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过年05
鬼神在上, 王六女默念咒文。这是个古老的,秘不传人的本事,她从她的干妈那里学来傍身。干妈说, 做这一行的人都不会有善终,是在阎王爷的饭碗里夹菜吃,八字要硬, 心要狠, 做事要坚决,也要留着后路。
干妈死于一场急病, 干妈知道那是谁做的,年轻时得罪过的另一个同样本事的人下了咒,厉鬼附体, 早上还起来腌菜, 晚上脚背绷直,鞋子落在地上,瞪着惊恐的两个眼给她示意。
她慌里慌张地摸遍家里头的法器,干妈仍然不瞑目, 直到日落西山, 天黑了,她终于摸出个骨灰罐,干妈眼皮一垂, 伸着手指叫她打开,倒空里头的灰,挖出一个长方的盒子,割了肉, 放了血,叫它喝饱了, 懒洋洋地飘出去几条不成形的鬼,干妈终于合眼。第二天传来消息,那村的那个疯老汉暴毙而死,在炕上硬挺了一夜的干妈才把手指头放下,报了仇,瞑目了。
那炼了多少年的厉鬼,费了多少周章,王六女像是放羊似的常把它们差遣出去捕猎消化,自己差遣,给她办成了多少事?去了多少仇家?看不惯的,不喜欢的,碍眼的,都轻易地抹掉。现代的医学还需要四个轮子的车赶过来,她却不用,死的步子那么快。
这些年,她做事没有不顺心的,丈夫仰仗她的鼻息过活,膝头早早地有了孙子,邻居街坊对她都客客气气,人们来请她作法,也少不了点头哈腰。唯有一个不顺,就是刘文华老婆,李娥,长得漂亮,不正派,花枝招展的,姜四眼鬼鬼祟祟的眼珠子总落在那年轻小媳妇身上。
她当然知道自己家的牲口都是什么德性,也并不打算把李娥弄死,只不过略施惩戒,叫这些不安分的女孩子们都弱气点,别在她眼前嚣张。
王六女喃喃地默诵着,屋子里漆黑一片。
唯有一件事——干她这样事的人,都不得善终,冥冥之中有感应,有提醒,当身边出现不寻常的事情,她就要求问鬼神,得知昝文溪已经重生为人,为期三个月,自己会帮她一个忙。而关于自己,却始终是模糊不明的命运。
日子慢慢过去,她终于又得到新的启示。七日内,她会死于非命。
她王六女怎么会低头向命运躺着?她该享的福还没享受够呢!
如果说,她们这样的人招魂作法是江湖野路子,所祈祷的不知名鬼神是道上的某些有门路的东西的话,地府里的鬼差就是有职称的官方人员——她们从来都是暗沟里的耗子,过不了明路,绝不想和官差打交道。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火盆中骤然升起一团烟,笼罩了整间屋子,一个阴沉沉的女人垂眼看着,下半身虚浮,飘荡在水流一般的烟气中。
王六女原本就跪坐着,此刻立即趴下:“冥府神仙,法外开恩,救我一命。”
砰,砰,砰。
三声碎裂的声音,王六女惊惧地咬住牙关:“七天内,我会横死,求问神仙,有没有办法救我一命。”
“你和我说话么?”女人问,“费了这么大代价叫我出来,按你的罪孽,你该当场灰飞烟灭——还问我救你?”
王六女忽然抬起头:“神仙,我愿意献上这个。”
那盛放着厉鬼的盒子满满当当,上面的黄纸扑簌作响。
女人的眼神投射而来。纸页倏地静止了,每一片都保持着扭曲的形状,原本咯噔咯噔响动的盒子一动不动,安分守己地沉默着。女人忽然伸出手,那盒子猛地发出哀怨的哭嚎声,不断颤抖着,却还是被女人抓到了手里。
“你们从忘川偷来的……还给我,还要当做,给我的礼物?”
就像每个小偷遇到警察那样,被提前审判了,王六女埋着头,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后悔着自己的决定——但该死的,她记得,那些阴差,可都是能贿赂的,如果不能,只是说明自己的东西不够好!可那些炼了几十年的厉鬼,难道不算好东西?
牙齿咯噔咯噔地响,原来是她在颤抖,手脚冰凉,她王六女的性命在七日内完蛋就是指这件事?
不是。
烟气陡然漂浮起来,那盒子落在女人手里就安静了,被当啷一声,垃圾似的撇在地上:“还不到我收的时候——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来。既然你知道自个儿的死期,那我就法外开恩,告诉你吧。”
“鬼道变了,王六女。在过去,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该掐死打入地狱才对,但是啊,阎王爷给家人们送福利来了,你的事,在你开口以前,我就给你安排好了。数数你的罪恶,实在不算好人,死后的结局,你自己清楚,但活着——就有活着的章法。在你的邻居昝文溪重生以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命运,我已经把你的性命托付给昝文溪了,你死,是因为有人要杀你——而昝文溪重生,是为了阻拦凶手回来的。”
王六女恍然大悟,所谓“要帮昝文溪一个忙”,应验在这里。傻子是为了救她回来的?不可能,那只能是意外,那人是个连环杀人犯?还是说,是谋财害命?
女人的脸笼罩在浓重的烟气中,烟气环绕着她那宝贝的但被摔在地上的厉鬼盒子。
“我呢,不愿意人死,你也知道,我掌管投胎的事情……指标就是那么些,可是啊,历朝历代的鬼那么多,那么多……拥堵着,我宁愿你们都不死,好让我松快松快。作恶多端的王六女啊,我给你指了明路,你的东西,我不着急来收……”
女人的声音袅袅散去,屋子里渐渐有了光。
王六女从地上起来,倒退几步,靠着墙才站稳。
三个鬼神的头都被砍了下来,切面流着血,一滴一滴地落进香炉中。厉鬼的匣子被撞开了一个口,那些混沌的怪物惨叫着往外伸手,被黄纸烫了回来,却仍然歇斯底里地往外跑,似乎是被本能地吓坏了。
也就是说,她逃过一劫的关键在于昝文溪?昝文溪会阻拦凶手?凶手是谁?也没见傻子去哪里啊,一天到晚跟李娥厮混着。
李娥……?跟李娥有关?
王六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厉鬼盒子摆放好,封上了黄纸,仔细想想又不放心,藏在了衣服里,神情冷峻地出门。
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几声欢声笑语,李娥的声音她知道,笑得柔柔的,能把姜四眼骨头笑酥了。
说起来那没出息货,挖着墙洞偷看,指望看见李娥在院子里洗裤衩或者上厕所——没能如愿的没出息东西,送完俩孩子上学,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还有昝文溪的笑声,真听不出来还有阻拦凶手的使命,说:“这回正了吗?”
从大门出去,有德巷二号门口竟然不伦不类地贴对联。
昝文溪踩着凳子,对联上已经涂满了糨糊,红彤彤的纸在门框上比划着,李娥在下面扶着说:“正了。”对联就轻轻贴上去,别看昝文溪以前是傻子,但做事很细致,九根手指头比人家十根手指头的还灵巧,对联贴得整整齐齐,糨糊也没抹出框,红彤彤地贴在门上。
两张都贴好了,昝文溪开始贴横批,横批得踮脚,李娥伸出一只手虚扶着,有惊无险地贴好了。
王六女上前说:“这是什么日子,贴对子做什么?”
李娥没说话,昝文溪看她一眼,也装作没听见,从凳子上跳下来:“好了,回家挂灯笼去。”
“这是提前过年了?”她又追问一句,李娥终于回头说:“是呢,怎么了?”
“这才十月,离腊月还剩两个月。”
“怎么了?”这回是昝文溪问的。
这两个人说话都理所应当的,好像从今天开始她俩规定过年不在腊月而在十月了,好像她俩说的,全世界就该遵守似的,这语气让王六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似的。
“真有意思。”
李娥和昝文溪就进家去了,把门关紧,她回家去,忍了片刻,拖开椅子坐下,看见姜四眼那猥琐的不可见人的墙洞,透过墙洞往李娥的院子里看,看见那两人正在挂灯笼——真是要过年,院子里还好心情地晾着床单被罩,刷刷洗洗的,昝文溪心态挺好哈?知道要死了,过不了年了,自欺欺人地先过了?那这事儿李娥知道?
那个所谓的凶手也叫人抓心挠肺的。
过了一阵,昝老太太居然也进了院子,跟李娥说着话,三个人就进去了。过了一阵,昝文溪自己出来了,神情不太对,回头看了一眼窗子里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往外走。
王六女轻手轻脚地从大门探出头,看见昝文溪回了有德巷一号的那个破烂家,出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提着一截钢管,昝文溪胳膊蠕动蠕动,把钢管藏在了袖子里,猫着腰低着头。
是了,这傻子,打断过程梓涵的胳膊,这是傻子要动手的表现。
王六女猫下腰提了下鞋跟,回头把大门锁上,等昝文溪拐出有德巷,她加快步子,跟踪人是头一回,但她也不怕被发现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有事,顺路,这镇子就那么大。
这镇子就这么大——昨天,昨天她是在哪儿遇见的昝文溪?昝文溪提着糖不回家,却在大街上寻找什么,被她看见了。
王六女啊王六女,一直以来,你都看不起这破烂的傻子,仔细想想,好好想想,傻子要对谁动手?谁得罪过傻子,谁惹她不高兴,谁值得这女孩从地府里爬出来杀一次,杀了人的人可入不了轮回。
傻子认识谁,她奶奶,不可能是凶手,李娥,不可能。
看看上一个对谁动手了?上一个是程梓涵,打断了胳膊——为什么要打程梓涵,因为他P了李娥的裸/照,再上一个是……姜一清,因为姜一清上李娥家屋顶,是自己摔下来的,但是……
说通了。傻子爱慕李娥,要给李娥做主。傻子还没重生的时候,李娥就给傻子梳头发,买头绳的,傻子会为了李娥重生一趟。那傻子会去找谁,谁欺负过李娥?
刘文华早就死了,姜四眼?姜四眼只有贼心没有贼胆,周同凯?周同凯看不起李娥,徐欢欢?不对,前两天徐欢欢还给昝文溪学认字,去他们家吃饭来着。
欺负李娥的……欺负李娥的……
该不会是……她王六女?不对,那她应该往回走。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李娥的相好,虽然不知道这人有没有欺负李娥,但也说得通,要是同性恋,那前相好肯定就……
但赵斌和她王六女无冤无仇,她可还帮着赵斌进李娥的院子呢!
昝文溪忽然停下脚步,靠着墙侧着身,好像在低头看东西,王六女错后十几步大喇喇地站着,拿出手机低头划拉,屏幕却没有亮,倾斜着,镜子一样反射出街上的风景。赵斌目光直视前方在蹬车,把他贴着赵斌熏鸡四个红字的车往十字街蹬过去。
抬起头,昝文溪蠕动了下胳膊,却没动手,肩膀垮下来,掉头折返了。
王六女若无其事地解锁手机开始刷视频,和昝文溪擦肩而过。
真是赵斌?是赵斌,怎么可能,赵斌是杀她的凶手?难道这人追求李娥不成,忽然发癫报复社会了?
还是说,昝文溪要对付的人很多,杀自己的另有其人?但一个犹豫,她已经抓不住昝文溪,没有机会再问了,也没有时间了。
手上害死的人不在少数,多一个少一个——
怀里的厉鬼匣子咯噔咯噔地响着。
第122章 前夜01
小溪, 小溪。
李娥的声音柔柔的,贴在耳朵根,昝文溪耸起肩膀挠着胳膊:“怎么啦?”
“去哪儿了?”李娥敏锐地发现她去得时间有点久, 她懊恼地想又给发现了,还好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赵斌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如果她临时起意, 也能在准确的时间和地点找到人了。
当着李娥的面,她不会说一些“我又去找赵斌想杀他”的浑话煞风景了, 也不知道跟哪里学来的娇俏,扭过头笑:“你猜猜我去哪儿了?”
李娥捏她的脸:“闹。”她仰起脸:“我身上有别的味儿?”
这世界还有许多昝文溪所不知道的知识,她的智慧不足以她这么短时间就破解李娥的经验, 有点底气不足, 脸上一红,怕不小心说了真话,连忙含混着调转身子,摸着李娥的腰搂紧了, 李娥屈膝弯下来:“一股街上的烟气, 上街去了?”
还真的闻到了,昝文溪把头埋在人家怀里,运用仅有的知识想到怎么岔开话题:“下午, 想买点橘子吃,没带钱。”
李娥亲她的脸:“是没买橘子,我没想到,下午一块儿去。”她脸一红, 觉得是顾左右而言他得来的这个亲吻,受之有愧, 心虚地瞥着一边,还好李娥没存心闹她,顺着抹了下她的耳朵就起身忙活去了。
擦干玻璃上的水汽,昨天夜里的那两个字随着窗帘悄悄摘了,这会儿大喇喇地贴上福字,扯下来的那两个字李娥用塑料纸封住,压在油毡下头。奶奶又进来了,这回提着一个小碗,里头是绿生生的腊八蒜。
中午吃饺子,两种馅的用的不同的包法,李娥打开冰柜就能分清,素的虾皮鸡蛋粉丝木耳,荤的是牛肉大葱馅——还是被徐欢欢影响了,担心猪瘟的事情,狠下心买了牛肉另包了五十个。
饺子也像人,素馅的饺子瘪着肚皮,荤的肚子圆滚,奶奶说包几个硬币,李娥说忘了,就不费这功夫了,奶奶也没说什么,等着饺子出锅,特意献宝似的给李娥夹了一颗蒜:“吃吃我们这。”
有时候幸福也有点贪心,有了一就想要有二,有了玻璃上贴着的福气,还想要饺子里头的福气。
下午去买橘子的时候,李娥拿着银行卡,非要去换几打新的硬币来,这样干净一点好洗,也亮堂。昝文溪死死拉住她:“人家都嫌花不出去,你还要再兑回来,好啦,好啦,晚上我可不吃饺子,别包,别包。”
“抠门精,以前没发现你手这么紧,”李娥拍她手背,“这么小气还了得。”
“那当然,要是以后,你让我给你管家管账,钱到了我手里头就出不去了,又省又抠,不出五年就能买楼房了。”昝文溪自夸着,说了个“以后”,自己也惶惶了一下,原来人幸福的时候真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就会想着这幸福的日子延长点,再延长点,未来是好好过日子的人的未来,她心里忽然释然了,没有未来,那又怎么样呢,有未来的人也是因为此刻的感情才想要“未来”的,她的“此刻”已经很好了。
李娥搂住她肩膀:“那住了楼房呢?”
“住了楼房,我还能抠,抠出个大门市,你想开早餐铺也行,开超市也行。”
“那我开个超市,坐在门口收钱。”李娥顺着说。
“好呀,等进货的时候,大货车倒车,倒车,我就给指挥着,停在门口。打开一看,有好多新鲜东西,不用雇工人,我就都扛下来,再拿个小推车,放在货架上头。”
“都有什么?”
“有方便面,糖,辣条。”昝文溪想着巷口的那家小卖铺。
“就这些?”
“还有好些,你想进什么货,就进什么货,但是不要罐头。”
“不要罐头?为什么?”
“沉,扛不动。”昝文溪好像已经在卸货了,忧愁地想着重物是一个一个比人高的纸箱,她虽然吃得多,渐渐长了肉,但也不是大力士呀!
“好,那就不要罐头,要卫生纸,卫生巾,这个好搬。”
“卫生巾的货架前面,要贴一张纸。”
“什么纸?”
“我给画一个画,教人们怎么用卫生巾,”昝文溪掰着指头想了想那个步骤,“肯定有人跟我一样不会用。”
“啊……好,那就画一个,再复印几百张。”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儿,李娥忽然扭过头亲了她的脑袋。
昝文溪乐呵呵地笑着,构想超市的蓝图,又说:“门口再放个大蒸笼,里头是包子。”
“有包子机,能加热,还能热玉米,红薯。”
“太好了,就弄那个。”
“再摆个烤肠机,烤香肠,还有鱼丸。”
一拍即合,李娥的构想和昝文溪的构想融为一体,两个人好像都看见了那个未来的大超市,李娥又说:“哎呀,那我天天包包子,又看店,忙不过来。”
“我看店,我剁肉,我收拾。”昝文溪揽着分工,已经不在乎这些事她其实都没办法帮李娥了。
两个人说着笑着,从超市又想到了要买车的事情,一边凭空胡说,一边快步行走,路过银行,李娥看了一眼,昝文溪把她拉住,扭头又开始说要考驾照,买面包车,方便运货,出门也轻便。
到了冬日,砂糖橘大批上市,价格日渐便宜,有钱的人家一筐一筐带回去,看个电视的工夫就能吃一盆,李娥精挑细选,把橘子托在掌心看,精选了一大兜子拎回去。
据说网上有人围炉煮茶,烤橘子,昝文溪想不出橘子干了什么味道,剥开在炉子上放了一个,李娥过一会儿一尝,觉得不好吃,掰了另一半给昝文溪,昝文溪尝了觉得还不错,就继续剥,剥开好几只黄澄澄的小橘子,开花似的敞着橘皮。她坐在凳子上边泡脚边看橘子,一会儿拿一个,一会儿拿一个,手指头染着黄,嘴巴也成了橘子味儿了。
李娥枕着被子靠着墙,歪着脑袋在剥花生,剥好的都放在盘子里,两只手不停地错开,花生壳崩开像是炮仗,间断地砰砰响着,红灯笼的亮光投进屋子里,给脸上抹了两团艳丽的红,原来大家挂红灯笼是为了这灰扑扑的日子里多点霸道的亮,亮得堂皇无耻,大喇喇地宣告着这家人过得好极了。
要是真的过年,说不定要开电视放个“春晚”看看,只是没有,没亲戚走动,没电视可看,也没孩子环绕着,没有邻居在隔壁打麻将,也没有男人喝酒吵闹,一个安安静静的“年”,肚子里消化着好吃的食物,有一股想要睡觉的满足,李娥的手机忽然亮了亮,她拿起来一看,关了机,扔进角落里,地上昝文溪还在专心致志地烤橘子吃。
李娥拿起一把花生米,用指尖戳戳:“吃。”
昝文溪:“等会儿。”
不知道在忙什么,李娥凑过去看,昝文溪正在低头把橘子皮扯开不知道做什么,等了会儿,昝文溪把一颗橘子递过来,她一接,橘子皮就打开,露出里面七个大小不一的橘子瓣,被勉强簇拥在一块儿。
昝文溪这才从盘子里捏花生米吃,也不作声,只期待地看着她,她就吃一瓣橘子,又甜又嫩,橘络都细心摘掉了,像剥了皮的橘子罐头似的。她又捏另一瓣,也是甜的,她每吃一口,昝文溪的嘴角就往上一点,等她吃完舔舔手指,昝文溪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十指发黄,伸开给她看,起来收拾了垃圾。
李娥没来由地想起以前看过一个叫《泰坦尼克号》的电影解说,阿强和小美只有在那艘巨大的游轮上是彼此的挚爱,有人说要是阿强也活下来,两个人的爱情反而就不圆满,会有各种“现实”因素让爱情蒙灰。她想,她和昝文溪的三个月也是这么一艘大游轮,只有撞毁了,沉没了,爱才是爱,爱才永恒,坚定,不容任何人质疑。
然而当事人,在船上的阿强和小美,不知道毁灭的命运,更绝无可能期待撞上冰山。
她李娥却知道。她真自私啊……
昝文溪特意挑选给她的甜甜的橘子在嘴里反刍出苦味,眼睛垂下,昝文溪已经收拾好了,轻手轻脚地爬进被子里,一无所知地跟她说话:“吃了好些,嘴巴都酸了,一会儿还想刷一下牙……你又不盖脚脖子……”
昝文溪猫腰起来,握住她的脚踝,去另一头扯被子过来盖上,把她卷得像一团花卷才满意,隔着两层被子靠在她身上,伸开胳膊懒洋洋地说:“过年真好啊……”
说着,好像把她当做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凑着吸了好几口,滚来滚去地撒娇。
“中间那个抽屉,我没记错的话,有副扑克,拿出来我们玩。”
昝文溪就去了,果然取出一副旧扑克。
李娥问她会玩吗,昝文溪说会拉火车,头和尾是相同数字,就突突突地把牌全拉走,到最后谁把所有的牌都拉走谁就赢,简单没有任何技巧,是奶奶教的。
“那就玩,抽王八,我教你。”李娥开始洗牌,昝文溪嗯嗯地点着头,虽然不懂规则,但李娥示范了几次她就明白了,但是没有半点心眼,虽然知道把手里的牌挡住,但四根手指捏不住牌,抽到王和8就插在外头,方便了自个儿,也方便了李娥,于是连连败退。
昝文溪玩扑克没有瘾头,她又不懂其中的乐趣,全是因为能盯着李娥变幻莫测的表情才兴致勃勃。她仔细观察,都猜不对,而且李娥会故意表演出“懊恼”“高兴”等神情误导她,虽然总输,但也输得乐呵呵。
没有彩头不好玩,李娥就点破她握牌的手势,叫她改掉,又说:“这回你可藏好了,要是再输了,我就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昝文溪还是眨着眼看。
李娥这才意识到,奶奶没有体罚过昝文溪,昝文溪也没上过学,对被惩罚这事儿没有什么害怕,只觉得是游戏,甚至还有些期待,傻子总给她一种天真的活泼的不谙世事的干净,李娥慢慢收拢手里的牌:“要是你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
昝文溪的脸烧得通红:“流氓!”哗啦一下把牌全扔下,身子一弹,就跳到地上,逃到外头去了。
李娥抿住嘴唇,慢慢理着炕上的一堆牌,身后忽然一暗——昝文溪从外头把棉窗帘拉上了,挡住了红灯笼的光,她又听见用砖头压在窗台的声响,如果不是十级大风,恐怕都没办法把棉窗帘吹开。
很快,门打开了,昝文溪跑进来,又跳着跑出去,毛衣套着毛衣,又把外套穿在身上,鼓鼓囊囊地进来,红着脸,抓起了炕上的牌,气势汹汹地朝着她:“来,你,你输了你也……对吧?来,我一定赢。”
“不了不了。”李娥觉得自己真是给电视剧看坏脑子了,竟然胡乱想这些下流的小情趣,带坏了昝文溪。
“你,你——”昝文溪瞠目结舌,“我玩不过你,才多穿几件的,我看你就是想……想扒我衣服,你这个坏人。”
不知道昝文溪理解到了哪里,似乎自觉跑出去多穿几件是玩不起,又原路返回脱了,衣服越少脸越红,但撑着一些玩游戏的气势,恶狠狠地把牌抓起来:“来!我一定赢。”
李娥垂下眼洗牌,昝文溪留意着她,一张张牌扔出去,手指一动,抽到了王。她现在手上有王和八了。
轻轻把两张牌并拢在一起,从外头看,只能看见一张。昝文溪好像没有那个数牌的意识,不知道她动了手脚,摩拳擦掌只差对天祈祷了,虔诚地抽牌,偏偏捏住了她重叠的两张,眉头一抬:“干什么,干嘛捏紧不让我拿?松手,我就要这张。”
手一松,其他的牌散落在膝头,昝文溪捏住了那两张牌,搓了一下,发出诶的一声。
“你,你!你耍诈!”昝文溪把牌一扔,“耍诈的人脱!”
她伸开胳膊,略微抬起脸,好让胸口的扣子更明显些:“好。”
扣子被攥住了,睡裙的扣子本来就三颗,剥着扣子的九根手指一紧,她挺腰抬肘,睡裙从正中,滑过肩膀,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昝文溪低着头,吐出几声发烫的叹息,手指轻轻碰了下就缩回去。李娥别过头,只看见她迟迟不动,悬在胸口的四指微微伸开,又蜷缩着,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用掌根托起半寸,像托起一柄汤匙——啜饮着饮料上妆点的樱桃。
“谁耍流氓?”李娥问,手指插在昝文溪发间梳着,昝文溪闷闷地嘟囔几声,被她刚刚的举动勾得面红耳赤,脸颊烫得像个暖手宝:“你欺负人……”
“嗯……说不好……还玩吗?”
昝文溪伸手,把炕上的纸牌拂到地上去,散落了一地凌乱的花色,傻子再傻也知道她赢不了下一回,李娥让她口干舌燥的,在破旧睡裙下的那身体软得像一团云,李娥真好,过了这个夜晚就只剩一个白天,李娥让着她,叫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想起自己有点疼的时候,将心比心地想想,她的手指那么笨,又扭曲又有茧子,只好握成拳头搭在李娥腿弯,猛地把头低下去——李娥猛地挺起腰喊她:“昝文溪!别——”
“不疼,”傻子真挚地把人按回去,“不疼的,你放心,我很轻的。”
疑惑的是,她舌头上也没有长倒刺,嘴巴里也没有钩子,她很爱很爱李娥,动作一点儿也不粗暴,可李娥还没那样呢就哭了,哭得很委屈,昝文溪慌里慌张地自责起来,连忙爬起来倒水,李娥拉住她胳膊,声音很低:“你没长手吗?你不嫌脏?”
昝文溪懵懵地听见李娥严肃地给她说:“我有过三个男……”
“想亲你,”昝文溪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吃橘子的时候我就想……你想亲我吗?我后天就死了,你想不想再亲我几次?”
“我……”
“不想我就回去睡觉了,再也不来了,你给我守寡吧。”昝文溪还学会用话激她,她恼怒:“说什么混账话。”
“想不想嘛?”
“你走吧,你就走吧,你别回来,我守寡去。”李娥说气话。
“那我走了。”昝文溪真就松开她起身要走,李娥把人拽回来,按在褥子上,好不安分的傻子,真要挣脱,还不屈不挠地问:“你想不想?”
“抽王八真变成王八蛋了!”她往傻子屁股上狠狠抽了两巴掌,“混账话,你问我,你明知道我——又说死啊死的,赶明儿一块儿跳河去赶早不赶晚,没良心的傻子,我和你说那话是怕——”
没想到昝文溪先不依不饶了:“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几个小时了,到今天还说脏不脏的话,你不知道我这人最麻烦精,最爱干净的吗?你还信不过我吗?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我一辈子就这么短,你还说伤人的话,我爱你,想弄你,让你不疼,让你舒服,想让你高兴,我气都要气死了,我想亲你,你还绕来绕去的不说好话,你还骂我是王八蛋,没良心,你才没良心。我没下辈子,你就高兴着吧,要是有下辈子我可不和你过了,你个大坏蛋——”
“你再说?”李娥也恼了,“也不要睡觉了,今天把你弄死在炕上好了。”
“你就说一句嘛。”
“什么?”
“你说你想亲我,你就说你这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你就想我,你就发誓你要让昝文溪一辈子都高兴,再也不惹她伤心了。”
“我——”
“我走了。”昝文溪作势起身。
“想,我想!你这没良心!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就是怕让你——”
“我想到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多想我一点,别怕。”
第123章 前夜02
到了三十号清早, 昝文溪也没了别的念头,想赖在被子里不起也不好,早早地起来也不知道做什么。若把她这三个月拓在她过去的日子里上头, 这三个月无疑是幸福而充实的,要是今天就死了,虽然没什么不满的, 也有点遗憾, 遗憾的是没能把赵斌解决了,剩下的一多半都是高兴的。怪不得人们都想转世为人, 有幸做一个智商正常外表正常的普通人,虽然多有遗憾,但也有这样的针尖大的幸福一点点地攒在一起, 比浑浑噩噩好多了。
她转头看李娥, 李娥还睡得沉,没拧着眉头,昨天晚上虽然闹了点情绪,但看不出怨愤和悲苦。
她昝文溪活着, 虽然没有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但她叫李娥高兴了。傻子因此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蹑手蹑脚地起来,看见窗户下面被乱扔着的手机, 手机壳都掉开了,她扣回去充上电。
她学着昝小鱼的架势,四肢并用轻手轻脚地在炕上溜达了一圈,把李娥的衣裳捡起来叠好了搁在枕头边上。
屋子里不冷, 她套了个毛衣就暖和起来,李娥翻了个身, 她连忙把动作放得更轻,探头看。李娥闭着眼睛也知道她的动作,嘴巴轻轻勾起笑,还有点困:“进来。”
她爬过去,李娥掀开被角把她兜进去,她带着一阵凉意,贴在温热的被子里,并拢双腿暖和了一下,李娥把她搂紧了,还是闭着眼说:“再睡会儿。”
这最后一天就睡过去了?昝文溪想,但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没特别想吃的东西,这被子就像是有魔力似的,热气渡过来,眼皮就沉了,冬日的早上,身子轻轻的,被窝重重的,压着身体。
回笼觉睡到了早上九点,她又睁开眼,这回真躺不住了,李娥也醒来了,跟她说想吃蒸饺和小米粥。她起来去弄,饺子都是李娥包好的,十分省事。
李娥在被子里翻滚了几下,跟被子生了气,一脚蹬开,坐起来叠了。
昝文溪出去拉开棉窗帘,刚把砖头都放好,一抬眼,看见一小团白傲然立在墙头,她吃了一惊,仔细辨认,白猫小小一团,和她很是熟悉,盯着她看,也用爪子隔空拨楞她的手,但她要把它捞下来,它就挪开半步坐好。
“昝小鱼,给我下来!你怎么悄悄跑出来了呀!”昝文溪气得叉腰,就要上墙头捉它,她越捉,昝小鱼就越躲,像是钓鱼似的正巧退到她稍一够就够得到的位置,叫她不死心,勾得她怒火攻心哇哇大叫,李娥透过窗户喊:“别上墙,小心摔着,下来,你等我。”
李娥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肉罐头,肉罐头上头还画了一只小猫,昝文溪说你还有这种东西啊,李娥笑笑没说话,把罐头打开放在墙头。
昝小鱼盯着罐头看,那么小的一只猫聪明得要命,贼溜溜地看着底下的两个人,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屈尊跑去吃,左思右想,反正它也还没跑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它也不清楚,先吃了再说。一步三挪地往回走,终于埋在罐头旁边吃了起来,李娥等它吃了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把它捞下来,它不满地喵呜了两声。
奶奶说,是早上她着急去厕所,可能是门没关紧,这小东西就抓住机会往外扒拉门,以前扒拉不动,现在居然扒拉开了。但说也奇怪,没有一溜烟地顺着屋顶往外跑,反而在墙头留着,看来是胆子小的一只猫。
李娥说听说纯白色的猫在猫的世界是最丑的一类,毛色单一很不被猫喜爱,她在网上还看到一些视频,就是三花进家,众猫又舔又蹭的,白猫进来,就只有巴掌伺候,还被排挤。
昝小鱼好像知道是说它,不满地趴在玻璃上喵呜喵呜,又往门口走,回头看三人,喵呜喵呜。人无动于衷,它就跑来蹭人的腿,再跑去门口喵呜,像小孩子拖着大人裤腿说不在奶奶家呆着要回家似的。三个人的裤脚都蹭了个遍,昝文溪动弹了,起来把它抓住放在炕上警告:“不要出去。”
奶奶说:“出去也没事,这里好多人家都养猫,耗子多全靠猫捉,没什么人放耗子药,也安心。”
昝文溪瘪着嘴:“它这么小,受欺负怎么办?而且,是白的,人家排挤它怎么办?过马路被车撞,或者被小孩欺负,还有被别人抓走怎么办?迷路回不来怎么办?”她操心了一堆问题,奶奶把猫接过来,就对猫原话返回:“你看哇,你不听话的,往外走吧你就,以为自由了?被车撞怎么办,被小孩欺负怎么办?嗯?你这么小,你懂得什么!”
猫被说得把眼睛直闭,说来也怪,这小猫对奶奶就不会伸出爪子挠,对昝文溪就亮爪子抓来抓去的,是个小势利眼。
三个人正训斥猫呢,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都安静下来仔细听,是敲的李娥的门:“李娥,在不在?我刚还听见你声音了,李娥——”
是王六女的声音。王六女鲜少这样登门喊人,坏都是在背地里的。昝文溪把脸一沉,四下一看,提着火铲就往外走,这是她最后一天了,给赵斌攒着的杀气没处施展,就倒在王六女头上了,李娥连忙拉住她。
从有德巷一号探头看二号:“怎么了?我在呢,什么事?”
王六女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两眼红肿但嘴角下撇,满脸怒气,王六女笑眉笑眼地说:“找你有事,进我家说话吧?”
“不用,有什么话这里说就行。”
“怕你不方便,”王六女意有所指,但李娥不为所动,于是只好点破,“是赵斌的事。”
昝文溪在李娥背后,被挡得死死的,奶奶也蹒跚着出来了,老实说刚刚敲门声她都听不清,这会儿人家大声说话,她走出来才听见,听了个半截,不知道怎么回事,忙叫昝文溪转述。
李娥当然知道是赵斌的事,从旁边站着的赵斌老婆就看出来了。赵斌的老婆身材中等,满脸凶相。起先这位跑过来找她麻烦的时候,她也暗地挖苦过赵斌老婆长得像吕布,后来就无话可说了,这位女中吕布没有男中貂蝉,只有一个烂货赵斌,赵斌吃着两头的软饭,嘴比鸭子还硬,即便是这样的女人也管不住赵斌,甚至也懒得再管她这个小三,陡然上门,李娥只觉得不是好事。
甚至晦气。
“有什么就在这里说,说完我还要回去吃饭呢。”这话是真的,被昝小鱼耽误了几分钟,锅里的米粥应该都沸起来了,再煮下去水就干了。
王六女用胳膊捅了捅赵斌老婆,赵斌老婆不甘心地挤出一句:“赵斌想见你。”
李娥气笑了:“他是玉皇大帝啊?想召见我我就去呀?我不去。”
昝文溪在后头眨巴着眼,想不出王六女,赵斌,赵斌老婆之间的关联。这会儿李娥也不怕赵斌来把刘文华的死说出去么?她正想着,赵斌老婆就说:“你倒清高了,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脏话就像珠子似的一串接着一串,不是需要过脑子的东西,对于熟练掌握它的人来说就像是肌肉记忆,条件反射地喷出去排列紧密的子弹,从李娥是个小三,到她的生殖器怎么怎么,再到她的妈妈姥姥八辈祖宗一气呵成,王六女都没拦住,话已经吐完了。
王六女无可奈何地走近几步,看见了李娥身后探头探脑的昝文溪,微微疑惑地歪了下头,又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副慈爱的“你放心”的神情,昝文溪哆嗦了一下,十分不解。
王六女训斥赵斌老婆说:“就你天天咧咧咧,没完没了的,你诅咒别人的时候,咒就会到你头上。我都没收你钱,还要听你说这些,你要是再这样,就把人挪医院去吧,县医院不是治不了?去市里去,去北京去,你有本事就去吧,别来找我了。”
什么情况?难道赵斌老婆家里有人生了病,医院没治了所以回来找王六女弄个偏方?昝文溪捏住了李娥的手腕,恨不得让李娥进去别管赵斌,然后自己眉开眼笑地说赵斌见我好不好,然后一榔头把赵斌敲死。
啊,难道是赵斌病了?!只能是赵斌病了!
昝文溪激动起来,李娥拍拍她的手背。
王六女紧接着回头补充说:“赵斌忽然犯了癫痫,赵斌老婆找我看看,我呢,知道赵斌对你不好,来问问你的意见,要是你不同意我去治,我就不去了。”
这话的语气好像王六女跟李娥是什么要紧的朋友似的,这一来一回,赵斌老婆怨毒又不甘心地看着李娥,怪不得张口就是“赵斌想见你”,却打错了感情牌。
李娥微微仰起脸:“不去,他死了正好,你当我是什么?说他想见我?你以为我真是跟他好?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男的,我拿他当宝来抢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丈夫是个什么货色?”
说出这话,李娥也颤抖了一下,被自己这些话惊讶到了,扭过头看昝文溪,昝文溪早已喜不自胜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拉着她的手跳高高。
奶奶听明白了,钻了出来说:“王六女,你也不要说这些李娥不愿意你就不给看的话,要是钱够了,你给不给赵斌看?赵斌老婆,你家老汉,你自己管,不要拿这些事要挟别人,你要是真稀罕,就拿钱给王六女,不要一边骂着李娥,一边又要用她的人情。”
王六女摸摸鼻子,赵斌老婆气急:“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李娥呢,李娥怎么不吭声,说话呀,这个情分,赵斌跟你好了——这么些年的情分,你说句话呀!”
她把“好了”两个字抬得高高的,广而告之,恨不得单独给这两个字插上喇叭循环播放。
李娥忽然往前一步说:“赵斌真说想见我?还是你来要挟我的?”
“李娥——”奶奶蛮不高兴地低声喊了句,李娥回过头笑笑,又朝赵斌老婆说:“你对我说实话,他是还对我有情分?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他,他病得重吗?”
昝文溪呆住了,王六女也呆了呆,李娥啊李娥,果然是那个没男人活不了的李娥,装不了五分钟就声泪俱下了,她掐表算算时间,也吃惊于赵斌居然还能硬挺到现在,本该昨夜就嗝屁的,她的厉鬼齐下,除了李娥因为狼狗的缘故没死成(也有厉鬼没有特意害她的缘故),其他的那些,有一个算一个都死了,毕竟用这东西,太过折损本钱,要不是知道厉鬼盒子到头来要献给孟婆,她才舍不得用。
王六女越发确信,那个所谓“凶手”就是赵斌了,看看昝文溪的表情,咬牙切齿恨得厉害。
赵斌老婆也是个糊涂的,这样的烂男人还把在手里,第一时间跑去医院看,又跑回来求她来治,要是她,就趁早让赵斌死了算了,她也和赵斌老婆说了,活不过上午,没想到人到现在还撑着,她只能说,是因为一些执念还留着——兜兜转转,绕在了李娥身上。
但到底是她来要挟人,还是希望李娥过去一趟,这样李娥过去了,赵斌放下执念嗝屁了,她就安全了。
赵斌老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面子,匆匆说:“你就见他一面,给他条活路,我看出你不是硬心肠的人。那话不是我瞎说的,他是真想见你,医院里头喊你的名字,李娥李娥的。”
“好,那我就过去一趟。”李娥解开领口的扣子,轻轻呼出一口气,赵斌老婆暗自骂了一声贱货。
“我也去。”昝文溪仍然死死拽着李娥的手腕,又恨恨地看着王六女和赵斌老婆,攥得越发紧了。
第124章 前夜03
昝文溪对李娥是这么说的:不知道我明天几点死, 就当是今晚十二点好了,咱们起得晚,满打满算, 我也只有不到十二个小时跟你一起了,今天除非我上厕所,否则我都想跟你呆在一起。
李娥翻了翻外套的兜, 找了件最破败的还没洗的衣服挂在身上, 头也不抬:“总得给我个上厕所的时间吧?”
昝文溪就笑,李娥也笑, 还是没正眼看她:“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别跟着了。”
“你又不让我杀他, 他现在都抽抽, 王六女的语气,不知道能不能活多久呢,我去笑话他还不行么?你就让我高兴高兴吧?”
昝文溪费尽口舌,任凭她怎么哀求, 李娥都不为所动, 简单地披上外套,叫昝文溪看好火,把手机一揣, 比买菜还随意地把兜一插,回头把她瞪在原地:“我就去看一眼,没事。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么, 我是去和他和好的?只是有些事……我想,总得我自己解决了, 才不算留遗憾,你就尊重我吧。”
“尊重”这两个字太重了,它砸在傻子头顶,她其实不太懂,但李娥这么郑重,于是浑浑噩噩地点头,等她坐在灶边儿,李娥早已出了门,大门关紧的喀拉声一响,她连忙跑到窗边看,红灯笼在屋檐下晃荡着。
李娥一出门,等得不耐烦的赵斌老婆险些上手抓她,好像她是一张行走的药方,走快点就能把赵斌药到病除——但没伸手抓,是看见李娥羽绒服外头还套着袖套,本来是灰绿格子的,洗得没了纹路,不知道的以为李娥刚从消毒水里把手拎出来。李娥好脾气地笑着,没说什么话,两手插兜,只露出那灰袖套两截,羽绒服的版型又差,把帽子一戴,赵斌老婆想,还美女呢,这跟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凭什么就跟这女人好了,这女人有什么值得的?
王六女在后头走得不紧不慢,给赵斌老婆打预防针,一个劲儿说赵斌这不好治,就是把李娥蒸熟了吃也不一定救得了,时间耽搁了,都怪昨天晚上硬要去医院耽误时间,今天最多是让赵斌看了安心,别抽抽,能多活个半天已经了不起了。好像她不是个能通灵的神医神婆,而是个嘴巴没门的丧气鬼。
连李娥都忍不住看王六女,想着那天王六女撺掇赵斌上墙头的话,不知道这人憋了什么坏。
三个女人步伐各异,走了一路都没统一步调。心里头也各自盘桓着念头,赵斌老婆蔑视着李娥,替自己鸣不平,又替赵斌可惜,王六女蔑视着赵斌老婆和李娥,替自己庆幸。李娥踏进赵斌家——准确说是赵斌老婆家的时候,闭了闭眼,才意识到自己想的不是赵斌和他老婆,也不思考王六女怎样,只想着赶紧结束,回去吃蒸饺,早饭都耽搁成了午饭。
中午想吃肉丸炖豆腐,回去的时候买半块老豆腐吧。她想。
进门的时候,也听见赵斌老婆喃喃地强调:“其实这么个货色,也不是我多稀罕……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恨得要死,可看他现在这样又可怜。”
王六女称许着点点头:“可不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到这关头,还是想尽力。咱们也不是那种心硬的人,能救还是想拉一把,好说歹说留条命。”
赵斌老婆就想起赵斌的好:“是,我也想着我尽力就行,到时候别人看了也说我仁义,就是这么个坏人,我还拉扯着想办法。唉,你们不知道,他也不坏,就是——”她看了一眼李娥,把话咽回去,转到别处说:“风流是风流,平时也挺好的,特别幽默,而且上进,前两天说是熏鸡摊想办法开个店,买的五粮液,说领导不要,又想办法买茅台,没跟我拿一毛钱,就是没办下来,你说说这些官,唉,可怜赵斌,学的熏鸡手艺,那熏鸡人们都说好吃。”
“是,是好吃,我也吃过。”王六女附和着,李娥想说什么,却把话嚼碎了,紧咬牙关,抿起嘴巴,深呼吸几次,望向四周。
其实她也没怎么来过这边,屋子里的陈设和布置十分陌生,她打量一圈:“赵斌呢?”
外人看,她是惦记赵斌的死活,赵斌老婆更恨她了,瞪了她一下,中断了跟王六女的谈话,走到一边推开门:“里头呢。”
王六女偏过头看了一眼,抬头说:“李娥,进去看看。”
那长方形的一个门框里,装着半截床,只露出赵斌的两只脚,青紫的冰冷的脚没穿袜子,时不时哆哆嗦嗦一下。被子在地上垂下一个角,刚好耷拉在鞋面上,旧皮鞋打了油,皱巴巴地亮堂着。似乎是对门开了有所反应,床沿忽然垂下一只紧紧攥成鸡爪样的手,颤抖着往回勾。
赵斌老婆进去,把被子重新掖好,盖住脚面,踢歪了一只鞋,把那只鞋踢到了床底下。
王六女推推李娥,李娥反手掸了掸肩膀:“我看挺好的,我不进去了。”扭头就要走,王六女却朝里头说了句:“李娥来了!”
赵斌老婆刚掖好的被子就抖开了,女人气急败坏地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王八蛋,王八蛋,混球!”
“李……李……娥——”断断续续地喊叫着,赵斌的声音含含糊糊,每说一句好像就涌出好些泡沫。
王六女警惕地往前探头,又冲着怒气冲冲的赵斌老婆说:“我看这迹象不好,跟你说了,出门冲撞了灵车,叫你摆的东西都摆好了吗?”
“摆好了!”赵斌老婆六神无主地坚决地说。
“不可能,你再检查一遍去,不然不能发作这么快,再不快点弄好,就是李娥能激他的求生欲,这个魂儿也回不来了,快去检查检查,一定哪里有问题。”王六女一挥手,赵斌老婆慌乱地走出堂屋,冲到院子里从兜里拿王六女给画的纸,在家里的另外的角落里仔细对照着检查起来。
李娥忽然回头说:“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说,能劳烦你去外头吗?”
这么客气。
王六女叫李娥来,无非是想找个由头亲自见证一下赵斌的死,否则自己这个大仙三番五次地不相信自己的成果,跑回来看算什么样子?至于给赵斌老婆的解决之法,全都没有效果,待会儿赵斌死了,自己就跟他老婆说,哪里的符咒没有摆对,或者家里有什么隐藏的物件不告诉她,破了法阵,绝不会影响自己的口碑。
李娥想单独说话,不妨碍她的事,李娥那条狗死了,还能有什么手段阻止她?而且赵斌的死已经是定局了,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心里头又蔑视着李娥,脸上带着笑:“行,那我去门口等着,你少说两句吧,人家正牌老婆在外头呢。”
到了这份上就开始损李娥,李娥不以为意,转身进屋,回身把门关紧,闩上了。
扑面而来的神神鬼鬼的气味,是王六女身上的香灰味儿,屋子里还夹杂着隔壁屋传来的生鸡解冻的臭气。她扶着墙,用脚尖把赵斌的鞋从床底勾回来,把两只鞋踢整齐了,赵斌还在喃喃地,艰难地继续:“李……李,娥……”
赵斌要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为什么会突发癫痫,眼歪口斜,眼珠子翻白,身体不受控地颤抖着,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吐白沫。
赵斌从小到大也没有这样的病史,李娥非常顺畅地把帽子扣到了王六女头上,她以为王六女不择手段地弄赵斌,好跟自己也讹钱——恐怕那天赵斌跟她要钱,也被王六女听去了。呵,王六女这样的事情还少吗,人家本来去医院能解决的事情,被她弄得极其复杂,她害人,她治病,这样损阴德的事情没少做,不然王六女名气这么大,还住有德巷这种破地方?稍微去点大的地方,改天就被抓进去查封了!
赵斌家里只有一条炕,因此这会儿赵斌是躺在一条单人床上,他老婆倒也贴心,插上了电热毯,盖着的是新棉花的被子。看惯了赵斌高自己一头的角度,看惯了那张胡茬剃得光溜溜的下巴,忽然看见这肌肉抽搐而像块歪红薯的下巴,李娥情不自禁地想笑。
只是,她不是来嘲笑赵斌的,要是来嘲笑,她当然邀请昝文溪来,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吃东西多快活!
有些事,总要有个交代。
“赵斌,你也不要惦记我,你有什么真心实意,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娥侧身坐在床沿,好像此刻她取代赵斌的老婆来照顾他似的,甚至也无限温存地掖了掖被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嫁给刘文华的那天,人们都看我的笑话,吃我的豆腐,你替我说了句公道话,我感激你。”
“哈,说起来,你好像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刘文华了?我那会儿,有份零工,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苦得很,又忙,没有时间做饭,就常去他那里吃饭。有时候我去,他还没开门,我就着急走了,后面刘文华就去得早了,说没有别的,特意给我留了前一天晚上的茶鸡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有一天,我起来太早,天还黑得厉害,他跟平时一样让我去拿两个鸡蛋,我就过去,他一下拽住我,把我拖到后头——我就怀孕了,那会儿我婶婶天天虐待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快点嫁给他。哈,他还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算了,我也不稀罕,继续说说你吧。
“后来常见你,我那时候是真心想着,要是不嫁刘文华就好了,嫁给你多好。只可惜你有老婆,我也不敢想,你跟刘文华是朋友,我也不能想。老实说,那件事那天,你忽然对我说让我放心不要怕,我真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没想过别的活法,想依靠你,就想把自己托付给你,当小三就当了,人们都说你是倒插门的没出息女婿,我也认。
“原来你跟刘文华是朋友,是有原因的,你们都是强、/奸、/犯,他那么大岁数娶不到老婆,你也是,只能倒插门,这样的烂男人撒在大街上,是个女的都不要,偏偏我就见一个拾一个,叫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再利用。
“赵斌,我教你的熏鸡办法,你挣了多少钱,你拿走我的钱,买了茅台,还是别的?我都没有和你计较过,只因为我犯了错,我做了孽,我做的孽不是杀了人,是我曾经那么蠢,想依靠你,以为你是好人。”
李娥温柔地把赵斌抖下半截的被子又拉上去,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王六女的脚步声还是在院子里,隔得很远。
她轻轻从羽绒服兜里摸了摸,一阵叮呤咣啷响之后,她翻开兜,把折叠刀和耗子药放了回去,手里只剩下一个厚实的,皱巴巴的塑料袋,刚站起来,赵斌翻白的眼珠动了动,嘴巴也跟着吐出了另一个字:“嘶……”
李娥蹲下身,忽然意识到,赵斌其实一直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只是说得太低,好几个字都模糊不清,譬如“杀”字听起来就像无意义的嘶嘶,“人”字就像呛着唾沫的咕噜声,如果不是李娥心里有鬼,又几乎把耳朵凑到那张涂满唾沫的臭嘴旁边,否则实在听不出赵斌根本不是惦记着她而喊她的名字,而是一直在说:
李娥杀过人,李娥有钱,老婆,救我。
她继续把手上的塑料袋紧紧地捂在赵斌的口鼻上,回过神,手上的动作就坚决了不少:“一个,两个,几个都一样,无非是——灰、飞、烟、灭。”
赵斌翻白的眼珠猛地转回,直勾勾地盯着李娥,眼珠不断地颤抖着,两只鸡爪手想要勾回来,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无知无觉,只有本能在抗拒,却只有剧烈的抽搐,塑料袋里涌出大量发黄的发红的泡沫,涌入鼻腔,倒灌回喉咙,想要咳嗽却无从咳起,女人柔软的手捂在他口鼻上,膝盖压在了他胸口,压住了他想要挺身而起的颤栗,两只脚哆哆嗦嗦,却勾不起脚背来,绷得笔直,像两根青紫色的树枝。
她说得很慢很慢,好像要叫已经没了神智的赵斌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你早就该死,要是我回到那时候,我就告诉自个儿,不要怕,无非就是去坐牢。你知不知道,有人一直想要你死,是我不叫她来杀你,我多留了你好几天,我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活这么大了才知道什么叫自主,自主就是,该我杀的人,绝不叫别人杀,去找个女鬼吃软饭去吧,哭哭啼啼说李娥杀了你——”
外头忽然响起赵斌老婆的声音,王六女正和她说着话。
赵斌喉咙里吐出几个音节——
不动了。
第125章 这夜01
李娥手指头一颤, 一条命又在她手下流走了,但这次竟然出奇地不怕,反而是庆幸, 庆幸自己来得早,赶得上亲手给自己个交代。否则赵斌两条腿一蹬,在突发的癫痫与不知名的恶意下轻易地死掉了, 她这迟早都要灰飞烟灭的恶鬼去哪里寻仇?电视里女鬼都有机会穿着白衣裳跑回来索命, 她也要争个机会,原来鬼片是这么爽快的, 只要不做人,做了鬼,看鬼片的主角就成了自己, 一切都有了答案。
拢起塑料袋团起来, 赵斌口鼻上残留着狰狞的泡沫。白的,黄的,红血丝的,她掏出卫生纸擦干净了, 卷了卷放进兜里, 一抬胳膊,发现袖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血,是浑浊的一个个小圈圈, 血就像被吹起来的肥皂泡,兜里只剩下两条手绢了,擦了擦发现来不及。
王六女在外头说:“李娥在里头说要说点体己话呢。”
赵斌老婆大怒,二话不说就把门推开了, 倏地撞上了正要出来的李娥,李娥低着头说:“我说完了, 我也该走了。”
赵斌老婆想讥讽几句,但也忍住了,一把推开她,看见面容安详的赵斌,脸蛋都被擦干净了。
“不抽抽了,也真怪了,他妈的,你一来就安分。”赵斌老婆叉着腰生气,不知道想骂赵斌还是想骂李娥,她想骂的人太多了,赵斌聒噪的时候她知道骂赵斌,李娥来的时候她知道骂李娥,赵斌抽搐的时候她知道去照顾,总是人家做点什么,她就第一时间有所回应。
现在赵斌也安静了,李娥也往外走,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骂谁好,抬起头看王六女,王六女侧着肩膀走进来了,跟她说:“你出去吧,我趁这会儿给他定定神,晚上蜡烛千万别灭了,这屋也别进人,把电热毯开开,我看说不定还有救。”
王六女说话宛若圣旨,赵斌老婆领旨走了。王六女沉下屁股往床上坐,赵斌面容安详,李娥比赵斌老婆勤快,还知道给人把嘴脸手指头,还有枕巾上的脏东西都擦干净了。
但赵斌真能好转?王六女蔑视赵斌老婆的愚昧,但她就是坐在这些愚昧人的头顶吃他们的骨血。摸了下赵斌的脖子,心跳都没了,提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下好了,她帮了昝文溪一个忙,阻止了杀手,也救了自己。
能做到这么大岁数,王六女有些时候有些本能的直觉,内心深处总有种不安在跳动,起身把被子掖了掖,跟赵斌老婆说的还是“你放心,有事没事就看今天晚上了,熬过去就熬过去了,熬不过去我不收你钱,咱们图的就是一个尽心尽力。”
偏过头打量这屋里的陈设,看见一面穿衣镜,心里了然,决定要是赵斌老婆不屈不挠地来闹,就说是这面镜子坏了风水就行。她又说了几句,连忙往外想跟上李娥,没想到李娥步速还挺快,已经走到巷外,巷外还站着个人影,不是昝文溪还能是谁?王六女心里又定了定,看来要阻拦的人确实是赵斌了,昝文溪这么操心。
出门望见昝文溪,立在巷子口,李娥并不意外。昝文溪做傻子的时候假装扣墙皮吃土,蹲在各种不容易发现的灰扑扑的角落,发现赵斌的老巢在哪儿,一点儿也不意外,她有些经验,昝文溪朝着她笑的时候,她就把两条袖管捏了捏,果然从左胳膊里摸到半截胳膊那么长的铁棍,昝文溪被发现了,就缩着肩膀,心虚地抬头望。
“他怎么了?”
“死了。”李娥的声音很轻很轻,昝文溪脸色一白,李娥说:“突发癫痫,可能是报应。”
“啊,那他老婆不会以为是你……”
“没事,不怕。”李娥说。她不说谎,只是挑着一些事实的片段,昝文溪就想到了别处,她想,自己会说出真话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两个人并肩走着,拐弯处有个巨大的垃圾桶,里面正点着火烧垃圾,李娥一边走,一边顺畅地把袖套摘下来团了团扔进垃圾桶里,火烟被拍晃了一下,又浓浓地烧起,昝文溪说:“怎么就扔了。”
“旧了,穿衣服的时候着急,忘了,带袖套出门实在是不好看,早就想扔了。”李娥说完,才意识到原来谎言后头紧跟着一个谎言,不管是否有心,说了假话就回不了头了。虽然她不是想要欺骗,只是想瞒着,瞒到最后一刻,让最后的日子高兴点。
怎么和昝文溪在一块儿,心里就像是给水洗了一样干净,连点无伤大雅的谎话都容不下了?李娥幽幽地想着,越这么想,越觉得心里有愧,晚说二十分钟就有二十分钟的羞愧,走着走着,忽然牵住昝文溪的手,既然话语暂且无法表达,就用行动。
昝文溪眉开眼笑:“我今天可听你的了,我一直都听你的,你可得拉着我不许再松开了。”
以为是奖励。李娥想了想,觉得不够,歪过脑袋在昝文溪脸上亲了下。
光天化日,昝文溪像是给她叼了一口似的,猛地抖了一下,立时贼眉鼠眼,往四周看了又看,看见有骑车的人,步行的人,往这边看的人。手也不牵了,砰砰地在她身上捶了两下:“你,你做什么!叫人看见了。”
李娥说:“我不怕人看,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是这会儿拍个照让我光屁股,我也不怕。”
这话实在勾起了伤心事,昝文溪恼恨地又捶她:“还说我说混账话呢,你也乱说话。”李娥就笑,头一回这么大胆地在街上宣告老娘什么也不怕,底子是虚的,说出来就成了真,重复几次,就真的不怕了。
“我饿了,”李娥扶着昝文溪的肩膀,推着她往前,“饿了,饭好了没有?”
自打“年夜饭”她操持好了满冰柜的“预制菜”,后头是能昝文溪动手就昝文溪动手,有她的调味底子,昝文溪怎么做都不会难吃的。
提到吃,昝文溪才缓解了一下刚才的害羞,掰着指头给她说:“蒸饺放凉了都,我一会儿煎了,小米粥舀出来了还温着,我和了面,一会儿吃排骨焖面好吗?”
李娥想起来要买豆腐的事情,一摸兜,立即放弃了:“好。”
昝文溪很会做些基础准备工作,想让她伸手做排骨焖面,自己就和面,切好配菜,排骨也捞出来刮干净了上头的调料,热水烧了两壶,一会儿只等回家把面条擀了,她只需要上锅调味就行,炒这个动作都不用她亲自来。卖盒饭的那些日子,昝文溪也学到了好些,李娥虽然爱做饭,很会收拾家,但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了昝文溪才感觉做家务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是服侍,不是迁就凑合,她也说不上来那么好的话,只觉得家就该是这样的,她心甘情愿。
她真幸运,都说讨到李娥做老婆很幸福,李娥很能干,可谁都没发现讨到昝文溪做老婆也很好。
昝文溪兴致勃勃地擀面,她悄然把兜里的塑料袋扔进了灶里烧了,洗洗手,又看看袖子,看看兜里的其他东西,索性把衣服都脱了扔在地上,昝文溪扭过头:“啊,要洗衣服?”
“去他家一趟,感觉我都脏了。”李娥说。
“不脏。”昝文溪不满地强调,李娥知道她的意思,笑着迁就:“好,我说衣服呢,衣服都是臭味,热水都烧了?真不好意思,我全都用了,还想稍微擦擦身。”
正是中午,也不冷,昝文溪点头同意,擀面杖一转,把薄薄的面饼挑起来,叠成几折,转去拿刀切面,抖开放好。
李娥把洗衣机推出院子,那半自动洗衣机还得人来添水,昝文溪听着动静,接了满满一桶水往外拎,帮着李娥把衣服全泡了进去,李娥正在找衣服,擦过身再换,她就往盆里添热水,热气腾腾的,关好门,拉好窗帘,把热毛巾往李娥身上贴——洗衣机是半自动的,她可是全自动的,能趁活着的时候多干点活,叫李娥少做点事,不要太辛苦。
因为知道日子越过越少,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恨不得着急地塞下更多的事情,要是能在一个小时内把李娥未来几年的活儿都干了,她也肯去做的,可是没有这种银行可以让她交换。唯独和李娥相处的时间,紧挨着的时间那么快,她已经非常缓慢地给李娥擦背了,但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溜走了,水怎么就那么容易变凉。收起思绪,她把毛巾洗干净叠好,洗衣机已经传来声响,衣服居然都洗好了,要拎去另一个桶来甩干。
昝文溪站起来,李娥拉她:“我去就行,你看看火,一时半会儿还不焖面,你就再烧两壶水吧,晚上就不用另烧了。”
她听令去了,李娥在院子里忙活,甩干的时候洗衣机噪音很大很大,昝文溪心里噪音也很大,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着,灶火烧得格外烈,噼啪作响,水蒸气漫起来。昝文溪坐在凳子上捂住脸,恨自己比别人少一根手指,眼泪顺着手指缺失的缝隙往外流,很快被火烤干,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死是具体的,死好像已经站在了门外,她很怕死。
原来生是不断得到,死是骤然失去。聪明是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不断地抓取更多幸福,愚昧是明知道要全都失去却还是要抓取更多幸福,好让痛苦变得更加痛苦,聪明和愚昧是一样的。
智识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痴傻是一切发生了却看不见。
她都明白了。
第126章 这夜02
李娥把衣服晾出去, 忽然感觉有谁在看自己,左右环顾,想着应该是自己精神敏感了些, 把洗衣机收拾着推进屋子里,热水都烧好了,昝文溪收拾干净, 盼着她来做饭。
正热气腾腾地挥舞着铁铲, 外头忽然进来了个人。那会儿昝文溪正在擦玻璃,透过玻璃看见奶奶笑眯眯地进来了, 连忙大喊一声奶奶,小跳着往外跑,正面扑到奶奶怀里, 奶奶奶奶个没完。
昝老太太来了, 她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天,只是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好像头一回见她长高似的, 仔仔细细地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头, 从兜里摸索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打开裹着手绢,手绢里头是卫生纸, 卫生纸包打开,竟然是手机。
昝文溪有些时候没见到它了,都不知道怎么用了,接过来啊了一声, 奶奶说:“我本来放了柜子里,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 今天才翻腾到,你多照几张相哇,下午去印出来,给我留个念想。”
被奶奶说得昝文溪鼻头一酸:“奶奶——”
“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上了是不是?”
“嗯。”
“没事,别怕,我没出几年就下去找你了。”奶奶宽慰着,还不如不宽慰。
昝文溪泪眼朦胧地拉着奶奶进来吃饭,奶奶却不进去:“好了,好了,我见你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儿,我也没法儿亲眼看着,李娥承受能力强,叫她通知我就行。我送走太多人了,不如这会儿我心情好,你也站着,高高兴兴的,咱们告个别。”
昝文溪在院子里哇哇大哭,惊得李娥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是昝文溪抱住奶奶不让走,奶奶推着说早就吃完饭了要去看别人打麻将了,拉拉扯扯好一阵,李娥过去更是添乱,昝文溪又抓李娥又抓奶奶,又让李娥把奶奶也抓住,奶奶说李娥快把她拉走,混乱了好一阵,奶奶拍拍袖子,埋怨说:“你看看你,本来体体面面的事情,闹得哭哭啼啼的。”
“我忍不住!”
“快进去吃饭吧!”奶奶摆摆手,李娥扶着昝文溪的胳膊,目送老人快步离开。门一关,昝文溪就擦干净眼泪,打起精神说:“吃饭吃饭,我好饿了。”
“跟奶奶哭哭啼啼的,跟我不哭么?”李娥说。
昝文溪摇摇头:“我想让你高兴点。”
“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
“我不是哭了好几次么。”昝文溪不好意思地晃李娥胳膊,鸭子打摆似的往家里走。
晃晃悠悠地上了桌,吃饭,收拾碗筷,跟李娥躺在一块儿睡午觉。
刚躺下,被硌到了,昝文溪抬屁股把手机拿出来,李娥眼前一亮:“你拍了什么?”
“还没开机呢,”但开不了机,应该是放太久没有电了,充电和李娥的手机并排放着,她躺回原处,“奶奶想让我下午洗几张照片出来。”
“好。”李娥闭上眼。
“视频能洗出来吗?”
“好像不能,还没有这样的技术。”
“哦。”
昝文溪屈起一条腿,虽然竭尽全力地想睡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翻过身,李娥却睡得很安详,她就不敢动了,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李娥,午觉半个小时,李娥也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睡着,她没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过李娥,原来李娥的脖子上有那么小那么不容易察觉的一颗痣,原来李娥的左边和右边眉毛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右边好像更高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躺着的缘故。
如果她的眼睛也是摄像机,她真想全都记录下来,可想起程梓涵,她又不敢了,自那之后她再没拍过李娥,漏了好多珍贵的东西,但人们都在拍,都爱拍,她恨程梓涵让她恐惧照相功能,又恨时间太短,如果有来生,投胎当手机多好啊,拍到的东西都藏在肚子里,她一定好好保管所有照片,不会被坏人利用。
下午端着手机去打印店洗照片,人家还记得李娥,问她的盒饭还卖不卖,李娥笑着说不卖了,天气冷,盒饭不好保温,油都凝固了。人家给她出建议,泡沫箱,棉被,现在还有那种发热包,李娥说都算过了,小本生意,成本打不下来。对方哦哦点头,照片慢慢被吐出来。
从手机里翻找照片这事,是李娥翻的,昝文溪自认拍的东西太多了不够珍贵,希望李娥能从中选出比较好的,否则打印照片也很贵,李娥就选了,照片快印出来,装在纸袋子里,昝文溪边走边看。
头一张,就是李娥搂着她肩膀的那张。昝文溪笑着抬起头冲李娥说:“你留下这照片做什么?”
“不许我留个念想?”
昝文溪没说话,继续看下面的照片,奶奶,猫,狗,甜甜,淘淘,她自个儿。
李娥抽走了甜甜的照片,和那张合照摞在一起,另外用手绢裹着放进兜里。昝文溪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李娥还打算活着,留个念想,而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走向命运死掉——到了这会儿,她并不明白希望李娥做什么,甚至连“希望”都觉得是强迫,李娥愿意怎样就怎样,她不再过问。
那个下午,时间被拉得很长,却像橡皮筋似的,到了傍晚就抻回来,过得飞快。日子过那么快做什么,死迫不及待地来,昝文溪想起新买的鞋子一直没穿,在家里臭美了一阵,偏偏这天天气还很好,穿雪地靴有点热,她又脱下来,规规矩矩地摆好,给鞋子留了张照片。
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以什么形式死,吃过晚饭收拾后,李娥出门把照片给了奶奶就回来了,洗漱过后以为自己想轰轰烈烈地弄点什么,回过头发现有点太难过了,就默默地靠着墙坐着,“等死”这事儿从一句骂人的话变成了具体的行为,昝文溪洗了澡,换了衣服,看起来不像是要睡觉,而是得体地打算去什么地方赴宴似的庄重。
昝文溪坐在炕上等着,李娥不能久坐,靠着被子歪着脑袋,那会儿正是八点多。
“要不睡一会儿吧。”昝文溪提议,李娥就默默地同意了,张开手臂,昝文溪枕在她胳膊上,依偎着闭眼。
八点半,昝文溪动了动胳膊,李娥配合地调整了姿势,原来都没睡着,再睁眼,昝文溪另外拿了个枕头靠在旁边。平时那么多话,到这会儿其实也还在,只是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在她庞大的“想说给李娥听”的库存里,不知道哪一句最重要,挑挑拣拣的,怕说出句不重要的,耽误了更要紧的,结果一句也没说,成了拖延。
安静着,安静得让人难受,可端详李娥,李娥好像也有话跟她说,也只是没说。
昝文溪忽然就被这场合逗笑了,仰起脸撒娇说:“亲我。”
言语总没办法表明,李娥歪过身子,像从她嘴里抢一颗水果似的浅浅在唇上碰了一下就回去了,她觉得不够,就继续望着,李娥撑着脸想着事情,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发梢,手指头拨弄着她的头发,被她望得没办法,咕哝了一声,撑起胳膊低下头,昝文溪一抬脑袋,结结实实地先亲了她一下,搂住她脖子笑。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李娥掐住她的脸:“坏蛋。”
言语开了口,就有话可以说,昝文溪终于挑拣出了最重要的话,面对面地,鼻尖碰着鼻尖地说,绝对没有任何误解:“我爱你。”
“我也是。”李娥调整了下姿势,抱住她的腰。
“和你在一起,我好幸福,你幸福吗?”
“嗯。”
“虽然我很幸福,但有时候我也生你的气,因为你总是不好好说话,有什么都藏着不说,但是后来你就会说了,我就没有再生气了,谢谢你。”昝文溪对感情模模糊糊,感激和爱是同时存在的,她明白了这一点,才知道自己的爱。
“我也谢谢你。”李娥却不说原因,又开始藏着了,但昝文溪不在意,话语像水流一样往外流淌,她越说越想说,很多个晚上她们都说话,月黑风高没人看的时候,真心就说得出来,她不聪明,想要让李娥高兴,只能说来说去,她希望李娥能懂。
“要是我不会死,能和你过日子,我也会这样跟你说,每个星期跟你说一次我很感激你的事情。”昝文溪又慢慢地盘点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做饭,带她一起去街上,给她看电视,教她认字上网,教她用卫生巾,帮她把昝小鱼从墙头捞下来,带她取快递……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李娥没办法附和说“我也会”。她回想自己的懦弱,如果昝文溪不告诉她要死的命运,她没有勇气去当一个被人指点的同性恋,没有勇气对赵斌如何,没有勇气再去杀人,她没可能在短短三个月内翻天覆地成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她只是知道要失去,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也只能回应:“嗯。”
“我不会问你最后的决定,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不要考虑我。”
“你希望我活着?”
“嗯,可是如果你活着不高兴,只想……灰飞烟灭,我也为你高兴。”
“我做什么,你都为我高兴?”
“对,”昝文溪搂紧了她,“你有什么秘密对我说吗?”
“我杀了赵斌,你为我高兴吗?”李娥没想到真话吐出来是这么容易的事。
搂着她的女孩轻轻把头枕在她肩上:“我猜到了。”
“真聪明。”
“我替你高兴,李娥,要是你选择活着,你活着的日子,没有那些人欺负你了,你好,你什么都做得到,我就是有点难过,没帮上你的忙。”
“你让我自由了。”
“什么?”
“活,或者死,杀人,或者不杀人,是我的决定。没人来威逼利诱,是我的选择,虽然结局不好,但过程有得选,我觉得很自由。”
“也不是我的功劳呀!”
“是你的功劳。”李娥坚持说,昝文溪虽然没弄懂为什么这么说,却觉得李娥非常畅快,李娥心情好的时候,肢体是舒展的,就像那个贴了红字的夜晚,李娥说那是结婚,四周的一切都是柔软而有力的,声音,身体,四周的环境,她喜欢那样愉快的世界。
“我爱你,”昝文溪又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她的话说完了,只剩下长久的拥抱,她由此感激着生,生和死原来是白天和晚上的关系,黎明前的黑暗最黑,而死之前的生命最能叫做活着,虽然她什么都没做,她却为曾活过,能重活一次而感到由衷的感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