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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Chapter28

作者:随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讲座的日子如期而至。


    这几天,她几次三番想给顾昭言发信息,旁敲侧击地让他别来了。


    比如,在他关心讲座准备进度时,她会回:【就是些比较专业的心理学科普,可能有点枯燥,你工作忙的话,不用特意过来听的。】或者更直白一点:【其实……就是讲一些比较负面的情绪和生理反应,怕影响你心情。】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藏着她的恐惧——她怕他提前接触到“躯体化”、“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概念,怕他在了解其临床表现后,会本能地对这类人群产生距离感,甚至……害怕。


    然而,顾昭言的回复总是简洁而肯定:【答应了你的事,我会到。】或者:【无妨,我想听。】


    他的坚持像一把双刃剑,既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又加剧了她那份“他迟早会知道,迟早会离开”的恐慌。


    讲座在市内一家书店的沙龙区举行。


    站在讲座的聚光灯下,盛蓝深吸一口气。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刻意避开了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身影,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沙龙区。


    “各位下午好,今天我们将探讨一个在心理临床中非常常见,却又常常被误解的现象——心理问题的躯体化表现。”


    她身后的PPT展示出主题,她的讲解条理清晰,深入浅出。


    “首先,我们来看‘为什么会躯体化’。” 盛蓝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我们的情绪和心理压力,尤其是那些持续的、无法言说、或者被我们自身压抑和忽略的创伤、焦虑、抑郁,并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就像被堵住的河流,需要寻找出口。当我们的意识层面拒绝承认或无法处理这些情绪时,我们的潜意识就会接管,转而通过身体这座‘桥梁’来表达痛苦。”


    她顿了顿,让听众消化这个概念,然后继续:“从神经生理学角度简单解释,长期的精神压力会导致我们自主神经系统功能紊乱,影响神经递质的平衡,比如皮质醇水平持续偏高,这会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心血管系统、消化系统、免疫系统等。同时,大脑中负责处理情绪的边缘系统(尤其是杏仁核)与负责感知身体感觉的脑区(如岛叶)连接异常活跃,会将情绪信号‘误读’为身体上的真实威胁或不适,从而产生疼痛、麻木等各种真实的生理感受。这并非臆想,而是有着切实的神经生理基础的。”


    “那么,躯体化具体会有哪些临床表现呢?” 盛蓝切换了PPT,屏幕上列出详细的分类。


    “它的表现极其多样,几乎可以模拟任何器官系统的疾病,但通常缺乏相应的器质性病变证据。


    常见的有:


    疼痛感:广泛性的游走性疼痛,如头痛、背痛、肌肉关节痛,其部位和性质常常变化,与体力活动无关。


    神经系统症状:头晕、眩晕、感觉异常(如蚁走感、麻木感)、视觉模糊、耳鸣等。


    心血管及呼吸系统症状:心慌、心悸、胸闷、胸痛、感觉呼吸困难或需要深深叹气才能缓解的‘空气饥饿感’。


    消化系统症状:喉头异物感(癔球症)、恶心、呕吐、腹胀、腹泻、便秘等。


    其他:持续的疲劳感、睡眠障碍、显著的出汗、震颤等。”


    在讲述这些症状时,盛蓝的语速平稳,但她自己的指尖却微微发凉。


    “最后,我们谈谈如何缓解与应对。” 这是盛蓝讲得最用力的部分,仿佛既是在指导听众,也是在告诫自己。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识别与承认。当反复出现多种身体不适,但医学检查又找不到明确病因时,需要意识到这可能是心理压力的信号。不要


    责备自己‘想太多’或‘脆弱’,这是身体在用自己的方式呼救。


    其次,寻求专业帮助。心理咨询和治疗是根本途径。认知行为疗法(CBT)可以帮助我们调整对症状和情绪的灾难化思维,学会与不适感共存;精


    神分析取向的治疗则有助于探索潜意识中的冲突根源。


    再者,学习情绪调节技巧。正念冥想、腹式呼吸、渐进式肌肉放松等技术,可以帮助我们在症状来袭时稳定自主神经,降低生理唤醒水平。


    同时,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规律的作息、适度的运动、均衡的饮食,能为神经系统提供更好的支持。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是社会支持系统。家人、朋友的理解、陪伴和非评判性的倾听至关重要。请不要对身边的患者说‘你就是想多了’或‘


    坚强点’,这无异于二次伤害。他们需要的是被看见、被理解,是有人能陪伴他们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刻,告诉他们,‘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在这里’。”


    而她最在意的那个人,顾昭言,自始至终神情专注而平静,那是一种聆听知识的、理性的平静。他理解了这些知识,却似乎将它们完全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讲座终于在掌声中结束。


    盛蓝暗暗松了口气,与几位上前交流的读者简短交谈后,一抬头,便看见顾昭言手捧一束淡雅的香槟玫瑰,穿过稀疏的人群,向她走来。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依然卓尔不群。他将花递到她面前,语气平静:“讲得很好。”


    “谢谢。”盛蓝接过花,花香馥郁,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装纸,心脏在胸腔里惴惴不安地跳动。


    两人并肩走出书店,初冬的冷风一吹,盛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最终还是盛蓝按捺不住,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个……今天的讲座,你觉得……怎么样?”她补充道,“就是,内容方面……会不会太专业,或者,听了有点不舒服?”


    她紧紧盯着他的侧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任何一丝可能的排斥或讶异。


    顾昭言脚步未停,目视前方,似乎只是随口回应,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场与己无关的报告:“内容挺清晰的。了解一下没什么坏处。”他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盛蓝预想中的探究或深思,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他接着说道:“不过,我身边应该没有这样的人。普及一下这些知识,也算有益处。”


    “我身边肯定没有这样的人。”


    “普及一下也不错。”


    这几句话,像几根冰冷的针,轻轻扎进了盛蓝的心口,并不剧烈,却带着绵长而深刻的钝痛。


    他果然……是这种反应。


    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一种划定界限的明确。


    他下意识地将“这类人”归为了与他生活圈子无关的、需要被“普及”和“了解”的“他者”。


    他当然不会害怕一个遥远的概念,因为他认定那与他无关。可如果,这个“他者”就是我呢?如果他发现,那些他刚刚听说的、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症状,会真实地发生在他触手可及的她身上呢?


    他还会这样平静吗?


    盛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他会惊讶,会无措,然后,那无措会慢慢变成林晚前男友那样的恐惧和疏远。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低地“嗯”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手中的玫瑰花束仿佛有千斤重,那份他给予的、看似温柔的肯定,在此刻却成了印证她悲观预期的证据。他们并肩走着,中间却仿佛隔起了一道无形的、由她的疾病和恐惧构筑的高墙。


    落寞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清晰坚定,她需要专业的帮助来稳定自己再次开始动荡的情绪。


    寒冷的夜风中,盛蓝悄悄拉紧了大衣,将那张写满落寞与决绝的脸,埋进了香槟玫瑰过于芬芳的花瓣之后。


    讲座结束后那几天,盛蓝与顾昭言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她以工作忙为由,几乎不再与顾昭言见面,信息也回得愈发疏离。


    顾昭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那种熟悉的、她即将缩回壳里的预感让他心头烦躁,但他几次尝试沟通,都被她以“最近很累,想静静”为由挡了回来。


    内心的恐慌和那份被她再次推开的无力感,让顾昭言做出了一个他平时不屑,此刻却无法控制的举动——他设法查了她的航班信息。当看到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盛蓝,前往伦敦,明日”的字样时,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夹杂着尖锐疼痛的失望,瞬间席卷了他。


    她又来了。


    又一次,在不声不响中,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她不是说了不走了......


    上一次是数年,这一次,又会是多久?还是……再也不回来?


    他握着手机,指节泛白,最终却没有拨出那个电话。


    质问?挽留?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她刻意的疏远之后,显得多么可笑和徒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原来,他所有的努力和靠近,在她心里,依旧是可以轻易舍弃的。


    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如此决绝,是因为那次讲座?还是因为卓不凡的插曲让她觉得困扰?或者,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终究不是她能托付、愿意停留的港湾?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站在原地,良久,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暗芒。


    ……


    盛蓝确实没有告诉顾昭言。


    她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独自登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她需要空间,需要治疗,也需要在至亲身边汲取力量,来思考他们之间混沌未明的未来。她怕面对他的追问,更怕看到自己可能无法承受的、他知晓真相后的反应。


    伦敦湿冷的空气裹挟着熟悉的记忆。


    与爷爷奶奶的团聚暂时抚平了她的部分焦虑。她立刻去见了安德森教授,在专业的引导下梳理内心巨大的恐惧和“病耻感”。


    同时,新年临近,看着爷爷奶奶眼底对故土的思念,一个念头坚定起来——带他们回国过年。这不仅是为了团聚,也是给自己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一个直面问题、而非永远逃避的契机。


    她小心翼翼地向爷爷奶奶提出了这个想法,两位老人欣喜异常。


    就在他们兴致勃勃开始收拾行李时,盛蓝并不知道,一场巨大的误会正在大洋彼岸发酵。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执着地震动着,屏幕上“顾昭言”三个字像一团灼人的火。


    盛蓝看着那名字,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瞥了一眼客房方向——那里,安德森教授带来的实习医生正在帮她奶奶检查身体,隐约传来低沉的男声。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才接起电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喂?怎么了?”


    电话那头,顾昭言的声音沉冷得像是结了冰,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你在哪?”


    “……在家啊。怎么了?”盛蓝握紧手机,指尖泛白。


    “在家?”顾昭言冷笑一声,那笑声透过电波,带着刺骨的凉意,“盛蓝,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背景里,客房方向隐约又传来一声模糊的男性话语声。盛蓝心里一慌,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自己在伦敦,家里有医生?这只会引来更多她尚未准备好的追问。


    她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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