监,曾为裴停云俯身作过脚蹬,瞧着机灵秀逸,面容白净,这般品貌却入了内廷,倒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惋惜。
“郎初——”小吏喊道。
郎瑛朗声答道:“在。”
监生人群入石子入水,涌起了一小阵骚动,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夹杂着“郎瞻”“极刑”等字眼。
“王蕴章——”小吏预备往下报,却被绿色贴里的宦官止住。
“打住。”宦官开口却挣破了嘴上伤疤,倒吸一口气忍住痛意出声,“哪个郎初?”
小宦官立刻接话问道:“哪位是监生郎初?走上前来。”
监生们忽然噤声,立刻后退为郎瑛空出一条道,她目光如炬,盯着上首的那个宦官,大步上前,风吹拂袖袍,翻飞飘逸,自有一番清傲不群的气度。
“果然是你。”宦官眼里有亮色,旋又腾起恼恨的气焰,“那日放冷箭的竖子!”
户部主事季逢春面色起了波澜,下垂的八字眉微微吊起,看着二人:“德顺公公,怎么……?”
“呵。”宦官德顺轻呵一声,被箭吓得瘫倒这种事当然没脸说出口,随意找了个借口,“小宦就是想见见让陛下恼极的郎家人,是长得什么反骨模样。”
户部主事季逢春沉声道:“郎初,退下。”
“郎初,按着理,今日你该给我恭敬地行大礼,若不是司礼监,你还有如今替郎家将功赎罪的机会?”宦官德顺捧着茶盅,居高临下看着郎瑛,面部肌肉扭曲着笑起来,“休教我找着一丝差错,否则,不是今日一句‘退下’就轻飘飘结束的。”
郎瑛睁着眼,直刺上首那名宦官,不骄不躁:“多谢公公提点。在下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言罢即转身归列,衣袂掠风。
宦官德顺仍阴狠狠地盯着郎瑛,嘴唇咬的久了,血色渗出,他缓缓舔入口中,一副琢磨玩弄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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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名监生由季逢春亲领至空库房,每间库房约三分地,可纳三十名监生。
东西向的大窗台上,各立了只细颈青瓷瓶,淡粉的荷花骨朵含羞垂首,露珠凝在瓷身,一青一粉混着晶莹,俨然晶光透碧空,与书案上的金色黄册遥相呼应,仿若朝霞金玉交辉,共绘成一幅清雅端方的盛世图卷。
东北至奴儿干都司,南至旧港宣慰司,西至哈密卫,疆域之内,国家的所有人口皆载于这一尺三寸长的金色簿子。
“一国赋税之根本,尽系于此案之上。”户部主事季逢春肃然道,“天下各司、府、州、县的人丁田亩诸数,皆悬于算珠之上、笔锋之末,更系于诸君的一颗公心。”
季逢春目光扫过众监生:“稍后将派人详解黄册驳查体例规范与要领,望诸君耳听、眼观、心记。最终,本官唯有一求,各位分毫谬误,皆不可有。若有错,便有惩。”
话毕,宦官福顺也巡视至此,立在门框中,遮挡住大幅天光,室内气氛僵持。
他提着尖细的嗓音说道:“狗儿。”
年轻的小太监弯腰上前,手里拿着一件物事:“公公,小的在。”
宦官福顺无视季逢春,眼皮耷拉着,双手交叠于腹:“给他吧。”
小太监狗儿听到宦官福顺的发话,在人群中看见郎瑛后,将木牌高举于头顶,将脑袋低低埋在胸口,送至郎瑛面前。
郎瑛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双手不动,下巴轻抬看去。
小太监手里捧着一手掌长宽的木牌,上用朱红色写就“戴罪牌”三字。
罪人之弟,自然也是罪人,是旁人眼里洗不清的黥刑。
“还不拿着戴脖上?”宦官厉声相逼。
郎瑛转身询问季逢春:“大人,请问可是户部授意?”
季逢春那双八字眉吊得愈发高了,心中已是怒涛翻涌,黄册驳查本就是悬在户部颈上的一根绳索,如今司礼监偏派来个阴晴不定的宦官横加搅扰,明摆着是借机寻衅、报私泄愤,简直要将户部脖颈上那根绳索又狠狠勒紧三分。
若应对不当,司礼监指不定会在陛下耳边乱吹风。
户部威严和司礼监颜面既不能落下风,也不能互相顶针,那……只能委屈一下监生本人了。
“谁授意又有何重要。”季逢春轻咳一声,“郎瞻犯禁乃是事实,为人臣、人子、人弟,你在后湖这一个多月为兄诚心赎罪,于公于私,皆是一份功德。对己身而言,诸位监生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想来,你也不愿在这孤岛上处处受制、遭人冷眼吧?”
图尽匕现,一切不过是宦官的公报私仇,而这糊涂户部主事又是一个爱推粪球的应声虫。
想及此,郎瑛忍不住发笑,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大约就是如此吧。
小宦官狗儿将木牌上的麻绳拎起,毕恭毕敬走至她身边,伸手欲将绳圈套上郎瑛头顶。
四周监生皆屏息凝神,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名动国子监的“莲六郎”受此屈辱,绳圈将落未落,只差毫厘。
人群之中,裴停云仍静立旁观,神色淡然,唯有指尖在袖间轻轻点动,露出一丝难自抑的兴奋。
8. 泥淖玉
常言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挑苦命人。
在场的噤声瞧着那根直挺挺的脖子如何弯下,而不在场者只会茶余饭后闲谈着郎家的遭遇,轻叹一声此乃失势太子心腹的“报应”。
眼下,那根麻绳被小宦官绷得圆圆的,缓缓圈着郎瑛的脑袋落下,如同厚雪落下捕雀的陷阱,放心跳进去吧,陷阱的方圆大着呢,在绳索收束前,必不会使你有陷入黑暗前的惊悸。
麻绳是细处的麻绳,郎瑛可不认为自己是那个苦命人,可能要让所有人失望了——
“啊——”小宦官狗儿的手臂被郎瑛捉去,猛地向后掰折,那副麻绳圈随之坠地。
郎瑛眼疾脚快,脚尖攒了点巧劲,轻轻一提,圈绳套在脚背,滴溜溜转着,越旋越快,圈绳越转越浑圆,冷不丁足尖向前一递,麻绳飞圈在宦官福顺内使帽上,木牌砸在宦官的唇上,伤疤彻底绷开,红艳艳的血色蜿蜒而下。
在场人被郎瑛一出脚尖戏法耍得惊呆,叫好之声被宦官福顺的阴狠脸色吓得化作唾沫,默不作声咽了回去。
宦官福顺惊诧地胸部剧烈起伏,抖着手将戴罪牌猛摔在地,口中血沫狂喷,气不可遏:“来……来人!把这杂种给我狠狠打!往死里打,活该剥皮的家伙!”
季逢春倒吸一口气,手指着郎瑛:“监生郎初竟敢当众滋事,蔑视内廷,还不跪下!”
郎瑛振了振双袖,向着季逢春作揖:“不知有何过错。”
“竟有脸问!”宦官福顺抢话,“杖五十,流放!”
“人贵自知之明。”郎瑛笑眼微弯,“小生今日才知,公公对自己判罚如此公正。”
季逢春:?
福顺:???
裴停云眉心微动,袖中的指尖轻捻,这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实在是勾人,惹得他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郎初一瞬。
若不是两人势同水火,此时他倒想做个好人,替郎初说几句好话。
可是,好人有必要做吗?
真没必要,好话郎初永远记不得,但招惹郎初,倒是会被惦记一辈子。
让郎初孤立无援、众人排挤,再踩上许多只脚,让这个如玉琢的人从供台上翻下去,落在干硬泥地上,碎成千万片,再浇上滚烫的水,泥水裹上郎初的眼。
再到这时,他再伸出脚,看着郎初在他脚面乞服,这样才算是快意!
出乎裴停云意料的是,眼前的“郎初”面上竟无半分惧色,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口称“御史大人”,二人虽仅隔一人之距,可“郎初”的视线径直越过他,眸中未曾映出他的半分影子。
御史冯春普被一阵嘈杂声引至此,方踏入内,黑压压的面孔齐唰唰看向他,竟让他凭空生出几分压力。
忽闻一声清朗的“御史大人”,只见一名容色出众的监生正望向他,冯春普缓缓眨了眨眼,权作回应。二百监生首日驳查便喧哗至此,实是他历年所见最不堪的一届。
户部主事季逢春刚大致说了一句事件经过,宦官福顺便掐断季逢春的话头,自顾自添油加醋,竟延伸至皇明太祖高皇帝年间。
郎瑛只觉心力交瘁,暗忖:何不干脆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御史冯春普面向郎瑛,问道:“是如他所说?”
“御史大人,小生只想和福顺公公确认两件事情。”郎瑛问道,“请问福顺公公,您可是今日早晨入后湖?戴罪牌可是您安排我戴上?”
宦官福顺对小宦官狗儿使了眼色,狗儿睁着清明的眼,缓缓点头。
郎瑛缓缓摇头,对着御史冯春普深揖,语气笃定:“福顺公公犯了两禁,刚他本人已自陈杖五十,流放赎罪。”
“放……放……放屁!”宦官福顺惊呆了,无措地看向众人,“我何时犯禁!”
“公公所犯首罪,乃故意违禁,擅启弊端。湖中船只钥匙分由内府司礼监与户部共掌。今日公公知法犯法,明知后湖五日一渡,昨日方过,再渡当在四日后,而非今日。”郎瑛抚着小宦官狗儿身上的袍子,湿漉漉沾着水汽,声音渐沉,“昔年,后湖暴毙监生,皆须待至过湖日方可处置。监生尚且如此,何以公公竟连祖宗明令都置之不顾?”
“二则,公公擅自制‘戴罪牌’,凭空捏造罪责,枉视三法司。”郎瑛缓缓呼出一气,再睁开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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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陛下已判长兄极刑,并未罪及胞弟,我又何来罪责?陛下既招我入后湖驳查黄册,便是望我体察圣心,勿以兄长之罪为负累。若我有罪,请拿来三法司的文书。”
“若我无罪,这‘戴罪牌’便是视三法司为无物,一旦日夜佩戴,敢问我所核每一册黄册,岂不皆成‘罪物’?”郎瑛狠狠道,“福顺公公倚仗圣恩,恣意妄为,破坏法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宦官福顺与郎瑛目光相接,完全被她的气势和言辞吓得汗不敢出,不敢细思,颤声说完“信口雌黄!”后,便双眼发晕,后仰倒了下去。
御史冯春普细细看了眼口若悬河的小监生,一边暗叹真乃有口才的小辈,另一边又恨不得捂紧她的嘴巴,这番话一出口,既入了他的耳朵,折子是不得不递上去了。
与户部主事季逢春略一确认后,御史冯春普招来两名小吏,让他们搀扶着四仰八叉倒地的宦官福顺回去休息。
御史冯春普深深看了眼郎瑛说了声:“各位,后湖湿气重,好自为之。”便走了。
户部主事季逢春脑仁被一上午的事情搅得晕眩,在将所有监生驳查位次安排完毕,与老好人段绮正交接后,便甩着袖子火速向户部侍郎赵世衡汇报刚才的小冲突。
季逢春烦躁,这事儿吧,说大也大,流放不守规矩的宦官,能让司礼监不安生个把月。这事儿吧,说小也小,小监生过把嘴瘾,他搭上两晚的教导。
老天爷,这姓郎的怎么没一个软和的柿子好捏呢?!
老的——郎砚之,看起来斯文柔和,实则水做的人,软的不吃,硬的不服,自己顾着奔腾到海,兢兢业业做一辈子太子党,两袖清风得过分。
小的——郎瞻,京城有名的大善人,弱的、残的、小的,都统统照拂到位,配的上一句“兰君”美名,只是误入歧途下场可惜了些。
小小的——郎初,过于放浪,仗着皮相肆意妄为,配上几分不错的口舌,将所有人迷得七荤八素,待你以为他乖巧懂事时,再一撂蹶子,还是软硬不吃。
“倒霉了,尽吃郎家人的亏了。”季逢春捂着岔气的肋骨,啐道。
9. 朱砂痣
户部主事段绮正捋着胡子,姿态威仪,眼珠将在场监生左右扫视,对着王蕴章深深看去:“来下。”
王蕴章心里一跳,自己与这位主事大人素昧平生,此番大庭广众之下点名,想必是自己品性出众,听着周边的窃窃私语,王蕴章按捺着雀跃快步前去。
二人行至库房外,王蕴章清了清喉咙,正欲自报家门,段绮正却招手示意他靠近。
段绮正压低声音道:“方才库房内发生了何事?与我细细讲来,不要泛泛而谈。”
王蕴章看着段绮正翕动的耳朵、发亮的眼睛,顿觉失望,自己竟成了他搜罗闲话的耳目,只得苦着脸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段绮正越听越入迷,眉飞色舞,末了抚掌:“有意思。”
王蕴章见他兴致大好,心念微动,趁机拱手道:“段大人,小生有一请求。”
“唔——”段绮正仍沉浸在方才的趣闻中,神思飘忽,“何事?”
“在下平生别无他好,唯独痴迷庖厨之事,每日必得养护厨具一番才能入眠。”王蕴章指了指自己乌黑的眼圈,“本次入后湖带厨具被千户斥责,幸得侍郎赵大人怜悯,厨具入了膳房。小生实在想念得紧,恳求大人能通融一二,容我前去瞧上一眼也好。在此拜谢大人厚恩了。”
王蕴章说罢竟撩袍欲跪,段绮正吓得连忙蹲身搀住:“使不得,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闻此,王蕴章泪光闪烁:“大人,当真?”
“当、真。”段绮正心中有些悔意,但说出去的话,一字一个唾沫钉,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艰涩道,“你那套厨具用料上乘,必定被膳长收纳。待我与膳长吩咐一声,晚间餐食后,容你前去一观。除你外,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王蕴章点头如鸡啄米:“在下谨记于心,不辜负大人苦心。”
库房内,监生分成两拨,一拨与郎瑛划清界限,又在偷偷觑她一言一行,声如蚊蝇数落着郎家云端跌落的轶事。
一拨团在门口,注视着不远处的户部主事段绮正、王蕴章二人,试图从动作、嘴唇的幅度解读二人关系。
“王兄指了指自己的嘴,饿得要跪倒,却被段主事拦住。”粟满楼抻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面指尖点着金桂的簿子,“主事道‘琼林,我与尔父深情厚谊,待我与膳长吩咐一声,晚间餐食后,容你前去一餐。除你外,万不可让别人知晓’。”
杵在门口的监生们艳羡不已,后湖伙食仅能称得上能入口而已,和“美味”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若是能够开个小灶,添点油水便是天大的恩赐。
一见二人向着库房走来,纷纷作鸟兽散,众神归位,鸦雀无声,只是瞧见王蕴章那春风得意的样,众人更加认定粟满楼无虚言,户部主事段绮正和王蕴章关系匪浅。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今夜定要悄悄尾随王蕴章去膳房,哪怕腆着脸,也定要蹭上小灶餐食!
郎瑛左右的书案,随着她的落座,纷纷刻意拉开距离,嫌恶似地掸了掸案面。
看着周围大出一圈的空间,郎瑛惬意地伸展胳膊、腿脚,随意向着周遭拱手致谢,隐约听到恨恨磨牙声。
户部主事段绮正站在库房上首,向着新入后湖的监生们说道:“想必诸君皆知晓,这一个多月头等要事便是驳查黄册。”
“黄册十年一驳查,驳查前朝廷昭告天下府、州、县编赋役黄册,一百一十户人家为一里,鳏寡孤独除外,称作‘畸零’,放置末尾。每里为一册,册首为一图。册子汇总成一本,进后湖的册子黄纸封皮,称为‘黄册’,布政司、州、县亦各存一本青纸封皮册子,顾名思义为‘青册’。”
“内页用上等细绵纸造册,正楷书写。天下百端,军民灶匠等籍皆于其中,分上中下三等,上户富裕,中户自给自足,下户辛勤维持生计,下下户便是刚才言道的畸零户,附于册后。”段绮正拿起一本黄册,翻开内页继续道,“册中细明了人丁、事产,含旧管、新收、开除。旧管指十年前黄册人口、田产数据,是驳查的根基。新收是十年来人口增加、田地新置情况。开除是减少的人口田产。”
“诸君定要细细核算,本次各地提交的黄册数据,在旧管的基础上,新收、开除,与最终数额是否一致。”段绮正眯眼笑,乐呵呵的模样,“黄册供圣上御览,切忌不可作弊、损毁、轻玩,否则将以‘弃毁制书律’处斩弃市呢呵呵呵……”
众人默默吞了口口水,段绮正乐悠悠的模样看得心中发毛。
段绮正简要交待了,如今虽法律严明,但仍有人包藏祸心,企图以“诡寄”方式将大量田产分散登记躲避差粮;又或者以“飞洒”手段将田产虚报、隐瞒;亦或是篡改户籍,动摇民心,务必要仔细查对,磨算明白。
“每人五日领册二尺黄册驳查,若有疑处,随时与我等商议,若确存异情,加盖‘驳’字印,发回重造册。”段绮正捋着胡须看着众人,似乎已目见事毕后的圆满,“事在人为,唯望用心。静待诸君佳音。”
一上午,书案上的黄册尚未清完,后湖库匠又挑来几扁担,算珠噼里啪啦声在库房中回荡不绝,如催命符般紧逼。
监生六人一号舍,便是六人连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功劳尚不奢望,但求无过,挣个苦劳罢了。
夏阳似炉火,爬上天幕,便炙烤起来,库房中监生们的喘息声渐渐重了,可抬头看看,又唯恐自己落了下风。
再者,念着监生郎瞻的例子,无人敢松懈。
段绮正端坐上首,倦了,便踱步于监生之间,细察进度,略作点评。
遇见手脚慢些的监生,段绮正便注入慈爱目光,手掌轻拍肩膀,以示鼓励。若遇聪明机灵、手脚麻利的,则频频颔首,在桌角轻敲两下,以示嘉许。
郎瑛号舍六人,被错落安排在库房内,她抬头看去,王蕴章、老监生、金桂被安排前排。
老监生老牛推磨慢悠悠瞧着册页,再一下又一下拨着算珠。王蕴章则双手翻飞,算珠一顿推弄,看看结果,绞着头发,再一顿推弄,直至数据准确才吐出一口浊气。
金桂乃朝鲜遣明夷生,本不该由外邦学子核算大明人口田亩,但据闻朝鲜特使曾觐见永乐帝,恳切陈情,盼习黄册制度以效上国。恰逢黄册十年之期至,特拨了金桂等夷生入后湖学习一二。
段绮正对这个异邦监生颇多在意,频频点拨,似乎效果不大,干脆搬了个圈椅坐在他一旁,盯紧金桂的一举一动,不停轻拍金桂的肩膀以示鼓励。
但似乎……金桂的压力更大了。
身后忽有人踢她凳腿,郎瑛猝不及防向前倾去,前方那人行云流水般的算珠声戛然而止,周遭气压骤沉,但见袖口下修长的指节悬停一瞬,又缓缓落回算盘,复又拨动起来。
郎瑛看着这人的背影只觉得眼熟,看到那人脖颈处的朱砂色的红痣,猛然想到那天迷晕裴停云后,他浑身赤裸躺在榻上,肤色白净如纸,只有一颗红痣扎眼,唯这粒红痣灼灼如血,恰似雪地里溅落的朱砂。
噫吁嚱!驳查竟也与裴停云为邻,上天对她太薄情。
后方又传来一声嗤笑,郎瑛侧脸看去,只见粟满楼正瞧着金桂的窘态暗自窃笑,连手中算珠的拨动声都与那笑声节奏相合,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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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人珠合一”的绝佳境界。
郎瑛盘算完手中的一里人口数据,佯装放松向后一靠,粟满楼的算珠齐齐回落,唉声叹气重新盘算。
*
午时已至,监生们揉着手指,叫嚷着往膳房走去。
王蕴章被一队人簇拥着向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赔笑走着,心里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一上午功夫,原本泛泛之交的同窗竟热情恐怖如斯。
回首时,发现已远远将号舍其他人甩至身后,遂挥着胳膊催促快些跟上。
同行监生提醒:“与其他人交好皆可,唯独郎初、裴停云万不可深交。一个是罪人胞弟,摸不准陛下事后会不会降罪,离远些总是好的。至于裴大公子,阉人义子,为人龌龊,不足与其交。”
周围人压低嗓音:“小声些,被‘净街貂’听见,没好果子吃嗷。”
王蕴章想着郎家二郎君的风姿为人,苦恼挠头:“可惜清汤燕菜了,无缘呐……”
一听“清汤燕菜”,簇拥他的监生们互相递颜色:今晚,跟着他有清汤燕菜吃!
郎瑛故意拖慢脚步,悄然混入另一组监生之中,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时,她心头骤然一滞,竟在人群深处瞥见了阿兄的挚友陈冠。
监生陈冠垂头丧气走着,别人与他搭话,他只有气无力地点头、摇头。
郎瑛双手拨开一个个肩膀,悄然贴近陈冠身侧:“陈大哥,我是郎瞻的胞弟郎初。”
失魂落魄的陈冠冷不丁听到“郎瞻”的名字,失控惊恐大叫,一把将郎瑛推开:“滚开!去死吧!”
郎瑛踉跄后退,脸色煞白:“陈大哥,你与阿兄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怎么会……”
周遭监生瞬间围拢过来,与陈冠同行的数人迅速将他护在身后,横眉冷对郎瑛,厉声呵斥:“休得纠缠!”
“败类郎瞻,自行不义事,竟拉上陈兄垫背!”
“你与郎瞻同等假模假样,内里腥臭腌臜。”
“退开!”
“滚!”
……
言辞越来越激烈,恶毒的诅咒不绝于耳,层层叠叠,如扑灯飞蛾,如浪涌将她团团围住。
陈冠是阿兄最亲密挚友。
难道,
阿兄……他真的犯了错?
他是,
罪有应得吗?
一张张面孔狰狞着、嘶吼着“死有余辜”,日头到了顶,郎瑛的气血似乎褪到了地底,浑身冷得要命,她仰起脸,沐浴烈日的暴晒,但是没有一丝热度。
阿兄的话似乎犹在耳边:“待四个月的黄册驳查结束,我只盼着两件事,一件是背着你出阁上花轿。一件是去地方赴任。”
不会的,阿兄一心为民,又为何会舞弊,做奸佞小人?!
额头一阵晕眩,郎瑛身子晃了晃,她恍惚的睁开眼,天地一切血红,冰凉的液体在脸上流淌。
眼前,陈冠弓着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口喘息,眼中满是惊慌,手中攥着石头。
手木然地擦去额头的水渍,手掌一片暗红。
周围的喧哗瞬间停止,人群自动开道,裴停云冷着脸走来,慢条斯理地走至郎瑛身前,目中是满足的幽光。
裴停云袖中抽出一方白帕,不容抗拒地按在郎瑛的额头,讥诮道:““知道我如今看你,像看什么吗?”
“你像是一条不如狗的纸虎。”
裴停云指尖力道骤增,帕下鲜血汩汩涌出,顷刻浸透素绢:“我曾经视你为敌,现在却觉得,竟为了你这等忍受叭儿狗们狂吠的货色,耿耿于怀多年,实乃平生之耻。”
10. 莲六郎
一道黑影懒散歪斜,百无聊赖看着人群,以手搭凉棚遮阳,漫声道:“户部侍郎赵世衡、户科给事中徐彩和等大人的奏请已被准奏,聚众喧哗、不服管束的,允许监临的科、道、部、属等官员根据实情进行弹劾,参送法司。”
话音未落,人群如潮水骤退,涌向四周。
黑影将额头的手放下,露出粟满楼热得黑红的脸,看着人群中半边脸血红的郎瑛,对着所有人指指点点:“若是被砸成痴傻儿,你们各家轮流接去奉养终身。”
金桂捧着簿子笔走龙蛇,正专注记录踏入大明后遇见的第一场斗殴,他身姿灵巧地在纷乱人群中穿梭,事无巨细,一一落纸。
“与我无关!我只是个看热闹的!”
“路过!纯属路过!”
慌乱的辩白声顿时四起,一哄而散。
围观人群四散,争闹的中心,只余陈冠及同行三人,以及郎瑛、裴停云等人。
此时,后湖管册官员刚从查册官厅议事毕,绯色、深绿色、青色的官服如彩云般迤逦而行。
一小吏指着郎瑛所在之处,低声禀报。
那些“云彩”略一停滞,又稳稳向前飘来,为首的户部侍郎赵世衡远远地瞥了眼,面沉如水,没什么表情,立在廊下。
小吏快步前来,对着众人说道:“侍郎大人,唤各位前去。”
歪着身子的粟满楼看清领头的人物,登时拽着金桂的衣领闪进树后,却被小吏眼疾手快挡下:“侍郎大人也让您也去呢。”
裴停云冷眼看着一片青衣中的一抹红,松了按在郎瑛额头的帕子的力道,他忽觉今日赵侍郎的目光过于锐利,心念微转,旋即了然,赵世衡曾是郎家小女的未婚夫婿,而自己虽与郎家女茶楼初会不甚愉快,终究已定下婚约。
于情,自己看起来是横刀夺爱。
于理,自己方有资格明媒正娶。
额头的力道一撤,四肢百骸的血液又重新流动,郎瑛吃痛,头脑也更清醒,这些天来,肺腑一直涌着燎不尽、扑不灭的柳絮,只需要听到关于阿兄的只言片语,便如星火坠入其中,顷刻间将所有理智焚烧殆尽。
血色入眼,猩红之中,她看向赵世衡,若想后湖行走顺畅,唯有依仗他的力量。
郎瑛需要赵世衡手中的后湖权柄,需要他衣襟间与阿兄如出一辙的四和香气,更需要利用这份曾令她心动的温柔……哪怕对方是她昔日倾慕过的人。
*
查册官厅中,后湖的主事官员依次左右坐定。
季逢春一见着闹事监生的郎瑛,岔气的肋骨又在隐隐作痛,手扶着圈椅,痛心疾首低呼:“莲六郎啊……怎么又是你?清晨刚顶撞福顺公公,砸破他的嘴;未及晌午,又被人打破头。幸而这祖洲足够广阔,否则你捅的篓子,早晚要将我沉入湖底!”
郎初放荡不羁,入国子监以来便屡屡犯禁,既有听雪煮茶的风雅,也常行招猫逗狗的俗趣,行事不拘一格,种种轶事换做旁人早就重罚伺候,可偏偏,这郎初样貌绝伦,眉如墨画,形如云岫,温软的话一哄,溺毙人的眼神一软,纵有千般责罚层层降下,落到他身上时,终究只化作掌心轻轻一拍。
“莲六郎”的诨名,本是国子监监生调侃郎初纵使有倾城貌,奈何身为男儿。郎初却笑眼弯弯,反问:“怎的可惜?昔有张昌宗‘莲花如六郎’,如今我便有不得?”
季逢春瞧着郎瑛白瓷一样的皮肤上,现在蜿蜒着殷红的血,想着着误入歧途已故的郎瞻,心绪杂陈,终究不忍再苛责,阖上双眼,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小吏将应天府医学医士请来,现场为郎瑛清理创口,简单包扎,并无大碍。
缩在一旁的陈冠肩膀不住战栗,同行之人纷纷将他拢在身后。
郎瑛在缝隙间,看到陈冠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作势呕吐,眼珠翻起,喉咙咕噜咕噜发出“知了知了”的蝉声。
郎瑛见状,扑上前,将他伸进喉咙的手扯出:“你要干什么!医士请来相助!”
同行四名监生一人各按着陈冠的一只手脚,轻抚胸肋助他顺气,医士叹着气取出银针,在陈冠的头顶、脸部施针。
陈冠缓缓安静了下来,目光也逐渐空洞,即便郎瑛在他面前,他也无任何反应。
医士收针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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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心神已溃……距癫狂只差一步了。”
赵世衡沉吟道:“既如此,我与户科给事中徐彩和大人联名上折,待开湖日,便送他出后湖,归家医治。”
听到“出后湖”三个字,状若木偶的陈冠行为彻底疯癫,扯着身上的澜衫,撕开一道道裂口,在刺耳的裂帛声中,将布条不停塞入口中,喉咙里仍是模仿知了的蝉鸣。
陈冠甩开四个人的纠缠,快速将布条吞如腹中,又抠着喉咙作呕扯出,沾着涎水的布条胡乱抛甩,当布条险些触及裴停云衣袂时,他反手扣住陈冠锁骨上窝,指力一沉,陈冠当即软倒昏厥。
四个小吏将陈冠抬到一旁休息时,这场闹剧才算停止。
分坐两端的官员们惊魂未定,随即又陷入新的忧虑,后湖驳查竟闹出监生癫狂之事,来时好端端一个人,去时却神志尽失,若此事再被有心人渲染夸大,往后这后湖……还有哪个监生敢来?
后湖前任管事乃户部右侍郎陈续,因黄册舞弊案发,陛下特改派赵世衡统筹接任,赵世衡初来乍到,自然对后湖监生诸事尚不甚明了。
赵世衡询问户部主事们,他们皆面有难色,言辞吞吐道:“大人,陈冠素来罪人郎瞻交好,郎瞻案发后,陈冠亦被带入刑部审问。自刑部归来不出两日,人便渐显异常,常胡言鬼神生死之事。下官只得嘱咐同舍监生多加看顾。”
陈冠同号舍某一监生面色通红,愤慨不已:“陈兄素来怨恨郎家背信弃义。案发以来,这些时日,陈兄已能安睡用膳,偏今日撞见郎初就突发癫狂!定是郎初嫉恨陈兄身死而陈兄却独活,故意言语刺激!郎家害人不够,还要赶尽杀绝!这才逼得陈兄旧疾复发,神志尽失,请求重重治罪!”
郎瑛眸光骤凝,当即抓住话柄:“且慢,兄台方才说陈冠怨恨郎家?”
监生道:“当然。”
“既然陈冠已安睡用膳,可见心神渐稳。”郎瑛欺身逼近,“为何今日仅见我一面便骤然癫狂?若神志真正清明,何至被三言两语击溃?”
她声如刃,直刺要害:“敢问,这究竟是旧疾复发,还是……有人心中有鬼?”
11. 裴郎氏
郎瑛“心中有鬼”四字余音未了,陈冠同号舍的监生们顿时炸开了锅。
他们纷纷叫嚣着要以“查参监生郎初驳册滋事有碍清查,乞赐究治以惩违慢事”为由,当场联名上书。
堂上的户部主事们早已心急如焚。
一日之内,内侍违禁、监生顶撞、有人疯癫,如今又要联名上书……这些乌糟事若处置不当,他们这六品青衣小官便不是宦海翻舟,而是宦海潮退水干,千里无岸,躺平等死吧。
户部侍郎赵世衡与两名御史却似早有默契,皆从容安坐,面静如水,仿若没听到任何声音。
郎瑛站在那里,静观哗然的红眼、红脖子的众生相,不动气,如一座伫立的山,置山中野兽呼号为无物。
素手轻解腰间的册囊,取出笔墨,递给嚷得声最大的监生:“写吧。”
叫得凶的监生一愣。
郎瑛道:“诸位兄台,我并未说你们心中有鬼,为何如此激愤?”
监生劈手夺过郎瑛手中的毛笔,愤而掷地:“后湖驳册,六人连坐,你道他是心中有鬼,那便是连同向我们泼污水。”
谁知,郎瑛竟向陈冠同号舍的四人投去钦佩的目光,缓缓颔首道:“是了,原是这样!确是我之过,在此赔罪。”
郎瑛对着四名监生深躬行礼,动作之虔诚、语气之真挚,令在场监生心中的郁结稍解,夜枭般的讨伐声也弱了,几分得色浮上面庞,毕竟,国子监“莲六郎”的大礼,似乎监中还未有人受过。
“既是如此……”郎瑛直起脊背,字字锥心,“当初郎瞻、陈冠与诸位同宿一舍,郎瞻处极刑、陈冠提入刑部受审,既行连坐之法,诸位就能全然逃脱嫌疑?”
四人面孔上的得意色骇然急褪,心中警铃大作,震得脑袋嗡鸣,一时语塞,方才的笑意僵在嘴角,眼中却已涌上惊惧。
一时间,查册官厅中出奇的寂静,各人盘算着心中事。
金桂随着粟满楼瑟缩在厅角阴影处,舌尖舔了舔笔豪,目视前方,手中记录的活计不停,暗叹,全部记下来,一字不差的带回朝鲜,这可都是大明监生对“连坐”之制的论辩啊。
户部主事们冷眼瞧着厅中监生如斗兽般唇枪舌剑,见郎初一番质问逼得四人呆立无言,心下皆是一松。暗瞥侍郎赵世衡与两位御史神色,心里已有计较,终究只是监生间的争执,只要不牵扯官吏,那便是斗嘴的小打小闹,算不得风浪,何至于大伤脑筋。
等他们自己分出了胜负,在从中调和,拍拍占理的,再抚一抚吃亏的,一切迎刃而解。宦海还是那片海,他们也还能在船上划一阵子水,天嘛,塌不了。
官吏们等着作为上首的赵世衡率先发话了结争端,毕竟赵世衡作为统管后湖诸事的领头官员,唯有他方能为此事一锤定音。
赵世衡沉默地看着厅中人,斟起一杯茶饮啜,细长的眼帘遮住眸光,水汽飘忽浮动。
良久,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他忽问:“监生裴停云何在?”
户科给事中、户部主事纷纷讶异,不知赵侍郎点名裴停云用意何在。
裴停云出列作揖,细细打量垂眸俾睨的绯红清贵:“在下裴停云,不知侍郎大人有何指教?”
赵世衡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几上,横眉冷目:“你可认同监生郎初的‘连坐’说辞?”
裴停云微一凝思,大致已明赵世衡的手段,眼睛飘向郎瑛一瞬,说道:“在下认同。”
赵世衡眼帘微抬,终于正眼看了裴停云一眼,缓声道:“你认便好说。”
“那你说说,刑部大牢中,你是如何逼疯监生陈冠的?”赵世衡平地一声雷,震得在场众人合不拢嘴。
郎瑛浑身血液凝止,她只知裴停云仗着掌印太监义父的权柄横行,万没料到黄册舞弊案,他也参与其中,若裴停云审讯了陈冠,那么阿兄的内情他必定知之甚多。
与裴停云同处一室,已说不清是苍天无眼,还是柳暗花明。
裴停云朗笑了一声:“大人真是高看在下的手段。国子监监生都需前往六部历事,承蒙刑部尚书大人青眼,允我提前入部观政。陛下对黄册舞弊案圣怒凛然,刑部官员连夜细审,人手紧缺,方许我协理办案。众目睽睽之下,在下又如何能逼疯一位国子监监生?”
赵世衡又问道:“那当日行刑,你在场?”
“当日,监生陈冠大刑未及片刻,他已神志不明,形如废人。”略一停顿,裴停云又道,“若真允我亲自动手,必在疯前撬开他嘴刨出所有隐秘事。”
裴停云语锋如冰锥,笑意渐冷:“在下只能言尽于此,若再追问,还请侍郎大人……移步与刑部尚书细细商谈。”
赵世衡略过裴停云,走至陈冠同号舍监生前:“诸位认为,陈冠今日是为何疯魔?”
监生惊恐不定地看着郎瑛及裴停云,默然无语。
“陈冠刚才癫狂,监生裴停云是否在场?”赵世衡问道。
监生们点头:“裴停云在郎初身后。”
“那诸位以为……”赵世衡沉声道,“监生陈冠是因见郎初而疯,还是因见当日刑部行刑时的裴停云……而心神俱溃?”
赵世衡妥妥的是一枚温润士子模范,眉宇间却天生带着三分肃穆,一旦敛了那副好脾气,俊雅之人立刻威严不可压,教人莫名既倾慕又不敢近前。
如此两难的抉择,陈冠同号舍的监生们顿觉如履薄冰,罪果推给郎初不行,推给裴停更是“死”得难看。
几人犹豫再三不知如何作答,终究支支吾吾:“是……是我等心忧陈冠,情急下,口无遮拦惊扰各位大人,以及裴兄、郎兄。”
满堂众人顿时心照不宣,捧起茶盏,互相递眼色、眨巴眼,赵世衡硬是拉出裴停云做垫背,是有意偏袒郎初。
其中缘由闹得满城风雨,在座何人不知?郎瞻未获罪前,赵侍郎与郎家小女自小结定姻缘,本待郎瞻驳查黄册事毕,赵家十里红妆迎娶郎家女。可惜,造化弄人,郎家一夕获罪,永难翻身,赵家上门当即退婚,转头便与刑部尚书之女定下亲事。翌日,内侍抬着彩礼登郎家门为宦官义子裴停云提亲。
这段孽缘,叹就叹在郎君有情佳人无意,京城中皆传赵家郎君赵世衡拒娶刑部尚书之女,扬言今生非郎家女不娶。岂料,转日内侍皆传郎家女已首肯,赵家郎君黯然入后湖统驳册事宜,黯然疗情伤。
哪料到,心爱之人的未婚夫、二哥皆入后湖驳查。
郎初作为郎家女的二哥,赵世衡岂会不念旧情?爱屋及乌罢了。
裴停云实乃有夺妻之恨,借此事敲打敲打也算是纾解郁闷。
旧情新恨一齐发作,活了这么多年,这么刺激的场景在座甚少见到,亲眼所见,心绪沸腾,茶盏也拿不稳了,眼珠子在大舅子郎初、情仇裴停云、憾情君赵世衡之间,疯狂乱转。
既然不涉朝政、黄册与内廷之争,在座官员也都心意相通,各自盘算着将这桩风流逸事带出后湖,作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四名监生不甘地向着郎瑛作揖赔罪。
“也得给我赔一个。”角落中的粟满楼看好戏看得痛快,也跳出来显摆自己的存在感。
四名监生满腹委屈,正愁找不到发泄口,此时跳出来一个不知轻重的浮夸人物,看他簪金晃眼,定是胸无点墨、靠家财入监的纨绔,火冒三丈:“与你何干?寻个树荫凉快去!”
粟满楼围着他们咂嘴道:“当谁愿瞧你们跳梁?若不是你们无理取闹,我这外围清白人又怎会被强制带到此地?难道不该受你们一拜吗?”
宁负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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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惹无赖汉。
四人实在不想再生波折,闭着眼勉强给粟满楼敷衍作了一揖。
“唉呀……时辰不早了,再耽误片刻膳房的饭桶要空喽,散了散了吧。”段绮正出言,眯着眼尬笑。
四名监生再次对着堂上官吏行礼,咬着牙背着陈冠离开,闭口不提联名上书那档子事。
郎瑛等人亦行礼退下。
赵世衡唤住郎瑛,声线低沉:“晚间至引龙洲公署见我,细思己过。”便转身进了查册官厅中的签押房。
郎瑛盯着绯红官服消失的方向,愣神中,她感念今日赵世衡出言维护,心中泛暖又带酸,毕恭毕敬于他身后行礼:“是。”
*
许是上午郎瑛连续招惹福顺公公、陈冠等监生,待到下午,郎初的名声威震后湖,异样眼光自不必说,除却同舍那几个被“连坐”所缚的可怜虫不得不与她捆绑一处,其余监生皆退避三舍,如避蛇蝎。
驳查库房内,郎瑛的书案两侧空出一大圈余地,左右监生宁可与旁人挤作一团,也不愿同她有半分交集。
直隶下辖十四府、十七州、九十六县。
郎瑛被分派驳查徽州府黄册,而今是永乐十年,她细细查对永乐元年的黄册册页。
驳查至一户徽州府歙县民户,郎瑛放缓了驳查速度,认真看起了陈顺这户人家的情况。
永乐元年,黄册上写:
一户陈顺承故父陈狗户
旧管
事产民田地八亩四分三厘五毫
田二十亩四分四厘七毫
民瓦房一间
新收
人口
男子不成丁一口本身系洪武三十一年生
转收
男子一口
义父胡住儿系招赘到十一都二图胡房儿弟
开除
人口正除男子成丁一口父狗永乐元年病故
实在
人口三口
男子不成丁一口本身年五岁
男子一口年三十岁
妇女一口母祁氏年二十一岁
事产
事产民田地八亩四分三厘五毫
田二十亩四分四厘七毫
民瓦房一间
待到了永乐十年驳查期,户主陈顺、招赘胡住儿接连的病故,户主变更为祁氏的哥哥祁钱,最终的实在事产为零。
这十年,显然对民户陈祁氏来说相当煎熬,十年前依仗的丈夫壮年病逝,将户主落在五岁儿子头上,二人相依为命,但孀妇难以照料田地,只能招赘,引来胡住儿帮持。奈何天命不怜,今年黄册驳查之际,她仅剩的倚靠稚子与后招之夫相继病故,而今户主竟更作其兄,事产尽被吞占,自己反落得寄人篱下,孤零无依。
两页细绵纸,划过了一个女人泣血十载,郎瑛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心生恻隐,普天之下,这样的可怜人实在多如沉沙。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们听不到、看不到,双脚插在泥地里,背后摇着婴儿,嘴里念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眼里是黑漆漆的后半生。悲喜由天,万般叹命,如此一生仰仗他人垂怜,手握不住钞、腿走不远路,草草以某氏结束无名一生,无声无息如风,散便散了。
郎瑛心头蓦地一凉:那么她自己呢?以后也要成为某郎氏?
比如……
郎瑛抬起头,注视着身前人白皙脖颈上的那颗朱砂痣,陷入冷寂的沉思。
日后……她便是裴郎氏?
缩在男人的背后,作为他的无名影子,踩在脚下,嫁狗随狗,闭上嘴巴、蒙上眼睛,祈求上天怜爱?
算珠在掌下拂乱,噼啪清脆作响,恰如她的心绪凌乱,她透过裴停云的背影,眺望到好几个十载之后……那是一块石碑,那是她自己的坟茔。
12. 共剪烛
郎瑛心绪杂乱,那颗朱砂痣在她眼中愈发猩红,鲜艳得扎眼泛酸,忍不住轻笑自己“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女扮男装混入后湖,本是前所未有的滔天大祸。
眼下阿兄后湖舞弊真相不明、裴停云是否从中挟私报复、自己身份是否会被暴露更未可知,然则哪一环出了岔子,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与后湖仅一堤之隔,都休想全身而退。
她很容易就能踏上阿兄的后尘,又何暇顾及那遥远的将来?
郎瑛肩头被轻拍三下,恰好扯到被鞭打过的伤口,忍着痛楚,抬首望向段绮正。
段绮正待要再一拍,郎瑛却猛地起身行礼,那只手掌便悻悻落了空。
见“郎初”竟如此尊师重道,段绮正连连点头,只盼“莲六郎”每日都如此刻乖巧,决心再赠几句良言,点拨这只在查册路上迷惘的羔羊。
“静下心来。”段绮正和蔼笑道,“黄册人丁、事产为经线,‘管、收、除、在’为纬线。上至田租国赋之繁重,下至舟车牛马之琐细。远至日南、漠北、闽、滇、瓯、粤等地,近至贫寒之家、田间地头之处,无不细载[1]。”
“一户有一户之难,一户有一户丰饶,我等便将心思化作针眼大小,全天枯坐,别无二心。”他语调慢慢,恰似有吟诗喜不自胜之意,“和这一页页薄纸缠斗,上承天子,下安黎民,功绩虽不显于青史,却亦有荣焉。”
郎瑛忙不迭说已谨记指点,段绮正前脚走的刹那,她抚着肩膀倒吸气,收敛了飘忽的心思,看着库房中金色生辉的一摞摞册子,心中起了敬畏,自不敢马虎,抬着酸痛的胳膊盘算。
上午初核黄册,下午复查结果。
先由不同号舍监生交互查对,再经主事随机抽验,错漏者罚,若存重大疏失即刻问责处置。
待所有驳查完毕无误的黄册入库封存,钥匙由段绮正贴身保管后,众监生才堪堪放下心来,恍然惊觉,澜衫下的手臂上白色盐渍浮起,浑身虚脱无力。
王蕴章嚎叫:“今日偏生我等轮到最末批次去膳房用晚食,瓮堂哪里还轮得到我们洗漱呢……”
听到“用餐”,监生们喉头一跳,嘴中生津,锁定着王蕴章的身影,盘算着待会儿膳房少吃一些,跟着他形影不离,享用吃食。
膳房的糙米饭没滋没味,就着几根咸菜在口中囫囵咀嚼。郎瑛记着赵世衡的那句“细思己过”,盘算着晚食用毕后与他相见时的说辞。
相识十八载,赵世衡统共只对她说过两回“静思己过”的遭数。
最近一遭,尚在十多年前,垂髫的年级,取名“穆桂英”不成,琢磨有个叫“杨宗保”的夫婿也不错,逢人便打听同名少年。
不出三两日,官员内眷皆笑谈此事,还有人逗她:“我老家倒有个杨宗保,你嫁不嫁?”她乐颠颠收拾包袱,次日便要上门“成亲”。闻讯而来的赵世衡一把将她背回郎家,板着脸夺走包袱:“静思己过。何时想明白了,便双倍还你。”
至于头一遭的“静思己过”,则更为离奇。阿兄每常懊恼赵世衡“先声夺人”,便从陈年旧账数,头一桩,便是赵世衡竟比他先一步见到自家弟妹。
当年因母亲临盆,阿兄破例向学堂告假,在家守候。
赵世衡下学后,携着字帖与他一起临摹,飞雪忽至,便留宿郎家,他强作镇定宽慰阿兄,却闻内室动静,笔锋颤抖。
她与二哥出生的那天,直隶天地飞雪一天一夜,啼哭声起时,暖阳恰刺破云霭,天光大亮,瑞雪迎春到。
明瓦映红梅的窗棂内,暖阁温暖如春,爹爹顾不得婆子阻拦,推门直入,哽咽唤着娘亲的闺名。
稳婆兴冲冲道喜:“贺喜,龙凤呈祥,求不到的好福气!”
爹爹推开襁褓,守在娘亲床边:“两个小顽固,赖在娘亲肚子里一天一夜做什么?谁爱要谁要。”
“你手凉,会冰着他们的。”赵世衡将手炉递给阿兄。
待阿兄急急焐热双手来看婴孩时,赵世衡早已虚拢着手护在弟妹的襁褓旁,那神情竟似在斟酌要带哪个回府。
同样的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静悄悄睡着,一个张着嘴巴啼哭。
“这么小的人,怎么嗓门这般大?”赵世衡微蹙着乖巧的眉眼,伸手欲捏那哭闹的婴儿,“先生说为人要寡语慎言,我带你回去,好好教你规矩。”
稳婆笑得浑身乱颤:“这是个小姐,带是带不走喽!待日后你高中状元来提亲吧哈哈哈……”
赵世衡瞪圆了眼睛,悬着的手顿了顿,随即转捏为抚,轻刮过婴儿脸颊,漾开笑意。全然无视阿兄在一旁“我才是哥哥”的急嚷。
耳边传来压低的笑意,郎瑛蓦地回神,只见粟满楼正得意地抿着嘴,他手底下压着一小碟咸菜,而自己方才竟夹着一团空气往嘴里送。
*
后湖有六洲,其中龙引洲从西向南,再向南转折向东,蜿蜒六七里。
管湖公署与膳房同处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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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龙洲,自西侧膳房再行一里,可至后湖公署。
公署面南坐北,形制虽不巍峨,却自带官威凛然。公署的西头,还辟了一块宽二丈、长十五丈的菜地,菜蔬肥绿,不远处一口深井的轱辘卡住,井绳下端悬着一桶甜瓜,在井水浮浮沉沉,碾碎一轮明月银辉。
入了公署,向小吏禀明来意,便穿过大堂、二堂,到了后湖官吏所暂住的内宅“清德堂”,郎瑛被引至最阔的一间屋前,小吏轻声通传后躬身退去。
屋内烛火通明,一道清俊侧影映纱窗上,轮廓分明。窗外的飞蛾扑簌,跌撞着寻觅进入的缝隙。
“进。”
郎瑛推门入内,屋内随处堆着卷宗、书卷,烛台上的蜡烛缓缓消融,圈椅上的男子聚精会神看着一封书信,头未抬,熟稔地指了身旁的绣墩:“龙团,坐。”
郎瑛依言坐下,静默端坐着他看完书信,准备将打好腹稿的“己过”表白清楚。
室内寂静无声,郎瑛只听到烛火哔剥、飞蛾扑窗沙沙声,与湖中不绝的蛙鸣交织。
一刻过去,赵世衡竟又将书信从头开始阅看。
赵世衡自幼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从未见他二次阅看过的情形,郎瑛悄悄抬了眼,窥探字里行间的秘密。
暖黄烛火的映照下,赵世衡指间拈着一页花笺,撒银的纸面璀璨生彩,通篇秀丽的簪花小楷上,更有一只只蝴蝶底纹翩翩欲飞。
信笺中“赵郎君”二字频频浮现。
是一封女子的手书。
郎瑛别开视线,这是他未婚妻的书信罢。
阿兄常与他待在一处,自己从未与他写信,至多是让阿兄捎句话、带件物事。
而今得遇佳人,收此家书,再三阅看也在情理之中……
书案上烛台的灯芯渐长,烛光稍暗,赵世衡道:“龙团,剪烛。”
郎瑛起身,在窗台上,找了一只小巧的雕花小剪,隔着书案,微微够着烛芯,偏又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吃痛瑟缩着收回,却被赵世衡半路一把握住了手背,了当地剪断了黑焦的烛芯。
暗沉的光线,猛地一跳,在赵世衡的眸中亮了一瞬。
郎瑛使力收手,赵世衡轻轻松开,歉声道:“等许久了?”
郎瑛刚要落座绣墩,屁股还没挨上,便被赵世衡的下一句惊得僵在原地。
“暑气灼人,瓮堂你们定抢不到。热水已备好,就在我这儿沐浴罢。”
[1]:来源于《后湖志》
13. 浴后香
“大哥哥,你先。日夜处理公务,加之暑天汗水淋漓,更需要尽快解乏。”郎瑛缓缓坐回,屁股紧紧碾着绣凳,生怕被赵世衡推着塞入屏风后的澡桶。
“你若这么说,那我就要问你的罪。”赵世衡背对她,一手执手书,一手细细研墨,道:“若非你今日连生两桩事端,我亦不会忙至此刻,连午膳晚食都未进粒米。”
郎瑛咻地起身,转移话题:“吃瓜吗?我刚瞧见公署旁的水井里冰着甜瓜。”
赵世衡嘴角微抿,提起的笔锋始终不落,狼毫尖端簇着一滴墨,最终滴回了砚台,收笔,温和婉拒:“坐下。”
郎瑛虚坐一半,扎了马步,臀腿微微发力,随时准备找借口冲刺逃开。
赵世衡素来脾性温和,从不会轻易动怒,而生闷气的前兆便是微抿唇角,语气反倒愈发轻柔。
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着实持久,儿时非得一哭二闹三抱他脖子“上吊”,才算走完这合格的消气流程。及笄后,碍于男女大妨,而他又平步青云,官务缠身,二人见少离多,因此也不知隔这些年,又哭又闹的招数还顶不顶用。
“大哥哥,今晚膳房有丝瓜汤,现在兴许还有剩余,我现在就和小吏过去给你张罗饭食,毕竟人一饿就容易心烦意乱。”
郎瑛顶着二哥的身份,只能扮作乖巧,小心捋顺这好脾气之人的毛。
赵世衡闭上狭长的眼眸,仰头靠在圈椅背,轻轻的吞吐气息,胸膛轻微起伏。
二人又在沉默中,心照不宣地消化着彼此的情绪。
郎瑛感受到他的踌躇、无奈,或许赵世衡也能识破她乖巧下的目的。
烛火摇曳下,赵世衡紧闭的眼睫投下一道浅灰色的阴影,微微颤动,手指攀上领口,解开交领下的玉质子母扣,收起腰间的花犀带,敞开绯红的官服,自己着中衣起身,徒留一身“富贵官威”仰躺在椅背上。
赵世衡快走几步,站在郎瑛面前。
郎瑛还未来得及反应,额间便被一根手指轻轻戳中,伴着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你……你真是气我!”
郎瑛心虚看他,自己肯定给赵世衡惹了不小的麻烦,低头认错总是不出问题的,遂仿着二哥不着调的样子,伸手捞过赵世衡另一只手的食指,也点在自家额头上:“两个手指头戳我了,可不能再生气了嗷~”
赵世衡看着两根手指都戳在“前大舅哥”的脑门,不由失笑,指节微一发力,轻轻一顶。“前大舅哥”向后晃悠了晃,捂住额头,一副低眉顺眼的乖觉模样。
“罢了……给你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的汗馊味洗净。待你清爽了,我们再谈。”赵世衡提着郎瑛的衣领,不顾手下人的抗议,塞在了屏风后。
郎瑛站桩似的杵在这里,巴不得洗净身上异味,但……她现在岂能在赵世衡面前脱衣解带。
赵世衡叹气,将郎瑛的脑袋别向浴桶:“看我作甚,难不成我来帮你宽衣?”
两人想的根本是两码事……
门外由近及远传来脚步声,小吏的声音说道:“大人,晚食已备好,请随小的前往。”
赵世衡应了声,从屏风旁的衣架上取了件常服穿上,便开门而出。
郎瑛紧绷的心,忽然一松,将门扉合上、拴好,转入屏风脱下澜衫、中衣,解开胸前的束缚,抓紧这一刻钟的时间,沐浴洗头。
肩膀淹入浴桶,刺痛加剧,郎瑛微微起身,扭头查看肩头,藤条抽打的伤口又裂开了,粉色的肉翻开,被汗水一浸,边缘已泛白,避过这个地方,将浑身的劳累洗进温水中。
浴桶靠近一扇紧闭的窗柩,窗旁有一只花几,几上立着一只吐气的香炉……是四合香的味道。
清苦、爽朗、清幽,似赵世衡的冰雪襟怀,也似阿兄的淡泊之气。
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
匆忙洗漱后,待头发擦得半干不干时,赵世衡敲门示意。
见着“前小舅子”濯去油腻,清爽之气扑面,赵世衡面色起了缓和,着人将浴桶清理完毕后,二人才阖门延续之前的话题。
浑身轻松的郎瑛不再拘谨,径直坐在竹榻上,等着赵世衡发话。
赵世衡给她斟了盏茶递给她:“后湖你本不该来,蛇虫蚊蚁多,待久了,人心浮动,不平事也多。”
郎瑛微愣,又伸手接过,干笑:“我却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郎瑛与赵世衡皆有意避开与阿兄的话头,如同肉眼可见的创口,纵使不碰,仍是不得不面对阵阵痛感。
“好事吗?”赵世衡反问,“二百监生名册已定,司礼监掌印马公公向陛下进言,最终抹去一人,换上你的名姓入湖驳查,这未必于郎家有利。”
郎瑛负气道:“那再坏又能如何呢?郎家已死的死,病的病,再差也就流放……”
一阵清苦香气扑鼻,赵世衡灼热的手掌紧紧压上郎瑛嘴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二人的额头近乎相抵。
赵世衡含了几分恼意,低声急道:“这话你只能在我这儿说一次,让他人听到,你的脑袋还要不要?”
多年的相识相知,郎瑛早已将他视作珍重的人之一,后湖这两日,时时提心、刻刻留意,唯有与他相处这瞬间,郎瑛才卸下提防,将心底的私语道出。
赵世衡的手掌宽大,覆上瞬间将郎瑛的呼吸窒住,郎瑛白润的脸庞渐渐涨红。
赵世衡一惊,撤手,抚了抚郎瑛的后背,神色有了丝无措:“抱歉,是我情急了……”
郎瑛轻轻摇头,借着赵世衡懊恼的瞬间,将压心底的疑问脱口:“先前后湖也曾有监生犯禁,重罪之下,判斩监候。阿兄案发一夜后即判极刑,第二日即……行刑,为何如此?”
这桩事情,赵世衡本想等舞弊案风云微定时,再找契机商谈,万没料到,内侍打起了郎家的主意,连带着点名“郎初”征召查册。后湖禁地耳目众多、重兵把守,草木轻动亦会风声鹤唳。
奈何……赵世衡刚眼风扫去,某人一脸刚毅注视他,任是无情也动人……收回目光幽幽一叹。
奈何莽撞的“前大舅哥”初入后湖就接连惹下两桩是非,若不透露点内情,往后横冲直撞,向天捅个窟窿也不无可能。
赵世衡起身抱把古琴折回,郎瑛识趣的搬来一张床几,二人面对面盘腿坐榻。
隔墙恐有耳。
琴弦在赵世衡指腹下或抚或拨或挑,曲调初始清幽、空灵,恰似身处山林,静侯来风。
郎瑛躁动一天的心彻底安定,侧身倾听赵世衡的低语:“黄册虽小,却牵系朝野上下、域内外疆。”
“今年方过半,而天灾不断,初春山东、河南等地连降大雪,人畜冻毙者无数。三月,四川、陕西地震,逾月不止,殒者数千人。及五月,浙江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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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发大水,庐舍尽塌,惨不忍睹。”
“永乐八年二月初,陛下亲率大军会师北上征讨鞑靼,一路深入草原腹地,鞑靼内大乱,互相贼杀,仓皇四散。我军分别重创本雅失里、阿鲁台,得胜而归。今年,瓦剌马哈木杀死本雅失里,野心勃勃,长此以往,陛下必不会养虎为患,坐视不管。”
古琴声逐渐凄婉急促,如泣如诉,宛若陈情。
“永乐八年五十万大军粮草、军械辎重,今年各地赈灾济困,皆需依赖子民、依赖国库赋税,这一切的根本便是那方黄册。”赵世衡眉峰深索,忧心忡忡,“北征期间,朝野流传太子爷监国多有僭越之举,引陛下对太子爷的疑心。郎家身为太子党,清宴偏在驳查黄册犯禁,无异于火上浇油。陛下对清宴的处置,就是陛下对太子的警示。”
郎瑛喉头哽住:“那……那……阿兄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赵世衡轻轻摇头:“当晚事发,连夜审讯,翌日文书呈至御前时,陛下正在斥责太子爷,当即朱批布告。刑部口风甚严,只说是损毁、篡改黄册数据,并畏罪潜逃,其余隐情一概不说。与清宴要好的陈冠,那夜后神志不清,口吐疯话,问不出名堂。”
怎么办呢?
郎瑛双手叠放在床几,额角轻抵手背,凝神细思。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指向,这个人的名字随着心脏在不断地跳动——裴停云!
裴停云义父是御前老人、二哥被进言调入后湖,并且他还在刑部观政,郎瑛确信,裴停云定是知道内情。
古琴音渐渐淡了,泛音一层层飘远,吹散了燥热,一切回归郎瑛刚踏入这间屋子的宁静。
飞蛾依旧在挣脱窗纱的阻碍、烛火依旧哔剥,她还是那么安静,但赵世衡终于仔细看她了。
“龙团……”赵世衡温声轻唤着。
郎瑛装作瞌睡的模样,惺忪地揉着眼:“大哥哥,怎么了?”
赵世衡捧正了她的脑袋,轻轻晃了晃:“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
赵世衡捏着她一左一右的脸皮,向外轻捏:“朝局复杂,后湖森严,谨言慎行,勿让郎伯父忧虑。”
郎瑛鸡啄米似的点头:“好。”
“勿让茶团忧心。”
“好。”
“勿忘晚间来此沐浴。”
“好。……嗯?”
*
干燥的头发挽成发髻、澜衫穿戴整齐,夏日热风拂面。
郎瑛恨恨想:我能初见面坑他一回,如今近在咫尺就能坑他第二回。
她的眼神在夜晚中清醒得发烫,走出后湖公署,拐了个弯,朝着膳房的方向走去。
公署阴影处,一个人影待郎瑛走远后,缓缓现身,裴停云手捏着一片甜瓜,如狼般紧盯着消失猎物的背影,抬手将甜瓜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果肉的滋味。
细白的肉皮、饱满的汁水、清甜的香味,又有脆生生的劲,牙齿上下齐咬,吞咽入腹,颇有滋味。若后湖一日无它,裴停云来此还真寡淡无味。
斯人已去,余香缭绕……有自然温和的皂角味,还有一缕熟悉的气息。
那是……回望后湖公署里的住着的人物,裴停云突然脑海里就跳出那个端方温润的贵公子,那抹绯红色,很扎眼,与这清苦的香气格格不入。
他很讨厌这个味道。
14. 玉跪人
甜瓜的清凉汁水在裴停云指节流连,他手腕一翻,身后人立刻躬腰上前,双手恭谨取过瓜皮。
那人脑袋低垂,胳膊缩在胸前,团成一团道:“大公子,奴错了,偏信了那个狗儿小杂种,乱由他浑说,给那郎家竖子捏着话头,摆了一道。”
裴停云转身,将福顺公公的绿色贴里当做手巾,擦干手中的汁水,戾气渐渐滋生:“陛下着司礼监选人入后湖,不是为了多个饭桶,想死的法子多的是,活腻了,你可以和我说。”
福顺公公骇然跪地,连连磕头求救。
裴停云抬脚,踏上福顺公公的肩膀,脚下发力,将佝偻的身体扳正:“还没死呢,怕什么?”
福顺公公转惊为喜,抱着裴停云的腿:“大公子在,奴不怕。”
下一瞬,福顺公公脸上又皱在一起,掌掴自己的脸皮,偷瞧裴停云脸色:“奴罪该万死,一心想为主子办事,给祖宗长脸,竟忘了后湖五日一过湖的律令提前入湖,着实该死、该死、该死!”
“当真是为了陛下分忧、替义父长脸?”裴停云脚底用力一踹,抽回腿来,“我看你是急不可待来后湖显摆威风。”
福顺公公委屈地磕头,情绪逐渐失控:“奴着实不敢,求大公子明鉴,指条生路。如今只盼大公子能指点一二,奴苟活两年做一条忠心的好狗!”
裴停云弯腰扶起他,道:“你声音可以再大些,将旁人引来,听听你在说什么。”
福顺公公抿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身抖如筛,立刻噤声。
“眼下,是不是按着五日进湖的律令进来,有什么要紧?”裴停云云淡风轻道,“凡事都可将功补过。”
“*&¥#*¥”福顺公公嘴巴紧闭,呜呜啊啊地发出含糊声响。
裴停云依稀辨出“求大公子明示”之意,望天叹气:“附耳过来。”
福顺公公忙歪着脖子,送上耳朵,低头咂摸,眼睛一亮,跪拜谢恩。
*
入了夜,膳房已从白日的喧嚣忙碌转为一片黑暗寂静。
树影随风晃动,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地,映着不远处的湖水,仿若无数黑色细长手臂,自湖中偷偷攀爬袭来。
郎瑛边走边冷不丁想着,这种场景,最适合偷偷尾随、扑倒在地、棒击后脑、麻袋套头、缚上重石、投入湖中。
“啊——”
一声惊吼自身后平地炸响!
郎瑛还未回神,霎时,已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环住,重重扑倒在草丛深处,惊起流萤阵阵,散如流星。
郎瑛后脑亦被重重一击,顿觉眼冒金星,天地旋转。
“嘶……”身后人低低呼痛,接着又激动得仿若要哭,“热的……活人……多谢兄台,刚吓死我了……呜呜……”
这声音……
“琼林?”郎瑛不确定地说道。
“嗯?兄台你是?”王蕴章略惊讶,忙不迭从身下人的背上滚下去,与郎瑛肩并肩,觑近瞧趴在草丛的兄台。
黢黑的草丛中,受惊的流萤缓缓落下,渐渐安定,几点荧光映在郎瑛如白玉雕铸的面色上,莹润生彩,宛如细白瓷佛。
王蕴章面对如此皎皎君子,惊惧褪去了一半,喜悦浮上心头,拍着郎瑛的肩膀:“吔!怀序兄!你怎么在这里!”
肩头的伤口又遭痛击,郎瑛痛得吸气,着实不明白,今天怎么人人跟她的肩膀过不去:“不是你将我撞倒在地的吗?”
“哦哦哦对哦。”王蕴章左一个“抱歉”,又一个“我错了”,连忙将郎瑛扶起。
但是……郎瑛看着胳膊被王蕴章抱在怀里,丝毫没有要撒手的意思,反而将自己的身子紧紧靠在郎瑛身侧。
“怀序兄,这后湖有点说法。”王蕴章脑袋朝着郎瑛越凑越近,恨不得两人共用一个腔子。
郎瑛不断将脑袋后仰,双手扒拉王蕴章手臂未果,热得细汗浮在脑门。
“怀序兄,这里有鬼!”
听这话,郎瑛扒拉的动作一停:“何出此言。”
王蕴章与郎瑛紧密贴在一处,对着她耳语:“我碰到了!”
郎瑛狐疑看他。
王蕴章眼珠四处乱瞟,咽口水,重重点头:“真的。”
“后湖十年驳册一次,暴毙洲上的监生少说也有四个。五日开一次后湖,若倒霉,要挺尸五天后才能出湖。这怨气集聚此处,日积月累,必定发作。”王蕴章语气飘忽,声量越讲越低,“怀序兄,今日是什么日子?七月初五,离中元节就差十天!”
郎瑛额头汗止,两人就这么僵立原地。
“你遇到了什么?”郎瑛问道。
“从号舍过来,一路黢黑,幸好月光引路。可方才拐过弯,低头见地上多了许多鬼影,细细长长的,朝我伸手!我心中怕极,虽说不怕鬼上门,可……可又听见鬼语,不停提到‘吃’字!”王蕴章几乎要哭出声来,“必定是盯上我,想要吃我采阳转生。”
“你看清身后是什么了吗?”
“哪里敢看,看一眼,不得魂飞魄散。”王蕴章死命抱着郎瑛不撒手。
郎瑛皱眉:“未看清,如何就认定是鬼怪?”
挣开王蕴章的禁锢,郎瑛轻拍王蕴章肩膀安抚,拔下他头顶发髻上的尖利银簪,转身直面沉沉夜色。
王蕴章转而抱着郎瑛的腰腹,点点泪水流下:“怀序兄,听闻你未曾娶妻,若此番招了邪气,妨了后半生可怎办。可叹我不是女儿身,否则,以身相许,终身伺候你。”
“住嘴——”郎瑛冷声轻喝,她也听到了,的确是有窸窸窣窣的私语,不止一个声音。
四下无人,除了湖水漾漾、草树影幢幢,再无他物。
郎瑛拔腿欲走,腹部被王蕴章紧紧勒住:“怀序兄,去不得啊!”
郎瑛耐着性子,找了个由头:“我八字是魁罡入命,主掌杀伐,阴邪之物近不得身。”
王蕴章对这种命格似有耳闻,命带魁罡之人性格刚烈、杀伐果断,多掌兵权,也命运孤克。
咋说呢,命硬!
既然能克人,那么克鬼也是轻而易举吧。
怀序兄果然非同常人,幸好自己男儿身,王蕴章后悔刚才女儿身以身相许的胡话,若真与怀序兄一对,恐命不久矣。
“哦。”王蕴章松开双臂,落了两三步的距离,猫着身子,捏着郎瑛的澜衫,亦步亦趋跟着。
距离越来越近,草丛扑簇簇晃动,黑影密集。
郎瑛右拳紧握银簪,蓄势待发,厉声喝道:“何方宵小!”
“哇——”
“啊——”
左右草丛齐刷刷跃出来十余人,两拨人马似非一伙,竟被对方惊得齐齐一跳。
跳的跳、倒的倒、趴的趴……四仰八叉个个捂着心口,面无人色,喘息不止。
明白是活人作怪,王蕴章丢掉的半条魂重回躯壳,从郎瑛身后跳出来:“呔!尔等鬼鬼祟祟,实非君子行径,如实招来,否则至主事大人那处说理去。”
人群中,一个虚弱的声音说:“你敢去?我们也敢!”
王蕴章道:“我如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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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晚食时辰已过,此地既非号舍,你亦无大人传召。为何来此?还不是为了避开我等,开小灶、吃独食!”
听闻此莫须有污蔑,王蕴章叉腰怒道:“呸!胡说!入湖前,我有套日日擦拭的厨具,主事大人体恤在下,已和膳长招呼,允许在下膳食后,可来膳房擦拭厨具。竟被你等如此编排!”
有人冷哼,酸道:“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厨具在手,吃什么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你!”王蕴章污言秽语怼在嘴边,硬生生憋回去,还不如撞鬼,鬼才不会胡说八道。
郎瑛公允发声:“每日菜蔬皆有定份,各位扪心自问是不是吃不饱?吃尚且不够,又如何偷藏份例。”
“难说!保不准膳夫们私下克扣。”
闻此,郎瑛愈发觉得强词夺理:“兄台,膳夫一律由国子监拨来,那些膳夫皆是犯罪之人,无日不是低眉顺眼、躲避拳脚,又如何敢动手脚?”
“那兴许是膳长呢?”那人吃瘪,晃着脑袋,撇嘴,“真有意思,罪人之弟还有脸面教育我们,合该让你与膳夫一处吃喝才对。”
“眼见为实,那就一道入内瞧瞧是否如你所说?”郎瑛目光一凛,“若不是,向王蕴章赔罪。”
“走!”
浩浩荡荡近二十人的监生们冲着膳房走去。
王蕴章无声地看着郎瑛,眼睛亮晶晶,道:“怀序兄,我若是女子,必定此生非你不嫁!”
看着又要环上来的胳膊,郎瑛默默推开。
*
推开膳房大门,内里伸手不见五指,有监生找了个火折子,点了盏油灯。
如豆灯火渐亮,昏黄光晕缓缓漫开,映出灶台周遭一片光洁。
锅灶空空如也,菜篮中唯余零星泥土,粮米翻找半天无所踪,糖罐与油罐皆高悬于房梁之上,竟连水缸中的水线也见底。
众人一怔,心知闹了个误会,八成是早上那个浮夸子弟粟满楼满嘴胡诌。
“各位,琼林兄是否徇私偷食,现已分明。刚才,你们声声污蔑,是否该给琼林兄一个说法?”郎瑛一言不发地拽着王蕴章的袖子,走在众人面前,“琼林来此是得了主事大人的准予,我在龙引洲也是受了大人的召见。那么,各位是为何离开号舍随意走动,竟从祖洲违禁跑至龙引洲?”
众人支支吾吾,不知是谁率先低唔了声“得罪”,其余人纷纷应和,灰溜溜逃之大吉。
膳房徒留二人,郎瑛、王蕴章缓缓吐气。
王蕴章想起了来此正事,忙不迭在膳房找寻起自己的山西锅、芜湖刀和铲。
郎瑛与王蕴章既同住一舍,便就近坐在宽凳上,候他细细擦拭完心爱锅具,再一同返回号舍。
王蕴章在翻箱倒柜找着,郎瑛在静坐入定。
忽的,一缕轻飘飘的低泣声响起,缥缈、纤弱,带着几分沙哑。油灯烛火猛地一跳,燃尽最后一点油料,倏然熄灭。
经了方才那场闹鬼乌龙,二人此刻已无所畏惧。
黑暗中,郎瑛渐渐适应,起身避开障碍,与王蕴章循着哭声前行。
他们在柴房木门前驻足,缓缓推门,门内的柴房,窗户大开,月华如练,倾泻满室。
一人穿着被汗水洇透成深绿色的青色圆领袍,沐着月光垂首跪坐荆棘上,细白的皮肤上青紫交加,纤瘦的胳膊捧着冒着热气的香炉,无助地哭泣、左右晃动,发丝杂乱堆在肩头。
他缓缓抬头,红肿的嘴角血渍干涸,看了来人,尤恐失了体面,止了泪,谄媚笑了,说道:“大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