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昭昭》 第1章 断肠崖下 凛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刀片,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叶苏月死死抠住身下粗糙的岩石缝隙,指腹早已磨破,渗出的鲜血在灰褐色的石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暗红。她悬在断肠崖的半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一支撑她的,是一根看起来并不十分结实的藤蔓和右下方不远处那株在风中摇曳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药——“紫须参”。 那是太子李安治疗心疾所需的一味主药,极为罕见,太医院多方寻觅不得,只古籍记载这断肠崖的险峻之处或有生长。李安近日常感胸闷气短,虽未明说,但叶苏月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她自幼随父学医,颇通药性,便瞒着所有人,独自来了这京城外最凶险的断肠崖。 此刻,她的右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方才为了采那紫须参,脚下岩石松动,她直坠而下,幸亏慌乱中抓住了这根藤蔓,但下坠的力道狠狠撞在了崖壁凸起处,腿骨怕是伤得不轻。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与崖间的雾气凝结在一起,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咬紧牙关,将涌上喉头的腥甜血气强行咽了下去。不能放弃,李安还需要这株药。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俊却总带着几分疏离和……厌弃的脸庞,叶苏月心头微微一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或许,只是因为三年前青松山下,那个曾对她绽开过毫无保留的、温暖笑容的少年,是她灰暗记忆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深吸一口气,她忍着腿上的剧痛,尝试借着藤蔓的力量,一点点向那株紫须参挪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腿,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近了,更近了……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带着露水的紫色花瓣。 小心翼翼地将整株草药连同根茎完整挖出,放入随身携带的药囊,叶苏月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如何上去。藤蔓在刚才的晃动中似乎又松动了几分,她仰头望去,崖顶遥远得如同天际。 必须拼一把。她将药囊在怀里塞好,双手交替,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下,都耗尽了力气,腿上的伤让她使不上劲,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双臂和那根岌岌可危的藤蔓上。山风更猛,吹得她身形摇晃,碎石簌簌落下,坠入深不见底的雾气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力气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手掌终于搭上了崖顶坚实的边缘。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上去,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尤其是右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天光已然大亮,晨曦穿透薄雾,映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她不敢耽搁太久,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右腿完全无法着力。折了,或者至少是重伤。她苦笑一下,从药囊里找出几味能临时镇痛止血的草药,嚼碎了敷在腿伤最重的地方,又撕下衣摆,勉强做了固定。 然后,她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当做拐杖,一瘸一拐,拖着几乎废掉的右腿,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京城的方向挪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嘴唇被她咬得没了血色。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回去,把药交给李安。 从断肠崖到京城,平日里骑马也要大半日,她拖着伤腿,走走停停,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终于看到了巍峨的城门。守城的士兵见她浑身狼狈,血迹斑斑,本想盘问,但认出她似乎是太医院叶太医家的侄女,又见她形容凄惨,终究还是放行了。 进城后,叶苏月没有回伯父家,而是径直朝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她此刻的模样实在不堪,但她担心李安的病情,只想尽快将药送到。 太子府门前灯火通明,守卫森严。她这副模样自然被拦了下来。 “我是叶苏月,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她撑着拐杖,声音因疼痛和疲惫而沙哑。 守卫显然认得她,毕竟她因医术了得,曾被皇上特许为太子调理身子,来过府上几次。但此刻,守卫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叶姑娘,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早已歇下了,吩咐不见客。” “我正是为殿下的病而来,”叶苏月从怀中掏出那个被她护了一路、沾染了血迹和泥土的药囊,“我找到了紫须参,请通传一声,殿下若知此药寻到,定会……” 话音未落,府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只见太子李安披着一件墨色狐裘,在几名內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而他身侧,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手臂的,是她的姐姐——叶苏玉。 叶苏玉一身鹅黄色锦缎衣裙,披着同色的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温柔婉约。她看到门外的叶苏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担忧和惊讶:“月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安的目光也落在了叶苏月身上,先是看到她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视线扫过她手中那不起眼的药囊和那根简陋的拐杖,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攀爬而血肉模糊的手上和明显不自然的右腿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叶苏月预想中的惊喜、关切,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无,只有一种了然般的冷漠和……厌烦。 “叶苏月,”他开口,声音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没有半分温度,“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叶苏月心头一凉,攥着药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殿下,我去了断肠崖,找到了紫须参,您的病……” “够了!”李安不耐地打断她,语气带着储君特有的威仪和毫不掩饰的讥诮,“断肠崖?就凭你?不自量力,哗众取宠!”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叶苏月的心里。她为了这株药,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换来的却是“不自量力”和“哗众取宠”? 叶苏玉轻轻拉了拉李安的衣袖,柔声劝道:“殿下,月儿也是一片好心,她伤得这么重,您别责怪她了……” “好心?”李安冷哼一声,目光如同看待一件脏污的东西般扫过叶苏月,“阿玉,你心思纯净,不知人心险恶。她这般作态,不过是想引起孤的注意,其心可诛!”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冰冷,“叶苏月,孤早就告诉过你,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孤看在阿玉的面上,对你已是一再容忍,莫要再挑战孤的耐心。” 叶苏月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连腿上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她看着李安,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看着姐姐叶苏玉那带着歉然和无奈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和委屈涌上心头,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自己没有哗众取宠,没有那些龌龊心思,她只是……只是记得青松山上的情分,只是想帮他。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解释什么呢?他早已认定她是狡诈歹毒之人,她说再多,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巧言令色。 李安见她不语,只当她默认,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他踢了踢叶苏月倚靠着的拐杖,动作带着轻蔑:“不过是点小伤,换得太医院都寻不到的草药,值了。摆出这副哭丧着脸的模样给谁看?未免太矫情!” 钻心的疼痛因他这一踢再次猛烈袭来,叶苏月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淋漓,险些站立不住。她猛地抬头,看向李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倔强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 “一点小伤?矫情?”她气极反笑,声音颤抖却清晰,“李安,断肠崖十几丈,我从半腰摔下去,吐血三升,右腿险些保不住!在你眼里,就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和我故作姿态的矫情?” 她直呼其名,让李安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李安脸色一沉,储君的威仪尽显,沉声道:“叶苏月,注意你的身份!休得放肆!” 叶苏月却仿佛豁出去了,她咬着牙,忍着腿上和心上传来的双重剧痛,用那根破树枝支撑着,试图站得更直一些,尽管这让她痛得眼前发黑。 “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你眼中满腹心机、狡诈歹毒、只会哗众取宠的女子罢了!”她看着李安,一字一句道,“殿下放心,今日之后,叶苏月绝不会再来自取其辱!” 说完,她不再看李安和叶苏玉一眼,拖着那条仿佛有千斤重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身离开太子府门前那一片璀璨的灯火,蹒跚着融入了京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怀里的紫须参仿佛一块寒冰,贴着她的胸口,冷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原来,有些心意,在别人眼里,真的可以轻贱如尘土,可笑如跳梁小丑。 身后的太子府门前,李安望着那抹倔强而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眉头紧锁,心头莫名地烦躁更甚。叶苏玉轻轻依偎过来,柔声道:“殿下,月儿她性子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好好劝劝她……” 李安收回目光,看向身边温柔解语的女子,神色稍霁,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阿玉你良善,懂得为他人着想。日后……孤与你,定会护着她些,不叫她行差踏错便是。” 至于那个满腹心机、让他瞧着便觉脏了眼的叶苏月,他厌烦地想,只愿她日后安分些,别再出现在他眼前。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叶苏月拄着拐杖,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色脚印,很快又被新的尘埃覆盖。腿很痛,但心口的位置,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灌满了这京城冬夜的冷风,比腿伤更痛上百倍。 她抬起头,望着墨染般没有星辰的夜空,将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湿热狠狠逼了回去。 不值得。 从今往后,李安是死是活,与她叶苏月,再无干系。 第2章 赐婚惊变 断肠崖下的重伤,如同一声惊雷,劈开了叶苏月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在伯父家中养伤,右腿被木板固定着,动弹不得,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筋骨的剧痛,提醒着她那晚在太子府门前所受的屈辱和心寒。 伯父叶太医来看过几次,脸色并不好看,只叮嘱她安心静养,言语间多有埋怨她行事鲁莽,为家族招惹是非。叶苏月只是沉默地听着,并不多言。寄人篱下,她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阿姐叶苏玉倒是日日都来,亲自为她换药,喂她喝粥,眉眼间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担忧和愧疚。 “月儿,你别怪殿下,”叶苏玉一边轻轻吹凉勺里的白粥,一边柔声劝道,“他那日也是病着,心情不佳,并非有意针对你。等你好了,阿姐带你去向他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叶苏月别开脸,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声音没什么起伏:“阿姐,我与他之间,没什么需要赔不是的。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挺好。” 叶苏玉叹了口气,放下粥碗,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这又是何苦?殿下他……他其实心里是记挂着你的,只是他身份尊贵,有些事不便明说。你相信我,阿姐不会害你。” 叶苏月抽回手,心底一片冰凉。相信?她还能相信谁?相信那个认定她“哗众取宠”、“满腹心机”的太子?还是相信这个口口声声为她好,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在她与李安之间筑起高墙的姐姐? 她闭上眼,不愿再多说。 养伤的日子枯燥而漫长。期间,宫里似乎派了太医来为李安诊治,据说病情又有反复。叶苏月听闻后,只是漠然地翻了页手中的医书,那株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紫须参,最终不知落在了何处,或许早已被丢弃,如同她那份被践踏的心意。 就在她腿伤稍愈,已能勉强靠着拐杖在院内缓慢走动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了苏家表面的平静。 那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厅堂响起时,叶苏月正由丫鬟搀扶着,准备回房休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叶氏女苏月,敏慧淑慎,通晓医理,于太子病症多有裨益,朕心甚慰。今特赐黄金百两,以彰其功。另,叶氏女苏玉,温良敦厚,品貌端方,与太子堪为良配,特赐婚东宫,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席卷了叶苏月的全部感官。她僵在原地,握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黄金百两?是对她采药之功的赏赐?轻飘飘的百两黄金,就想买断她断肠崖下的九死一生? 而赐婚……赐婚给阿姐? 虽然早已心死,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与李安再无瓜葛,可亲耳听到这纸赐婚,听到自己小心翼翼珍藏过的那点情愫被如此彻底地碾碎、抛弃,转而冠以她姐姐之名,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荒谬感还是瞬间淹没了她。 她失神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宣旨太监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伯父激动地叩谢皇恩,催促她接旨,她才猛地回过神。 拖着依旧疼痛的右腿,她艰难地向前迈步,想要跪下接旨。然而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一個不稳,拐杖打滑,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啊!”一声低呼,她并非摔倒在地,而是撞在了身旁同样准备接旨的叶苏玉身上。 叶苏玉“哎哟”一声,被她撞得向后跌坐在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脚踝,秀眉紧蹙,眼中瞬间盈满了生理性的泪花,楚楚可怜。 而叶苏月则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比身体更痛的,是那无法言说的狼狈和难堪。 “阿玉!”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响起。 只见原本该在府中静养的李安,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苏府,或许是一同前来宣旨,或许只是巧合。他看都没看摔在地上的叶苏月一眼,几步跨到叶苏玉身边,竟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伸手就去检查她的脚踝。 平日里金尊玉贵、衣角脏了都不必亲自弯腰掸灰的储君,此刻却为了叶苏玉曲膝在地,动作轻柔,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柔情。 “摔到哪里了?疼不疼?”他的声音是叶苏月从未听过的温存。 叶苏玉泪眼汪汪地看着李安,又歉然地望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叶苏月,小声道:“殿下,我没事……月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苏月喉头梗塞如同堵了一块巨石,红着眼圈,看着眼前这幕“郎情妾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安闻言,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叶苏月身上,那里面没有了那晚的暴怒和厌烦,却多了几分更深沉的冷漠和……理所当然的轻蔑。他嗔怪地对叶苏玉道:“阿玉,孤与你缘分天定,圣旨为证,你何错之有?” 说罢,他厌恶地扫了叶苏月一眼,甚至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依旧固定在木板里的伤腿,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讥讽:“叶苏月,一点小伤换得黄金百两,值了。圣上隆恩,你还摆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给谁看?未免太矫情!” 钻心的疼痛从他脚尖触碰的地方炸开,刺得叶苏月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死死摁住伤腿,抬头望着李安那张俊美却无比刻薄的脸,气极反笑。 一点小伤?矫情? 断肠崖十几丈,她从半腰掉下去摔得吐血,右腿险些保不住,在他眼里,就只是不值一提的“一点小伤”?她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屈辱难堪,在他眼里,就只是“哭哭啼啼”的“矫情”? 她咬紧牙关,忍着腿上和心上双重撕裂般的痛楚,用尽全身力气,狼狈地、一点点地从地上爬起身。拐杖倒在一边,她只能依靠那条未受伤的左腿和手臂的支撑,站得摇摇欲坠,却努力挺直了脊梁。 李安冷眼看着她挣扎,嘴角挑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储君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沉声警告道:“如今圣旨已下,尘埃落定。叶苏月,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最好给孤彻底收起来。安安分分,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叶苏月迎着他的目光,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冻结。 老是说,她确是喜欢过李安,这份喜欢或许始于青松山下的惊鸿一瞥,或许源于他曾经的温和友善,它堂堂正正,从未有过任何龌龊。只是京城爱慕太子的女儿家众多,他一向以礼相待,为何独独对她嗤之以鼻,认定她狡诈、歹毒,满腹鬼水? 她曾经不止一次问过他,为何如此看她? 他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扔下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清楚!她从来都不清楚! 可到了如今,清楚与否,还重要吗? 她看着李安,看着他那双曾经让她心动、此刻却只剩寒冰的眼睛,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释然。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象征着“隆恩”的百两黄金,而是指向厅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殿下的警告,我记下了。从今往后,叶苏月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殿下,再无干系。” 她的目光掠过李安,掠过泫然欲泣的叶苏玉,掠过一脸喜色与担忧交织的伯父,最后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上。 “至于这黄金百两和太子妃之位,”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极具讽刺的笑容,“殿下与阿姐,尽可安心享用。我叶苏月,不稀罕。”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拖着那条伤腿,朝着厅外走去。阳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将她摧折。 李安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心头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叫住她,想问清楚她那句“不稀罕”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目光触及身边依赖地看着他的叶苏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好在意的?一个心思不正、惯会耍弄手段的女子罢了。如今他得娶良配,阿玉良善与世无争,日后有他护着,至于叶苏月……他只盼着她别再出现在自己眼前,脏了他的眼。 叶苏玉轻轻依偎进他怀里,柔声道:“殿下,月儿她性子倔,您别跟她计较。等她气消了,我会好好劝她的……” 李安收回目光,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还是阿玉你懂事。日后,孤与你,定会好生看顾着她,不叫她再行差踏错便是。” 只是,他未曾看见,怀中女子低垂的眼眸里,飞快闪过的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叶苏月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和目光都隔绝在外。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失去太子妃之位,也不是因为那百两黄金的羞辱,而是为她那场尚未开始便已仓促落幕、最终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痴念。 她为他不顾生死,他却视她如敝履。 她真心相待的姐姐,夺走了她仅剩的温暖。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叶苏月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重新燃起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李安,叶苏玉,伯父……还有那些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害死她爹娘的仇人…… 你们且等着。 我叶苏月今日所受之辱,所承之痛,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黄金百两?不过是起步的资本。 太子妃之位?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要的,是足以颠覆命运,足以复仇雪恨的力量!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汇聚,似乎又将是一场风雨。 而叶苏月的心,在这场赐婚的惊变中,彻底由懵懂走向冷硬,由迷茫走向坚定。属于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第3章 储君威仪 圣旨赐婚的惊雷过后,日子仿佛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渐平,内里却暗流汹涌。叶苏月将自己关在小院里,除了必要的换药和用饭,几乎足不出户。右腿的伤势在缓慢愈合,但每逢阴雨天,骨头缝里依旧会渗出针扎似的疼,提醒着她断肠崖下的惨烈和太子府门前的屈辱。 她刻意回避着所有与李安相关的消息,但有些事,并非她想避就能避开。 赐婚之后,按礼她本该与东宫更加疏远,然而一道口谕却再次将她与那个她不愿再见之人捆绑在一起——皇上念她医术了得,熟知太子旧疾,特命她继续照料李安的身子,直至大婚之前。 皇命难违。 叶苏月捏着那道口谕,指节泛白,唇边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是天意弄人,她越想逃离,越是身不由己。 第一次不得不再次踏入太子府,是在一个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她刻意挑了李安通常午歇的时辰,只想送了药便走,尽量避免碰面。 然而,事与愿违。 今日的太子府格外热闹,还未走近,便听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男女的谈笑。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竟是李安在设宴。 叶苏月脚步微顿,心底涌起一股厌烦。她只想悄无声息地完成差事,却偏生撞上这等场合。深吸一口气,她低着头,提着药箱,尽量不引人注目地随着引路内侍往里去。 穿过抄手游廊,宴客厅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李安坐在主位,一身杏黄常服,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而紧挨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正是她的姐姐叶苏玉。 叶苏玉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赤金镶嵌红宝的头面,华贵夺目。她正与身旁的永安公主低声说笑,姿态亲昵。 “玉姐姐,等你嫁给我哥哥府上,有他护着你,我看谁还敢欺负你……”永安公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刚进门的叶苏月。 叶苏玉闻言,脸上飞起两抹红霞,更添娇媚,她柔声答道:“公主说笑了,我没受过什么委屈呀。” “你呀,就是太大度,总是忍了又忍,别人才会蹬鼻子上脸。”永安公主戳戳她的额头,压低声音又与她耳语了几句。 叶苏玉扯了扯永安公主的衣袖,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叶苏月,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殿下误会我家妹妹了,她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并非有意冲撞。” 这话听着像是解释,落在叶苏月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倒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永安公主在指桑骂槐的是谁。 叶苏月懒得搭理她们,径直走到李安案前,将温好的药碗从药箱中取出,稳稳放在他面前:“殿下,该用药了。” 彼时,叶苏玉正端着一杯酒,笑盈盈地欲与李安对饮。李安也含笑伸手去接。 叶苏月眉头一蹙,想也没想,伸手便摁住了李安的手腕,声音冷硬:“殿下的病,不可饮酒。” 动作被打断,叶苏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措和歉然,看向叶苏月:“抱歉啊月儿,我不知道这事,是我错了。” 李安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叶苏玉,竟强压下了火气,反而给足了她面子。他不仅没有放下酒杯,反而就着叶苏玉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晃着空杯,挑衅似的看向叶苏月。 “玉姐姐,不过一杯酒而已,你也能向她道歉?”永安公主立刻不满地瞪向叶苏月。 叶苏月面无表情,声音漠然:“阿姐确是不必向我道歉。伤身的是殿下,阿姐若真觉得有错,该去向皇上请罪才是。” 一句话,噎得在场几人一时无言以对。搬出皇上,谁还敢多说半个字? 李安将空酒杯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盯着叶苏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拿根鸡毛当令箭?叶苏月,你管得太多了。孤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行吧。叶苏月在心底冷笑。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将药碗又往他眼前推了推,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催促:“那殿下便快些喝完药,我也好早些交差,不打扰殿下和诸位雅兴。” 李安默不作声地盯了她半晌,眼神复杂,最终低声嘟囔了一句:“装模作样。”说着,竟也乖乖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他将空碗往案上一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那姿态,仿佛她多待一刻,都会玷污了这里的空气,毁了他的好兴致。 叶苏月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跟这群人多待一刻,她都觉得窒息。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异变陡生! 身后的李安突然脸色剧变,原本只是有些苍白的面孔瞬间褪尽血色,他猛地攥住胸口的衣料,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重重地砸在面前的案几上!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殿下!” “哥哥!” 宴会上瞬间乱作一团。叶苏玉和永安公主的惊叫声同时响起。 叶苏月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到李安蜷缩着倒在案上,身体微微抽搐,唇色发绀,心中也是猛地一沉。 不等她上前查看,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扭住了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按着跪在了地上。 “叶苏月!你好大的胆子!”永安公主哭叫着扑上来,扬手就朝着叶苏月的脸狠狠扇来,“竟敢打着治病的旗号谋害我哥哥!蛇蝎心肠!怪不得我哥哥瞧不上你!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五马分尸!” “啪!啪!”接连几个耳光,又快又狠,落在叶苏月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她试图挣扎,奈何双臂被婆子死死钳制,根本动弹不得。 “够了,吵死了。” 一个略显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男声突兀地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满室的嘈杂和永安公主的哭闹。 叶苏月循声望去,只见厅堂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袍的男子。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毫无干系。方才那轻飘飘的几个字,正是出自他口。 跟在这男子身边的,是太医院的院判刘太医。刘太医此刻已上前为李安诊脉,神色凝重。 永安公主被那男子一声呵斥,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依旧不甘心,扯着刘太医的衣袖追问:“刘太医,我哥哥是喝了她给的药才晕倒的,你确定不是中了毒?” 刘太医仔细诊过脉,又查看了李安的眼睑舌苔,这才越过慌乱的永安公主和叶苏玉,朝着那闭目养神的男子躬身道:“白大人,殿下乃是豪饮急酒,引动旧疾,伤及心脉,所幸救治及时,暂无大碍。只是日后饮食,需得万分注意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与苏姑娘的药,并无干系。” 听闻与叶苏月无关,扭着她的婆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那被称作“白大人”的男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多情的轮廓,此刻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他踱步至叶苏月身边,只一个眼神,左右钳制她的婆子便立刻松开了手,退到一旁。 叶苏月只觉得羞愤难当,脸上是清晰的指印,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她挡开男子下意识伸过来似乎想扶她一把的手,咬着牙,自己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身。 “多谢,不必。” 她忍着腿上传来的不适,一瘸一拐地走到榻前。李安已经悠悠转醒,面色依旧苍白,他看见叶苏月脸上的伤痕和狼狈模样,眼神微微怔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明情绪。 叶苏月看看他,再看看旁边捂着脸、眼神怨毒的永安公主,心中积压的怒火与委屈瞬间冲破了临界点。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叶苏月猛地抬手,左右开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还了永安公主两记响亮的耳光! “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骤然寂静的厅堂内。 永安公主被打得懵了,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叶苏月。 “你……你敢打本宫?!本宫要告诉父皇……” “你去告!”叶苏月厉声打断她,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永安,“你便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这两巴掌,我也得还给你!” 她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看看圣上会不会因为这两巴掌就砍了她!砍了她,他们老李家那世代遗传、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根,就别再想好了! 她转而冷眼看向榻上神色复杂的李安,他唇色煞白,气息微弱的样子,更是勾起了她断肠崖下的惨痛记忆,恨得牙痒: “殿下瞧不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殿下!若非皇命不可违,你以为我愿意来见你?从今往后,你便是八抬大轿来请,我叶苏月也绝不会再踏入东宫半步!若还想瞧病,自己另寻高明吧!” 她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了。其实她本性高傲,便是喜欢谁,也绝不会放下身段苦苦纠缠。从前为李安鞍前马后,不过是念着青松山下他或许无意、却曾温暖过她的举动,以及那份救命的恩情。 如今,断肠崖下,她拼死采药,险些送命,已还了他那条命。 从此,两清!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梁,拖着那条依旧不便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离开了这片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李安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叶苏月知道,今日之后,她与东宫,与李安,是彻底撕破脸了。但她不后悔。 有些界限,早该划清。 走出太子府不远,身后传来脚步声。刘太医背着药箱追了上来。 “苏姑娘留步。” 叶苏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刘太医走到她身侧,看了一眼她依旧红肿的脸颊,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姑娘医术精湛,老朽佩服。只是……今日之事,姑娘还是太过冲动了。” 叶苏月抿唇不语。 刘太医顿了顿,似是想转移话题,又道:“方才那位是辅展公府的白大人。白府老太君缠绵病榻已久,老朽多方诊治,效果甚微。不知苏姑娘可否愿意随老朽去白府一趟,为老太君瞧瞧?或许……姑娘能有化解之法。” 这时,那位“白大人”也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叶苏月,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只淡淡道:“也成,试试罢。” 叶苏月正在气头上,烦透了这种上位者盛气凌人、仿佛施舍般的姿态,想也没想便拒绝道:“刘太医医术高明,若您都束手无策,恐怕我也没法子。”她拱手一礼,“告辞。” 说罢,她转身欲走。 那白大人却在她身后悠悠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玩味:“百两诊金,可劳得动姑娘大驾?” 叶苏月脚步猛地一顿。 百两……诊金? 她突然想起那日圣旨赐下的、如同羞辱般的百两黄金,又想到自己如今在伯父家中尴尬的处境,以及未来复仇可能需要的大量银钱…… 底气突然有些不足。 她深吸一口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慢慢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答道:“去瞧瞧……倒也不妨事。” 白大人看着她这副瞬间转变的态度,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将他身上那股疏离淡漠的气质冲淡了不少,竟带上几分难以言喻的熠熠神采,显得亲近了些。 叶苏月心底那点不快,奇异地被这笑容和那百两诊金冲散了些许。 也罢,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更何况,辅展公府……那可是连太子都要礼让三分的所在。 一条新的路,似乎在她眼前,隐隐展现出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