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尽,秋意凉得像是浸透了冰水的抹布,胡乱抹在公主府的每个角落。
偌大的府邸,被无形精准地劈成了两半。
东边,是驸马沈清弦那清冷得能跑马的院子。
西边,则是那处名叫“静心苑”、偏僻寂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沈清弦的日子,独自用膳,肚子对着能映出人影的清粥发呆。
独自批阅军报,但她盯着“粮草”二字能看一炷香。
独自在校场挥汗如雨,虽然总是把个木头假人当生死仇敌般狠揍。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清静”的滋味儿,比喝了隔夜馊茶还难受。
暖阁的火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骨头缝里的寒意。
校场的风不算大,刮在脸上却像小刀子割肉。
她总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像个捕风捉影的密探,期盼能从西边刮来的风里,捕捉到一丝半点属于萧华棠的动静。
哪怕是宫女打个喷嚏,或者她最讨厌的那个鹦鹉聒噪两声也好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静心苑,安静得像口刚刷了新漆的棺材。
这份死寂,比以往萧华棠叉着腰跟她理论“《女则》都是狗屁”时还要磨人。
那些被沈清弦刻意忽略、遗忘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在她脑子里放起了皮影戏:
那日,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窗纸,沈清弦正襟危坐,批注着一份边境军报,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一只描金绘彩的细瓷小碗,“啪”一声不客气地落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温热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喏,趁热喝了。”萧华棠的声音带着点命令的意味,人却懒洋洋地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手里翻着本民间话本,眼皮都没抬。
“御膳房新熬的杏仁燕窝羹,说是能润肺止咳。
瞅瞅你这眉头皱的,知道的你在看军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瞅着杀父仇人呢。”
沈清弦笔尖一顿,墨汁在“粮草不继”四字上晕开一团黑影。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板无波:“多谢殿下。臣不咳,也无恙,无需……”
“打住!”萧华棠终于抬眼,漂亮的凤眸斜睨着她,拖长了调子,“沈大将军,本宫不是在跟你商量。你这嗓子干得跟砂纸磨过似的,昨夜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响动,吵得本宫连梦里的美玉糕都没尝着!喝!”
萧华棠说完又把视线挪回话本,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沈清弦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耳根悄然爬上可疑的红晕。
她昨夜确实……咳,思绪烦乱没睡好。
她盯着那碗晶莹的羹汤,内心天人交战:
喝?显得太听话。
不喝?似乎更矫情……
最终,她板着脸,端起来,用一种“本帅是在执行军令”的悲壮姿态,一饮而尽。
萧华棠的嘴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又或者想到另一天,萧华棠兴致勃勃地在堆积如山的锦缎绫罗中穿梭,指尖滑过一匹匹流光溢彩的料子。
“清弦,你看这匹天水碧的云锦如何?衬你。”
“臣有官服。”
“啧!官服能当家常穿吗?”萧华棠白了她一眼,又拎起一匹玄色暗纹提花缎,“这个呢?稳重又不失贵气。”
“臣……素喜简洁。”
“简洁?我看你是恨不得天天裹着铁皮出门!”萧华棠没好气地放下料子。
忽然眼波一转,拎起一匹流光溢彩接近正红的石榴花罗,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的笑凑近沈清弦:
“那……这个呢?多喜庆!跟本宫身上这件配成一套,走出去保管亮瞎那些贵妇的眼!”
说着,她还将自己嫣红的袖口在沈清弦眼前晃了晃。
沈清弦看着那扎眼的红,再对上萧华棠戏谑又亮晶晶的眼神,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半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架子,声音都拔高了一瞬:
“殿下慎言!此……此乃僭越之色!臣……臣告退!”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萧华棠看着沈清弦仓惶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抱着那匹石榴红罗笑得花枝乱颤。
口里还说着:“下次让他们拿来上号布料供夫君挑选!”
沈清弦冲出库房,站在廊下,手按着还在狂跳的心口,对着空气无声地骂了一句:“……妖孽!”
这些画面,带着昔日未曾留意的温度,此刻化作一根根淬了蜜糖的细针,反复扎进沈清弦的心窝子,又疼又痒。
她再也无法骗自己。
她……想她。
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让她恐慌,却又像中了蛊一般无力抵抗。
在知晓萧华棠搬离主院的第五日,午后的阳光惨淡得毫无暖意。
沈清弦终于像个被逼到绝境的溃兵,内心挣扎了八百个回合后,扯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脚趾抠地的蹩脚借口:
“呃……西苑外墙有几块砖松了?得禀报殿下知晓?”
她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这借口能再烂点吗?!沈清弦你打仗时的机变呢?!
最终,她还是脚步沉重地朝那“静心苑”走去。
越靠近西苑,荒凉感越重。
巡逻的侍卫踪迹罕见,洒扫的仆役更是影儿都没一个。
仿佛整个公主府都达成了共识:远离那片被长公主殿下亲自划下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流放之地”。
“驸……驸马爷?” 一个带着浓浓困惑和惊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清弦猛地回神,差点撞上路边的光秃梧桐树。
是老张,一个在府里当值了快二十年的老兵油子,如今负责东苑巡防。
他扛着把磨得锃亮的长枪,瞅着沈清弦的方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您这是迷路了?”老张瞅瞅西边那紧闭的朱漆院门,又看看沈清弦,满脸写着“此地不宜久留”的劝退表情。
“这西边儿可没啥好瞧的,风大,灰多,连麻雀都不爱在这儿拉屎!您要散心,校场多敞亮啊!”
老张挤眉弄眼,试图用“麻雀不拉屎”的接地气说法,委婉提醒驸马别去触霉头。
沈清弦被问得一噎,脸上有点挂不住,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巡视。”
“巡……巡视西苑外墙?”老张的表情更玄幻了,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茬子。
“这活儿……不是归老李头那帮子泥瓦匠管吗?
驸马爷您金尊玉贵的,哪用得着亲自……”
他话没说完,但在沈清弦越来越冷的眼神注视下,声音自动消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呃……您忙!您忙!小的继续……巡视东边!”
说完,扛着他的“烧火棍”,溜得比兔子还快。
老张溜走时的背影都透着“此地有大凶险”的警惕。
被老张这么一打岔,沈清弦站在静心苑那扇紧闭且漆色有些剥落的朱漆大门前时,心头的怯意和尴尬反而被冲淡了几分,只剩下莫名的荒谬感。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该说什么?
“殿下,臣来汇报外墙掉渣”?
还是干脆……直接认错?
就在她对着门板运气的当口……
“吱呀——”
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听到了她擂鼓般的心跳,竟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
然而,门缝里露出的,并非那张朝思暮想、或嗔或怒的脸庞,而是萧华棠身边那位一贯精明稳重的掌事宫女翠微。
翠微显然也没料到门口杵着这么大一个驸马爷,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怕什么来什么”的惊恐和为难。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步,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躯,巧妙地挡住了沈清弦投向门内的视线。
她动作标准却透着仓促地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
“驸马爷金安。”她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沈清弦灼灼的目光,硬着头皮复述主子的命令。
“殿……殿下此刻正在佛堂静修,参……参悟妙法,吩咐了……”
翠微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那接下来的几个字烫嘴得很:“……不见外人。若无要事……”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把最关键的那句囫囵吐了出来,“请驸马爷,切勿打扰!奴婢告退!”
外人。
切勿打扰。
六个裹着冰碴的石块,兜头盖脸狠砸下来!
沈清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将她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她曾是她的名义上的夫君,是这公主府名正言顺的另一位主人。
如今,却成了连踏足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的……外人?!
她所有的挣扎、悔意、那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靠近念头,都被这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字眼,狠狠钉死在了门外这冰冷的台阶上。
她想开口,想质问,想不管不顾地推开翠微。
她想问“她身体如何?”
“她夜里咳不咳?”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万千话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阵叹息。
翠微根本不敢看她的脸色,话一说完,就像背后有鬼撵似的,飞快地缩回门内,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猛地拉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地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
不仅是门,是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退路,所有自以为还能挽回的余地。
沈清弦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寒风中的石雕。
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色。
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砸在她冰冷的官袍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在无情地嘲笑。
一片枯黄卷曲的梧桐叶,不偏不倚地粘在她肩头,像一道刺眼的驱逐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久到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融入西沉的暮色里。
沈清弦才极其缓慢僵硬地转过身。
迈开的第一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镣铐,靴底踩在铺满落叶的石径上,发出枯骨碎裂般的“咔嚓”声。
她终于尝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