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刀片,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叶苏月死死抠住身下粗糙的岩石缝隙,指腹早已磨破,渗出的鲜血在灰褐色的石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暗红。她悬在断肠崖的半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一支撑她的,是一根看起来并不十分结实的藤蔓和右下方不远处那株在风中摇曳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药——“紫须参”。
那是太子李安治疗心疾所需的一味主药,极为罕见,太医院多方寻觅不得,只古籍记载这断肠崖的险峻之处或有生长。李安近日常感胸闷气短,虽未明说,但叶苏月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她自幼随父学医,颇通药性,便瞒着所有人,独自来了这京城外最凶险的断肠崖。
此刻,她的右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方才为了采那紫须参,脚下岩石松动,她直坠而下,幸亏慌乱中抓住了这根藤蔓,但下坠的力道狠狠撞在了崖壁凸起处,腿骨怕是伤得不轻。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与崖间的雾气凝结在一起,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咬紧牙关,将涌上喉头的腥甜血气强行咽了下去。不能放弃,李安还需要这株药。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俊却总带着几分疏离和……厌弃的脸庞,叶苏月心头微微一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或许,只是因为三年前青松山下,那个曾对她绽开过毫无保留的、温暖笑容的少年,是她灰暗记忆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深吸一口气,她忍着腿上的剧痛,尝试借着藤蔓的力量,一点点向那株紫须参挪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腿,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近了,更近了……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带着露水的紫色花瓣。
小心翼翼地将整株草药连同根茎完整挖出,放入随身携带的药囊,叶苏月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如何上去。藤蔓在刚才的晃动中似乎又松动了几分,她仰头望去,崖顶遥远得如同天际。
必须拼一把。她将药囊在怀里塞好,双手交替,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下,都耗尽了力气,腿上的伤让她使不上劲,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双臂和那根岌岌可危的藤蔓上。山风更猛,吹得她身形摇晃,碎石簌簌落下,坠入深不见底的雾气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力气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手掌终于搭上了崖顶坚实的边缘。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上去,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尤其是右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天光已然大亮,晨曦穿透薄雾,映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她不敢耽搁太久,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右腿完全无法着力。折了,或者至少是重伤。她苦笑一下,从药囊里找出几味能临时镇痛止血的草药,嚼碎了敷在腿伤最重的地方,又撕下衣摆,勉强做了固定。
然后,她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当做拐杖,一瘸一拐,拖着几乎废掉的右腿,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京城的方向挪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嘴唇被她咬得没了血色。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回去,把药交给李安。
从断肠崖到京城,平日里骑马也要大半日,她拖着伤腿,走走停停,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终于看到了巍峨的城门。守城的士兵见她浑身狼狈,血迹斑斑,本想盘问,但认出她似乎是太医院叶太医家的侄女,又见她形容凄惨,终究还是放行了。
进城后,叶苏月没有回伯父家,而是径直朝着太子府的方向走去。她此刻的模样实在不堪,但她担心李安的病情,只想尽快将药送到。
太子府门前灯火通明,守卫森严。她这副模样自然被拦了下来。
“我是叶苏月,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她撑着拐杖,声音因疼痛和疲惫而沙哑。
守卫显然认得她,毕竟她因医术了得,曾被皇上特许为太子调理身子,来过府上几次。但此刻,守卫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叶姑娘,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早已歇下了,吩咐不见客。”
“我正是为殿下的病而来,”叶苏月从怀中掏出那个被她护了一路、沾染了血迹和泥土的药囊,“我找到了紫须参,请通传一声,殿下若知此药寻到,定会……”
话音未落,府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只见太子李安披着一件墨色狐裘,在几名內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而他身侧,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手臂的,是她的姐姐——叶苏玉。
叶苏玉一身鹅黄色锦缎衣裙,披着同色的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温柔婉约。她看到门外的叶苏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担忧和惊讶:“月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安的目光也落在了叶苏月身上,先是看到她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视线扫过她手中那不起眼的药囊和那根简陋的拐杖,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攀爬而血肉模糊的手上和明显不自然的右腿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叶苏月预想中的惊喜、关切,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无,只有一种了然般的冷漠和……厌烦。
“叶苏月,”他开口,声音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没有半分温度,“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叶苏月心头一凉,攥着药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殿下,我去了断肠崖,找到了紫须参,您的病……”
“够了!”李安不耐地打断她,语气带着储君特有的威仪和毫不掩饰的讥诮,“断肠崖?就凭你?不自量力,哗众取宠!”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叶苏月的心里。她为了这株药,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换来的却是“不自量力”和“哗众取宠”?
叶苏玉轻轻拉了拉李安的衣袖,柔声劝道:“殿下,月儿也是一片好心,她伤得这么重,您别责怪她了……”
“好心?”李安冷哼一声,目光如同看待一件脏污的东西般扫过叶苏月,“阿玉,你心思纯净,不知人心险恶。她这般作态,不过是想引起孤的注意,其心可诛!”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冰冷,“叶苏月,孤早就告诉过你,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孤看在阿玉的面上,对你已是一再容忍,莫要再挑战孤的耐心。”
叶苏月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连腿上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她看着李安,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看着姐姐叶苏玉那带着歉然和无奈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和委屈涌上心头,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自己没有哗众取宠,没有那些龌龊心思,她只是……只是记得青松山上的情分,只是想帮他。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解释什么呢?他早已认定她是狡诈歹毒之人,她说再多,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巧言令色。
李安见她不语,只当她默认,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他踢了踢叶苏月倚靠着的拐杖,动作带着轻蔑:“不过是点小伤,换得太医院都寻不到的草药,值了。摆出这副哭丧着脸的模样给谁看?未免太矫情!”
钻心的疼痛因他这一踢再次猛烈袭来,叶苏月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淋漓,险些站立不住。她猛地抬头,看向李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倔强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
“一点小伤?矫情?”她气极反笑,声音颤抖却清晰,“李安,断肠崖十几丈,我从半腰摔下去,吐血三升,右腿险些保不住!在你眼里,就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和我故作姿态的矫情?”
她直呼其名,让李安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李安脸色一沉,储君的威仪尽显,沉声道:“叶苏月,注意你的身份!休得放肆!”
叶苏月却仿佛豁出去了,她咬着牙,忍着腿上和心上传来的双重剧痛,用那根破树枝支撑着,试图站得更直一些,尽管这让她痛得眼前发黑。
“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你眼中满腹心机、狡诈歹毒、只会哗众取宠的女子罢了!”她看着李安,一字一句道,“殿下放心,今日之后,叶苏月绝不会再来自取其辱!”
说完,她不再看李安和叶苏玉一眼,拖着那条仿佛有千斤重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转身离开太子府门前那一片璀璨的灯火,蹒跚着融入了京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怀里的紫须参仿佛一块寒冰,贴着她的胸口,冷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原来,有些心意,在别人眼里,真的可以轻贱如尘土,可笑如跳梁小丑。
身后的太子府门前,李安望着那抹倔强而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眉头紧锁,心头莫名地烦躁更甚。叶苏玉轻轻依偎过来,柔声道:“殿下,月儿她性子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好好劝劝她……”
李安收回目光,看向身边温柔解语的女子,神色稍霁,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阿玉你良善,懂得为他人着想。日后……孤与你,定会护着她些,不叫她行差踏错便是。”
至于那个满腹心机、让他瞧着便觉脏了眼的叶苏月,他厌烦地想,只愿她日后安分些,别再出现在他眼前。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叶苏月拄着拐杖,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色脚印,很快又被新的尘埃覆盖。腿很痛,但心口的位置,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灌满了这京城冬夜的冷风,比腿伤更痛上百倍。
她抬起头,望着墨染般没有星辰的夜空,将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湿热狠狠逼了回去。
不值得。
从今往后,李安是死是活,与她叶苏月,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