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下的重伤,如同一声惊雷,劈开了叶苏月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在伯父家中养伤,右腿被木板固定着,动弹不得,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筋骨的剧痛,提醒着她那晚在太子府门前所受的屈辱和心寒。
伯父叶太医来看过几次,脸色并不好看,只叮嘱她安心静养,言语间多有埋怨她行事鲁莽,为家族招惹是非。叶苏月只是沉默地听着,并不多言。寄人篱下,她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阿姐叶苏玉倒是日日都来,亲自为她换药,喂她喝粥,眉眼间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担忧和愧疚。
“月儿,你别怪殿下,”叶苏玉一边轻轻吹凉勺里的白粥,一边柔声劝道,“他那日也是病着,心情不佳,并非有意针对你。等你好了,阿姐带你去向他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叶苏月别开脸,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声音没什么起伏:“阿姐,我与他之间,没什么需要赔不是的。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挺好。”
叶苏玉叹了口气,放下粥碗,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这又是何苦?殿下他……他其实心里是记挂着你的,只是他身份尊贵,有些事不便明说。你相信我,阿姐不会害你。”
叶苏月抽回手,心底一片冰凉。相信?她还能相信谁?相信那个认定她“哗众取宠”、“满腹心机”的太子?还是相信这个口口声声为她好,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在她与李安之间筑起高墙的姐姐?
她闭上眼,不愿再多说。
养伤的日子枯燥而漫长。期间,宫里似乎派了太医来为李安诊治,据说病情又有反复。叶苏月听闻后,只是漠然地翻了页手中的医书,那株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紫须参,最终不知落在了何处,或许早已被丢弃,如同她那份被践踏的心意。
就在她腿伤稍愈,已能勉强靠着拐杖在院内缓慢走动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了苏家表面的平静。
那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厅堂响起时,叶苏月正由丫鬟搀扶着,准备回房休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叶氏女苏月,敏慧淑慎,通晓医理,于太子病症多有裨益,朕心甚慰。今特赐黄金百两,以彰其功。另,叶氏女苏玉,温良敦厚,品貌端方,与太子堪为良配,特赐婚东宫,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席卷了叶苏月的全部感官。她僵在原地,握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黄金百两?是对她采药之功的赏赐?轻飘飘的百两黄金,就想买断她断肠崖下的九死一生?
而赐婚……赐婚给阿姐?
虽然早已心死,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与李安再无瓜葛,可亲耳听到这纸赐婚,听到自己小心翼翼珍藏过的那点情愫被如此彻底地碾碎、抛弃,转而冠以她姐姐之名,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荒谬感还是瞬间淹没了她。
她失神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宣旨太监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伯父激动地叩谢皇恩,催促她接旨,她才猛地回过神。
拖着依旧疼痛的右腿,她艰难地向前迈步,想要跪下接旨。然而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一個不稳,拐杖打滑,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啊!”一声低呼,她并非摔倒在地,而是撞在了身旁同样准备接旨的叶苏玉身上。
叶苏玉“哎哟”一声,被她撞得向后跌坐在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脚踝,秀眉紧蹙,眼中瞬间盈满了生理性的泪花,楚楚可怜。
而叶苏月则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比身体更痛的,是那无法言说的狼狈和难堪。
“阿玉!”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响起。
只见原本该在府中静养的李安,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苏府,或许是一同前来宣旨,或许只是巧合。他看都没看摔在地上的叶苏月一眼,几步跨到叶苏玉身边,竟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伸手就去检查她的脚踝。
平日里金尊玉贵、衣角脏了都不必亲自弯腰掸灰的储君,此刻却为了叶苏玉曲膝在地,动作轻柔,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柔情。
“摔到哪里了?疼不疼?”他的声音是叶苏月从未听过的温存。
叶苏玉泪眼汪汪地看着李安,又歉然地望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叶苏月,小声道:“殿下,我没事……月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苏月喉头梗塞如同堵了一块巨石,红着眼圈,看着眼前这幕“郎情妾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安闻言,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叶苏月身上,那里面没有了那晚的暴怒和厌烦,却多了几分更深沉的冷漠和……理所当然的轻蔑。他嗔怪地对叶苏玉道:“阿玉,孤与你缘分天定,圣旨为证,你何错之有?”
说罢,他厌恶地扫了叶苏月一眼,甚至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依旧固定在木板里的伤腿,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讥讽:“叶苏月,一点小伤换得黄金百两,值了。圣上隆恩,你还摆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给谁看?未免太矫情!”
钻心的疼痛从他脚尖触碰的地方炸开,刺得叶苏月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死死摁住伤腿,抬头望着李安那张俊美却无比刻薄的脸,气极反笑。
一点小伤?矫情?
断肠崖十几丈,她从半腰掉下去摔得吐血,右腿险些保不住,在他眼里,就只是不值一提的“一点小伤”?她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屈辱难堪,在他眼里,就只是“哭哭啼啼”的“矫情”?
她咬紧牙关,忍着腿上和心上双重撕裂般的痛楚,用尽全身力气,狼狈地、一点点地从地上爬起身。拐杖倒在一边,她只能依靠那条未受伤的左腿和手臂的支撑,站得摇摇欲坠,却努力挺直了脊梁。
李安冷眼看着她挣扎,嘴角挑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储君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沉声警告道:“如今圣旨已下,尘埃落定。叶苏月,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最好给孤彻底收起来。安安分分,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叶苏月迎着他的目光,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冻结。
老是说,她确是喜欢过李安,这份喜欢或许始于青松山下的惊鸿一瞥,或许源于他曾经的温和友善,它堂堂正正,从未有过任何龌龊。只是京城爱慕太子的女儿家众多,他一向以礼相待,为何独独对她嗤之以鼻,认定她狡诈、歹毒,满腹鬼水?
她曾经不止一次问过他,为何如此看她?
他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扔下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清楚!她从来都不清楚!
可到了如今,清楚与否,还重要吗?
她看着李安,看着他那双曾经让她心动、此刻却只剩寒冰的眼睛,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释然。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象征着“隆恩”的百两黄金,而是指向厅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殿下的警告,我记下了。从今往后,叶苏月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殿下,再无干系。”
她的目光掠过李安,掠过泫然欲泣的叶苏玉,掠过一脸喜色与担忧交织的伯父,最后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上。
“至于这黄金百两和太子妃之位,”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极具讽刺的笑容,“殿下与阿姐,尽可安心享用。我叶苏月,不稀罕。”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拖着那条伤腿,朝着厅外走去。阳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将她摧折。
李安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心头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叫住她,想问清楚她那句“不稀罕”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目光触及身边依赖地看着他的叶苏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好在意的?一个心思不正、惯会耍弄手段的女子罢了。如今他得娶良配,阿玉良善与世无争,日后有他护着,至于叶苏月……他只盼着她别再出现在自己眼前,脏了他的眼。
叶苏玉轻轻依偎进他怀里,柔声道:“殿下,月儿她性子倔,您别跟她计较。等她气消了,我会好好劝她的……”
李安收回目光,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还是阿玉你懂事。日后,孤与你,定会好生看顾着她,不叫她再行差踏错便是。”
只是,他未曾看见,怀中女子低垂的眼眸里,飞快闪过的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叶苏月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和目光都隔绝在外。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失去太子妃之位,也不是因为那百两黄金的羞辱,而是为她那场尚未开始便已仓促落幕、最终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痴念。
她为他不顾生死,他却视她如敝履。
她真心相待的姐姐,夺走了她仅剩的温暖。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叶苏月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李安,叶苏玉,伯父……还有那些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害死她爹娘的仇人……
你们且等着。
我叶苏月今日所受之辱,所承之痛,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黄金百两?不过是起步的资本。
太子妃之位?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要的,是足以颠覆命运,足以复仇雪恨的力量!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汇聚,似乎又将是一场风雨。
而叶苏月的心,在这场赐婚的惊变中,彻底由懵懂走向冷硬,由迷茫走向坚定。属于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