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赐婚的惊雷过后,日子仿佛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渐平,内里却暗流汹涌。叶苏月将自己关在小院里,除了必要的换药和用饭,几乎足不出户。右腿的伤势在缓慢愈合,但每逢阴雨天,骨头缝里依旧会渗出针扎似的疼,提醒着她断肠崖下的惨烈和太子府门前的屈辱。
她刻意回避着所有与李安相关的消息,但有些事,并非她想避就能避开。
赐婚之后,按礼她本该与东宫更加疏远,然而一道口谕却再次将她与那个她不愿再见之人捆绑在一起——皇上念她医术了得,熟知太子旧疾,特命她继续照料李安的身子,直至大婚之前。
皇命难违。
叶苏月捏着那道口谕,指节泛白,唇边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是天意弄人,她越想逃离,越是身不由己。
第一次不得不再次踏入太子府,是在一个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她刻意挑了李安通常午歇的时辰,只想送了药便走,尽量避免碰面。
然而,事与愿违。
今日的太子府格外热闹,还未走近,便听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男女的谈笑。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竟是李安在设宴。
叶苏月脚步微顿,心底涌起一股厌烦。她只想悄无声息地完成差事,却偏生撞上这等场合。深吸一口气,她低着头,提着药箱,尽量不引人注目地随着引路内侍往里去。
穿过抄手游廊,宴客厅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李安坐在主位,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而紧挨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正是她的姐姐叶苏玉。
叶苏玉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赤金镶嵌红宝的头面,华贵夺目。她正与身旁的永安公主低声说笑,姿态亲昵。
“玉姐姐,等你嫁给我哥哥府上,有他护着你,我看谁还敢欺负你……”永安公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刚进门的叶苏月。
叶苏玉闻言,脸上飞起两抹红霞,更添娇媚,她柔声答道:“公主说笑了,我没受过什么委屈呀。”
“你呀,就是太大度,总是忍了又忍,别人才会蹬鼻子上脸。”永安公主戳戳她的额头,压低声音又与她耳语了几句。
叶苏玉扯了扯永安公主的衣袖,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叶苏月,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殿下误会我家妹妹了,她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并非有意冲撞。”
这话听着像是解释,落在叶苏月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倒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永安公主在指桑骂槐的是谁。
叶苏月懒得搭理她们,径直走到李安案前,将温好的药碗从药箱中取出,稳稳放在他面前:“殿下,该用药了。”
彼时,叶苏玉正端着一杯酒,笑盈盈地欲与李安对饮。李安也含笑伸手去接。
叶苏月眉头一蹙,想也没想,伸手便摁住了李安的手腕,声音冷硬:“殿下的病,不可饮酒。”
动作被打断,叶苏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措和歉然,看向叶苏月:“抱歉啊月儿,我不知道这事,是我错了。”
李安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叶苏玉,竟强压下了火气,反而给足了她面子。他不仅没有放下酒杯,反而就着叶苏玉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晃着空杯,挑衅似的看向叶苏月。
“玉姐姐,不过一杯酒而已,你也能向她道歉?”永安公主立刻不满地瞪向叶苏月。
叶苏月面无表情,声音漠然:“阿姐确是不必向我道歉。伤身的是殿下,阿姐若真觉得有错,该去向皇上请罪才是。”
一句话,噎得在场几人一时无言以对。搬出皇上,谁还敢多说半个字?
李安将空酒杯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盯着叶苏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拿根鸡毛当令箭?叶苏月,你管得太多了。孤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行吧。叶苏月在心底冷笑。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将药碗又往他眼前推了推,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催促:“那殿下便快些喝完药,我也好早些交差,不打扰殿下和诸位雅兴。”
李安默不作声地盯了她半晌,眼神复杂,最终低声嘟囔了一句:“装模作样。”说着,竟也乖乖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他将空碗往案上一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那姿态,仿佛她多待一刻,都会玷污了这里的空气,毁了他的好兴致。
叶苏月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跟这群人多待一刻,她都觉得窒息。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异变陡生!
身后的李安突然脸色剧变,原本只是有些苍白的面孔瞬间褪尽血色,他猛地攥住胸口的衣料,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重重地砸在面前的案几上!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殿下!”
“哥哥!”
宴会上瞬间乱作一团。叶苏玉和永安公主的惊叫声同时响起。
叶苏月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到李安蜷缩着倒在案上,身体微微抽搐,唇色发绀,心中也是猛地一沉。
不等她上前查看,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扭住了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
“叶苏月!你好大的胆子!”永安公主哭叫着扑上来,扬手就朝着叶苏月的脸狠狠扇来,“竟敢打着治病的旗号谋害我哥哥!蛇蝎心肠!怪不得我哥哥瞧不上你!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五马分尸!”
“啪!啪!”接连几个耳光,又快又狠,落在叶苏月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她试图挣扎,奈何双臂被婆子死死钳制,根本动弹不得。
“够了,吵死了。”
一个略显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男声突兀地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满室的嘈杂和永安公主的哭闹。
叶苏月循声望去,只见厅堂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袍的男子。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毫无干系。方才那轻飘飘的几个字,正是出自他口。
跟在这男子身边的,是太医院的院判刘太医。刘太医此刻已上前为李安诊脉,神色凝重。
永安公主被那男子一声呵斥,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依旧不甘心,扯着刘太医的衣袖追问:“刘太医,我哥哥是喝了她给的药才晕倒的,你确定不是中了毒?”
刘太医仔细诊过脉,又查看了李安的眼睑舌苔,这才越过慌乱的永安公主和叶苏玉,朝着那闭目养神的男子躬身道:“白大人,殿下乃是豪饮急酒,引动旧疾,伤及心脉,所幸救治及时,暂无大碍。只是日后饮食,需得万分注意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与苏姑娘的药,并无干系。”
听闻与叶苏月无关,扭着她的婆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那被称作“白大人”的男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多情的轮廓,此刻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他踱步至叶苏月身边,只一个眼神,左右钳制她的婆子便立刻松开了手,退到一旁。
叶苏月只觉得羞愤难当,脸上是清晰的指印,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她挡开男子下意识伸过来似乎想扶她一把的手,咬着牙,自己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身。
“多谢,不必。”
她忍着腿上传来的不适,一瘸一拐地走到榻前。李安已经悠悠转醒,面色依旧苍白,他看见叶苏月脸上的伤痕和狼狈模样,眼神微微怔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明情绪。
叶苏月看看他,再看看旁边捂着脸、眼神怨毒的永安公主,心中积压的怒火与委屈瞬间冲破了临界点。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叶苏月猛地抬手,左右开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还了永安公主两记响亮的耳光!
“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骤然寂静的厅堂内。
永安公主被打得懵了,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叶苏月。
“你……你敢打本宫?!本宫要告诉父皇……”
“你去告!”叶苏月厉声打断她,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永安,“你便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这两巴掌,我也得还给你!”
她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看看圣上会不会因为这两巴掌就砍了她!砍了她,他们老李家那世代遗传、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根,就别再想好了!
她转而冷眼看向榻上神色复杂的李安,他唇色煞白,气息微弱的样子,更是勾起了她断肠崖下的惨痛记忆,恨得牙痒:
“殿下瞧不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殿下!若非皇命不可违,你以为我愿意来见你?从今往后,你便是八抬大轿来请,我叶苏月也绝不会再踏入东宫半步!若还想瞧病,自己另寻高明吧!”
她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了。其实她本性高傲,便是喜欢谁,也绝不会放下身段苦苦纠缠。从前为李安鞍前马后,不过是念着青松山下他或许无意、却曾温暖过她的举动,以及那份救命的恩情。
如今,断肠崖下,她拼死采药,险些送命,已还了他那条命。
从此,两清!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梁,拖着那条依旧不便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离开了这片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李安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叶苏月知道,今日之后,她与东宫,与李安,是彻底撕破脸了。但她不后悔。
有些界限,早该划清。
走出太子府不远,身后传来脚步声。刘太医背着药箱追了上来。
“苏姑娘留步。”
叶苏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刘太医走到她身侧,看了一眼她依旧红肿的脸颊,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姑娘医术精湛,老朽佩服。只是……今日之事,姑娘还是太过冲动了。”
叶苏月抿唇不语。
刘太医顿了顿,似是想转移话题,又道:“方才那位是辅展公府的白大人。白府老太君缠绵病榻已久,老朽多方诊治,效果甚微。不知苏姑娘可否愿意随老朽去白府一趟,为老太君瞧瞧?或许……姑娘能有化解之法。”
这时,那位“白大人”也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叶苏月,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只淡淡道:“也成,试试罢。”
叶苏月正在气头上,烦透了这种上位者盛气凌人、仿佛施舍般的姿态,想也没想便拒绝道:“刘太医医术高明,若您都束手无策,恐怕我也没法子。”她拱手一礼,“告辞。”
说罢,她转身欲走。
那白大人却在她身后悠悠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玩味:“百两诊金,可劳得动姑娘大驾?”
叶苏月脚步猛地一顿。
百两……诊金?
她突然想起那日圣旨赐下的、如同羞辱般的百两黄金,又想到自己如今在伯父家中尴尬的处境,以及未来复仇可能需要的大量银钱……
底气突然有些不足。
她深吸一口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慢慢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答道:“去瞧瞧……倒也不妨事。”
白大人看着她这副瞬间转变的态度,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将他身上那股疏离淡漠的气质冲淡了不少,竟带上几分难以言喻的熠熠神采,显得亲近了些。
叶苏月心底那点不快,奇异地被这笑容和那百两诊金冲散了些许。
也罢,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更何况,辅展公府……那可是连太子都要礼让三分的所在。
一条新的路,似乎在她眼前,隐隐展现出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