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行尸走肉般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引来了她以为的转机。
宫里的人邀长公主与驸马共赴宫宴。
原本,沈清弦以为会与长公主的关系修复一些,却没想到……
麟德殿内,深秋的宫宴依旧锣鼓喧天,灯火亮得能晃瞎人眼。
丝竹管弦响得热闹,美酒佳肴香气扑鼻,仿佛整个皇城的暖意,都塞进了这金碧辉煌的笼子。
可这一切落在沈清弦眼里,却跟蒙了层冰渣子似的,又冷又隔膜。
几个月前那场改变命运的夜宴恍如隔世,那时她至少还能明确感知到身边人的存在。
如今?呵。
她依旧是那个腰杆笔直、顶着“战功赫赫驸马都尉”光环的沈清弦,与长公主萧华棠并肩坐在御座下首最尊贵的位子上。
在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话本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只有沈清弦自己知道,两人之间那看似“并肩”的距离,比她在北狄草原上追击敌酋三天三夜跑过的路还遥远。
萧华棠今日简直是照着“完美长公主”的模子刻出来的。
一身金线织就的宫装流光溢彩,衬得她肤白胜雪,妆容精致得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她全程挂着恰到好处的、模式化的浅笑,像个上好发条的人偶,与一**涌上来敬酒的宗室命妇们寒暄:
“哎呀,王夫人这身蜀锦真是衬您,瞧着年轻十岁不止呢!”她的语气温婉,笑容标准。
“李郡王妃客气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您喜欢就好。”她将手中的物件推给郡王颔首示意,动作优雅。
“张老夫人慢走,改日定当亲自过府拜访。”她起身虚扶,礼数周全。
风度无双,言辞得体,她完美得无懈可击。
可她的目光呢?
沈清弦感觉自己像被施了隐形术。
萧华棠那漂亮得惊人的凤眸,视线流转间,精准地掠过席间所有人:慈祥的老太妃、殷勤的王妃、夸夸其谈的世子……甚至连阶下献舞的伶人逗乐时,她都配合地弯了弯嘴角。
唯独!
唯独漏了她身边这个穿着驸马礼服、活生生的大活人!
沈清弦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彻底沦为了背景板上一根毫无存在感的柱子,或者一件摆放得还算端正的装饰品。
席间,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或者说,嗅到某种微妙气息的宗室子弟,端着酒杯,试图跟这位风采更胜往昔的长公主殿下套近乎。
“殿下,听闻您府上新得了幅前朝古画?不知晚生可有幸……”一位年轻郡王笑容殷切。
萧华棠只是微微颔首,笑容依旧得体却疏离:“郡王有心了,不过是寻常旧物,不值一提。” 直接堵了回去。
另一位油头粉面的世子凑得更近些,仗着几分酒意:“殿下,京郊栖霞山的枫叶如今红得似火,晚霞映照下更是美不胜收。不知殿下近日可有雅兴……”
若是往常,萧华棠多半会因顾忌身边的“木头桩子”,对这种明显带着献殷勤意味的邀约冷淡处理。
可今日——
沈清弦握着白玉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只见萧华棠竟然微微侧过头,对着那世子露出了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
虽然依旧维持着公主的矜持,但那笑意真切地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仿佛真被那枫叶美景勾起了兴致。
“哦?栖霞山的枫叶确是京城一绝。”她声音都似乎轻快了几分,带着点回忆的口吻,“记得少年时,本宫也曾偷偷溜去……”
世子受宠若惊,激动得脸都红了:“殿下少年时必然风华绝代……”
“噗——”旁边不知是哪位宗室夫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嘴。
这一声笑像根针刺醒了沈清弦。
她看着萧华棠在别人面前展露的笑颜,那笑容……
曾几何时,是只在她面前才会显露的狡黠模样?
有时是故意气她,有时是计谋得逞,有时……是真心实意。
一股浓烈到呛喉的酸涩混合着辛辣的酒气,猛地冲上沈清弦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晕。
她几乎是凭着战场上的本能,才没让自己失态地站起来质问。
沈清弦猛地将杯中物狠狠灌入口中。
冰凉的玉杯贴着滚烫的唇,辛辣的液体像烧刀子一样一路灼烧进胃里,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灼痛和翻江倒海的涩意。
她需要更多的酒!立刻!马上!
“沈爱卿,”皇帝萧景琰那沉稳带笑的声音如同惊雷,从上首传来,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朕瞧你今日饮得有些急啊,杯不离手的。可是心中有事?说出来,朕为你做主。”皇帝的关切听在她耳中,更像是精准的试探。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弦身上。
包括她身侧那道,她终于能清晰感知到极其短暂而冰冷的视线。
萧华棠也因皇帝突如其来的点名,终于、真正地、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担忧,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尊石像,或者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探究?
仿佛在奇怪她为何会在此刻表现得如此“失态”?像个借酒浇愁的怨妇?!
沈清弦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银箸。
她躬身抱拳,声音因为急促和那口呛人的酒气而显得有些沙哑:
“回陛下!臣……臣无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甚至带上一丝“激动”。
“陛下恩泽浩荡,赐臣良缘,又委以重任。
臣每思及此,便心中激荡,感念天恩!
一时忘形,不觉……多饮了几杯!请陛下恕罪!”
她把“感念天恩”四个字咬得极重,硬生生扯出一个“忠臣良将激动难抑”的理由。
皇帝萧景琰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她和一旁迅速收回目光、恢复优雅仪态的萧华棠之间,意味深长地流转了一圈,如同老鹰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他脸上挂着笑,并未深究沈清弦那略显生硬的解释,只是顺着话头道:
“爱卿言重了。你为国征战,劳苦功高。
看到你与华棠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便是对朕最大的感念。”
皇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沉凝了下来,如同给热闹的宫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过,爱卿也莫要太过沉溺于安乐。方才兵部八百里急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清弦,“北狄左贤王部近日异动频繁,兵锋隐隐指向云州。边境烽烟,怕是再起不远了。”
北狄异动?云州?!
沈清弦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
军人的本能如同沉睡的雄狮骤然苏醒,所有关于萧华棠的情绪瞬间被强行压制下去。
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腰杆挺得笔直,抱拳沉声应道,声音洪亮得震得旁边打瞌睡的郡王一个激灵:
“陛下放心!云州城坚,将士用命!
臣与麾下儿郎,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为国效力,万死不辞!
必让狄人有来无回!”
那股属于边疆统帅的铁血气势瞬间笼罩了她,仿佛刚才那个失魂落魄借酒消愁的人不是她。
“好!壮哉!朕之栋梁!”皇帝满意地抚掌大笑,举杯向群臣,“诸卿共饮,为我大梁将士壮行!”
“共饮!共饮!”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股豪情壮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沈清弦回到座位,心却比方才更加纷乱如麻。
边关告急,意味着她随时可能再次披甲出征,重返那片她熟悉的烽火之地。
若在以往,她必是毫不犹豫,甚至心怀热血澎湃的期待。
那是她的战场,她的荣耀所系!
可此刻,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瞬间绞杀了她的热血。
若她此刻离去,踏上那生死难料的征程,她与她之间这已然冰封三尺、形同陌路的关系,是否就……彻底断绝?
再无任何转圜之机?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卑微的期盼,再次看向身侧的萧华棠。
萧华棠却已再次将她那完美的侧脸对着她,正微微倾身,听着旁边一位小郡主兴致勃勃地说着京中闺阁趣事,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浅淡弧度。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半分……与他可能出征、可能生死有关的波澜。
仿佛刚才那句关乎边境安危、关乎他可能生死未卜的消息,只是掠过耳边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是啊!沈清弦心底一片冰凉。
外人。
她早已是她的“外人”。
他的去留,他的生死,又与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何干?
这个认知,比北狄左贤王的铁骑压境,更让沈清弦感到刺骨穿髓的寒冷。
她下意识地又去摸酒杯,却发现壶已空。
宫宴最终在这份于沈清弦而言如同酷刑般的“热闹”中走向尾声。
丝竹渐歇,宾客开始告退。
萧华棠在宫女们如同精密仪仗队般的簇拥下,率先优雅起身,裙裾纹丝不动,对着御座上的帝后行礼,声音清越:
“皇兄,皇嫂,华棠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没有回头。
没有眼神交汇。
更没有如同殿中其他那些恩爱夫妻一般,妻子会停下脚步,等待丈夫同行,或是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她就那样,在宫女们的拱卫下,仪态万方地转身,裙摆划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一步步远离灯火通明的大殿,向着殿外那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走去。
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忘在盛宴角落的摆件。
她手中还捏着那只空了的白玉酒杯,杯壁上残留的冰凉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酒入愁肠……
古人说酒能化作相思泪。
而她沈清弦,连为这份迟来的、无处安放的情愫流泪的……资格,都已被她亲手剥夺殆尽。
殿外,萧瑟的秋风如同呜咽的号角,卷着枯黄的残叶,猛烈地拍打着厚重的朱漆宫门,发出沉闷而悲凉的“啪啪”声。
一场关乎家国存亡的风暴,似乎即将在遥远的北境边关掀起。
而另一场早已在她内心深处酝酿、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此刻已轰然降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殆尽。
连一点残骸,都吝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