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吧,长公主!》 第1章 故事,开始了 初秋的夜,宫灯如昼,将殿前的汉白玉阶映得如同流淌的星河。 麟德殿内,丝竹管弦之声缠绵绵绵,觥筹交错间,是皇家宴饮独有的繁华与疏离。 每个人都带着精心雕琢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 御座左下首,长公主萧华棠以手支颐,另一只手白皙如玉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细微规律的笃笃声。 她身着胭脂红蹙金双层广袖长裙,像一团在琉璃盏中摇曳的火焰,云鬓上的九鸾衔珠步摇随着她不耐的动作轻轻晃动。 “啧,年年如此,岁岁相似。”她在心里嘀咕,目光扫过席间那些试图引起她注意的青年才俊。 “不是强装风雅吟酸诗的,就是故作豪迈灌黄汤的,乏味透顶。” 那些或倾慕或敬畏的目光,她早已免疫,倦得只想回公主府抱着软枕安眠。 “华棠,可是身子不适?或是这酒不合口味?”皇帝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 萧华棠抬眸,正欲用“昨夜偶感风寒”之类的套话敷衍过去,眼波流转间,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定在了大殿入口处。 恰在此时,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喙声拔地而起,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声响: “镇——国——大——将——军——府——,沈、清、弦——到——!” 喧嚣如潮水般骤然退去,无数目光齐刷刷投向那道逆光而来的身影。 来人未着时兴的宽袍广袖,只一身利落的玄色暗纹劲装,外罩同色轻裘,腰间束着革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墨发仅以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松松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她步履沉稳如山岳,行走间带着久经沙场锤炼出的独特韵律,走向御前,于殿中站定,躬身行礼,姿态从容不迫。 “臣沈清弦,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越,却又带着一丝风沙磨砺出的低沉颗粒感,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精准地落入萧华棠耳中。 萧华棠终于彻底看清了来人那张传说中的“玉面”。 并非是时下推崇的那种精致阴柔,她的肤色是边关风霜与骄阳共同洗礼出的微深蜜色。 剑眉斜飞入鬓,锐利如刃,鼻梁高挺笔直,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着,唇线抿成一道略显疲乏的弧度。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瞳极黑,极亮,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孕育出的墨玉,沉静得近乎冷漠,锐利得像是能洞穿人心。 在她抬眸望向御座的瞬间,萧华棠捕捉到那眸底里透露出的绝对忠诚,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倦意。 她周身仿佛自带一股凛冽疏离的气场,如同北境吹来的风,席卷着霜雪与铁锈的气息,瞬间将这满殿的香风软玉、缠绵丝竹、靡靡之音切割得体无完肤。 一位在她近处涂脂抹粉的文官,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那无形的寒气冻着了。 “噗……”萧华棠几乎要笑出声,赶紧用团扇掩住上扬的唇角,眼底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盎然兴味。 “沈爱卿平身!快平身!”皇帝龙颜大悦,声音洪亮。 “你父子为我大梁镇守边关,劳苦功高! 此番大败北狄,扬我国威,更是解了朕的心头大患! 好!甚好!快,赐座上席!” “谢陛下隆恩。”沈清弦再次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转身走向武将席位时,目光如同巡视疆场般,习惯性地扫过全场,当掠过御座旁那抹最秾丽的胭脂红时,微微一顿。 刹那间,四目隔空相对。 萧华棠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柔软的羽毛尖端,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一种夹杂着好奇与征服欲的悸动,悄然滋生。 那目光,极快极淡且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掠过寒潭水面的孤雁翎羽,瞬间便无影无踪。 沈清弦在武将席首位落座,脊背挺直如青松,与周围那些已经开始互相敬酒、高声谈笑的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她只是沉默地坐着,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身旁一位满脸络腮胡的老将军热情地端杯邀酒,她也只是略一点头,端起面前的酒杯虚虚一回,却并未沾唇。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玉杯边缘,仿佛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峰。 一位年轻的勋贵子弟似乎想上前攀谈,刚迈出一步,就被沈清弦抬眼扫过时那不经意的冷冽目光钉在了原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向了别处。 席间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皇兄,”萧华棠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让上首的皇帝和附近几桌都听得真切。 她微微倾身向前,用那柄巧夺天工的缂丝团扇半掩着精致无双的下颌。 她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眸,目光却如同锁定了猎物的凤凰,毫不避讳地锁在沈清弦身上。 “这位就是……传说中‘玉面修罗’,名满京华的沈小将军?” 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 皇帝顺着她兴致勃勃的目光看去,朗声笑道: “正是!沈卿年纪虽轻,却已是国之柱石,战功彪炳! 怎么,连我们眼高于顶的长公主殿下,也听闻过沈卿的事迹了?” 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促狭,显然对自己妹妹的“兴趣”倍觉有趣。 岂止是听闻? 萧华棠脑海中瞬间翻涌起无数关于她的传奇: 十六岁初上战场,单骑闯阵,于万军丛中摘下敌将首级,少年扬名。 十八岁率八百轻骑雪夜奔袭三百里,犹如神兵天降,解了被围困数月的边城之围。 二十二岁的如今,已是让北狄小儿闻其名止啼、能止夜哭的“玉面修罗”。 她曾无数次在宫闱闲谈中勾勒过这位英雄的模样,或许是个满面虬髯、声如洪钟的莽汉?或是杀气腾腾、不修边幅的武夫? 却从未想过,她是这样的…… 像一柄敛尽光华、沉寂于名贵乌木鞘中的绝世名剑,姿态从容,气度沉凝。 那眉宇间刻骨的坚毅,与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破碎感”,形成了一种莫名的的吸引力。 “是啊,皇兄,”萧华棠红唇微勾。 一抹倾倒众生的笑意在她眼底彻底漾开,如同初绽的牡丹,艳丽张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近乎挑衅的“势在必得”。 她手中的团扇缓缓、缓缓地往下移,彻底露出了那张足以令满殿华灯失色的倾世容颜。 她的声音依旧轻快,如同玉珠落盘,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 “不仅听过,今日一见,方知何为‘闻名不如见面’,何为……惊才绝艳!” 她顿了一顿,眼波流转,如同一泓春水,再次精准地落在那个依旧正襟危坐、仿佛置身事外的玄色身影上。 沈清弦似有所觉,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并未抬头。 萧华棠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娇嗔地夹带着宣告意味: “皇兄,臣妹瞧着,”她葱白的指尖遥遥一点,直指沈清弦的方向,姿态慵懒又霸道,“这满殿的儿郎,脂粉气太重,酒囊饭袋太多,唯沈将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满意地看着那玄色身影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隔着喧嚣的人潮与迷离的灯火,带着戒备迎上了她的目光。 萧华棠嫣然一笑,红唇轻启,吐字清晰: “……风姿卓绝,深、得、我、心。” “噗——!” 斜对面席位上,一位正捋着胡子、准备上前给沈清弦敬酒的老尚书,闻言猛地呛了一口酒,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嘶……” 四周响起一片整齐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数道目光在尊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和那位新晋的冷面杀神之间疯狂扫视,震惊、艳羡、嫉妒、看好戏……种种情绪在无声中沸腾。 更有几位平日里惯会奉承的贵妇,互相交换着“果然如此”、“殿下好眼光”的眼神,用手帕掩着嘴窃窃私语起来。 皇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看向自己最宠爱的妹妹。 她眼中那簇明亮灼热、带着浓浓兴味和志在必得的火焰,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她看中了某件稀世珍宝或是找到了新鲜有趣的猎物时,才会燃起的眼神, 他又看向下方那位年轻将军,只见沈清弦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后,已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覆下,遮住了所有情绪。 只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微微抿紧的唇线,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告与她无关。 她甚至从容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只是那动作,比方才僵硬了不止一分。 皇帝眼中闪过浓浓的兴趣盎然: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萧华棠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沈清弦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指节发白、耳廓悄然漫上一层薄红的细微变化。 她心情大好,仿佛吹散了所有无聊的阴霾。 就在这满殿目光聚焦之际,萧华棠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她优雅地拈起自己面前那只小巧玲珑的玉杯,那里面盛着琥珀色琼浆,她伸出纤纤玉指,对着沈清弦的方向,隔空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脆悦耳、宛如碎玉相击的轻响,从她的杯沿发出,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的殿内,如同带着挑衅与撩拨的信号。 沈清弦执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 一滴酒液,悄然溅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缓缓抬眸,再次看向那高座之上、笑靥如花的长公主。 萧华棠迎着她的目光,笑得愈发灿烂夺目,如同偷腥成功的猫儿,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常年习武、目力过人的沈清弦,却清晰地读懂了那唇形: “到、你、了。” 沈清弦沉默着,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又松。 在全场屏息凝神,等待着看这位冷面将军,如何应对这从天而降的“桃花劫”时。 只见她慢慢地、缓缓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了案几上。 她的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放下的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那么一丝丝。 她没有再举杯回应,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腰间佩剑冰冷的剑穗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 唯有那在胭脂红宫装映衬下,显得格外泛红的耳尖,悄然泄露了冰山一角下的波澜。 萧华棠看在眼里,心中那簇小火苗,烧得更旺了。 看来,这柄冷冰冰的名剑,也不是完全捂不热的嘛。 宫宴,似乎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她心情愉悦地重新倚回软垫,指尖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起桌面,节奏却比先前轻快了许多,像是在敲打一场狩猎开始的鼓点。 第2章 躲不过 麟德殿的宫宴何时散的,萧华棠已记不真切。 她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沈清弦那道逆光而入的玄色身影,和他垂眸时,眼底杀伐之气截然相反的破碎感。 像只误入宴席、被灯火惊扰的孤鹤,让她心尖莫名一揪,只想把这“孤鹤”揣进自己绣着金凤的袖笼里暖着。 翌日清晨,甘露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萧景琰正批阅着奏折,听闻那熟悉带着点急躁、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只无奈地笑了笑: “来了?朕就知道你坐不住。甘露殿的地砖都快被你走薄了三分。” 萧华棠屏退了宫人,径自走到御案旁,纤纤玉指拈起那块上好的松烟墨锭,一边缓缓研磨,一边软声道,尾音拉得又娇又长: “皇兄,既知我心,何不成全嘛?您看这墨,磨得多匀、多润,就像我的心意,绵绵不绝……” “胡闹。”皇帝搁下朱笔,看向自己最宠爱的妹妹,神色严肃了几分。 “华棠,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你昨日殿上所言,朕只当你是一时兴起。 那沈清弦虽是将才,但终究是一介武夫,常年征战,刀口舔血,岂是你的良配?” 他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妹妹小嘴一撇,研磨的力气陡然大了三分,墨汁差点溅上龙袍袖口。 “他不是武夫!”萧华棠停下动作,美眸灼灼,像燃着两簇小火苗,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在宣战。 “他是英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绕过御案,凑近了点,身上清甜的蔷薇露香气几乎要盖过殿内的檀香,语气带着蛊惑: “皇兄,正因婚姻大事非儿戏,臣妹才更要嫁一个自己真心倾慕之人。 您想想呀,满朝文武,世家子弟,可有第二人能在二十二岁便有他这般功绩? 可有第二人能有他那般……又冷又倔、让人看了就想……” 她及时刹住“就想欺负”的后半句,清咳一声,“咳,那般气度?”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沈清弦沉静的黑眸和紧抿的薄唇,语气愈发坚定,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画着小圈圈: “他保的是大梁江山,护的是皇兄的天下。 我嫁他,既是成全自己,亦是皇兄对功臣的莫大恩典。 于公于私,有何不可? 这叫双赢!皇兄您稳赚不赔!” 皇帝凝视着她脸上那副“我超有理”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深知这个妹妹被娇宠惯了,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看上的花灯都要摘下来挂在床头。 但沈清弦……他想起昨日宫宴上那年轻将军拒人千里的冷肃,总觉得妹妹这团火,怕是要撞上冰山。 “华棠,你不懂。”皇帝揉了揉额角,感觉比批十斤奏折还累,“沈家手握兵权,朕重用他,亦要忌惮他。你若嫁入将军府,这其中的牵扯……” “正因如此,才更要嫁!”萧华棠逻辑清晰,立刻接过话头。 她伸出两根葱白手指,俏皮地勾了勾:“沈家忠心,皇兄是知道的。 把我嫁过去,既是天家恩宠,稳住沈家之心,又何尝不是将沈家最出色的继承人,更紧密地笼在皇兄您手中? 有我在,沈家便永远是大梁最贴心的臣子! 他沈清弦敢不听话?我揪他耳朵!” 她说着,还做了个虚空揪耳朵的动作,引得旁边侍立的老太监嘴角抽搐,赶紧低头看鞋尖。 这话,半是歪理,半是真心,却恰好说中了皇帝心思的一部分。 他确实需要一种更牢固的方式,来绑定这柄日益锋锐的国之利器。 见皇帝神色有所松动,萧华棠心下一喜,趁热打铁,提起繁复华丽的裙摆,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动作快得像只扑食的猫儿。 “皇兄,”她仰着头,平日里娇艳明媚的脸上此刻全是破釜沉舟,偏偏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委屈的颤。 “臣妹此生,从未如此明确地想要一人。 若不能嫁他,我宁可长居宫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天天对着佛祖念叨您狠心……” 她悄悄抬眼觑了下皇帝表情,适时地吸了吸鼻子。 “你!你这是在威胁朕?”皇帝猛地站起,指着她,又是气又是好笑,这丫头连耍赖都耍得这么理直气壮! “臣妹不敢。”萧华棠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轻颤,声音却依旧“坚定”。 “只是陈述心志。真的,很认真的那种。” 她偷偷瞟了眼旁边的铜鹤香炉,心里盘算着跪多久能让皇兄更心疼。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闻更漏滴答,檀香细细。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她像一株带着露珠的牡丹,美丽娇贵,此刻却非要往布满荆棘的战场上扎。 他想起已故的母后临终前嘱托他定要照顾好妹妹…… 最终,那点无奈和纵容占了上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你且先回去。此事……容朕再想想,总需问过沈卿自己的意思。” 他特意加重了“沈卿自己”几个字。 萧华棠眼睛瞬间亮了,灿若星辰,她知道,皇兄基本就是应允了。 她立刻叩首,起身时,脸上已绽开明媚灿烂的笑容,都能把整个甘露殿照亮三分,变脸之快让老太监叹为观止: “谢皇兄!皇兄最好了! 臣妹这就告退,不打扰您勤政啦!” 她像只终于得偿所愿的雀儿,提起裙裾,脚步轻快地翩然而去,裙角带起的风都透着欢欣。 皇帝望着那活泼得过分的背影,眉头却缓缓蹙起。 恩宠与制衡,妹妹显而易见的“见色起意”与朝堂的稳定…… 此事,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他有些头疼地想,沈清弦那冰疙瘩,受得了华棠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吗? 与此同时,将军府书房。 “咳咳……弦儿,昨日宫宴,陛下可曾说了什么?咳咳……”卧榻之上,沈夫人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不安。 她紧紧攥着被角,目光胶着在窗前那抹挺拔却透着孤清的玄色身影上。 沈清弦一身素净常服,身形笔直如松,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在秋风中簌簌落叶的苍劲梧桐,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 “陛下只是例行封赏,慰勉了几句。”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涟漪。 “那就好,那就好……”沈夫人喃喃重复,像是试图说服自己,随即话锋陡转。 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沉重: “弦儿,你需时刻谨记,我们沈家如今的每一分荣耀,每一寸土地,都是你父亲和你用命搏来的,用血浇灌的!你……” 她喘息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是深切的忧虑:“你身份特殊,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尤其是在陛下面前,更要谨言慎行,莫要引人注目…… 昨日宫宴,我听闻长公主殿下……”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沉重的石头砸在沈清弦心上。 “母亲,我明白。”沈清弦打断母亲的话,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如何能不明白? 这二十二年来,她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影子,活在这个精心构筑的巨大谎言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昨日宫宴上,那位尊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那过分灼热、毫不掩饰的探寻目光,几乎要将她冰冷的伪装灼烧殆尽。 周遭那些勋贵女眷们带着揣测的私语,更让她如芒在背,只想立刻逃离那金碧辉煌的囚笼。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神色惶恐到了极点: “夫人!将军!宫里……宫里来人了! 是陛下身边的王总管王公公!带着旨意! 已经到前厅了!” “什么?!”沈夫人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病体,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她与沈清弦骤然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心中同时沉入冰冷的谷底。 如此突然,毫无预兆的旨意…… 是福?是祸? 为何而来? 沈清弦目光一凛,她迅速整理好本已一丝不苟的衣冠,动作沉稳利落,大步流星走向前厅接旨。 只是,在她看似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下,心湖已掀起滔天巨浪。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她。 这突如其来的帝王召唤,十有**,与那位行事作风犹如夏日骤雨般张扬的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王总管果然在前厅候着,面上带着宫中内宦滴水不漏的和善笑容,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他并未带来正式的黄绫圣旨,宣读的是一道皇帝口谕: 宣辅国大将军沈清弦,即刻入宫,于御书房觐见。 “臣,领旨。”沈清弦撩袍,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她垂首叩拜的瞬间,浓密的长睫如同鸦羽般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躲不开,避不过。 第3章 不归路 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沈清弦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龙涎香的气息比宫宴上更浓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御座上的皇帝萧景琰已换下宴服,着一身明黄常袍,正低头批阅奏章,并未立刻理会下方躬身行礼的她。 “臣沈清弦,参见陛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唯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是一种帝王心术,无声的威慑。 沈清弦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脊背依旧挺直,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她几乎可以确定,此次召见,必与长公主有关。 良久,萧景琰才缓缓放下笔,抬眸,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落在她身上。 “沈爱卿,平身。” “谢陛下。”沈清弦直起身,垂首而立,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昨日宫宴,爱卿觉得如何?”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清弦心头一紧,谨慎应答:“陛下恩典,盛宴隆重,臣感激不尽。” “哦?”萧景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问道,“那爱卿觉得,朕的华棠长公主,风姿如何?” 来了。 沈清弦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她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风华绝代,乃天家明珠,臣不敢妄加评议。” 标准的臣子对皇族的恭敬回答,挑不出任何错处。 皇帝轻笑一声,放下茶盏,那声响不大,却敲在沈清弦的心上。 “不敢?”他语气微扬,“朕看华棠对你,倒是颇为欣赏。昨日殿上之言,爱卿想必也听到了。” 沈清弦沉默。 她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耳边。 她如何敢回应这份“欣赏”? “华棠是朕唯一的嫡亲妹妹,自幼被朕与母后娇宠惯了,性子是烈了些,但心地纯善。” 萧景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即转为帝王的威严:“她昨日跪在朕面前,言明非卿不嫁。” 沈清弦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她竟……做到如此地步? 震惊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慌。 这不再是少女一时兴起的迷恋,而是牵扯到天家颜面、公主声誉的绝境。 “朕,一向疼她。”皇帝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再给她任何回避的空间,“沈卿,朕今日召你来,只问一句:朕若将华棠下嫁于你,你可愿善待她,护她一世周全?”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 沈清弦感到喉咙发紧,指尖冰凉。 她能看到皇帝眼中不仅仅是询问,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 拒绝尚主,是为不臣,是为打天家的脸,后果不堪设想。 可应下…… 她拿什么应下? 她如何能做一个真正的“驸马”? 母亲的叮咛在耳边回荡:“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沈家的荣耀,系于你一身……” 她眼前闪过长公主那张明媚灼人的脸,那双看着自己时亮得惊人的眸子。 若她应下,便是将这位尊贵的公主拖入万劫不复的谎言深渊。 若她拒绝,沈家满门,又将面临怎样的雷霆之怒? 忠君?家族?还是那个她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每一个选择,都通向绝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皇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显然对她的沉默已有些不耐。 沈清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沉静。 她撩起衣摆,屈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臣,”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御书房内,“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她选择了保全家族,将所有的恐惧与绝望,死死压在了那看似沉稳恭顺的表象之下。 皇帝凝视着她伏地的背影,半晌,终于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 “好。既然如此,朕便拟旨。”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沈爱卿,记住你今日之言。华棠,朕就交给你了。” “臣,遵旨。” 沈清弦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直到皇帝允她退下,才缓缓起身。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御书房,阳光迎面扑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中捞出。 宫道漫长,她走得极稳,唯有袖中那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将军府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外。 车夫老张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正百无聊赖地用马鞭逗弄着辕马耳朵上的鬃毛,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远远瞧见自家“少爷”出来,立刻精神一振,麻利地跳下车辕,放下脚凳,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 “少爷,您出来了!宫里的事……可还顺当?” 沈清弦勉强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那句“顺当”咽了回去,赶紧低头不敢再看,心里嘀咕:乖乖,少爷这脸色,比上次被老将军罚跪祠堂三天还白,这是捅了金銮殿的瓦了? 沈清弦踏上马车,帘幕落下的瞬间,她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佝偻下来。 她重重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眉心,试图缓解那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 “驾!”老张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空鞭,马车缓缓启动。 车轮刚滚动不到十步,一个活泼得甚至有些莽撞的声音突兀地在静谧的宫道上响起,带着雀跃: “吁——!停一下!沈大人留步!” 声音又脆又亮,像玉珠砸在琉璃盘上。 老张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勒住缰绳。 辕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那声音狠狠攥了一下。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几乎是同时,马车侧面那厚实的锦缎车帘“唰”地被一只涂着鲜艳蔻丹的手从外面掀开一条缝。 一张明媚张扬、足以令春日百花失色的脸庞探了进来。 萧华棠长公主殿下,此刻正毫无皇家威仪可言地扒着她的马车窗框,笑靥如花,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瞅着她,带着几分得意和狡黠。 “哟,沈大人,好巧啊!”萧华棠的声音带着点故意拖长的调子,仿佛她们真的只是偶遇在街头巷尾。 “本宫刚从太后宫里出来,远远瞧着像是你家那匹‘乌云踏雪’的马屁股,就赶紧追来了!皇兄找你说话啦?” 沈清弦瞬间僵直了身体,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喉头堵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才御书房里那沉重的旨意、冰冷的金砖、皇帝不容置疑的目光……与眼前这张生动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见她不答,萧华棠也不恼,反而歪了歪头,长长的步摇流苏垂下来,几乎要扫到沈清弦的脸颊。 “怎么不说话?被皇兄吓着了?”她噗嗤一笑,“别怕别怕,皇兄那人就是看着凶,其实最疼我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沈清弦苍白的脸上逡巡,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他问你什么了?是不是……关于我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长公主殿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少女的羞赧,耳尖悄悄染上了一点绯红。 “……”沈清弦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声音干涩,“回殿下……是。” “我就知道!”萧华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几乎照亮了昏暗的车厢。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往马车里钻,被沈清弦紧绷的动作无声地阻止了。 她也不在意,扒着窗框的身子往前又凑近了几分,一股淡雅清甜的梨花香萦绕过来,几乎将沈清弦包围。 “那……你答应啦?”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藏不住的雀跃,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着,专注地凝视着沈清弦。 车外的老张整个人都石化了,保持着拉缰绳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乖乖隆地咚! 长公主殿下扒着自家少爷的马车窗?! 两人凑得那么近说话?! 这……这成何体统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恨不得立刻变成路边的一块石头,啥也看不见听不着。 他极其缓慢地用眼角余光偷瞄旁边候着的几个小太监,只见那几个小子也是个个低着头,肩膀可疑地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憋笑,生怕触怒了这位行事向来不拘一格的主子。 沈清弦被那灼热的视线,和近在咫尺的馨香逼得几乎窒息。 她看着萧华棠眼中那份纯粹而热烈的期待,那是对未来的憧憬。 而她刚刚应下的,却是一个足以摧毁一切的弥天大谎。 她感到一阵尖锐的恐慌,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猛地别过脸,下颌线绷得死紧,手指攥得更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太好了!”萧华棠欢呼出声,全然不顾皇家礼仪,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她伸出葱白的手指,飞快地戳了一下沈清弦紧握的拳头,触感冰凉坚硬。 “喂,沈清弦!”她叫了她的全名,带着一种亲昵的抱怨劲儿,“你这什么表情?跟要去刑场似的!跟我成亲就这么可怕?” 她故作不满地撅起嘴,但那眼底的笑意却像春水一样荡漾开,藏也藏不住。 沈清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一颤,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硬生生忍住。 她僵硬地转回头,对上萧华棠笑意盈盈的眼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哑:“臣……不敢。只是……太过意外。” “嘁,口是心非!”萧华棠轻哼一声,显然不信,但心情极好的她也懒得计较。 她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笼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飞快地塞进沈清弦冰冷的手中。 “喏,给你!太后小厨房新做的蜜渍海棠糕,甜得很! 我看你脸色白得吓人,定是父皇吓唬你了,快吃点甜的压压惊!” 她说完,也不等沈清弦反应,松开扒着窗框的手,后退一步,对着沈清弦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走啦!宫里规矩多,回头再找你玩!”她潇洒地挥挥手,像只灵动的彩蝶,转身带着她那几个忍笑忍得辛苦的小太监,步履轻快地朝长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帘子落下,车厢内重新陷入昏暗。 沈清弦僵硬地低头,看着掌心那个还带着萧华棠体温和梨花香气的油纸包。 小巧精致的海棠糕挤在一起,裹着晶莹的蜜糖,看起来甜蜜诱人。 马车再次启动,辘辘而行。 沈清弦死死攥着那包点心,油纸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 柔软的糕体在她无意识的巨力下被捏得变了形,粘稠的蜜糖渗出油纸,沾了她满手冰凉黏腻。 第4章 食盒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沉闷而压抑。 沈清弦掀帘而下时,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只是那眼底深处,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化不开的凝重,以及被某人点燃后又强行摁灭的狼狈火星。 她甫一踏入府门,垂手侍立的老管家便迎了上来,目光在她略显僵硬的肩颈线条上飞快扫过,低声道:“将军,夫人在书房等您。” 意料之中。 沈清弦微微颔颔首,正欲抬步,眼角余光却瞥见廊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探头探脑。 是她那跳脱的贴身丫头翠儿,正扒着廊柱,一脸欲言又止,挤眉弄眼地朝她身后张望。 沈清弦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何事?” 翠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跶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八卦的兴奋: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玉竹姐姐刚刚来了,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个精巧的小食盒,说是殿下特地吩咐送来的!” 她献宝似的捧出一个描金绘凤的檀木盒子,又贼兮兮地补充,“玉竹姐姐还说……殿下特意嘱咐了,让您在‘心情郁结、食不下咽之时’再打开,有奇效!” 沈清弦盯着那过分华丽的食盒,仿佛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那女人带着侵略性的笑容和言语犹在耳边,此刻又送什么“奇效”食盒? 是新的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笑? 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萧华棠那双狡黠含笑的凤眸,心头莫名一跳,耳根似乎又有些发烫。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食盒,入手微沉,分量不轻。 指尖不经意触到盒盖上繁复的雕花,那凹凸的纹路竟让她指尖微微一麻。 她强作镇定地将盒子递给翠儿,声音冷淡:“知道了。先收着。” “是!”翠儿欢快地应了,抱着食盒小跑离开,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殿下对咱们将军可真好,还知道将军心情会不好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沈清弦听见。 沈清弦嘴角抽动了一下,只觉得那“真好”二字分外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径直走向内院书房。 沉重的心情并未因这个小插曲缓解多少。 推开沉重的檀木门,沈母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不似昨日卧榻的病弱,虽脸色依旧苍白,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指节用力到泛白。 见沈清弦进来,她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急切而焦虑的光彩。 “弦儿,陛下突然宣召,所为何事?”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 沈清弦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嘈杂。 她走到母亲面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动作看似不急不缓,优雅沉稳,但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她内心的压抑。 “陛下……”她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母亲手边冰凉的指尖旁,声音低沉得仿佛坠着千斤重担,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母女二人的心坎上。 “为我和华棠长公主,赐婚了。” “哐当——!” 沈母手中的佛珠再也握不住,猛地掉落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珠子四散滚落。 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晃了一晃,若非坐着,几乎要瘫软下去。 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 “赐……赐婚?!”她猛地抬起头,枯瘦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沈清弦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深陷进她的皮肤里。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应了?!弦儿!你怎么能应! 你这是……这是欺君之罪! 要诛九族的啊!沈家的列祖列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这位苦心孤诣维系家族荣耀多年的女人,她眼中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沈清弦任由母亲抓着,手腕处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却感觉麻木。 透过窗棂稀疏的光线,她看着母亲惊恐万状、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心中是一片荒芜的悲凉。 同时,萧华棠那张明艳张扬、带着势在必得笑容的脸庞又一次霸道地闯入脑海。她闭了闭眼。 “母亲,”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过度压抑后的嘶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陛下开口,并非商议,是旨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有的选吗?” 她仿佛又听到了御书房里,萧华棠那带着戏谑又无比认真的低语:“将军,你猜,抗旨的诛九族快,还是被我拆穿的快?” 这念头让她心中一片冰凉,最后那个问句,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却蕴含着无尽的苦涩,和被那人强行绑定命运的战栗。 沈母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猛地松开手,颓然靠回椅背,双眼失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只有绝望的喃喃:“完了……全完了……沈家世代忠烈,清名……荣耀……竟要毁在我手里……” 忽然,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再次直起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弦儿,你去!去求陛下! 就说……就说你粗鄙武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 或者……或者说你已心有所属。 对!就说你与林将军家的楚楚姑娘早已私定终身,情根深种! 陛下仁厚,或许……” “母亲!”沈清弦厉声打断她,眉宇间染上一抹被戳中痛处的锐利,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心意已决,长公主殿下更是……势在必得!您还没明白吗?” 她脑海中闪过萧华棠慵懒倚在御案边,指尖轻点圣旨的傲慢姿态。 “此时拒婚,无异于公然抗旨,打天家的脸,打那位长公主的脸! 后果,只会更快、更彻底地毁掉沈家!” 她看着母亲瞬间灰败下去、再无一丝生气的脸色,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酷的理智分析着这无解的棋局: “如今,唯有接下这道旨意,尚有一线生机。 至少,在明面上,沈家圣眷正浓,与皇家联姻,无人敢动。”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命:“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只要‘沈清弦’的秘密不揭穿,我便能一直做这个‘驸马’,沈家便暂时安然无恙。” 想到要日日夜夜面对萧华棠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沈清弦的后背就感到一阵寒意,同时又莫名地绷紧。 沈母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重担的面容,那眉眼间的坚毅与深藏的疲惫,恍惚间与早逝的夫君重叠。 浑浊的泪水终于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滚落,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的绝望呜咽。 她比谁都清楚,女儿说得对。 这是一道早在二十二年前就埋下伏笔的死局,命运的绞索曾一度松动。 如今,却在那个强势霸道的长公主推动下,猛地套紧了她们的脖颈,无处可逃。 “我苦命的儿啊……”沈母泣不成声,字字泣血,“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当年一念之差……害苦了你一辈子啊……” 沈清弦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敲打起窗棂,带来满室的潮湿与深入骨髓的寒凉。 冰凉的雨声敲打着她的心,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同样带着潮湿侵略气息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母的哭声渐渐耗尽,只剩下断断续续疲惫至极的抽噎。 她用袖口胡乱地拭去满脸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冰冷,牢牢锁定沈清弦。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狠狠扎向沈清弦,“弦儿,你给我牢牢记住,从今往后,你更要万分小心!千般谨慎!万般忍耐! 在任何人面前,尤其在长公主面前!一刻也不能松懈,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能有。” 她的语气带着近乎残酷的强硬:“母亲知道你难,知道你心里苦……” 她的目光扫过沈清弦平坦的胸口和过于清秀的喉部线条,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被更深的狠厉覆盖: “但再难!再苦!你也必须给我撑下去! 为了沈家列祖列宗的英名,为了你父亲用命换来的门楣荣耀,更是为了沈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她猛地拔高音量,“你必须是个‘男人’!一个无可挑剔的‘驸马爷’!记住!是驸马爷沈清弦!不是沈清月!” 最后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刺耳的“滋滋”声,狠狠地烙印在沈清弦的心口。 心脏传来的尖锐痛楚几乎让她窒息。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然后,她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礼,如同提线木偶。 转身,推开那扇隔绝了哭声与风雨的沉重木门,默默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书房。 回到自己空旷沉寂的院落,沈清弦屏退了所有试图上前伺候的下人。 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她沉重的心跳。 她并未进屋,而是径直走到庭院中央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 深秋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衫渗入骨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和紧抿的唇角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冰凉的感觉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她抬起头,望着铅灰色、沉重得仿佛要压垮一切的天空,像一座即将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碑。 脆弱,却固执地挺立着。 良久,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在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和雨帘的遮蔽下,她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 那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此刻却透着一丝无力。 指尖带着凉意,缓缓覆上自己平坦的胸口。 隔着束缚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厚厚布带,那里,本该柔软的地方,被勒得生疼,也死死地禁锢了她作为“沈清月”的全部念想与可能。 一场圣旨,一场婚约…… 一个霸道又狡黠的女人,如同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彻底锁定了她的未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砸在湿透的衣襟上。 她闭上眼,无声地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个食盒,那个华丽得刺眼,带着萧华棠独特印记的“奇效”食盒。 它此刻正躺在她的房间里,像一个无声的挑衅,又像一个…未知的谜。 她该打开吗? 那个女人,又在玩什么把戏? 第5章 游戏才刚开始 吉日择定,皇家的办事效率快得惊人,简直像是怕有人反悔似的。 不过半月,整个京城便浸入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长公主大婚,普天同庆。 从皇宫到将军府,十里御道铺陈朱锦,两侧悬挂的红绸宫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气派恢宏得让前朝几位公主的婚礼规格,看起来像是寒酸的小家宴。 将军府内外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喧嚣震天。 文武百官的脸上如同批量烧制出来的瓷器,堆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虚假笑容,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的吉利话,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 沈清弦一身大红喜服,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纹路,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如松。 她立于这喧闹漩涡的中心,面容沉静得如同一尊玉雕。 她的唇角甚至还牵起一抹堪称模范的“新婚郎君”式微笑,应对往来宾客滴水不漏,堪称社交礼仪教科书。 唯有离得极近,才能窥见她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古井。 一身盛装的沈母挤出满脸欣慰的笑容走上前,动作看似慈爱地为她抚平本已一丝不苟的衣襟,指关节却用力到微微发白。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今日之后,你便是长公主驸马,天家贵胄。 一言一行,皆关乎沈氏满门性命,切记,慎之,重之! 尤其……待会儿洞房……” 沈清弦垂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孩儿……谨记于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这身喜服,于她而言哪里是吉服,分明是裹尸布。 每一声“恭喜驸马爷”,都像在敲丧钟。 与此同时,皇宫紫宸殿内,气氛截然不同,简直像开了个花果山。 萧华棠端坐于巨大的菱花铜镜前,如同即将出征的女战神。 数十名宫女围着她打转,梳头的、描眉的、点唇的、整理那件缀满了东海明珠与金丝银线凤凰的嫁衣。 那场面,堪比一场小型战役。 “哎呀,这根头发丝儿翘起来了!” “珠钗!左边那支凤凰衔珠的再正一点!” “口脂!殿下您别抿嘴了,刚涂好的又花了!” 宫女们忙得团团转,叽叽喳喳,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萧华棠却稳坐如山,看着镜中那个被妆点得明媚不可方物、几乎能闪瞎人眼的自己,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飞扬。 她眉眼间的欢喜与期待几乎要溢出来,纯粹得如同初生的朝阳,与她身上那套价值连城的行头交相辉映。 “殿下,今日……可真真是美得不像凡人!”掌事宫女玉竹累得快瘫倒,还是忍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 萧华棠对着镜子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那是自然。本宫今日,可是要去娶——呃,嫁给他最好的。” 她差点说漏嘴,赶紧轻咳一声掩饰过去,心里却早已被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塞得满满当当。 她想象着待会儿能正大光明地挽着她的“将军夫君”,接受万民朝贺。 然后……嗯,关起门来过她们的小日子。 这念头让她脸颊飞红,比最上等的胭脂还要娇艳几分。 —/——\—- 迎亲路上: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靶子” 吉时到,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沈清弦骑着御赐骏马“玉狮子”,它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率领着规模堪比小型军队的迎亲仪仗,穿行在万人空巷、沸反盈天的街道。 道路两旁,百姓的欢呼声浪简直要把她掀下马背。 “驸马爷!看这里!” “长公主千岁!驸马爷千岁!” “哎哟喂!瞧瞧驸马爷这身板,这气度!跟画儿里走出来的神仙将军似的!” “啧啧,真俊呐!长公主殿下好福气啊!” 一个大嗓门的卖花大娘用力挥舞着手里的红绸带,嗓门盖过了锣鼓,“比我家那傻小子强一百倍!驸马爷,您看看我家闺女……” 旁边立刻有人哄笑:“得了吧王婆子,驸马爷能看得上你那蒜头鼻闺女?驸马爷是长公主的!” 沈清弦端坐马背,身姿笔挺如标枪,面庞在阳光下如同一尊完美的玉雕。 她是所有人眼中英武不凡、春风得意的新郎官楷模。 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缰绳的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的黏腻。 玉狮子每优雅地向前踏一步,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感觉身上这件华丽的新郎服正一点点变成捕兽夹。 旁边百姓那些过于热情的“夸赞”和“保媒拉纤”,更是让她头皮发麻,嘴角那抹“喜悦”的微笑都快僵硬成面具了。 繁复到令人发指的皇室婚礼礼仪,在礼官拖长了腔调的唱喙声中,像一折漫长无比的戏剧幕布,缓缓拉开又落下。 祭天,告祖,叩拜帝后。 沈清弦的动作标准流畅,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的提线木偶,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叩首都精准无误。 她与萧华棠并肩而立,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萧华棠头上盖着绣工精美的龙凤呈祥大红盖头,外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之人沉稳的气息。 偶尔衣料下摆轻微的摩擦,都让她心中甜蜜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冒。 她甚至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悄悄用小指勾了一下沈清弦垂在身侧的冰凉指尖。 沈清弦:“!!!” 那一瞬间,沈清弦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整个人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触电般蜷缩。 馥郁的长公主馨香萦绕鼻尖,本已让她神经紧绷,这突如其来的、隔着衣料也清晰无比的“偷袭”,更是让她差点当场破功! 她强行稳住呼吸,目不斜视,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位殿下……手也太快了?! 高座上的帝后看着殿下这对“璧人”。 皇帝萧景琰眼中是纯粹的欣慰笑意,仿佛嫁出去的不是妹妹而是个烫手山芋。 皇后则神色复杂得多,目光在沈清弦过分清隽的侧脸,和妹妹即便盖着盖头也掩不住雀跃的身姿间来回扫视,带着一丝疑虑? 这小将军,俊是俊极了,可怎么总觉得……哪里过于精致了些? 虽说征战沙场,却像个玉人儿,少了点沙场血火的糙劲儿? 不过想到妹妹那“非君不嫁”的架势,皇后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沈卿,”皇帝萧景琰含笑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将朕最珍视的妹妹交予你,望你莫负朕望,珍之重之,永不相负。” 他特意在“珍之重之”上加重了语气,眼神意味深长。 沈清弦撩袍跪地,动作利落沉稳,声音透过大殿,清晰而坚定,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颤抖: “臣,沈清弦,对天起誓,必当竭尽所能,护佑殿下,此生……不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在她自己的心上。 这是她此生立下的,最沉重、最荒谬、最言不由衷的誓言。 余光瞥见身旁大红盖头下,那人似乎因她这句誓言而高兴地微微晃了晃,沈清弦只觉得嘴里发苦。 夜幕终于降临,喧天的锣鼓和人声渐渐歇去。 巍峨壮丽、灯火通明的长公主府,早已妆点得如同传说中的仙宫,处处红烛高燃,喜气洋洋。 沈清弦被宫人引至洞房门外。 她站在那扇雕刻着精美鸾凤和鸣图案的朱红门前,脚步像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沉重得抬不起来。 门内,是她名义上的妻子,是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是点燃她这场无边噩梦的火种,也是谎言尽头,最无法回避的审判官。 她闭上眼,做了一个深长到近乎贪婪的吸气动作,仿佛要将这门外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都吸尽肺腑,镇压下所有翻腾的恐慌与抗拒。 再睁眼时,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是一片几乎能入选“模范新郎表情指南”的平静。 旁边一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公主府老管家,捋着山羊胡,带着过来人的了然,笑眯眯地低声“提点”: “驸马爷,莫紧张,莫紧张! 殿下虽身份尊贵,但性子最是和善。 您进去后,先挑盖头,喝合卺酒,行撒帐礼……” 他絮絮叨叨,热情洋溢,恨不能亲自进去替驸马爷把流程走完。 沈清弦只觉得这老管家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催命。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终于推开了那扇雕花门—— 洞房内,红烛摇曳,暖香融融浮动。 萧华棠,她明媒正娶的新娘,正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拔步床边沿,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夫君”。 华丽的凤冠霞帔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即便隔着盖头,也能感受到那份沉静灼热的期待。 这场举世瞩目的婚礼,这盛大繁华、被无数人艳羡嫉妒的开端,于沈清弦而言,却是通往那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深渊第一步。 真正关乎生死存亡的考验,随着这扇门的开启,才刚刚拉开序幕。 红烛“噼啪”爆了个喜花。 沈清弦的目光却落在了桌上那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小巧玲珑的合卺酒葫芦上。 葫芦肚上还用金粉画了两个依偎着的小娃娃,憨态可掬,笑得没心没肺。 沈清弦盯着那两个胖娃娃,只觉得后槽牙有点发酸。 萧华棠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藏在盖头下的嘴角弯了弯,带着点狡黠的得意。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盖头传出,带着前所未有的娇柔:“将军……清弦,是你回来了么?” 沈清弦被这声“清弦”唤得心尖又是一颤。 她强自镇定地迈步上前,拿起托盘上绑着红绸的金秤杆,声音平稳无波:“嗯,殿下,臣……来了。” 金秤杆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旁边伺候的两个小宫女互相挤了挤眼睛,用气声兴奋地交流: “听见没!殿下叫驸马爷名字了!” “天呐,好亲密!驸马爷声音也好好听!就是……好像有点绷着?” “你懂什么!这叫紧张!娶了咱们神仙似的殿下,换谁不紧张?” “也对哦……不过驸马爷拿秤杆的手,骨节真好看……” (宫女甲陷入了花痴) 沈清弦的耳力极佳,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小丫头的“窃窃私语”,拿着金秤杆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屏息凝神,终于缓缓地将金秤杆伸向了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红色的绸缎边缘被秤钩轻轻挑起,一股清雅馥郁的幽香更清晰地扑面而来。 就在盖头即将被掀开的刹那—— “将军,” 盖头下,萧华棠忽然又轻轻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猫儿似的慵懒笑意,“你猜……这合卺酒,是甜的还是辣的?” 沈清弦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 这种时候,这位殿下脑子里想的怎么还是酒?!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宫女们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慌忙低头死死咬住嘴唇。 烛火摇曳,映照着新郎官完美侧脸上闪过无奈表情。 红盖头下,新娘的唇角,却绽开了一个得逞般灿烂无比的笑容。 深宫的夜,还很长。 长公主殿下的“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6章 来日方长 洞房内,红烛高烧,暖融的空气里,昂贵的合欢香努力营造着旖旎气氛,却显得有些用力过猛,甜得有点……齁。 萧华棠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拔步床沿,听着那沉稳得如同丈量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稳稳停在咫尺之遥。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擂起了小鼓,藏在华美广袖下的指尖微微蜷缩,既期待那玉如意挑起盖头的一刻,又莫名觉得脸颊发烫。 盖头遮住了视线,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有对方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 眼前的光线被一道颀长的身影遮挡住大半,她能感觉到他就在面前。 接着,一柄缠着喜庆红绸的玉如意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探入盖头之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她的下颌边缘。 盖头被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向上挑起,在拆一件稀世珍宝的包装。 视野豁然开朗。 萧华棠抬起卷翘的眼睫,眸光流转,瞬间撞入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黑色瞳仁里。 眼前的沈清弦,褪去了白日里威风凛凛的麒麟铠甲,只着一身大红色暗纹锦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如玉。 墨发一丝不苟地尽数束在嵌玉金冠里,额前几缕碎发都服帖得很。 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俊美清隽的侧脸线条,少了些沙场征伐的冷硬杀气,竟意外地显出一种……禁欲系的温润? 她正“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沉静,但那沉静底下,萧华棠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紧绷? 久像是在执行一项高难度的潜入任务。 萧华棠脸颊的热度不降反升,唇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声音故意放得又软又娇: “驸马爷~~好大的架子,让本宫等得脖子都僵了。” 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轻轻转了转纤细的脖颈。 沈清弦持着玉如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抖,差点没拿稳这“烫手山芋”。 她迅速将如意塞给旁边候着的、努力憋笑的司礼宫女(宫女甲:殿下这撒娇的调调,驸马爷明显招架不住啊!)。 目光飞快地从萧华棠明媚的笑脸上掠过,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转向摆着合卺酒的桌案,声音努力维持平板无波: “……让殿下久候,臣……罪该万死。” 司礼宫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高声唱着流程:“新人共饮合卺酒,从此同心又同德——” 两人在宫人的引导下,各自拿起那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画着胖娃娃的合卺酒葫芦。 手臂相交,距离骤然拉近。 萧华棠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宛若雪后松林,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婚宴的酒香。 这气息让她心中那点小雀跃更盛。 她微微仰头,正要将辛辣中带着回甘的酒液饮尽,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沈清弦近在咫尺的喉结—。 那弧度优美,在烛光下随着吞咽动作微微滑动了一下。 萧华棠:喉结?!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这喉结的轮廓,怎么感觉有点……过于小巧精致了? 跟她那几个皇兄的好像不太一样? 沈清弦被她那探究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握着葫芦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迅速地一仰头,将杯中酒液倒入口中,辛辣感直冲喉咙,呛得她差点当场破功咳嗽出来! 她死死忍住,憋得眼角都泛起一丝可疑的水光。 (宫女丙:驸马爷喝酒好生猛!但脸怎么好像红了?是酒太烈还是殿下太美?)。 萧华棠见状,也赶忙收敛心神喝下自己的酒,心中却疑窦微生。 不过这点小疑惑很快被眼前人微红的眼尾,和强装镇定的模样带来的奇异萌感冲淡了。 唔,她的将军,害羞起来还挺……可爱? 礼成,宫人们垂着头,带着一脸“我们懂,我们这就消失”的微妙表情,鱼贯退出。 最后一位贴心的嬷嬷甚至用口型无声地对沈清弦说了句“驸马爷,加油!”才轻轻掩上房门。 终于,红烛摇曳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华棠心中小鹿又开始撒欢,正酝酿着说点什么打破这暧昧的安静。 比如问问刚才那喉结是不是光线问题? 却见沈清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大步,瞬间拉开了足以塞进两个嬷嬷的安全距离! 她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到可以去当礼仪教习的臣子礼,姿态恭敬得近乎刻板,语气疏离得像在汇报军务: “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如九天明月。 臣一介粗鄙武夫,侥幸得蒙陛下与殿下不弃垂青,已是祖坟冒烟…… 呃,三生有幸!不敢有丝毫亵渎唐突之念!” 萧华棠脸上的明媚笑容瞬间冻结,像一幅精美的画突然裂了道缝。 沈清弦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目光死死粘在地毯上那对刺绣的鸳鸯上。 她的心思甚至还有时间开小差,看着那鸳鸯想着:不得不说,这对鸭子绣得真丑! 她自顾自地继续“背台词”:“今夜,臣在此守夜。殿下凤体万金之躯,当以安寝为重,还请早些歇息。” 说完,她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咬到屁股,迅速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向窗下那张为值夜宫人准备的窄小美人榻。 在萧华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撩起那身价值不菲的新郎喜服袍角,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脊背挺得笔直如枪,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下巴微收,眼神放空盯着对面的博古架顶上一个青花瓷瓶。 坐姿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军中坐姿,加值夜警戒姿态!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满室红烛摇曳、暖香萦绕、鸳鸯锦被构成的旖旎气氛,瞬间被她这番堪比“紧急避险”的操作冲刷得渣都不剩。 只剩下一种诡异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肃穆感。 萧华棠:“………………” 她设想过新婚之夜的种种可能: 浓情蜜意?有可能。 浅酌低语?也可以。 相顾无言?勉强接受。 但独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 她那明媒正娶、英明神武的“夫君”!居然在新婚夜主动跑去睡宫女榻?! 还一副忠心耿耿、即将为公主守夜到地老天荒的铁血卫士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惊愕、还有被戏耍般的怒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冲得她眼前金星直冒,之前那点甜蜜羞涩全成了浮云。 她看着美人榻上那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就地羽化登仙的沈清弦,漂亮的眸子里的火焰先是熄灭,随即燃起了更加危险的烈焰。 “沈、清、弦!”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全名。 她的声音里带着火星子噼啪作响的颤意: “在本宫的洞房里,在本宫的夫君面前,你只需做夫!君!懂吗? 不是让你来当值夜侍卫的! 更不用时时刻刻把君臣之礼挂在嘴边!” 沈清弦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实际心理慌极了: “礼不可废。殿下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礼,乃国之纲常,重于……夫妻之谊。” 好一个“礼不可废”! 好一个“君臣之礼重于夫妻之谊”! 萧华棠盯着她那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当石头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华丽的嫁衣都跟着簌簌抖动。 她自幼被捧在云端,要星星不给月亮,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般的冷落?! 更何况,这冷落来自于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拐到手的“夫君”! 半晌,她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 那笑声凉飕飕的,让端坐的沈清弦后颈的汗毛都悄悄竖了起来。 “好!好一个忠君守礼、克己复礼的沈大将军!”萧华棠猛地站起身,沉重的嫁衣逶迤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走到华丽的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铜镜,抬手,毫不怜惜地一把扯下那顶缀满珠翠、价值连城的累丝金凤冠,随手往台面上一墩。 “哐当!”一声脆响,震得旁边一对描金烛台上的火苗都惊恐地跳了几下。 “既然驸马如此‘忠心耿耿’,恪守臣节,”她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依旧“入定”的沈清弦,唇角勾起一个带着冰碴子的弧度。 “那本宫今夜便成全你这份‘忠心’!你!就!给!本!宫!好!好!守!着!” 话音未落,她走到床榻两侧,赌气似地“噗噗噗”一口气吹熄了最近的三支粗大红烛。 动作又快又狠,带起的风差点把第四支也给殃及池鱼。 室内光线瞬间暗了大半,只剩下远处角落一盏孤零零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气氛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她背着光,大步走回床边,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怒气,和衣躺下,“哗啦”一声用力拽过锦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红茧子。 只留下一个愤怒的后脑勺,对着沈清弦的方向。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烛芯偶尔“噼啪”的爆花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的呼吸声。 一个带着压抑的委屈和愤怒,一个带着强装的平静和……如释重负? 沈清弦依旧像个完美的雕塑,端坐在那张狭窄的美人榻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身后床上那个“大红茧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在宽大袖袍中早已紧握成拳的双手。 掌心湿冷一片,清晰地印着四个深陷的月牙痕,隐隐作痛。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个裹在被子里的身影,更不敢去想明天天亮,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位怒火中烧的长公主殿下。 而那个背对着她、裹在锦被里的萧华棠,在昏暗的光线下猛地睁开了眼睛,里面哪有一丝睡意? 只有熊熊燃烧的不甘和倔强。 委屈退潮后,一股子“老娘跟你杠上了”的斗志蹭蹭往上冒。 好啊,沈清弦!跟我玩“守礼”、玩“疏离”是吧?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本宫推开?就能躲得远远的? 呵!天真! 我们,来!日!方!长! 本宫看上的人,就不可能逃出本宫掌心的! 红帐依旧,喜烛泪流。 这漫长无比的新婚之夜,于一人是如坐针毡的煎熬,于另一人则是暗下战书的开始。 只有窗台上那只傻乎乎的鎏金铜鹤烛台,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仿佛在无声吐槽:这届新婚夫妇,真难带! 第7章 成婚第一日:吃醋 翌日清晨,天光像个探头探脑的窃贼,悄悄溜进公主府的红帐内。 萧华棠在生物钟的精准召唤下准时醒来,身侧床铺冰凉整齐得能当豆腐块展览,无声地控诉着昨夜另一位“主人”的缺席。 她坐起身,目光掠过窗边那张空荡荡的美人榻,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生人勿近”气息。 她精致漂亮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唇角抿成了一条倔强又危险的直线。 “来人。” 她的声音不高,但带着晨起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冽。 候在外间的宫女们立刻化身最训练有素的鹌鹑,鱼贯而入,动作轻巧得如同踩在云朵上,小心翼翼地伺候梳洗。 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对新婚夜驸马爷“独守空榻”的惊天八卦表现得如同聋哑人。 但那过分安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诡异氛围,反而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萧华棠的心头,烦闷指数直线飙升。 旁白宫女甲手下小心翼翼,内心实则疯狂叫嚣: 天呐!殿下脸色好冷!驸马爷也太勇了吧?新婚夜睡宫女榻?这简直是在老虎头上编辫子啊! 旁白宫女乙眼神示意:嘘!别乱想!你看驸马爷那俊脸,说不定…殿下就喜欢这款冷若冰霜的呢?这叫情趣…吧? 萧华棠精心挑选了一身海棠红蹙金宫装,如同燃烧的火焰,明艳得极具攻击性。 妆容更是精细到每一根睫毛,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插上象征身份的金步摇,她得确保自己出现在“某人”面前时,气场全开,依旧是那位不容侵犯、光芒万丈的长公主殿下。 她要用美貌和威严,碾压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当她踏入花厅时,沈清弦已如松如竹般伫立在那里。 她换下了昨日的喜庆大红,一身玄青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清瘦挺拔,气质冷冽得像初冬清晨的薄霜。 见她出来,他依礼躬身,动作标准如同尺子量过:“殿下。”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昨夜那个以“君臣之礼”为由,拒佳人于千里之外的混账不是她。 萧华棠在主位款款落座,如同女王登基。 她慢条斯理地接过贴身宫女玉竹奉上的极品香茗,是她特意选了沈清弦昨天喝过的同款茶杯。 玉指纤纤,优雅地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沫,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就是不发话让躬身的人起身。 宫女们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空气凝固得能切片。 唯有窗外几只不识趣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却更衬得厅内更加死寂。 沈清弦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纹丝不动,耐心堪比千年化石。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肌肉已经绷得发酸。 半晌,萧华棠才像是终于欣赏够了茶汤的颜色,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沈清弦低垂的发顶上。 她的声音带着晨起慵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驸马~~辛苦了。不必多礼。坐吧。” 那声“辛苦了”拖长了调子,怎么听都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关切”。 “谢殿下。” 沈清弦这才缓缓直起身,在她下首的位子,以一种教科书般的端正姿态坐下。 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盖上。 “既已成婚,往后这公主府内的大小事宜,” 萧华棠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目光不再看沈清弦,而是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厅内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的众人。 语气却在刹那陡然转厉,瞬间从慵懒猫咪切换成威严母狮:“还需驸马爷与本宫,共同打理!” 她刻意加重了“共同”二字。 紧接着,她站起身,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仪: “都给本宫听好了。 在这府里,驸马爷的话,便是本宫的话。 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若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驸马、阳奉阴违、或是私下嚼舌根子——” 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几个刚才眼神有点飘忽的宫女,成功让她们抖了一抖: “统统按最重的宫规处置!扒皮抽筋,发配北疆!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谨遵殿下令谕!奴才/奴婢不敢!” 这番立威,明面上是给了沈清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与权柄,将他捧上了云端。 实则……萧华棠眼角的余光牢牢锁定着下首那个依旧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身影。 沈清弦适时起身,再次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被“捧杀”的惶恐或感动:“臣,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萧华棠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全盘接受的“完美臣子”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窜高了三丈。 她宁愿他有点情绪! 哪怕是皱眉、无奈,甚至跟她顶一句嘴呢?! 也好过这样,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让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要命! 就在这时,管家老陈一路小跑着进来,老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为难、紧张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微妙: “启禀殿下,将军……那个,镇北侯府的林…林楚楚小姐来了,说是…有要事寻将军商议。” “林小姐?”萧华棠眉梢微挑,尾音上扬,目光瞬间转向沈清弦,带着考究。 厅内的气压似乎又低了一点。 沈清弦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地解释:“殿下,是镇北侯府的林楚楚小姐,与臣自幼相识,性情爽直,常在军中切磋武艺,探讨军务。” 她特意强调了“军务”二字。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性情爽直? 还能随意出入军营,切磋……武艺? 切磋武艺?那不得贴身过招? 萧华棠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绽放出一个比窗外朝阳还要明媚灿烂的笑容: “原来是林小姐,快请!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只是那笑容背后的温度,有点冻人。 话音刚落,一道如同跳跃火焰般的红色身影便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清新凛冽的晨风气息。 “沈清弦!听说你昨儿大婚,我来……” 林楚楚一身剪裁利落的火红骑射服,衬得身材高挑健美,墨发高高束成马尾。 她未施粉黛,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活力,眉眼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整个人如同一株生机勃勃的红柳。 她话音在看到厅内情形时戛然而止…… 主位上那位美得惊心动魄、气场强大的华服公主殿下,还有一旁垂手侍立、神色恭谨的沈清弦。 虽然在她看来,那样的沈清弦更像是委委屈屈。 林楚楚心头“咯噔”一下,立刻收敛了大大咧咧的姿态,抱拳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臣女林楚楚,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林小姐快快请起,不必多礼。”萧华棠笑得温婉得体,目光却在眼前这个明媚飒爽的女子身上快速扫描了一遍又一遍。 她重点掠过她那健康矫健的身姿,和看向沈清弦时毫不掩饰的熟稔眼神。 心中警铃瞬间拉响最高级别。 这姑娘,跟她那“冰块夫君”站在一起,一个清冷如孤峰积雪,一个热烈似荒漠骄阳,竟是……该死的和谐互补! 怎么看怎么刺眼! 林楚楚起身,目光立刻转向沈清弦,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语气熟稔得如同家人: “清弦!你这脸色……”她凑近一步,英气的眉毛担忧地皱起,“怎么瞧着比昨天还差?眼底都有点青了!可是昨夜……”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没休息好?” 说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自然地就朝沈清弦的肩膀拍去。 沈清弦在林楚楚的手即将碰到自己肩头的前零点一秒,身体不着痕迹地侧身一避,几乎是条件反射。 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闪避动作。 同时,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旁边小几上一个空着但染着昨夜红烛泪痕的琉璃盏。 “啪嗒!” 琉璃盏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没碎,但红烛泪渍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暧昧的印记。 “?!” 林楚楚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疑惑地看着沈清弦。 “臣失仪!” 沈清弦立刻躬身请罪,垂下的眼睫掩住了那一瞬间的慌乱。 萧华棠将这小动作和那声脆响尽收眼底,握着茶杯的手指缓缓收紧,指尖泛白。 好啊!好得很! 方才对她这个合法正妻避如蛇蝎,连指尖碰一下都像被火燎! 现在对着青梅竹马,这“失手”打翻杯盏的时机倒是掐得准。 还“没休息好”? 你倒是挺关心啊,林楚楚! “无妨,一个杯子罢了。”萧华棠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倒让旁边侍立的玉竹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飕飕的。 “林小姐方才说有要事?” 林楚楚这才收回手,有些狐疑地又看了沈清弦一眼。 她瞄了沈清弦一眼,心想:清弦今天怎么躲我?怪怪的。 转而转向萧华棠,林楚楚爽朗一笑。 “回殿下,是关于西郊大营新到的这批神臂弩,有几个机巧之处实在弄不明白。 特来请教清弦,想和她去校场切磋比划一下,实战看看问题在哪儿!” 她说着还比划了个拉弓的姿势,英姿勃发。 切磋?比划?还要去校场? 萧华棠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两人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肢体“友好”接触过招的画面! 她端起茶杯,优雅地啜饮了一口,压下心口那股莫名的酸涩火气,语气云淡风轻: “哦~既是关乎军械改良的正经军务……”她特意重重咬了“正经”二字,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瞥了沈清弦一眼,“驸马便去吧。军国大事,耽误不得。”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只是……” 她拉长了调子,看向林楚楚,笑容甜美: “林小姐这大清早的,想必也没用早膳吧? 不如就在本宫这里用些? 驸马也一起,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切磋’,不是么?” 她特意强调了“切磋”,眼神却像是在说:我看你敢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沈清弦:“……”(殿下您这“早膳”怕不是鸿门宴?) 林楚楚:“……?”(在殿下这儿吃?有点压力山大啊…) 管家老陈在一旁默默擦汗:完了完了,这修罗场的味儿,比厨房刚炖的老母鸡汤还浓! 新婚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破开云层,暖暖地照进花厅,试图驱散寒意。 可惜,它似乎低估了厅内正在悄然汇聚、名为“在意”、“比较”和“醋意”的、更加汹涌澎湃的低气压云团。 萧华棠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清弦和旁边那个怎么看怎么“碍眼”的林楚楚,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夫君太受欢迎也是一种烦恼”! 第8章 喝羹 两人最终没敢去校场,而是去了公主府的书房。 但这也足以让萧华棠不舒畅,整整一个上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手中的书卷半天未曾翻动一页,眼前晃动的尽是林楚楚那袭刺眼的红衣,以及她与沈清弦并肩离去时那无比默契的背影。 “自幼相识”、“常在军中切磋”……这些词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发酵成一种酸涩难言的情绪 她萧华棠看中的人,岂容他人这般随意接近? 更何况,沈清弦对那林楚楚的态度,分明比对她要自然熟稔得多。 一种强烈的不甘与占有欲在她心底升腾。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宣示她的主权。 心思既定,萧华棠立刻行动。 她命小厨房精心炖煮了一盅冰糖雪梨羹,亲自提着,袅袅婷婷地走向沈清弦的书房。 步履轻盈,裙裾微扬,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浅笑,周身散发的气场让沿途侍立的宫人们纷纷屏息垂首。 书房位于公主府东侧,环境清幽。 还未走近,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正是沈清弦与林楚楚。 “……此弩的机括力道甚猛,寻常兵士恐难驾驭,需在臂力训练上再加紧。”沈清弦清冷的声线透过门扉传来。 “我瞧也是,不若明日我们去西郊大营,亲自试试效果如何?”林楚楚的嗓音则明亮许多,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萧华棠脚步一顿,美眸倏地眯起,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食盒提梁。 明日?还要一同去军营? 还“亲自试试”?试什么?弩机还是别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醋意,脸上瞬间挂上无可挑剔的完美,且略带一丝危险笑容。 她示意门口侍从不必通报,亲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驸马还在忙于公务?真是辛苦。”她声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 她端着食盒,像一缕带着甜香的清风,径直走到了沈清弦的书案旁。 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站着的林楚楚,带着长公主特有的审视与矜持,最终牢牢锁在沈清弦身上。 书房内的两人闻声看来。 沈清弦正站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舆图和兵器图谱。 见到萧华棠,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图纸,躬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殿下。”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无奈与紧绷。 林楚楚也站起身,抱了抱拳,笑容爽朗:“殿下。” 眼神却饶有兴致地在萧华棠和沈清弦之间打了个转,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了然笑意。 萧华棠仿佛没看见林楚楚探究的目光一般,只对着沈清弦,将食盒轻轻搁在兵器图谱旁边,动作优雅地打开盅盖。 浓郁清甜的雪梨香瞬间压过了墨香与皮革味,霸道地弥漫开来。 “秋日干燥,本宫命人炖了雪梨羹,给驸马润润喉。” 她的声音柔得近乎缱绻,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盅壁,“不经意”地蹭了一下沈清弦搁在案边的手背。 沈清弦被那微凉的指尖一触,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迅速将手收回袖中,垂眸道:“劳殿下费心,臣愧不敢当。” 她的语气恭敬依旧,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极淡的红晕,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微仰,试图拉开那过分甜腻又强势的距离。 “驸马与本宫乃是一体,何须言谢?”萧华棠恍若未觉她的回避。 她执起小巧的玉勺,在晶莹的羹汤中悠悠搅动了两圈,舀起满满一勺,竟亲自递到沈清弦略显苍白的唇边。 她微微倾身,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驸马尝尝看,可合口味?本宫可是盯着火候……” 这一幕,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林楚楚都看得瞠目结舌。 将军那是什么表情? 活像被敌军箭矢瞄准了要害。 林楚楚强忍着笑意,肩膀可疑地抖了抖,赶紧用拳头抵住嘴咳嗽一声,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 长公主殿下这宣示主权的架势,啧啧,真是……活色生香又杀气腾腾啊! 沈清弦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烈火上烤。 那勺羹散发着热气,近在咫尺,长公主指尖染着蔻丹的玉手更是晃眼。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比雪梨羹更馥郁的馨香。 接,这亲密的喂食动作无异于公开示弱;不接,公然拂逆长公主,后果难料。 进退维谷间,她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却不是去接勺子,而是稳稳地托住了萧华棠执着勺柄的手腕下方。 她的力道坚定却不失礼地将对方的手连同勺子一起轻轻推开些许,同时另一只手顺势接过了整个炖盅。 声音低沉而紧绷: “不敢劳动殿下玉手,臣自己来便可。”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萧华棠光滑微凉的手腕肌肤,两人皆是微微一颤。 端着温热的炖盅,沈清弦却没看那羹汤一眼,她像是端着个烫手山芋,立刻转向林楚楚。 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林小姐,方才所议之事,暂且如此。明日辰时,西郊大营汇合。” 这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林楚楚挑眉,目光在一个笑容微僵、一个面罩寒霜的两人身上又溜达了一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抱拳,拉长了调子,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是,驸马爷!那臣女就先告退了,不打扰殿下与驸马爷……嗯,‘用羹’。” 她刻意在“用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尾音上扬,充满的笑意。 然后赶在长公主眼刀落下前,利落地转身,步履轻快地离开,关门时还留下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轻笑。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空气中甜腻的雪梨香与无形的尴尬、对峙感交织弥漫。 沈清弦几乎是立刻将那盅近似还在灼烧她掌心的雪梨羹轻轻放回案上,离那些冰冷的兵器图纸远远的。 她对着萧华棠,再次恢复了那副恭敬疏离的姿态,微微侧身,避开对方过于直接的视线: “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方才与林小姐商议的军械改良方案还需即刻整理上报枢密院,军务紧急,恐无法陪伴殿下。” 又是这样! 冠冕堂皇!谢绝千里! 萧华棠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仿佛都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她满腔的热情试探与那点隐秘想要靠近的心思,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玄冰墙上,反弹回来,砸得她心口又闷又疼。 她脸上的完美笑容一点一点淡去,直至消失。 明媚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受伤的倔强。 她定定地看了沈清弦片刻,看着她刻意回避的侧脸轮廓,看着她紧抿似乎没有一丝温度的唇线。 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一根纤细的指尖,在那盅被她亲手送来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的雪梨羹盖子上,极慢地敲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又孤寂的轻响。 然后,她霍然转身,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离开了书房。 沈清弦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尚未消散,那盅被彻底盖上的冰糖燕窝,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她的视线。 兵书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却全然不入脑。 鼻尖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清甜,还有……萧华棠靠近时,那带着不甘与期盼的温软气息,扰得她心湖涟漪难平。 门外的动静打破了书房沉重的寂静。 “殿下……”是萧华棠的贴身大侍女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无奈,“您慢些……仔细脚下。” 萧华棠并未回应,只有一串略显急促、带着点负气意味的脚步声,沿着回廊噔噔噔远去,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 沈清弦下意识地屏息听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 她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自己方才的反应……是不是太过生硬了? 那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她捧着羹汤时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被寒霜打蔫的花苞,一直晃在她眼前。 此时,书房外廊下 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侍女缩在廊柱后,脑袋挨着脑袋,眼睛瞪得像铜铃。 刚才书房里那无声的“交锋”虽然没瞧真切,但长公主殿下捧着食盒进去时那明媚中带着一丝紧张的神情,和出来时眼角微红、裙摆带风的模样,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哎呦喂……”稍胖些的侍女春桃压低嗓子,夸张地拍了下大腿。 “瞧见没?殿下进去时多精心打扮呐,那盒子里飘出来的香,馋得我肚子都咕噜叫! 出来时脸都板着了,那眼神……” 她模仿似的做了个泫然欲泣又强撑尊贵的样子,“啧啧,驸马爷这……这算什么嘛!”语气里满是为主子鸣不平的愤慨。 旁边瘦高个的秋月更机灵些,她探出头飞快地瞄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又缩回来,声音压得更低: “你懂什么!驸马爷那是稳重! 刚请走林副将,殿下就端着汤来了,这……这叫什么来着? 哦对,‘乘虚而入’! 驸马爷是正经人,哪能那么快就……嗯?” 她挤眉弄眼,自己把自己说得有点脸红。 “噗嗤!”角落里正在擦拭栏杆的老嬷嬷没忍住笑出声。 随即又赶紧捂住嘴,瞪了她们一眼,用气声道: “两个小蹄子,皮紧了是吧? 敢编排主子! 依我看呐,驸马爷那是脸皮薄,被咱们殿下堵在书房喂羹汤,臊得慌! 你们没见殿下拿着勺子递过去时……” 老嬷嬷回忆起刚才从门缝里惊鸿一瞥看到的画面,长公主那大胆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动作,让她老脸都跟着一热。 “哎哟,那架势,别说驸马爷了,就是块石头也得给捂热乎了!可惜……” 她摇摇头,“驸马爷接是接了,就是接了手腕子,还把人勺子给‘缴械’了,利索得跟练剑似的! 这份‘不解风情’的功夫,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回见哟!” 她的话语里充满过来人的调侃和对这场“攻守战”的趣味点评。 书房内的沈清弦听力极佳,虽听不真切具体字句,但那刻意压低又充满八卦兴奋的叽叽喳喳,还有嬷嬷那句拔高了些的“不解风情”,如同细针一样扎进耳朵。 她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觉得耳根都隐隐发烫。 这些奴才……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兵书上,手指却无意识地用力收紧,书页被捏出了褶皱。 另一边,萧华棠的寝殿。 “砰!”一声轻响,是梳妆台上的象牙梳被随手丢下。 萧华棠对着菱花镜,镜中人眼尾确实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眉宇间笼着一层薄薄的愠怒和……委屈。 “不识好歹!”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云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新沏的安神茶过来,见状柔声劝道: “殿下息怒,驸马爷……许是军务繁忙,一时没回过神来。 您看,那燕窝她还留着呢,没让人端出来。” 这是实话,沈清弦确实没动那盅燕窝,但也没让人处理掉。 “留着?”萧华棠闻言,猛地转过头。 眼中的委屈瞬间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取代,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作更深的怨念: “留着做什么?当镇纸吗? 还是等他批阅公文批饿了当夜宵?” 她越想越气:“本宫亲自端去,亲自……喂他……” 说到那个“喂”字,她自己声音也低了下去,脸颊微热。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做出如此大胆亲昵的举动,结果却被对方像避开瘟疫一样挡开了。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力道。 她越想越羞恼,抓起旁边一个软枕就砸向榻上: “沈清弦!你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锦缎上,毫无威慑力。 云袖忍着笑,上前替她整理微乱的鬓发:“殿下别气坏了身子。驸马爷许是……害羞?” “害羞?”萧华棠嗤笑一声,瞪大眼睛,“他那样子是害羞吗?那分明是嫌弃!是本宫碍着他的眼了! 嫌本宫不如他的林副将懂事能干,能跟他谈军国大事!” 林楚楚的名字一出口,那股酸溜溜的醋意又漫了上来。 她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了两步,华丽的裙摆在地上扫过。 忽然,她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不服输的光芒:“不行!本宫偏不信这个邪!一次不成,难道次次不成?云袖!” “奴婢在。” “去,给本宫好好盯着书房那边! 驸马爷什么时候出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特别是……特别是那盅燕窝的下落! 都给本宫记清楚了!” 萧华棠重新挺直了腰背,仿佛刚才那个砸枕头的不是她: “本宫倒要看看,他能‘不解风情’到几时!” 她语气里带着点娇蛮的斗志。 书房内。 沈清弦最终还是没能看进去书。 她放下书卷,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紧闭的食盒。 犹豫片刻,她伸出手,轻轻掀开了盖子。 甜腻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带着人工雕琢的精致感。 她拿起旁边的勺子,在温润粘稠的羹汤里轻轻搅动了一下。 动作带着几分迟疑。 她想起萧华棠递过来的手,白皙细腻,腕骨玲珑,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和香气。 也想起她转身离开时,那裙裾划过的弧度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殿下……”她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将勺子放了回去,重新盖好盖子。 心底那丝涟漪,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门外的窃窃私语似乎还未散尽,她揉了揉眉心,感觉处理敌情也没这么令人心力交瘁过。 这长公主殿下的“柔情攻势”,可比千军万马难防多了。 第9章 黑化吧,长公主 自那日书房“羹汤壁垒”不欢而散后,萧华棠连着两日未曾主动寻过沈清弦。 府内气氛表面维持着长公主府邸应有的雍容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仆从们连走路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她心中的委屈与不甘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在刻意的沉默中酝酿发酵,如同一坛被密封的烈酒,越陈越灼人。 沈清弦越是像块捂不热的冰石般回避,她骨子里那股被皇家血脉与万千宠爱娇惯出来的执拗便越是强烈地叫嚣。 她不信,这堵冰墙就真的凿不开一丝缝隙。 一次书房不行,那就换个地方,换个方式。 她要亲自去看看,那堵冰墙外,是否真的春暖花开。 这日午后,听闻沈清弦与林楚楚约在了西郊大营“切磋武艺”,一股夹杂着酸涩与不甘的冲动,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萧华棠的理智。 她并未声张,只点了两个最得力的贴身护卫,乘着一辆最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直奔西郊大营而去。 西郊大营,演武场。 秋阳高悬,将黄土地面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尘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粗犷而充满力量感。 兵士们震天的呼喝声、兵器沉重的碰撞声、马蹄踏地的闷响声不绝于耳,构成一曲原始的阳刚乐章。 萧华棠并未惊动任何人,甚至没走下马车,只命人将车停在演武场外围一处地势略高的背阴处。 她微微掀开车窗厚重的帘幔一角,屏住呼吸,目光瞬间便锁定了场中那两道,即使在人堆里也耀眼无比的玄红身影。 沈清弦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紧束的腰封勾勒出她劲瘦挺拔的腰线。 此刻,她正手持一柄乌沉沉的雕花强弓,对着百步之外一排墨黑的箭靶。 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侧脸冷硬流畅的线条。 她的下颌线紧绷如弓弦,一滴细小的汗珠正顺着脖颈的线条缓缓滑落,没入挺括的衣领深处。 那专注凝视靶心的星眸,微眯着,仿佛敛尽了世间所有光芒,只剩下那一点目标。 萧华棠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沈清弦引弓的动作而收紧。 只见她肩臂舒展如猿,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控弦,玄色布料下流畅的手臂肌肉因发力而微微贲张起伏,是近乎原始的张力美。 这力量感让萧华棠心头一悸,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涩淹没:这般夺人心魄的姿态,却不是为了她。 不远处几个正在休息的老兵油子互相捅了捅胳膊肘,努嘴示意:“看,将军又在试新弓了。” 另一个嗤笑:“屁的新弓,我看是林副将又逮着机会‘指点’将军了吧? 啧啧,上次将军胳膊被捏青了三天,也就林副将有这胆子,换个人谁敢摸老虎……呃,将军的膀子?” 旁边一个更促狭的插嘴:“嘿,你别说,林副将那手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将军‘松筋骨’呢!瞧那熟练劲儿!” 几个老兵嘿嘿低笑起来,挤眉弄眼,显然对这种“将军被副将拿捏”的场景见怪不怪。 而林楚楚,则穿着一身火红如焰的精致骑射服,并未像其他兵士一样挥汗如雨地操练,而是抱着双臂,姿态闲适地倚靠在兵器架的阴影里。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远处的箭靶上,而是带着几分的笑意,牢牢锁在沈清弦引弓的姿态上。 那嘴角噙着的笑意,带着点戏谑,这表情让萧华棠觉得无比刺眼。 “嗖——!” 箭矢离弦,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地撕裂空气,稳稳钉入靶心红点,箭尾犹自嗡嗡颤动。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着兴奋的低低喝彩。 沈清弦紧绷的肩线松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她放下强弓,随意地活动了下刚才用力过猛的手腕,那放松的姿态带着不自觉的慵懒。 这时,倚在阴影里的林楚楚动了。 她如同猎豹般无声而迅捷地走上前,脸上笑意更深。 几乎在沈清弦放下弓、活动手腕的同时,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 “啪!” 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先是带着点力道,极其熟稔地拍在沈清弦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的上臂三角肌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紧接着,那手指竟如同水蛇般顺势下滑,精准地捏住了沈清弦线条流畅、微微发热的小臂桡侧肌群。 林楚楚甚至还带着点专业评估似的,用拇指指腹在那紧实的肌肉上用力捻按了两下,感受着那饱满的肌纤维在她指下收缩起伏。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抚摸自己的爱马,满是亲昵。 萧华棠在马车内看得真切,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那只该死的手!那触碰的部位!那捻按的力道! 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里、心里。 她甚至能想象出沈清弦手臂肌肉被触碰时的温度和弹性,那是她从未有机会真正感受过的领地。 而沈清弦……她竟然没有躲! “力道是够了,”林楚楚的语气轻松随意,带着专业人士的笃定,又夹杂着朋友间特有的调侃。 她身体还微微前倾,凑近沈清弦耳边,“只是这姿势发力点偏了点,肩胛骨还得再打开半分,否则拉这种硬弓久了,你这右肩非得劳损不可。” 她温热的气息似乎都拂过了沈清弦的耳廓,至少在萧华棠看来如此!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亲昵:“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总是不注意!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沈清弦的身体在林楚楚拍上来时只是极其轻微地顿了顿,随即竟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她甚至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将自己的手臂完全暴露在林楚楚的“魔爪”之下,方便她“检查”和“指导”。 只是微微蹙了蹙英挺的眉,似乎在认真咀嚼林楚楚的话。 在萧华棠几乎要喷火、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嫩肉的注视下,她点了点头,薄唇轻启,语气平静无波地吐出两个字:“嗯,记下了。” 这坦然接受的态度,宛如一道惊雷在萧华棠脑中炸开。 他竟就这般任由她如此亲密地触碰! 甚至配合地侧身!还点头应下! 那日书房里,她指尖不过稍稍靠近,他便如避蛇蝎…… 而此刻,林楚楚的手几乎是在揉捏他的手臂! 他竟如此习以为常! 高台马车内,萧华棠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嘴唇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抿得发紫。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冰冷带着腥甜的绝望感,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宛如天渊之别的鲜明对比,冷得她灵魂都在颤栗,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轻视的痛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什么“君臣之礼”! 什么“不敢唐突”! 统统都是骗鬼的漂亮话! 都是他用来搪塞她、推开她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只是、仅仅是、唯独不愿与我萧华棠亲近罢了! 或许,在他沈清弦的心中,真正能让他放下所有戒备,坦然接受这种身体接触的,本就只有那个与他有着共同语言、可以并肩驰骋沙场、青梅竹马的林楚楚。 她萧华棠,在他眼里,恐怕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夹杂着滔天的醋意,被**裸羞辱的愤怒,以及彻底失控的嫉妒火焰,“轰”地一声彻底焚毁了萧华棠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眼前那副“默契无间”、“旁若无人”的画面,此刻变得无比刺眼,扭曲变形,化作最恶毒的嘲讽。 她再也看不下去哪怕一眼! 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冲下去,将那碍事的红色身影撕碎。 “啪!”一声极其响亮的脆响,是车帘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用力甩下,隔绝了外面那令她目眦欲裂的世界。 巨大的力道震得车窗都嗡嗡作响。 “回——府!”萧华棠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淬了千年寒冰,冷硬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喙的威压,尾音甚至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破音。 她挺直了背脊,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和眼底汹涌的湿意,指甲陷入掌心的伤口更深,头也不回地厉声命令道。 坐在车辕上的两个护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殿下那从未有过的崩溃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车辕上跳起来。 护卫甲脸色煞白,用眼神疯狂示意同伴:『我的亲娘祖宗!殿下刚才……是看到将军和林副将抱一块儿了吗?!这动静!』 护卫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额头冷汗都下来了,用口型无声哀嚎:『要命了!这下是真捅破天了!将军啊……您自求多福吧!小的们回去怕是要跟着遭殃啊!』 回程的马车上,车轮辘辘,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却碾不碎萧华棠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黏腻一片。 脑海中不受控制,如同鬼魅般反复回放着那锥心刺骨的画面: 林楚楚那只碍眼的手,是如何熟稔地拍在沈清弦结实紧致的手臂上。 是如何像捏面团一样,揉捏着她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 沈清弦那微微侧身配合,甚至隐隐将手臂送过去的姿态。 那平静点头、仿佛天经地义般接受的模样! 还有……林楚楚凑近时,那几乎贴在沈清弦耳边的低语。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慢放的凌迟酷刑,在她心上反复切割,血肉模糊! 种种滚烫到极致又冰冷到刺骨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绞杀、沸腾。 它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又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委屈和迷茫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如同磐石般的计算,和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战意! 沈清弦!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软硬不吃只认林楚楚那一套。 那好!本宫便换一种你不得不接的方式! 你想守着那可笑的“礼法壁垒”,与本宫划清界限,相敬如“冰”? 本宫偏不如你的愿! 这壁垒,本宫今日便亲手给你砸得粉碎! 你想与你的青梅竹马自在地“切磋武艺”,共享“默契”? 本宫倒要看看,在这公主府的一方天地内,在本宫的眼皮底下,在本宫为你精心打造的“樊笼”之中,你是否还能如此“坦然自若”,是否还能对林楚楚“心驰神往”! 一个带着明确侵略意味的念头在她心中瞬间明晰定型,如同绝世凶兵悍然出鞘,锋芒所指,寒气逼人。 她要以大梁长公主之尊,以他沈清弦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不容抗拒地全面介入他的生活。 她要挤占他所有的私人空间! 侵占他气息弥漫的领地! 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要他的身影时刻在她视线之内,要他的气息日夜缠绕在她鼻尖! 直至他习惯她的存在如同呼吸,直至他习惯她一抬眼就能望进他的眼底,直至他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 最终只能亲口承认,谁才是他沈清弦名正言顺、休戚与共的妻! 她不仅要拆了他的壁垒,更要……占领他的城池! 马车驶入恢弘的公主府,稳稳停在主院前。 萧华棠在侍女云袖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步下马车。 当双足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她脸上已不见半分方才的怒容与失控的脆弱。 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志在必得。 她甚至没有片刻停留,挺直背脊,步履沉稳,径直走向自己的主院。 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经过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掌事大宫女春嬷嬷时,脚步微顿。 庭院寂静无声,所有仆役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萧华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角落那株曾被沈清弦驻足凝视过的墨竹,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坠地,清晰、冰冷、掷地有声地传遍整个庭院: “春嬷嬷。” “奴婢在!”春嬷嬷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心提到了嗓子眼。 “去,将驸马爷惯用的那套‘澄泥青松’砚台、‘玉版宣’、‘紫狼毫’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那株沈清弦曾驻足观赏过的墨竹,补充道: “还有他书房里常看的那些兵书、舆图…… 全部搬到本宫院中的西厢暖阁里去。 即日起,那里便是驸马的书房,一应俱全,无需他再费心。” 掌事宫女春嬷嬷猛地抬起头,嘴巴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把驸马爷的“吃饭家伙”连窝端进殿下寝院? 这……这哪里是搬书房? 这分明是……是宣示主权!是圈地! 春嬷嬷心头狂跳,仿佛已经预见到驸马爷得知消息后那张冰山脸会碎裂成什么模样。 她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转身时脚步都带了点踉跄的兴奋劲儿。 萧华棠吩咐完,不再多言,径直步入自己的寝殿。 她要沈清弦近在咫尺! 要他的气息日夜充斥她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要让他每一次刻意的回避都显得那般笨拙、刻意与艰难! 她要让那堵冰墙,在她步步为营的“侵占”下,融化坍塌! 这场由她单方面宣布的、关乎“领地”与“归属”的无声战争,在她冷静的指令下达之际,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帷幕 第10章 贵人们的情趣 沈清弦自西郊大营归来时,暮色已沉。 她习惯性地走向位于府东的书房,准备将今日校验新弩的心得记录下来。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脚步却顿在了原地。 书房内,空荡了许多。 原本堆满案头的兵书舆图、她惯用的那套青玉笔洗、甚至角落里那张她偶尔小憩的美人榻,全都不翼而飞。 只剩下几个负责洒扫的仆役,正做贼心虚似的擦拭着最后一处空置的角落。 “这是怎么回事?”沈清弦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跪在地上的仆役头都不敢抬,声音抖得像筛糠里的豆子: “回……回驸马爷,是殿下吩咐,将您常用的物件都搬到……搬到殿下院中的西厢暖阁去了。” 旁边一个小丫鬟忍不住小声补充,语气里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 “殿下还说,那儿亮堂!暖和!离殿下近……” 话没说完就被管事嬷嬷狠拽了下衣角,她赶紧闭嘴,脸皱成了苦瓜。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明白了萧华棠的意图。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关怀,这是明目张胆的越界,是步步紧逼的侵占。 她要将她的领地,纳入她的范围之内,让她无所遁形。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朝着公主居住的主院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枯叶,发出清脆又孤寂的碎裂声。 主院西厢的暖阁,果然已被重新布置。 她的书案、书籍、兵器架,都被妥善安置其中,甚至比她原来的书房更为精致舒适。 窗明几净,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与萧华棠身上相似清雅的熏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而萧华棠,正坐在与暖阁相连的小花厅里,纤纤玉指捏着一块精致的糕点,悠闲地品着一盏新茶。 她似乎算准了沈清弦会来,唇边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 “驸马回来了?”她抬眸,眼波流转,笑意盈盈,仿佛只是挪动了一盆花那般自然。 “瞧这暖阁可还合意?本宫特意让人把那扇碍事的屏风撤了,视野开阔得很。”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清弦略显僵硬的侧脸: “你我既为夫妻,总分隔两处,平白惹人闲话。 往后你便在此处理公务,我们也便宜说话…… 嗯,比如讨论讨论兵书,或者谈谈心?”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柔,甚至还带着挑逗意味。 她的话滴水不漏,打着“夫妻一体”、“避免闲话”的旗号,让她连拒绝的理由都难以找到。 沈清弦站在暖阁门口,像一杆不肯弯曲的标枪,没有踏入。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萧华棠,试图从那明媚得有些晃眼的笑容下找出真实的意图。 她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比熏香更馥郁的气息,这让她喉头有些发紧。 “殿下,”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臣习惯独处,且军务繁杂,时常忙碌至深夜。 翻动兵书、擦拭兵器,声响颇大,恐扰了殿下清静。 原书房甚好,不敢劳动殿下如此费心安排。” 她特意强调了“翻动兵书”、“擦拭兵器”,希望能用这些“粗鲁”的理由吓退对方。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下袖口冰冷的银线滚边。 “清静?”萧华棠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赤金镶宝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缓步走到沈清弦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微微仰头,直视着沈清弦刻意避开的视线。 她的眼波流转间,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逗弄小猫般的狡黠: “驸马弄出的动静,再大……” 她忽然伸手,指尖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拂过沈清弦垂落的袖摆。 感受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她才满意地勾起唇角: “……也扰不了本宫。本宫就喜欢听听驸马‘翻动兵书’时认真的样子。” 她故意模仿了沈清弦刚才的语气,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挑衅: “还是说……驸马觉得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做点‘私事’,不自在?” 她刻意加重了“私事”二字,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暖阁角落那张铺着柔软锦垫的美人榻。 那曾是沈清弦在原书房小憩的地方。 沈清弦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不能承认,承认便是心虚,便是着了萧华棠的道。 她能感觉到旁边的侍女们瞬间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萧华棠身上那扰人的香气愈发浓郁。 “臣不敢。”她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这三个字,眼帘垂得更低,试图将那灼人的目光拦在外面,“只是……” “没有只是。”萧华棠打断她,语气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天家公主不容反驳的威仪,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罩下。 “此事已定,驸马不必多言。还是说,”她微微歪头,笑容明艳,眼神却极具压迫,“驸马连这点‘闺阁小事’,也要违逆本宫?” 她将一顶“违逆”的帽子,轻飘飘地扣了下来,分量却重逾千斤。 沈清弦喉结微动,将所有辩驳的话语都艰难地咽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任何反对,都只会让局面更加难堪,更加引人怀疑,更加坐实了萧华棠口中的“不自在”。 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暖阁精致的雕花门框。 终是躬身,哑声道:“臣……遵命。” 说完这三个字,她不再看萧华棠那张得意又美得惊人的脸,猛地转身,步入了那间充斥着不属于她气息的暖阁。 背影挺直如松,却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孤绝,仿佛踏入的不是暖阁,而是龙潭虎穴。 暖阁门口垂下的珠帘被她带起,哗啦作响,像是在为她无声的抗议伴奏。 萧华棠站在原地,看着她妥协的背影,看着她走入她亲手划定的、名为“亲近”实为“牢笼”的暖阁。 看着珠帘在她身后兀自晃动,映照着烛光,碎影斑斓。 一股混合着胜利快意与莫名酸楚的复杂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廊下侍立的两个小宫女互相挤了挤眼,用口型夸张地比划着“驸马爷生气了!”“生气也好看!”“殿下真厉害!” 她赢了这一局,用权势逼得她低头,将她拉近了自己的身边。 可为什么,看着她那般沉默顺从却带着全身尖刺走进暖阁,她的心,却没有想象中的全然欢喜,反而像是被那晃动的珠帘边缘轻轻刮过,留下一点细微却持续的涩意? 她甩开这莫名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在刚才拂过沈清弦袖摆的地方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的僵硬。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开始。 沈清弦,无论你心中藏着谁,藏着怎样的秘密,既然你成了我的驸马,便休想再将我推开。 暖阁内,沈清弦立于书案前,却没有坐下。 她一掌拍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震得笔架上几支狼毫轻轻跳跃。 她环视着这个精致华丽,却处处透着“萧华棠”印记的陌生空间,只觉得连吸入的空气都裹挟着那女人的气息,让她呼吸不畅。 这里无处不在的,都是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描金绘彩的墙壁,落在她身上,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烦躁地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雕花木窗,深秋寒冷凛冽的夜风猛地灌入,瞬间冲散了那令人窒息且甜腻的暖香,也吹乱了她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鬓。 冷风激得她一颤,却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需要冷静,需要在这无处不在的“包围”与无声的戏弄中,重新找到那个能够隐藏和保护自己的坚硬外壳。 今夜,注定无眠。 而一墙之隔,萧华棠同样未能安寝。 她倚在锦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垂落的发丝,听着隔壁暖阁里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踱步声,那声音在她听来格外清晰。 还有那扇被她强行推开灌入冷风的窗户,吱呀作响。 她想象着沈清弦此刻必定挺直着脊背,像头被困在玉笼子里的雪豹,既愤怒又警惕的模样,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暖阁窗下,一个裹紧了棉袄值夜的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对着同伴嘀咕: “这西厢的夜风……嘶,咋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啊?又冷又……怪挠心的?” 同伴翻了个白眼,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少嚼舌根!这是贵人们的‘情趣’,冻死也得受着!” 第11章 “驯服”游戏 沈清弦几乎一夜未眠。 暖阁内地龙烧得太旺,熏香甜腻得像是萧华棠若有似无的轻笑,最重要的是……那堵薄墙根本隔绝不了什么声音。 长公主翻身的窸窣、茶盏轻磕桌面的脆响,甚至呼吸的韵律,都让沈清弦如同绷紧了弦的弩弓。 直到天光将明未明,她才勉强合眼,却梦见自己被裹进一匹绣满海棠花的锦缎里,动弹不得。 生物钟准时将她拽醒,比公主府起身的时辰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暖阁死寂,隔壁亦无声息。 一股亟待撕裂什么的躁郁在胸腔翻涌。 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换上窄袖劲装,如同挣脱蛛网的蝶。 ……虽然这只“蝶”绷着脸,动作利落得像要奔赴战场。 值夜的小太监抱着扫帚在廊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丝毫未察觉驸马爷如暗影般掠过。 院子里。 秋霜覆地,寒气如刃。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总算压下了心头那把无名火。 “锃——!” 长剑出鞘的龙吟撕裂寂静。 无观众,无虚招,只有剑锋破空的尖啸。 沈清弦旋身、劈刺、回撩,动作是军中淬炼出的杀伐果决,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网,仿佛要将这憋屈的暖阁、扰人的熏香、还有那双含笑的眼睛统统绞碎。 汗水很快濡湿鬓角,一缕墨发散落黏在颈侧,随着她凌厉的腾挪拂过锁骨,留下一道微凉湿痕。 她浑然不知,主卧临窗的软榻上,萧华棠早已被那破风声勾起了唇角。 “啧,动静不小啊。”她慵懒地支起身,肩头滑落的丝袍泄出一段羊脂玉般的肌肤。 她用指尖挑开一线窗缝,目光精准地锁住院中那道身影。 曦光刺破云层,恰好为沈清弦镀上金边。 剑势如怒涛惊雷,汗珠沿着她紧绷的下颌滚落,砸在霜地上洇开深色小点。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此刻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野性、孤绝,像被困在玉笼里撕咬栅栏的雪豹。 萧华棠呼吸一滞,指节无意识嵌紧了窗棂木纹。 “殿下……要奴婢送件斗篷给驸马爷吗?”大侍女忍冬捧着衣物,小心翼翼地问。 她可瞧见了,殿下盯着驸马颈子上那滴汗珠,眼神比地龙的火还烫。 “不必,”萧华棠轻笑,指尖点了点忍冬的额头,“没瞧见人家心里烧着火?浇了,可就看不见这‘雪落寒江’的景致了。” 窗台下两个竖着耳朵的小宫女憋红了脸,雪落寒江?殿下这词儿用的……怕不是落进自己心湖里了吧? 院中剑势渐收。 沈清弦以剑拄地,胸膛剧烈起伏,蒸腾的白雾模糊了她苍凉的侧颜。 她抬首迎向朝阳,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喘息。 就在此刻,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箭矢,直射向那扇半开的窗! 萧华棠不闪不避,“哗啦”一声推开整扇雕花木窗,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晨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与院中沈清弦汗湿的碎发仿佛隔空交缠。 她绽开一个毫无愧意的明媚笑容:“驸马好剑法。看得本宫……” 她故意拖长调子,舌尖轻舔过下唇,“心口都发烫了。” 沈清弦握剑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几乎是本能,她眼底翻涌的火焰被强行冰封,挺直的脊背重新绷成拒人千里的峭壁。 “铿!”长剑利落入鞘,动作快得像在斩断什么。 “扰殿下清梦,臣之过。”她躬身行礼,声音冷得能冻住霜花。 又来了!这该死的密不透风的铠甲! 萧华棠眼底闪过一丝烦躁,随即又被更浓的兴致覆盖。 她忽然俯身,手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腮,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笑吟吟道: “本宫特许你日日如此‘扰’我。” 不等沈清弦反应,她目光扫过对方起伏的胸膛,语带深意: “流了这么多汗,驸马不饿么?待会儿,陪本宫——用、膳。” 最后两个字,咬得又轻又慢,像羽毛搔过耳廓。 窗棂“啪”地合拢,隔绝了那张蛊惑人心的脸。 沈清弦僵立原地,掌心被剑鞘烙出深痕。 晨曦煌煌,却照不透她眼前的迷雾。 墙内隐约飘来萧华棠带笑的吩咐:“早膳多加一道炙鹿肉……驸马爷,该补补力气。” 忍冬的应答声里,混着小宫女们压抑不住的“噗嗤”窃笑。 沈清弦回到暖阁,步履带风,像是要把燥热和某些不该被窥见的心绪统统甩掉。 她匆匆扯下汗湿的里衣,细密的汗珠沿着紧致流畅的背脊沟壑滑落,她胡乱擦拭着额角与颈间残留的湿意,那动作与其说是整理仪容,不如说更像是在销毁什么证据。 换上一贯整洁挺括的玄色常服,系紧束腰,镜中的她又成了那个清冷疏离驸马爷。 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耳根尚未完全褪去的一抹绯红,无声地出卖了方才片刻的狼狈。 整个过程快而静默,试图将所有外露的情绪,连同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劲装,一同封存进樟木箱的最底层。 当她踏入用作膳厅的小花厅时,萧华棠已然端坐于主位之上。 晨光透过精巧的雕花木窗,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连鬓角微卷的发丝都染上了蜜糖色。 桌上摆着精致的清粥小菜,并两份碗筷,香气袅袅,本该温馨惬意。 “驸马来了,”萧华棠抬眸,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唇角却噙着一丝猫儿逗弄线团的兴味,“睡得可好?坐吧。” 这问候,配上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让沈清弦觉得比与士兵校场上的连番比斗还耗神。 沈清弦依言在她下首落座,姿态端正得如同将军点卯,目光钉在自己面前那只空无一物的描金细瓷碗上。 侍立在侧的两名年轻宫女,春桃和夏蝉,立刻训练有素地上前半步,纤纤玉手伸向银箸玉勺,准备为两位主子布菜。 “退下吧。”萧华棠却轻飘飘一挥广袖,像挥散一片扰人的柳絮,“此处无需伺候。把门带上。” 春桃和夏蝉动作一顿,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又有好戏看”的隐秘兴奋。 两人敛衽行礼,脚步轻得如同踩着棉花,悄无声息地退至厅外,还极为贴心地把那扇雕花门轻轻合拢。 关门的一刹那,夏蝉甚至忍不住从门缝里,最后瞄了一眼厅内那对气质迥异却又奇妙相配的主子,才带着一脸“磕到了”的满足笑意彻底退开。 厅门隔绝了外界,膳厅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着粥香与小菜清香,还有略显紧绷的寂静。 萧华棠亲自执起温润的玉勺,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盛了半碗碧莹莹的粳米粥。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目标精准地探向沈清弦面前那只无辜的碗。 就在萧华棠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瞬间,沈清弦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她的手猛地一缩,速度快得带起一丝微风,随即更快地自己端起了碗,动作利落得像在战场上拔剑。 “不敢劳动殿下大驾,”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紧绷,目光依旧垂着,仿佛那碗是什么稀世珍宝,需要专心研究,“臣自己来便好。” 那姿态,活像萧华棠伸过来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淬了剧毒的蝎子尾钩。 萧华棠伸出的手就那么顿在了半空,优雅凝固了一瞬。 她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握住了半缕不甘心的空气,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拢在丝滑的袖摆里。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清弦自己盛粥,动作行云流水,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刻意。 碗沿被沈清弦的手指紧紧包裹着,仿佛那是她固守的最后防线。 “呵……”萧华棠心底那股无名火又悄悄往上拱了一下。 但回想清晨演武场那惊鸿一瞥,沈清弦汗湿的鬓角贴在脸颊,眼神锐利又好像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脆弱。 那画面瞬间浇熄了火星,取而代之的是更挠心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蔓延。 她拿起银箸,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块色泽诱人、清爽脆嫩的拌三丝,却并未放入自己碗中。 她的手腕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银箸尖稳稳地越过此刻如同楚河汉界般的桌面,将那筷子嫩生生的三丝,精准无误地,放在了沈清弦刚刚盛好、还冒着热气的粥碗里。 “驸马尝尝这个,”萧华棠的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春风,眼底却闪烁着光芒,如同猫儿看着爪下无处可逃的小雀。 “御膳房王公公的独门秘方腌制的酱瓜,爽脆得很。 本宫觉得,正合你今日……操练过后的胃口。”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清弦看似平静的眉宇。 厅门外,耳朵贴在门板上的春桃无声地用口型对夏蝉说:“又来了又来了!殿下这‘投喂’**!” 夏蝉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憋笑憋得辛苦,用气声回应: “快看驸马爷那表情,比我上次不小心放跑了殿下最爱的波斯猫时还僵硬。 活像那碟子里不是酱瓜,是条活蹦乱跳的虫子……” 厅内,沈清弦的视线落碗里多出的一抹突兀的翠色上,握着银箸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她不能让公主夹来的菜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那不仅失礼,简直是挑衅。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清晰。 半晌,她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谢殿下。” 然后,像是进行一项艰巨的任务,她极其缓慢地夹起其中一小段,送入口中。 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动作机械,漂亮的唇线抿得死紧,仿佛尝的不是爽脆小菜,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苦涩。 萧华棠看着她这副食不甘味、如坐针毡的模样,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地扎过,有点疼,又有点……奇异的满足感? 她不再试图强行突破防线给他布菜,只姿态闲适地用着自己面前的早膳。 然而,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却像长了钩子,不时地、肆无忌惮地掠过对面的身影。 她注意到,沈清弦低头喝粥时,线条优美的脖颈会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起伏,带动小巧精致的喉结滑动,那韵律带着一种隐忍的克制美感。 当沈清弦垂眸避开她视线时,那双长而浓密的睫毛会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淡淡阴影,像一层薄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她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这场景,甚至让她觉得沈清弦大将军,像是那刚出嫁的小媳妇儿,竟还有一股子的娇羞劲儿。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泓清凉的泉水,意外地抚平了她心中方才升腾起的些许挫败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探究欲。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位年少成名的大将军,定然有什么惊天秘密。 不然,她不信会有哪个男人,对自己如此冷漠。 难道……他是不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驯服”游戏 第12章 稍显女气 不过嘛,来日方长,至少,在这方寸膳桌间,她成功地缩短了距离,窥见了一个更鲜活的沈清弦。 冰山又如何?她萧华棠最擅长的就是融冰取水。 一顿本该温馨的早膳,在近乎凝滞又暗流涌动的沉默中接近尾声。 沈清弦几乎是粥碗见底的瞬间,便如同得到赦令般放下了筷子,动作干脆利落。 “殿下慢用,”她倏然起身,玄色衣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军务繁杂,臣先行告退。” “嗯,去吧。”萧华棠没有挽留,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优雅地用丝帕沾了沾唇角。 然而就在沈清弦转身,脚尖刚转向门口,准备迈出那“逃生”的第一步时。 萧华棠清泠泠的嗓音又不紧不慢地响起,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了,驸马,”她拿起手边的清茶,慢悠悠地啜饮一口,目光却透过氤氲的茶气,精准地锁定了沈清弦瞬间僵硬的背影,“晚膳时分,宫中司制局的掌印女官,会送一批江南新贡的上好云锦和软烟罗过来。”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亲昵: “你需得在场,陪本宫一同挑选。毕竟……” 她尾音拖得意味深长,“驸马的喜好,本宫也想了解得更清楚些,才不至于所选非人,是不是?” 挑选衣料?这分明是内宅妇人操持之事! 沈清弦的背影,僵得像一块被骤然投入冰窖的玄铁。 她紧抿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胸膛微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下某种反驳或抗拒。 最终,所有挣扎都化作了一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认命般沉重的单音: “……是。” 看着她几乎是逃离般的背影消失在关拢的门后,速度之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萧华棠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一直把玩的银箸。 她并不指望一顿步步紧逼的早膳,就能立刻融化那座坚固的冰山。 但是,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她界限分明的领域上,成功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哪怕只是长公主她自以为的。 习惯同桌而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还要让她习惯自己的目光,习惯自己的声音,习惯自己……无处不在的、温柔又强势的存在。 沈清弦啊沈清弦,本宫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和耐心多得是。 萧华棠端起手边那杯温热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弥漫。 她望着那扇已然空荡荡的门,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如同猎手锁定心仪的猎物。 对于拿下沈清弦,她似乎摸索到了更精准、更有趣的进攻节奏。 这场由她主导的“驯服”游戏,才刚刚渐入家境呢! ** 晚膳时分刚过,公主府那间专用于待客的敞亮花厅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新熏的鹅梨帐中香,甜暖中带着一丝清冽,却丝毫无法驱散沈清弦踏入厅门时,带来的那股凛冽气息。 司制局的掌制女官赵嬷嬷,早已领着四位捧着沉重托盘的宫女肃立在一旁。 托盘上堆叠着数十匹锦缎绫罗,如同打翻了天上的虹霓织就的画卷:娇嫩的樱粉、贵气的绛紫、清雅的月白、沉稳的靛蓝…… 更有流光溢彩的云锦、薄如蝉翼的软烟罗、暗藏玄机的缂丝,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沈清弦一身利落的玄色常服甫一进门,目光触及这片过于绚烂的“布料海洋”,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 她整个人如同投入花丛的一柄墨玉匕首,与这满室的奢靡华彩格格不入,怪异地构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主位上,萧华棠正姿态慵懒地斜倚着,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那细腻光滑的触感仿佛挠在她心尖上。 见沈清弦进来,她眼底瞬间燃起星火,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只是寻常夫妻间的闲话家常: “驸马来的正是时候,”她声音清越,带着亲昵,“快来看看,司制局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搬来了。瞧瞧这颜色、这质地……” 她纤手一扬,指向那片锦绣,“可有哪匹能入得了我们沙场点兵、英姿飒爽的驸马爷的法眼?” 沈清弦依礼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流光溢彩,语气如同她身上的玄衣一样平淡无波: “殿下眼光卓绝,所选之物必是上品。臣于此道不通,全凭殿下做主。” 她嘴上说着“全凭做主”,身体却无比诚实地钉在了原地,选择了一个既能清晰看到布料色泽纹理,又能与萧华棠那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保持着至少两人宽的“安全距离”位置。 那距离感,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 萧华棠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也不戳破,只自顾自地起身。 她拿起一匹月白色暗纹杭绸,足尖轻点,袅袅娜娜地走到沈清弦面前,将那匹素雅的料子在她挺拔的身姿前虚虚一比划。 距离近得沈清弦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清雅的茉莉头油香。 “啧,”萧华棠秀眉微蹙,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沈清弦劲瘦的腰身,和宽阔的肩线上流连。 “太过素净了,衬不出我们驸马这般的……英姿勃发。” 她刻意咬重了“英姿勃发”几个字。 她放下月白杭绸,又拿起一匹花纹繁复、宝光流转的宝蓝色缂丝缎,再次凑近。 这次,她几乎是贴着沈清弦的手臂外侧再次虚比。 沈清弦只觉得那柔滑的缎子仿佛带着电流,隔着空气也能让她手臂的皮肤微微发紧。 她下颌线绷得死紧,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华丽却陌生的纹样上,眼神端正地像是在研究一幅艰涩难懂的军事布防图。 “这个颜色倒是不错,蓝得正,衬你。” 萧华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语气带着点品评珍宝的满意。 “可惜这缠枝莲纹过于琐碎,稍显女气了些。” 她惋惜地放下,目光却依旧黏在沈清弦身上。 这句话落下,沈清弦低下头来,刚好与萧华棠的视线相撞。 她心下一紧,身体绷地更紧了,反复回忆着这几天可能暴露的瞬间。 额头上甚至有细微的汗渍,正在悄悄地冒出来。 捧盘的宫女中,年纪最小的秋菊忍不住偷偷抬眼,恰好看到驸马爷那副如临大敌、身体僵直如铁板的模样。 她赶紧低下头,憋笑憋得肩膀微微发颤,用气声对旁边的冬梅嘀咕: “冬梅姐…你看驸马爷站得…像不像咱们昨儿在靶场看的木头桩子?殿下的料子还没挨着她呢…” 冬梅目不斜视,嘴角却同样抽搐了一下,同样用气声回道: “嘘!仔细你的皮!不过…确实像。瞧那汗,鬓角都快滴下来了。殿下这‘丈量’驸马的风采,可比看宫里排新戏精彩多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憋得辛苦的眼神。 赵嬷嬷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是偶尔飞快抬眼瞄一下僵持的两人,心中默默盘算: 这宝蓝色缂丝缎价值几何?要是摔了碰了,这责任算谁的?哎哟,长公主殿下,您逗驸马也悠着点啊…… 第13章 不再勉强 萧华棠似乎终于“锁定”了目标。 她一抬手,拿起一匹玄色织金蟒纹的锦缎。 这料子颜色与沈清弦身上的常服相近,但质地更加厚重华贵,暗金色的蟒纹在玄色底料上隐隐浮动,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内敛的霸气。 “驸马,”她这次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向前迈了一小步,真正拉近了距离。 她没有再虚比,而是伸出手,想将那匹锦缎的一角,自然地搭在沈清弦平直紧实的小臂上,以便更直观地感受效果。 “看看这匹如何?沉稳不失贵重,倒是……” 就在那冰凉滑腻、带着金属般华丽光泽的布料,真正接触到她手臂布料的瞬间。 沈清弦的身体如同被猛火燎到,又像是被强弓硬弩近距离锁定。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般,迅猛无比地向后撤了一大步。 动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不仅带起一阵突兀的微风,甚至让腰间悬挂的玉佩都发出了急促的撞击清响。 那匹价值不菲的玄色织金蟒纹锦缎,失去了支撑点,无声地从她骤然撤离的手臂滑落。 布料的边缘擦过空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委顿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 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捧托盘的宫女们齐刷刷垂下了头,恨不得把脖子缩进领子里。 秋菊吓得差点把托盘丢出去,冬梅赶紧扶住她,两人脸色都白了。 赵嬷嬷眼皮狠狠一跳,心疼得直抽抽:祖宗诶,这可是江宁织造今年供上来最好的蟒纹缎!够普通人家吃用十年了! 萧华棠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她脸上的笑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春水,一点点碎裂、剥落。 她看着沈清弦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慌失措,和紧接着强行压制住近乎苍白的镇定。 看着她下意识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自卫的姿态……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噌”地窜上心头,瞬间烧干了所有旖旎的心思,烧得她心口发烫,指尖冰凉。 他就如此厌恶她?! 厌恶到连一片衣料的间接接触都如同毒蛇噬咬?! 她萧华棠堂堂长公主,在他沈清弦眼里,竟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百倍?! “沈清弦!” 萧华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棱般的冷峭和压抑不住的怒火,在寂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本宫是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吗?!让你避之唯恐不及到如此地步?!”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子,砸向对面那个僵硬的身影。 沈清弦也被自己这过激的反应惊住了。 她几乎是立刻躬身,动作迅捷地弯腰捡起那匹华丽的锦缎,手指用力捏紧了那冰凉滑腻的缎面,指节泛白。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微颤,像是在极力抚平惊涛骇浪的内腑: “臣…不敢。是臣一时失仪,惊扰殿下圣驾。臣只是…只是……” 她艰难地寻找着词汇,“…不习惯。” “不习惯?!” 萧华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踏前一步,逼近沈清弦,“那林楚楚与你这般亲近,你怎不说不习惯?”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她仰着头,那双总是含着风情笑意的眸子此刻燃着火焰,死死锁住沈清弦低垂的眼帘,试图穿透那片浓密的睫羽,揪出里面深藏着的让她如此抗拒的真相。 “你是本宫御赐的驸马,是本宫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妻之间,亲近些有何不妥?! 难道在你沈大将军心中,本宫身为你的妻主,连为你量体裁衣、挑拣布料的这点资格都没有?!嗯?!” 她的质问,字字诛心,句句如刀,直刺沈清弦无法言说的软肋。 沈清弦只觉得喉咙发紧,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她能说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那些深埋心底的顾虑和恐惧,如何能宣之于口? 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用最沉默、最坚硬的姿态,筑起最后的心防。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砾石摩擦:“臣……绝无此意。” 看着她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却用这无声又似铜墙铁壁般的抗拒,将她所有努力都狠狠弹开的模样。 萧华棠心头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瞬间熄灭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上无边无际的疲惫与委屈,还有一丝彻骨的冰凉。 那冰凉从心脏蔓延开,冻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费尽心机,放下身段,步步为营,只为靠近她一点点。 抛出的热情如火,却只换来她一次又一次冰冷的回避,和坚硬如铁的抗拒。 她萧华棠,何曾受过这等磋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带着暖意的鹅梨帐中香,此刻闻起来却有些发苦。 她强压下鼻尖骤然涌上的酸涩感,和眼眶的微热,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让她又爱又恨、又恼又怜的脸。 对着一直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的赵嬷嬷,萧华棠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疏离: “罢了。”她挥了挥手,轻轻舒了口气。 “就按驸马平日所穿衣裳的尺寸,用那匹宝蓝色的缂丝缎,还有这匹玄色织金蟒纹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已被捡起的料子,心头又是一堵,“各做两套常服吧。纹样……简洁些。” “是!是!奴婢遵命!”赵嬷嬷如同听到了天籁,忙不迭地带着宫女们收拾起散落的锦缎和托盘。 她们各个动作麻利得像是身后有老虎在追,迅速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花厅。 偌大的空间,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或者说,只剩下一个背对着她,散发着冰冷疏离气息的长公主,和一个僵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匹冰凉锦缎的驸马。 窗外的夜色沉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萧华棠背对着沈清弦,静静地望着那片无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 烛火在她华美的宫装上跳跃,却照不亮她此刻神情分毫。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寒潭深处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划清界限般的疏远: “驸马既然这般不习惯……”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落地,“日后……本宫不再勉强便是。”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沈清弦一眼,径直抬步,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花厅。 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 这是沈清弦从认识萧华棠之后,从未听到过的语气。 她应该很失望,沈清弦想着。 可,那也好过沈家株连九族。 沈清弦依旧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中那匹玄色织金的锦缎冰凉滑腻,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望着萧华棠离去的方向,那抹裹挟着失望与受伤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心口处,像是被细密的针尖反复扎刺,泛起一阵阵陌生而尖锐的疼痛。 这感觉,比她受过的任何刀剑之伤都要来得难受。 她成功了。 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守住了自己的界限,避免了那可能让她防线崩塌后更危险的亲近。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仿佛巨石压顶般的窒息感?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凛冽、都要刺骨的寒意,正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地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冻得她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不再勉强……”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本该是解脱的宣告,此刻却沉重得如同千钧锁链,牢牢捆缚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空旷华丽的花厅内,烛火摇曳,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不再勉强 第14章 长公主放弃了 自那日花厅的“量衣风波”之后,长公主萧华棠似乎真的将那句“不再勉强”刻进了骨子里。 府中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又维持在一种诡异却井井有条的平衡里。 她不再刻意掐着时辰“偶遇”沈清弦,不再派小宫女以“殿下新得的好茶”之类的借口请她过去,甚至连目光都吝啬于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暖阁里堆积如山的军务卷宗,成了沈清弦麻痹自己的工具。 而萧华棠则将自己囿于主屋那方华美的天地,两人之间隔着的,已经不再是薄薄几道门墙,而是一片被冰封后风雪呼啸的荒原。 沈清弦表面上一派清静自得。 她将更多的时间耗在暖阁内对着边境舆图推演沙盘,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校场将一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 她试图用精疲力竭的忙碌,来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驱散心底那丝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的、名为“不习惯”的空落。 是的,不习惯。 不习惯清晨踏入膳厅时,那张主位永远空置,因为萧华棠改在寝殿独自用膳了。 只剩下她一人对着满桌精致菜肴沉默进食,连瓷勺碰碗沿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不习惯处理冗杂军务时,隔壁花厅竟再无半点声响。 没有了萧华棠与管事嬷嬷低声商议的温软嗓音,没有她偶尔被蠢笨小宫女逗弄出的的轻快笑声。 更不习惯这偌大的、雕梁画栋的公主府,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最艳丽明媚的那抹底色,只剩下她这一身玄墨,在过分安静的庭院里兀自沉浮。 但仔细说来,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还是出于伤害了一个单纯女子之后的抱歉感,让她开始格外关注起了萧华棠的动向。 这日午后,暖阁内光线正好。 沈清弦正蹙眉凝神于一张标注着北狄异动的舆图,窗外却毫无预兆地炸开一阵爽朗明快、极具穿透力的笑语声,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是林楚楚! “沈木头,别躲在里面孵蛋了! 快滚出来,本小姐给你带了压箱底的好玩意儿!” 她人未到,那把中气十足、带着江湖儿女特有洒脱的嗓音,已抢先一步撞开了暖阁的门缝。 沈清弦紧蹙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松,像是被这毫无章法的闯入,倏然解开了无形的束缚。 她放下手中沉重的舆图卷轴,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林楚楚一身利落的靛青骑装,风尘仆仆,马尾辫在脑后活力十足地晃荡。 她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院中的石凳上,怀里抱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正指挥着身后憋笑的侍卫将一小筐青黄相间、表皮还带着绒毛的果子放下。 “喏,西郊老刘头园子里头一茬的青杏!”林楚楚抓起一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沈清弦怀里,动作熟稔得如同她们还在边关军营里抢食。 “知道你沈大将军口味独特,就爱这口能把牙酸倒的!尝尝,鲜得很!” 她自己则随手从筐里捞起一个最大的,在袖口上蹭了两下,“咔嚓”就啃了一大口。 那极致的酸意瞬间冲上脑门,酸得她整张明丽的俏脸都皱成了包子,眼睛鼻子挤作一团,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却还不忘含糊地嚷嚷:“嘶…爽!够劲!” 那油纸包入手微凉,带着清新的水汽。 沈清弦解开系着的麻绳,一股极其清冽、直冲鼻腔的生涩酸气瞬间弥漫开来。 一颗颗圆润的青杏挤在一起,表皮水亮,散发着山野的生机。 这熟悉且带着刺激性的味道,果然轻易勾起了她在军中养成的偏好。 越是口舌麻木、心神疲惫时,越要靠这等酸物提神醒脑。 “有心了。”沈清弦唇角微扬,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笑意在她素来清冷的面容上漾开,如同冰湖初融的涟漪。 她捻起一颗青杏,动作远比林楚楚斯文得多,指尖轻轻一捻,才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 那浓郁的酸意在舌尖炸开,刺激得她喉头微动,眼角也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但那神情分明是带着享受的。 也只有在这位不拘小节、知晓她所有偏好与“怪癖”的挚友面前,她才能卸下那身名为“驸马”的沉重铠甲,显露出几分属于“沈清弦”本身的松弛。 阳光正好,穿过院中那株高大梧桐的枝叶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两人就这么倚在树下,一个捧着青杏细品,酸得偶尔皱眉却笑意不减。 一个捧着果子大啃,被酸得嘶嘶哈哈却大呼过瘾。 随意聊着京中新近的荒唐八卦、军中某个刺头又被罚了扫茅厕的糗事…… 气氛是连日来难得的、纯粹的闲适与融洽,笑声也渐渐放开,飘散在午后微暖的风里。 负责洒扫庭院的两个小内侍,小安子和小福子,正拿着扫帚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 小安子一脸惊奇:“好家伙!林副将带来的这酸果子有神力? 咱驸马爷居然笑了,我伺候这院子三个月,头一回见!” 小福子挤眉弄眼,压着嗓子: “可不是!你看林副将那吃相,跟啃仇人似的,驸马爷居然不嫌。 哎哟喂,这要是殿下亲自端碗燕窝过来,怕是驸马爷早就‘臣惶恐’‘臣不敢’地退避三舍喽!” 两人缩着脖子偷笑,浑然不觉头顶上方,主屋二楼那扇朝向院子的雕花木窗,此刻正虚掩着一条缝隙。 萧华棠本是临窗翻阅一本志怪杂谈解闷,却被楼下那阵格格不入、过分鲜活的笑闹声攫住了心神。 她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开一丝缝隙,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 她看见林楚楚风风火火的身影,带着外面世界自由的气息,毫无阻碍地闯入这方被她的“不勉强”刻意冰封的院落。 她看见林楚楚无比熟稔地将那包着青杏的油纸包,塞进沈清弦怀中,动作自然得好像她们一直便是如此。 她看见沈清弦接过那“上不得台面”的酸涩果子时,唇角扬起的那抹轻松的笑意。 那是她萧华棠费尽心机、用尽权势、摆出万千姿态也从未得见,甚至不敢奢望的笑容! 她看见她们并肩立于梧桐树荫下,距离近得衣袂几乎相触,分享着那酸倒牙的青杏,言笑晏晏,周身流淌着旁人勿扰的默契与亲近。 那一刻,萧华棠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整筐还未熟透的青杏狠狠砸中,又被那酸涩的汁液彻底浸泡、腐蚀。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酸楚感,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想起自己顶着御膳房的压力,亲自盯着灶火炖了三个时辰才成的雪蛤燕窝羹,被他一句“臣惶恐,不敢受此厚赐”恭敬却冰冷地推回。 想起自己精挑细选、价值不菲的衣料,只是轻轻搭在他臂上,便换来他如避蛇蝎的疾退和满堂死寂的难堪。 她放下身段步步为营,捧出的所有热忱与心意,换来的都是他竖起的高墙、冰冷的拒绝和那永远划得分明的“君臣之礼”。 可凭什么? 凭什么林楚楚带来的不过是些山野酸果? 凭什么林楚楚举止这般大大咧咧、毫无规矩可言? 他沈清弦却能坦然接受?! 甚至……对她展露笑颜?! 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疏离。 原来,他不是不懂亲近为何物。 只是他想亲近、愿意卸下心防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萧华棠。 这个残酷得近乎血淋淋的认知,像一把薄刃,精准无比地刺入她心口最柔软也是最骄傲的地方,疼得她眼前发花,连呼吸都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她猛地合上了窗棂,力道之大,震得窗框发出“哐”的一声轻响,将那刺眼灼心的画面彻底隔绝在外。 窗外隐约传来的笑语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却更加尖锐地刺着她的耳膜。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每一个字都模糊晕开,仿佛在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 她走到梳妆台前,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依旧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眉如远黛,唇若涂朱,可那双曾流转着万千风情的眸子深处,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与失神。 她伸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步步紧逼,她机关算尽的靠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惹人厌烦的纠缠,是打扰了他与青梅竹马宁静相处的、可笑的一厢情愿。 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素帕。 那是某日暴雨后在校场边,她无意中瞥见沈清弦练枪时汗水浸透鬓角,随手丢在石凳上的。 她鬼使神差地收了起来,甚至偷偷洗过… 萧华棠拿起那块帕子,柔软的棉布贴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彼时汗水的微咸气息。 她指尖眷恋又苦涩地摩挲着上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同色丝线绣着的、小小的“弦”字。 或许,她真的该放手了。 不是赌气,不是欲擒故纵。 是真的……累了,倦了,也伤了。 窗外林楚楚那没心没肺的爽朗笑声,夹杂着沈清弦低低的、却蕴含着轻松愉悦的回应,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模糊糊地传来。 萧华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随后她将那块承载着她隐秘心思的素帕,细致地折叠好,决然地推开了妆奁最底层的暗格,将它埋藏了进去。 “咔哒。” 合上妆奁盖子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心门落锁。 她决定,如他所愿,还他一个彻底的清静。 也还自己,那早已摇摇欲坠的、仅剩的一点……骄傲与尊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长公主放弃了 第15章 长公主的读物 自从林楚楚来过后,沈清弦总觉得,公主府的寂静,比之前更甚了。 那份寂静,如同最细密的蛛网,无声地缠绕上沈清弦的心头,一日紧过一日。 特别是那日,林楚楚来鬼鬼祟祟地凑近她的耳边,跟她说:“兄弟,姐们要谈恋爱了。” 沈清弦听闻,咧着嘴就笑了开来,低声道:“你从小到大,这句话说了不下百次了。” 林楚楚不像往日与她打闹,竟然娇羞的别开了头,认真道:“这次真的是认真的。” 沈清弦看她似乎是动真格的,默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这次是谁?” 林楚楚的脸颊竟然百年不遇地红了:“是一个农户家的女儿。” 沈清弦听到农户,本想恭喜她,但再一听:“女……儿?” 林楚楚用力点头,拉着沈清弦到确定小厮们听不到的地方,才轻声道:“我知道为什么恋爱谈三天就结束了,因为我压根不喜男儿,只喜欢女人。” 沈清弦一听,狠狠将自己抱紧,玩笑道:“那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暗恋我吧?!!” 原本,沈清弦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林楚楚竟然认真地看着她道: “嗯,喜欢过,你有男人好的品质,又有女人的。 曾经我找过不少,是为了看你会不会吃醋。 但挫败多了,我就放弃了。 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石头,我不相信谁能焐热你。” 说着,她抬头看向阁楼,笑道:“不知道那位能不能……” 沈清弦因为玩笑而抬起的嘴角,早就因为她的这番话放了下来。 直到听林楚楚说到长公主,她立马打断道:“我看你是疯了,株连九族的罪名,我可不敢乱来!!” 林楚楚看着沈清弦,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从小便粘着沈清弦,就连沈清弦上战场,她都求着父亲给她搞了个副将的虚职给她。 她说的这些,沈清弦如何不知。 她拍了拍林楚楚的肩膀,道:“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未来不管站在你身侧的是谁,如果她欺负了你,你大可以跟我来说,我为你撑腰。” 一滴泪珠,毫无预警地从林楚楚的眼眶滑落。 沈清弦习惯性地想为她抹去,可伸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下了,她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告诉林楚楚:“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姐们。” 林楚楚用力点着头,粗鲁地擦着眼角的泪花,笑颜如花:“我知道,我也很喜欢现在的女朋友。” ———— 这段插曲,这几日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她为林楚楚感到开心,但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原来女人真的可以喜欢女人。 她似乎找到了这寂静环境,让她难受的原因了。 但她不敢承认。 喜欢那个温柔漂亮的长公主? 怎么可以喜欢她,又拿什么去喜欢? 但凡她暴露了自己,就是罪臣,有辱皇家颜面的罪臣,那是欺君之罪! 她越是这么想,这静默就越是非比寻常。 没有了那熟悉且带着点娇蛮的嚷嚷声在耳边聒噪,让习惯了兵戈铁马的驸马爷浑身不自在。 她开始在独自用膳时,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空置的座位。 那描金镶玉的碗筷被侍女摆放得一丝不苟,光洁得能映出她略显疲惫的倒影,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连带着桌上的珍馐都失了味道。 她握着银箸的手顿了顿,竟觉得这偌大的饭厅空旷得有些回音。 她踏入暖阁处理公务时,也不自觉地侧耳倾听隔壁花厅的动静。 从前,那里总传来萧华棠或轻快哼着小调、或气呼呼抱怨哪家贵女又给她穿了小鞋、或是咋咋呼呼指挥宫女翻找话本子的声音。 如今,回应她的却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刮得窗棂微微作响,更添寂寥。 沈清弦烦躁地搁下朱笔,这笔落下的声音在这过分的安静里,简直像敲了一声闷鼓。 甚至在校场练剑时,一道凌厉的剑光劈出,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抹海棠红的衣角在廊下一闪,都能让她心猛地一跳。 她手腕下意识地一收,剑势骤然中断,凌厉的剑气“嗤”地一声削断了旁边一株无辜的矮树新枝。 她定睛看去,哪有什么海棠红? 只有空旷的场地,晚风吹拂着她的鬓发,以及……她自己那略显急促带着点荒谬感的呼吸声。 她看着那断枝,眉头拧得更紧了。 林楚楚那句带着促狭笑意的“你反倒不习惯了”,此刻简直像一根精准无比的绣花针,扎在她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隐隐作痛,还带着点被戳穿的羞恼。 她试图用加倍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将边境布防图在案几上铺开又卷起,卷起又铺开,反复推演。 将昔日那些滚瓜烂熟的辉煌战例逐一复盘,试图从中找回掌控全局的冷硬心肠。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烛火噼啪作响,她那些引以为傲的冷静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主院的方向。 她……真病了?还是仅仅,不想再见她? 这种不受控的牵挂,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甚至有一丝恐慌。 这不是她沈清弦该有的情绪! 她本该庆幸这来之不易的、符合她心意的安宁,为何此刻却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坐立难安?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颓败的橘红。 她终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军务,合上卷宗。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日一样径直回暖阁,而是脚步一转,绕到了通往主院的那条回廊下。 暮色四合,院中那几株晚桂开到尾声,香气变得幽暗而破碎,丝丝缕缕,缠人心绪。 恰在此时,她看见萧华棠的掌事宫女春桃,正端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食盒,轻手轻脚地从主院退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无奈。 沈清弦的脚步比思绪更快,几乎是在春桃转身的瞬间,她已闪身出现在回廊拐角,恰好“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咳,”沈清弦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例行公事般的问安,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殿下……凤体可还安好?” 只是那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春桃冷不防撞见驸马爷,吓了一跳,差点把食盒打翻,赶紧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点小慌乱: “回、回驸马爷,殿下……殿下只是近来有些食欲不振,精神……精神尚可的。 方才……方才还在窗边看了会儿书呢!” 她边说,眼神边往食盒上瞟,生怕驸马爷追究这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 看书?她还有心情看书? 沈清弦心头莫名一松,仿佛悬着的石头落下一半。 可这不该有的松懈感刚冒头,立刻就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并化作一丝恼怒甩开。 她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她沈清弦何时操心过别人看不看书! 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抬脚就想越过春桃,离开这让她心绪不宁的地方。 然而,就在目光掠过春桃手中托盘的那一刻,沈清弦硬生生钉住了脚步。 托盘上,除了那没动的膳食,还极其随意地摊着一本话本子。 那封面花花绿绿,画着两个穿红着绿、姿势夸张、表情扭曲的小人儿,书名更是赫然写着《冷面将军与俏公主:逃婚99次又被抓》,旁边还用夸张的字体标注着“年度缠绵悱恻□□·旷世奇缘必看”! 沈清弦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她认得这话本…… 前些时日,萧华棠还曾拿着这本,以及它那些五颜六色的“兄弟姐妹”,兴致勃勃地试图凑到她眼前,非要跟她讨论里面那个“冷面将军别扭又可爱”、“俏公主追夫火葬场”的段落。 结果被她以一句冷硬的“志不在此,殿下恕罪”给淡淡挡了回去。 当时,那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对着她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着嘴嘟囔了一句: “哼,无趣!不解风情!榆木疙瘩!” 那娇嗔的模样,生动得……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在沈清弦眼前。 如今,她宁愿对着这本品味堪忧、内容浮夸的玩意儿,也不愿再多看她沈清弦一眼了? 沈清弦喉结微动,感觉嗓子眼有些发干,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这话本……”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问出的却是:“殿下……近日还看这些?” 春桃顺着驸马爷的目光看向那本“惊世巨著”,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微妙,混杂着尴尬,还有一丝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 她低下头,声音蚊子哼哼似的:“是……是的,驸马爷。殿下……殿下近来多是看这些话本……解、解闷儿。” 春桃心里默默补充:不仅看,看完有时还会对着窗户叹气,或者在床上滚来滚去瞎扑腾,搞得丫鬟们想伺候梳洗都找不着人…… 当然,这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来。 解闷? 是因为太过无聊,还是因为……太过伤心? 林楚楚那如同预言般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重重敲在沈清弦的心上:“不吵不闹,才是真的伤心了。” 她清晰地忆起萧华棠曾经看向她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如同落入凡尘的星辰,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滚烫的倾慕与热情。 那么鲜活,那么明亮,几乎灼痛了她习惯冰冷的心防。 而如今,那光芒……似乎真的在她亲手打造的冰寒中,一点点熄灭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春桃如蒙大赦般地端着膳食,和那本格格不入的话本子匆匆走远。 暮色沉沉,将她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牢牢钉在冰冷冰冷的石板上。 这一刻,沈清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亲手筑起的这座名为“距离”的厚重冰墙,在成功隔绝了萧华棠那灼热阳光的同时,也将自己彻底困在了这片无人敢近、也无人愿近的严寒绝境。 墙外,曾经是骄阳如火,足以融化霜雪;墙内,如今只剩寒风刺骨,吹得她心口一片荒凉。 她以为自己要的是绝对的清净,是划清界限的安全感。 可当这道界限真的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连一丝暖风都吹不进来时,她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洞与冰冷。 这冰冷的寂静,远比千军万马的厮杀呐喊更令人煎熬。 沈清弦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重重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沉稳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然而,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沉闷的痛感,钝刀子割肉般磨人。 她倏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痛感烫到,猛地转身。 步履沉重,一步步走回那片属于她沈清弦寂静无声的暖阁。 第16章 长公主又伤心了 夜色浓稠如墨,公主府内万籁俱寂,唯有暖阁的窗棂上,还映着一抹孤灯的清辉。 像茫茫黑海上唯一不灭的灯塔,也像沈清弦此刻难言的心事,固执地亮着。 沈清弦搁下批阅文书的朱笔,指尖冰凉。 她烦躁地揉了揉因长时间审阅而微胀的额角,白日里春桃那句“殿下近日多是看这些话本解闷儿”,以及那几乎原封不动的食盒景象,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混杂着那本《冷面将军与俏公主:逃婚99次又被抓》夸张的封面,搅得她心绪不宁,连墨汁滴落在公文上洇开一小团黑晕都未曾察觉。 “啧。”她低咒一声,索性起身,踱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冷冽的夜风灌入,试图驱散那份源自心底的躁郁。 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自觉地投向主院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仿佛里面的人早已安寝,或者……那曾像小太阳一般燃烧的身影,真的熄灭了? 一种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冲动,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隔着窗棂,确认那海棠红的身影是否安好无恙,是否……真的瘦了?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她用冰水般的理智强行压下,激起一阵自我厌恶的寒颤。 她沈清弦,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前去? 是她亲手将人推开,亲手筑起高墙严防死守,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等惺惺作态? 简直可笑!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窗棂的雕花,几乎要将那木纹磨平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同于晚风拂过树叶或巡夜脚步声的足音,由远及近,小心翼翼地停在了书房门外,近在咫尺! 沈清弦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这个时辰……难道是……? 门外的人似乎也在经历着巨大的挣扎与犹豫,空气中的死寂漫延,沈清弦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随后,响起了几下轻缓到近乎试探的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精准地敲在了沈清弦的心尖上。 这个敲门的节奏和力度……独一无二。 是萧华棠,她真的来了! 在沉寂了这么多日后,在这样的深夜,她竟主动踏足了这块被沈清弦划为“禁地”的暖阁区域! 一股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猛地窜上心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流的速度骤然加快,一股暖意不合时宜地从脚底升起。 身体比思绪更快,她几乎是立刻抬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的急切,冲向书房门口,修长的手指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伸向那冰凉的门闩。 近了!指尖几乎触碰到那坚硬的木头! 然而,就在触碰到门闩的前一刹,沈清弦的动作却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猛地僵滞在半空中! 她为何而来? 是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发起那令她招架不住的热情攻势? 还是……别有他事? 深夜独处……这绝对不行! 万一她又是来分享那荒谬绝伦的话本情节,万一她再次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灼烧自己…… 万一……她发现了什么? 这暖阁里,藏着太多她沈清弦不敢示人的秘密,和不愿面对的真心。 这扇门,是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防线,绝不能开! 门内,沈清弦的手悬停在冰冷的门闩上,身体僵硬如铁,内心翻江倒海。 门外,萧华棠静静地站着。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施脂粉的脸庞在廊下灯笼朦胧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减,带着几分脆弱感。 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鬓边,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她微微咬着下唇,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眼底深处,却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微渺如星火的期待。 这几日刻意的冷落疏远,并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沈清弦在校场舞剑时那凌厉又飘逸的身姿。 想起她偶尔在无人处微蹙的眉头,或是那一次,她无意中被自己逗得唇角微微上扬昙花一现般的柔和…… 这些细微的碎片,像淬了蜜的钩子,钩得她心尖又酸又软。 今日,她丫鬟说,驸马爷询问她是否有进食,还询问是否还在看那无趣的话本。 这让她原本酸楚的心口,竟冒出了一丝丝细微的甜。 所以,她辗转反侧多时,最后拿起那本刚到她手上的话本,一鼓作气到了沈清弦所在的暖阁。 她捏紧了袖中藏着的东西,是一本新搜罗来的话本,据说更曲折更“催泪”《冰山将军的掌心娇:带球跑后她杀回来了》。 封面是两个泪眼朦胧拥抱的小人儿。 她用最后的骄傲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试探了。 若她今夜愿开门,哪怕只是让她进去坐坐,哪怕只是不再用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寒语气与她说话…… 或许……或许这看似已死的局,还能有一线转机?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无声流逝。 廊下值夜的两个小太监缩在柱子后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互相挤眉弄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交流: [甲:哎哟喂!殿下亲自来了!] [乙:赌一文钱,驸马爷这门开不开?] [甲:嘶……看驸马爷那脸,跟上阵杀敌似的凝重,悬!] [乙:唉,殿下看着怪可怜的……驸马爷的心是玄铁铸的吧?] 每一息都像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只有风吹过回廊的呜咽,像是在唱一首无言的哀歌。 那扇冰冷紧闭、纹丝不动的门,此刻在萧华棠眼中,彻底幻化成了沈清弦那颗同样紧闭、坚不可摧的心。 它冰冷、厚重、拒绝一切窥探与靠近。 眼底那点微弱、孤注一掷点燃的星火,终于在这片死寂的冰冷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熄灭,归于一片死寂的漆黑和茫然。 她看着这扇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她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原来,她耗尽心力迈出的第一步,竟是连靠近门扉都做不到。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嘲猛地涌上心头。 她贵为一朝长公主,金尊玉贵,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多少人绞尽脑汁只求能博她一笑? 为何偏偏要在这里,在这个心比石头还硬、情比纸还薄的人面前,卑微地、反复地品尝着冷待与羞辱的滋味? 像一个……傻子! 她没有再敲门,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月白的衣衫衬着她的身影,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在夜色里凝固的玉雕,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寂和疲惫。 门内,沈清弦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也能听到门外那压抑到极致的寂静。 一种强烈的冲动再次席卷了她:打开它!让她进来! 然而,理智的枷锁比玄铁更重。她死死咬着牙关,几乎尝到了唇齿间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这临界点,门外终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溢出的叹息。 “呵……” 那叹息短促,轻飘飘的,几乎瞬间就消散在穿廊的夜风里。 但它却像薄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门板,狠狠扎进沈清弦的心脏。 她能从那细微的气音里,听出无尽的疲惫,一种心死如灰的绝望,以及……尘埃落定般彻底的释然和放弃。 然后,是衣裙轻轻摩擦的窸窣声,是脚步缓缓挪动带着沉重滞涩感、渐行渐远的声音。 她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恼怒,没有她惯有的娇蛮任性。 只是这样安静地、带着最后一点尊严而来,又这样安静地、带着一身破碎的期望与骄傲离开。 干净利落,再无留恋。 沈清弦维持着那个伸手僵立的姿势,像一尊石俑。 悬空的手指冰凉僵硬,心脏却像是被那声叹息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尖锐的刺痛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眼前甚至有一瞬的发黑。 她赢了。 她成功地守住了她的秘密,守住了她的界限,守住了她自以为坚固的堡垒。 可是…… 为什么这“胜利”带来的,不是安宁,不是庆幸,而是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空洞和一种……想弯下腰呕吐的苦涩? 那苦涩从舌根蔓延到四肢百骸,冰冷刺骨。 窗外,夜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动着庭院里的枝叶,发出沙沙、连绵不绝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语,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哭泣。 在为那扇终究未能开启的门,一场尚未开始便已仓促落幕、甚至无人知晓的期待,奏响哀伤的挽歌。 第17章 殿下……搬去了何处 自那夜书房门外那场无声胜有声的“最后一次试探”彻底落幕,长公主萧华棠的心门,如同被千年寒冰彻底封冻。 公主府的气氛,也随之跌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彻底冰冷。 若说之前的疏离是湖面下暗流汹涌,那么如今,便是整个湖面瞬间冻结三尺,光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也映不出半分暖意。 翌日清晨,沈清弦几乎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的期待踏入小花厅。 或许,昨晚的决绝只是一时之气? 或许那双总是盛着狡黠与固执的眸子,此刻正带着懊恼在等她?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是那张空荡荡的主位,以及一份孤零零摆在侧位的早膳。 甚至,连那仅存的一人份餐点,也敷衍得像是膳房临时抓了个烧火丫头来充数。 一碗清粥寡淡得能照见人影,几片酱瓜蔫头耷脑。 往后几日亦是如此。 这日沈清弦沉默地坐下,木然地拿起筷子。 勺子搅动着粥碗,心思却早飞到了主院。 碗底似乎映出萧华棠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新婚不久后那次“早膳交锋”: 那次,萧华棠故意把沈清弦爱吃的虾饺全夹到自己碟子里,堆得像座小山,然后歪着头,眨巴着那双漂亮的凤眸: “沈将军,练兵辛苦,多吃点素好,清心寡欲。” 沈清弦当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反驳:“殿下此言差矣,臣需补充体力,方能护卫周全。” 说着,她趁萧华棠不备,筷子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夹回一只虾饺,动作利落得如同战场夺旗。 萧华棠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眉眼弯弯,“驸马爷好身手!看来本宫这碟子也得派重兵把守才行!” 侍立一旁的小宫女看着两位主子你来我往抢虾饺,憋笑憋得小脸通红,肩膀微微发抖。 老嬷嬷则无奈地摇头,小声嘀咕:“这架势,比御书房议政还热闹三分……” 回忆戛然而止,碗里的粥依旧索然无味。 沈清弦放下筷子,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厅中多坐了片刻。 目光掠过雕花窗棂,直直投向主院的方向。 那里,今日似乎格外死寂,连平日总爱在廊下扑棱的画眉鸟都噤了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 她起身,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那个她曾刻意回避的主院。 院门依旧敞开着,像无声的邀请,又像是无情的嘲弄。 当她踏入其中,目光扫过熟悉的景物,瞳孔骤然一缩。 廊下悬挂的那只萧华棠最喜爱、每日必定亲自逗弄的金丝画眉鸟笼不见了。 窗台上那几盆她时常对着吟诗作画、视若珍宝的素心建兰,也不见了踪影、 心,猛地向深渊坠去。 沈清弦几乎是跑着冲到了主屋门口。 推开那扇虚掩的大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空旷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头发紧。 屋内,已然半空。 那些属于萧华棠的色彩浓烈得如同她本人的摆设: 描金嵌玉的屏风、织锦烟霞的软枕、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紫檀妆奁、堆满了才子佳人手抄本和民间话本的书架、软榻上那张触手生温的白狐裘…… 所有带着她鲜明存在感的、热烈又霸道的印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冰冷沉重的紫檀木家具,宛如被遗弃的士兵,光秃秃地杵在原地,蒙着一层象征着荒废的薄薄的灰,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秋日天光里,沉默地列队,宣告着终结。 她搬走了。 真真切切地从她们名义上“共同”居住的院落里,彻底抹去了自己的一切痕迹。 快、准、狠,如同她指挥一场必胜的战役。 沈清弦如同被石化般僵立在门槛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凝固。 她看着这间骤然变得陌生、空旷、巨大到令人心慌的屋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连一丝可供追忆的念想,一点可供转圜的余地,都吝啬地未曾留下。 这简直是……比敌军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还要冷酷无情的清场! “殿下……搬去了何处?”沈清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荡得能带回音的房间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 这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名被留下来洒扫的瘦弱小宫女,正拿着抹布哆哆嗦嗦地擦着那张光板卧榻,显然这活儿也是刚被分配。 她闻声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 她转过身,头埋得低低的,声音细若蚊蝇: “回…回驸马爷,殿下…殿下她…她搬去了府内最西边的‘静心苑’。” 小宫女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主子的原话,然后模仿着一种努力想显得庄重、却又因恐惧而变调的语气补充道: “殿…殿下吩咐了,她…她要静心礼佛,参悟…呃…妙谛…那个…若无要事……” 小宫女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最关键的那句囫囵吐了出来;“请驸马爷,不必前往打扰!” 静心苑?! 沈清弦的脑海瞬间浮现出那个角落:公主府上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紧挨着高高的围墙。 据说夏天蚊子凶猛,冬天阴冷刺骨,平日里除了轮值的粗使婆子,鬼影子都难得见一个。 不必前往打扰。 六个字。 她一寸寸地环视着这个再无半分“萧华棠”气息的牢笼,目光最终定格在内室那张只剩下硬木板的卧榻上。 这张榻,承载过她们关系史上第一次的交锋:那个无比漫长而煎熬的新婚之夜。 而如今,连这煎熬挣扎的、让她心跳失序夜不能寐的源头,也彻底消失了。 她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清静”和“距离”。 可当这距离骤然变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冻土时,沈清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那轮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靠近温暖她,哪怕被她视为麻烦和炙烤的骄阳,早已在她自以为坚不可摧、实则布满裂痕的冰封世界里,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烙印并非痛楚,而是一种……她从未理解、更不敢承认的渴望。 如今,骄阳已然决绝西沉,再无留恋。 只留下她一人,独自站在这片被骤然剥夺了所有光和热、即将被永恒寒冬笼罩的荒原中心,手足无措。 她的心口,像是骤然破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着冰冷的穿堂风。 窗外,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裹挟着,如同被命运抛弃的弃儿,打着无助的旋儿,凄惶地飘落下来。 一片叶子晃晃悠悠,正好拂过沈清弦低垂的眼睫,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片叶子。 叶片冰凉,脉络清晰,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那脆弱的叶脉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瞬间支离破碎。 就如同她此刻兵荒马乱的心境。 沈清弦死死地闭上了眼,喉咙里堵满了翻涌带着铁锈般腥甜气息的剧痛。 那是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慌,比她深陷重围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比她站在御书房承受帝王雷霆之怒时更烈千百倍。 她想嘶吼,想质问,想冲去静心苑砸开那扇门…… 但最终,所有的汹涌,都只化作喉结在苍白皮肤下剧烈无声的滚动。 她将所有濒临失控的情绪,死死地生生咽回了那深不见底的喉咙深处。 指间的梧桐碎叶,悄然滑落尘埃。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而且,连对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复盘的机会都吝啬给予。 她是有冲动去府内最西边的‘静心苑’寻她的。 她知晓,既然长公主留了线索,那就是等着她去寻。 可她若去寻了,之后呢? 之后又该如何? 这一切,不就是她曾经想要的最佳处境吗? 只是那感觉,真的糟糕的可怕。 怂的不行的驸马爷,来大家一起难受吧,啊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殿下……搬去了何处 第18章 后悔 梧桐叶落尽,秋意凉得像是浸透了冰水的抹布,胡乱抹在公主府的每个角落。 偌大的府邸,被无形精准地劈成了两半。 东边,是驸马沈清弦那清冷得能跑马的院子。 西边,则是那处名叫“静心苑”、偏僻寂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沈清弦的日子,独自用膳,肚子对着能映出人影的清粥发呆。 独自批阅军报,但她盯着“粮草”二字能看一炷香。 独自在校场挥汗如雨,虽然总是把个木头假人当生死仇敌般狠揍。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清静”的滋味儿,比喝了隔夜馊茶还难受。 暖阁的火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骨头缝里的寒意。 校场的风不算大,刮在脸上却像小刀子割肉。 她总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像个捕风捉影的密探,期盼能从西边刮来的风里,捕捉到一丝半点属于萧华棠的动静。 哪怕是宫女打个喷嚏,或者她最讨厌的那个鹦鹉聒噪两声也好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静心苑,安静得像口刚刷了新漆的棺材。 这份死寂,比以往萧华棠叉着腰跟她理论“《女则》都是狗屁”时还要磨人。 那些被沈清弦刻意忽略、遗忘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在她脑子里放起了皮影戏: 那日,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窗纸,沈清弦正襟危坐,批注着一份边境军报,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一只描金绘彩的细瓷小碗,“啪”一声不客气地落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温热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喏,趁热喝了。”萧华棠的声音带着点命令的意味,人却懒洋洋地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手里翻着本民间话本,眼皮都没抬。 “御膳房新熬的杏仁燕窝羹,说是能润肺止咳。 瞅瞅你这眉头皱的,知道的你在看军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瞅着杀父仇人呢。” 沈清弦笔尖一顿,墨汁在“粮草不继”四字上晕开一团黑影。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板无波:“多谢殿下。臣不咳,也无恙,无需……” “打住!”萧华棠终于抬眼,漂亮的凤眸斜睨着她,拖长了调子,“沈大将军,本宫不是在跟你商量。你这嗓子干得跟砂纸磨过似的,昨夜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响动,吵得本宫连梦里的美玉糕都没尝着!喝!” 萧华棠说完又把视线挪回话本,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沈清弦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耳根悄然爬上可疑的红晕。 她昨夜确实……咳,思绪烦乱没睡好。 她盯着那碗晶莹的羹汤,内心天人交战: 喝?显得太听话。 不喝?似乎更矫情…… 最终,她板着脸,端起来,用一种“本帅是在执行军令”的悲壮姿态,一饮而尽。 萧华棠的嘴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又或者想到另一天,萧华棠兴致勃勃地在堆积如山的锦缎绫罗中穿梭,指尖滑过一匹匹流光溢彩的料子。 “清弦,你看这匹天水碧的云锦如何?衬你。” “臣有官服。” “啧!官服能当家常穿吗?”萧华棠白了她一眼,又拎起一匹玄色暗纹提花缎,“这个呢?稳重又不失贵气。” “臣……素喜简洁。” “简洁?我看你是恨不得天天裹着铁皮出门!”萧华棠没好气地放下料子。 忽然眼波一转,拎起一匹流光溢彩接近正红的石榴花罗,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的笑凑近沈清弦: “那……这个呢?多喜庆!跟本宫身上这件配成一套,走出去保管亮瞎那些贵妇的眼!” 说着,她还将自己嫣红的袖口在沈清弦眼前晃了晃。 沈清弦看着那扎眼的红,再对上萧华棠戏谑又亮晶晶的眼神,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半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架子,声音都拔高了一瞬: “殿下慎言!此……此乃僭越之色!臣……臣告退!”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萧华棠看着沈清弦仓惶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抱着那匹石榴红罗笑得花枝乱颤。 口里还说着:“下次让他们拿来上号布料供夫君挑选!” 沈清弦冲出库房,站在廊下,手按着还在狂跳的心口,对着空气无声地骂了一句:“……妖孽!” 这些画面,带着昔日未曾留意的温度,此刻化作一根根淬了蜜糖的细针,反复扎进沈清弦的心窝子,又疼又痒。 她再也无法骗自己。 她……想她。 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让她恐慌,却又像中了蛊一般无力抵抗。 在知晓萧华棠搬离主院的第五日,午后的阳光惨淡得毫无暖意。 沈清弦终于像个被逼到绝境的溃兵,内心挣扎了八百个回合后,扯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脚趾抠地的蹩脚借口: “呃……西苑外墙有几块砖松了?得禀报殿下知晓?” 她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这借口能再烂点吗?!沈清弦你打仗时的机变呢?! 最终,她还是脚步沉重地朝那“静心苑”走去。 越靠近西苑,荒凉感越重。 巡逻的侍卫踪迹罕见,洒扫的仆役更是影儿都没一个。 仿佛整个公主府都达成了共识:远离那片被长公主殿下亲自划下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流放之地”。 “驸……驸马爷?” 一个带着浓浓困惑和惊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清弦猛地回神,差点撞上路边的光秃梧桐树。 是老张,一个在府里当值了快二十年的老兵油子,如今负责东苑巡防。 他扛着把磨得锃亮的长枪,瞅着沈清弦的方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您这是迷路了?”老张瞅瞅西边那紧闭的朱漆院门,又看看沈清弦,满脸写着“此地不宜久留”的劝退表情。 “这西边儿可没啥好瞧的,风大,灰多,连麻雀都不爱在这儿拉屎!您要散心,校场多敞亮啊!” 老张挤眉弄眼,试图用“麻雀不拉屎”的接地气说法,委婉提醒驸马别去触霉头。 沈清弦被问得一噎,脸上有点挂不住,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巡视。” “巡……巡视西苑外墙?”老张的表情更玄幻了,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茬子。 “这活儿……不是归老李头那帮子泥瓦匠管吗? 驸马爷您金尊玉贵的,哪用得着亲自……” 他话没说完,但在沈清弦越来越冷的眼神注视下,声音自动消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呃……您忙!您忙!小的继续……巡视东边!” 说完,扛着他的“烧火棍”,溜得比兔子还快。 老张溜走时的背影都透着“此地有大凶险”的警惕。 被老张这么一打岔,沈清弦站在静心苑那扇紧闭且漆色有些剥落的朱漆大门前时,心头的怯意和尴尬反而被冲淡了几分,只剩下莫名的荒谬感。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该说什么? “殿下,臣来汇报外墙掉渣”? 还是干脆……直接认错? 就在她对着门板运气的当口…… “吱呀——” 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听到了她擂鼓般的心跳,竟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 然而,门缝里露出的,并非那张朝思暮想、或嗔或怒的脸庞,而是萧华棠身边那位一贯精明稳重的掌事宫女翠微。 翠微显然也没料到门口杵着这么大一个驸马爷,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怕什么来什么”的惊恐和为难。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步,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躯,巧妙地挡住了沈清弦投向门内的视线。 她动作标准却透着仓促地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 “驸马爷金安。”她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沈清弦灼灼的目光,硬着头皮复述主子的命令。 “殿……殿下此刻正在佛堂静修,参……参悟妙法,吩咐了……” 翠微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那接下来的几个字烫嘴得很:“……不见外人。若无要事……”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把最关键的那句囫囵吐了出来,“请驸马爷,切勿打扰!奴婢告退!” 外人。 切勿打扰。 六个裹着冰碴的石块,兜头盖脸狠砸下来! 沈清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将她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她曾是她的名义上的夫君,是这公主府名正言顺的另一位主人。 如今,却成了连踏足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的……外人?! 她所有的挣扎、悔意、那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靠近念头,都被这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字眼,狠狠钉死在了门外这冰冷的台阶上。 她想开口,想质问,想不管不顾地推开翠微。 她想问“她身体如何?” “她夜里咳不咳?”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万千话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阵叹息。 翠微根本不敢看她的脸色,话一说完,就像背后有鬼撵似的,飞快地缩回门内,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猛地拉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地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 不仅是门,是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退路,所有自以为还能挽回的余地。 沈清弦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寒风中的石雕。 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色。 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砸在她冰冷的官袍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在无情地嘲笑。 一片枯黄卷曲的梧桐叶,不偏不倚地粘在她肩头,像一道刺眼的驱逐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久到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融入西沉的暮色里。 沈清弦才极其缓慢僵硬地转过身。 迈开的第一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镣铐,靴底踩在铺满落叶的石径上,发出枯骨碎裂般的“咔嚓”声。 她终于尝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第19章 出征北伐 沈清弦行尸走肉般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引来了她以为的转机。 宫里的人邀长公主与驸马共赴宫宴。 原本,沈清弦以为会与长公主的关系修复一些,却没想到…… 麟德殿内,深秋的宫宴依旧锣鼓喧天,灯火亮得能晃瞎人眼。 丝竹管弦响得热闹,美酒佳肴香气扑鼻,仿佛整个皇城的暖意,都塞进了这金碧辉煌的笼子。 可这一切落在沈清弦眼里,却跟蒙了层冰渣子似的,又冷又隔膜。 几个月前那场改变命运的夜宴恍如隔世,那时她至少还能明确感知到身边人的存在。 如今?呵。 她依旧是那个腰杆笔直、顶着“战功赫赫驸马都尉”光环的沈清弦,与长公主萧华棠并肩坐在御座下首最尊贵的位子上。 在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话本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只有沈清弦自己知道,两人之间那看似“并肩”的距离,比她在北狄草原上追击敌酋三天三夜跑过的路还遥远。 萧华棠今日简直是照着“完美长公主”的模子刻出来的。 一身金线织就的宫装流光溢彩,衬得她肤白胜雪,妆容精致得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她全程挂着恰到好处的、模式化的浅笑,像个上好发条的人偶,与一**涌上来敬酒的宗室命妇们寒暄: “哎呀,王夫人这身蜀锦真是衬您,瞧着年轻十岁不止呢!”她的语气温婉,笑容标准。 “李郡王妃客气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您喜欢就好。”她将手中的物件推给郡王颔首示意,动作优雅。 “张老夫人慢走,改日定当亲自过府拜访。”她起身虚扶,礼数周全。 风度无双,言辞得体,她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她的目光呢? 沈清弦感觉自己像被施了隐形术。 萧华棠那漂亮得惊人的凤眸,视线流转间,精准地掠过席间所有人:慈祥的老太妃、殷勤的王妃、夸夸其谈的世子……甚至连阶下献舞的伶人逗乐时,她都配合地弯了弯嘴角。 唯独! 唯独漏了她身边这个穿着驸马礼服、活生生的大活人! 沈清弦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彻底沦为了背景板上一根毫无存在感的柱子,或者一件摆放得还算端正的装饰品。 席间,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或者说,嗅到某种微妙气息的宗室子弟,端着酒杯,试图跟这位风采更胜往昔的长公主殿下套近乎。 “殿下,听闻您府上新得了幅前朝古画?不知晚生可有幸……”一位年轻郡王笑容殷切。 萧华棠只是微微颔首,笑容依旧得体却疏离:“郡王有心了,不过是寻常旧物,不值一提。” 直接堵了回去。 另一位油头粉面的世子凑得更近些,仗着几分酒意:“殿下,京郊栖霞山的枫叶如今红得似火,晚霞映照下更是美不胜收。不知殿下近日可有雅兴……” 若是往常,萧华棠多半会因顾忌身边的“木头桩子”,对这种明显带着献殷勤意味的邀约冷淡处理。 可今日—— 沈清弦握着白玉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只见萧华棠竟然微微侧过头,对着那世子露出了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 虽然依旧维持着公主的矜持,但那笑意真切地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仿佛真被那枫叶美景勾起了兴致。 “哦?栖霞山的枫叶确是京城一绝。”她声音都似乎轻快了几分,带着点回忆的口吻,“记得少年时,本宫也曾偷偷溜去……” 世子受宠若惊,激动得脸都红了:“殿下少年时必然风华绝代……” “噗——”旁边不知是哪位宗室夫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嘴。 这一声笑像根针刺醒了沈清弦。 她看着萧华棠在别人面前展露的笑颜,那笑容…… 曾几何时,是只在她面前才会显露的狡黠模样? 有时是故意气她,有时是计谋得逞,有时……是真心实意。 一股浓烈到呛喉的酸涩混合着辛辣的酒气,猛地冲上沈清弦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晕。 她几乎是凭着战场上的本能,才没让自己失态地站起来质问。 沈清弦猛地将杯中物狠狠灌入口中。 冰凉的玉杯贴着滚烫的唇,辛辣的液体像烧刀子一样一路灼烧进胃里,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灼痛和翻江倒海的涩意。 她需要更多的酒!立刻!马上! “沈爱卿,”皇帝萧景琰那沉稳带笑的声音如同惊雷,从上首传来,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朕瞧你今日饮得有些急啊,杯不离手的。可是心中有事?说出来,朕为你做主。”皇帝的关切听在她耳中,更像是精准的试探。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弦身上。 包括她身侧那道,她终于能清晰感知到极其短暂而冰冷的视线。 萧华棠也因皇帝突如其来的点名,终于、真正地、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担忧,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尊石像,或者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探究? 仿佛在奇怪她为何会在此刻表现得如此“失态”?像个借酒浇愁的怨妇?! 沈清弦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银箸。 她躬身抱拳,声音因为急促和那口呛人的酒气而显得有些沙哑: “回陛下!臣……臣无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甚至带上一丝“激动”。 “陛下恩泽浩荡,赐臣良缘,又委以重任。 臣每思及此,便心中激荡,感念天恩! 一时忘形,不觉……多饮了几杯!请陛下恕罪!” 她把“感念天恩”四个字咬得极重,硬生生扯出一个“忠臣良将激动难抑”的理由。 皇帝萧景琰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她和一旁迅速收回目光、恢复优雅仪态的萧华棠之间,意味深长地流转了一圈,如同老鹰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他脸上挂着笑,并未深究沈清弦那略显生硬的解释,只是顺着话头道: “爱卿言重了。你为国征战,劳苦功高。 看到你与华棠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便是对朕最大的感念。” 皇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沉凝了下来,如同给热闹的宫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过,爱卿也莫要太过沉溺于安乐。方才兵部八百里急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清弦,“北狄左贤王部近日异动频繁,兵锋隐隐指向云州。边境烽烟,怕是再起不远了。” 北狄异动?云州?! 沈清弦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 军人的本能如同沉睡的雄狮骤然苏醒,所有关于萧华棠的情绪瞬间被强行压制下去。 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腰杆挺得笔直,抱拳沉声应道,声音洪亮得震得旁边打瞌睡的郡王一个激灵: “陛下放心!云州城坚,将士用命! 臣与麾下儿郎,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为国效力,万死不辞! 必让狄人有来无回!” 那股属于边疆统帅的铁血气势瞬间笼罩了她,仿佛刚才那个失魂落魄借酒消愁的人不是她。 “好!壮哉!朕之栋梁!”皇帝满意地抚掌大笑,举杯向群臣,“诸卿共饮,为我大梁将士壮行!” “共饮!共饮!”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股豪情壮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沈清弦回到座位,心却比方才更加纷乱如麻。 边关告急,意味着她随时可能再次披甲出征,重返那片她熟悉的烽火之地。 若在以往,她必是毫不犹豫,甚至心怀热血澎湃的期待。 那是她的战场,她的荣耀所系! 可此刻,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瞬间绞杀了她的热血。 若她此刻离去,踏上那生死难料的征程,她与她之间这已然冰封三尺、形同陌路的关系,是否就……彻底断绝? 再无任何转圜之机?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卑微的期盼,再次看向身侧的萧华棠。 萧华棠却已再次将她那完美的侧脸对着她,正微微倾身,听着旁边一位小郡主兴致勃勃地说着京中闺阁趣事,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浅淡弧度。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半分……与他可能出征、可能生死有关的波澜。 仿佛刚才那句关乎边境安危、关乎他可能生死未卜的消息,只是掠过耳边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是啊!沈清弦心底一片冰凉。 外人。 她早已是她的“外人”。 他的去留,他的生死,又与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何干? 这个认知,比北狄左贤王的铁骑压境,更让沈清弦感到刺骨穿髓的寒冷。 她下意识地又去摸酒杯,却发现壶已空。 宫宴最终在这份于沈清弦而言如同酷刑般的“热闹”中走向尾声。 丝竹渐歇,宾客开始告退。 萧华棠在宫女们如同精密仪仗队般的簇拥下,率先优雅起身,裙裾纹丝不动,对着御座上的帝后行礼,声音清越: “皇兄,皇嫂,华棠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没有回头。 没有眼神交汇。 更没有如同殿中其他那些恩爱夫妻一般,妻子会停下脚步,等待丈夫同行,或是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她就那样,在宫女们的拱卫下,仪态万方地转身,裙摆划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一步步远离灯火通明的大殿,向着殿外那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走去。 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忘在盛宴角落的摆件。 她手中还捏着那只空了的白玉酒杯,杯壁上残留的冰凉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酒入愁肠…… 古人说酒能化作相思泪。 而她沈清弦,连为这份迟来的、无处安放的情愫流泪的……资格,都已被她亲手剥夺殆尽。 殿外,萧瑟的秋风如同呜咽的号角,卷着枯黄的残叶,猛烈地拍打着厚重的朱漆宫门,发出沉闷而悲凉的“啪啪”声。 一场关乎家国存亡的风暴,似乎即将在遥远的北境边关掀起。 而另一场早已在她内心深处酝酿、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此刻已轰然降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殆尽。 连一点残骸,都吝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