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娥》 1、第一章 来咯,来咯。 给你们这些受苦的灵魂发福利咯! 家人们,谁懂啊,地府也讲了良心。 阎王爷上了天庭开了会,被更大的爷抽了个巴掌,教训了回来! 你们在地底下抬头看看,这一张张纸皮似的地,叫千秋万代的人踩了,越来越薄的一层,透着光,看着活人的脚底板,看着鞋底子的花样,你们就不羡慕?你们就不怨恨? 活着,就是受苦,你们受的是苦中苦,最后当的是人下鬼。 在这地府里返了璞归了真,老实巴交地蹲在我孟婆的桥底下要饭。 哪有那么些投胎的指标给你吃!滚蛋! 过去,我是这么说的。 如今,鬼道变了,叫你们这些苦死的鬼插了队,拍在唐朝宋朝的豪杰们前头投胎去。 活人少啊,谁愿意生孩子,张开大腿,受一遭遭苦,把你们这些个孽根祸胎塞进去再屙出来? 都别发愣,举起手来我看看谁的冤屈最厚?谁能排上这个指标投回人间去? 我瞧瞧,我看看。 踢开你的波棱盖,踹走你的脑瓜顶,掀开审审,谁生前的孽债少? 这是个好人,生前从没有做过故意害人的事,一点恶念也没有过,真稀少,叫我看看你的生平? 你叫昝文溪,是个傻子,死于七年前。你奶奶是路边捡废品的老太婆,把你用拖车和过期豆浆喂大,你的傻不是娘胎带出来的,是穷出来的,两岁那年发烧,烧了你的智慧,你浑浑噩噩地过了十七年,给邻居的小孩诓骗着去铁路上压钉子,你揣着钉子上了铁路,压了一片片薄刀子。别怕,你不是给火车碾死的,你是回来路上翻铁网,掉进水库里淹死的。 你说你不苦?不苦好啊,那些个事,也不必跟你一一说清楚了。 你来吧,来投胎,看看还有什么好选项。富豪的千金?中产家庭的有两个姐姐宠爱的儿子?还是要小康家庭的漂亮独生女? 你摇着头,下辈子也不做人了。 好人就是好,不提要求,自己先让一步,把机会留给大家伙,好一个舍己为人。 要当一只猫儿?你这傻子! 奈何桥堆满了人,人人手里排着号,通往轮回道的路堵了几千年,这会儿还没往前挪出三环呢。来吧,昝文溪,咱们抄小道走,从桥上跳下来,跳进我的小船里。 我摇着橹,你划着桨,投胎专列为你开。 忘川河里,你不要看,那河面冒起来的黏泡泡倒映着将死之人的命。 那些泡泡光彩夺目,那些泡泡闪烁金光,醉生梦死,死的惨样都记在我脑子里,你昝文溪还没死的前三个月,我就知道你左脚绊右脚,右脚在空中弹了一下,脑袋朝下砸在石头上烂了个洞,身子还弹了两下。 你还没死透,你像个皮球似的从石头上砸下来,掉进水库里,水花飞溅,跳水成绩一定垫底。水花把你盖过去,你闭着眼睛流着血,本来还是不该死,水里的水鬼看见了你,那砍脑壳的,那杀千刀的,齐心协力,一个拽着你的头发,一个拉着你的脚丫,脱了你奶奶给你缝的布鞋,摘了隔壁李寡妇给你买的头绳,让你披头散发地沉进了水底的泥里,你就是这么死的。 你是给水鬼害死的,还是失血过多死的? 傻子,你在地府里多久了?七年了?七年里,怎么就不傻了,还知道追究死因了,地府里阴气森森,你也滋阴补脑,脑袋灵光了? 你是淹死的,哪里有什么水鬼?我刚刚说漏了什么?你就当不知道吧。 好吧,好吧。 你们水库的那条河,八月八的时候开了闸,接通了忘川的支流,水鬼才出来害死了你,你是淹死的,出去也只许说是淹死的,听见没有? 我问你听见没有?你在看些什么? 那漆黑的河面有什么好看?泡泡里人们死啊死的有什么可看?你看了,有什么感悟?迟早都是要忘的。 你说,那是你的邻居李娥? 你的邻居李寡妇,给你头绳的李寡妇? 她坐在院子里头,死的前一天还在洗衣裳,洗衣机的管子往外流着泡沫,她晒了条冬天的围巾,毛衣,还有好几条干净的手绢,还有件衬衣。 死的那天,李娥洗了个澡,内外衣裳都换了,坐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进了屋,把灶头的锅抬起来,把家里的家具往里扔啊扔,火苗窜出来,烧了被子,衣裳,火苗吃够了家具,跟李娥说好了,李娥就去抱住火,火把她也吃了。 实不相瞒,李娥死了没多久,刮起了东风,西边的两户人家被火波及,都烧成了炭。 东边的那一户烂房子里,你奶奶走出来救火,她往前走,火就往后躲,她走进了火里,头发丝都没烧着,白生生的一根根梳起来,火也不敢摸一摸。 她先进了李娥家,拿起水管,李娥在火里跟她说话,大娘,叫我死了吧。你奶奶不容她死,用水管喷它,火焰从中分开,怕了你奶奶的凶狠,露出一具焦尸,你奶奶劝她说,已经死了,放下吧,来生投个好胎。 李娥说,大娘,风越来越大,火吃了人就吐不出来,她造了杀孽,投不了胎了。 你奶奶说:“李娥啊李娥,你死了好受不好受?要是死了真这么好受,我也跟着你去了。” 西边的火忽然就停了,原地燃烧,不管风怎么吹它也不肯走了,安安静静地烧了包括李娥在内的三间房,你们那条小巷就孤零零地剩下你们家,你奶奶求死不成,收殓了李娥的尸骨,把李娥的骨头块敲碎了埋在杏树下面。 昝文溪,这就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李娥将死于大火,还把邻居害了,只是那时候你也投了胎,她作了恶要受苦。 别再后悔了,从前你是个傻子,跟着不懂事的毛孩和心怀叵测的大人去欺负李娥。 你当然也还不清,现在你不是个傻子了,想要跟你奶奶一样做好事也晚了,你眼看就要投胎了。 投胎的路程可真长啊,我胳膊酸痛,肩膀无力,你就自己往前走走,看见前头的路标了吗? 我在来生很想你。 就在那儿,打个卡,往前走,过一过喵喵叫的日子吧。 可你不愿意走了,走啊,怎么不走? 投胎的机会难求,这一次你不走,再想走就难了。 傻子昝文溪,你就算神志清楚也还是个傻子,就是回去了,你也至多三个月寿数……啊呀,我又说漏了,别着急,正好是八月八,开了闸,顺着忘川的水涡旋往下滑,你跳下去,回你的河里头,踢开水鬼,回你的岸上去。 李娥?李娥不止三个月寿数,要是你能劝动她不死,不害邻居,也是功德一件,兴许还有投胎的转机。 奶奶?你奶奶年事已高,寿数还剩三年,脱了鞋睡下就离了人间,悄无声息地带着点小毛病走的,邻居们捏着鼻子进了门,看见她死了一个星期也不臭,有人给她收尸,院子里的废品在下葬的那一天被刮来的风吹走了。 你?你要是跳下去,就绝没有再投胎的机会了,什么猫啊狗啊,就是一个蚂蚁你也做不成了,就是灰飞烟灭也要换这三个月? 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撑着破伞的傻子 下雨的时候,水库的水位爬高,淹过河岸的一片湿淋淋的半人高的灰灰菜,双胞胎撑着伞钻在里面点火玩,火苗在两个小孩的□□中间烧起,被雨水淋着的火缩了回去。 双胞胎中的女孩对于玩火兴致勃勃,用一根笔直的棍子往火里抬,有条不紊像是搭积木一样挑起一根干草给它空气,火苗往上鼓了鼓。男孩抢过棍子发狂,在火上乱戳,女孩想要阻止他忽然的疯劲儿,抬起头,猛地推了下男孩。 男孩说去你妈的你推我做什么我操你妈。 满口污言秽语说出来一串,女孩充耳不闻,又推了他一下,他骂骂咧咧地回过头看见水面上鼓起一个大泡,像一条恐龙在里面放了个屁。水泡越鼓越高,里面倏地伸出只手来。 男孩哇啦一声尖叫着,伞檐低垂,谦卑着给火堆点烟,一下子烧出个洞,塑料卷了边,火苗跳到他后背,他扔开伞,直勾勾地看着水。 水里鼓起的泡泡开始漂浮,里面好像有个人,男孩想起自己让傻子昝文溪去铁路上压钉子远远看见昝文溪掉进了河里。 女孩已经喊了起来:“河里有人!” 男孩捂住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的嘴巴:“不要给人知道!” 给人知道他跑去铁路上压钉子他就会被惩罚,被打屁股被罚着写作业,痛苦无穷无尽,他他妈的才不写什么作业,河里的是昝文溪,他看见了。 他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下,是把昝文溪拉上来还是装作没有看见?傻子昝文溪不会游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也不会游泳,他的废物双胞胎姐妹也不会游泳,他们是两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孩,不做见义勇为的事情。 但是他的废物姐妹已经要跑去救人了,于是他答应着也一起跑过去,找到一根棍子去戳水面上鼓起来的水泡,水泡破了,水流正在把一个丑陋的女人往岸上推。 女孩高兴起来:“抓住,抓住,你是昝文溪是不是?抓住!傻子!” 男孩争抢棍子:“你没有力气,我来。” 拿到棍子,他感觉到昝文溪的手正在抓过来,昝文溪四个指头的左手,难看丑陋的左手抓着他手里的棍子正在往岸上爬。 他假意自己在拉,身子却往前,胳膊松开劲儿,棍子就掉进了河里,昝文溪停留在了原处。女孩说怎么办啊怎么办,此时他像个男子汉似的拍着胸脯说傻子太沉了自己两个小孩搞不定不如回去找大人吧。 双胞胎跑回去,男孩告诉女孩自己是故意让棍子掉下去的,他严厉警告自己的姐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否则自己用钉子压小刀的事情就会被人知道,被人知道之后没有好果子吃,女孩就缄默不言。 雨水把河岸上的火苗浇灭了。 一只丑陋的手按在了地面上,先是抓到一把草叶,然后抓到了一把泥土,最后终于抓到了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紧紧扣住,扭曲残缺的四根手指像痒痒挠,指尖泛白。 哗啦。 水里钻出来个人,两只手奋力地甩了甩,跪在地上仰着脸,雨水淅淅沥沥地流在她湿淋淋的脸上。 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活鬼呵 长得也像鬼,头发蓬乱,长长短短,像是被人薅了好几把。仔细端详五官,她又是个秀气的姑娘,她一睁眼可了不得,右眼好好的,左眼像是给人揿了下,比它的同伴更凹半分,眼珠子歪斜着,像是要转到脑袋后头去。 在地府阴惨惨地过了七年,傻子昝文溪回来了。 捋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左边四根手指不听使唤地哆嗦着,手掌心也擦破了皮,右手五指正常,她屈伸着适应着肉/身的功用,好像魂儿还没完全在这儿安家,她呆坐着检查。 掀开裤脚看,膝盖脚踝都磨破了,她跌下来撞在石头上,也没给她撞成进一步的残废,她感恩地朝着水流磕了个泥水涟涟的头,回过头往高处走。 昝文溪穿过野草,像掉在里头的一只鞋,小小矮矮的,踩倒了一大片。 路过一只被烧了半拉的透明伞,仰着脸喝着雨水,她拿起来抖落几下,顶在头上,把窟窿绕到后头让雨水洗着后背。 跌跌撞撞的,她走着走着才觉出脚踝疼,两只脚一轻一重地往前挪。街上的汽车不肯减速,把水坑里的泥往她身上泼,可昝文溪浑不在乎,抖落着泥伞加快步子,瘸得更厉害了。水泥路上破旧的大坑更为致命,一不小心就把车轮陷进去,一辆黑色的破旧的爱玛电动车一个打滑摔在地上,车筐飞溅出几片塑料。 电动车上的人喊了声:傻子,给我拾起来! 一旁的小卖部旁支起来伊利雪糕的大伞,有人把自家方桌搬出来,四个人坐在雨中噼里啪啦地搓着麻将。 “傻子你顶的是什么伞,多少钱买的?” 她不去看电动车上是哪个邻居,也不听谁嘲笑着她的伞,继续往前走,终于绕到了巷子口,有德巷的蓝色铁牌给雨水擦得亮堂堂的。 傻子昝文溪把胳膊退后,让出半截湿淋淋的袖子擦了擦巷子牌,往里头端详着,终于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地上只过了几个小时,她在地下已过了七年。 寡妇李娥将会在12月1日点燃大火。距离寡妇李娥自焚而死,还有三个月。 昝文溪捶着膝盖,好像让震动传递到脚丫子别再疼了,扔下伞,忽然发神经似的往前奔跑起来。 伞下打麻将的人站起来换位置,瞥见傻子的身影,都笑成一团。 “那傻子,她奶奶叫她吃饭了吧。” “她有二十了吧?” “没呢,十七了才。” “这怎么嫁得出去。” “找个老光棍老残废的,不过就她这样的,人家哪能要她。” 地上哗啦啦地流动着污水,各家的排水流向大街,水里脏得五光十色,彩虹似的晕染出来,流到了街那头的臭水沟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寡妇李娥 有德巷的牌子贴着水泥路,有德巷的人家离水泥路还要走路三分钟,中间隔开的是玉米地,土豆地,别人家盖房盖了许多年,堆着泥土长着杂草没了下文的石头地基。 水泥没能进有德巷,雨天路就变得坑坑洼洼车辙密布,昝文溪的脚陷进泥土里面觉得软,像是踩着谁的手,有人在泥里面抓她的脚。 她跺脚,低头看见了孟婆的脸,孟婆的脸乌漆嘛黑,藏在黑夜里,不知道怎么的,她坐上了船,漂泊在泥海中间,孟婆摇着橹撑起一把油纸伞,傻子昝文溪不傻不闹不哭,暗自揣测着自己的命运,卑微地请求说:“我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我看一眼奶奶。” 孟婆说你这傻子,我给家人们送福利来了,你回人间三天内还能无理由反悔,只要你到有水的地方喊一声孟婆就有鬼差来接你,你还能投胎当猫。 昝文溪对孟婆充满了感激,跪下磕头,脑袋刚贴到地,船就消失了,泥水坑里陷进去昝文溪的膝盖,她拔腿出来瘸得更加厉害,像一尊泥菩萨从河里上来自己搬动自己往前。 玉米地旁也有一条臭水沟,堆满了垃圾和塑料袋。臭水沟旁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昝文溪揪下来一根草往前走着,推开了有德巷一号的门。 院子里堆着两处黑色的油布,昝文溪捡起砖头压住边缘,扔下野草,小狗淘淘冒着雨从窝里出来迎接她,绕着她的腿迟疑了一下,忽然冲着她狂吠,好像她身后有什么人。 她身后没有人,只有院子里的杏子树,树叶子被打湿了,雨水在树下痕迹稀疏。 或许小狗淘淘知道昝文溪已经是死了一回的人,再回来的这三天售后期内不人不鬼,小狗不敢贸然相认。 昝文溪喊了一声淘淘,小狗终于勇敢地朝着这个鬼扑上来,转了好几圈,尾巴也淋湿了,昝文溪让它回到窝里去,它用两只前爪捧着一根干骨头啃来啃去。 昝文溪越过杏树,越过狗窝,看见淘汰了的破旧卫星锅上面积蓄着雨水,门口的水泥台上扔着沾满泥水的解放鞋,窗台上有鸟的爪印,屋檐下鸟窝搭在电线旁,但不见鸟屁股漏出来。 昝文溪坐在干燥的水泥台子上迟疑了一会儿,十个脚趾在雨水中浸泡。时隔七年被轻而易举地缩回了这几个小时,在奶奶看来她不过又是被双胞胎哄骗出去玩耍现在饿了跑回来吃饭,在她看来却非得把这七年缩地成寸地过完,若无其事地书接上回,从前她是傻子智商不够,现在智慧也是不够,重逢太难。 奶奶忽然从玻璃里看见昝文溪,咚咚咚地敲着窗户让昝文溪抬头。傻子光着脚让奶奶立马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带着一双塑胶凉鞋,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左右也不是同一个鞋码。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靠着低保和捡垃圾养活昝文溪。但奶奶如果不去工作天天打麻将也算是一个出路,只可惜她还有一些老年人返璞归真的痴心妄想,积攒着嫁妆给昝文溪或许有朝一日用得上。 昝文溪用抹布擦脚,穿鞋进家,一声没吭,奶奶也没有觉得异样。奶奶身体在老年人中算是健康,但唯独耳朵不太灵光,昝文溪傻里傻气的嘀嘀咕咕她是一句也听不见,细语和缄默是同一个频段,她能听到的话基本是昝文溪扯着嗓子喊饿了困了累了疼了,昝文溪的需求简单,奶奶都能满足。 锅里坐着已经蒸了太久全是蜂窝的鸡蛋羹和馏馒头,芥菜疙瘩切了丝放了香油芝麻,昝文溪脱掉湿淋淋的裤子和上衣用毛巾搭在肩头坐在炕上吃饭。 吃过饭,昝文溪站起来收拾碗筷,和奶奶的手撞到了一起,奶奶非常疑惑,把她推到一边,她做傻子的时候吃完饭就躺在炕上或者站起来乱走,现在想要做点家务也插不进手,也不敢贸然对奶奶说自己神志清楚了,奶奶不会信。 傻子开始拿一面背面还珠格格的塑料壳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掰着眼皮试图让自己歪斜的左眼归位,失败之后她用鸡毛掸子扫炕,把被褥铺开。 奶奶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躺进被窝里,电视上正在放天气预报,奶奶听不见声音,声音不停地放大,但声音也坏了,一片寂静。 地府七年昝文溪识文断字但仅限于小学水平,模糊判断出来明天该是个大晴天,心里安宁。 奶奶在八点就睡着了,昝文溪从炕上爬起来,雨停之前她踩着狗窝看墙的那头,李娥的院子用水泥抹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栓狗的链子在雨水中闪闪发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特意放在那里的瓦片上,顺着瓦片流进排水沟。 她们和寡妇李娥共用一道砖墙,砖墙那头是对方的世界。昝文溪在人间的十七年内神志不清,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奶奶,在奶奶面前她在傻中长出一点神智,对其他人她只有模糊不清的记忆,唯一记得的只有长相。 昝文溪趴在墙边看见玻璃亮着光,李娥还没有拉上窗帘,外面的窗台摆着一盆绿萝,长得野蛮几乎贴在墙边。 寡妇李娥长得很美,美得古典细致,在夜色中李娥悄悄推开门像是怕惊扰到了谁,拿了一把折叠椅坐在水泥台子上,撑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格子伞放在脚边,狗窝里,俊俏的黑色壮狗皮毛锃亮,抖落着身上的雨水和脖子上的铁链,钻到李娥脚边的伞下,抬起头,从她手里叼走半个馒头。 李娥眉形细细的,眼睛却亮得突出,在夜色中,李娥就看着雨,从一旁拎起一个塑料袋开始织毛衣,她不看毛线,只看着雨水和狗手指翻飞,她似乎是有心事,但她长得太美了,心事像一种装饰品,愁苦像她的氛围灯。 昝文溪的目光注视着李娥,过了很久李娥才感觉有人看她,转过脸,目光越过墙。 傻子昝文溪咚一声跳下狗窝,逃窜回屋,脚踝疼得更厉害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早餐店老板娘 昝文溪忍着疼痛,替李娥排练着命运的无常,雨水淅淅沥沥,李娥独自坐在院子里做什么?她想不通,只觉得愁苦,李娥淡如山水画的外表上笼着愁云惨雾,她想起这个人三个月后就要死了,悲从心来,扯着枕巾哭了一场,也像是提前给自己哭——她离灰飞烟灭,也是三个月了。 四点五十奶奶把昝文溪喊起来,她不赖床,用刷子扫炕,自己穿了凉鞋。天蒙蒙亮,好像做饭的灶头灰扑到了天上,雨停了很久,好像刮了风,地上的雨都干了。 昝文溪揭开院子里的油布卷起来放进南房,洒水扫院子,奶奶的锅里馏着红薯,蒸屉下头捞起白菜叶子和挂面,她扯着凳子吃,脚踝愈发疼了。 收拾好了饭,要赶在天亮之前去捡垃圾。 昝文溪一瘸一拐地出门,奶奶要她坐回去的时候她就一脸傻笑地看过去,最终容她坐在三轮车后座。锁门之前昝文溪探头看李娥的大门,竟然开了半扇,奶奶喊了她一声,她就回过头上车,盘着腿,把脚耷拉在外面,奶奶蹬车的时候两条细杆似的腿奋力地踏下去,车子动了。 她坐在三轮车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拿着夹子注视着街上每一片飘过的垃圾。但捡垃圾有如寻宝,镇子上平房多楼房少,下水系统不完善,绝大多数的宝藏都在大家泼脏水的臭水沟昙花一现。 臭气熏天中,奶奶拿走她手里的夹子农药瓶,塑料袋和腐烂的猫狗尸体堆成山,一座接着一座,奶奶爬上山,转过山坡不见了踪影,昝文溪变聪明了才感觉出奶奶的辛苦,臭气中鼻子钝重关上闸门,她一瘸一拐地爬下车,奶奶站在一座山坡上面呼喊着她:“小溪,来!” 她就爬上垃圾山,看见在两座垃圾中间堆放着不知谁家拆屋撇弃的砖块,水泥红砖像某种电视上的蛋糕,棱棱角角,奶奶迫不及待地叫她来搬。 一老一少放弃了一天的垃圾,把砖块收进车里,劳累到早上九点左右终于把车轱辘压瘪了,一个在前面蹬,一个在后面推,修车摊的老板看见一车废砖块没说什么,拿起工具和奶奶说着话谈价钱,对面的早餐铺传来包子的香气。 昝文溪回头看见早餐铺,一张红油布上印刷着:老刘早餐店 下面一个牌子,写着各色早点的价格,稀饭馄饨豆浆皮蛋粥。 一叠高高的蒸屉冒出滚滚的热气,飘出包子的气味,昝文溪看了一眼抿住嘴唇,回过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三轮车。 车胎很快就补好了,奶奶回身看看左右行人过了马路,提前把几张一块钱攥在手里。老刘早餐店前面摆着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局促地等了会儿。 笼屉一层层撤下去,到最后一层时,奶奶往前走,有个男人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声音盖过奶奶,说了声:“两个肉包。” 蒸汽散去,露出李娥的脸。 李娥戴着袖套手里拿着塑料袋,目光略过一老一小和笼屉里的两个包子,嘴唇抿起来,在男人身上为难地停了下,还是把包子捂进塑料袋,放进奶奶手里,接过了钱。 男人说:“我先来的。”但似乎也不是为了争抢包子,眼神定在李娥脸上,看她沾湿的鬓角和用一字夹捏起来但漏在脖子后的发丝,眼神像糖丝一样粘着,似笑非笑,等着李娥说话。 李娥笑得含蓄,眼睛微抬,抿唇露出一边酒窝,捋了下头发,从腰包里拽出五毛钱递给奶奶:“昝大娘先来的。” 男人就不吭声了,不由分说地扫了二维码,微信到账一毛钱,找了个凳子拖着坐下了:“那来个稀饭跟油条。” 奶奶提着包子回来,都塞进昝文溪的怀中,叮嘱她慢点吃,骑车回家——离有德巷也就几步路了,嘴里嘀咕着:“不正经。” 是骂谁不正经?男的,还是李娥?昝文溪不明白,李娥从桶里舀着稀饭,她歪着吊着的左眼睛不听使唤,再远了就看不清,看不清男人是不是站起来了,她心里想着三个月后的火,对奶奶说:“我想喝稀饭!” 稀饭一块钱一碗。 奶奶没有搭理她,她抬高了声音:“我想喝稀饭!奶奶!” 奶奶停下三轮车,摸出一块钱,想了想,又摸出一块钱和刚刚的五毛:“稀饭家里头也有,要去就喝碗馄饨去,不要叫人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李娥家 她拿着钱跳下车,迟疑了一下,又上来了,奶奶说你咋不去了?她只是摇头,把钱卷了卷放在兜里,兜里有杂草和石头,她掏干净扔了,垂着头回了家,祖孙两人齐心协力把砖块搬下来,奶奶说搬不动了,下午再敲。 她就跑了出去,小狗淘淘不明所以地跟上来,她挥着手:“回去,回去!” 小狗以为是和它玩,躺在地上,肚皮朝上,她着急地瘸着腿走回去,小狗就跟回去,她紧紧关上门,把小狗关上,再往外走。 但是没赶上,巷口出现一辆电动三轮车,李娥从早餐铺凯旋,车上一只只不锈钢大桶你挤我我挤你,在棉被上紧紧依偎。 昝文溪站着迎接她,不知道有个什么开场白比较好,她从前在李娥面前是个傻子的形象,是被人怂恿来偷李娥东西的顽劣的坏种,不谙世事,只是李娥从不会像别的大人一样对昝文溪发脾气,也不会用扫帚打她或者摸她的屁股。 她虽然决定回来,却没想好怎么救李娥才好,她和她不熟,谁会听一个傻子呢? 但李娥已经靠近了,昝文溪奋力往前一步。 李娥停下车,有点疑惑,两个人眼神交错了一下,昝文溪没有开口,李娥确定她说不出什么话了,拧动车把,带着拥挤的不锈钢桶和泡沫箱继续往前。 李娥下午坐在院子里清洗桶和蔬菜,叮呤咣啷,昝文溪用锤子敲砖块上的水泥,把整齐的砖块码放在角落里。 傍晚时李娥家的烟囱不断冒出烟气,持续了四个小时,奶奶说李娥家里有个大冰柜,装满了李娥的包子蒸饺和馄饨,她有这好手艺,包出来的就是好吃。 昝文溪站起来:“我要吃馄饨。” “也能去买生的。”奶奶蹒跚着站起来,昝文溪从兜里掏出钱,先一步出门去了,小狗淘淘跟在她身后,被李娥家的大狗一声吠叫吓得逃回家里。 昝文溪敲了敲李娥家大门,捏紧了两块五,门缝刚打开,她的左手就伸了出去。 李娥打开门,她把肩膀也挤进来,傻子昝文溪努力让左眼右眼一起注视李娥表明自己的认真。 李娥低下头,看见她的手指头,皱着眉捏起来看看。 昝文溪好不容易扭回来的眼珠子又耷拉下来,她怕李娥,李娥捏着她残缺扭曲的骨节,像一块柔软的棉布包裹着石头,石头自惭形秽。 “买什么?” “馄饨。” “生的熟的?” “生”字还没说出口,昝文溪就改了口:“熟的。” 李娥侧身让她进来,看她在门口踌躇,拉着她的丑手将她牵进屋子里。 大狗朝着她狂吠,李娥不失威严地警告它:“甜甜。” 大狼狗甜甜眼睛上还有两撮白毛,是一个俊俏的四眼狗,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不吠叫也不让步,盯着昝文溪。 李娥拍着甜甜的脑袋把它推回狗窝,捏着它的嘴巴掩护昝文溪快点进屋。 昝文溪没来得及好好端详李娥的院子就慌乱地钻进屋子里,听见狼狗甜甜不甘心的一声叫。 透过玻璃她看见李娥从窗台上拿起湿毛巾掸掉身上的狗毛,家里头的瓷砖地面也没有一丝狗毛,墙面天花板都干干净净,炕头放着面盆和案板,几只刚包好的肚子鼓鼓的馄饨立在上头排队。 锅里的水才沸腾,咕嘟咕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小狗淘淘 李娥进来又洗了下手,侧身坐在炕沿捏起馄饨皮继续包,凑够了二十四个,墩齐在案板那头,抬头扫了眼昝文溪,注意到她乱乱的头发。 昝文溪的头发里还藏着灰,水泥砖块扬起来的灰,她往后躲开。 李娥没有当她是傻子,却当她是孩子,轻声细语,哄着似的地问了声:“头绳呢?” 掉在水里,昝文溪几乎忘记了,摸着头发不出声,看馄饨。 李娥不再问了,端起来下到锅里去,从冰箱里拿出搪瓷缸子,擓了一勺猪油磕进碗里,揪了几片紫菜。 昝文溪靠着炕沿站着,一会儿看看锅里飘起来的胖馄饨,一会儿看看动作麻利的李娥——李娥在碗里洒了点佐料之后就继续包馄饨了,偶尔抬起头看看锅里的水,有条不紊地包好了更多馄饨放在不锈钢盘子里,给她舀着一碗馄饨放在炕沿,还起来另端了个大碗,干捞了几只,用保鲜袋裹好了:“你吃完把这个给你奶奶带回去。” 昝文溪并不是来吃馄饨的,她想来见见李娥,说不上死,也说不上别的话,一条腿虚虚点着地,先吃了一个,有点烫口,她抿住嘴巴,从碗沿抬头看。 李娥的家真是一尘不染的,锅灶和炕隔着一道薄薄的隔断墙,炕上铺着绣花的毯子,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墙边站着一只有了年头的红漆柜子和一只新的梳妆台,镜子是圆的,防晒霜和还没织完的毛衣一左一右,柜子边立着一个挂衣架,搁着防晒的大帽子,帽檐下还连接着小风扇。 锅灶那头并排放着两个大冰柜和一个不锈钢置物架,架子上摆着锅碗瓢盆菜刀擀面杖,挂着两把新蒜和一塑料袋的姜。 这是里屋,她往后退了半步,从门口退出看堂屋,鞋架摆得整整齐齐,壁龛里放着一个男人的遗像,前面摆着两个干瘪的馒头,更多的地方是空旷的,一条紧闭着的衣柜看着这片空旷的地方,铺着瑜伽垫,墙角孤零零地立着椅子。 她打量李娥的家,回头看见李娥也用余光扫她。 昝文溪被李娥打量了好几年,一直以一个傻孩子的形象出现,可以说李娥看着昝文溪这么多年还没长大,就像被长辈看着一样,没有多少异样才对。 偏偏她有了神智,羞耻来源于智慧,智慧使她体会李娥的眼神,不愿被审视着:万一李娥心里嘲笑她呢! 于是端着碗又吃了一个,和李娥对着看,不肯败下阵来——但也不是赌气,她也说不好,李娥就别过眼,昝文溪也低下头,继续吃了起来。 她吃完了,把钱递过去,李娥把留给奶奶的碗给她。她捧着往回走,李娥忽然把她叫住了:“哎。” “我叫昝文溪。”她自我介绍。 李娥脸上闪过一些错愕,昝文溪心里也生出懊悔,咬住舌头,忐忑地往地上看,想着刚刚李娥的眼神,心里头敏锐地担心着李娥是否能从自己的歪眼睛里看出点些许智慧。 李娥蹲下了,就是操持老刘早餐店这么多年关节也还没变形,手指头也没粗大,贴在她脚腕上像一片冰,又薄又滑,顺着脚踝揉了下来,昝文溪吸了口冷气,靠着墙缩回脚。 “你过来吧。”李娥起身往里走。 昝文溪摇头,瘸着往外走,狼狗甜甜又咬她一声,叫得很委屈。 她站住了,狗凝视着她,从狼狗甜甜的眼睛里她总能看出三分人性,或许上辈子狼狗甜甜也做了什么好事所以这一世转生给了李娥看家护院。 对着看了下,她好像无声地把苦衷给狼狗说了,狗就不叫了,目送着她离开,李娥站在门口看她背影,没一会儿又进去了。 昝文溪回家把馄饨碗放下,奶奶用热水泡了下,香油味就被激了出来,奶奶用勺子给她,她说自己吃完了,正说着话,小狗淘淘汪汪地叫了几声,是迎接客人的欢叫,淘淘惯会谄媚每个客人。 昝文溪从窗户看出去,淘淘对着李娥摇尾巴,李娥手里捏着一瓶什么,冲她招招手,奶奶先出去了,过了会儿拿着半瓶红花油进来,搓开昝文溪的裤脚:“咋弄的?” 窗户里头,李娥像个风景画,暗黄的裙子也不显得脏,披着件米色的旧衬衫,趿拉着拖鞋往外走,抹着后颈,原来头发里头被汗打湿了。小狗淘淘献殷勤不停地抬起两只前爪作揖,李娥停下来,用手挠挠它的下巴,它就躺在地上露出肚皮。 李娥想蹲又只是弯了下膝盖就离开了,淘淘追了好几步,又躺在地上翻肚皮,李娥终于蹲下身子和它玩了几下,它就死乞白赖起来,跟着李娥走出门。 昝文溪打开窗户叫狗:“淘淘!” 奶奶抓住她的脚踝:“消停!” 她被捏痛缩回脑袋,没过一会儿看见大门口伸进一双手,抱着淘淘放在地上,快速缩回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李娥的相好 奶奶的按摩手法不能恭维,昝文溪自己坐在角落里头揉了一会儿,捏着瓶子闻一会儿,再往脚上抹一会儿,把枕头搬在炕正中,屁股往后挪,把脚搁在窗台上。 这么个姿势睡不着,昝文溪想起自己背负救人的命运,想起奶奶的命数还剩三年,这么多东西在白天不来找她,晚上就压得很沉,有人在左胸上跳舞,她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 万籁俱寂,她不用扯着嗓子吼奶奶也听得见她说话:“奶奶,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想要寻死呢?” “谁要寻死?” “我瞎问的。” 奶奶有时候反应不太快,没能从这两句话里头品出昝文溪的反应速度已经和常人相同。很多个时候她也幻想昝文溪忽然变成个正常的聪明孩子,幻想跟现实拓印在一块儿了,她没分辨出来这是不是梦,顺口答着说:“就是活不下去了呗。” “咋会活不下去呢?” “你就别问这了。” 奶奶翻了个身,昝文溪想起奶奶是个老人家,在常人看来离死更近。 “奶奶,你怕死吗?” “胡说八道什么,睡你的觉。” 她果然是个傻子。 睡不着,也想不通,也没办法问,两只手搭在胸口呆了很长时间。 早上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点长得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又长大了点,洗脸的时候孟婆在盆里面对她说还剩一天就不能反悔了。她就问自己是不是长得不一样了,孟婆说是啊,你的魂儿是二十四,你的肉身是十七岁,岂不是返老还童?哪有这么好的事,你的身子正在往二十四岁窜,你容易累,要是真的不反悔,就得多吃东西不然就得睡觉,否则营养跟不上。 昝文溪掰着指头,第一天她从河里爬上来,第二天她和奶奶搬砖,第三天无论如何都得留给李娥了,她穿好衣服,手心向上,又跟奶奶要了一块钱。 “不要叫人骗了。”奶奶给她两块,她抱住奶奶,在奶奶柔软而充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一下,奶奶往她脑袋上砸了一下:“这傻子。” 转动脚踝已经不疼了,从有德巷出去,邻居姜四眼提着尿桶睡眼惺忪地出来倒,随手泼出去有一半洒在路上,看见昝文溪,故意和她打招呼:“小溪拿着钱,拿了多少钱我看看?” 昝文溪不理会,姜四眼五十多岁的人闲着无趣非要和傻子玩闹,横跨一步拦住她:“我看看,我看看嘛!” 说着就去抓她的手,她往后躲闪,但也给他看见了:“两张,今天有钱啊小溪。我跟你换好不好?我拿十张跟你换。” 说着从兜里摸,乱摸了一会儿,摸出十张一毛钱,摊开了给她数:“一二三四……十张,跟我换好不好?你看,你就两张。” 昝文溪故意掰着手指头思考,思考了下,伸出手跟他要那一块钱。 姜四眼不会忌惮一个傻子,把钱给过来,昝文溪就拿着钱往前走,姜四眼哎哎地拦她,她理直气壮地啊啊了好几声。 一个烫着小卷的中年女人穿着棉睡衣从有德巷三号走出来,吐了口唾沫,扯着嗓子喊:“姜四眼你倒个水死了路上了?” 姜四眼也不再跟傻子要这一块钱,用手指头戳了她好几下,摆着头回去了。 昝文溪脸上挂着憨傻的微笑,扭过头朝着中年女人走过去,对着她晃着十张一毛钱。 对方不耐烦地推她:“十毛钱十毛钱,要是我孩子像你这样真是倒霉了,十毛钱,知道了,别跟我晃,该干嘛干嘛去。” 这么一遭,她把一块钱昧下了,朝着老刘早餐店飞奔过去,要了八毛钱一碗的豆浆,剩下两毛钱她刚要卷起来,李娥拿走了,给了她半根油条。 一根油条也要也一块五呢,昝文溪知道这是邻居李娥对她们祖孙两人的特别关心,包括昨天晚上的馄饨也是,对邻居的照料。 她知道自己长得丑陋,找了一张小马扎坐在偏僻的角落吃早饭,眯着眼,没过一会儿,昨天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男人穿着紫色和蓝黑交织的横条短袖,穿着一条旧的西装裤,精瘦但有肚子,皮带上挂着车钥匙,他刚一坐下,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不卖熏鸡去?” “一会儿,一会儿。” 一顿饭有一顿饭的点,熏鸡不是在早餐吃的,昝文溪听旁人对话,知道这个男人叫赵斌,有一个流动的熏鸡摊子,上午出摊晚上六点多就收。 他来了,又扫了一毛钱,朝着李娥咧开嘴唇笑,李娥眨眨眼睛,没有半点气恼和被胁迫的架势,只是去舀了一碗馄饨,给了他两个大肉包。 昝文溪忍不住走过去,抓住了李娥的袖子。 李娥回头,朝着她笑了下,把她牵回一张桌子上。 昝文溪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直觉,她只觉得一毛钱不能买这些,李娥要是被欺负了她愿意帮忙。但李娥似乎是心甘情愿的,过了会儿主动笑着去问赵斌够不够吃,给他添了两根油条一碗粥一个鸡蛋。 这天她待到李娥卖完了包子送走了客人收拾东西上电动三轮车。 李娥问她说:“我捎你一道回去?” 她就小心地坐在车斗里,抱着一只桶,桶叮呤咣啷作响,她想的话没问出来。 走到一半,又遇见了赵斌,赵斌也骑着电动三轮,后面拖着熏鸡熏豆干的玻璃窗,和她们擦肩而过,路过的时候赵斌伸出手拍了拍李娥的车把,眼睛里暗流涌动。 昝文溪瞪着眼,控制不住自己的歪眼睛继续歪着,四根手指头抠着桶沿。 晚上回去,她问奶奶,李娥的老公是啥时候死的。 “好几年了。” “嗯?” “她嫁过来,他第二年就死了。” 原来李娥死了老公之后,也有了对象,邻居昝文溪管不着李娥的死活。她没有什么救人的合理性,心里想起来生的猫,拿了盆接水,放在院子里,等奶奶睡下之后她给奶奶掖好被子,往白天没亲到的那半边脸亲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要是对世间上所有的活物都有拯救的义务,昝文溪不能傻里傻气不管不顾地活到现在,她是什么也不管,随波逐流地过着,只指望着下辈子。 邻居李娥的事使她第一次生出一点为人的责任,现在也没什么了,奶奶会善终,没有自己缠累会更好。 李娥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孤苦无依的一个寡妇,昝文溪帮不上忙。 她蹲在水边想着孟婆的话,梳理了一下头发准备体面地去当猫,孟婆含着笑朝她划着船过来,狼狗甜甜忽然疯狂地吠叫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不怕人说 夜深人静的时候狗叫声让人心惊,好□□一条街,久久回荡不散。 孟婆和昝文溪的眼神撞在一起就肇事而逃,昝文溪抓了一下害怕孟婆而缩回脑袋的淘淘,踩着狗窝看向李娥的院子,院里的灯亮着,几只虫子绕着飞,门紧闭着,狼狗甜甜把链子扯得笔直,朝着屋子里拼命狂吠。 屋子里?难道是进贼了? 昝文溪想去喊醒奶奶,可奶奶年纪大了如果和贼正面对上讨不到好,于是转身去扯了两块砖,朝着窗户就砸了过去。 有德巷一共五户人家,要来人也能来得飞快,只是不知道邻居们肯不肯管李娥家的事情。 卡啦一声,玻璃被砸了个稀烂,透出一个男人的声响,她又砸了一块砖头,这下惊扰到了邻居,有德巷二号家里的灯亮了,王六女的脑袋伸出来,看见傻子举着砖头砸人家的墙,呵斥了一声:“干什么呢!” 这一声呵斥没把昝文溪吓退,李娥的院子却忽然窜出一条黑影,一个男人抱着头往外走,躲闪着狼狗的嘴巴却没躲过,李娥穿着睡衣冲出来拉狗,狗一意孤行地非把这个男的咬死不可,抻着脖子往前就是一口,男人被咬到小腿,瘸了一下,诶呦一声。 有德巷三号的王六女也愣了一下,昝文溪看见她也踩着东西打算来看看这院子里如何。 但男人已经瘸着飞跑了出去,一辆自行车从大门道闪过,冲出门去了,昝文溪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了。 哪有小偷骑着自行车来,李娥还替他看狗的? 最不该的还是叫王六女知道了,有德巷三号的这对夫妻是出了名的碎嘴子,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李娥。在奶奶和昝文溪看来,李娥守寡这么久,就是再嫁也是合情合理,还有人说媒毕竟她长了一副好相貌,可王六女尖酸刻薄,好好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就成了另一副样子,不知道流言要在今天晚上怎么传。 李娥去关上了大门走回院子里,吠走了男人的甜甜心满意足,对着李娥摇尾巴,李娥却没有理睬。 穿着碎花睡裙的李娥薄薄一片,头发散落下来到背心,像广告里似的旺盛,一只手攥不住她油亮乌黑的发丝。李娥抬起头看站高的昝文溪,昝文溪说了声:“对不起。” 李娥垂着眼,缓缓地用脚尖勾着拖鞋往里走,很快又走出来,往墙头递了根小布丁给她。 昝文溪心里懊悔,她坏了事,李娥还把雪糕给她,不敢接,又说了声对不起。 李娥凝视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昝文溪感觉李娥似乎不是把她当孩子似的看,而是当一个正常人了,神情复杂。 她接过小布丁,瞥见王六女在墙头露出的半截脑袋,酝酿了半天,拆开塑料袋说:“是你跟奶奶说,这两天有偷车贼,让我跟你作伴。” 李娥眉头抬了抬,昝文溪知道在李娥面前自己应该不再是个傻子了。 李娥摸着墙头的碎土块,抬着头看昝文溪,顺着她的谎言接了:“我跟大娘说的,你怎么不来?我给你吃雪糕。” “我要吃小布丁。”她像是只是来骗小布丁吃的,李娥说你来吧。 昝文溪从墙头跳下去,对李娥说:“也有贼,来我家,我们穷,贼就走了。” 她演戏演了一串,李娥说你把窗户砸碎了把贼吓走了,要不是你,我还睡着呢。昝文溪说狗先咬,她才知道。 想了想,她翻过墙,站在墙头摸摸索索,跳进了李娥的院子:“小布丁。” 她进了门,又故意说:“我要看电视。” 李娥回身把院灯关了。 王六女的脚步声响起,隔壁的灯过了会儿才熄灭,贴在门边的昝文溪回过头,李娥捋了下头发:“谢谢。”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被打破的玻璃折射着月光,李娥让昝文溪坐在炕上,对着望了一会儿,李娥说:“你是装傻。” “她们碎嘴,我不要人乱议论。” “不怕人说。” “她们乱说。” 李娥抹了下脸,轻声说:“我没有做那种事。” “什么?”昝文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努力扭着歪眼睛看过来。 李娥摆摆手,嘴唇哆嗦了一下,咧出个苍白的笑:“你还是孩子。” “我二十四了。” “哦,”李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只手握在身前互相攥了攥,才说,“明天再吃雪糕吧,一天吃两根,肚子凉。” “赵斌?”昝文溪问。 李娥抬头看她,似乎是对她对自己了解如此多而惊奇,张口发现百口莫辩,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把她往外推:“你是装傻,来看我的笑话。” 昝文溪不知道李娥为什么忽然生气,李娥把她往门外推,没吃完的雪糕掉在地上,昝文溪想起水盆里的孟婆,立即顺着李娥的劲儿往外跑,她还要回去做猫。 可她刚爬上墙头,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李娥的哭声。 黑漆漆的,她在月光底下,看不见里头的动静。夜深人静,李娥哭得小声,却一圈一圈涟漪似的扩散开了,昝文溪爬回墙头,孟婆还在船头等着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二十四岁 给我说说李娥吧,李娥自焚而死的前一天她在做什么? 孟婆摇头叹息,孟婆说你要放弃这后悔的三天,等着三个月后灰飞烟灭吗? 傻子昝文溪坐在水盆边目送孟婆,孟婆不肯说,她也没有反悔,身子骨疯狂地没有克制地往上窜,疼啊,饿啊,昝文溪觉得自己不是瘦小而是瘦条条的了,十七岁还能长个子? 枯坐了一晚上,孟婆离开了,她不知道李娥的死因,清早起来,水盆里映照着一张陌生的枯槁的脸,二十四岁的昝文溪脸颊凹陷,因为眼窝也陷下来显得左眼歪斜程度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善。 奶奶觉得昝文溪一夜之间长大了点,就是变瘦了很多,觉得很诧异。 她吃了三个馒头还没有吃饱,眼泪掉进面汤里。 这辈子要是救不成李娥,她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可她当了十七年傻子,七年的野鬼,忽然叫她当三个月的正常活人,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正常的活人就是这样难?出门都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连左右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迈。 半晌她说:“昨天我跟李娥说,让她来找你,让我跟她作伴。” 奶奶听见这么长一句正常话从傻子嘴里吐出来不由得惊奇,歪着头打量她:“小溪,你好了?” “我去跟她作伴几天,就说你让我去的,好不好?” 奶奶喜上眉梢:“小溪,你好了!” “我不是小溪,我是丹丹,不要跟任何人说,不然就不灵了。” 奶奶脸色变了。 昝文溪想,不如编出一副死人还魂的故事吧。 要解释昝文溪变得聪明,就要解释昝文溪的死。解释过后,奶奶还要迎接三个月后她再一次的死。 她不要奶奶因为傻子昝文溪而难过。 “那,小溪呢?”奶奶深信不疑,站直了身体把她打量片刻,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丹丹,妈好想你,可你死了好些年了……小溪呢?” “往后我告诉你。”她硬挺着站起来, 对丹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没有冲刷掉忽然失去昝文溪的打击,奶奶抱住她,抓紧胳膊:“死了?” “没有……我是丹丹,我就要投胎了,人家要我来见你一面,我来这儿住几天,有些事情要做。” 奶奶就不好再提昝文溪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她刚刚的叮嘱,揉了下眼泡坐在炕沿:“我知道了,你去李娥家吧。” 老人对她的封建迷信将信将疑,低着头拿起筷子吃饭,昝文溪回过头抱住奶奶:“我也好想您。” 奶奶还想敲她脑袋一下,最后只是变成了抚摸,摸着她的脑袋嘀咕:“我看也像……一晚上面相都变了……我不跟人说……你投个什么胎,好好的,我……” 话也没说完,摆着手让她走了。 她从院子往家里看,看见奶奶盘着腿坐在炕上发愣,主动提起丹丹不算上策,丹丹十六岁跳河而死,经历最适合她昝文溪拿来编造。可奶奶不盘问丹丹的细节,也不问她为什么要去找李娥,玻璃窗格让奶奶看起来像一副剪纸,轮廓清晰。 记忆变得清晰了一些,似乎灵魂终于和肉身对上了信号,让她想起自己傻的时候的事情。 奶奶对她讲过一个故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昝秀贞的故事(上) 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能见着阎王,这是奶奶说的。 那时候奶奶抱着她去看人家打麻将,麻将牌一张张花红柳绿,昝文溪的手往牌桌上伸,奶奶拉着她的胳膊往回团,她就哭哭啼啼,给打麻将的人惹烦了,说了声这傻子赶紧抱回家去吧。这句话泼在街上,连影子都跟着晃了晃,奶奶好像给这句话打了个巴掌,立即站起来了,把恋恋不舍的昝文溪的脑袋往回拧,掐了下她的屁股:“不见你开窍,净给这些赌狗偷鸡的瞎看。” 昝文溪的傻是脑子四周护着铠甲,一个字也说不进去,皮肉也跟着厚实,奶奶掐也不疼,伸开九根手指头往奶奶脸上扒拉,扒拉着扒拉着就要哭。 奶奶去了另一个阴凉地坐下,把用窗帘缝起来的棉垫子往石头上一搁,把昝文溪墩在上头,伸开腿把她夹在中间,像个天然的滑滑梯。 昝文溪就在奶奶的两条腿四周乱滚,打麻将的声音落到奶奶的腿边就当啷掉在地上,昝文溪听不见她们,只能听见奶奶讲故事。 昝秀贞也不是从年轻时就开始捡垃圾的,从农民变成拾荒老太,她用了五十多年。 七十岁的某一天,昝秀贞把当时还没锈迹斑斑的三轮车骑上。那天她运气好,在一家饭店后头的垃圾桶捡起塑料包装的虾。 昝秀贞捡起那包虾之后拆开看看,腥味扑鼻,熟虾的气味她吃不惯,她没吹过海风,正经池塘也不敢多看两眼,看着曲里拐弯的小动物,模糊地知道这是好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那时候家里没有养小狗淘淘,狗窝里住着叫狗娃的大狗,爱吃面条不吃馒头,一张血盆大口在狗盆里拱来拱去吸溜着面条把嘴巴吧唧得特别响,奶奶就把虾挂在车把上回家给狗加餐。 走了没两步,有个戴黑帽子的人走出来把她喊住:“那老人!你拿着什么?” 昝秀贞就被看作了贼,拿着一包虾百口莫辩,人家抢了回去,嘴里也没有说脏话,只是反复地嘀咕着:“这老人……这老人……”啧啧的,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昝秀贞失魂落魄地骑着车继续翻找垃圾,可“那老人”的呵斥声把她吓住了,往垃圾堆伸手指头都像是有人夹住她的手,她不敢伸了,找了个阴凉地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是没心思去干活了,回家给狗擀面条去。 奶奶讲故事絮絮叨叨没个重点,昝文溪记得奶奶讲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下了,然后说: “回了家,狗娃死了,叫人毒死了,嘴里头吐着白沫沫。” 奶奶说“死”的时候掷地有声,好像要把狗娃的尸体拽过来看看,印证故事的真实性,死这个字叫她咬得很重,死是突然来的,奶奶说那天她出门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死就跟了她后头了。 她看见狗娃死之后,本来绷着点老年人的从容,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消化着这条老狗的死讯,过了会儿想起自己没了老伴和孩子,这时间邻居都应该在外头打麻将,她就酝酿了下,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给狗号丧。 号了一会儿又觉得丢脸,她冲着狗娃说,你也死了,这下我成了最后一个了,虽然你是条狗,我还是把你送走吧。 昝秀贞把硬邦邦的狗尸装进蛇皮袋,骑着三轮车往野地走,骑着骑着,她有点昏头了,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中风了,一头栽倒了,以为就这么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天黑了,她就躺在三轮车旁边,老狗还在袋子里头躺着,她就继续骑着车往前走。 荒郊野地,她本来该往回走的,她心里也想的是往回走,但她摔了一跤,脑子就不太清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着有光的地方骑。 看看街灯,越亮的地方人家越多,奶奶知道这个朴素的道理。 走着走着,忽然她听见狗娃叫了一声,三轮车停在荒草坡上,狗娃站在车斗里头,神采奕奕,毛色油亮,跟年轻时候一样俊眉俊眼,耳朵立起来,胡子也支棱着,尾巴朝着她摇晃。 昝秀贞回过味儿来,啊,自己这是摔死了。 她欣慰地薅了下老狗的脑袋,死的路上有自个儿的狗陪着,比她自己孤苦伶仃地好多了。狗脖子上的皮带扣没有了,她就捏着狗的爪子,狗站起半截,像人似的用两只后腿行走,前爪牵着老太太往前,它高大威猛,立起来跟老人一样高,爪拉着手,走出一里地,灯火通明。 狗娃忽然口吐人言:“主人,你看咱们走进了坟地了。” 昝秀贞就往四周看,果然路边都立着一个个小小的坟包,坟头上都扎着一根稻草。 她们走过去,带起一阵风,风从左往右刮过去,稻草也跟着往右齐齐地摆头。 昝秀贞想起来了,这是人们埋婴儿的地方,从前人们说养不活的孩子就扔到大街上叫千人踩,万人踏,死得越惨,下辈子就越好,千万别回来自己这个穷家。【注1】 昝秀贞是不信这些的,只觉得这些人脑子心狠手辣,不要孩子就不要,装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后来扔的孩子太多了,上头明确下命令不让他们扔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找着黑夜,偷偷摸摸地一齐往野地里扔,就是这片地方。 昝秀贞说:“都是女孩,造孽。” 狗娃两只前爪连连作揖:“主人,咱们再往前吧。” 昝秀贞就往前走,没走几步路,看见有一根稻草不往右摆头,反而往左摆,她说狗娃啊你听见哭声了没有?话音才落,荒野里头就传来个婴儿的哭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昝秀贞的故事(下) 又一阵风吹,坟头里忽然出现了好些人,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怀里头抱着一个婴儿。 狗娃说:“走吧,主人,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昝秀贞看着这些人抱着婴儿排成两队,从坟墓中间穿梭到路上,整整齐齐地往前走,前头起了雾,那些人走进雾里,就看不见了。 昝秀贞看着婴儿都给这些人抱走了,心里踏实了,狗娃牵着她,她牵着狗娃,她有点推心置腹的话想在走进雾气之前跟狗娃说说。 先是说:“我一直把你拴着,有好几条公狗在门口喊你,天天想跟你处对象,都叫我拿扫帚打走了,你也没养小狗,你怨不怨我。” 狗娃说:“主人我不会怨你,不养小狗让我没有牵挂,我心里只有主人。” 昝秀贞又说:“有时候我不给你吃肉,我碗里头还有两块,我就专门挑出来下顿我自己吃,就给你吃面汤面条,你怪不怪我有私心,把你当狗看,没有当朋友。” 狗娃说:“狗不嫌家贫,主人你要是个大款,一定会给我吃好吃的。我爱吃面条,主人你老给我煮面条,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昝秀贞摸着狗的爪子,最后告解说:“我从来没有让你进家,都在院子狗窝里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小狗,人们放鞭炮你不知道,吓得挠门,我不让你进家,你吓坏了,尿了一院子,这件事情是我不好。” 狗抬抬爪子:“主人,这些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能和你一起去地府投胎,我已经很满足了。” 昝秀贞知道狗娃真是世界上最忠心的狗了,别的话也不说了,和狗一起往前,跟在抱孩子的队伍后头排队,她在左边这列,狗在右边这列,手抓着爪子,爪子搭着手,紧紧牵着。 但是没过一会儿,昝秀贞忽然问狗娃说:“你有没有听见哭声?” 狗娃说一定是前头哪个小孩又哭了。 昝秀贞又竖起耳朵,她那时候就有些耳背的毛病,声音不太听得清楚,也以为是自己错了,可是她总觉得那哭声是从后头传过来的。 这件事梗在她心里头,她就回过头,看见那根往左歪的稻草。 她去找那根稻草,找见了是一个光着屁股冻得黑紫黑紫的女婴压着稻草不让它往右飘,那时候虽然不知道哪里亮着灯,四周都光芒四射,她偏偏没看见女婴的手指头和眼睛的问题,只看见小婴儿张着嘴哇哇地哭。 狗娃说这可不得了,怎么鬼差都不肯抱她,难道她还活着? 昝秀贞脱下外褂把女婴包裹在怀里头,女婴还是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哭得人心情急躁。 狗娃忽然说主人,会有鬼差过来把她带走的,等她死了,鬼差就会来把她抱去投胎的,雾气就要散了,咱们快走吧。 雾气果然淡淡的一层了,看起来好像天快亮了。 昝秀贞抱着孩子往雾气里头走,可雾气好像长了眼睛,躲着她,也躲着她怀里的孩子,滑溜得像是面团,凹了进去。 狗娃站在雾气里头,两只前爪继续作揖:“我的好主人,快进来吧,把她放下,你就能进来了。” 昝秀贞着急地把女婴放下,一条腿迈进了雾气里头。 雾气里头真舒服,好像一下子有千百个人给她按摩,她僵硬的皮肉松散了,连带着膝盖的疼也不翼而飞。 她迈另一条腿,女婴忽然不哭了,在外褂里头蜷缩着,脸冻得更紫了。 昝秀贞收回了那条腿,又后退半步,抱起女婴,女婴已经一动不动了。 这下女孩死了,一道去地府吧?昝秀贞闭着眼睛往前冲,狗娃焦急地喊着,主人啊主人,你是要叫我一条狗,一条有主人的狗却像野狗似的孤零零地去地府吗? 昝秀贞闭着眼睛,指望这片雾气不留神,不小心就给她闯了进去。 她是带着小孩一心求死,死却放过了她。 眼皮薄薄一层光,她睁开眼,日出了。 怀里的女婴手指头哆嗦了一下,还没死透。三轮车翻倒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她捡起来,蛇皮袋里已经没了老狗狗娃的尸体,她把蛇皮袋叠了叠,用它和自己的外衣给女婴裹了个窝,蹬着三轮车返回。 女婴昝文溪高烧了两天后来好了,奶奶说不知道是天生傻子还是那场高烧给把脑子烧傻了,昝文溪喝着过期豆浆和奶奶咀嚼的饼干一天天长大,然后奶奶给她讲这个故事。 那时候昝文溪还不太聪明,跪坐在垫子上把土块拿起来放在嘴里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那件事 昝文溪步子拖沓,走出门听见刷刷声。 李娥门前坐着双胞胎,把春联撕成条条,往矿泉水瓶子里塞,浸在水里摇晃,很快就成了红的。 男的叫姜一清,女的叫姜二楚,两个小孩面对面坐着,昝文溪想起自己的死,就是这两个小孩执意要她去铁路上压钉子。 姜一清看见她,呼喝她,像是喊一条狗:“傻子,过来!” 昝文溪本想扭头就走,但想起什么,主动走近。 姜一清从姜二楚手里拿走红水瓶,泼在她脸上,举起手开枪似的:“砰砰砰,你死了。” 昝文溪有时候会生气,如果她生气,双胞胎就不和她玩,天知道她身为傻子竟也懂得忍耐。 她从脸上摘下对联条,姜一清大喊:“你死了!” 他强调了一下,昝文溪没有如他所愿倒在地上,他就站起来,两条胳膊伸直,往她肚子上推。 昝文溪抬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往后一跌,不肯服气,推开他的姐妹,气恼着大喊:“傻子,我要杀了你!” 姜一清总是没来由地有着各种怒火,被昝文溪一推就屈辱地烧了起来,飞跑着踹她。 二十四岁的骨头架子佝偻着,想着过去的日子,又抬起一脚把他绊倒了,姜一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喊着要弄死她的话,跑去一边了,姜二楚跟在后头。 昝文溪离开,走出没几步,后背就痛了一下,姜一清这个睚眦必报的混账小孩,扔了两块石头。 看她没倒在地上,从下水道搬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朝她蹒跚而来。但石头太重,还没落在昝文溪脚后跟上就砸在地上。 姜二楚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惹怒了姜一清,姜一清回头扇了她个巴掌:“谁让你笑的?谁让你笑的?” 姜二楚捂着脸哭,姜一清用污言秽语骂他的姐妹,转过头看昝文溪仍然不管不顾地往巷外头走,把他当成了透明人,气得胸脯鼓胀,回家抄起沉甸甸的铁锹拖着,跟了一路,在巷子外头朝着傻子昝文溪砍。 小卖部门口打麻将的闲人看见昝文溪满脸鲜红,又看见姜一清杀气汹汹,推着四周的人站起来,把小孩的武器夺走,教训他不要命了,又跑过来在昝文溪头上拉拉扯扯。 一个扯着她的头发看伤口,一个笑着说不会给打傻了吧,另一个就笑说,本来就是傻的。 一个又贴在她耳朵跟前说起来:“一清奶奶现在也不在,一会儿跟她说一下,这还了得,拿着个铁锨乱砍人。” 昝文溪忽然发起狂来,大喊着:“他打我,我弄死他!” 回过头,她抄起铁锨挥舞起来,四周的人都不敢拦,尖叫着叫人,她已经扑在小孩跟前,用铁锨在他脚前狠狠一挖,挖走膝盖骨似的把小孩吓得跌坐在地上。 然后她扔下铁锨,笑着走了。 旁边围观的人多了两个,一个悄悄摸了张麻将牌,她要好的人拍了下她的手,一个发呆震惊,一个喃喃重复着这还了得,就目送着她离开了,谁也不敢和傻子硬撞,听说神经病杀人不用坐牢,而那小孩出了名的顽劣,也不是自家孩子,坐在一起议论着,牌局又继续了。 早餐铺子还是蒸汽腾腾,昝文溪找了张偏僻的小桌,坐在角落,看见四只袖套洗得苍白,挂在牌子上,李娥从店里端着两碗馄饨出来招待,回过头看见昝文溪,四下看看,脚步匆匆地往前走过来,伸手摸摸她的脸,又猛地想起什么,撤了回去。 脸上的水已经干了,脸皮发皱。昝文溪脸也粗糙,晒脱了皮,李娥温热的指尖一碰就有点疼,像是裂开了,捂住脸,李娥压低声音说:“吃点什么?” 昝文溪抹了把脸抱住膝盖:“我跟奶奶说了。” “什么?” 忽然有人喊了声要豆腐脑,李娥回头说没有,还剩鸡蛋汤小米粥豆浆,擦擦手走开,左腿右腿往前走,牛仔裤白板鞋,李娥的步子很稳,围裙的穗子落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在裤边摇摇晃晃,不停地被甩起来。 在地府里昝文溪就坐着呆着,不太抬头看,只看见一条条腿往前迈,她又蜷缩了会儿,看着人穿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走着,脚汗黏湿,看着绣花布鞋,系带凉鞋,运动鞋在李娥的店里来来去去,又等了二十来分钟,李娥回过头来:“你跟你奶奶说了什么?” “我要去你家住。” “你来我家做什么?” 昝文溪不会说自己是来盯着她不要寻死的,但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七年不足以让人成为思维敏捷的天才,她是个普通的残疾人,眼睛一歪,想不出借口,只好说:“昨天。” 昨天晚上的丢脸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李娥脸色一变,推了她肩膀一下,从屋子里端出一碗馄饨,一个茶鸡蛋,两个肉包。三个碗摆在眼前,昝文溪以为这是拒绝,刚要说什么,李娥咳嗽了一声,紧跟着一点笑。 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举起手机扫码,李娥连忙说不用了。 昝文溪探头看赵斌,赵斌也看见她,眯起眼睛打量了下,对李娥说:“残疾人?” “嗯。”李娥握住男人的肩膀,“留了包子……” 说着,赵斌坐下,昝文溪意识到赵斌没认出她,,看看面前这些早餐,估量了一下价钱,拿起鸡蛋又放下了,听着那边的动静。 赵斌:“昨个喝多了,不知道咋回去的,骑着骑着滑了一下。” 李娥似乎是吐出一口气,带着笑说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赵斌:“嗐,我的事情不说了,说说你,你咋想的?” 李娥:“什么我怎么想的?我想什么?” 赵斌:“跟你说的那件事。” 李娥擦擦手,忽然说了声:“哎呀我没关火,等我下。” 说着就进了店里头,过了会儿走出来,朝着赵斌腼腆地笑了下:“行吧。” 赵斌笑着抹了抹裤子,稀里哗啦地把碗里头的东西吃完,拿起包子填进嘴里,站起来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没有标题 桌子上三个碗都没动,李娥站在桌子跟前想要跟昝文溪说什么,屡屡被客人打断,等到就剩她们两个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李娥进了店里收拾东西,昝文溪也跟在后头。 老刘早餐店原来并不算是正经的店面,是人家的房子旁边寄生出来的一个蜗牛壳,半间房子大小,开着窗户安着排气扇,后门外头的电动三轮车上放着泡沫箱和塑料袋。 这半间屋子里头五脏俱全,昝文溪弄不懂很多东西的用途也不乱碰,李娥往东她往东,李娥收拾东西她就搭把手。四根手指一点也不比五根手指差,幸运的是缺的不是大拇指,勾着桶在水龙头下头清洗冲刷擦干,一个摞着一个用塑料袋裹好了,搁在三轮车后头。 李娥一个人操持着一个早餐店,店面还能干净整洁,昝文溪心里不信这个人会忽然寻死。 收拾好了,李娥给店面上锁,骑着电动三轮出来,昝文溪坐在后头。 进了有德巷,李娥的声音跟三轮车一起颠簸:“我不用你来。” 昝文溪还当傻子的年月里,寡妇李娥和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亲近。乡亲邻里多少有些表面的亲热,李娥没有。 “昨天王六女在墙根偷听。” “我不怕人说。” “赵斌是你的相好?” 颠簸着,李娥的声音也被绊住了,停了下:“到了,下去吧。” 昝文溪就下车,李娥拧车把手,撞到昝文溪的腿,连忙刹住。傻子横在车前拦路,不解释,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歪斜着的眼睛看,有点哀伤似的,李娥说:“是,是又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他不好。”昝文溪妄下结论。 昝文溪认定一对伴侣对彼此该负责任的,李娥死的时候是孤独的,如果赵斌真是相好,必定承担一些不可推卸的责任。傻子不懂抑郁,不懂边界,不懂独立,知道了结果,倒推过程,给赵斌判了无期徒刑,要救李娥,非得把她身上肿瘤似的赵斌剜下去。 这话没有激怒李娥,李娥让电动车掉头,昝文溪总稳稳站在车前头拦着,外人看了就笑一声,李娥给傻子缠上了,给她买块糖吃,买块,她就不烦你了。 说话的是有德巷三号的姜四眼,他的老婆王六女听了墙根之后添油加醋地复述过来,两个人半夜起来闩好门警惕着贼,又嘀嘀咕咕地揣测是不是真的贼亦或是别的什么,因为这故事里有个傻子,傻子的话真真假假,像一块蚊帐,遮住寡妇李娥的风景,寡妇的故事多耐得住咀嚼,他叼着一根烟远远看着,也不点起来,看见傻子和寡妇都不说话,无趣地拿下烟别在耳朵后头进门去。 昝文溪还要说什么,有德巷三号忽然冲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火铲子朝昝文溪冲过来,叫喊着要杀了她。 姜一清还没报几个小时前的仇恨,听见傻子就跑了出来,姜四眼在后头追:“祖宗,要杀人呀你?你老子还得替你坐牢去,过来!你再这样我给你爹妈打电话了!” 这话可唬不住姜一清,已经冲上来结结实实给了昝文溪一铲子。 倒不是昝文溪不想躲,姜一清跑到一半就把火铲子抛了出来,笔直地砸在她小腿肚子上,铁块沉重,她一下子弯腰抱住膝盖,拿起地上火铲,当武器似的朝姜一清追打过来。 姜一清似乎生来就缺少点退后的劲儿,野蛮生猛,人说他似乎检查出来染色体和常人不同,总之是个生来的坏种。本来还有点害怕,在早上跌了个屁股墩丢人现眼之后,此时就不肯让步,梗着脖子要和她硬打:“你弄死我,你来呀你有本事!” 滴一声,李娥按了下电动车喇叭,在傻子和坏小子撞在一起之间,她把车从两人中间开了过去。 隔着车斗喘粗气,昝文溪看见混小子被车吓了一下,眼睛里透出心有余悸,她本来也是怕混小子的,可她最多不过三个月可活,混小子害死了她,她对谁忍让都成,对这坏东西不成。 就是蛮横的怕这不要命的,李娥开过去半分钟,混小子认输了,半推半就地被他爷爷姜四眼拽回去,朝着她放狠话:“傻子你等着,我在你碗里头下耗子药弄死你!” 昝文溪不愿意在姜四眼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正常神智,忽然跌坐在李娥门口大哭起来:“他打我,他打我,他扯我的钱。” 姜四眼说:“谁扯你的钱,谁扯你的钱!”看来还是对那一块钱耿耿于怀。 昝文溪哭闹着扯着李娥的对联:“他扯走了!他扯走了!他还打我!” 姜一清的本性人人皆知,姜四眼已经揣测混账小子招惹傻子被傻子缠上的事情了,回头骂了句王八蛋,推搡着把小孩推进门里,摔摔打打地关上了,喊着要给他父母打电话。 昝文溪擦了下硬挤出来的眼泪,呼出一口气,李娥把电动车停在门洞里,有些无措地看着这闹剧,又看看对联,刷刷刷把剩下的也撕了,团成球扔了出去。 昝文溪爬起来,腿擦破了皮,顶着要关门的李娥,仗着自己薄薄一片,硬要挤进去。 李娥瞪着她,忽然伸出手拨弄她歪的左眼,抠了一下,发现这不是作假,皱起眉头。昝文溪知道李娥或许现在怀疑她,讨厌她,心里着了急: “你是好人。” 李娥的手一松:“什么意思?” “我想报答你。” 李娥猛地把她推出去了:“你是中了邪,叫王六女给你调点符水喝喝,别再来我这儿!” 报答也有了错?昝文溪七年无法弥补别人三十年的酸甜苦辣,傻子还是傻子,她心底里单纯地想着救救人家,没有别的企图,因为没有企图,就找不出别的理由,傻子和疯子一线之隔,大家叫她这样的叫中邪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昝文溪坐在地上看小腿被火铲子砸出来一团,按着疼,现在只是发红。两根筷子似的腿硬挺起来,一左一右踩高跷似的站着,连一件有用的事都没做好,她这三个月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投胎当只猫,结束这没用的一辈子。 啊,已经没机会投胎了,灰飞烟灭是她的下场,现在还不能死。 她又敲了敲李娥的门,李娥竟然还给她开了,叹了口气。 “我给你打工吧。” “什么?” “我不要钱,你管我早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昝文溪打工 昝文溪以一种相当恬不知耻的态度加入了李娥的早餐铺,李娥不会真的不给她工资,晚上带着二两包子来拜访昝秀贞,老人坐在炕上用碎布头缝垫子,和李娥商定了价格,每天就让昝文溪在她那里干活混着,一天给一次钱,一天给十五块。 和别人谈价不一样的是,老太太往下压昝文溪的价格,雇主却在抬,两个人像是在客气地打太极,昝文溪坐在凳子上等候发落,李娥的声音时大时小,有时候像是在抬杠——奶奶耳背,听不清李娥的轻声细语,逼得李娥挥着手往桌子上比划,好像在打牌。 李娥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就是知道昝文溪从一个傻小孩变成个心思叵测的大人也顾不上其他,四下环顾,昝文溪来帮忙总好过姜一清姜二楚两个小孩来捣乱,有个人搭把手也是好的。 三十岁,外人看来李娥三十岁风韵犹存面容漂亮,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份证上那个日期根本就是当年为了结婚造了假,她今年实打实二十七岁,初中还没毕业就走上社会,还没开始“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就稀里糊涂地把别人三十来岁的流程走完了,活得不清不楚,只剩下腰酸背痛。 痛苦有时候会在晚上折磨她,她常备红花油创可贴跌打止痛膏,她的骨架子纤细,搬动那些东西的时候好像有倒刺逆着她的劲儿来扎她。 她确实需要个人来帮忙,可这个也是个瘦姑娘,她不抱希望。 商谈妥了之后,昝秀贞掰开她送来的包子看着热气腾腾的馅儿,先递过来:“小溪——”然后又闭上了,好像喊错了人似的,把包子往前推了推,有点客气。 昝文溪吃着包子喝稀饭,奶奶看着她,有点生分又有点渴盼,想跟她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半天只给她介绍说:“李娥有点本事的,做菜倒是一般,就是这包子馒头的,怎么蒸都蒸不出她这样。” “嗯。” “你咋想到去跟李娥作伴?” “我看她苦。” 奶奶停了会儿,点点头:“是。” 昝文溪心里想着,她当了一辈子傻子,想要还魂回来做点有用的事情,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会儿倒是同情起李娥了。 起来收拾碗筷,把泔水倒进桶里,把剩下的包子皮拾掇起来喂给小狗淘淘,淘淘正在墙角专心致志地刨洞,被她踢了下屁股:“别乱挖,挖到人家家去了。” 仿佛是回应那一句话似的,隔壁的狼狗甜甜汪了一声,她踩着狗窝从墙头看狼狗,狼狗看见她,拖着铁链走了几步,盯着她看了会儿,没有冲她吠叫。 她就高兴起来,把手里的包子往前扔,甜甜被教得很好,嗅了嗅,不吃。李娥忽然从门口走出来:“你站这做什么?” “跟狗玩。” 李娥管不了狗的社交,低头捡起包子皮擦了擦,甜甜就嗅着要从她手里叼走吃,昝文溪刚要跳回院子,李娥忽然说:“你一会儿过来一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老刘早餐店 过来了。 李娥坐在炕上,让她坐在对面,她耷拉着一条腿,露出一块发紫的淤青。 开诚布公地,李娥跟她谈了谈:“明天我外出一趟,不过我熬好了粥,包子明天上锅我先蒸上,你替我招呼个半小时。” 李娥把眼前的瘦条条昝文溪和之前的小傻子昝文溪区别开来,之前的是个心智未全的孩子,现在这个有点条理。但把店托付出去,是个冒险,就算是正常人也不见得能独自一人操持起店铺来,手忙脚乱,招呼客人,收钱找零,样样看着简单,做好却不容易。李娥不指望昝文溪做好,只是不想自己走开,店忽然没来由地关上半小时——钱还是要挣,正是暑假,四周小孩大人都跑过来吃。 昝文溪心里也没有底,但这是李娥托付过来的第一份活,她就点了头应承下来了。两条腿往地上一搁,李娥伸展胳膊站起来,要给她带点炖菜回去吃。 她说家里头没冰箱,不拿了。李娥端碗靠着墙,还是那身碎花睡裙,两条苍白的小腿扎在拖鞋里,脚踝上拴着端午还没拿下来的彩线。昝文溪抬头看,碎花睡裙并不过于宽松,包裹着疲惫的软腻的皮肉,肉身在睡裙下慢慢撑起一点微不足道的轮廓,没有穿内衣。 李娥脸上被灯照出暖融融的黄,细长的眼睛睁开,眼尾原来是挑着的,昝文溪看着这□□全而美丽的脸微微怔了怔,脑海中浮现出赵斌抽烟熏黄的牙齿和油腻的脸和虚浮的肚子,低下头去。 “尝一口。”李娥用筷子挑起一根菜叶子往她嘴里放,她张口接住了,是脆爽的酸菜,点头表示好吃,闷着头离开了。 “四点半我就起了,你六点来就行,不用早。”李娥提醒。 “好。” 她五点赶到早餐店,赶着去地里的人已经在外头坐着了,不讲究吃好的,大碗的粥热气腾腾,李娥正在往下搬,炉子刚点起来。 昝文溪上前帮忙,两个瘦怯怯的女人一二三,抬着把东西都搬下来,泡沫箱,棉被里头是冻包子,昝文溪去洗干净手,码放在蒸屉里。 人还不多,李娥叫她把昨天泡好的腌入味的茶叶蛋端出来,放进不锈钢盆里,把茶叶露在外头,又跟着一起煮鸡蛋,把鸡蛋敲裂开,放进腾空的罐子里,又捞了一个放在碗里:“你先吃。” 她这次吃得心安理得,两口吃完了,还是觉得饿,喝了两碗粥。 李娥说她七点走,在那之前让她跟着看,跟着学,把腰间挂着的装零钱的挎包一股脑地挂在她身上。 她翻看了一下,皱巴巴的零钱都被抹平了,粗粗一数,大概也有个几百块。把钱拿出来递给李娥,李娥推回来。 四根手指岔开,仔细地清点出来二百零八块五,还有两个一毛钱硬币。李娥看着她数完装进腰包里,摆摆手。十字街那头,赵斌骑着自行车,换了身新衣服,李娥坐在他后座上,两个人慢悠悠地远去了。 昝文溪把拉链拉好,看见一个客人在看手机,问了句几点了。 说是七点零二。 有人认识傻子,故意少给钱,还好只有那么一个不地道的人,胡搅蛮缠地少给了一块钱。等他一走,昝文溪从自己兜里摸出从姜四眼那里拿来的一块钱放进腰包里。 这里也不叫个街道,只因为是十字路口才被人叫十字街,前头面对着修车摊和超市,后头是通往棚户区的街,肉铺菜摊小诊所依次排开。 昝文溪坐在凳子上时不时站起来给人拿包子,看着对方扫码付钱。 她感觉自己还没坐多久,李娥就走回来了。 赵斌呢?她探头打量,没看见自行车和赵斌,李娥步子很快,眼皮垂下来,昝文溪迎接她,把腰包递过去,李娥问店里怎么样,她说都挺好的。 李娥匆匆地掀开蒸屉,从里面拿出包子来放在碗里给她:“吃吧。” 一张橘黄色的小桌,两张马扎,李娥坐在她对面,她一边吃一边看李娥,李娥抿住嘴唇,为她的眼神有点不高兴,可想了想还是忍住:“看我做什么?” “你不高兴,他把你扔路上了?你们是去做什么?” “你吃吧。”李娥站起来,把这个问题扔碗里了。 昝文溪吃完包子起来清洗碗筷,还没到九点半,李娥就说:“关门了,回吧。” “嗯。”昝文溪收拾东西。 李娥反而一动不动了,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伸开两条腿,把手搁在腿上看指甲,干干净净时常修剪,绝不会给人看到有什么污垢扎在指甲里头,这么把两只手来来回回都看过了,拿干净的手捋了捋头发,举目望着街上偶尔骑过去的电动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 都搬吧 把东西搬回电动车上,昝文溪刚要上车,李娥说:“这个也搬上来。” 那一坛子茶叶蛋。 “不搁在店里?” “都搬吧。一会儿搬。”李娥说。 老刘早餐店的招牌有点灰暗,昝文溪用抹布去擦,李娥说别擦了,拿起一把刀就往老刘两个字上扎了一刀,把招牌划开个口子,露出里头的木板。 李娥身上有点杀气,昝文溪不动了,把抹布叠了叠,顺手开始擦车,李娥说别擦了,昝文溪就再叠了叠,擦擦桌子。李娥终于恼火了,往前一跺脚,可又说不出什么严厉的话,她撒气也有头有尾的,不会盲目地扔在昝文溪身上,嚼了嚼咽给自个儿了,退后一步,上了锁,上了车,晃晃悠悠地把家伙事往家里搬。 搬了一趟,返回去搬第二趟,昝文溪抱着茶叶蛋的玻璃罐子发愣,意识到老刘早餐店好像开不成了,好端端的忽然就没了,难道是她克的? 在地府只望见熊熊烈火烧着李娥,没有什么老刘早餐店的痕迹。 亦或者是又因为没有老刘早餐店,没了指望的李娥走了绝路?还有三个月,种种因果,她想不通。 第二趟回来又有点不顺,巷口堵着一辆白色轿车。 昝文溪知道这一定又是有德巷四号的那位坐办公室领工资的男人回来了,昝文溪先跳下车去,跑去敲有德巷四号的门让他挪车。 周同凯腰间别着车钥匙,神气地走着,昝文溪跟在后头。 周同凯还和傻子说话:“你今天没和双胞胎玩吗?” 昝文溪不说话,周同凯也不说什么,隔了大老远就滴一声按了钥匙,上车从后视镜看见被堵在巷口的寡妇李娥,从窗户探出头往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娥也不说话,骑在车上往后挪了挪,把袖套摘下来扔在车斗里。车挪开了,周同凯再把车挪了,跟她们俩一起走进来,看见这个搭配有点稀奇,问了句:“傻……小溪给你干活了?” 有德巷一号,昝文溪没走进去,小狗淘淘跑出来跟在傻子后头走了几步又跑回去了。 路过有德巷二号,李娥没吭声,她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地冷漠着把车骑进去,周同凯在门口一探头,狼狗甜甜就汪一声,周同凯摆摆手:“回去了啊。” 傻子和寡妇都没理他,他也从容,和邻居们土里土气乡巴佬的气质不同,有德巷四号书香家庭,女的是老师,男的是公务员,说了好几年要去镇子另一头买楼房也没动静,跟一群乡下人挤在一起。周同凯不常回来,经常出差,加班,像他老婆养的一只猫,只负责回家吃饭。 他老婆倒是没有人民教师的架子,不忙的时候雷打不动地坐在小卖部门口约人打麻将,有好几个微信群,同时做着微商,代理着一款叫小薇的护肤品。 昝文溪回想着这对夫妻,按着李娥的指示把罐子往地上搁,一抬眼看见柜子上就放着一盒拆开的小薇。过去李娥和邻居们也有交际往来?她真恨自己做傻子的时候只记得和小孩和泥,捡垃圾,什么都没留意。 她不留意这些,从前和李娥的交集,当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李娥给她头绳,给她东西吃,当她跟双胞胎厮混在一起,李娥就总是被伤害。 她做过最对不起李娥的事情就是有一次坏种姜一清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女人来月经会流血的事情,先是观测了自家的茅坑:他奶奶王六女早早绝经,他把蛆捞起来装进傻子兜里。 后来不知道听谁说只有年轻女人才会有,先是跑进她家厕所没有看到,随后把主意打到李娥身上,但是狼狗吠叫,李娥一定会出来看见他。他命令昝文溪去把李娥叫出来,她就傻呵呵地去了。 李娥出来,那时候人们吃完晚饭坐在巷子口闲聊,奶奶把缝好的垫子分给每一个人避免他们坐在地上着凉。 昝文溪拉着李娥走出来犯傻,人们对着不愿意说话的李娥刚说没两句,姜一清用棍子挑着用过的卫生巾跑出来,用棍子挑开人家卷好的用塑料袋包好的,露出带血的一面,嘻嘻哈哈地大喊,当着所有人的面剔在李娥的脚前大笑。 王六女先一步捂住他大喊着月经月经的嘴把他拖回去,男人们好像被打了好几拳头似的脸上青紫不定。眼看着人们都走了,奶奶把垫子捡起来,把地上灰扑扑的卫生巾也捡起来,若无其事地回头扔进了自家装擦屁股纸的油漆桶里。 那时候昝文溪什么都不知道,她傻傻地跟着姜一清走,在门口等着,听王六女大骂姜一清。 李娥捋了捋头发,一张脸发白,她看着昝文溪,昝文溪也记得那个眼神,李娥不怨恨她,因为她是个傻子,李娥游魂似的往回走,奶奶说李娥啊你吃了没有?我今天吃面条,你有芫荽没有给我抓一把来,就在我家吃吧。 李娥进了门,捏着一把青翠的芫荽,一碗自己腌的咸菜来找奶奶,吃完饭,奶奶让昝文溪给李娥道歉。 “说对不起。” 傻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听奶奶的话说对不起,嘴里回味着李娥的腌菜也太好吃了,还伸着筷子夹。 她没注意过李娥的表情。 昝文溪的目光从小薇护肤品转过来,转到李娥身上,李娥正猫着腰生火做午饭,拿了个大土豆蹲在灶前削皮切丝,不用刨丝器就能切得又细又均匀,泡在水里,滴了点白醋。 土豆丝焯水,然后煮馄饨,李娥的冰柜里满满当当,储备了不知道多少,现在李娥把它拿出来开始吃。 昝文溪下意识地去掏钱,李娥说去叫你奶奶一起来。 昝文溪此时特别想要知道李娥的表情,她绕到前头,蹲下抬头看,李娥咬着嘴唇没哭,葱叶变成葱花,啪一下,李娥把菜刀扔下了:“我有什么好看的?看什么看?都看我,我有多好看?” 从前昝文溪数次犯傻李娥都不对她生气,此时李娥撒气,昝文溪坐在这儿硬受着,觉得公平了一点点,央求说:“我想帮你,谁看你你不高兴?我去打他,我是傻子,听说杀人不用坐牢。” 李娥停顿了下,叹了口气:“去叫大娘来吧,早饭店开不成了。” “为什么?” “是租人家的,人家要收回去了。” “去别的地方找个铺面呢?” “没有钱。” “你开了很久的店。” “都还了债。” 李娥开始推她,好像再说下去就绷不住了,昝文溪背过身子,李娥在她背后推了一下,她犹犹豫豫的不走,李娥说:“你说得对,赵斌不是好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夜晚 昝文溪回去把奶奶喊过来,心里想着赵斌的事情,发愿过一段时间就想办法把这个人杀了。她心里是野蛮的,没什么法条,生死都掌握在地府手里,她已经盖着死的红戳了。 馄饨,凉拌土豆丝,炒鸡蛋,李娥还要弄个豆芽汤,被奶奶叫停了。 李娥特意请奶奶过来,就是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她死去的丈夫刘文华从前跟人欠下很多钱,死后人们都朝她讨债,刘文华留下了早餐店她奋力经营,租金按时都交,但是这家的儿子今年要结婚,无论如何也要变卖这件靠街的小房,提前给李娥通知了,她不信邪,卯足了劲儿要当一次钉子户,对方就在这三不管地带动用了点举报的武器,说她缺乏证件经营食品类,还要面临罚款。 刘文华过去有个朋友叫赵斌,是推熏鸡摊的,别看他只有个推车,竟然资格齐全,据说在工商那里有认识的人。 赵斌从前是刘文华的朋友,李娥还债没有少他一分,他老婆还主张要利息,他也没要,天天来早餐店照顾生意,一来二去,给她介绍说有门路,能去把证件办下来,跟她商议合伙开店,早上卖早餐,白天傍晚卖他的熏鸡。 就是这么个事儿,拖了也有小半年,李娥一开始犹豫,是怕名声不好,一个寡妇和一个有夫之妇合伙开店像什么样子,但人家来催,她也不愿意当个没工作的人,一咬牙答应了。 然而赵斌带着她上街,说是去见工商的朋友,让她做主请客吃饭,饭刚端上来,那个朋友就—— 李娥出现卡壳,把这句话略过去了,再次请昝秀贞吃菜,奶奶吃了一口:“所以就没办成?” “明天最后期限,搬不走就要把我的东西扔出来……店是开不成了,难为您让小溪过来,我怕是……” “她倒没有什么要紧的,”奶奶低头喝汤,馄饨汤,饺子汤,疙瘩汤,面片儿汤,虽然牙齿都也还好,但到底是喜欢软烂的东西,“就是你,要是债还没有还完,存折我也看不懂,你看看还有几个,你拿去先用。” 奶奶不认字,去银行存钱的业务多半是李娥帮忙,李娥摇头说债也还清了,只是没了早餐店,又得罪了赵斌的朋友,接下来不知道做什么。 “打零工也好,就是心里头过不去。” “家里头钱还够用哇?”奶奶关切着,昝文溪吃了口馄饨看着李娥,李娥好像有口气堵在胸口似的,胸口起伏不定,还是吞下去了:“都够用。” 奶奶心里头存着朴实的念头,吃穿不愁有地方可住,事情就还能缝缝补补地过下去,吃完饭离开,李娥装着煮破了的馄饨说带给小狗,昝文溪走在奶奶身后,想着李娥的神情,总觉得她拖着点灰色的阴影。 昝文溪和奶奶先睡下了,奶奶睡着之后昝文溪起来趴在墙头,李娥的灯关着,可她总觉得李娥还没睡着。狼狗神采奕奕地看着她,把头枕在两只前爪上,一点也不吠叫。 她想要探头上墙,进李娥的屋子,可刚一挺身,狼狗就猛地站起来。 甜甜比淘淘聪明八百倍,昝文溪退了回去。 赵斌不是李娥的相好,李娥知道他有老婆。 或者李娥明知道赵斌有老婆还要跟他接近。 不问李娥,谁也不知道答案,可李娥不愿意说,昝文溪想这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如果赵斌伤害了李娥才让李娥自杀的,她现在就得去把赵斌杀了。可她不知道,杀错了人也不好,做有用的事,她做的没用的混沌的事够多了,非得弄清楚不可。 昝文溪回到被窝睡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昝文溪蹲在马路口用棍子戳着牛粪,众所周知她是个傻子,傻子不宜干净,人们惯会把身边看不起的东西和屎尿屁搅和在一起以表羞辱,她自甘羞辱了,别人就不搭理她。 所以她如愿以偿地干自己的事。 蹲守在岔路口,她看见赵斌,赵斌骑车速度比她快,她跟了半截就走丢了,往旁边一看是个超市,第二天她蹲在超市,又跟了半路,还是走丢了,旁边是手机城,她再蹲守,第三天看见赵斌支起摊子撑起伞,靠在凉皮店门口。 紧挨着馒头花卷的摊子,赵斌找了个阴凉地远远守着,没一会儿就低下头看手机,太阳下一只只熏鸡像被照亮了,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昝文溪意识到自己饿了,这几天蹲守赵斌她没有好好吃东西,这具身体总是饿,叫嚣着这空白的几年没吃下去的营养要统统补回来。 她捂着肚子提着木棍,在手机城和馒头店附近,还勉强算小镇上的繁华地方,不一定所有人都认识她,她短暂放松警惕,挺了挺腰,擦了下故意流出来的口水,找了个台阶坐着,慢慢挪向赵斌。 但是赵斌不太说话,只冲着手机说普通话,她听得懂,地府里也说普通话,只是混合起来的那些词她不明白,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没念过什么书。 后来她懂得了智能手机的妙用,虽然不太会,但她知道赵斌在手机上与人联系,有所作为,偶尔传来斗地主的声响,她凑过去看,赵斌也不以为意,甚至宽容和善地让她看了两眼,炫耀着自己的牌——她看不懂。 昝文溪恨时光短暂,三个月时间她还不足以学习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她没时间了。 还好这天下午她看见了赵斌的老婆,骑着电动车过来把赵斌骂了一顿,意思是好吃懒做出来摆摊还玩手机玩死了算了。赵斌本来腆着脸不太好意思顶撞,后来女人骂得越来越多,他的男子汉气概就噼里啪啦地涌了上来,把车子掀翻,推翻玻璃,地上稀里哗啦。 他在大街上打老婆的事情晚上就传了回来,打麻将的人嘴里你一眼我一语,昝文溪拼凑出来,赵斌从前是个赌棍,顶不起门户,熏鸡推车也是丈母娘的财产,老婆在中学食堂打工养他。但不知道他怎么忽然硬气起来打老婆,打麻将的女人得出结论:他老婆泼妇一个,大街上这样骂人家男人,自尊心受不了,挨打也是活该,杀杀威风。 她把这件事告诉奶奶,还假装自己是丹丹,只是从头到尾也喊不出一句“妈”来让角色扮演得更像:那是大逆不道。 奶奶耳背,她嗓门放得很大,奶奶听完了说:“李娥哪里不知道赵斌是个赌棍,她是没有办法,赵斌是刘文华的朋友。” “那刘文华是个什么样人?” 刘文华是李娥死于车祸的前夫。 “不好说,”奶奶停止了话题,“小溪——哦,丹丹,给我把我的腿疼药拿过来。” “腿疼了?” “还好,明天又要下雨了。”奶奶说。 奶奶的腿比天气预报还要准一点,奶奶打开天气预报看,多数时候是为了证明自己准确——哪怕她看不懂,也听不见。 昝文溪从柜子缝隙里抓出一大堆塑料袋抖落开,从其中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看见另外几个塑料袋。 她把所有花花绿绿像泡泡的塑料袋倒在炕上,一个个去摸,拆开看,意识到药盒子也发潮长毛,看看日期,竟然是2000年生产,保质期18个月,连忙扔进垃圾桶。 奶奶想去捡回来,她说过期了,奶奶就不动了。她作为丹丹好像有一种能被奶奶依靠相信的威信。 她扔了一大堆过期药,发现没有奶奶常吃的“痛立停”。 “李娥买的,网上,什么挖宝的。你问问她。”奶奶从炕尾的油布下面拿出一张一百块巨款。 前世今生,她手头都不经过这么大的钱,拿过来的时候紧张了一下,奶奶盼望着她去跑腿把“痛立停”带回来,这是作为昝文溪时没有的事。 翻出旧的“痛立停”药瓶,她拿钱离开,但明明是晚上八点,李娥的门却紧锁着,狼狗甜甜听见外人的动静试探着吠叫了一声,昝文溪说是我,狗就不叫了,拖着铁链走回了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没事的 昝文溪其人,混混沌沌,十七年傻子当过了,这会儿看着李娥的门锁,心里忽然就有点憋闷,觉得一件事没办好,自己没用。 那时昝文溪也并不知晓这世界的草台班子本质,以为聪明人都走在正轨上严丝合缝地运转着,只有傻子乱窜,后来才知道大家都乱窜,假装不是傻子而已。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跑回去看奶奶觉得丢脸,索性盘着腿坐在门口等李娥回来。 她向来不缺乏耐心,看虫子一看一下午,和刷手机失去耐心的聪明人相比,有一种珍贵的专注。没有手表,拿着钱等到后半夜,李娥才回来,踉跄着步行着,眼睛里带着点亮晶晶的喜悦。 李娥惊讶着,一边从手提包拿钥匙开门,一边说:“都半夜一点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有事。” 昝文溪知道是一点了,奶奶保准睡着了。 她表明来意把钱递过去,李娥正在脱外套,外套上有一股酒气。 李娥拿出手机,坐在炕上开始买,打开一个橙色小方块,然后猛地抬起头,把手机扣下了:“那个药其实不行。” “不能买?”昝文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不懂,这种药也不治标不治本,有时间你还是得领着她去医院看看。” 连李娥忽然也开始托付她重要的事情了,昝文溪很不适应,把收回来的一百块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我不会。” “什么?” “我没去过……” 她缺乏生活常识,也不好说自己的死而复生,李娥愣了下,还是说:“那我把这个药买了吧。” “你刚刚说,这个药不好。” “也有点作用。” “你刚说的。” 昝文溪能够读出来李娥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为难,于是她说:“我去医院问问,药,先麻烦你买吧。” 李娥把手机翻过来折过去,抽出一张纸,给她画起图来了。 一个小方块,里面写挂号处,写到一半,李娥问她认不认得,昝文溪看着这几个字拼在一起就不太认识,但还是努力指着挂说认得,李娥就给她读明白了,她回味了一下,懂了。 几个小箭头,李娥教她去医院怎么挂号怎么交费怎么找医生,昝文溪千恩万谢,拿着纸条走了。 她还是想问问李娥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但她知道李娥可能不喜欢别人问得太紧了,奶奶问,是长辈关心,邻居处得好,自己这傻子忽然变聪明了,谁看谁地方,要是王六女在,一定先请个大仙问问自己是不是撞见脏东西了。 她又睡下了,早上拦住奶奶的车说要带她去医院看看腿。奶奶反而生气了,说不要她管这事,就买点疼立停就行,昝文溪跟在后头,心里有点不高兴,当她是昝文溪的时候,奶奶不会对她这样生气,但她是丹丹,奶奶就会拜托她做事,又对她发火,奶奶是不喜欢她女儿丹丹? 她想不通,从家里拿了奶奶捡来的一些骨头馆啃剩的骨头,站在狗窝上,从墙扔过去给狼狗甜甜,甜甜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一口也不吃。 李娥从窗户看见她,走出来问她做什么。 “我奶奶不去医院,麻烦你买药吧……钱,我去取。” 李娥点点头:“是呢,之前说带她去,她也不去。我以为你能领着劝劝。” 之前李娥还主动提出带奶奶去医院看病?昝文溪真恨自己从前是傻子,揉揉歪眼,跳回去拿钱,李娥端着一碟凉菜正在吃早饭,稀饭和包子。 凉菜她没吃过,像黄瓜又很爽脆,一点香油一点盐,多夹了一点放在咬开的包子上,李娥说你多吃点,从冰柜里拿包子——满满当当的包子像一座山。 昝文溪努力张嘴,吃得很香,李娥说凉菜是西瓜皮,昝文溪不信,又品尝了一筷子,李娥给她舀了稀饭。 昝文溪心里由衷地感激李娥还给自己吃饭,李娥在手机上点了点,说买了,等到了就让她去取快递。 “快递?” “嗯,到时候送驿站,我告诉你在哪儿。” 昝文溪揣测着快递的意思,想着痛立停会以一种什么方式过来,心里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但她按捺住了,她以为聪明人知道所有的事。 但是关于李娥的事,并不见得所有人都关心,她吃完了拿起碗筷去洗,她干活手脚麻利,李娥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已经开始做了,李娥刚走过来,她就快洗完了。 她问李娥说:“昨天,你怎么回来那么晚?” 吊眼睛和缺手指让她显得很凶,天知道,在傻子眼里,问句只有字面的意思。 李娥脸色又变了变,忽然笑了声:“自从知道你不是个傻子,我就发现了,你天天来打听我干什么?总不能是哎,看上我了吧?我不告诉你,你们这些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归为“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是哪些人,把钱叠了叠放在李娥的桌子上,把李娥的句子拆分开,一个一个回答: “我不是打听,你不喜欢就不回答,早饭店没了,我跟踪赵斌,他打了老婆,没有干别的事,要是他不好,我就弄死他。 “没有看上你,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我没有坏的意思。 “我们这些人,我跟奶奶说起你,奶奶关心你,我也不想你不高兴。” 昝文溪说完了,觉得这样坦诚很好,又点点头,好像给自己的话盖了个戳。 李娥愣了下,没说什么,昝文溪转头走了,李娥冲出来说:“一瓶药就四十五,我找你十块!” 昝文溪就站在院子里等找钱,狼狗甜甜盯着她扔过来的骨头流口水。 李娥说吃吧,甜甜就把骨头抱在怀里啃。 李娥把钱给她,想说什么,昝文溪却觉得话说完了,没有体会到李娥的欲言又止。 追出大门,李娥警告她:“别去追着赵斌了!跟他没关系!你别杀人!” 昝文溪笑了下:“我是傻子,我杀人不判刑。” 李娥猛地跺脚:“别乱来你听见没有!” 昝文溪不知道李娥怎么脸白成这样,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威胁谁的意思,她就放大了笑容的弧度,想让李娥心安:“没事的。” 她刚回家,李娥就追上门来,扑了个空,奶奶不在。 小狗淘淘追着李娥的裤腿绕圈圈,李娥坐在杏树下等奶奶回来,也不知道是想告状还是想说别的,一句话也不和昝文溪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借钱 杏子树的叶子投下一片凉意,昝文溪偶尔看看李娥,李娥穿着旧的发黄的半袖衬衫,后脖子上有拔罐的淤痕,睡裙下伸出两条细腿,脚背上有凉鞋印子。同样都是被晒太阳,奶奶被晒到的手脚就是黝黑一片,李娥就是浅浅的半透明的蜂蜜一样。 昝文溪别过头,收拾东西。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整理院子里的废品,奶奶爱干净,天热的时候废品都好好地整理,苍蝇很少。 李娥忽然看中了她院子里码放的那一批砖头,问她说能不能低价卖给她。 昝文溪说不要钱,你帮我们忙,但是李娥坚持要给钱,昝文溪说奶奶回来做主。 李娥想在院子里再搭个露天的火灶,因为家里头太热了,做完饭屋子里闷着火气,她睡不着。 “做那么多饭?” “我想好了,我可以去卖盒饭。” 早餐店开不成,李娥立即找了个新的活儿做。 昝文溪问她卖给谁,她认知里,有德巷这周边的所有人都很抠门,盒饭还比早饭贵一点,早饭还有懒得做出去吃的时候,中午饭下馆子,简直是奢侈。 但是李娥拿定主意,跟昝文溪多说一句都觉得像是破坏运势。 砖块总共以五块钱的价格卖给了李娥,奶奶和李娥又互相拉扯了一下,非要给对方更多的便利。 昝文溪替她搬砖,李娥给她找线手套,等她搬完了,李娥请奶奶来家里吃饭。 李娥家忽然就成了她家的移动食堂,一开始奶奶像是过年和亲戚推搡红包一样,甩着胳膊就往外跑,好像自己家不是自己家似的,李娥很恳切地说:“前些时候包子包多了,再不吃就坏了!” 奶奶犹豫着答应了。 昝文溪以为李娥忘记了过来劝自己别杀人的事情,没想到第二个包子刚塞进嘴里,李娥说:“小溪年纪也不小了。” 奶奶:“是呢,我也发愁。” 昝文溪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没有撒气的意思,她作为一个只剩三个月就要灰飞烟灭的傻子,并不很在乎自己的个人发展,而且这些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她自己的秘密。 李娥也没有生气,只是定定地和她对着看,虽然没有说半个字,但昝文溪莫名地读出一点意思,好像李娥是在说“你看,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她觉得自己可能理解错了,咬包子的动作含蓄了一些,思索着,意识到饭桌上一片寂静,奶奶没有絮絮叨叨昝文溪嫁不出去没有收入被人欺负自己死后的事情——她现在是“丹丹”。 李娥也显得有点沉默,作为邻居刚刚那么说,她也有点臊得慌,只是为了回击昝文溪,她们这种独处惯了的人,对莫名其妙的窥探和关心都有十二分警惕。 还是昝文溪站起来走到奶奶背后拿包子,用奶奶听不见的小声说:“你是不是生气我问你的事?我不问了。” “嗯。” 昝文溪把包子塞进嘴里,又拿了一个,含糊不清地说:“如果你要我帮你,你就随时跟我说。” “嗯。” “我奶奶也会帮你。” 李娥垂下眼:“我知道。” 奶奶吸溜了一口蛋花汤:“好吃。” 昝文溪看看奶奶,裤腿上鼓起一个大包,因为总是疼痛,膝盖上常年裹着塑料袋,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办法。 昝文溪觉得三个月很不够用,她着急地把包子吃完站起来对李娥说谢谢,立即跑到外面去。 有德巷四号的女主人徐欢欢罕见地没有穿着拖鞋拎着保温杯去小卖部门口打麻将,手里提着有德中学的帆布包急匆匆地走着,傻子路过她,她还跟傻子打了个招呼:“你忙什么呢?” 昝文溪不常见到徐欢欢,徐欢欢打麻将的时候也很少和别人议论是非,有一种身为人民教师的清高。 她就回答了:“我上县医院去。” 徐欢欢说:“正好顺路,我打上车了,捎你一段。” 昝文溪嗅了嗅自己,跟在徐欢欢身后,蜷缩在座椅上,徐欢欢在给人打电话,原来今天是着急去参加什么假期学习但是睡过了头赶时间。 她也是第一次坐在汽车里,慌乱了一阵就适应了,徐欢欢没跟她说话,对她有种长辈对小辈的同情。 她到了医院门口趴在草丛里吐了会儿,去厕所水龙头接水漱口。 进了县医院,她拿出李娥给的纸,把挂号处和收费处还有各个科室都记在心里了,然后她鼓起勇气去挂号,对方要她的身份证。 “我没有带。” “扫码预约了吗?” 这四个字的读音和拼凑起来的词语,昝文溪都觉得陌生,她不敢问。 就只好问:“挂号多少钱?” “普通号还是专家号,你上网一查不就行了么?” “普通号多少钱?” “五十。” 昝文溪缩回脑袋,对方虽然说话很急,但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她把这个数字记下来,绕过排得很长的队,然后走到一边去问人家腿疼挂什么号,又去对应的科室,问了几个病人。 “你花了多少钱?” 有人不愿意回答他,有一个不知道是胳膊上有什么毛病,回答她说:“医保四百块。” 她不知道医保,但是知道四百块,算起来是四百五十块。 从医院走出来,她抱着比四百五多了一百五十块的期望进了一家贴着招工的饭店,因为知道自己眼睛怪异手有残疾,低着头躲着客人,走到前台咨询,对方竟然真肯要她,一个月八百元做洗碗工,工资第二个月的十号给。 她先干了两天,勤恳卖力,别人的活也抢着干,老板同意她提前支一半的工资,四百块。 服务员们不太肯和她说话,她太过便宜,是别人一半的价格,干了别人三倍的事情。她不知道这些,她只是需要这么多。 回去她找李娥借钱,李娥从门缝里露出脸,对她有点提防。 “多少?”李娥很诧异。 “五十。”昝文溪接过钱,说下个月还给她,李娥说不用。 昝文溪把纸条递过去:“谢谢,我学会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还钱 昝文溪把钱藏起来去洗碗,本地不到饭点没有饭,她早上十点半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过了两点就没人来吃饭了,老板说可以休息。 一个服务员拿着手机把昝文溪从后厨拎出来:“把椅子都放上去,把地拖了。” 昝文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回家,听了他的话,答应着把所有的椅子都放起来了,把拖把洗了拎着往门口走,服务员说:“你傻逼吗,你从里往外拖,从里往外一会儿门口都干了里头还是湿的,都踩脏了。” 她就点点头,用拖把擦过了服务员的鞋,他说你瞎了吗?昝文溪指指自己歪斜的左眼。 服务员收回脚:“去那边。” 她就提着拖把出去了,把它放在门口,老板娘在外头凉伞下面和批发雪糕的女人聊天,她说她五点前回来,想带奶奶去趟医院。 老板娘挥挥手答应了,继续聊天,昝文溪拖着拖把从她身后走过,把拖把竖在了垃圾桶旁边。 奶奶坚决不肯去医院,说是嫌麻烦,治不好,好像她已经是神医附体了。昝文溪拿出“丹丹”的威严说:“非得去不可。” 奶奶就又有点听她,可还是不愿意去。 上午奶奶捡废品满载而归,下午一个人悠闲度日,有时候做腌菜,有时候收拾院子,有时候缝点东西,也有时候出去坐在门口跟路过的人说说话,有德巷的人虽然闲言碎语爱说,但对于老人都还有着明面上基本的尊重。 昝文溪强求,奶奶不肯,正在拿一柄断齿梳给小狗淘淘梳毛,搓下来好大一簇簇飞扬的狗毛,奶奶把毛搓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大门外伸进来一颗鬼鬼祟祟的狗头,奶奶呸地把这家伙吼了出去。 然而这来寻觅小狗淘淘的公狗无意间给昝文溪打了掩护,她已经把三轮车骑出来,把大门锁了,挟持着奶奶上了后座,一路通向医院。 奶奶知道命运已定,在车上絮絮叨叨说没换衣服,要让医生嫌弃了,又从袜子筒里数钱,叹了口气,掖了回去,三公里的路,说了十来个“我们回去哇”,还是到了县医院门口。 挂了号,一张薄薄的纸,昝文溪走在前头,奶奶跟在后头,像个小孩牵着她的袖子。她上楼一步一个台阶,心里陌生的充实感一步填一寸,等到了科室门口,她俨然成了医院里的老江湖,老练地给奶奶指着各种牌子,说这儿是挂号的,这儿是休息的,这儿是主任的屋,这儿是普通医师的屋,那头出去往那边是拍片子的。 排了半天的队,终于到了她。 前头其实给一个人插了队,昝文溪想用胳膊把人顶开,但看见那人关节变形很厉害,也像是受苦很久的,就耐着性子。 奶奶欠起屁股,弯着腰准备随时给屋子里走出来的人鞠躬似的,连连站起,对每个走出来的病人行注目礼,昝文溪等在门口,时不时抠抠门缝看,终于进去了。 但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楚奶奶哪儿疼,是怎么个疼。 奶奶自己面对穿着洁净白大褂坐在电脑前的医生也有一点畏惧——平时最多输液打针,小诊所里的人谁都认识,笑呵呵的,一点威严也没有,眼前这个虽然不发脾气,但也不算和善,眼睛盯着问了几句,一概稀里糊涂的,答不上来,而且耳背,很多话也听不清。 奶奶的病情陈述像一团纸一样在嘴里团了团,咽下去了,医生诊断出来一张纸,说开了点膏药和止疼片。 昝文溪被打回傻子原型,拿着纸千恩万谢地离开去交费,这么点药二百多块,奶奶连忙就要赶紧把这张纸扔进垃圾桶逃之夭夭,还是昝文溪豪横地把钱拿出来:“我挣的。” 她挣了钱就理直气壮,虽然不知道那止疼片和膏药有些什么用处,也或许是心理作用,奶奶回家贴上之后眯起眼睛,幸福地体会了一会儿说:“凉凉的,有用。” 在奶奶心目中,膏药如果不是凉凉的就没有用。 昝文溪就拿着五十块钱去还李娥,出门时是下午四点,她还完钱立刻出发还赶得上回去上班,晚上肯定会有人骂她,就看是老板娘骂她还是那个服务员骂她,她不怕,看病的钱已经挣够了,剩下的,她也不知道。 李娥的门在里头闩着,她咚咚咚地敲了几下,狼狗甜甜低声吠叫就不吱声了,好像把她当做熟人。过了会儿李娥出来开门,趿拉着拖鞋,好像还没睡醒似的,头发随意地拢成一束,睡裙的领口歪斜着,李娥拎着正了正,领口开得不算小,稍微一弯腰就会露出胸脯。 但李娥的姿势很端正,昝文溪也不会乱看,从自己的钱里找出最整齐的一张递过去:“谢谢,还你的钱。” 正说话的时候,双胞胎轰轰隆隆像坦克似的从身后碾过。 姜一清吐口水:“刘寡妇,不穿衣服,不要脸!” 姜二楚手心里抓着一只死去的麻雀,姜一清劈手夺过,姜二楚嘴巴扁了扁。 麻雀扔进门缝,李娥藏在门板后躲了下,昝文溪捡起麻雀,倒退两步,转过身,塞进了姜一清的衣领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打架 姜一清身子一缩,要从她手底下挣脱,但昝文溪打定了注意要折腾他,心里忽然想起他从前欺负自己的仇,想起自己死得糊里糊涂,手上忽然用力了。 一条小巷也就仅容一辆车通过,她把姜一清推到墙上,掐住他的脖子。 她是大人,欺负小孩有些先天优势,又是傻子,对一些社会常识缺乏了解,她是真心要给这小孩个教训,倒不是弄死他,只是对方还挣扎,拳打脚踢,骂得下流,她想按住对方,越挣扎越按得紧,姜二楚尖叫着去找大人了。 李娥从门缝里探出头,迟疑着喊了声:“昝文溪!” 昝文溪松松手,姜一清就踢在她小腿上,猛地跳高扯她的头发。 “我弄死你!” 昝文溪听见了,心里想,好,那我也弄死你。 她抬腿就往他□□踹,姜一清哇哇大叫着也不躲开,一米三的个子使出了两米八的劲儿,撕扯了一下,李娥就过来掰她的手臂:“别打了——” 就是因为被掰这一下,她的歪眼睛被狠狠砸了,那混小子抠了一把土扬在她脸上,要把她的眼睛抠出来。 她叫了一声,摁住姜一清的头掴在墙上,姜二楚喊来的救兵终于来了。 姜四眼穿着一件黑二股筋背心跑过来,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呢,但傻子和小疯子不会搭理,反而是姜二楚有了大人站在后头,奋勇地跑来阻拦昝文溪,帮着她的兄弟踢昝文溪的腿。 昝文溪恼火地继续用脚踢姜一清的下身,姜四眼尖叫着把她拉开,姜一清不屈不挠,被他爷爷喊了句:“混账东西,干什么呢!” 姜二楚被她兄弟又踢开了,但李娥往前一步站在打架的两人中间,姜一清的脚抬得很高,朝着她的小肚子一踹,她弯下腰不动了。 姜四眼吓了一跳:“你这又是怎么了?” 李娥说没事,姜一清还要跑上来,被他爷爷甩了个耳光:“去你妈的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回你们家去,找你爹妈去,我不要你了,滚滚滚!” 姜一清那混小子果然一扭头就跑了,裤腿里掉出一只死去的血淋淋的麻雀。 昝文溪抠住姜四眼追着小孩叫喊:“我要弄死他!”姜二楚哇哇大哭,终于应付不过来,在大人后面抓着衣服流眼泪。 姜四眼不敢惹现在要杀人的傻子,哄着说:“噢噢,我给你弄死他。” 他还以为昝文溪是个傻子。 她盯着他看,傻里傻气地笑着:“弄死他。” “好好好弄死他,祖宗,去找你奶奶。”他看见昝文溪没有往前冲的动作了,松开,低头去摸李娥的肩膀。 李娥缩了缩,蹲着走到门口,一只手够着门佝偻着站起来,姜四眼说你没事吧,汗津津的二股筋挂在干瘪的胸脯上,像给人踩了一脚似的贴着皮肉的黏腻,昝文溪看见他摸李娥的肩膀时手指头刮了一下,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古怪地笑着:“我晚上提刀把他们全杀了。” 姜四眼说你说什么混账话呢,你吃饭没有?眼睛往李娥那里斜瞟过去,李娥蹲下站起,被踹了下弯着腰,衣领露出风光,他挪不开眼,昝文溪钻进门里,把门拍上了。 打架的时候狼狗甜甜汪汪狂吠,一条链子绷得笔直,现在打架结束,它还在冲着门外叫,呵斥也不停,直到姜四眼带着孙女进了门,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才闭上嘴,昝文溪拿出五十块给李娥。 李娥提了提衣领说这是做什么,昝文溪说还钱。 她还了钱就走了,眼珠子血淋淋的,闭了下,用四根手指头随便刮了刮。 李娥想说点什么也没吭声,又拎了下冒汗的睡裙,微风吹皱睡裙,皮肉散着新鲜的气味,脖子上有汗,她擦了擦,汗一直往后背流淌,脖子发胀,被踢过的肚子疼得厉害,呼出一口气,想说什么,昝文溪也走远了。 她有点恨昝文溪多管闲事,恨了几分钟,打了自己一巴掌,把头发扎起来往家里走,揣着那五十块钱扔在炕上和人民币较劲了片刻,收了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好饿啊 囫囵个地出门了,眼睛又歪了两度地回来了,老板娘想跟她发作说怎么把拖把放在外头垃圾桶旁边,又臭又脏别人看了怎么想,看见她这幅样子,把话吞回去了。 有时候太便宜的东西也不太敢买,傻子昝文溪走的就是这个路数,别人对她有点定位,知道这年头可能不存在什么物美价廉,她的性价比已经够高的了,一个拖把最多十五块钱。 但是傻子却有点不屈不挠,还有说瞎话的本事,说是服务员跟自己说的:“他说我拖了地拖把就脏了,他不愿意用了,让我赶紧扔了。” 她当然是在造谣,毫无底线可言,也没人教她这些,有德巷一号最有德行的人是她奶奶,她们这一户口本加起来到平均值就可以。 服务员当然不肯认,大喊着他没说过这种话,昝文溪也跟着说:“我刚来,我看你在玩那个特别忙,我也是好心,我才帮你拖地的,你嫌弃我你还有理了!” 最后老板娘说不至于为个十五块钱的拖把怎么样,除了厨房帮工的另一个阿姨之外再无其他员工,而那位阿姨先行一步离开自然无法给任何人作证。 这件事不了了之,昝文溪洗碗,她本就不打算常做,三个月寿数全都洗碗?她不在乎。服务员却还有很长的寿命要过,老板娘即便相信他,也会给他打个问号,后面处境就不会那么轻松。 稀奇的事情却发生了,傻子造谣中伤服务员,显露出不好惹的发癫状态,男服务员反而靠近过来,主动和她聊天示好:“你下午出去做什么了?你眼睛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老毛病,治不好了。”昝文溪墩齐一把筷子搁在案板上,错开,大小头错乱的一排排筷子,她往前一推,大头朝下的沉一点,噼里啪啦地掉下去了,她就这么把筷子整理起来擦干净,扔进筷子机里。 男服务员贴在她身后,像个牛皮糖似的紧紧挨着,她觉得很热,回过头挥起拳头,对方连连摆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这么不好惹?” “是。” 她打了一架心情不好,语气也冲,男服务员笑了下没说别的什么。 等晚上九点多吃完夜宵的人差不多都走了,本地晚上风高,再晚了也没什么人来,老板娘骑着电动车回家了,让男服务员把门锁好。 他把卷帘门往下拉了一半,猫着腰钻进去,盛情邀请昝文溪一起:“来呀,吃点。” “厨房也收了。” “没事,我有手艺,弄点。” 小饭店提防不住员工偷东西,男服务员收起来一把肉串,串通厨师藏了点,此时端出还没收起的烤架,把肉串摆上去。 昝文溪承认自己饿,没吃过好东西,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串,孜然味儿扑面而来,她想起地府里有个老人跟她形容柳枝烤肉,说是沙窝子里都洋溢着香气,做梦的时候一口馕一口肉,羊油顺着嘴角流在胡子里。 昝文溪说:“我不信。” 老人说:“我们这地府里阴阴凉凉的,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要是能活着多好啊,下辈子你当我孙女,我每天给你吃羊肉串。” 昝文溪说:“我不信。” “你怎么什么都不信?” “万一你说的这个,不好吃?” “没吃过?” “没有。” 昝文溪停了下,看向服务员递过来,不是讨好,倒像是和她一起做坏事似的,好像一起做了坏事就是同谋,她虽然不太懂,但也明白是这层意思,犹豫了下。 现在她知道羊肉串是什么味道了,是一只手往鼻孔里钻,往嘴里钻,把她的舌头拧抹布似的拧出口水,她含住口水,忽然站起来了。 男服务员笑着说你吃嘛你吃嘛,你吃不完给家里人带点。 她和没出息的嘴馋战斗两个回合,还好她从没吃过,所以终于赢了,背着手扫视屋子里的一团狼藉:“你收拾好。” “你吃点。” “你欺负我,我就弄你,你不欺负我,我就当没看见。” 男服务员说你真有意思,自己狠狠咬了一口,还在挥舞着签子,像一把剑和她战斗,她赤手空拳,差点就要过去和他勾肩搭背地原谅了,就像自己以前当傻子那样,和欺负过自己的人当朋友——她不是傻子了,谁欺负她没完没了,她就像对姜一清那样,弄死拉倒。 她惊愕地意识到,当傻子竟然干不了好事,却无意间干了很多坏事,当了清醒人之后,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就需要想想,好坏,要在后头才想清楚,现在还不知道——但分得清别人对她是好还是坏。 虚情假意的,她不喜欢,大踏步地转过身子走了。 可她是真饿了,回家之后习惯性掀开锅盖,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傻子昝文溪,而是“丹丹”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奶奶没必要给她留饭这么晚。 家里没有冰箱,灶膛里的火都熄灭了,柜子里还剩半张冷掉的烙饼,炕头放着一盆等待发起的面团,不知道明天奶奶做什么吃。 她饿得发慌,蹲在院子里吃冷烙饼,奶奶手艺不是很好,也或许是因为猪油烙的,冷了之后有点腥气。 小狗淘淘蹲在她脚前目光灼灼,尾巴摇晃得像电风扇。 她分了一半,自己吃了一半,饿得前胸贴后背,小狗跑回去睡觉了,她把小狗从窝里拖出来揉着脑袋,对着狗说我要吃了你,张大嘴巴做咬人状,隔壁源源不断地传来炒菜的香气。 炖肉,青椒炒肉丝,李娥在屋子里忙活什么呢? 她想站起来去看看,想起李娥说卖盒饭——她又坐下了。 饿得发慌的时候想不起身上的疼和疲惫,饿是霸道的,铺天盖地,把她砸得快要昏过去。 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一袋过期的方便面抓出来啃啊啃,掉下来的碎屑第二天早上被蚂蚁搬走,蚂蚁一串串地搬运着她吃剩的渣子,奶奶说要起风了,今天不出门去了,正好中午蒸花卷。 她急切地说:“面发好了,现在蒸行不行?” 奶奶说行,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去院子里找柴火,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是王六女尖利的叫声:“叫你们家傻子出来!滚出来!” 姜四眼说:“你着急什么,拍拍门,我听见动静了。” 王六女说:“去你妈的你赶紧再找找。” 是王六女打麻将到半夜回来,一巴掌把酣睡的姜四眼叫醒:“一清呢?” 姜二楚睡不着:“他没回来。” 姜一清真的硬着头皮离家出走了。 王六女掴了姜二楚个巴掌:“你兄弟一晚上回来你不说?你长嘴有什么用,给你豁烂了!弄死你算了,咋回事!咋回事!” 她把小女孩的嘴用筷子豁开,豁出满嘴的血,用着这点血,后半夜她在家里做法问神,狼狗甜甜冲着墙头叫了一夜。 王六女把傻子昝文溪喊出来之前隔着她家院子高高地骂狗:“号丧呢哪里来的野狗,不号你家里头的野男人号你老娘,想死了你,老娘哪天弄点耗子药把你搞死了算了!” 李娥也走出来了,她骑着车正要出门,听见了动静,抿着嘴唇不说话,狠狠地把锁扣上了,朝狼狗甜甜说:“养了你是咬人的,不是让你咬鬼的。乖些!” 昝文溪打开门,提着一根粗木棍,阴狠狠地看着王六女。 王六女惊声尖叫着:“你要打我?来呀来呀你打死我呀!” “好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打人 提着棍子,杀气凛凛地跨出门。 王六女的招数就是撒泼,撒泼是女人最有效的办法,男人撒泼的时候要命,她只是要个公道,索性坐在地上了,说着昝文溪把她的孙子姜一清逼走了,姜一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拿针把她咒死。 昝文溪不说话,也不和她理论,拿着棍子站在门口,拦住要出门看个究竟的奶奶,背过身子把门一关,掂了掂棍子,把嘴唇抿起来,卯足了劲儿砸下去,砸在王六女鞋底前头,在泥地上挫了个坑,棍子断成两截。 傻子嘀咕着:“啊呀,棍子,断了,断了……”说着,扭过头进门去找新棍子了,王六女不吭声了,被她真敢打下去的动作吓得一愣。 人不能和傻子较劲,她立马爬起来,左右环顾,抓着自己的丈夫说:“找啊,我脸上写着姜一清了?” 还是李娥说:“要是实在找不着,报警吧。” 姜四眼连忙说:“是,是,报警吧。” 王六女却忙不迭地往家里头赶:“报警?你去吧,我不去,我一个替人看病找东西的,自己找不到人了,跑去叫警察,以后还开不开张?” 姜四眼说:“都这个时候了。” “什么这个时候,我没本事是不是?你有本事你去找呀?你要能挣来钱,我也不干这个,损修为的!” 夫妻两个撕扯着,就在门口打了起来,昝文溪挑好木棍走出来,王六女立即逃之夭夭,昝文溪远远望见李娥,李娥骑着三轮,三轮上盖着棉布,不知道她去哪里,姜四眼背着手朝李娥走:“她就这人,拉不下脸,没有文化……还是报警吧,哎。” 昝文溪提着棍子往车上砸了一下,咚的一声,大家都吓住了。姜四眼的手刚按在车把上,又撤回来,一把拽住昝文溪的肩膀,慢慢拿走她手里头的棍子。 傻子斜着眼,被他往回拽着,两只脚僵着不肯动,在地上拖出两条印子。 姜四眼这样的中年男人,身上也还有几把力气,昝文溪没有抵抗,只说:“她要我打她。” “中邪了似的……”姜四眼嘀咕着,把昝文溪交到奶奶手上,“看好她,咋了这是,之前都听话的,这会儿就跟个狗似的乱咬。” 奶奶走出来的时候,李娥拧动车把,摇摇晃晃地离开有德巷。 隔壁的隔壁,烧香气味愈发浓烈,吟诵声嗡嗡嗡,好像蜜蜂开会,昝文溪站上墙头,想起自己曾经误入过有德巷三号,供奉着各路神仙,所有的神竞标上岗,齐齐为找到姜一清而努力。 关上门,进了家,她把柴火填进灶膛,等着花卷进肚子。 拉着风箱坐在小板凳上,她只觉得饿是个怪兽,烧心挖肺,她不想说话。 奶奶走在她身后,忽然摸摸她耳朵,她忍不住缩缩肩膀笑起来,然后努力绷直肩膀,垂着眼。 她不是丹丹,她是昝文溪。 傻子昝文溪小时候怕痒,长大了就不怕了,但耳朵还是怕痒,又不承认,碰一下就像个小鸡一样弓起后背,肩膀耸起,好像要长翅膀飞起来。 奶奶没说话,坐在炕上给面抹油,团了一笼屉丑而齐整的花卷。 火也生了起来,蒸汽徐徐升腾,昝文溪去柜子里拿了腐乳放在桌子上,收拾碗筷。 “你咋想着打人?你怎么老是打人?我听人告你的状好几次了。” “我讨厌他们。” “王六女,跟那个小的?” “嗯。” “不能打人的呀。你已经聪明了,就不能打人了,打人不好。”奶奶说。 昝文溪用筷子撕开一个花卷,沉默片刻:“为什么不好?” “做坏事不好,打人是坏事。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我没有随便打……他们欺负人。” 奶奶把花卷掰在碗里,过了会儿说:“你也打不过人家,人家只是看你是傻子,没把你掂量明白,你用多了,人家就知道你没本事,打不过,瘦条条一个。你就一条命。” “我知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吃蛋糕 昝文溪去上班的时候,看见姜四眼骑着自行车往大街上去,路过她,骑得快了点。 她下班回来之后听说姜一清找到了,是王六女作法找到的。 很多不认识的人簇拥在有德巷三号门口,自行车,电动车,还有汽车都在巷口堵着,昝文溪把这些车的样子记在心里,过了会儿,身后忽然传来滴滴声。 睁着两个大眼睛的另一辆车理直气壮地按喇叭,从车窗里伸出头,是有德巷四号的周同凯,又是这么晚才回来,朝着昝文溪摁了下喇叭:“傻子,给我把车挪开。” 昝文溪假意没听见,转身进了自己家。 姜一清出走一趟还十分不服气,立志要再走一次。昝文溪蹲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忽然听见瓦片清脆的声音,她站起来看,姜一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爬到屋顶上,弯着腰摸索着要爬到她的屋顶上去。 她继续刷牙,看见他踩碎了李娥家一块瓦片,当啷落地,狼狗甜甜冲着他大声吠叫,姜一清一个站立不稳,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她听见李娥开门的声响,脚步声拖着几声惊慌但压抑的啊声,昝文溪跳到狗窝上,院子里,姜一清摔在地上,没有流血,抱着腿痛苦曲起身子,一声不吭地把李娥推开。 狼狗甜甜还在声嘶力竭地吠叫,隔壁和隔壁的隔壁都有了动静,昝文溪坐在狗窝上,捂住小狗淘淘想要跟着吠叫几声的嘴巴。 王六女的骂声开始响起,灯亮了,姜四眼咕哝着,往地上啪叽吐一口浓痰,再用鞋底擦掉,姜二楚嘤嘤嘤咕叽咕叽几声。徐欢欢的电脑里还在播放课件,周同凯长得像是干净的知识分子,鼾声却大得要紧。 李娥好像喘了好几下,还是姜一清说:“我在这儿呢!” 姜四眼拍门,狼狗拽着铁链汪汪地警惕来者不善的人,李娥走路,李娥开锁:“他不知道怎么,掉进院子里了,好像摔断腿了,你看看。” 姜四眼跑步,姜四眼停下,李娥呵斥甜甜,甜甜不屈不挠地吼姜四眼,姜四眼骂了句兔崽子,姜一清说:“我巴不得死了,谁要你管我!” “王八蛋我□□祖宗的,一天到晚不安生。” 姜四眼贴着墙走,鞋底沙沙作响,汗臭透过墙缝让昝文溪捂住口鼻。姜一清和他对骂,爷孙两个互相问候对方的妈,老男人把小畜生抱走了,李娥关上门,姜四眼赔了句笑说:“这王八蛋,上房揭瓦的,你没吓着吧。” 李娥勉强地笑了声,姜四眼说:“别放在心上,你要是吓着了,随时找我啊。” 邻居之间说这种话,李娥又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来,忙不迭地把门反锁上了,昝文溪慢慢爬上墙头,露出一双眼睛,窥探院子里的一切,狼狗甜甜终于止息了,拖着铁链走了一圈又一圈,看见她,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 李娥就因此看见了她,她跳下狗窝要走,李娥说了句:“没睡呢?吃蛋糕么?” 昝文溪又踩上狗窝,小狗淘淘绕着圈。 李娥换了件睡衣,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一双旧拖鞋,脚趾上缠着纱布。 “脚怎么了?” “给石头砸了下,不碍事。” 李娥往后缩了缩脚,傻子歪曲的左眼睛扭回来,直视李娥,又扭了回去,两只眼睛达不成一致。 “哦。” 李娥在院子里等了会儿,捡起地上的碎瓦片,昝文溪的脚步声近了,傻子把瓦片抢过来,在地上乱摆成好像刚砸下来的样子。 傻子忽然长出来的心眼让所有知道她不傻的人觉得陌生,昝文溪不是昝文溪,面前的人是另一个,这人不害李娥。 李娥关了院灯,从冰箱里拿出被压瘪的海绵蛋糕。 昝文溪拿了一块吃,李娥说是路上捡的,尝了尝还能吃,昝文溪就吃得更起劲了,没说什么,李娥问她之前借钱是干什么用的。 “给奶奶看病的,医生给开了点膏药和吃的药。” “哦,够吗?” “够的。” 李娥犹犹豫豫的,昝文溪问她什么事。 李娥没说话,过了会儿说:“你们给的砖头,我想在院子里搭个灶。” “嗯啊。”昝文溪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之前就说过,但灶一直没搭起来。 “我请赵斌过来给弄这个,我不认得别的人能搭这个。”李娥说话还自带一句解释,好像是怕昝文溪误会什么,但傻子从来不会细想,拧起眉头说:“咋了。” “就,过两天,你能过来么,我怕人看见我跟他又有联系,不好。” 其实经不住细想,有联系的时候可没有昝文溪在场,光是她去找人帮忙这事已经够不避嫌的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昝文溪知道。 虽然什么是非,她也不懂,李娥请她帮忙而不是自己上赶着干点没用的事,她觉得很好,能阻拦李娥自焚。 “行,你要我过来,哪天。” “明……后天。” “好。”傻子吃完了蛋糕,李娥再三请她拿一块回去给奶奶,她就用盘子托着一块回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隔阂 她请了一天假,前一天下午休息的那几个小时,她在路边看见了骑着自行车挂着牌子说抽烟囱的人,就跟了上去。 对方说你家抽烟囱?昝文溪说:“你会不会搭灶眼?能排烟,不呛人,结实点的。” 一般这些人也都是全能工,但是这人偏偏不会,跟她说,让她上快手搜,好多教程,这和盘炕的技术活不一样,不要求精致的,网上看看就学了。 昝文溪不知道智能手机,她上街看见所有人都捧着的东西觉得陌生,虽然知道那叫“手机”,也叫“上网”,自己并没有实践过,也不会打字。 可她年纪轻轻,不愿意承认,就说:“我搜什么呢,你搜一个我看看。” 对方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做,真的就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手机搜,她看着网上这个人详细的教程,大概知道了,又再三地说:“是快手,是不是?” “对对对。”那人热心地走了。 客人们扔下来的瓶子,昝文溪在源头上堵截,带回家里码放整齐,奶奶已经睡下了,昝文溪自己慢慢算着能挣多少,乘法不太会,只会普通的加法,加五分,五分,最后实在算不清楚了。 摔断腿的姜一清进了医院,爷爷奶奶轮流陪着,一向聒噪又呛人的有德巷三号忽然安静了,只剩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留下的是姜四眼,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抽烟,烟气袅袅,往四处飘散着。 昝文溪提了根棍子,又扔下了,想了会儿,轻手轻脚地关上自己院子里的灯,坐在黑暗中,蚊子不住地往她腿上钻,她也不拍,甚至不用手掐一下十字包,她对于疼痛一向能够忍让,她远远看见刀山火海和油锅,看见大锯子把人从中切断,那些人疼痛的嚎叫传到耳朵里面,可怕的一幕幕,疼痛是皮肉和脑子商量好了折磨她,她见过正儿八经的折磨。 没一会儿,姜四眼的脚步声在墙壁那头响起,昝文溪不知道发声了什么,只感觉姜四眼好像低喝了一声,鞋子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然后狼狗甜甜忽然就朝着墙头咬了起来,铁链在地上哗啦啦地响动,姜四眼就踩着鞋子进了屋子里去了。 有时候邻居会因为李娥养的这条狼狗警惕性过高对李娥说三道四,但甜甜是李娥最忠心的大狗,把姜四眼咬回去之后就继续趴下了,屋子里传来李娥的声音:“你咬谁呢?” 好像真要回答她似的,甜甜呜呜呜呜,急得快要说话了,李娥就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狼狗就跑到她面前,吃她喂过去的包子皮。 昝文溪也站在箱子上探头望,李娥说你吃包子吗? 之前的包子还没吃完。 她点点头,过了会儿进门来,狼狗不咬她,她摸着狗,摸到一手毛。 进门洗手,李娥蹲在衣柜面前说:“我买了块新的,你用这个。” “哦。”昝文溪不知道新的是什么意思,毛巾架上晾着一块米白色的,一块黄色大一点的,然后李娥把拆开的新的绿色毛巾搭上来,说:“这个。” “谢谢。” “你真是昝文溪?你以前的傻,是装的?” 李娥松松地扎了两个辫子,垂在身后,她的头发又柔又亮,比天天去理发店护理的还要好,手上有些茧子,近看才看得见,手指头勾起来,扶着门框看她。 “不是,我是忽然好了的。” “怎么回事呢?” “我也说不上来,大概神仙可怜我。”昝文溪说的是实话,孟婆还给了她反悔的机会,她没反悔。 “神仙……”李娥轻轻笑了,有点不信,昝文溪说是真的。 李娥就说:“你比正常人还聪明。” “没有吧。” “我知道你敲我的车,是警告姜四眼。” “我看他不正经。” “是有点,有时候嘴巴不干不净的。” 昝文溪抬眼:“他占你便宜了?” 她比李娥矮小一些,说这话显得气势很足,其实瘦瘦小小的,咬着牙,眼睛就歪了,是个怪模怪样的姑娘。 李娥两只手忽然在她头顶一晃,她闭着眼,再睁开,李娥手心一滩血,原来是蚊子。 “吃吧。” 桌子上摆着一盘肉包子,包子底油脂汪出来,香气扑鼻。 昝文溪总是饿,她没有客气,坐下来拿筷子,忽然想起那个“快手”的事情,于是问她说:“一定得赵斌来?” 李娥没说什么,只是说:“我弄不来那个……灶。” “快手。快手能弄,你问问他。” 她以为快手是个人,咬了一口包子,李娥点点头,在手机上点了点,昝文溪停下筷子,歪着头打量,看着她点了一会儿,也点开了一个视频。 李娥说:“你这么说,就不用赵斌了,我……给他发个微信。” “什么叫微信?” 有一个神奇的,昝文溪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在那一个小方块里,昝文溪吃着包子,觉得那像是另一种地府,她是从地府来的,别人不认识,她却知道。 手机里也是另一个世界,李娥和其他人在里头,自己也不认识。 吃了几个包子,她站起来说:“我请了假,明天我早上就来。” “好。”李娥起来送她,她觉得很客气,推拒了一下,想起李娥之前给她扎头发,她就埋在李娥胸前,李娥既不把她当成年人看,也不把她当外人看,傻子可以混沌地侵入任何人的生活。 但当一个聪明人,人们就会有礼貌,有客气,李娥邀请她,李娥送她,她说谢谢,你来我往,人跟人之间隔着一层——但这一层让她觉得舒服,好像觉得自己也终于被当人看了,可奶奶和她隔着这一层,她就会难过。 昝文溪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李娥把她送到大门口。 她说:“进去吧。” 李娥就把门闩上,隔着门缝,李娥没走,她也没走,她盯着人家看,李娥又把门打开了:“怎么了?” “那东西,多少钱。手机。”昝文溪拼凑着自己对这东西的认知。 “看你要什么样的……我这个,一千八。” 一千八,她算不来这个数:“谢谢,我知道了。” 一千八也是手机里的世界跟她隔的那一层,也不知道是手机冒犯了她,还是她冒犯了手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淅淅沥沥 清早起来,露水还碰鼻子,杏树垂下一支,昝文溪看看树的伤口,想起是前一天晚上刮了大风,地上扑簌簌地垂着几片叶,她拿起扫帚扫院子,奶奶蹒跚着抱着柴火,提醒了句:“李娥是不是今天搭灶?叫她快点的吧,不然晚点就下雨了。” 李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泥和胶鞋,大清早地起来就开始摆弄砖头,这也不难,还有一截没用的铁皮烟囱,弄上了,赶在第一颗雨滴落下来之前,摆弄出个像模像样的方块灶,一口铁锅架上去,从屋子里提了水桶,舀了一瓢水泼进去。 昝文溪也来帮了点忙,但到底没帮上什么忙,李娥要她过来帮忙,无非是怕赵斌过来,两人单独相处不好,叫昝文溪过来当个清白的见证,现在也用不上了,昝文溪就走了,过会儿从墙头递过来一卷油布:“一会儿下雨,你盖着点,别给雨冲塌了。” 她说话声音很小,怕邻居听见自己神志清楚,李娥接了过去,昝文溪就从墙头下去了。 她已经请了假,这会儿再跑回去上班也是来不及了。难得和奶奶坐在一块儿吃饭,中午吃的扯面片,又凉拌了个豆腐丝。正吃着呢,雨水就掉下来了。 先是在玻璃上贴了几个水点子试探,很快就齐齐地拥挤下来了,踩着瓦片稀里哗啦地往屋檐下掉,掉出一个个清澈的小水坑。 院子里,小狗躲进狗窝,杏树摇摇晃晃,院子里的废品用油布盖着,砖头压着,折射出半透明的一片片光斑。 昝文溪往外看,奶奶说:“下午不上班?不上班给我穿穿针,我正好把那个窗帘格子对上。” 老人用碎布头拼了一整年的窗帘,用肥皂画线,剪成一个个扇形的布片,炕上的油布把陈旧的纸片样子烤得黄而焦脆,扇形布片摞在一起,五彩斑斓,然后奶奶用八个布片对在一起,昝文溪捻着线头穿针,搁在面前。 忽然狼狗甜甜吠叫起来,昝文溪探头看窗外,好像能听见动静似的,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往窗户上倒豆子似的砸过来。 奶奶说你要去看看李娥?昝文溪点点头,跳上狗窝趴在墙头,李娥撑着伞出了门,给一辆自行车打开大门。 大门一开,自行车钻进来,也钻进来个男的,湿淋淋地抬起头,朝着李娥笑:“我来看看你的灶搭好没有。” 李娥用身子堵着,可自行车的轱辘就是往前压,在李娥的裤腿上碾了漆黑一道。 “搭好了。” “这么大的雨,不让我进去?” 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微信不微信的,说清楚没有,赵斌还是来了,趁着这样的大雨跑过来,李娥也没办法直接把人拒绝掉。 推三阻四的,赵斌还是把车骑进来了,李娥抱着胳膊,呵斥了不停吠叫的甜甜一声,冲他说:“我一个寡妇,不方便请你进来坐,你在大门道这里坐一坐,我给你拿水果点心,等雨停了,你就回去吧。” 赵斌说:“我都来了你家,连门也进不去了?对了,其实我还有件事,我给你找见了家门市,一年二十万,咱们两个分开,凑一凑,怎么样?你也知道,证件我是有的,人家审查起来,就说你是我妹妹,反正你也有健康证。” 李娥假意没听见,但开店的念头绊住她的脚,紧跟着,赵斌的手也抓住她的胳膊,她立即觉得好像有条蛇似的缠在手腕上,越收越紧,她连忙挣脱,对方却要扯她。 忽然,不知道怎么,家门打开了。 邻居昝文溪端着她的一只泔水桶出来,朝着下水沟就泼过来,险些泼到赵斌的鞋。 赵斌跳起来:“你是谁?做什么的?” 歪斜着眼,竖起四根扭曲的手指,另一只手提着桶接雨水,整个人湿淋淋的,龇牙露出傻气的笑:“洗……洗……桶。” 然后,把桶搁在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鞋刷,真就坐在雨里头,用雨水刷起泔水桶来了。 赵斌说:“这是谁?” 李娥定了定神:“我邻居,一个姑娘,来帮我干活的……你要是没事,待会儿就……就先走吧。” 赵斌说:“就让她这么淋着雨?不赶紧送回她去?” 李娥连忙说:“她家里头没人,是我照看着。” 赵斌只能摆摆手说:“赶紧进家去吧,既然用不着我,我就先回去了。” “带把伞吧。”李娥招呼着,赵斌就扶着自行车等伞,然而李娥刚拿出来,昝文溪就劈手去夺,傻呵呵地嚷嚷着:“我的,我的!” 赵斌等得不耐烦,索性摆摆手说:“不用你的,我路程近,走几步就回去了。” 昝文溪飞跑几步,等人一走,把门闩上,把泔水桶立在屋檐下,把鞋刷摆在窗台上,就着雨水洗洗手,朝李娥笑笑,就要往墙头跳。 李娥拉住她:“进来擦擦头发。” 昝文溪真成了个落汤鸡,也就是这样淋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脸上再笑,才显得更傻。 “他欺负你,是不是?” 这倒不是个问句,昝文溪心想,好,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了,赵斌,已经通知你了你还要过来,大雨天的不怀好意,李娥的死你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李娥压低声音:“进屋说。” “不说,”昝文溪推开她,“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李娥忽然笑得格外凄楚,捋了下同样湿淋淋的头发,伞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在地上,倒扣,翻转,盛放着一汪雨水,淅淅沥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别管人家 昝文溪当然不复述自己在地府中如何看见李娥之死,她心里有了主意,没有打算和谁说,只是点点头说:“你放心。” 李娥抓着她的手腕,五根手指张开,几乎是掐着她似的:“我放心什么?” 傻子昝文溪才变得聪明了一些,不知道自己该交代什么,雨水在头顶稀里哗啦地把她们浇透了,很快就会从脚底长出根。两只手错开,把李娥又往后推了一下:“我走了。” “你是什么人?你又要干什么?谁要你管?” 李娥生气了,就是对另有图谋的姜四眼,赵斌,甚至姜一清,都没有露出这种明晃晃的脾气。 昝文溪不解,但是她来报恩的,并不在乎恩人对自己恶劣不恶劣。 她飞快地从墙头翻回去,脱衣服擦脸,再坐回炕上,奶奶问怎么样,她说是赵斌来了。 “谁?”奶奶放下布头。 “就是刘文华的朋友,之前说是要跟李娥一起开店的。” “哦,不是说没弄好,咋又来了?他不是有老婆?” “就是说呀。” 祖孙两个絮絮叨叨地说着别人的事情。 过了会儿,昝文溪问:“那个叫手机的,跟哪里能买?” “手机城呀。” “哦。”昝文溪想起来了,自己还在手机城附近蹲守过赵斌。 奶奶又问她:“是想要手机?我是不会用那东西。” 昝文溪说:“不是,我看人们都摆弄那个,不知道有什么用。” 奶奶慢条斯理地把线头抿了下:“我给你买一个。” 一千八,昝文溪眉头一跳:“我可不要那东西,也不会用。” 奶奶攒钱给昝文溪当嫁妆,又有低保,平时也节省,一天花不了三块钱,手里头有一些本钱。昝文溪是知道的,但是她可不要自己重生三个月,就把奶奶的钱挥霍干净了,这不好,没到紧要的时候,她不会跟奶奶张口。 奶奶没说什么,雨还在下,一块窗帘布又完成了一些,昝文溪坐在炕沿摸着软硬不一的布料,心里头想着奶奶的寿数也没有多久,日子满足,躺在炕上就死了,没有经过什么病痛的折磨,她觉得这也算是人有好报。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三个月寿数结束是怎么个结束,她是悄无声息地化为飞灰,还是忽然生一场大病,还是冥冥之中指引自己再去水库给鬼抓走了? 想到死,她就有一种紧迫感,紧迫感叫她紧紧地闭嘴,对谁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着急。 她说:“那个赵斌,住哪里?” 奶奶当然知道,只是奶奶不告诉她,跟她说:“李娥的事情,你别管太多了,人家死了男人,也不是就要守寡一辈子的,就是找个男人,你也别管。” “我不管别的,只是赵斌不行,他有老婆。” “那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不好,这个男的。” “你咋知道他不好?” “我就是知道。我不是怕李娥再嫁,她要嫁一个好人,我当然管不着。我是怕那些人都欺负她,她自己寻短见。” “咋可能,李娥这样的人,心里头有劲儿,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有本事再闹腾点事情做,你看,刘文华死了,她跟人求来求去,那包子饺子,都是从头学的手艺,不也顶起来了?那房顶,也是她自己爬上去修的,现在不是还在北边卖盒饭,那天让石头砸了脚也一点事没有,我看生意挺红火,就是卖得少。现在灶搭起来了,卖得多了,还不挣钱?这种人打不垮,你想多了,寻短见,不可能。” “就是再好的人——” “你管好你自己,我给你攒钱,你看也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整形的,美容的,把你的眼睛弄一弄。你的眼睛弄好了也不差,到时候找个好人嫁了……” 奶奶已经知道她不是丹丹了,但是老人的智慧就是有的会说有的不说,昝文溪也知道,她盘着腿沉默一会儿:“我不嫁。” “没有这样的道理。”奶奶不听她的,扯着窗帘布叠了叠,把她赶下炕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厌恶她 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在案板上敲出有秩序的乐声,昝文溪对着一面破镜子看了会儿,摆弄着头发,用手指头按住左眼睛让它闭着,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只是抬起来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像是动画片里里头的动物,宽松的手套显示出手指的灵活,可一细看,算上大拇哥,就四根手指—— 奶奶说,好歹是邻居,姜一清从房顶掉下来,还是得去看望一下。 按照昝文溪的意思,见了面说不定还要再断一条腿,但要摆出个态度,不情不愿地收拾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她不会梳,奶奶也摆弄不来,勉强扎了个揪。 去医院那种光辉之所,装废品的三轮车难登大雅之堂,有德巷口每隔四十分钟会来一趟公交,一路车上人满为患,各拿出一块钱放进去,找个地方扶着,捱到医院。 奶奶想起,忘了买点什么东西来慰劳,在医院门口临时抱佛脚,找到一家专门店,但黄桃罐头比镇上的超市贵出五块钱。 奶奶决定转头再坐公交回镇上买,公交车费也不过一块,折腾了一趟,买到一箱黄桃罐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昝文溪拎着,奶奶累得坐在马路边上擦汗,继续等下一趟公交,面朝着马路,祖孙两个是灰扑扑的行道树,一个高一个矮。 李娥骑着电动车从她们面前经过,电动三轮上铺着棉被。 眼见得李娥回过头看见了,甚至也握住了手刹,但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轰轰地走了。 给姜一清把罐头送过去,昝文溪在奶奶后面装傻,笑呵呵的,王六女过来用手指头在她身上摁了好几个坑她也默不作声地傻笑着,被姜一清用茶缸砸了脑袋也不吭声。 回去之后脱了外套,两条胳膊上都是被王六女掐出的红痕,对方是恨她,她是一切的恶果,姜一清如果不是和傻子吵架,怎么会离家出走,又怎么会跑上屋顶掉下来?何况之前昝文溪凶恶地提着棍子险些打死她(她自动把那故意错开的棍子想象到自己身上,疼得她非得报仇不可),她只是还傻子的,傻子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多打一下是一下,她心里头的气撒出去了,就算赚了。 奶奶猫着腰从柜子里拿出红花油,还是李娥之前拿过来的,在她身上涂,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昝文溪想起李娥在街上看见了却故意加速的一幕,忽然站起来,把胳膊浸在盆里,用毛巾搓着,打了肥皂,把红花油搓下去了。 晚上睡觉,她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生气,李娥忽视她,李娥是故意的。 她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时间想不通,她都是为了李娥,除非李娥要说,她搅乱了李娥和赵斌的好事。 是了,她一定是打扰了人家的好事,一开始就是这样,赵斌在屋子里头,被她一砖头扔走了;李娥找赵斌过来搭灶,李娥对赵斌一直是笑着的,是自己多管闲事地推荐什么视频——李娥说不定也没有给赵斌发微信,就是为了让赵斌过来,而自己用泔水泼了赵斌,还抢走李娥要给他的伞。 她是被李娥最后的愁苦的表情糊弄住了,她从前是傻子,所以她一厢情愿地报恩。 但谁规定了李娥就是个守贞的小寡妇,不碰男人,不碰有妇之夫,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谁规定了她的邻居就是个好东西? 哈,所以邻居们厌弃李娥是有原因的! 她心里开始厌恶李娥,就像厌恶她自己似的,明明李娥没有做过什么对她不好的事情,但她就忽然知道了什么叫道德似的,往上一站,厌恶起了这个女人,把被子蒙上,决定再也不理李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混混沌沌 给一个人报恩很不容易,讨厌一个人却很容易。 要讨伐一个人,更是容易得很,只需要把脑子关掉就好了,只管跟从前一样,当她的傻子,别人说什么,她不加甄别,全都信以为真,并且比人家还愤慨地跑去大喊,叫全世界都过来骂她。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喊叫得越大声,就越是个傻子。 就像姜一清曾经精心用泥巴制作了一根小布丁放在塑料袋里赠送给她,骗她说这是淡奶油巧克力雪糕,她不疑有他,张开嘴巴就是一口,吃到泥巴之后愤怒地要撕碎姜一清,姜一清说不是他,让她找姜二楚,姜二楚说不是她,让她去找打麻将的某某。 她就愤怒地拿着小布丁袋子过去,大喊着你骗我你骗我,对方一脸莫名:你是谁家小孩?最后双胞胎哈哈大笑。 只要先行一步地觉得李娥哪件事不好,她就讨厌起李娥,渐渐地,李娥做什么都不对了,若不是文化水平太低,恐怕她就要说“荡//妇”这个词了,恶狠狠地想了半天,脑子忽然回转过来——有脑子的时候,她想起李娥的好,悚然而惊。 李娥恐怕就是因为被太多人厌恶才决定去死的,她在地狱里见过太多恶人,李娥又何至于此呢?最多下辈子没办法舒服一点,生前做什么坏事,死后都有报应,她替谁审判李娥呢? 昝文溪情不自禁地坐起来,穿着一件旧的外套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天,希望三尺之上的神明看看她的内心所想,帮帮她。 李娥啊李娥,我是替谁来审判你呢?你做些什么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任何证据,怎么就下了结论,怎么就自然而然地厌恶你呢? 果然人不能做傻子,老天,还好你叫我一晚上想了清楚,李娥对我不高兴,是她的事情,难道世界上对我不好的人,都是坏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审判呢?孟婆给了我机会活过来,难道我生前就一点坏事没做,死后就平白无故地能享下辈子的福气?我连学都没上过,我凭什么当李娥的判官?我又知道多少人间的辛苦,我凭什么讨厌之前对我好的李娥? 我是来救李娥的,阎王爷,我谢谢你给我机会来救李娥,李娥命苦,她死了丈夫,想要找个安身之所是合理的,我不认同赵斌,我之前捣乱,是一厢情愿,是没有找对方法。 往后,我也不管人家的事情,我只能保护李娥的性命就心满意足了。 李娥疏远我,是正常的,站在李娥的角度想,多么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啊,忽然从傻子变成聪明人,天天缠着自己——李娥是多好的人,肯让她帮忙干活还发工钱,给她吃蛋糕,吃包子,还给她红花油,她昝文溪多么不识好歹! 天上星星三两颗,她越看越觉得好像老天回复了她,天上张开越来越多的眼睛,眨啊眨,好像赞同她的话似的。 昝文溪原来混混沌沌,此刻觉得脑海一片清明,心里头的事情都扫干净了,折返回去睡觉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侧耳听 是个好天气,李娥上午把豆角黄瓜切了,用石头压出水分,出去卖盒饭。 院子里的火灶也投入使用,天气好的时候还好,刮起风来,烟气就扑在自己鼻子上。 她叠了叠上回昝文溪给的油布,擦掉上面的泥点子,等着下午还回去。 这天卖得挺好的,她早早地骑车回来了,开始腌菜,把一口口小腌菜坛子拿出来清洗了,都晾干了。 她这人,腌酸菜也透着股小家子气,拿着喷雾瓶往缸里伸,细细密密地呲了一圈白酒,用竹蒸屉盖着。 戴上一顶带着小电风扇的太阳帽,眯着眼晒着太阳吹起热风,坐在凳子上,把中午剩的一点煎豆腐白菜喂给甜甜。 李娥腌菜的时候是最惬意的,从前开早餐店的时候总是腌隔夜就能好的圆白菜胡萝卜,现在倒是要腌久一点了,她有一种从容,在椅子上懒了会儿,翘起脚来,脚脖子细得好像一条腌豆角,她随意地扯了扯裤腿盖上,等着腌菜缸干了,她把压的黄瓜茄子豇豆分门别类地倒进去。 等腌菜坛子都立在南房的阴凉角了,她揉揉后腰,拿出手机开始算账,卖了七八天盒饭,不亏不赚,比想象好一点,因为一开始置办了好些一次性饭盒还花了不少,这样长久做下来,也还是能赚。 手机上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自己的账,她的钱总是到手就没,撒手就飞,她做梦都想着能一把抓住那些扇动着翅膀的钱搂在怀里。她总是没钱,也勉强活着——可她是有心气儿的,她非得好好活着,像个人似的活着不可,钱是好好生活的康庄大道。 冰柜里的包子每天都吃,每天都消耗不完,她指望着辛苦的体力活让自己多吃点,但胃是个没出息的,一顿最多两个包子,剩下的包子馄饨像山似的望着她,但她坚定地相信自己坚持吃完它就像吃完苦一样。 等到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她吃完了包子,一定有上天的甘霖落在她身上。 把包子放进锅里,已经是傍晚,她拿着油布敲响有德巷一号。 是老太太出来接过,说是昝文溪上班去了,还没回来。 昝文溪自己找了个班上,昼伏夜出,行踪古怪,只在家里吃一顿早饭就走——所以这包子有时候也送不出去,堆积久了,说着大娘您吃点吧,昝老太太不肯要,说吃不了,会坏。 众多邻居中,就只有昝老太太和昝文溪能跟她正常来往几句,昝文溪透着一股诡异的热忱,她觉得害怕,这股热忱她只在那些对她有居心的男人们身上见过,他们大多有贼心没贼胆,有时候女人不在,他们创造条件就恶向胆边生,就无缘无故地接近,越线——然后她的名声就像被逾越的边界一样,稀巴烂了。 身为寡妇的那一刻,她就成了别人对着孔窥伺的造像,每个人都斜眼瞟着她的步子,要么看她孤独地枯朽着碎了,人们就欢喜着赞颂她守寡的美德,要么审着她和每一个异性的眼神往来,一旦有所交叉黏连,立即低声地欢庆着能够去探听她下面的那点事,眼神在高尚的抬举和猥琐的唾弃之间游弋,此时人人都像文人,在咀嚼她的时候咬碎了尝出苦汁来,还说清热解火。 她不屑于表现出自己守贞,有时候却也怕他们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处境,雪上加霜地来了个摸不着原因的昝文溪,一次次越界。 虽然昝文溪救了她,两三次。可—— 李娥说不好,说不上来,那些人的图谋都写在脸上手上,她知道武器都在哪儿,明面上的东西。可昝文溪没有什么图谋,她觉得更可怕,傻子忽然变聪明,脸上写着秘密两个字。 还回油布回家,吃完饭她惯例睡不着,刷了会儿手机,干了会儿家务,听见了隔壁小狗淘淘的叫声,大门打开,应该是昝文溪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窗,要听隔壁的动静,昝老太太耳背,说什么都很大声——老太太说:“今天李娥把油布还回来了。” 昝文溪说:“挺好。” “上午在院子里炒菜呢,那个灶,她搭得挺好。” “嗯,挺好。” “你不过去看看?这两天你操心的人家。” “不用,没事,”昝文溪说,“我犯不着操心人家。” 李娥觉得这句倒是有点生气,她想了想,想起自己当时在街上故意装没看见的那一幕。 昝文溪不高兴了,她听出来了。 先前她推昝文溪走,昝文溪没不高兴。 不理会,就不高兴了?现在也不理会她了? 什么意思?捉摸不透,又或者,昝文溪不是傻子变聪明了,只是傻出了另一种风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气味 早上,是被狗叫声吵醒的,昝文溪爬起来,看看表,凌晨四点,就算是李娥也还没起。她披着衣服出来,越往外走,声音就越清晰,一向寂静的有德巷五号夫妻两个正在吵架。 有德巷一共五户人家,五号在最里面,贴着半截土城墙,屋子里种着草莓和丝瓜。口音和有德巷其他人家不同,是外地搬来的,和其他人往来不太多,平时也安安静静,好像没有这户人似的,忽然闹出这种声嘶力竭的动静,昝文溪不动声色地捡起一把土往还没洗的脸上搓了一把,露出痴呆的表象,走出门去,坐在巷子里往里边挪。 狼狗甜甜可听不得这个,听见这动静就大喊大叫,它主人出来呵斥了几句,昝文溪随时准备走,但李娥并不打算听邻居的动静,又折返回去。 狼狗不叫了,显得夫妻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凶,其中还夹杂着几句青少年变声的鸭子的哑嗓,哭着,叫着,过了会儿,有德巷四号的门开了,女教师徐欢欢披着个大毯子,穿着毛拖鞋,把丈夫周同凯往前一推。 周同凯还穿着丝绒的睡衣,走着走着掉了只鞋,又折返回头把脚伸进去,反而把鞋踢得远了,徐欢欢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男人把拖鞋穿好,两只手在头顶挠了挠,把头发捋顺了,看见昝文溪坐在灰土里傻呵呵地笑,努努嘴说了句“去去去”,就去敲有德巷五号的门。 有德巷五号的木门没上漆,像一个很快就会死去的老人。 相比之下有德巷四号的铁门金光闪闪,每年重刷一遍,富丽堂皇,打开门里面还有瓷砖贴的锦鲤戏水。 从锦鲤戏水走出来的男人拍着老木门,里头的吵闹声停了,过了会儿,出来一个男生,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剃了平头,看起来刚拔起个子,弯着腰伸着脖子,后颈突出,朝着周同凯直愣愣地看了下,声音嘶哑:“干什么的?” “大清早的,吵什么呢?”周同凯问。 “没事。”男生把门关上了,周同凯耸着肩膀往回走,徐欢欢又翻了个白眼,看向低头玩土的傻子:“这么早出来干什么呢?回家去,快回家去。” 昝文溪就爬起来,扶着墙撒着土。 她倒是听清楚动静了,无非是家里的儿子半夜爬起来上网打游戏,没留神玩到了通宵,被父母抓了个正着,先是骂儿子,然后是夫妻两个撕扯,一个说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另一个说不是你的孩子?你教出来的好子弟! 就是这么一出戏,昝文溪听得半懂半不懂,也听见了“电脑”的字样,回去品味了一会儿,第二天上班后随口一提,原来是跟手机差不多的东西,只是比手机大一点。 男服务员照例偷东西,偷懒,但他不敢使唤昝文溪,日子就这么凑合着,和她也算是说得上话。 昝文溪问他什么手机好,他说苹果好,一问一万来块钱,她不由得眉头一跳,问什么简单的不太贵的,他也不知道了。昝文溪心里想着李娥说的一千八,心里头沉沉的,绝了买手机的念头。 男服务员忽然捏住她的脖子,她恼怒地打开,对方说:“你洗脸不洗脖子?” 昝文溪说:“洗,我用肥皂洗。” “怎么还那么脏?” 昝文溪对着镜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早上在身上扔土灰,可能是头发丝里的头发被汗打湿,流到了脖子上——但天渐渐转凉,也没办法大清早的洗头发,而且,烧水也费时费力,她们洗澡都是家里头擦擦,逢年过节的再去澡堂子搓一搓。 被男服务员一说,她也觉得不太得劲,问了句:“你平时怎么洗澡?” “就浴室啊,你家没浴室?” 昝文溪不说话了,朝男服务员笑了下:“哦,知道了。” 老板娘听见了他们叮呤咣啷的声音,对昝文溪说:“现在村里头用的水箱,就是一个大铁皮箱子,放在高处晒太阳,中午天气热的时候,一会儿就晒好了。要是不好用,你就烧壶热水灌进去,也能洗。” “多少钱?” “六七十?还是八九十,你去五金店问问。” 昝文溪盘算着自己手上的钱,下午休息的时候去了一趟,选中了一款八十五块钱的,但是对方说她买得不赶趟,夏天都过去了,冬天都快来了,让她明年再来买也不急,说不定这个就降价了。 她看着水箱的体积,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八十五块钱,骑着奶奶的三轮车,把水箱搁上去搬回了家。 肥皂,毛巾,捡来的一袋一袋的洗头膏穿成一串,昝文溪把油布扯开,挂在树上,勉强围住了四角,然后把水箱放在厕所的顶棚上。 等着水开,昝文溪用肥皂搓着沫,想起之前坐在盆里奶奶给自己搓洗身体。 她起来找到搓澡巾,钻进了油布里,半夜稀里哗啦地洗澡,洗完澡坐在院子里等头发干。 小汽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她从门缝往外看,是有德巷三号的周同凯又回来这么晚,他下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香气,昝文溪嗅了嗅自己的头发,觉得不太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有德巷五号 吃过晚饭,有德巷就会热闹起来,姜四眼在家里坐不住,背着手走出来,孙女姜二楚端着还没吃完的晚饭跑出来,坐在大人中间。 有德巷,有仁巷,大多数都簇拥在小卖部门口,打麻将的打麻将,聊闲天的聊闲天,喝酒的喝酒。 喝酒的人邀请姜四眼坐下喝上一盅,他摸了摸口袋说今天吃过饭了,不喝了。姜二楚坐在台阶上,伸开两条腿,扒拉碗里的米饭,只剩米饭不剩菜了,抓自己爷爷裤脚:“我要吃辣条。” “吃个什么辣条,饭吃完了?我看看,你就是个鸡啄米,你看看这,掉了一身。”姜四眼把姜二楚腿上的米粒捡起来扔进碗里头,姜二楚瘪着嘴。 一串小孩跑进小卖部,姜二楚的眼睛紧紧跟着,再目送这群小孩拎着零食离开。 有德巷五号的半夜上网的男生还是那一身灰不溜秋的运动服,长个子的时候没通知裤子,露出脚踝和袜子,趿拉着父亲的旧拖鞋,无精打采地走进小卖部,出来时拎着一瓶酱油,摇头晃脑的。 李娥骑着电动车从街上走过,打麻将的几个扭头看了一下。 戴着白色遮阳帽,胸前还系着手帕,穿着素净的白衬衫灰裤子,轰轰隆隆地拐进有德巷,喝酒的人用筷子掐起一颗花生米抿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对着李娥品味了会儿,回头闷了一口酒。 姜四眼靠着桌子,笑了下,想说句人家李娥就是长得好啊,但看见麻将桌旁坐着的女人们,把话吞了回去,身子一趔趄,把人家的酒瓶碰得摇摇晃晃。 李娥不是电视上的大明星的美丽,是古典的,中国的美,非要说,李娥长得像女儿国国王,就是皮肉比人家粗糙了些,是近在咫尺的一幅美人画,是有房子没丈夫又年轻的熟桃子,手里攥着手巧会做饭能挣钱的本事,是天生的好妻子,说亲的都愿意往她这里走。 穿运动服的中学生拎着酱油瓶追上几步:“我妈说待会儿去你家。” 李娥按下手刹,有点诧异,垂下眼:“哦。” 电动三轮轰轰进家,没过一会儿,有德巷五号的吴凤香擦擦手来了,站在大门道被甜甜盯着,不敢上前一步,拘谨地两只手交握。 先是开场白:“我听说你那个早饭店……” 李娥拽着狗链子,把甜甜往后扯了个趔趄,甜甜知道眼前这个邻居不能咬,只龇牙盯着看。 李娥招呼说:“进来说吧。” “不了不了,你这狗怪吓人的。我是听说你这两天卖盒饭,能不能天天给我们家孩子留一份,你大概几点做好,我让他拿着钱来买——这两天我找了点营生做,中午没人给他回来做饭,就让他买你的饭热热吃。” 李娥立即拘谨起来,连连说:“不用,不用,我做好了,给你们家送一份就行。” “一份你卖多少钱?” “有十块的,十二的,十五的,”李娥说完,又摆手说,“没事儿,别给了,别给了。” 吴凤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占她的便宜:“咱俩还没加微信吧?加一个,我每天把钱转你,你千万收着,不然我不好意思让孩子过来!” 没有现金,少了推搡的这一部。李娥拿出手机都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和邻居加微信这事,还是把她定住了,等了会儿,通过了,对方发来哈哈的笑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买手机1 李娥还没回过神,吴凤香就摆着手走了。 中学生探头探脑地看着,缩回脑袋,他母亲说:“给你说好了,李姨姨做饭比妈好吃,你在家别再就顾着打游戏了,好好吃饭,知道了没?” 中学生弯腰驼背地走了,被拍了好几下后背让挺起腰杆。 李娥探头往外看,看着手机里的吴凤香,犹豫了会儿,斟酌了一个笑呵呵的,看起来不年轻,也不太老的表情发出去了。 吴凤香:就麻烦你了,你几点做好? 李娥:差不多十点半。 吴凤香:好的。 李娥把手机捂在胸口,冲甜甜叮嘱说:“别乱咬人,好不好?人家肯来……好好的邻居们,都让你骂走了。一天到晚气性那么大,学学隔壁的淘淘,看见谁都摊肚皮,多可爱。” 她虽然责怪,但语气轻轻柔柔的,甜甜摇着尾巴凑到她腿边,也翻开肚皮等着跟她玩,她把手机放在窗台,两只手埋在狗肚皮里,过了会儿,又有人站在门口,甜甜却只是竖起耳朵歪了下头,一声也不咬。 她就知道来的是昝老太太了,站起来。 老太太说这会儿她闲着没事做,说昝文溪买回来个洗澡的水箱,她不会弄,也不敢上屋顶灌热水,请李娥帮忙。 她立即说:“好,我马上就过去,我家里头有电热壶,我烧好水提过去就行。” “不用,不用,我锅里头有热水。”昝老太太请她过来帮忙洗澡,有种麻烦人的腼腆。 洗澡的时候,老太太坐在塑料凳子上,背对着她说:“我不好意思让小溪看见。麻烦你了。” 李娥因此又感觉出一份亲近,搓的时候用了点力气,老太太叫唤着:“诶呦,诶呦,我吃劲儿,真舒服,你这么瘦,看不出来,劲儿还挺大的。” 塑料花洒头均匀地把温水流到人的后背,李娥的袖子和裤脚都湿透了,浑不在意,用腿勾着油布,不让风透进来吹着人。 皱巴巴的皮肉,松弛,不好使劲儿。 老太太又说:“她自己找了个工作做,我没有跟人说。人们不知道,以为她还不聪明……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辛苦你也保守秘密。” “知道。” 谁也不知道昝文溪怎么想,发生了什么事,李娥擦掉额头的汗,轻手轻脚地把手伸出去够干衣服,却被小狗淘淘舔了一口。 她钻出来笑:“闹!我看你把衣服弄的,脏了都,坏家伙。” 淘淘可听不懂,还要探头去油布围成的“浴室”中间看看自己的主人在做什么,被李娥抱住了。 李娥说了句衣服湿了,家里头有没有干衣裳,她给拿来。 老太太说在红柜子里头。 她进了屋,掀开红柜子,就先看见一个装糖的铁皮盒子,拿到一边去,但盒子似乎没扣紧,她一拿,盒盖就掉了下来,零钱存折稀里哗啦地掉进衣服堆里。 她连忙把东西都收起来,搁在炕上,随意拿了件干衣服出去。 等老太太进屋,她连连道歉解释:“您也点点数,看是不是哪个掉了衣服缝里头了。” 老太太拿起钱,又翻腾出存折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存折的钱,都是你给我存的。给你。” 李娥惊慌地站直:“这是?” “等你不忙了,能不能领着我们小溪,去买个手机。” 她接过存折,一笔笔数字累计,老太太总共存了三万块。 老太太说:“买个好的,那三四千块钱的,你帮忙把把关,她也不懂,我也弄不清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买手机2 八点不到,李娥的窗户就传出声来,咚咚咚,案板碰着刀,笃笃笃,土豆块滚落锅里。 昝文溪刚吃过早饭,蹲在院子里洗狗盆,忽然觉得头顶痒,伸手一摸,杏树开始掉叶子了。 奶奶早就骑着三轮车出了门捡废品去了,昝文溪把狗盆洗完,倒了点稀饭,小小的一条狗那么长一条舌头,稀里哗啦,把稀饭刮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汪汪地叫了几声。隔壁的狼狗甜甜听见狗叫,也汪一声回应,反而把淘淘吓了一大跳,朝着墙头不知道对谁,一个劲儿地乱叫。 呲啦——李娥的屋子里在炸东西,油脂的味道香得拧人鼻子,昝文溪扫院子,扫起来灰尘呛着自己,满嘴土腥气,但香气就是钻了过来,勾的那歪眼珠子已经转过去了,右眼睛还坚持着瞪,好像从脑门开始裂开,昝文溪捂住眼,钻回屋子里,躺在炕上不动了。 过了会儿,李娥来敲门了,问她什么时候能休息,带她去买个手机,说是她奶奶的意思,昝文溪没说什么,只说要是有空,就跟她说。 拖到十二月,就用不上了,这次她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回来的可能。 十点多,李娥出了门,但没骑车。昝文溪也要出门了,看见她朝着有德巷五号去,站在门口敲了敲。 在巷口站了下,李娥也看见她,手里头端着一个塑料袋,装着饭盒,看起来像是吴凤香两口子订了饭。 李娥很少和别的邻居往来,能和其他邻居有友好交流,昝文溪松了一口气,转身去上班了。 李娥在有德巷五号门口停了下,昝文溪家长一样考量的目光消失了。 她敲敲门,出发之前把饭送到,以免中学生跑空。 过了很久,中学生走出来开门,嘟囔了几句,李娥从门缝里把饭递过去,对方说:“知道了,你不用给我送,我自己去取。” “我待会儿就走了,我怕你来我不在。” “我不吃,你别管我。” 中学生把门关上了,身上透着隔夜汗的臭气,李娥缩回手去,揣测着中学生趁着父母不在家自己玩游戏的场面,呼出一口气,骑车去卖盒饭了。 她卖盒饭这件事也是受网上启发,有一个叫小秀姐的博主每天都在直播自己做盒饭的过程,把这些盒饭卖给工地上的工人,靠着网友的打赏过活,厨具都变好了一些,也接了广告。 起先她骑着车在镇上转了一圈,所有的建筑都透着腐朽的气味儿,也没有人来修,也没有高楼要建,这儿独立于世界运转着,像雨天过后的臭水坑。 回来的路上看见几个女人骑着电动车戴着遮阳帽,车筐里放着镰刀,她就悄悄掉头跟上了。打零工的女人们在农忙时四处穿梭,如果她和邻居关系好一些,别人也会介绍这些活——以前有人介绍过的,但人家不肯要,说她看起来细细弱弱,不像是会吃苦干体力活的。 果然在镇外一片葵花地看见了,到了打葵花的季节。 一片葵花地撑死了用十五个女工,主家也有安排做饭,盒饭当然卖不出去。 她顺着那片地往前走,越走越远,土地广袤,丰收是一茬接着一茬,割麦子,挖土豆的都有机器,机器轰隆隆地开动,卷起黄色绿色卷起整个大地,李娥感觉自己的车也被颠倒了,心里没了魂儿。 忽然一个女人把她拦住了,盘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抬起头,举目看见养鸡场,养鸡场的老板穿着胶鞋顶着绣花遮阳帽走出来,指着她:“过来,过来,你干什么的?” 她是干什么的?她说我是卖盒饭的,对方就掀她车上的棉被问有什么饭,一看只有包子,拿走了一个包子没有给钱。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用之前的一次性打包盒,做了一晚上,家里的锅不大,做了二十五份盒饭出去,走在养鸡场门口,张望着。 女人又看见她,走出来,说,又是包子? “是盒饭。” 她掀开被子,女人问多少钱,她说十块钱。 呼啦啦涌上来好几个人买,最后有人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素了,建议她后面弄点肉,贵点没事。 本来养鸡场和后面的饲料厂紧挨着,共用一个食堂,但食堂负责人手脚不干净,捞了不少钱,员工也偷工减料偷东西,后面就乱作一团,李娥运气好,赶在这时候。 一开始人家问她要不要过来上班,李娥是心动的,但是去了第一天,看见那些员工聚在一起聊天的样子就怕了,说自己还是单干吧。 李娥也想着拍点视频,但只有自己一个,她太累了,也不会弄。第一天拍,手机因为高温自动关机了,什么也没拍到,她就放弃了。 她在网上看到很多励志的故事,像她一样没念大学的人还创业当了大学生的老板,买了车,买了房,做微商,做代理,开店,她懂得的东西不多,但也有一股往上蹦跶的劲儿——她并不比别人差什么,如果不是……她说不定真能上高中,真能念大学,她不是傻子,她学习中上水平,听说当初学习比自己差的人去了市里头念书,现在当了老师—— 看看吧,刘文华,你死了之后,我当了寡妇,才是我好日子的开始。 她骑着车慢悠悠的,看见了昝文溪打工的饭店。 昝文溪穿着制服从后厨走出来,因为眯着眼,竟然也显得五官正常了,提着桶往垃圾桶里扣上来,旁边有个男的正在抽烟,跟昝文溪说了几句话。 傻子在有德巷装傻,在外面像个正常人一样交朋友。 昝文溪救了她几次,她不应该发脾气的。可自己的事,谁要昝文溪多管的,昝文溪的意图叫她慌乱,现在昝文溪也不太搭理她——但并不是浑不关心,李娥对这事极其惶恐,好像有一笔账等着和她算。 明面上笑着,背地里勒索着,越要越多,她一天还不清,就一天没办法好好过。 可就算弄不清,日子不还是过着? 不如趁着之后买手机,好好地问问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买手机3 这么芝麻大个饭店,也有了承接典礼的业务,倒不是结婚,是给小孩过圆锁。 十二岁的人,皱巴巴的穿一身租来的小西装,握着话筒感谢父母,稿子没背利索,主持人已经奋力推动流程,逼问着小孩,来,想不想看爸爸妈妈亲? 昝文溪坐在角落里,男服务员兴致勃勃地捏起一枚西瓜子叼在嘴里,用门牙嗑开,用胳膊肘戳她:“快看,要亲了。” “这也是圆锁的流程?”她不懂。 “谁看小孩发言?都是来戏弄大人的。” 底下起哄成一堆,稀里哗啦鼓掌,大喊亲一个亲一个,把老夫老妻臊得脸红。好像婚礼又办了一次,给人看着取笑,好像人总得给人看着,大家的眼睛都长在别人的屁股上。 终于吧唧在脸上亲了一口,底下嘘声一片,非要嘴对嘴。男女抱在一起,恨不能多长一个脑袋替自己丢人现眼,昝文溪越看越别扭,扭过头。 典礼还没办完,亲戚就开始从桌子上把菜往回搂,抽烟的喝酒的喝果汁的闹成一团,小孩那桌几个人围着戴着生日帽的小孩说话,过了会儿大家都去抱她,小孩哭哭啼啼的,大人过来拍了一巴掌,另外的小孩就说:“姨姨,你别说她了,她今天过生日呢,你明天再说。” 大人就不说了,勇敢捍卫朋友的小孩转过头抱住自己的朋友安慰说:“没事,他们过他们的,我那会儿也是,他们非要我磕头,根本也不看。” 后来几个小孩就抱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出门了,大人们还没散,推推搡搡,嗓门也大,闹了很一会儿才散,地上零零散散,脏成一团。 昝文溪用大的魔术扫把把垃圾推到一起就回去收拾碗碟了,临时承接这样的业务,碗碟都是租来的。 有几个碗里头还剩几条干炸小黄鱼,她拎起来趁着人不注意放进嘴里,已经冷了不够酥,但还是好吃得超乎想象,从碗沿捏起来的排骨,没吃完的八宝饭,还有盘子里没吃完的蛋糕。 老板娘看见了,说真是傻子,她也傻傻地笑了,心里头警惕起来了,她还有些动作是当傻子才会做的,聪明之后并不能意识到。自省了没一会儿,老板娘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冷的猪蹄,让服务员把门关上,几个人分了。 她分到了两只猪蹄,蹄筋和肉冻混在一起,掂在手里又弹又滑,像捧着个水球。 捧回家给奶奶热着,大火烧开,皮肉一抿就化,奶奶也吃得动,祖孙两个一起吃了一个猪蹄。 另一个,奶奶说家里也没有冰箱,给李娥送去吧。 昝文溪想起事来,说:“我不要手机,我不用跟着李娥去买。” 奶奶开始洗碗,全然没听见。 她扶着灶沿大声地说:“奶奶,我不要手机。” 奶奶说:“什么?听不见,猪蹄送了没?” 奶奶装傻!她呆了呆:“那东西贵得很,我要了也不会用。” “什么?我闹不懂,我看人家都有,你也弄上一个,到时候还能给我打电话,省得我家里头惦记你。” 这话一出,昝文溪也没想好怎么拒绝,拎起装猪蹄的袋子敲开李娥的门。 李娥正在家里处理第二天的食材,在做炸萝卜丝丸子,屋子里热得像蒸笼,额头和胸脯上汗津津的,浸透薄薄的一层打底衫。 昝文溪把猪蹄推过去,李娥说你等下,从门里缩回去了。 “不用。”昝文溪替她关上门就走,出来的时候撞见中学生魂游天外两眼乌青,提着泔水桶回来。 昝文溪立即傻笑起来,嘿嘿地抠着墙走了,和中学生擦肩而过。 李娥冲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热情打招呼:“你妈回来了?” 中学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李娥贴了个冷屁股。 昝文溪有股没来由的生气,想想李娥对自己的脸色,闭了闭自己的歪眼,看着土灰满布的手指头,加快了步子。 李娥把她喊住了:“东西带上。” 她扭过头,看见一小袋子刚炸出来还热气腾腾的丸子。 接过丸子,她心情调理好了,自认是当傻子时的恶果,低头说:“谢谢。” 李娥说:“不用。” 犹豫着,门也没关上,两个人隔着门站了会儿,李娥说:“那我就进去了。” 昝文溪拧巴了一下,四根手指头垫在门缝里,李娥没敢硬关,盯着她看。 她的歪眼就是拧不回来,没办法正对着李娥。 但心里头别扭,觉得说出来,像傻子,可不说,也像傻子。 “他家,订盒饭了?”昝文溪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么斟词酌句的。 “嗯,说是中午没时间做饭,我也不要他的。”李娥回答完,昝文溪说:“还给送到家里头?” “你什么意思?” “就问问,他们家以前也不跟你往来。” “要你管?你管得挺宽。”李娥态度也不好了,可说出口,表情也不像是厌恶她。 昝文溪知道自己是管得宽,管着三个月之后的生死,不管李娥凶她还是对她好,她只是不想李娥自杀。 昝文溪说:“我就问问。” “我没朋友,”李娥忽然说了句软话,“他们对我有成见。我不想跟邻居闹那么不好,人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我真的只是问问,没有管你的意思。” 昝文溪觉得解释不清,甚至解释都很多余,拿着萝卜丝丸子扭头走了。 李娥不肯放她,拽着她的胳膊往家里拖,她趔趄了一步,就被拽进门里。 门关上了,李娥问她:“你是怎么了,我管不着。可你天天盯着我,你是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可我心里头瘆得慌,今天说开吧,你天天看着我一举一动,到底是做什么?” “我关心你。” “关心我什么?我好端端的。”李娥皱着眉头,全须全尾的一个,没有缺胳膊少腿,要她关心?过了邻居的线,看了她腌臜的一面,就是关心? 昝文溪就说不上话了,她没撒谎,可那些地府啊孟婆啊自焚的啊,她也说不出口。 只好回头掰着门要离开,李娥握着她肩膀:“你别走,你说清楚。” “你别这样,我不知道。”没文化的人没有几句词,从前不聪明,如今也没有急智,和李娥撕扯着,塑料袋就被扯破了,萝卜丝丸子掉了一地。 昝文溪蹲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丸子都抓起来,攮进嘴里。 李娥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昝文溪抱着丸子拉开门就跑,猫着腰回了家反锁大门,再把嘴里的丸子吐出来给小狗淘淘吃。 当傻子才能自由地来来去去,当聪明人总得有个说法,昝文溪自觉已经保持距离了,没想到李娥心里那么想——说白了,李娥心里头膈应她,她也因为这层膈应觉得疙疙瘩瘩起来,做好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买手机4 李娥把炸好的丸子捞在盆里,用干净的棉布盖着,坐在灶前剥蒜洗葱,切了两盘子佐料放进冰箱,指甲是葱蒜的腥气。 她打算做个地三鲜,醋溜丸子,红烧鸡块,炒豆芽,互相拆拆,分成三个价格的菜单。泡脚的时候,米饭刚蒸上,她拿起手机刷刷视频,小秀姐还在直播,这么晚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主播了还这么努力——透过手机给了她一股劲儿。 馒头,包子,她也热了,本地不流行吃米饭,大多数人都额外要个馒头。 她忽然想起没擦车,又把车推到院子里,接了盆水,听见有德巷一号院子里的笑声。 昝文溪说:“我弄好了。” 昝老太太尖声叫着:“不行不行不行。” 但昝文溪却快活地笑起来。 李娥低下头擦车,装作没有听见。 第二天清早,十点半,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还是没来取饭,但前一天晚上,他妈妈吴凤香把钱转了过来,她有义务再去送一趟。 笃笃笃,有德巷五号的门比别人家都窄一圈,破败不堪,好像一脚就能踹开。 她又等了近十分钟,中学生带着一身馊味趿拉着拖鞋过来了,隔着门缝说:“不是说不让你送了么?你又送来干啥?” 李娥把饭放在门口说:“还不领情,不领情算了,你妈钱都花了,不吃白不吃。” 中学生嘟囔了一句烦死了,伸出一条胳膊在门外摸索,却伸得过长了,啪一下打在她脚踝上,立即缩了回去,然后打开门,屈尊低头捡起饭,李娥已经走开了。 李娥不能理解中学生程梓涵的态度,父母辛苦打工为他学习,家里还有电脑,操心他假期没有饭吃——还要什么,有什么不满的?她从程梓涵脸上看出一些愤怒和痛苦,好像很多少年人脸上都有着这种东西,李娥不能领会,心里只想着,要是自己能有家里的支持和这样的条件,早就上了大学了,还至于在这儿?她心里觉得这少年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脸上平静。 收拾收拾心情把车骑出来,回身锁门,路过有德巷一号,大门半掩着,好像是老太太出门而昝文溪忘了锁门。 她下车替人关门,一只脚刚迈过去,小狗淘淘就摇着尾巴等她来摸,她低下头摸了下,抬起头,看见院子里的杏树下,除了围起来的洗澡间,多了个秋千。 是用破旧的铁索,破旧的椅子和沙发垫拼起来的,昝文溪坐在上面晃着脚,手里端着盘子吃烙饼。 吸引她的是昝文溪的辫子,平时都是胡乱地扎在一起完事了,但这天忽然梳了两条毛茸茸的歪扭着的辫子,一边是最便宜的皮筋,另一头是红毛线。 她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昝文溪在看着废品不知道想什么,叼着烙饼一口一口地吃着,两眼发直,嘴唇上粘着糖,有意无意地舔了下,又去用烙饼擦盘子里的糖稀。 “我给你弄弄头发,歪的。”她说。 昝文溪啊了一声,捂住了头发,但她已经拆开了一条。 没有办法,昝文溪低着头让她捣鼓,她就都拆开了,梳平整了编起来,用手腕上备用的皮筋扎好了。 昝文溪晃晃悠悠,从秋千上跳下来摸头发,冲她努努嘴。 李娥摆摆手说不了,昝文溪又指指秋千。 “我还忙呢。”她说了句,就往外走,再回头看,昝文溪已经把辫子拆了,披头散发地乱扎一气,好像是在赌气,但表情又像是不在乎,两只手在头顶乱抓,走过来,把门反锁了。 “昝文溪你什么意思?”她也有点恼了。 “你忙吧,我待会儿也上班去了。” 她气得把门一拍,发出咚的一声,昝文溪豁然打开门,指着她说:“你再踢一下?” “我没踢!”李娥骑上车就走,“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惹你谁了?” 姜四眼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瞅着这一幕吓了一跳,昝文溪从地上捡起石头要砸李娥似的,他连忙跑过来:“干什么干什么——” 咚,石头砸在姜四眼的老花镜上,老花镜掉在地上,姜四眼诶呦了一声:“王八蛋,你再打老子一下,我不弄死你!” 李娥急忙跳下车劝架:“她是要打我,不是打你,你别——” “打你也不行。”姜四眼奋勇地站出来,指着昝文溪的鼻子要教训她,忽然从拐角走过来的王六女看见了李娥拽着姜四眼,姜四眼护着李娥的一幕。 “我说你他妈的不看你孙子,在这里找死,找死!什么香的臭的你都挨一挨,你想死是不是?”王六女加入战局,把姜四眼扯走了,回过头朝着李娥吐出一口浓痰。 李娥看着昝文溪,昝文溪回身锁门,好像没事人一样去上班。 李娥说:“你有什么毛病。” 昝文溪掉头说:“你才有毛病。” 李娥骑车往前,挨在傻子旁边。傻子伸出四根手指头挡住脸,加快脚步。 “弄成这样,你高兴了?”李娥用一只手扒拉她的肩膀。 “我高兴,”昝文溪犟嘴赌气,回过头,“我好端端的,你给我梳头发干什么?你是不是图谋不轨?” 李娥气得结巴:“谁,谁图谋……你真有毛病!” “反弹!”昝文溪盯着她,歪斜的眼睛艰难地扭正,两只方向不同的眼珠子倒映着她气急败坏的脸。 “你……你说我?你,我——我那是……” “谁管你,我才管不着。我关心你,也没有麻烦你做什么。我想让你过得好好的,也没让你替我做什么。你瞎推测我干什么?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害你,我也不求你报答,你以前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昝文溪好像装了一肚子委屈,就因为她昨天晚上把人堵住盘问了——李娥也说不上来的憋闷,哪有这种无条件的好,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谁以前对你好了?” 昝文溪盯着她看了下,头又扭开了:“没好没好,不好拉倒。谁管你,我死了看谁理你发神经。” “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 “我又没说。”昝文溪睁眼说瞎话,背着手不跟她说话了,出了有德巷,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李娥拧动车把,车子轰轰地离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买手机5 厨房后厨是个大大的回字形,昝文溪就缩在笔画的犄角旮旯里洗碗,碗碟堆在一起,昝文溪洗得飞快,看见厨师从冰柜里拿出一大袋干炸口蘑,噼里啪啦地扔进锅里就炸出来了。 不忙的时候,她请教了一下,对方说这个叫预制菜,一包特别便宜。她记住了预制菜这个东西,问了问成本,暗自咋舌,对方让她伸出手指头来,和他的正常手指头摞在一起,少了一根,但又正正好,好像在她手上,人就是应该只有四根手指。 厨师就捏着她的手,大家都观察她残疾的这只手,昝文溪想要缩回去,一咬牙,把胳膊伸出去,大大方方地给人看。 然后一个人讲了个笑话,说一个女的嫁汉子,不要彩礼,只要把两只手都能戴上戒指就行。男人领着她买戒指,她把手从兜里一掏,嚯,两只手都是个六指! 大家笑作一团,然后说昝文溪要是嫁人肯定省钱。 有一个给她说了门亲事,一个四十岁的光棍,没有娶过老婆,老娘死了两年,身体没有残缺,要把昝文溪介绍过去,说她在傻子里头是个长得漂亮的,又年轻,一只眼丑了点,却能看见,一只手少了根指头,也不妨碍手脚灵便,两人正好登对。 昝文溪说不嫁,人家问几岁了,她犹豫了下说二十四,对方说这还不着急,再晚点赶不上趟了,当即就给光棍打了电话,请他到店里来看看她。 昝文溪忽然像个笼子里的鸟似的给人看着,心里怪不自在的,猛地想起那被司仪怂恿,众人看着亲嘴的夫妻,想起总被自己盯着看的李娥,一下明白了李娥为什么生气,火消了,就要出门。 但就连老板娘似乎也乐见促成这段姻缘似的,开着玩笑堵门不让走。 过了会儿,一个穿着旧夹克,脏西裤的男人骑着自行车来了,腼腆地一笑,进了门,老板娘说请我们吃饭吧,他就拿来菜单,要了个炒土豆丝,要了个西红柿炒鸡蛋,人说来个肉菜吧,他就又点了个过油肉。 搓着腿等着,看见一个女孩被推出来了,他陡然看见,没好意思仔细打量,心里头跳了下,一阵欢喜涌上来。 好年轻的漂亮姑娘——漂亮,是相对而言的,相貌端正,他就觉得好看,头发黑黑长长,就是乱了点,瘦瘦的,个子不高不矮正好,看着也干净。 走近了,才看出她的怪异,手指头缺了,眼睛歪了一只,他心里打了个折扣,但细看,心里已经满意了,主动掰开筷子递过来:“吃点。” 但对方似乎很不配合,推开众人,把筷子扔在地上了。 看来是没谈拢,他看着众人嘻嘻哈哈,心里头明白了,这是戏耍女的也戏耍他,特意要他来请吃饭的。 但打电话的是他邻居,话音情真意切的,咬准了是姑娘临时变卦,没相中他,他也习惯,说那这桌子菜,姑娘得出一半。昝文溪当然不肯,还是老板娘说,闹来闹去,没见人家不乐意? 老板娘也有点生气了,嫌昝文溪嫌贫爱富看人下菜碟,不给这几个人面子,也嫌她不聪明,就是坐下吃顿饭,也就吃他一顿,转头再说没相中,不也挺好? 可昝文溪实打实地恼了,说明天就不来了,你们的眼珠子盯着我看,我不喜欢这样。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提前了好几个小时。 奶奶坐在门口的垫子上发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远远看见昝文溪垂头回来了,问咋了,昝文溪说没事,进了院子,坐在秋千上晃了会儿,问了句:“李娥回来没?” 奶奶说:“手机,买上一个吧。” 昝文溪还是摇头说不用,把小狗抱在腿上摸,小狗的舌头不停地舔她。 奶奶把大门关上了,凑近她:“我听人说,你早上跟李娥打架了?” “没有,是我假装的,没有真的打她。” “你打了人家姜大爷。” “他非要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你假装打李娥干什么?” “她嫌弃我。” “人家什么时候嫌弃你了?” 昝文溪不说话了,过了会儿说:“她帮我就行,我帮她,怎么帮都不对,跟做了坏事似的,我不高兴。” “没有怨恨哇?” “没有。” 没有怨恨,她只是心里头别扭了会儿。想起白天莫名其妙的荒唐事,连忙从秋千上跳下来,敲李娥的门。 李娥从门缝探头出来,昝文溪四下看没人,轻声说:“早上是我生气了,我生气不好。对不起。” 李娥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过了会儿把门拍上了。 昝文溪就扭过头走了,没走两步,李娥从她后面喊她:“你忙不忙?不忙上街买手机去,趁还没关门。” “我不用。” “买吧,买个便宜的。”李娥说。 李娥说着,把门打开了,要把电三轮推出来。昝文溪说不用,李娥就直接走了出来,解掉身上买鸡精送的围裙扔在车上,李娥穿了件米白色的打底,外头套了件白衬衫,袖口有点油点子,一边走一边蹭了蹭,回头锁了门,走在她旁边:“那就步行吧。” 昝文溪低着头,想说说心里头的感受,可有人正好路过,她把自己忽然的智慧和嘴都关上了,错后半步走着,等四下没人了,才说:“我不在饭店做事了,他们欺负人。” “欺负你?”李娥的脸忽然变得很严肃,回头握住她肩膀,“对你动手动脚了?” 昝文溪说:“没有,就是我不高兴。” “哦。”李娥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走了会儿,李娥说:“我以前有对你好?” “好。” “我不记得。” “你没欺负过我。” “就这样?”李娥频频扭头看她,昝文溪抬起眼,看见赵斌的熏鸡车近在咫尺,拉住了李娥,认真地说:“人们都欺负我,我对你做不好的事,你还给我梳头发。” 李娥躲开她的视线:“那时候,你也不懂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买手机6 “我以后不乱看你的院子了。”昝文溪又道歉。 有人来买熏鸡,赵斌迎着热情招呼,昝文溪拽住李娥的肩膀,让她从头到尾都没和赵斌的眼神碰一下,嘴里又吐了句真心话:“我是想帮你,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只会给奶奶,给你添麻烦……我想趁我还有时间,做点有用的事,你让让我。” 李娥说别拽了,手机城就在前头。 昝文溪对着干净的玻璃窗整理了下头发,忐忑地进了门。 李娥也没回应她那句真心话,也或许是没听见,这样倒也很好,要是李娥就这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干自己的事,怎么会自焚呢? “哎呀,忘记了,带身份证没有?你还没有办卡是不是?” “我没有身份证,”昝文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带,摸了下全身的口袋,不知道自己找什么,“我有户口本,没拿……是不要回去取?” 手机城里开着空调,两排玻璃柜台下放着各式各样的手机,折射出昝文溪的身影,她的左眼有点睁不开,她就用残缺的手捂着丑陋的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娥,怯了一下,环顾四周,心里头浮出“光鲜亮丽”四个字。 “不妨事,改天还能去办,”李娥迎着店员,“给我妹妹买个手机,一千块上下的。” 她想起奶奶的存折也能交给李娥去存去取,给她买手机的钱也都放在李娥手里,没有少过一毛钱,李娥跟店员说着很多听不懂的话,她听出李娥是给她考虑,还在砍价。 李娥是好人,即便有德巷的人说她私德不好,勾三搭四……真假不说,李娥没有做过对她们祖孙两个不好的事。 就是人家都骂李娥,她也要维护她了,要是有朝一日李娥要被人沉塘弄死,她就跟水里的鬼讨债,让它们手下留情,把李娥囫囵个的送回来。 没过一会儿李娥招手让她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方块放在她手里:“这个你喜欢不喜欢?” 她哪里懂这个,立即把手机交出去:“你定就行。” “你摸摸,这两个,你喜欢哪个?”柜台上摆开两个,她选不好,眼睛越发刺痛了,抓住李娥的袖子,对着上千块的交易有点心虚,声音也跟着弱下去,哀求说:“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李娥又选了会儿,然后也不着急选定,和店员又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拿着个手机盒子,一个小电风扇,一桶洗衣液,一副耳机过来了。 李娥打开小电风扇,呼呼呼,昝文溪的头发被吹动,额头上的冷汗也被吹下去了。 她睁大眼:“怎么还买这个?” “赠品。” “噢噢。”她眉开眼笑了,主动去拎那个重的洗衣液。 李娥这人好像从来都是会先往坏处想,说了句:“我不贪你的,我给你拎回去,省得沉的,洗衣液比洗衣粉好用,洗出来不干。” 昝文溪压住了心头的委屈,拿着电风扇吹李娥:“沉的,我拎着。谁说你贪我的?我没有多想。” 李娥说:“还是我拎着吧。” 昝文溪说:“这个手机太贵了,我拿着手抖,还是你先拿着,回去再给我。” 她没撒谎,的确紧张,她胳膊发抖,这小方盒子好像天外之物,她既不知道它有什么玄妙,也不知道怎么用,只知道奶奶给她买了,李娥给她挑了,人人都有,可自己一点儿也不认识。 李娥就接过手机,她抢过洗衣液提着。 李娥说:“我知道你们家是好人……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没有,”昝文溪也不好意思了,“我什么都不懂,不理解你。” 李娥没说话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过了会儿李娥说:“你要是不忙,跟我卖盒饭去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总有人拿了饭不给钱。” “好的呀。” “什么叫趁你还有时间,你这么年轻。不要乱说丧气话。” 原来她之前说的那一段,李娥都听见了。 昝文溪也无意辩解这时间是到时候就死了的意思,笑了下:“我是怕脑子又糊涂了,做出不好的事,又害你不高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买手机7 小小手机,掌握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昝文溪握着,不太会用,回去先把这东西在奶奶面前晃了一遭,奶奶也不懂,说怎么用?她就傻了眼,决定再去请教李娥。 门口的台子上放着洗衣液和小电风扇,昝文溪拿起电风扇跑去李娥家里,李娥还没换衣服,开门让她进来,把门闩上了。 昝文溪把小电风扇递给李娥,李娥说不要,又说:“是不是不会用?” 傻子点点头,对方就教她开机,关机,教她用手指拨来拨去,她一开始还很僵硬,手指头像火柴似的擦玻璃屏幕,恨不能擦出个火星子。 “别用这么大的力气。”李娥掰了下她的手指头,她立即换了一只手。 李娥抬起眼,昝文溪不自在地抿住嘴唇,手指头像鸡爪一样蜷缩,李娥说:“玩手机就用两根手指头就行,四根也够用。” 昝文溪有种被撞破心事的尴尬,脸立即烧了起来:“哦。” 李娥捏住她的手指头,抬起,轻轻落在屏幕上,摸着这块光滑的,贴过膜的玻璃,手指下面有个小方块跟着自己转啊转,再拖到什么地方去。 手机这个小盒子好像个空白的盒子,她在往上面贴纸,李娥给她下好了大家常用的软件,又说等办好了手机号,给她注册个微信用一用。 “就能打电话了?” “那个……不装微信也行,但得办卡。” 李娥的手指按着她的手指,教会了她缩放,拖动,旋转,轻点,长按,昝文溪汗流不止,只觉得热,情不自禁地又缩起手指,李娥又说,要是没有身份证,可以用奶奶的身份证办张副卡,还便宜。 昝文溪面对未知的领域,讷讷地点头,也记不得李娥说了什么,约定了第二天卖完盒饭,让她带上奶奶的身份证办一张卡。 “我早上几点来?” “都行,十点以前,帮我装装饭,你要来得早,跟我一块儿吃早饭。”李娥松开她。 她只觉得指尖麻酥酥的,把李娥的手指头的样子记在心里,深呼吸,李娥说:“没事,你四个手指头比别人五个手指头都会干活,我没有嫌弃你。” 昝文溪心里想,其实也不只是手指头的问题,手背在身后虚抓了好几下,两个手,九个指头拽着手机,在屏幕上搓来搓去,屏幕亮了又灭。 “啊,对,你没办卡,你用我家网吧,拿过来,我给你连网。” 李娥伸手要手机,她把手机在衣襟上擦擦递过去,李娥又拽着她的手指,摁在屏幕上,屏幕“解锁”了,李娥开始戳来戳去,又递了过来。 昝文溪还想说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热,拿起电风扇朝着自己吹了下,李娥就看着她笑:“吃冰棍吗?我自己冻的绿豆冰棍。”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想吃,李娥打开冰柜去取,弯腰的时候没有弹性的衣服往上跑,露出一线腰,昝文溪扭过头,慢慢摸了摸自己,她是瘪下去的瘦瓜子,李娥是一弯月。 把电风扇关了放在桌子上,她探头去镜子前面照了照,昝文溪,头发到胸前,扎成一束,一只眼歪着,不知道它自己在看什么风景,另一只眼好的,其他的平平无奇,嘴唇总是抿着,她松开,露出笑。 二十四岁的昝文溪中等身高,瘦瘦的,身子瘪下来,像一根树枝扎着个脑袋。她装傻,她不傻,身上披着旧的牛仔外套,是奶奶捡来洗干净的,她干干净净经常洗澡,指甲里也没有脏东西,就是手指头不好看,粗糙的,皴裂的,她蜷缩起来。 镜子里忽然出现李娥,李娥打开灯,轮廓清晰,李娥的身体有着柔润的掉一颗珠子就会静静淌下来的弧度,李娥的眼睛会发光似的,沉静地看着她,她呆了一下,低下头。 李娥把冰棍递给她,她叼在嘴里:“你不吃?” “我来月经,不能吃凉的。” “哦。” 昝文溪感觉电风扇好像送错了,要装起来:“我把洗衣液给你。” “不用,”李娥把电风扇拿走了,看向镜子,啊了一声,“这几天家里油腥重,我都没擦它。” 说着就要拿抹布去擦,昝文溪立即说:“别擦,我……我走了。” “明天来啊。” “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卖盒饭1 昝文溪早上七点多就来了,李娥正在切菜炒菜,掰开豆角,胳膊酸胀,放下了,昝文溪就洗洗手接过豆角,李娥说早饭刚吃完,还没凉,让她拿着吃。 掀开网罩,一点凉拌菜,一点粥,豆沙包,她站在柜子旁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把碗筷放在盆里,攒着,过一会儿李娥操办起来,就开始哗啦啦地清洗了。 外头的锅里坐着难炖的排骨,昝文溪想起自己在饭店学的,说起了那个预制菜的事情。 李娥眨了眨眼,看向冰柜,哦了一声,说:“要是忙不过来,买点也挺好。” “自己做更省钱吗?” “自己做放心点……有时候也比不上预制的便宜。” 她会做的事情不多,无非是择菜,洗碗,随手收拾。但等最后一锅做完,李娥洗洗手说她帮了大忙了。 昝文溪心里觉得是客气,笑笑,摸着扫帚边缘,把地上的灰扫到一起去。 “你做事干净,不像有的人家,做一顿饭,哩哩啦啦的,地上都是汤汤水水,碗碟堆着,找个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你收拾得很利索,现在才十点,我就没事情做了,都是你顺手给收拾了。”李娥夸她夸得很具体,昝文溪有点信了,但又不完全信,心里不好意思,面上拿出手机来摸索了会儿,问了几个问题——好像自己没帮忙干活似的。 没到十点,狼狗甜甜忽然站起来,朝着门口汪汪了好几声,李娥从窗户看过去,有一只手伸进门缝,要取掉门闩,昝文溪拿起锅铲,面色凶恶,李娥按住了她。 原来是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程梓涵,破天荒地没用李娥送饭,屈尊纡贵地来了,李娥擦擦手出去迎了:“还没做好,你等我五分钟。” 转头又斥责甜甜,甜甜两条前腿叉开伏低,俨然马上就要把铁链挣脱冲向中学生,中学生故作帅气地呵斥了一声:“你咬我做什么?” 甜甜就真的又对他汪汪了好几声,中学生程梓涵往后退了几步,朝李娥说:“我在这儿等着。” 青春期刚长出胡子,李娥一回头他就开始摸脸,对着玻璃照了下,昝文溪从另一扇窗户盯着他看了看,很快就退后藏起,李娥进来,让她把打包盒带过来。 一塑料袋的打包盒,盖是盖盒是盒的,昝文溪忽然说了句:“这么个打包盒,饭店里头卖一块,我看下回让他把自己家茶缸子拿来,省得还浪费一个。” 李娥说:“成本价也没有一块。” 昝文溪熟练地抠出一个扔过去,李娥说:“人家也是给了钱的。” “那也还行。”她等李娥装好饭,把盖子递过去,李娥自己去院子里把锅里的排骨夹了两块,盖上盖子用塑料袋装好。 中学生呼出一口气,盯着李娥看了会儿,说了句:“没事儿来我家坐坐。” 李娥笑了:“好。” 等人一走,李娥说:“平时他妈妈说他闷,不懂礼貌,但是我觉得只是慢热……现在的青少年啊……” “我看他没憋好屁。”昝文溪说。 “这又怎么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卖盒饭2 昝文溪想说自己直觉程梓涵好像不对劲,每当她看到谁不喜欢的时候,左眼都隐隐作痛。但是她仔细一想,她看谁都不太顺眼,或许左眼疼痛只是因为某种疾病,不能作为阴阳眼似的证据。 “没事,看他没大没小的,才十四。” “才十四啊,”李娥惊讶了下,“现在小孩长得可真够着急的。” 昝文溪洗干净的不锈钢盆擦干了水,去院子里装好排骨进了家打包。 饭盒打开,像一个个格子,李娥舀菜,她装袋子里,流水线似的配合了会儿,李娥说:“你笑什么。” 昝文溪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睛眯着,嘴角上扬,有点得意似的笑,慌乱地收回:“我笑什么,我没什么,我看他欠揍,之前我看他对你爱答不理的,没礼貌的小孩。” “你不也是小孩,”李娥舀起一勺尖椒豆皮,“才十七。” “我说了,我二十四了。” 李娥看她一眼,然后李娥低下头:“行,二十四就二十四。也不大。” “有些话不能跟你说,你记住我二十四就行了。”昝文溪郑重地宣告一句,低头拿起个塑料盖子,啪一声盖上了,捏住四角。 “那你还是昝文溪?还是别人。”李娥若无其事地问了句。 昝文溪轻轻用筷子拨了下快要掉到盆外的豆角:“我倒希望我不是傻子……可我总得承担点责任,干点有用的事,我是昝文溪。” “哦,”李娥说,“哪天,让王六女看看?” 李娥怀疑她中邪了,或者鬼上身,或者别的什么说不上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王六女的专长。 昝文溪说:“她是个什么东西。” 李娥说:“不是她看这种挺厉害的?” “我没病,我知道自己是谁。” “唔。” 昝文溪已经恼火了,李娥主动提起王六女这个最讨厌的人,是什么意思?她盯着李娥看,可李娥真是无私地给她建议,担忧地歪着头,她也不好生气了,只好又补充说:“真没事,你就信我就行。” “要让外人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拉你去研究一下大脑。” 昝文溪说:“这么几天,你就是生气,也没跟人说。我信得过你。” 李娥就不吭声了,把盆底的一点肉汁刮出来,另外放了个盆,捞了点米饭:“端给甜甜。” 昝文溪就去了,凶恶的狼狗甜甜看见她拿着自己的碗,犹豫了一下,李娥靠在门口,把抹布叠放在窗台,冲狗说了句:“吃吧。” 狗就狼吞虎咽,昝文溪盯着它看:“它护食吗?” “你拿走它的盆。” 她壮着胆子把胳膊伸过去,把狗盆拎走,甜甜疑惑着停下了,流着口水看狗盆,却一声没吠。 “你真会训练它。”昝文溪把狗盆还回去,甜甜也不敢吃,抬头看李娥,李娥说吃,它才低头吃饭。 “人都说狗灵,能分辨好坏,你看王六女家来的人,都不知道是些什么,甜甜就咬他们,但是你来,它就不咬了。” 昝文溪去大门那里找电三轮,把棉被摊开:“该装车走了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卖盒饭3 她们两人之间,总有一种奇异的勾连,该推心置腹的时候客客气气,该疏离的时候横冲直撞。昝文溪觉得李娥是一团月,一团雾,是自己看不清的,李娥说狗,说她,说这一切,昝文溪都觉得像弹琴,有一根弦儿被拨动了,带着余音。 盒饭躺在棉被中,热乎乎地安睡,昝文溪这次不能坐在车斗里,李娥稍微让了让,现在,她坐在前面,李娥的一条胳膊紧挨着她,握着车把,轰轰轰地开在路上。 在三轮车最前面,视野真好,孩子是矮的不是斜的,世界不是上半拉的一出戏,用一块板子当着,世界是前进的,不是倒退的,风从前面往后面吹,昝文溪眯起眼睛,李娥笑了下:“怎么样?” “舒服。” 车子一路往养鸡场开,李娥说把喇叭打开。 昝文溪摸索着,李娥说按红色的键就行。 里面是李娥自己录的:“卖盒饭咯,两荤一素十五元,两素一荤十二元,三个素菜十块钱,送热乎乎的肉馅包子和稀饭,干净家常,量大管饱。” 喇叭挂在车前面,带着一串音,领着她们俩往前。 过了会儿,昝文溪看见路边的招牌,建议说:“给车上也贴个大招牌吧。” “我问了打印店,正好今天回去路过去取。” 李娥声音轻快,带着昝文溪到了目的地。 一处平台,旁边是人家放水浇田的台子,面朝着两根粗壮硕大的电线杆,昝文溪左右环顾,把喇叭摘下来,挂在电线杆上,电线杆开了朵白花似的,放出李娥变了的声音。 “养鸡场的人不让送进去?” “说是不合规定,但是在外头也是一样。” 没过一会儿,一个男人出来了,朝李娥笑了下,看见多了个人,李娥主动说:“这是我妹妹。” “噢噢。”男人点着头,举起手机扫了一百五十块钱,昝文溪连忙拎起打包好的那一部分给过去,男人接过,问她:“你的眼睛咋回事?” “小时候的病。” “噢噢。”男人问完,又回头看看李娥,笑了,李娥也陪着笑。 怪不得人们说李娥这人拈花惹草冲谁都献媚,李娥生得好看,人们都爱冲她笑,李娥可没长狗眼,哪里分得出好坏人,人家笑,难道李娥要板着个脸哭?什么王六女之类的,都是只会说闲话,不过是嫉妒人家漂亮。 李娥是真漂亮,昝文溪用塑料袋打包,沙沙声中,对李娥打招呼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好像人人都是李娥的朋友,人人都认识她,李娥也像认识他们似的,“来啦”“好嘞”“别说这话”,一连串的,仿佛这才是她的邻居,热络亲切。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冲李娥喊了句:“盒饭西施,给我们两个十块的,两个十五的,再来俩包子。” 昝文溪抬着眼,特意用自己的丑眼睛去看,意外地没觉得痛,定睛一看,是个中年妇女,矮胖矮胖,叉着腰,花白的头发拢成一束,大老远地就笑了起来,指着李娥:“你今天带了个人,现在都有员工了?” “我妹妹。”李娥说。 女人过来拿盒饭,冲昝文溪摆摆手:“别装了别装了,我一会儿就拿着吃了。”过来直接从车斗里拿起盒饭和筷子端着,把包子叼在嘴里。 她一过来,冲李娥说:“你妹妹的病得看吧,这个眼睛我看还有得治。医美医美。” “是呢。” “也挺好。”她感叹着,昝文溪却不知道哪里好,李娥却低眉顺眼地笑了:“是,都嫌累赘。” 卖完盒饭,昝文溪把棉被叠好,坐在车斗里,李娥说:“不坐前头?” 昝文溪说:“我是累赘了。” 李娥说:“不是说你,是说别人。” 昝文溪觉得她这是在哄小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卖盒饭4 回去办卡,去打印店,还算忙碌,中午两人连口水也没喝,自己的盒饭自己都没吃一口,李娥忽然说:“我请你吃麻辣烫?” 昝文溪还因为那句“累赘”耿耿于怀,虽然不至于生气,但她想知道是什么意思,自己品味了一会儿,低声问她:“是不是他们有人占你便宜,要是我在这儿,他们就会觉得,要跟你在一起了,还得照顾我这么个累赘,就不来烦你了。” 李娥也不正面回答,就径自带着新印好的油布卷了卷上车:“走,吃麻辣烫去。” “你挣点钱也不容易,回去吃吧,还有剩包子没有?” “我不是那沾花惹草的人,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爱来找我,都是客人——我难道要划了脸,变丑了变坏了别人才觉得我清白?” 又不知道戳了李娥什么筋,但这会儿她也品出来了,李娥被人说太久了,风吹草动都敏感,往坏处想了,昝文溪说:“那我吃麻辣烫。” 李娥就被她委屈的样子逗笑了:“我知道你没有那样意思,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 “没事,我之后都跟着你,你要是早说,我今天就不这么勤快了,我装傻,叫别人觉得我更累赘,还能帮到你。”昝文溪保证,又坐到了车前面。 李娥说:“你这脾气也太好猜了,有心事就闹,没心事就又跟我好了,还说二十四呢,我看你十四也没有。” “那我不跟你好了。”昝文溪就作势要到后面去,李娥已经拧动车把,车子往前一窜,昝文溪没坐稳,慌乱地抱住李娥的胳膊。 昝文溪也是故意开玩笑的,李娥对她说一句真心话,就像是在她的世界买了好些通用货币似的,能买昝文溪五百个笑脸,再买她八百倍的真心,她是来报恩的,三个月时间她没办法治好奶奶的腿,没办法挣大钱让奶奶不捡破烂,但是她能让李娥活下去。 那场大火的唯一变数就是没有自己,她昝文溪来了,李娥就不放火了。 火把有德巷那一片墙挨着墙,墙和墙共用的一串屋子都烧了,李娥会想不到这一点,但她一定是真的想要他们死,拉着他们下水,拉着他们一起沉沦,这些人都会让她左眼珠子疼,她会警惕。 短暂回想了一下,李娥已经带她到了麻辣烫店,这家麻辣烫全镇有名,人也很多,昝文溪没吃过麻辣烫,躲在李娥身后环顾四周,看人们先端起一个盆去取菜,再去称重,然后拿到一个可以拴在手上的牌子,等着人家喊号。 她大概弄明白了,打开柜子一看,什么都弄不清楚,大多数都没吃过——但还好在饭店打工的时候见过,瞥了一眼一边正在称重的男生的盆,一共二十四,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少拿了一些放在盆里。 但李娥真摆出了请客的架势,这家炸串也是一起卖的,她还单要了一份臭豆腐,一份烤冷面,两串炸鸡排,两串烤饼,还有芝士玉米肠。 等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李娥端起手机对着拍了下。 昝文溪问她怎么弄的,坐到了她旁边,盯着屏幕看,李娥就教会她怎么拍照,问她怎么不带手机,昝文溪说太贵了怕丢。 李娥把手机递给她:“你拍几张。” 昝文溪对着桌子上的麻辣烫和小吃比划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按了下屏幕下方的小圆点,咔嚓一下,扭头去看相册,李娥说拍得好。 “哄小孩吧又。”昝文溪撇撇嘴,挪屁股坐到对面去了。 她要得确实不够吃,但还好有炸鸡排等垃圾食品给她吃,她头一回尝,好吃得眼冒金星,李娥说:“都是请你吃的,我年纪大了,吃这个不消化。” “你年纪大?”昝文溪皱起眉头,又觉得她瞎说。 “代谢不好,吃多了容易胖。” 昝文溪不懂代谢,但是李娥说得煞有介事,她也不听,各吃一份,剩下臭豆腐她实在不肯动嘴。 “好吃的。”李娥用签子扎起来自己吃了一个当示范。 昝文溪拧着眉头,下定决心,往嘴里放了一块:“好吃诶。” 过了会儿,她还是没吃饱,但她没好意思说,李娥已经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冲她说:“你不吃可就浪费了,而且这种油炸食品,你带回家给你奶奶,她也不吃,老人家吃这种不好。” 虽然不知道李娥说的是真是假,昝文溪不敢浪费,吃完把竹签吮干净,规规矩矩地放下,才看见李娥用手机挡着脸,从手机上方露出眼睛假装看她。 她慌乱起来:“怎么了?我……” 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自己。 李娥翻转手机,手机上是一张照片,昝文溪叼着鸡排抬起眼,左眼意外地回归正确的位置,正朝着镜头看。 “啊,不好看,删了,删了。”昝文溪捂住脸摆着手,李娥说:“好看呀,而且我抓的角度很好。” “别戏弄我了,”昝文溪呼出一口气,把麻辣烫的汤底一口气喝完才觉得饱,擦擦嘴起身,“走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卖盒饭5 办的是二十八块钱的套餐,个中细节,昝文溪听不明白,但是从李娥的神情来看,有点像被骗了。 “他们欺负你?”昝文溪问。 “不是。”李娥笑着,看神情,的确不像是被欺负了。 回去之后,李娥先教昝文溪注册了微信快手等软件,昝文溪大概懂了,但手机没电了放在柜子上充,李娥说回去把招牌贴上。 昝文溪说家里有几根直的木头。 她去木头堆里找见几根椅子腿,把钉子起出来,用碎布头包住。 几根椅子腿挂在电动三轮后面,把打印好的广告撑开,像一面小旗。 美味盒饭量大管饱 两荤一素…… 这样正好立得高,也舒展,还不用担心被卷到轮子里去,李娥和她都很满意。 然后李娥说,晚点她去市场买菜,那时候虽然质量不行,但是都很便宜,也好讲价,问她一起去不去。 昝文溪刚答应,奶奶就喊她回家了。 原来是奶奶路过一片拆房的地方,看见好些好砖头木头的,原来管事的是邻居,有德巷四号的周同凯,本来那个地方她进不去,但是周同凯看见老太太有心想要这点木头,就跟保安打了招呼,让她进来拿。 她连忙回家给昝文溪报信。 昝文溪说:“那我跟李娥说下。” 她说完了,李娥说那就一块去吧,昝文溪说:“那地方都是灰扑扑的,你的车到时候……” “没事,我洗一洗。” 那是一片拆了的老单位,周同凯戴着安全帽站在门口正在说话,迎面骑来两个电三轮,他远远看见李娥也在后面,没说什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回来之后,脏兮兮的祖孙两个和一个漂亮女人已经在门口了,报上了他的名字。 昝文溪是一如既往地傻,有时候听话有时候梗着脖子不听,他对昝秀贞说:“大娘,里头有钢筋的地方,你不要动,危险,那个地方有木头,你拿走。他们五点下班,你五点前出来。” 又朝李娥说:“你也来了?” “我来帮忙。”李娥对待周同凯这类“当官”的也有点拘谨,双手并拢在前面点点头,周同凯转过身,冲保安横着划了一下,保安过来让她们骑车进来,指着那个小角落,在泥砖中间散落着一些塑料,木头,还有其他的杂物。 李娥是头一回跟着来捡破烂,没有经验。昝秀贞说你别上去忙了,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把东西给你搬车上,你帮着给拉回去就行。 但李娥也不会真由着一个八十八的老太太和自称二十四的小瘦子一起去搬而自己看着,从车上拿下来三副白线手套递过去,昝秀贞诶呦了一声,脱下自己的脏手套,把干净的戴上,又套了层不那么干净的手套,最后才把外面磨损的手套戴上来呵护着,手里拿着铁钩。 昝文溪猫在角落系鞋带,用脚尖划了一片空地说:“都别往这儿站,我一会儿往这儿扔。” 李娥让开半步,她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能卖的,只知道拿些好看的看起来还能用的木头往那个空地扔,老太太也确实身体硬朗,用铁钩子勾了一会儿,大多数东西竟然自己都能搬动。少数搬不动的,招呼昝文溪过来搭把手。 昝文溪拿了块石头和木板,走到哪儿撬到哪儿,往地上扔了不少石灰砖,然后对奶奶说:“奶奶,你下面收拾收拾,我看差不多了。” 奶奶就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废墟堆上下来,李娥抬腰揉了下,继续帮着找能用的东西。 过了会儿昝文溪跳下来,把木头和砖块往车上搬,奶奶忽然贴在她耳朵跟上说了句什么,她呆了呆,立即跑上废墟,拉住了李娥:“差不多了,这么大一座,还能拿完不成?明天还能来拿,我们卖完盒饭一天天的也搬完了。” 李娥说:“五点了?”她开始摸手机,昝文溪说:“不是,车装不下了,走吧。” 李娥没有这类经验,气喘吁吁地跟着下来,脱掉手套骑车,感觉腰酸得厉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卖盒饭6 到了晚上,祖孙两个洗脚的时候,奶奶贴着耳朵又跟昝文溪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往后也记住,你别让李娥干这些重活,她身体不行。” 是怕隔墙有耳,窗户没关,奶奶知道自己听不清,嗓门大,擦擦脚上炕,把窗户关上,才对昝文溪说:“她身体有毛病,她帮咱们是情分,可不能真让人家跟着干。” “我知道了。”昝文溪心里想李娥看起来虽然瘦,但健健康康的。 之前奶奶没和她提过这茬,但这次煞有介事地说起来了,她记下了,问是怎么落下的病根,奶奶一开始还把她当傻子,说了句:“跟你没关系。” 但一转头,想起昝文溪现在是个聪明孩子了,叹了口气,补充说:“让打的。” “谁打她?”昝文溪把脚从盆里拎出来,塞进拖鞋,已经决定去赵斌家杀人了。 她心里把赵斌的脸打了个红戳,一会儿觉得他和李娥的事自己管不着,一会儿觉得自己看他就不顺眼,他就是该死。 “刘文华,”奶奶按住她膝盖,“那会儿怀着孩呢,硬给打得掉了,边跑边往外走,跟我说:‘大娘,我借车,去医院’,就这,刘文华坐着不动,还说要弄死她。她扶着墙爬过来的,血都流了家门口了,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刘文华已经死了,该灰飞烟灭的刘文华。 昝文溪面色一白:“我看她今天一直扶着腰……她怎么不吭声!” 她踩着湿溻溻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往李娥家跑。 她也已经熟练地能从门缝伸进手把门闩打开了,狼狗甜甜叫了一声,看见是她,趴了回去。 昝文溪一点儿礼貌没有,未经允许,开了大门又去开家门,冲进去的时候,李娥躺在炕头,锅里热着饭,蒸汽腾腾,传出小米粥的香气。 她每次进来,李娥不是在地上忙活,就是坐在炕沿看手机,还有在院子里腌完菜惬意地晒太阳,没见过李娥囫囵个塞在被子里的样子。 她趴在炕头,摸了下李娥的脸:“李娥李娥,你有没有事?你吃什么药,我给你去买,要不要输液?我也能骑三轮车。” 李娥睁开眼,看见一张慌里慌张发白的脸就笑了:“咋了?没事,我就是困了。” 说着就要爬起来,昝文溪又忽然想起李娥说“来月经了”,仓皇地挪开桌子,伸着胳膊,也不知道是要搀扶对方,还是托着自己,喉咙发紧:“你躺下,饭,饭,我端上来。” 李娥捋了下头发,笑着拉开被子:“我真的是困了,你让开点。” “你要是累了,就跟我说,我想起你说来月经,今天忘了,干了这么多体力活……” “没干多少,就是捡捡东西。” 李娥把腿伸直,睡裙裙摆被卷到大腿根,李娥跪坐着,手指头抹平衣服。 昝文溪跑到厨房去,听着锅里咕嘟的声音,观察着蒸汽,李娥说:“电风箱关了吧,再等五分钟打开。” “嗯。” 下面是小米粥,上面是红薯。 李娥好端端的,忽然坐了个无形的月子,被人伺候着把饭端到炕桌上。昝文溪很愿意做这些事,这些帮忙,倒是很直观的,对李娥好,也是直观清晰的。 李娥说多拿个碗,昝文溪说自己吃过了,坐在炕尾看李娥吃完,又殷勤地收拾洗碗,把炕桌擦了挪到炕尾,把炕擦了,李娥叠声说不用不用,昝文溪已经布置好了,就准备离开。 “坐会儿。”李娥拍拍身侧,昝文溪犹豫了下,李娥说我给你放个电影看看,昝文溪没看过电影,停下脚步,坐在炕沿,两条腿耷拉下来,她看见自己的拖鞋都快被踩塌了,蜷缩起脚指头,李娥从炕上下来开始洗漱,拿出个手机支架摆在炕桌上。 昝文溪侧身,李娥说上来,昝文溪说脚脏,不上去了。 李娥就下来倒热水,昝文溪慌乱着去帮忙。 好说歹说,把她劝上了炕,靠在被子上,看着小小的手机,昝文溪不相信这个能看电影——又没打开电视,电影频道这会儿也没什么好电影吧? 李娥问她想看什么,她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过。 李娥想了想,说那就看电视剧吧。 电视剧是从半截开始看的,她一点儿也看不懂,不过这也不妨碍她看得津津有味,从中推断情节,看着看着,一集,两集过去了,奶奶的声音从墙头翻过来:“小溪——” “啊!”昝文溪跳起来,“我——” “去吧。”李娥掀开被子,昝文溪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李娥的被子里缩着脚,李娥曲着腿在屏幕上点了两下,也要下来穿拖鞋送她。 她连忙说不用送。 李娥说:“给你奶奶拿点酸菜。” 李娥伸直腿脚,昝文溪看着她睡裙遮掩下平滑的肚子,她不记得刘文华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年纪比李娥大很多很多,死于车祸。 该死的刘文华,这样的老婆凭什么不好好照顾还要打,甚至人家怀着孩子,简直是个畜生。 李娥不知道她心里的事情,拿了两根新的长筷子去挑酸菜,装进白色小碗里,用塑料袋装好了给她。 她拎着一个小碗回去,奶奶问李娥怎么样了,昝文溪说没事,就是累着了,躺着睡觉了。 “你也早点睡,她今天没买菜,明天得早点起,你别在人家家里头多呆着。” 她打扰了李娥,这事儿落在心里,昝文溪晚上学习玩手机就学得力不从心,掏出自己还剩一百多的工资跟奶奶说:“你走的时候叫我一声。” 奶奶起床也是四五点,她睁开眼,从炕上弹起来,叠好被褥穿好袜子,直奔李娥家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卖盒饭7 奶奶说得不错,李娥晚上没买菜,早上就要早点出门,骑着电三轮出来,撞见昝文溪,眉毛抬高,但没说什么别的,只说:“上来。” 昝文溪得了令,替李娥把门锁上,转身上车,车子轰轰烈烈地出去了,正和奶奶相遇。 奶奶说:“慢点,慢点。” 李娥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早市在镇子北边,平时是加油站汽修站,这会儿热气腾腾闹闹嚷嚷,一群老年人手拉手蹒跚着走,对着地上的菜摊子挑肥拣瘦。 李娥走走停停,问问价格,有的买,有的不买,昝文溪没有摸清楚门道,自己推着车在后面走,李娥负责冲锋陷阵,抱回来一个冬瓜,一筐鸡蛋,一把青椒,一些土豆,一些快菜。 早上的空气泛着冷,即便是老人挤满,也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菜叶子和泥土混杂,油条的气味飘散,面馆早早地开业了,李娥把东西都放在车上后跟昝文溪说差不多了,要不要去吃碗面? 昝文溪心里觉得,自己像李娥照顾的一个亲戚家小孩,客客气气,什么好的都给她吃,可她就觉得疏远,摇头拒绝了:“再晚了来不及,走吧。” “等我有钱了,我要租这么一间铺面,专门卖面食,包子馅饼白皮饼馒头面条酱香饼,等过节,我就接业务,给人打月饼。买什么机器我都查过了,三千来块,不贵。” 李娥忽然指着一家卖月饼的铺面说,昝文溪眨眨眼:“好的呀,那我来给你打工。” “好。” 李娥握着车把,嗯嗯哼哼地哼着一首歌,昝文溪没有听过,把耳朵挨近去听,李娥笑了下:“我哼得不好,回去给你用手机放出来听。” 昝文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见李娥哼歌,听见李娥说起未来的美好憧憬,心里头总觉得很难受,好像亲眼看见了眼前这个李娥绝望地点起火来自焚的局面,握住了李娥的胳膊,把脑袋枕上去。 李娥说你别靠太近了,我拧不动车把了,她就松开。 忽然她看见街边站着个熟悉的人,扶着自行车正在和摊主说话。 昝文溪没吭声,但这个人看见了李娥,朝李娥打招呼:“哟,李娥,来买菜啊!” 李娥就把车停下了,昝文溪下车。 赵斌还是那件穿旧了的夹克衫,腰间叮呤咣啷的,擦了下鼻子,看向昝文溪。李娥露出笑,跟赵斌说:“你起这么早啊!” 昝文溪挪开几步,直到自己听不见人说话。 老实说,她到现在也不清楚李娥和赵斌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没证据,没定论,现在看,更像是某种暧昧,她来打扰干什么。 低头看鞋尖,鞋子摇摇摆摆,摸出自己的钱,心里算了一笔简陋的不知道对错的账,拿出十块钱,去买两碗刀削面,一碗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吃,另一碗打了包。 等她拎着面回来,赵斌握着李娥的肩膀说:“……没错,知道了不?” 李娥依然笑着,看见昝文溪说了句:“你去哪儿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 昝文溪装着傻,憨憨地笑着,把面递过去:“……一,毛,面。” 李娥拍拍她,她这次坐在车斗了。 赵斌说:“到时候我去找你。” 李娥笑着应答说:“好嘞。”拧动车把,飞快地离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卖盒饭8 赵斌像是给李娥下了个沉默咒,李娥回去好长时间都没吭声,自顾自地洗菜,切菜,昝文溪帮着洗盆子,说了几句:“那个帮我拿一下。” 李娥就把洗洁精拿过去,低着头,没有正眼看她。 昝文溪觉得李娥的情绪不太对,她是来讨好李娥的,可又实在不想对赵斌的事情发言什么,只好专注做自己的事。 可沉默这东西久了,就像是危险的信号似的,她总觉得李娥有话要说,她也有话要说,但话不知道都咽到哪儿去了,各自憋着一股气,也不是跟对方生气——昝文溪品不准别人的情绪,也不想问,正好泔水桶满了,她拎起水桶去倒。 王六女也来倒尿桶,看见她从李娥家出来,嘲笑着说:“傻子,寡妇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天天跟她干活。” 昝文溪傻呵呵地笑着:“干活,干活。” “是呢,干活,干什么呢天天?有男的来没有?” 傻子的傻样险些没装好,她忍着一句“关你屁事”没说,笑呵呵的:“没有,没有男的,就我。” “啧。”王六女逗傻子的耐心也有限,她那该死的孙子过两天就要接回家里来照顾了,她正心烦意乱呢,前两天李娥勾勾搭搭姜四眼的事情她还没算账,她心里记下了,看傻子乐呵呵地给李娥干活,心里想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昝文溪为了装好傻,倒完泔水桶也不进去,捧着泔水桶就往自己家走,王六女就笑呵呵,等昝文溪听见王六女进家的动静才出来。 李娥正在给冬瓜削皮,把冬瓜切成片,垂着头,像是把冬瓜杀了似的留刀在冬瓜上,抬起手擦了下脸,擦了好几下,吸了下鼻子,转头去洗手了,没看见正进门的昝文溪。 昝文溪把水桶撂下,也去洗手,李娥用毛巾捂着脸擦着,让开半步。 “你怎么哭了?” “没。” 李娥放下毛巾,眼圈鼻尖都发红,可说是搓的也合情合理,瓮声瓮气地把切好的辣椒盘子端过来:“刚刚切这个,挺刺激眼睛的。” 越这么说,昝文溪越觉得眼泪是真的,可李娥不肯说,转头继续切冬瓜去了,她也没有问,转而去院子里把锅盖灶台擦洗干净,等着李娥把难炖的肉搁进来。 她蹲下生火,李娥端着辣椒和葱蒜出来做饭,那天李娥和她并没有说什么话,就连卖盒饭也是沉默着的,她负责装傻,李娥负责卖盒饭,这天的饭似乎不太好吃,还剩下四五份。 回家之后,昝文溪和奶奶去搬砖,李娥也要来,昝文溪怕她累得勾出老毛病,连着说不用,先一步走了,连她的三轮车也没用上。 搬完砖回来,奶奶毕竟年纪上来了,说第二天不去了,实在是干不了那么多重活,跟周同凯说,那些让别人拉走吧。 昝文溪让奶奶估摸了一下这一车能卖多少,得出令人惊讶的三十块。她立即说:“我自己去就行,没事,我跟李娥说一下,我上午不跟她去卖盒饭,我从早到晚,能拉三趟,两天就拉完了,这样咱们搬完的,能挣二百多块。” “你跟李娥好好说。” “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卖盒饭9 昝文溪到李娥门前的这条路越走越软,为着一百八十块钱忽然就把李娥扔下,这也不是商量,这是通知,换个位置,要是李娥忽然通知她说:明天你别来了。自己会怎样想? 步子挪不动了,她在李娥门前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狼狗甜甜觉得她不对劲,冲门口叫了一声,李娥走出来看见她,她落荒而逃。 那个钱,就让别人赚去吧,奶奶不缺这一百八十块钱,但李娥很缺这一个个有她陪伴的早晨——或者,李娥也不缺,是自己缺少时间,三个月的时间让她吝啬,对着自己这点时间精打细算,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她宁愿花在李娥身上,哪怕结果不如意,她总是对得起自己。 灰飞烟灭后,人还有意识没有?水盆里看见孟婆的那天,她忘了问了,她放弃了反悔的机会,之后就没见过孟婆一面。 昝文溪作出这么个重大的决断,自己的时间要么用来帮奶奶做事,要么用来帮李娥做事,若只是单纯挣钱,她就不做。这么个总体纲要出来,昝文溪心里明快了很多,感觉风吹过头发丝,感觉自己九根手指头都活了过来,她摊开九指看也不嫌弃了。 她在院子里把砖块码放齐,没一会儿看见家里南房的老鼠洞,想去小卖部买点,又觉得会暴露自己不傻的样子,转而去找李娥问耗子药。 李娥走出门两趟,头一趟眼睁睁看着昝文溪落荒而逃,第二趟以为她还要走,先把人抓住了,手指头捺着胳膊,把人拉到身前,昝文溪一米六出头,这时候李娥品出来“二十四岁”的意思,确实是比之前的傻子高那么一点。 傻子犹犹豫豫的,左右环顾,好像交流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侧耳细听,说的是:“有耗子药没?” “有,”李娥拿出个小纸包,让她抹在肉上,扔在耗子洞旁边,但一转头,她又把耗子药收走了,“不行,你家淘淘没拴着,容易吃了耗子药死了。” 李娥仔细想想说:“明天咱们回来,我去买点粘鼠板,那个有用,狗粘着了你还能扔开,耗子粘上可跑不了。” 小狗淘淘连人家膝盖高也没有,却也是条有点年纪的狗了,整天在屋子里自由地乱窜,李娥看着被拴着的甜甜,让昝文溪进家里来。 昝文溪摇着头要走,李娥忽然把门闩上说:“你刚刚来那一趟是干什么?” “没,没别的。”昝文溪迟疑着,李娥却也不是真心要听她辩解,往前走了好几步,忽然就把那么大一条黑溜溜的狼狗的铁链松开了! 皮带一松,甜甜简直不敢相信,狗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在院子里撒欢起来,跑起来的步子也像是小马,好像踩着蹄铁似的不自在,咯噔咯噔地晃着。 狗放开了,稍微一步就能扑上来把昝文溪的脖子咬了,昝文溪不动。 甜甜转了一圈,就去扑它主人,李娥搂着摸了两下,甜甜就朝着昝文溪跑过来。 昝文溪站在大门道是一步也不敢动,狼狗朝着她汪汪两声,就继续在院子里绕着圈飞奔,好像要把被铁链拴住没跑够的路子全都跑遍了。 等狗跑够了,一边喘一边吐舌头,李娥说过来,狗就过去,她把狗再扣上,甜甜低着头乖顺地回到自己的窝里,朝主人委屈地汪汪了几声。 “人家都怕你,知道你不咬人,但把人吓着也不行。把你松开,万一门没看好跑出去了……”李娥对狗讲道理,昝文溪看狗已经被锁上,转身要走。 李娥说:“你怎么总是走?” 总是? 昝文溪扭过头,指着自己:“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卖盒饭10 昝文溪没有总是走,人家的家,自己总赖着算怎么回事? 可李娥这么一说,有点怨她似的。 她指指自己,等李娥发落,但没了下文,李娥说你走吧。 昝文溪往前挪了好几步,小碎步把讨好的姿态露出来,眨着眼,半晌,李娥没忍住,打开门进家里,昝文溪跟着进去,炕上摆满了买来的菜,泡了一大盆腐竹在地上。 门一关,李娥试着开头,胸口起伏了好一阵,说:“我刚刚的话,是无心的,你别放在心上。” 大家都知道有话被咽回去了,就像有口气也咽回去了,好像人活着非得吞着点苦才行。 过了会儿李娥说:“明天还搬砖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奶奶不去了。”昝文溪没说自己不去,李娥点点头:“是挺累的。” 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昝文溪说:“我老是走,是因为我……老在你家里,给你添麻烦,你不方便。” “我不方便什么?”李娥问。 又不能提赵斌,昝文溪回避了下:“就,就我之前总趴着墙头,我知道错了,不好。” 李娥飞快地回答:“不是这样。” 可到底是怎么样呢?李娥又不说了,看着李娥皱着眉头,昝文溪知道她心里头埋着事情,不愿意说,她想知道,可问了也不礼貌,只好又挖空心思说自己,除了死而复生,她没有别的秘密:“而且我奶奶年纪大了,我没跟她打招呼,就过来……我要是打了招呼,就不用走。我好几次是忘了,但有时候也,天也晚了,我呆在这儿不好。” 李娥没说什么,过了会儿说:“早上买菜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我说给你买面条吃,你不吃,偏偏那会儿自己去——” 昝文溪讶然,啊了一声,说不出话。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跟赵斌说话。”李娥低着头呼出一口气,指着玻璃看,昝文溪用石头砸烂的窗户用胶带贴上的,那天晚上的事儿确凿地留着证据。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跟他好了?是什么?姘头?小三?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昝文溪支支吾吾,把心里头那点自顾自的揣测和挣扎和自以为是的原谅都咽回去了,觉得苦,心里明白了李娥为什么说话总说半截,话不肯往外走,只会往肚子里钻,钻进去就苦,她难受极了,想道歉也筹措不来词语,没有文化,结巴了好一会儿。 李娥指着玻璃窗半晌没说话,重重地把胳膊撂下,泄愤似的把蒜头扔进不锈钢盆里,两个盆扣在一起,端起来稀里哗啦地奋力摇晃。 昝文溪只觉得自己脑浆也要被摇出去了,慢慢握住胸口的衣服,化纤的,质量不好,不吸汗,她蹲下了,又觉得胃疼,没一会儿浑身上下都疼,不知道该捂住胸口还是该捂住胃,索性靠墙站起来了。 不锈钢盆打开,蒜瓣裂开,皮肉分离,李娥端过垃圾袋,把蒜皮挑出去,剩下大蒜倒在案板上切。 昝文溪呜了一声,李娥回头看她,也落下泪来:“你怎么看我?你怎么看我?你要觉得我是荡,妇,你砸玻璃救我做什么?嘲笑我?” 眼泪顺着下巴往衣领上落,昝文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着李娥啊了好几声,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堵在心口,她非得把自己也晃一晃,让心里话颠出来才行。 “……什么……荡……不荡的……就是……就是跟他好了,人们又凭什么说你。”昝文溪说出来的话只剩气声了,说完,捂住胸口扶着炕一个劲儿地喘气。 “没好!”李娥大声反驳,昝文溪忽然蹲下,像条狗似的委屈地哭了。 “我不知道。我都是,自己猜的。” “你又不问!” 李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又意识到自己理亏,昝文溪问过,被她骂回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搂腰 昝文溪在地上哭了下,感觉李娥过来扶她,她实在没力气,只觉得自己像一根树枝被拎起来,胃和心口还是堵得疼,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 李娥说:“是我不好,我不讲道理。” “没有。没有。”昝文溪奋力甩着脑袋,把李娥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想起李娥用的一个字眼很微妙,“救”,可话赶话的,大家都不是城里人,谁也没那个心思一个字一个字的抠是不是严谨,她单知道李娥和赵斌没有那回事,是赵斌不好。 李娥说了,她就信了,其实一开始没信——但紧接着,懊悔就把她打倒了,她想,自己恶意揣测李娥,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心里头羞惭,李娥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她就止不住,又不好意思让李娥道歉,又不好意思拒绝,坐在炕沿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心里堵住的东西好像被眼泪给冲开了,好受了不少。 李娥问喝不喝酸奶,她说不喝,跳下来就要走,可想起“你怎么总是走”,又留下了。 还是喝了酸奶,她捂着肚子,李娥说让她喝点对胃好,她就喝了,又是好喝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过了会儿,李娥说:“是我没跟你说,我还怪你。” “我是怕打扰到你,我碍事。” 李娥拆开她的头发,昝文溪低着头,头发梳下来,李娥坐在她后面给她扎辫子,还扎了根彩色的发带。 手指抚过头皮,昝文溪放松了下来,她心里想李娥也太好了,明明是自己乱揣测不好,李娥还要给她道歉。 “我以前不好,我不懂事,姜一清让我偷你的东西,我就偷,王六女让我瞎说,我就瞎说,我什么都不懂,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一开始不跟我说,我知道,我不好……我没帮到你,要是以后你要我站在这儿骂他,我绝对不走,你跟我说,我都肯做。就是提刀杀了他,我也愿意。” 李娥没吭声,半晌说:“什么杀不杀的,别再把这个挂在嘴边了。” “没事的,我能做。” 李娥拍了下她的后背,昝文溪心里觉得怪异,李娥没有怪她当傻子的时候做得不好?还是说都记得,只是眼下不提呢? 辫子梳好了,李娥拍了张照片发给她,让她回家到时候看微信,又捏住她肩膀说:“以前那些事情,你还小呢,你不知道。” “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报答你。其实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只要你不伤害我奶奶,不伤害你自己……就是做坏事,我也帮你做。因为你没有做过什么对我不好的事。” “昝文溪。” “嗯。我好多了。”昝文溪回头,给身后的李娥看看酸奶盒子,把吸管拔出来吸溜了一下表示自己喝干净了。 李娥接过,撕开酸奶盖子,昝文溪发现上面还有厚厚的一层,顿觉浪费,刚要张口,李娥就说:“还有呢。” 李娥举起酸奶盖子给她舔,她咬着塑料纸舔完了,李娥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伸出胳膊搂了下她的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结婚的意义 昝文溪被抱住了,心里头有些不自在,她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就是长大之后别人要拽着她别干啥事,往往都是箍着,还要按住她的手臂。 但她不讨厌,脸也烧红了,李娥的手按在她有点疼的胃上,揉了两下,手抽回去了:“我不要你犯法,往后……要是我没说,就别自己走开了。” “我一定不离开——”她刚要保证,想起自己的寿命只剩下两个多月了,把话吞了回去,“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帮你。” “其实我没有三十,身份证错了,我二十七了。”李娥在她背后说。 昝文溪先是高兴,怪不得李娥比那些三十多岁的人都年轻漂亮,原来是真的年轻,又难过,要是自己没回来,李娥三十不到就死了,转头又更加难受,那李娥结婚的时候,才多大?再想想刘文华那个年纪—— “我是真的二十四了。”她举手保证,李娥笑了下,转身拿起菜刀继续切蒜。 咚咚咚,咚咚咚,昝文溪看李娥忙活,看着刀下的蒜,想起那些被切碎受惩罚的亡魂,咚咚咚——李娥切好了蒜末,封装在瓶子里,倒上油,让她拿到冰箱去。 昝文溪打开冰箱,琳琅满目的盒子,提前腌制的鸡翅根和肉,她找了个缝把蒜盒子放好了,回来看,李娥已经把炕擦好了被褥摊开,人已经躺了进去。 “这几天身上不舒服,很多活做不动,要是下辈子当男的就好了,不用受这苦。” “我……听说,我奶奶跟我说,刘……你前夫,总打你。要是嫁给别人,就不受这苦。”昝文溪说,怕李娥自我厌弃。 李娥揉了揉枕头,换了个睡姿,慢慢吐出一口气:“刘文华啊……” “他不好,他要是活着,我就弄死他。” “好。”李娥这次没说她死啊活的,闭着眼想了想事情,又睁开。 昝文溪站在炕沿,李娥说:“给我倒杯水吧,那个止疼片,绿盒子的,递给我。” 她去提暖壶,李娥蜷缩起来,等她把水晾凉端过来,撑起身子坐起吃药。 “要是人老了,当寡妇,人们可怜她。我年轻,当寡妇,人家都笑我。也不是没有人给我介绍再嫁一个,也有条件好的……只不过是我寒了心,没有意思,我是让打怕了,就是他不打我……我也觉得,结婚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病了,有个人给你端端水。” 昝文溪说:“听着是没有什么意思,但人们都结婚,总有点他们的道理。” “我也不知道了,就是觉得没意思,我想趁着我还有劲儿,把店开起来,别的,什么也不想了。可他们不放过你,他们就要觉得你是个花,给你找个花瓶放着,不然他们就着急,急得给你编排几个花瓶摆着。” 如果不是寿命有限,昝文溪会说:“大不了以后我都给你端水了,我也想去打工挣钱,正好你当我老板。” 可寿命悬在头顶,她说不出来,只好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李娥把止疼片递过去给她,昝文溪把东西放回原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酸奶 受李娥启发,昝文溪回去又清理了一次奶奶的过期药片,翻腾了一会儿,又找出一堆来,药片是个无底洞,总能在各处角落找到它们,昝文溪索性都倒腾了出来,找到了,都倒在外面的垃圾堆。 小狗淘淘根本不拴——它也从不咬人,只会跟在甜甜的声音后面假装吠叫几声,平时就大摇大摆地跟着昝文溪走,奶奶怕它被公狗骗去怀孕,绝不让它单独呆着,昝文溪回家时就把它抱回家。 但这天昝文溪扔完药片,看见一辆车开进来,腿上打石膏的姜一清和王六女下来,姜一清憋着一股气,看见昝文溪就劈头盖脸地骂,昝文溪装傻子,王六女呵斥着,姜四眼连着骂他妈的,闹成一团,还没提防,小狗淘淘冲上垃圾堆,以为她倒下来的药片是什么吃的,张口就把它们都卷进肚子里。 昝文溪没看见,等有德巷三号停止闹腾之后,看见小狗淘淘在咔咔咳嗽,咳嗽完把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头咀嚼。 昝文溪抱着狗进院子,坐在秋千上,把手指头伸进狗嘴巴里掏啊掏,掏出好几片药。 她吓了一大跳,但奶奶这会儿不在,拎着坐垫去跟别的巷子的老太太说话去了。 她想起卡鱼刺的时候要灌醋,立即把醋瓶子翻出来,陈酿老陈醋的味道呛鼻子,昝文溪把小狗的嘴掰开,小狗摇头摆尾要挣脱,硬给她灌进去半瓶,嘴角的毛上都是醋的气味。 狗被她灌了醋,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吐,她蹲着看狗吐出来的东西,伸手拨弄,愣是没看到药片。 昝文溪急眼了,抽了小狗一巴掌:“什么都吃,你吃死了怎么办!” 小狗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低眉顺眼地耷拉下眼睛,时不时贼眉鼠眼地抬头看看她还生气不生气。 跟狗生气也没用,她洗干净手,把狗爪子也洗了,想去找李娥,但姜二楚似乎被她的兄弟姜一清烦得没办法,跑出来了,她怕给李娥惹麻烦,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微信里,她吃鸡排,她梳辫子,两张照片,李娥都给她发过来了,她学着存了,还给奶奶拍照了。 但这会儿她着急,连忙发语音说:“我今天把我奶奶的过期药都扔了,可小狗吃了,怎么办呀,它一直咳嗽。” 过了会儿,李娥也发来语音,她连忙点开听,却发现没声音,着急得团团转,对着手机上下左右钻研了好一会儿,才学会把声音放大,把耳朵贴过去。 李娥说:“啊,吃得多吗?要是吃得多了还得洗胃,你在家里?我过去找你。” 昝文溪:“在呢在呢,洗胃怎么弄啊,多少钱啊?” 李娥一直没回,过了会儿,传来敲大门的声音。 昝文溪把狗摁住,不让它再乱跑,李娥进来看见她的架势,也慌乱了:“吃了什么都?” “不知道,红的,还有那个蓝的胶囊……”昝文溪想去刨垃圾堆,李娥已经接过了小狗嗅了下,小狗舔着李娥的手,李娥走进门,看见地上一摊呕吐物:“刚吐的?” “嗯。”昝文溪急得跳高。 “刚吃的药片?” “刚吃了,我给喂了点醋,可能呛着了,就咳嗽,过了会儿就吐了。” “那没事。”李娥松了口气,把狗递过去,拿起铁锹翻起地上的土把呕吐物盖住,避免小狗再返回去吃,她把这一摊子铲起来扔在垃圾堆上,姜二楚蹲在门口,对小狗淘淘嘬嘬嘬,小狗一点儿分不清谁是自家人,摇着尾巴就要过去。 李娥松了口气说了声:“我回去了。”把铁锹放下就离开了。 姜二楚蹲着等小狗,昝文溪盯着,李娥忽然扭过头来问:“你兄弟的腿怎么样了?今天我听见回来了。” “就那样。”小女孩没好气,昝文溪抱着狗不给,把门关上了。 姜二楚说:“小气死了。” “你才死了。”昝文溪故意说。 姜二楚气得哇哇乱叫:“我叫我弟过来把你打稀巴烂!” 又是李娥插话说:“你俩谁大?我听你兄弟说,他是哥哥。” 姜二楚说:“我大,我是姐姐!” 李娥说:“我不喜欢他,但你处处都比他好,你学习好,性格也比他好,你喝酸奶吗?” 姜二楚犹豫了下,说了句:“喝。” 李娥说:“你别欺负昝文溪,你比她聪明,你欺负她会显得你很傻。” 姜二楚说:“我讨厌你。” “酸奶。” “行。” 讨价还价完了,昝文溪探头出来,李娥说:“给你也拿一个。” 姜二楚不高兴了:“不给她!” 昝文溪也不高兴,她不愿意被当孩子:“我不稀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心烦意乱 昝文溪在李娥跟前当着二十四岁的大人,外人看,她还是十七,整日里往李娥家里跑,吃了寡妇的迷魂药,任劳任怨。有一天她们骑着车去卖盒饭的时候,有德巷五号的程大海拎着一袋干黄酱无所事事地走回来,冲李娥说了句:“你养的二姑娘不咬人?真是日了怪了,傻子冲别人要打要杀的,就听你的。” 他们把昝文溪叫李娥的二姑娘,李娥索性把三轮车后面的招牌改了,好像开了个店似的,店名就叫二姑娘盒饭。 贴招牌的时候奶奶也来了,院子里很拥挤,狼狗甜甜也不咬奶奶,趴在地上眨巴着眼睛看人类的腿走来走去,围绕着三个轮的怪物绕了好一圈,奶奶问上面写着什么,昝文溪给她念。 奶奶看了下李娥,李娥朝奶奶笑了下:“没事。” 人老了,话语藏在眼睛里就说完了,昝文溪看见了,没懂,回去问了,奶奶说人家笑话你给李娥当女儿去了。 昝文溪恼了,跳起来叉着腰:“我们也只差了……” 她把话停下了,她没跟奶奶说自己二十四了,也没说过李娥二十七。她冒充丹丹未遂,在奶奶面前身份糊涂,谁也不揭穿,日子也是这么过。 十七,还是二十四,昝文溪要较这个真。李娥笃笃笃地切菜,她收拢着菜叶菜梗,又怕提起流产的事儿,所以没说“二姑娘”,而是说:“你比我才大了三岁。” “嗯。”李娥认了,昝文溪就不追究了,把菜叶都拢在一起,扔进了垃圾袋里。 李娥瞥了一眼说:“要是在以前,这些菜叶子埋在桶里堆肥,不比大粪差呢。” “你以前种过地?”昝文溪想起自己家堆满废品的院子,挤出一个角落说:“可以种我家屋檐底下,腾出一条地方,你想要种什么就种什么。” “我家以前种大棚的,”李娥把手里切下来的菜梗扔进垃圾桶,“等明年,我把这院子里的砖起了,留出一小片种丝瓜跟草莓。” 昝文溪听见李娥畅享未来,心里就松快,李娥说:“不过第一年肯定也不会好吃,你尝尝。” 她不说话,用笑声回应了,把四周的垃圾都归拢好了,盆子碗碟洗了擦干。 没到十点,又一只手伸进门,昝文溪抬眼看玻璃,看见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来了,李娥说:“啊,他来早了,还有个青菜没炒,你叫他等十分钟。” 昝文溪说:“我出去不方便。” 想起她是装傻子的,李娥放下刀,昝文溪也洗洗手,看李娥没切出什么花样,自己就跟着切,从玻璃里看李娥对中学生说话,声音低低的,在狗吠声下一点儿也听不见,中学生拘谨地摸着脖子,朝着李娥笑了下,李娥就走回来,昝文溪已经把菜切了放在大盆里。 李娥把菜端出去炒,昝文溪替她打包剩下的菜——只打包给中学生程梓涵的那一份,李娥端出去,她远远看着,用自己的丑陋的左眼看,一边疼着一边看程梓涵脸上的笑,她没见过沉迷上网的程梓涵对谁摆出好脸色,程梓涵出现在小卖部和家里两点一线的路上,年纪轻轻就没有什么精气神,青春期长出痘痘和胡子越看越邋遢,身上泛着一股发育过度的油腥味,佝偻着腰游魂似的走着,眼底永远乌青一团,被他爸或者她妈捶着后背说给我站直了! 但面对李娥,昝文溪能透过玻璃看见被挤破的青春痘和刮得乱七八糟的胡子,衣服都是干净的,腰是挺直的,头是洗过的,低着头看李娥的时候有点轻佻又紧张的微笑,像个缩小版的姜四眼。 她说:“往后,要不我去给他送盒饭吧。” 李娥说:“他自己上门也好,省得我一直催着,他妈每天晚上给我发红包,挺和善的。” 昝文溪咕哝了一声,说:“他也不小了。” “知道你二十四了。”李娥说。 昝文溪心里说不是这个意思,李娥过度阅读理解也不好,还剩下一颗白菜,李娥剖开,挖出白菜心最嫩的几片放在她嘴边。 她的歪眼瞪着李娥,张口叼住白菜嘎吱嘎吱地咀嚼,李娥摸摸她的脸说:“他们家挺好的,也是新搬来的,不跟王六女他们一路人……我也不能总是一个人,邻里之间还是多交朋友多照应。” 剩下的白菜,李娥剖了一半说做白菜煎饼,另一半叫她给狗吃,她蹲着喂狗,嫩的白菜叶子,甜甜咀嚼得很香,吃完舔了一下她的手,把脑袋往她手心蹭。 李娥抱着棉被走出来说:“多跟它玩,你多喂它,之后没有我在,它也不咬你。” “你怎么会不在?”昝文溪听不得这个。 “说不定出远门呢。” 李娥不知道自己的话叫昝文溪吓了一大跳,平静地说完了,又笑了下:“也是,也没亲戚走,去哪里呢……” “去旅游呢。” “现在可没钱,等以后。” 昝文溪这会儿也有点听不下去“以后”,李娥画了多少个未来的饼,她一口也吃不上,沉默着看狗吃完白菜洗洗手进屋打包,屋子里热得她心烦意乱,把打包盒都捧到车上去摆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猫 跟李娥卖完盒饭,昝文溪就骑着车自己去扛木头去,周同凯看见只有她自己,也没跟她说什么,也是怕她不知道分寸,钢筋砸下来不好处理,晚上回来特地拜访了下她家,跟奶奶说别来了,现在规定变了,不能搬了。 奶奶对周同凯莅临家里还是很客气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开着手电筒把周同凯送出来,院灯正好坏了,周同凯回来得晚,手电筒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跟着周同凯的脚走,外头停着怪兽似的车,车灯还亮着。 大门打开,小狗淘淘装模作样地朝周同凯汪汪了几声就躲在昝文溪后面去了,周同凯像是参观指导了一下,朝奶奶摆着手,连连说进去吧不用送,忽然一个黑影从周同凯脚面略过,领导风范立即没了,跳脚起来啊了一声。 奶奶连忙晃着手电去找罪魁祸首,只来得及晃到墙角一只大黑耗子的身影,它钻到废品堆里去了。 周同凯惊魂未定,感叹着:“这么大一个,不是我说,您这些也赶紧卖了,夏天堆着臭得慌,不好好打理,您看看这耗子,都快比狗大了!” 奶奶说了句:“我年纪大了……” “让李娥帮忙呗,不是跟你家走得近?”周同凯理所应当地说着,走出门去,进了车里把灯关了,拎着钥匙出来,看见奶奶还站在门口,补充了一句说,“冬天没事,夏天真是臭得要命。” 奶奶扶着腰,说话有点低声下气的:“我年纪大了,除了做这个,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您不是有低保?” 到底是在政府单位上班的,明晃晃地把奶奶压住了,祖孙两个小老百姓站了会儿,等人进了家,关了灯,尘埃落定了,昝文溪说:“不听他的,我明天就把大粪抹在他门口。” 奶奶抽了她屁股一下:“夏天是挺味儿的,不怪人家说。” “他离得咱们那么远,隔开两个院子呢,李娥都没说什么。” 昝文溪没什么道德标准,她的标准就长奶奶这样,周同凯虽然允许她去捡木头,但是也凶了奶奶,她的标准浮动了好几下,浮出水面,钓着一条野蛮的胳膊,昝文溪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没开化的傻子。 “又是李娥,你说人家脾气好,你就不考虑人家的感受,”奶奶责怪她,举目望向院子里,叹了口气说,“我是怕我走了,你没有依靠,现在你也聪明了,自己也能打工,要是托付给李娥,你跟着她干活,也是条路……明天下午跟我去趟破烂摊,把这些都卖了吧。” 标准又变成李娥的样子了,她仔细想想,就算再干净的破烂也是破烂,不被喜欢的玩意儿都透着一股腌臜的气息,任谁来都嫌弃,也不能怪周同凯,李娥不说是因为李娥好。 她就应了,等奶奶进了家,院子里一片黑,她想着耗子的事,打算等废品清空了,把跟李娥一起买的粘鼠板放个十来个,赶尽杀绝。 她又想,粘鼠板一个也挺贵的,要不是小狗淘淘自小到大没有被拴过,她就跟李娥把耗子药拿上,一口气解决了,耗子也会看见耗子尸体就吓得不敢来。 或者养一只猫?她心里想,要是养了猫,等自己死了,奶奶也不会太寂寞——小狗淘淘其实也老了,奶奶还有三年寿数,她怕狗撑不过,猫替她陪着,反正她原定的来生也是要当猫的。 黑暗中,杏树只有斑驳鸟爪印似的影子,她抬头看杏树,想起奶奶把李娥的骨头敲碎了埋在杏树下面,现在她把杏树挂满了,左边是洗澡房,右边是秋千,她抬腿坐在秋千上晃荡着,晃荡着,又想,猫儿不止三年寿命,奶奶走了,猫也会没有人照顾。要是狗给奶奶送了终,李娥还会照顾它,李娥很会照顾狗,李娥喜欢猫吗?她不知道。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过了会儿她进了屋子里洗了下脸,把心事也洗干净了,躺在被窝里,默默地用枕巾把眼泪擦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野餐 “一趟搬不完吧?” “大概一个礼拜。”昝文溪估计了下院子里的废品数量和三轮车的大小。 李娥转动车把,昝文溪缩起脑袋,三轮车拐过一道弯。 “那些木头砖块不好拉。” “那些是不卖的,到时候堆到南房去。” “哦。” 李娥并不知道哪些东西是能卖的,她对废品的想象仅停留在矿泉水瓶和硬纸板上,昝文溪给她说,甚至沐浴露的塑料瓶子都是不收的。 “不都是塑料?” “以前收,后来就不收了。” 说起沐浴露,李娥说:“你是不是没用过?” “用肥皂就行……你怎么知道?” 李娥没说自己进去过那个洗澡间,说:“我猜的。” “你看不起我,沐浴露有什么好的,不都是搓搓,起泡泡的,肥皂也挺香的。” “就是问问,你没用过,你怎么认识沐浴露瓶子?” “认得几个字,猜的意思。”昝文溪说。 她的很多知识也是从地府里零零散散地学来的,地府是个大社会,她在社会这所学校里深造过,这话不给李娥说。李娥那微妙的试探她听懂了,嗅着李娥,李娥发丝是香菇炒油菜的味道,等到中午卖完盒饭就淡了,汗水顺着脸颊流,李娥从车上拿着遮阳帽,那个遮阳帽还带个小电风扇在帽檐上,对着脸吹着凉风。 李娥把遮阳帽往她头顶戴,她说不舒服,李娥说你吹吹风,昝文溪说自己不太出汗,不怕。 李娥怎么看都是人间的美人,汗津津的,衣裳贴着后背,包裹着身体,皮肤不像广告那么白,比蜜浅点,后脑勺的发丝凌乱地贴在后颈上,流到衣服里,手指关节也有些操劳的变形但干干净净。 她胳膊上也有汗毛,腋下也流汗,她被人看着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她埋下头取盒饭,她点火端水倒泔水桶,头发乱的时候也像鸡窝,昝文溪坐在路边当流口水的傻子,眼睛却装着李娥,李娥不是广告里的漂亮女人——因为忙碌上火,这几天李娥口腔溃疡,说话的声音很轻,被遮阳帽挡着眼,别人看不见李娥漂亮的勾魂的眼睛。 卖完了,李娥朝她招招手,她走过去,李娥从棉被下面拎出两个罐头瓶,装了绿豆水。 “喝点。”李娥摘掉遮阳帽,额头的发丝都湿透了,弯曲地贴着,随意拨弄了几下,猛地往嘴里灌水。 “昨晚上熬的?” “嗯,外头的水一块五一瓶,划不来。” 李娥变戏法似的,掀开棉被,还有两个罐头瓶,全然够两个人喝上半天的。 昝文溪望着李娥的眼睛,李娥是真高兴,今天盒饭全都卖完了,也没人占她便宜,调戏也没有,大家都规规矩矩的,眼睛里装着喜悦,昝文溪也高兴,咕咚咕咚喝完了擦擦瓶口,放回棉被里,举手建议:“回去路上我骑着,载着你,你歇会儿。” “那我坐后面去。”李娥说。 把棉被叠起来,底下还有一层竹席,李娥就躺了下来,蜷起腿,枕在棉被上面喊她:“骑车,走吧。” 昝文溪骑着电动车回去,路上颠簸,也不知道李娥有没有睡着,车尾悬着的二姑娘盒饭的招牌晃晃悠悠,昝文溪回来的时候正好大家都在午睡,街上没什么人。 从平坦的水泥路上到颠簸的土路还有一段距离,昝文溪拧动车把手,换了一条路。 从这条路绕过去,可以到水库,她其实是怕这里的,她死在这里,但现在机会正好,火车铁轨悬在水库上方,轰轰隆隆地拽着一节节铁皮疾驰而过,有时候不午睡的小孩会在水库四周的荒草堆里玩耍,就像姜一清和姜二楚。 但这里没有姜一清,姜一清瘸着腿不能出门,也没有姜二楚,没有家长指令,小孩只能在有德巷徘徊。 她把车停在草叶子当中,看见李娥真睡着了,就把外套脱下来轻轻搭上去,自己拿了根木棍往左走走,走回来看看李娥,往右走走,回来看看李娥,她这么走了几趟,找到了自己死的那个地方。 现在看,她抓过的水草和石头也没了痕迹,不过有几块大石头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浮在水面上回到人间,其实听得见动静,模模糊糊地知道姜一清和姜二楚在岸上,她捡起了他们破旧的伞。 那把伞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随便拿起一块石头,想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墓志铭,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长什么样,却不会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石头扔下了。 昝文溪心里,自己是已经死了的,她怕水,隔开四五步站着望,水流平静,看不出下面会伸出手把自己拽到地府去,现在也不是八月八。 走了回去,李娥慢慢爬起来,看见四周,昝文溪主动说:“我看你睡着,路上颠簸,怕弄醒你。” 李娥从车上下来,拿着钥匙在车把手上按了几个按钮,车斗忽然升了起来,好像要倒空似的,和底座成了四十五度角,棉被缓缓滑落,堆在车尾。 这个角在地上投出影子,车斗像船帆似的立着,地上有一轮船的黑影,李娥把竹席抽下来铺在地上,把棉被里的绿豆汤拿出来,让昝文溪坐着,自己抽了草叶子编成了绳子,神奇地挂在罐头瓶口成了绳结。 李娥就拎着罐头瓶往水边去,昝文溪跟在后面。 也不知道李娥抽什么疯,忽然猫下腰,把罐头瓶浸在水里。 昝文溪立马抱住李娥的腰,卯足了劲儿拔萝卜似的往后拖,晚一秒李娥就会掉进去,晚一秒自己也会跟着死,她心里慌乱,把人拽走,李娥没拿住罐头瓶,啊了一声,罐头瓶漂了几下就开始往下沉,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你干什么!”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出来,李娥惊愕地指着水,昝文溪也指着,心有余悸面色发白,两个人呛了一句,昝文溪举起手犹豫了一下,把李娥往靠岸的方向推了一把:“掉下去怎么办!” “好端端的,不刮风不下雨,岸边也不滑,你刚刚来那么一下我反而才可能掉下去!” “那你没事到那里干什么!” 昝文溪头一回说话这么强硬,死过一次的人在这方面不肯让步,李娥说:“绿豆汤冰一冰才好喝!” 昝文溪不懂,只知道水里有水鬼,板着个脸,李娥也烦躁了:“你可以跟我说啊,你看,没的喝了!” “我是着急!” “你着急把我推进去怎么办?” “我不会把你推进去!” “那我刚刚一慌,差点就掉进去了。”李娥看昝文溪神情不对劲,少有的郑重,语气软了点。 没想到这话一说完,昝文溪脸吓得更白了,低下头:“是我不好,不能把你带过来。” “我是大人了,不是不懂事玩水的小孩。” “那也离水远点!还有,离火也远点,水……水火不容!”昝文溪好不容易想说个成语,用错了。 玩火尿炕,玩水有水鬼,李娥也是头一回被当成小孩对待,跺着脚说:“来这儿又没什么关系,是你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这两个词把昝文溪绕晕了,左眼珠子就开始飘,李娥也知道昝文溪是担心,傻子有股憨直的劲儿,可能方法不对,说:“我也觉得挺好的,这儿风景好,今天不冷不热,咱们还有一份盒饭,正好野餐。现在好了,没有水,那些饭都放多了咸盐,一会儿咸了,看你喝什么!” 李娥已经坐在竹席上了,理了理被她一拽蹭到草叶粘上点脏的裤脚,昝文溪不懂“野餐”,等她下指令,她说取饭,就取来了,还剩一袋子,又取来两双一次性筷子。 香菇油菜,小炒鸡丁,米饭。 把盒饭放在竹席上,李娥曲起膝盖给昝文溪说:“现在都流行这个,什么露营,野餐的,就是学我们村里在地头吃饭的。” 昝文溪还没说话,把筷子拆开,夹了一筷子米饭用手拦着放进嘴里。 李娥说:“你吃个香菇。” 昝文溪:“我不爱吃香菇。” 李娥说:“那就吃个鸡丁。” 昝文溪犹豫了下,李娥看她没有不爱吃,就夹起一筷子放在昝文溪嘴边,昝文溪吃了一口鸡丁,又吃了一口米饭。 “多吃菜。”李娥存心要让昝文溪尝尝咸的滋味,看她一会儿被齁着要水的时候怎么办。 昝文溪说:“菜贵,米饭便宜。” “我做都做了,你不吃就浪费了。”这话百试百灵,昝文溪特别怕浪费,被她哄着吃下去一大半米饭和菜,果然咸到了,拿起罐头瓶说要去打点水。 “水库的水能喝?走吧,回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也是到了下午两点多,地上帆船似的影子也越缩越小,她们没地方坐了,收起竹席,放下车斗,回了有德巷,大家都在午睡,箱子里一片寂静,地上的太阳光油亮油亮的。 李娥说:“进来洗个脸,我看你奶奶好像也睡了,别吵着她。”昝文溪就进来了。 洗了手和脸,李娥拿出来一个枕头,和自己的摆在炕上,她摔了一下,裤腿脏了,指挥着昝文溪说:“躺着,躺会儿,躺半个小时我叫你。” 说着走到另一个屋子,也没关门避着人,打开衣柜,把睡裙掏出来,脱下上衣,手绕到背后脱内衣,然后把睡裙套在身上,她弯下腰脱裤子,地上扔了一堆衣服,下午正好洗。 她还没回头,门忽然从后头关上了。 “哦,我以为你躺炕上了。”李娥换好了,拉开门,和正在关门的昝文溪撞在了一块。 昝文溪垂下眼说:“你换衣服也没拉窗帘,也不怕别人从墙头看你。” “什么正经人会趴墙头看?我又不是给人看的。” “那也……”昝文溪话说了一半不说了,呼出一口气,搓搓耳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脱了鞋上炕躺下背对着她。 “我知道,我没拿你当小孩,都是女的,你没去过澡堂,一群人都光着呢,还要害羞么?”李娥会错了意。 昝文溪没吭声,李娥以为她睡着了,也闭上了眼。 没想到昝文溪忽然扭过头说:“是我不好,今天太凶了,我是该提醒你离水库远点,害你没喝成绿豆汤。” “我不要紧,主要是给你喝。”李娥听昝文溪道歉,心里就舒坦了三分,依旧闭着眼,伸手去摸昝文溪的肩膀,要拍拍她让她赶紧睡,但刚摸到人,昝文溪就跳起来了。 她睁眼问:“怎么了?” “吃咸了。”昝文溪提起暖壶倒水,灌在嘴里,又烫着了,哇啦哇啦地呼气。 李娥也连忙起来,从冰柜里拿出自制的冰棍,扎进热水杯里。 “现在喝。”李娥把杯子递过去,昝文溪又不喝了,像是存心闹腾她似的又回炕上躺着了。 躺了一下,又折腾着坐起来,把枕头拖得离她有三个人那么远,重新躺下了。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没有,没有的事,我是觉得热!” “那你往炕头挪过去干什么……”李娥只觉得莫名,走到炕沿,把昝文溪的脸捂住了,“闹什么闹,睡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60 第57章 小狗们 不到半个小时昝文溪自己坐起来, 轻手轻脚地绕过睡着的李娥,光着脚走出门,把鞋放在地上。 把脚往鞋子里塞的时候, 眼睛是不看的,看看左边是自己家,奶奶也睡醒了正在院子里收拾纸片, 右边姜四眼在院子里抽烟, 嘀嘀咕咕地骂着王八蛋,姜一清说你骂谁呢骂谁, 姜四眼说混账东西。 她走出门迎着姜二楚,姜二楚站在门口迟疑,看见她走出来, 撇嘴表示不快, 扭头走了,昝文溪回身把门闩上了,姜二楚问她:“李娥在吗?” 昝文溪考虑了下:“咋了。” “关你什么事。”姜二楚说话学她兄弟,横冲直撞没礼貌, 昝文溪皱皱鼻子, 姜二楚还是决定跟她说,抓住她问:“李娥还有酸奶没?” 惦记着酸奶,昝文溪说:“我都喝了, 我不给你留。” 姜二楚又撇了下嘴,和姜一清几乎相同的那张脸上露出鄙夷,转头走了,昝文溪想了一会儿跟她说:“我问问李娥能不能给你一个。” 她转头回去了, 脱下鞋子打开冰箱,李娥还在睡着, 她拆了一个酸奶,从身上摸出钱放在酸奶纸盒外。 昝文溪假装自己很不情愿给姜二楚,姜二楚就是要抢着才觉得好喝,从她手里抢过来,带着胜利把吸管哗啦啦地吸完,撕开酸奶盖舔着,对昝文溪挑衅,但傻子已经回家去了。 第一趟搬纸片也有技巧,用重的铁块铁皮压住车,上面用塑料绳捆着纸片摞到比人高,往常都是奶奶一个人花费好几天来做这件事,有了昝文溪帮忙,一个小时多就弄完了,奶奶骑车,昝文溪走在后面推着。 破烂摊上的人知道奶奶来,她东西少,也算是有点良心,按着秤上的价格摁着计算器,给奶奶多算了五毛钱,奶奶说一会儿再过来一趟。 来的车是重的,回去就轻了,往常昝文溪就坐在车斗里。这会儿她要骑着载着奶奶,但车斗里又脏,奶奶说算了,奶奶蹬车,她在旁边走着,步子很慢,路过卖玉米卖蒜头的小摊,拎着一挂大蒜,十块钱。 新蒜好剥又足够辣,奶奶回家用剪刀剪开,让她给李娥一半,说李娥腌糖蒜很好。 她说晚上再去,继续搬第二趟,回来之后烧了水洗澡,昝文溪自己洗了一趟,奶奶不肯洗嫌浪费水,说等院子里的都卖了再洗——反正明天也要弄脏的。 昝文溪在微信上呼唤李娥:“你在家吗?你在墙头等我一下。” 听见李娥开门走到院子里,她就带着蒜爬到狗窝上,大蒜垂下来,像童话故事里把头发垂下来的公主一样,李娥抽走了,说:“你今天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噢噢。”昝文溪下来了,意识到自己没回答问题。 搬了三天,院子搬空了,四周的墙壁各自印出废品山潮湿的形状,砖墙透着一股阴冷,那股印子上长着苔藓,昝文溪用刮刀刮了一天,放弃了。墙角的耗子洞好像什么阵法,一个接着一个,她挥舞铁锹铲土堵上,留出一两个空,把粘鼠板放下。 小狗淘淘觉得好奇,探头打量,被昝文溪敲了好几下脑袋,又摁着去看粘鼠板,警告它:“你要是碰这东西,我就打你的狗爪子。” 她语气严厉,过会儿背着手检查,小狗淘淘也只是好奇一下,并没有真的去给粘鼠板捣乱。 院子一空,奶奶和昝文溪都显得茫然,站在屋檐下举目一望,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狗窝,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砖块和木头,南边空落落的。奶奶说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睡也睡不着,没有事情做。 昝文溪想起自己给李娥应允的,提建议说:“我看明年咱们院子能开出一片地,挖出来做菜园子。” 眼前搭起葡萄架,砌起砖头,洒上水,下起雨,一夜之间绿意盎然。 奶奶答应了。 小狗淘淘会乱咬,它会吃草,到时候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糟蹋院子,要提前教会它。它被人宠爱了好几年,对人没有警惕,看见个人就会翻开肚皮请人家摸一摸揉一揉,要是从头开始教真是有些费劲。 不问不知道,问了才意识到淘淘原来已经十二岁了,实打实的一条老狗,但昝文溪总记得似乎不是这个年纪,奶奶有点记错了,奶奶养过很多条狗,送走了好几条,有的被人套走卖了,有的被偷了,有的吃耗子药死了,也有的生病了没了——但唯一知道的是,淘淘确实老了。 她担忧着,晚上刷那个叫快手的视频的时候,看见有一只非常聪明的猫,不会偷家里的腊肉,也不会给案板上的肉捣乱,只会勤勤恳恳地捉老鼠,把老鼠送到主人的炕上。她不会分享到微信,也不会收藏,摆弄了半天学会了截屏,第二天一早,把相册里的这只猫给李娥看。 “你喜欢猫么?” 李娥在切蒜薹,瞥了一眼说:“不喜欢。” 昝文溪把手机揣进怀里——她怕丢,让奶奶在衣服里面封了个带扣子的口袋,不管她怎么跑跳都不会掉出去。 她开始洗手,看看李娥要做的菜,蒜薹炒肉片,炒土豆丝,豆结红烧肉,家常豆腐,醋溜白菜。 她蹲下削土豆皮,用擦丝器刨了放在水里洗,这事儿干了好几遍,已经熟悉了,李娥问:“怎么问起猫?” “哦,我觉得可爱。” 没有猫,她只能祈祷淘淘长寿,要是孟婆也能告诉她狗活了多久就好了,她就不用太担心。三个月,三年,李娥还有一辈子,再三为难下,她还是提前请求说:“李娥,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奶奶?” “嗯?你要去哪儿?” “说不定出远门……”昝文溪说。 总觉得这话什么时候说过,昝文溪住口了,李娥说:“我真没想过,你这姑娘这么记仇。” 她听见“姑娘”就好像听见了人说“二姑娘”,心里怪不自在的,李娥又说她记仇,她把土豆丝捞出来:“什么记仇不记仇的?” “我哪里都不去,你还要把我的话还给我。” 昝文溪想起来了,不过这会儿也无从辩解,她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是记仇的,谁对我好,我记得清楚,谁对我不好,我就弄死……我就也对他不好。” “我又没有对你好到哪里去,你天天过来找我。” “我现在多对你好一点,你以后多照顾照顾我奶奶。” 昝文溪说完,总觉得不对劲,李娥已经把蒜薹切完拢在盆里,转头去切豆腐了:“你是铁定要走了?去哪里?” “就是怕有个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说着说着就有了,快咽回去吧。” 昝文溪咕嘟一声开始咽,李娥眼神垂下来,说:“要是有什么事,你也跟我说。” “嗯。” “就是你不过来,我也不会看着她不管……”李娥说,“也不是看在你的份上。” 昝文溪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看她年纪大了,我自己不会弄,要你帮忙。” “腿还疼?”李娥问的是奶奶。 “还行了,每天晚上泡脚贴药膏的,说凉凉的很管用……等快用完了,我就去医院再开一盒。” “要是你喜欢猫,到时候问问,看谁家生小猫了,抱一只健健康康的。” “你不喜欢。”昝文溪说,自己三个月,猫还没来得及认识自己呢,没有太大必要。 李娥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她,笑了:“又不是我养。” “是呢,我就问问。” “你的腿我看都好了。” 昝文溪心里咚咚好几声,原来李娥记得她先前腿瘸着的事。疼痛是忍受着忍受着就咽了回去的,这会儿非要说还是隐隐作痛,可是她自己也忽视了。 “好了,本来也没事。” “哦。” 正说着话,中学生又来了,昝文溪一看表,气这人一次比一次来得早,低着头哼哼说:“程梓涵来了。” 李娥抬起头招呼了声,擦擦手出去了。 昝文溪在角落里,从玻璃的缝隙把眼睛伸出去,一点痕迹不露,好像她不在似的,那只歪眼睛视野奇特,叫她神奇地把院子里的事物都纳入眼帘。 程梓涵端着手机在玩,李娥把他当做孩子,还给他拿了个板凳,还热情地把自家密码告诉他,叫他连着,说菜还得等一会儿,要不回家去,过会儿给送上来? 程梓涵说不用,依旧搓着手机看,李娥就进来继续忙活,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快了。 昝文溪不喜欢这样,好像本来的工作节奏被打乱了,就因为有个人坐在这儿,就得加快速度赶工,中学生是什么?是监工的?她走了出去,要把人轰走,走近了,看见程梓涵慌乱地捂住手机。 昝文溪又不稀罕看别人的手机,只说:“回你自己家去。” “关你什么事?” 昝文溪就汪汪了几声:“我咬你!” 程梓涵连忙站起来拽着凳子要跟她打架,昝文溪哪里怕他,跑去甜甜那里,甜甜冲程梓涵汪汪吠叫,昝文溪扣紧它的狗链:“你不走我就放狗了!” “你有病,我来买盒饭的!” “盒饭没好,没好,你听不懂?”她说着就要解开狗链子,程梓涵飞快跑出大门去。 她拍拍一直在狂吠的甜甜,甜甜蹲下了。 第58章 李娥好 李娥有一张柔善的脸, 这是昝文溪后来才品出来的词,她以为李娥只是好看,好看是个刻度, 李娥已经超过指标,溢出来了,多余的部分昝文溪没有地方可以放, 就用一个“好”字装进去。 李娥透过玻璃看见她像条狗似的把程梓涵撵走了也没有吭声, 过一会儿自己拎着塑料袋说去给他送饭去,没有怪昝文溪闹, 昝文溪心里知道自己冲程梓涵生气没道理,左眼睛给的直觉,叫她开了天眼, 把别人都揣测成坏人。 李娥身边尽都是些坏人, 跟李娥走在一起左眼睛总是疼的,除了卖盒饭那里的女老板,不知道是养鸡场的还是饲料厂的,撒开膀子像母鸡张开翅膀, 笑起来也咯咯哒地响亮, 冲全宇宙宣告这儿有好吃的盒饭,来了也不走,跟李娥说好半天, 后来昝文溪才知道这是护着李娥,旁边的人都看在这位女老板的份上跟李娥真情假意地客气。 除了这个女老板,昝文溪没遇见过其他跟李娥有关的陌生人让她左眼安宁下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那歪斜的眼睛真有点神通, 好像老天知道她残疾所以给了她点补偿,把她放在秤上掂量着分量太轻, 给了点添头。 因为这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她有时候对王六女家也很感兴趣,怀疑王六女坑蒙拐骗的外表下藏着一些江湖的真才实学,就像孟婆这样神神叨叨的人不也掌握着投胎的大权?傻子从不以貌取人,王六女不美不丑,只有些让人疼痛的恶毒。 那天姜一清拄着拐杖出来,难得作为大人的展览物出现在一群老太太老头的聊天局中,他站在那里像个标本,人家说疼不疼,方便不方便,别淘气了,他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忍让和缄默,直到昝文溪出现。 王六女用脚尖踢了下孙子,姜二楚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撇了下嘴,姜一清就朝昝文溪开口说:“唉,傻子,你过来,我给你点好吃的。” 昝文溪本来不想理会,但走过去的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是个傻子身份,应该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如往常,于是她过去了,姜一清居然和颜悦色地跟她说:“我放家里头了,你帮我拿一下吧。” 昝文溪摇头晃脑地傻笑不说话,转头离开,并不打算理会。 还是王六女说:“他也是知道跟你打架不好,拉不下脸,我放大门道了,你拿回去,也给李娥点。” 那时昝文溪还对大人有一点微妙的幻想,在一群人聊天的场合下做不出太掉份太垃圾的事情,她呆着揪了下手指头,加上对王六女家更多的好奇,她打算过去一趟,大门开着,一股香油气味扑面。昝文溪看见门道只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一个盒子,拎了起来,走出巷子到人群中间。 小卖部人来人往,打麻将的有德巷四号的徐欢欢瞥着一群人闹腾傻子,扔出一张八筒,给人家点了炮,懊丧地嘬了下牙,噗呲一声,转头专心摸向麻将牌。 昝文溪把袋子拿过来,王六女笑了:“拿给李娥吧,给我们看做什么,都是给她的。” 姜一清终于恶毒地笑了起来,故意去撕扯她的胳膊,昝文溪已经意识到不太好,想要抢夺回来。 塑料袋一撕就开,盒子掉在地上散开,一双破旧的男人穿过的解放鞋,湿臭湿臭的,旁边的姜四眼面色一变,没说什么,众人都看见了,王六女用脚尖把鞋飞踢到昝文溪眼前:“给李娥送过去。” 她抬起头,王六女大笑起来,她一笑好像在人群中扔下一只麻雀,别人也跟着叽叽喳喳地笑着,一个说你这家伙真损,另一个说别戏弄二姑娘了,这几天吃了李娥的迷魂药,正好着呢,还有一个说她是个傻子她懂什么叫破鞋。 要是这些人不从旁解说,昝文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词语隐含的内容她都不太了解。可讥讽人的,要是用着没人听懂的暗语,还不如不讥讽,欺负人的,要是对方不哭,也没有爽快感,她们看着昝文溪呆着,好像李娥已经当场受辱了似的快活,但终究不爽快。 王六女和她的孙子联手唱了一出戏,也是,只有干坏事的时候姜一清沉得住气,昝文溪把牙咬碎,忍着没把麻将桌掀翻用麻将把这群人喷粪的嘴巴堵住——她一个人也打不过,脸上抽抽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不是想哭,哭是没出息的,可忍得厉害,眼眶过于酸,她呵呵地笑起来,人们也跟着笑,好像她在栏杆里面,她们都用一双破鞋买了门票看她又哭又笑。 咚,有人胡了牌,徐欢欢低低地骂了一声,从凳子上起来,飞起一脚,把那两只像臭□□的鞋踢进了下水沟:“惹她干什么,一会儿着急了拿起刀杀人呀。” 王六女不满起来:“有你什么相干?你打你的麻将,今天赢了几个钱?” 徐欢欢说:“你看不上李娥,欺负傻子干什么,老太太惹你什么了,你针对人家,欺负傻子显得你有本事?” 王六女说:“李娥破鞋还不让说了,勾三搭四的,我也不是没长眼睛。” 徐欢欢说:“那跟傻子有什么相干?” 尽管女教师徐欢欢对昝文溪这类文盲兼残疾有一种高傲与轻蔑,但这会儿昝文溪能从中分辨出徐欢欢和王六女也不是同一类人,如果昝文溪知道徐欢欢曾经当过小学科学老师,就会知道为什么她和封建迷信的王六女如此水火不容,也是隔着一堵墙,邻里之间没有什么和善可言。 但至少在有德巷里还有一条德性就是尊重老人,不知道谁又岔开话题说老太太把傻子看得紧,也不容易,大家就讨论起了老太太,而奶奶做事体面,没有做过去掏别人家垃圾桶或者偷东西之类的事情,人们说话留了点余地,昝文溪扭头走了。 破鞋是什么意思?她在网上搜了,她不认识字,语音输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她也认识得不多,最后索性关了,只知道这不是好词,但又想到是自己站在那里受辱,李娥的脸面没有跟着破鞋一起踢进下水沟,她心里很高兴。 冲着这件事,她想,王六女必定是个骗子,她认为好人才有真才实学,世界的秩序是建立在道德上的,就像李娥心地好所以李娥做饭好吃,心善的人该得到更多,这是个朴素的真理,但她转头想到李娥的死,这个王六女也必定难辞其咎,原来李娥四周水深火热,除了奶奶,所有人都可能把李娥逼死,李娥好像一块肉,丢进了野狗堆里。 最终她得出结论,有德巷就是个垃圾堆,要是能解决,不如让李娥开始搬家,但没有理由——说出来也可笑,而且有德巷的房子不值钱,搬家搬去哪里?所有的建议都是空中楼阁,她没办法开口。 李娥出去买完菜回来,昝文溪用铁锹铲着粘鼠板出来,两只硕大的耗子都上了钩,看起来像一个老鼠家族的老祖宗,地底下必定是有更多鼠子鼠孙,正坐着发愁。 李娥看见昝文溪毫无畏惧地戳着耗子,呼出一口气:“要不,还是养只猫吧?” 昝文溪:“不用。” 把老鼠都发配垃圾堆,昝文溪放回铁锹,李娥说过来,她就走过去,李娥指着车斗,在塑料袋包裹的生菜叶子下面藏着一根真知棒,昝文溪呆了下,李娥说买菜没要零钱,就送了个棒棒糖,让她吃。 “我不是小孩。” “大人也吃糖。”李娥说,可昝文溪坚决不肯,走到三轮车后开始推,硬是把李娥送到了家。 这根真知棒给了姜二楚,她兄弟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变成一个更加阴沉的男孩,无法四处活动,大人的宠爱都给了姜一清,姜二楚无所事事地坐在大门口,李娥顺手把真知棒递过去,姜二楚吃人嘴短,跟李娥告状说:“我弟弟想收拾你,他偷我爷爷的鞋要给你,我不知道放哪儿了。” 昝文溪不想让李娥知道这件事,着急地把姜二楚推开:“坏!” 姜二楚也推她:“又不是我干的!傻子,有病,听不懂人话!” 李娥实打实地听见了,也没反应,径自把车推进家里去,出来的时候给了她们一人一盒酸奶劝架。昝文溪说不要,姜二楚说:“前天你给过了,你家里批发酸奶的?” 李娥皱起眉头:“前天?” 姜二楚舔着酸奶拿着糖走开,昝文溪把酸奶推回去了,转头回家去堆木头,把木头码放整齐在南房里,用塑料布盖住了。 李娥给她发微信,她胸口一颤,掏出来,微信只有一个联系人,李娥的头像是一句话但是她不认识,朋友圈每天发自己做的菜。 现在李娥给她拍了一下新的菜,生菜裹着肉上锅蒸,一卷一卷的像饭店里的菜。 “来尝尝。”李娥发语音说。 她就过去了,李娥往塑料饭盒里装了几个,让她带给奶奶吃。 “那天你拿了酸奶是给姜二楚的?”李娥一边扯盖子盖上一边问。 昝文溪说:“她惦记上了,天天在门口守着。” “也挺好的,她比她兄弟好,她兄弟让惯坏了。” 昝文溪无意讨论双胞胎,只想着破鞋的事,可李娥面色从容,一点儿也没被影响,昝文溪追根溯源地回想,道歉说:“那天我真的不是要打你,我是不高兴,我只是看姜四眼不好……害你被王六女骂。” “她想骂我,怎么都找得到理由。平时她家里来的客人多,甜甜能叫一整天,她本来就觉得我碍事。”李娥全然不在意,把饭盒递给她,说明天早上早点来,她做油条灌蛋。 李娥真会折腾些吃食,昝文溪慢慢把心塞回肚子里。 但就是这样,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她越觉得李娥好,那场大火就越像是已经烧到眼前。 她踌躇着没走,想了下,把手机掏出来,问她头像上的那行字是什么。 她有时候认字,有时候不认字,李娥自己也有点忘了,点开头像看了下:“生活的阴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 是句天气,昝文溪哦了一下。 李娥放下手机继续切肉,昝文溪依然踌躇着不肯走,好像李娥用一根线把她扯住了似的。 “回去吧,一会儿肉卷凉了。” 李娥换了个菜板切青椒,利落地把中间的籽挖掉。 昝文溪回过神来:“今天就准备?” “嗯,怕明天人家初中生来,还要他等,耽误人家学习。” “他又不学习,天天玩游戏。” “别说这话,他可比咱们都有文化,游戏也是,劳逸结合……他妈妈好不容易让我帮忙做点事,也没几天就开学了,这几天尽心尽力就行。” “你也没念过书?” “念了几年,刚念初中就不念了,我学习不好,家里头也没有条件,”李娥说,倒是挺平静的,过了会儿朝昝文溪笑笑,“没有学历只能天天卖盒饭,不像人家能坐办公室……要是你早几年能学习就好了。” “人长大了不能再学习了?” “也不是不行,就是……人家有的是家里头支持,有爹妈或者老公挣钱,有的是自己聪明争气,我什么都不沾。” 昝文溪忧伤起来:“你不聪明吗?可是我看你总是自己挣钱,你开了这么些年店,没有攒下来吗?” 李娥沉默片刻,继续切肉,昝文溪知道自己不该问了,拿起温热的肉卷盒子要走。 “赵斌拿走了。”李娥说。 第59章 李娥坏 “欠的是他的钱?” 李娥就不再说话了, 乱开头的话是一个毛线团,随手扯的线头不作数。两个人面对着青椒,肉卷, 生菜叶子,荤素搭配香气四溢之下,有些话还是那么难以下咽, 吞吐一阵, 李娥嗯了一声承认了,昝文溪知道李娥还着刘文华一身的债, 要是不还债就要被泼大粪泼颜料,从这所房子赶出去,对这个故事的全貌, 她分不清借贷利息各种欠条借款在手中过了一遭又一遭最后织出的密网, 她只觉得李娥可怜,辛勤地蹬着腿,却被这网缠裹得越来越紧了。 “还欠多少?” “不好说,哎呀, 快回去吧, 是我自己的事。” 李娥在这事上把昝文溪轻轻地推开了,李娥的过去有一堵墙,昝文溪给拦在墙外头了。 肉卷软糯好咬, 香气在嘴里飞溅,奶奶端着筷子手指头微微发抖,昝文溪担心是中风或者心脏病,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诡异浑浊的左眼睛也被掰了回来,但奶奶平稳地把肉卷送到嘴里, 咀嚼了一下:“李娥还是会做饭,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头,就比别人做的好吃。” “她手艺好。” “肯吃苦。” 祖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李娥夸了一遍,直把李娥夸成了一个该上电视的好模范。奶奶晚上看电视,电视上是一个带领全村创业的女干部的故事,奶奶就指着女演员说:“李娥比她好看。” “也跟她一样能干。” 又夸完了,昝文溪躺在被子里暂时睡不着,心里想着电视剧的剧情,没过一会儿,李娥的脸就浮现在女演员的脸上,好像女演员下了班,李娥跑进电视里代班,勤勤恳恳地穿着粗布格子衣服坐在桌边掰豆角,昝文溪翻了个身,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李娥已经尽职尽责地演到了被村民误会,自己坐在家里生闷气哭的剧情 ,奶奶握着遥控器睡着了,发出鼾声,昝文溪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上又开始放新闻了。 她把电视关了,拿着没开的手电筒坐在院子里,睡不着乱想,一会儿想着猫捉老鼠,墙缝里的老鼠一家什么时候跑去粘鼠板的陷阱,一会儿想着头顶的灯总该修了,她得去五金店买灯泡,一会儿想着院子陡然变得空了,连那个烂卫星锅都一口气卖了,平平整整的院子空荡荡的,她还能为奶奶的三年做什么。 有时候意识也像小狗,捉也捉不住,没过一会儿她又想起了李娥,站起来想要踩狗窝探墙看看,想起自己答应了李娥不再爬墙头,正在忍下,听见了有人出门的动静,站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下,忽然咚的一声,像是在敲墙。 紧接着狼狗甜甜就警惕地吠叫了起来,那个脚步声立马变得杂乱,然后关上门。 昝文溪无从判断是谁家打开了门走出来,甜甜已经趴下了。 昝文溪恨自己不是顺风耳,那个声音必定暗藏古怪,但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很快周同凯的车回来了,听得久了人能分辨出不同的机器,引擎和轮胎几乎写着周同凯三个字,嚣张跋扈地在夜半开回来,在之前昝文溪一直觉得他工作相当辛苦,直到听见周同凯打电话的声音,笑着,跟一个女人。 “明天再说。”最后周同凯这么说,那边喊了声老公,周同凯又笑了:“行,我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昝文溪听见鞋底摩擦泥土的声音,然后听见有德巷四号的大铁门打开。 毫无疑问的是,女教师徐欢欢是周同凯的妻子,从奶奶和任何人的口中和眼神中都能判断这对充满知识的夫妻早早地就住在了有德巷,那么周同凯还有一个老婆在电话里住着,昝文溪在地府中看见过这样的纠缠,男女多是独自一人行走,少数的恩爱鬼魂牵着彼此,也有些鬼魂男女总是凑的单数,纠缠着撕扯着争抢着推拒着,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女教师徐欢欢曾经像李娥一样照顾过昝文溪,昝文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就是最忠诚的情报信息收集站,但徐欢欢也不像王六女这样讨厌,那天一边打麻将一边还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偏向了傻子,傻子没有孤独地在原地难堪。 说实在的,她倒是也没有听说过徐欢欢对李娥怎样,徐欢欢作为一个流落文盲堆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对李娥这样义务教育都没念完的人是看不上的,唯有麻将这种计算的艺术能够让她短暂地厮混在这群人中间。 她犹豫着,把这件事记下来,或许有所误会,或许还有转机,或许周同凯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忽然摸出良心顺了顺毛就此改了——昝文溪不愿意去打乱别人的日子,可她相比起周同凯,更偏向徐欢欢,至少徐欢欢坐车会带她,不嫌她身上脏。 知识在大脑里填充太多之后,似乎上天惩罚他们,要让这优秀的知识断了后,这两个人没有孩子。文盲们在女教师面前唯一抬得起头的事就是这,有个孩子就能踩上她一脚。徐欢欢蔑视又自苦,拧巴得跟李娥也差不多了——这是昝文溪久违地坐在奶奶膝盖下面听人们聊闲天得出的结论。 奶奶没有了捡破烂的事情,但生物钟催逼着她早早起来,把院子扫完之后拧开电视,但大清早不播放奶奶爱看的电视剧,有重播一档热播的仙侠古偶,奶奶看了没有一会儿就把眼睛闭上了,说这演得太玄乎了怎么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飞来飞去——穿白衣服的人太多了。 那天昝文溪卖完盒饭回来,想拿钱出来去买灯泡和手电筒电池,看见奶奶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小狗淘淘在玩一只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奶奶就观看着淘淘的电视节目,手里头捏着碎布头,没有听见昝文溪开门的声响。 小狗玩得入神,昝文溪站在门口望着奶奶,奶奶坐了很久很久。 她忽然有点不喜欢周同凯,周同凯软绵绵一声令下,她们就放弃了捡破烂的事业。 奶奶老年失业,满身不得志的惆怅,她还有力气,她没有眼花,甚至搬得动很多砖头也没有驼背,但忽然就没了可做的事情。冬天的棉窗帘和坐垫都早已缝好,锅灶柜子茶壶碗筷都擦洗得发亮,衣服洗完了晒了,樟脑丸的味道散去又盖上又散去,给昝文溪做好的新年衣服已经躺在了一个大的塑料袋里。 昝文溪当然知道这一切,她意识到聪明就是愁苦,当傻子的时候只知道奶奶有钱可以给她买东西吃,只知道奶奶什么都能做,会给她缝沙包让她被双胞胎骗走还能傻呵呵。 世界是丰富的宝库,混沌但予取予求,所有人都没有情绪。 如今聪明了,她看见李娥的苦,甚至理解了徐欢欢,再看见奶奶的苦,苦是沉默无言的,匆匆也是苦,寂静也是苦,所以地狱里总是一片哀嚎,昝文溪坐在地上看见鬼魂们的脚都是虚的,拖着长长的,沉重的影子。 她走到奶奶身边,奶奶回过神看她:“盒饭卖完了?” “卖完了。” 两个人往里走,奶奶开始搬枕头躺下睡午觉,昝文溪说:“下午咱们两个去买灯泡吧,我把院灯修一修。” 奶奶说:“你会修?” 她想起李娥搭起灶台,就说:“我会。” 实际上连怎么搜索也不知道,语音转文字的时候说话卡壳,还是求助李娥帮她搜索如何换灯泡,李娥发来一个视频,过了会儿说:我去帮你。 昝文溪说:千万别。 她心里的意思是,她要让奶奶有些事情做,就像自己要做点有用的事情一样,李娥过来把事情都做了,自己和奶奶就会没用。 但表达出来,她觉得怪,自己听了一下,刚要解释,李娥的语音就发来了。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这个“又”字掐住了昝文溪的耳朵,她感到自己有把柄在李娥手上,连忙解释说:“我们不捡破烂了,奶奶没有事情做,我……” “那么大年纪了你让她爬高换灯泡?”李娥的声音也爬高了,无论如何非要过来。 奶奶已经把捡破烂的三轮车擦洗干净,锈迹斑斑但上面铺着碎布头拼成的坐垫,昝文溪傻呵呵地坐在后面,冲跑过来的李娥招手,奶奶说要去买灯泡,李娥说待会儿她来帮忙。 买了灯泡回来,先把电闸拉了,昝文溪一脚踩着高凳子,一脚踏在窗台上,抬着胳膊拧灯泡。 李娥本来说比她高,一定要自己上去,昝文溪却着急地跺脚抗议,李娥就在下面扶着凳子指导她,奶奶反而晾在一边站着看,但也兴致勃勃地操心着:“慢点,慢点。” 拧灯泡这事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了,昝文溪高兴地猫腰从凳子上下来,李娥扶着她的胳膊,她掉在李娥怀抱里,松开,好像做成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似的笑起来,一转眼,奶奶微笑着站在院子正中,好像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昝文溪想起自己的初衷,有点气李娥管得太多。 可李娥仍然扶着她,好像她的脚是软泥捏的似的。 “你倒是什么都会,我不会,我什么都做不了。”她的憋闷不知道从何发泄,说出来的话就酸里酸气的。 “我真是,我哪里又惹你了?”李娥没好气地松开她,拍拍她裤脚和胳膊上的灰,昝文溪推着她出门:“好好好,我谢谢你,我太感谢你了,你快忙你的吧,菜还没买呢,你买完菜我去干活。” “我买菜,你跟着不!”李娥拽住她胳膊,她本来也想跟着,可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奶奶一个,她说:“不去!” 李娥指指她:“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说说看。” “没有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昝文溪意识到是自己迁怒了,赶紧解释着,又怕耽误李娥的事,更着急地把人往外推着。 李娥顿了下,没再搭理她,朝奶奶说:“大娘啊,我领着她买菜去了,您晚上别做饭了,来我家吃吧。” 奶奶说:“我自己做点就行,你们两个上街转转。” 李娥好霸道,自己会做饭,连奶奶的做饭权都剥夺了,奶奶连做饭都不做的话,又要在院子里枯坐,总跑出去跟人聊天也不像回事嘛! 她甩开李娥的手:“你……你什么都会,你就会你的,你别,别管人家吃什么,我奶奶就爱自己做饭。” “神经病,”李娥被她的反复无常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的心情惹恼了,“真搞不懂你!” “我……哎呀!”昝文溪气自己没文化解释不清楚,把李娥推走了:“买你的菜去吧,先不要管我了!” “拆伙不干了?”李娥推她一下,把她推了个踉跄,严肃地盯着她,深呼吸,别过头,“也行,反正都是一样……我就知道。” 第60章 不用 好一个喜怒无常的李娥, 在昝文溪唯一好的那只眼睛里总是错位的,她往前,总错开李娥半个身子, 李娥抱着胳膊低头踢一块儿无辜的石头,清脆的一声,踢完就绝情地转身往家里赶, 步子不太快, 昝文溪很快跑到她面前解释:“又拆什么伙,你……我又不是这样的意思。我是想——” “什么?” 好不容易有个好言好语的机会, 昝文溪却说不上心里头怎么想的,奶奶和李娥是手心手背,她只能心里头掴自己巴掌, 脸上低声下气的:“我说不好,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乱想。” “是你让我别管了。” “是……” 正说着话,忽然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又被撵了出来,拿着手机靠着墙晃晃悠悠地走着, 看见李娥, 抬起头。 傻子昝文溪龇牙恐吓中学生,装傻的时候更没办法说真心话,等目送着中学生走出有德巷, 偏偏王六女带着孙子回来了,没过一会儿徐欢欢也打麻将回来了,有德巷平时都安静,偏这会儿热闹。 昝文溪的智商见不得人, 李娥在气头上,没有跟她干等着, 进了屋把门从里面锁了。 昝文溪晚上对着微信看,但词句就在嘴唇边上筹措不来,尤其是对着这个小方块,更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总觉得隔着一层。 还是爬起来了,在周同凯回家之前的时间点,她咚咚咚地敲李娥的门,狼狗甜甜冲门口叫了两声,李娥把门打开了,披着衣服问:“是谁?” 她刚要吭声,怕李娥听见是自己就转头离开,沉默地猫着腰,忽然听见几声自行车铃叮当转,回头看,竟然是赵斌骑着车打着手电筒,摸着黑进了有德巷。 李娥已经走到门边,从门缝里看她,看见是她,果然就要扭头。 昝文溪连忙说:“赵斌就快来了,把我放进去吧。” 李娥啪嗒一下把门打开,冷冷地往有德巷外看一眼,果然看见赵斌,脸色就变了,把人拽进来,立即闩上门,喊了声:“大娘什么时候过来呀,一起来吃点,我没吃完。” 叮铃声就停了,自行车停在门口,隔着木板,昝文溪啊啊了几声。 赵斌知道李娥就在大门道,说:“怎么,家里头有客人?改天再请吧,有点正经话跟你说。” 越是说自己是个正经人,听起来就越不像,李娥说:“今天实在是不方便,你来得突然,也不说微信上提前跟我说一声。” 赵斌说:“我来你这儿还要提前通知你呢?” 昝文溪正暗自紧张,想着要是赵斌强行进来,她就跑去把狗放开,甜甜嘴巴一张,不说把他咬死,也能卸下他一条腿。 可李娥却深吸一口气,笑着把门打开了,侧着身迎着赵斌,脸上一点儿没有“我不想跟他说话”的勉强:“你随时来我都欢迎,就是我这客人也没办法撵走,你也看见了,说不通。” 昝文溪知道这时候是给自己表演了,但也没太刻意,只是傻笑着盯着赵斌看,牵住了李娥的衣角说要喝酸奶。 赵斌看见她,仔细一琢磨:“那天买菜,领的就是她吧?麻求烦的,赶紧撵回她自己家去,天天往别人家跑。” “就是这样的小孩。”李娥说,赵斌已经把自行车推进来了。 从他往门口一站,狼狗甜甜就奋力地汪汪叫,挣着铁链绷得笔直,简直像是恨透了赵斌似的往前伸着嘴,想要擦着他的裤脚咬上一口才甘心。 李娥大声地骂甜甜别咬了来个人你就叫你没完没了了你,又对昝文溪说给你喝酸奶哈没事儿我不撵你走。 赵斌就不太高兴,逃命似的慌里慌张进了家,踢了鞋子往炕上一坐,一股脚臭弥漫开来,昝文溪也没客气,说了句:“什么味道?”赵斌也没搭理她,瞥一眼炕桌上两个盆里摆着的芹菜和豆角:“还做盒饭呢?这么辛苦。” 李娥去冰箱拿酸奶递给昝文溪,昝文溪说还要,一边拿下了剩下的两个迅速扔到泡着土豆的盆里,对着冰箱说:“咋就一个,小气!小气!小气!” 三个让她操作成了一个,吵吵嚷嚷的,跟在李娥后面非说李娥不给她酸奶,李娥往前她往前,李娥朝后她往后,跟在后头一步也不停,赵斌好几次开口说话,李娥都忙得无暇顾及这茬,不住地朝赵斌赔笑。 赵斌说:“哎哎,我也不多坐了,就一件正经事,李娥,你知道。” 他看起来是真要走,两只臭脚已经塞进了他的臭鞋里,李娥连忙推开昝文溪对她说:“今天是真没有了,你快回家去吧。” 昝文溪不知道这是真让自己回去,还是假的,李娥像个谜语,一层谜底套着一层,自己还在迷宫最开头呢。 她怕自己离开,李娥被占便宜,又怕自己不走,耽误了李娥自己的想法,就像自己非要自己换灯泡让奶奶扶,李娥好心没办好事一样。 思来想去,她又纠缠了两句,说哼那我就在院子里等着,大踏步地出去了。 狗绷紧了铁链朝着窗口龇牙,蓄势待发好像一根箭矢随时准备飞出去。窗口晃动着孤男寡女拉拉扯扯的影子,昝文溪蹲着捡地上的瓦片捏在手里,可什么都不是趁手的兵器,她瘦弱无力,个子也没有赵斌高,即便是杀人,若没有李娥配合,可杀不了赵斌。 杀心起来,就没消停,她动辄就要杀死赵斌,法律悬在头顶三尺看她,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傻子,何况是连来生都没有的傻子,已经是因果之外了,造成什么样的杀孽也带不进地府里。 没过一会儿,拉拉扯扯的两个影子分开了,赵斌拍着裤兜拉着裤链走出来,李娥跟在后头,甜甜汪汪大叫,李娥拼命拉狗,赵斌骑车出去,留下晃晃悠悠的两扇大门。 有仁巷的后墙凸出两个通风的小窗,像人戴着眼镜窥视着院子里头。 李娥紧走几步把门关上,柔软的睡裙像一片薄薄的云,朦胧地盖在她身上。 昝文溪拿着自己没喝的酸奶搁在窗台,李娥瞥一眼:“喝了吧。” “我……你还生我的气吗?” 李娥抬抬头示意进去说,昝文溪走进去,李娥让她把酸奶拿上。 她捧着酸奶进屋,李娥说:“不是让你回去?” “我分不清是不是真的让我回。”昝文溪说。 “算了。”李娥从土豆盆里捞起另外两个酸奶递过来,昝文溪摇着头,捏着酸奶瓶子,想好了怎么解释。 “我奶奶现在不捡破烂了,没有事情做。我是想给她找点事情做,不然她太孤单了。你替她把事情都做好了,我……我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觉得,你什么都会做,但你都做了,奶奶做什么呢,我……除了想帮你做点事,我也想做点帮奶奶的事情。” “那你直说呀!”李娥说完,又一甩头,抿住嘴唇,把窗户打开了,清新的夜风吹进来,把屋子里隐形的赵斌吹散了,两个人都好受了点,但也把隔墙有耳四个字吹了进来,声音压低了,“我又……算了。” 昝文溪想问问刚刚赵斌来是干什么,李娥头发和衣服都还算整洁,时间也短,她知道李娥一定是被欺负了,却不知道是怎么被欺负,赵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道。 李娥说:“他来要钱……我也没办法。你拿着酸奶回去吧。” “我明天还来。”昝文溪怕她真的拆伙。 “好。”李娥答应了,拆伙这气话就吹走了,但到底是误会和误会隔着一层,昝文溪觉得跟李娥没有跟之前好了,又不知道怎么解决,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半晌,拿起炕桌的盆端起来接了水清洗。 李娥说:“不用。” 昝文溪说:“用。” “好了好了。”李娥看着她把菜洗干净再端回来,没跟她说那其实是已经洗过了的。她也懊恼自己好心没办成什么好事,昝文溪虽然聪明了没有几天,但心思很细,人人都只看见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昝文溪却能看见一个老人的精神需求,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这层,大喇喇地包揽了——虽然也不是错,只是到底和昝文溪想得不一样。 有时候她会嫌昝文溪没直说,但经不住细想,细想就会意识到昝文溪有表达,可一天学都没有念过,苛求别人拓印似的把内心说清楚……还不如要求自己更细致地观察别人。 赵斌又拿走她八百块,她像是养着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也像是他的保险,赵斌被老婆克扣了,随时都能跑来她这里要钱潇洒,她烦心的事太多,顾不上仔细端详别人,短视频也刷多了,没那个耐心,匆匆地要别人解释,要别人说清楚,到头来,是她不好,她根本不看。 昝文溪把蔬菜都清洗干净了,巴巴地看着她。 李娥忽然洗了洗手,拿了两根干净的长筷子,挑了一筷子泡菜用小碗接着。 “尝尝。跟视频学的,酸甜口的泡菜。” 她用筷子挑了一片白萝卜条放进昝文溪嘴里,昝文溪尝了尝点头说好吃。 她知道昝文溪没吃过什么好的,吃什么都说好吃,笑了下,自己尝了口圆白菜。 “还行,你再拿双筷子,那边我进了点小塑料袋,你每个里面填这么大一筷子,然后捆上。就像这样。” 李娥演示了下捆咸菜的手法,昝文溪点着头学会了,转头去挑泡菜。 李娥忽然想起来了:“哦,还有个,我看见医生给你们开的那个膏药是不是这个?今天快递到了,我取回来了,在那个小快递盒子里。” “你买了膏药?多少钱?” “不用,”李娥把芹菜叶子揪掉放在一个盘子里,“随手买的,没有几个钱。” “多少?”昝文溪坚持。 “二十来块,没事,你天天帮我,我都没给你发工资,就当工资了。” “不一样。” 回去之后,昝文溪给她拍了下当初去医院开的药费单子,那个膏药三十二块五一盒。 “明天给你。”昝文溪说。 李娥把手机放在嘴边,犹豫了下又放下了,第二天昝文溪拿着零钱过来,紧张地注视着,生怕她不要。 她收下了,把五毛单独拿出来,路上买了五块软糖,分给昝文溪,这回昝文溪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也或者是这样就不算是没要钱,拿过两块,一块装在兜里,另一块拆开抿住,朝她笑了下,把头歪在她肩膀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人言可畏 昝文溪不想稀里糊涂地亏欠别人, 李娥以前对她好,现在对她还是好,那以后自己不在, 李娥还会对奶奶好吗?虽然凭着对李娥的了解,李娥不会一点儿也不管,但她抛开这份功利心想, 自己总是亏欠李娥, 像是天平上把自己放进去,好轻好轻的一个。 而李娥的好, 沉甸甸的。 她想趁现在多对李娥好一点,弥补之前,也让李娥念想着未来, 这样到了最后, 自己的亏欠就能少一点。 电动三轮往前晃晃悠悠,昝文溪的心跟着晃晃悠悠,她嘴里嚼着李娥给的糖,李娥买东西用手机扫, 但这五颗糖是现金买来的, 她看见自己揉皱的五毛钱被递到小卖部老板的手里,高高地从大大泡泡糖罐子里挖出来五颗,五毛钱给了她一种近乎推杯换盏的互动, 她心里升起异样的自得,没留神,就已经靠在李娥肩膀上了。 上一次把脑袋贴上来,李娥说她影响了拐弯, 现在一条大马路没有弯道,路线她都认识, 粗略估计还有两分钟可靠,她慢慢算着,感觉出李娥的骨头窝硌得慌,耸动了一下,紧绷了起来,她立即坐直了。 这天卖盒饭,每个袋子里都装着一包昝文溪亲自打包好的咸菜,她有意公平,卷心菜,白萝卜,胡萝卜,泡椒,绝不让谁多吃少吃半片。昝文溪留意收到盒饭的人们的脸,大多数都只是给钱拿走,一声也不吭,还是那个胖胖的女老板来,发现了其中多出的一小包,掂了掂,李娥朝着她笑,先解释说:“家里做了点酸甜口的泡菜,给大家伙也都尝尝。” 女老板就捏起塑料袋,但手指头解不开,昝文溪立即过去替她解开自己打好的结,女人诶呦呦笑着几声,说她懂事,当场把萝卜填进嘴里咀嚼了下,笑着说:“这个好,真好。” 李娥脸上浮现出一团羞赧的红,低着头一边搓塑料袋一边说:“下回我多做点,这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昝文溪看见李娥的神情,心里头一动,回去的路上跟她建议说:“你看要不要去什么面馆,跟人推销推销。” “什么意思?” “你看,你腌一罐子也是腌,免费给他们也是腌,面馆也自己腌菜,但有的是从外头买,比如我上一家,他们的咸菜丝就是一箱一箱的,没有那么好吃。你看看多少钱,跟他们说,给他们专门做泡菜,他们省劲又有特色,你也能多挣点。” 昝文溪心想自己在自己店里观察的事情还能派上用场,建议过后就等李娥说话,要是李娥认可她,她还想往李娥肩窝靠一下,李娥刚张开口,忽然车轮一歪,昝文溪以为是自己的心思被李娥撞破要拐弯,立即坐直——李娥却把车靠边,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有一个车胎漏了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瘪了下去,带着整个三轮车像个站没站相的孩子,歪着一边肩膀。 昝文溪往四周看,搓搓手,扶着车斗冲李娥说:“还有点距离,往修车摊走,你看还能骑动吗?” “骑是能骑,就是车把手打滑,老拐弯,我拿不住。” 车子很不服气地停在路边,三个轮坏了一个,理直气壮地不动了。 李娥在前面扶着车把控制方向,昝文溪在后头卖力气,车子咯吱咯吱地走了起来。 昝文溪绷着腰埋头苦干,这和推着奶奶和废品上坡是一样的,她神色如常,倒是李娥,过会儿就说,换换吧,她来推,过会儿又说歇歇吧,透着一股娇气。 昝文溪当然不会真的觉得李娥娇气,她心里想,是李娥把自己当小孩看,觉得她娇气,外人眼里头也是要酸奶哄的傻小孩,越发想要证明,卯足了劲儿,李娥只能趔趄着扶车前行,嘴里叠声说慢点慢点。 好不容易挨到了修车摊,轮胎瘪得像一根烂香蕉。 修车摊老板在修别人的电动车,把原先的电瓶掰下来,换一个改装的杂牌,言之凿凿保证这个充电一次能骑两天,冬天也是一样,冬天电会冻没,没事,这个电瓶耐用…… 换电动车车胎要七十三块钱,又因为是三轮车,最后要八十三块。越没钱越有花钱的地方,缝缝补补还是大洞小洞一大堆,修车摊老板说在这儿放着吧,让她们晚上再来取。 修车摊就正对着从前的老刘早餐店,现在搬空了之后,里头堆放着些材料,不知道要把这半张门脸变成什么样,这时候李娥也心里有数,什么不租了孩子娶媳妇之类的,都是托词。 出神地看了会儿,忽然看见一只灰色的狸花猫跳上墙头,昝文溪就抓紧她的胳膊。 昝文溪看着别人家的猫来去自如,心里对自己过去的念头一闪而过,想起自己本来的命运,是去当一只名贵的品种猫,又想起她想要一只猫来捉老鼠,陪奶奶,忍不住多望了一阵,目送那灰黑色的小小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下,不知道去了哪里。 “咱们先回去吧,到时候再来。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再买菜也来得及。”昝文溪拉拉李娥的袖子,李娥没说什么。 各回各家一会儿,昝文溪从院子角落又拽出粘鼠板扔了,只觉得这子子孙孙无穷尽,一阵烦恼。下午戴着手套整理了下废木头砖块,摞得越来越整齐,大块的也不能回收利用的,搁在院子正中,用斧子劈成小段。 外头传来小货车的声响,还有喇叭叫喊着,让挂炭了。 挂炭的意思就是买煤,十月底开始供暖,九月就陆续有人叫卖,喊着大块炭,经济实惠,精品优良,石头少,烟灰少。 奶奶出门掂量了一下,不太满意。 卖煤的说:“都让挖空了,这年头的煤没有那些年好,您老人家别太挑了,到时候政策下来不让烧煤了,你是挂也挂不上了就。” 这几年陆续有一些电价补贴政策,昝文溪重生一趟,还没来得及想这么远,更不知道去哪里了解,李娥说,是给没有暖气的平房人家准备的,要求少烧煤,可以买电暖气,冬天电价优惠——但总体上肯定是买煤价格更划算。 但李娥话头一转:“不过前几年出了好几例老人在家里被煤烟闷死的,少挂个二百块的备用,电暖还是得准备上。” 李娥急昝文溪所急,知道老人家有时候手脚不灵便,炉子没弄好就容易被烟闷着。 “晚点再说,我也想想。”昝文溪知道奶奶寿终正寝死得安详,不太担心这件事。即便自己是个变数,但过去奶奶负责炉火,把她照看得很好,她对冬天的记忆是炉灰中闷的红薯和土豆,热气腾腾的被窝,还有祖孙两个皴皱的双手——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泡脚,只是洗澡很不方便,烧水倒水不方便,都容易冻感冒。 没有电三轮买菜,李娥从冰箱里拿出一大袋子火锅丸子,拿了一把刀给昝文溪,李娥坐在炕上,昝文溪在地上,各自把一些鱼豆腐鱼丸蟹棒的切成小片。 “新鲜菜来不及,明天就做麻辣香锅吧……”李娥跟她说起明天的计划,又说,“等得了空我再腌点菜,到时候去跑跑饭店,看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卖出去……不过也都是网上学的,不独特,人家只要一学就会了,应该是卖不出去。” 李娥心思消极,昝文溪是不懂商业,没有接茬,低头切完了,李娥又剥蒜切姜片,冻在保鲜盒里。 “剩下点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片,啊对了——” 李娥忽然起来,从冰柜里给她拿出一袋干炸平蘑:“你说的那个,我买了几袋,这次也正好用上,万一车没修好。” “肯定修好了。” 这会儿,昝文溪觉得自己像是李娥商业上的伙伴,跟李娥一道走在开店的路上。 要不是刘文华欠债,说不定李娥早就攒够了钱开店呢。 “人家都说这几年经济不好,我想着,总有好的时候,等经济好了,我再去看看哪里好租。”李娥倒是很会安慰人,用了点昝文溪不懂自己也不一定懂的大词,把过去的困难搪塞过去了。涉及开店的事情李娥就有种积极向上的憧憬,昝文溪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又一闪而过。 李娥从修车摊把车骑回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在院子里放了一盆水,三块干布一块湿布,把车子里里外外擦得光滑锃亮,二姑娘盒饭的那张招牌也摘下来擦了擦上面的灰,像是个新开的店。 昝文溪摸到兜里剩下的一颗糖放在嘴里,李娥换了一张棉被盖在车上,随口说:“还以为你那颗是留给你奶奶的。” “啊,”昝文溪呆了下,完全没想起这茬,“我不好。” “没有,我随口一说,你特意留着,我以为……” “我一点儿也没想起给奶奶吃糖……她吃吗?我不知道,我就是……”昝文溪模糊地想着自己当时的心情,觉得有点自私,又觉得只是一毛钱一颗的糖,没有必要去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好,这个事本来只是无心的,她吃糖,奶奶吃与不吃都无所谓,但被李娥一说,好像就被审判了,给不给奶奶吃都变得怪怪的。 李娥也说:“不是,不是,哎呀,你吃吧,当我没有说。” “啊。” “你关心奶奶不用别人说,是我乱说了,”李娥呼出一口气,“不用管我怎么说,我……” 李娥沉默下去了,昝文溪品味了一会儿这个心情说:“我知道,我关心奶奶,我什么东西都想着给奶奶吃。但是这个糖我没有给她,但这不能证明我不关心她,是个白眼狼。一毛钱的糖而已。” “是这样的。” “我刚刚也被你说的有点怪,感觉要是别人一说,自己本来觉得挺好的日子,就有点怪。” 李娥没吭声,昝文溪说:“但我给不给她,她是我奶奶,我关心她,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别人说东说西。” 李娥勉强笑了下,低着头没说什么。 昝文溪说:“这么想,人们的话真可怕,一句话就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傻子对人言可畏四个字有了点模糊的认识,可李娥没恶意,自己就好像被暗示了什么,要是那些故意心存恶念的呢?就像被踢进臭水沟的那双破鞋—— 她望着李娥,忽然心里咚的一声意会到了李娥说了好几遍“我又哪里惹到你了”的意思,自己说话分明不是那个意思,但李娥就会那样理解,言语之间的幽微含义让她搞不懂,再重生几遍也弄不清。 要是说“我不太会说话,你多担待”,但话都说出去了,最后要怪人家心思敏感吗? 但难道拙口笨舌的人,就不该说话了?怕误解就不表达了? 进了屋,李娥正在扫地,低着头忙碌,遮掩刚才无心一句话带来的微妙氛围。 昝文溪偏偏不知道这些幽微,地府里也没人在意她的心情,她直截了当地说:“以后要是我哪里说话,你觉得不高兴,你就跟我说。你不会惹我,我不生你的……我不会真的生你的气。要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就直接跟我说。” “这又是做什么?我刚刚就是随口——” “不是刚刚的事,刚刚都忘了,我都吃完了。”昝文溪把糖纸展开,蘸了点水往玻璃上贴,屋子里的灯照得它光芒闪烁,五彩斑斓。 “还有三颗。”李娥摸兜,递到她手里,昝文溪看着李娥,想到个更直接的表达:“我很爱很爱我奶奶。” 她表达完了,“爱”字看起来体积太大,哪怕只是说给一个不在场的人听,也快要把李娥挤出这间屋子去了,李娥低着头不知道往哪里躲,活像是看见电视上人家亲嘴。 看见她这样,昝文溪补充说:“所以你说什么,都不影响我怎么做,我爱我奶奶是我的事。” 李娥快要走出家门了,这份别人的爱音量也有点大,她不知道往哪里躲,自小到大,“爱”字只存在于电视机里,她找不到开关,昝文溪,这傻子,聪明了也这么不可控,提起“爱”怎么就没有半点张不开口,一点儿不好意思也没有?不都说中国人都是内敛含蓄的? “你爱……嗯……”昝文溪比划了半天,找不到个参照物,赵斌,刘文华?呸! 最后指向了狼狗甜甜,又觉得不对劲,转头指向了李娥自己:“……你自己吗?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想,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都……虽然心里肯定难受,但,不影响你好好过。” “人言可畏,”李娥低低地叹气,“他们都看着我,他们都议论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在意别人的言论,说起来容易。” 第62章 都是邻居 推心置腹的话超不过三句, 多了,李娥就觉得像是表演,有点过了。低着头懊丧了没有五秒钟, 她就打起精神,在昝文溪面前无论如何她也是个长辈,年纪大些的, 有些矜持, 挖心掏肺的不体面,像个顶不起门户的窝囊废, 这不是李娥。 昝文溪在眼跟前长这么大的,从那么小一个长到十七,忽然就跳过了, 跟她说二十四了, 中间的七年凭空嫁接到昝文溪身上,人就变聪明了。歪着的那只眼睛让本来还能说是清秀的一张脸有点吓人,一个身体和智力都能称之为残疾的姑娘说得头头是道,大言不惭地说着爱, 只叫人心慌意乱, 分明是别人的爱,怎么就把自己照得明晃晃,好像□□似的? 但好像“爱”这字是真有魔力, 昝文溪袒露出她有了这么个财宝,伶仃的身子就不打摆了,宽松的裤脚也不晃荡了,好像这东西把人镇住了。她是想听从昝文溪的, 不拿对方当个孩子,但总也转不过来, 这会儿心里觉得,昝文溪真是个好孩子,慈爱咕嘟嘟地往外冒,摸向傻子的脸,那只左眼睛拼命地往回扭,像个失修的按钮,咔哒,转回来了,直勾勾地朝着她看。 她被看得心慌意乱,昝文溪忽然说:“明早,我跟你一块儿买菜去。” “好。” 日出像某个寻常的阴天,迎着清早的淡淡的日光,李娥喂了狗扫了院子,带好手机把车骑出去,昝文溪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停下,昝文溪一边走一边从衣兜里掏东西,是十五块钱。 “今天,吃面。”昝文溪阔气地把钱递给她,在转弯之前,把脑袋搁在她肩窝。 昝文溪矮她一点点,靠上来正好,上市场的那条路又宽又长,水泥抹得平滑。 李娥说:“靠上来睡会儿。” 其实要是睡,不如跑去后面车斗里盖着被子晒着日出,昝文溪就抓着她衣服,把脑袋落在她肩窝,曲着身,怎么看也不太舒服。 这回先去吃面,要了两小碗面条,也就十块钱,她悄悄对老板打手势,给昝文溪加了个鸡蛋,挑了张油腻的小红桌坐下了,矿泉水瓶剪开的筷子笼里抽出四根,再抽点薄薄的纸巾擦洗着,老板提着一壶热烫的面汤放在客人桌上,昝文溪就站起来去要面汤了。 还没吃上半口,昝文溪倒了一大碗面汤先喝,李娥说这是稀释胃酸,对消化不好,昝文溪说这样先喝再吃,容易吃饱,而且早上起来有点冷,喝点面汤暖暖身子。 两碗面条,有鸡蛋的是自己的,昝文溪能够看出区别,虽然没念过小学,但价格是知道的——可李娥只花了十块,李娥总是暗地里想要对她好,暗地里就把她赢了,她用筷子把鸡蛋公平地夹成两半,分了一半过去。 李娥说:“鸡蛋吃多了,不爱吃。” “快点。”她催着,李娥笑了下,一碗面都没动,先给她捞了一筷子。 “我吃不动,本来就吃得少。”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面吃完了,李娥出去骑车,昝文溪忽然扭过头跟老板说要不要咸菜,我们自家腌了点咸菜可好吃可好吃了,老板说用不着,自己店里的都是自己腌的,犯不着上外头买去。 初次尝试失败,她跟在车后,往前循着摊子看,买了鸡蛋,买了西红柿,买了一大兜子火锅底料,买了十块豆腐,还有点其他,杂七杂八地装了半车,悠悠哉哉地往回走。 这回李娥换了条路,以免再撞见赵斌。 有惊无险地回到有德巷,大老远就看见中学生提着泔水桶,不情不愿地帮忙做家务,李娥笑着问他:“几时开学了?” “快了。”中学生含糊地回答。 “一会儿回去就做饭,你今天晚点来,十点就行啊,”李娥停下车叮嘱,热心地从塑料袋里翻出买的麻糖递过去,“吃点,吃点。” 中学生摇头说不吃,拎着桶飞跑回家了,昝文溪没见过他这么有精神头的样,拽了下李娥的袖子,李娥把麻糖给她,昝文溪接过,把塑料袋扎紧,往后面放,一口也没吃。 看了这么多天,她得出自己左眼的规律,从地府里走一遭,真的开了神通。 毛玻璃一般的视野下,晃荡着坏人的影子,坏人是一片黑,好人是一片亮,世界总是昏昏黑黑的,她是不栓链子的狼狗甜甜,冲着别人咬——她在李娥看不见的地方对中学生怒目而视,有些人年纪小,像姜一清这样的就黑得纯粹一点亮光不占,姜二楚是灰蒙蒙的,而中学生程梓涵把墨水真正读到肚子里去了——越来越黑的一肚子坏水,她看不懂对方酝酿什么。 家里院子里热气腾腾,葱花蒜末在热油里滋啦滋啦地爆发出激烈的香味,李娥舍得放油,知道卖力气的人没有油水不肯吃,也觉得不香,一桶一桶油储存着,又见了底,昝文溪说去南房取。 她进去找,李娥把杂物堆放得很有条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空做这些,她一眼看见了四五桶胡麻油和花生油并排挨着,旁边是铁炉子的烟筒两节,立在炕上。 她拎起一桶油,狼狗甜甜就叫了起来,她贴着墙听见中学生拖沓的脚步,他已经来惯了,不用李娥招呼,自己就找了折叠凳坐下,坐在甜甜咬不到的位置。 她进门时,没把南房的门关上,就从这细小的一条缝里打量中学生。 李娥笑着招呼,在院子正中炒菜,还问他喝不喝酸奶,中学生摆摆手说不喝,脸上就带着笑,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昝文溪角度很偏,看不清屏幕上是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花生油,把门缝拉开一点,窥探中学生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先是像微信一样但又花里胡哨的界面,随后一闪,中学生用手机十分娴熟,手指头轻轻一拨,画面千变万化,昝文溪跟不上。 但画面很快就停了,她看出那是照相机,中学生隐蔽地把手机放在胸口,抬着角度,连她也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李娥被拍下了—— 她拎着油桶走了出来,故意去抢他的手机,狼狗甜甜给她造势,在后面叫得很凶,她抡动大桶油就像挥舞开山斧头,要把程梓涵劈成两半,砸成肉泥。但对方护住手机却不是护住脑袋,被她用胳膊肘打了一下也只是捂住手机跑。 她放下油桶去拽他:“你,你照她干什么,你干什么——” 她扯住了程梓涵的袖子,对方像条泥鳅似的往后挣扎,胳膊一缩,身上的运动服就给扯下来了,很有壁虎断尾的气势,把运动服甩开,里面还穿着背心,也不嫌冷,慌不择路地撞在门上,在昝文溪抓住他之前冲到门外,躲进了自己家里,傻子怎么拍门他都不开。 李娥慌乱地追出来,昝文溪把运动服扔在地上,气愤地说:“他用照相机,照你,我都看见他了!” 昝文溪的猜想得到印证,这中学生果真没憋好屁,只是她想不出拍照能怎么害李娥,她对科技的想象力有些匮乏,张牙舞爪半天,李娥说没事。 “没事?” “就照我一下,能怎么……”李娥劝着她,把她拉进屋子里,把门闩上了,拎起油往油壶里倒。 “我不喜欢这样,你也没同意,他就偷偷摸摸的!”昝文溪想起那天吃麻辣烫,抬眼看看李娥,“你照我的时候,会跟我说。他偷着做,我觉得不好。” “没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场面,我也不是没穿衣服,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做个饭,他拍就拍了。” 李娥有一张漂亮脸蛋,出门被人照几张也不算太意外,虽然心底里有些不痛快,手机在人家手里,她发现不了,如果不是昝文溪揭破,可能这张照片就算发到网上她也刷不到——她能刷到的那些,无非是做饭,开店,村里又怎么样了,电视剧电影解说,跟中学生不在一个世界。 “不给他吃饭了,晚上跟他妈告状!”昝文溪说。 李娥笑了下:“都是邻居,算了。” 这个算了,把李娥高度概括了,昝文溪听出李娥从前受过不少这样的摸不着的欺负,朦朦胧胧的,你很难说是什么具体的伤害,没人过来抽李娥两个大耳刮子,但就像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是一种精神上的别扭。 就这么算了?她也想去给李娥争个公道,李娥已经拿着运动服放进了洗衣盆里,接了水,直接把他的脏运动服洗干净晾在绳上,擦擦手继续做饭。 “你还给他洗了,要我就扔在他家门口。” “都是邻居,”李娥轻声说,“晚上回来就干了,到时候给送回去,就说溅上油点子了。” “我去送。” “我去吧。” 没能拗过李娥,她蹲着远远地看,门打开,李娥把衣服递过去了。有德巷五号的吴凤香接过,数落了几句自家儿子,朝李娥笑,李娥说:“今天这个饭就不要钱了。” 昝文溪心想,他都没把饭拿走——还能跟父母这么说,说自己偷拍李娥被抓了个现行?丢不起那人! 李娥从吴凤香脸上摘下一朵笑脸,就对昝文溪绽放了,也不知道是跟谁解释说:“你看,大人明事理,小孩子不懂,有大人管教,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第63章 拍拍照 中学生拍照的事让昝文溪心里疙疙瘩瘩, 她最怕事情不了了之,要是死前所有事都跟切黄瓜一样痛痛快快一节一节的多好,可偏偏不, 四周千丝万缕,数不尽的烦心事。 她拿起手机,打开照相机。 左手端着手机, 右边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往中间的小圆点戳下去, 但她笨拙,按久了, 发现居然拍成了一段能动的视频,不由得大为惊奇。 昝文溪举起手机给奶奶拍了一段视频,奶奶坐在灶边拉风箱, 一边拉一边用胳膊挡脸:“我丑的, 我没洗脸,不要照我……” 她拍完了,把视频放出来,放到最大声, 奶奶听见了, 过来看自己没洗的脸,诶呦了一声,让她赶紧删掉。 奶奶特意洗了脸, 换了件枣红色的不常穿的秋衣套上了,端庄地坐在炕沿,夹起一个豆沙馍馍说:“你照照这。” 昝文溪当然不删,她现在有点体会到李娥拍自己的心情——即便她不知道李娥照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充满喜悦, 但她确实从中体会到了很多乐趣。 她照了下豆沙馍馍,手机晃晃悠悠地从白馍馍挪到豆沙的奶奶身上, 奶奶又把脸挡住了,举起馍馍,好像它更好看。 昝文溪拍奶奶做饭,奶奶洗锅,奶奶说自己丑的不让拍。出了门,她拍枣树,拍秋千,拍家里的院子,把手机从左边摇到右边,看着手机画面记录下这一切,激动不已。 小狗淘淘看见她蹲着就跑过来摊开肚皮,昝文溪就拍下来,回看的时候奶奶诶呦了一声说:“这不害臊的,露着四个奶////头,看它讨厌的。” 镜头里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照着,肉眼看的肚皮上四个揪揪显得很明显。 奶奶说着小狗讨厌,没一会儿奶奶就把狗拎过来,端着两只前爪,让小狗学着人走了一下,要小狗淘淘表演一下坐下,握手等技能,但淘淘是个笨蛋,没有甜甜那么聪明,人家说是因为狼狗就是聪明,小狗淘淘是杂种小狗,所以不聪明。 淘淘只会扑在奶奶膝头让摸,奶奶就用手指头轻轻按它的肚皮,非要扯几根毛把它没派上过用场的□□遮住,说它不害臊,有了这个思考角度,奶奶立即有事可做,之前捡来的碎布头给小狗淘淘缝起了衣服,让它也当一条文明小狗。 昝文溪拿着这个手机,翻着之前的视频。 要是自己死了,奶奶看这里头的视频就好了。 她想起李娥买手机的时候还附赠了手机支架,她把手机架在窗台上,她学会了镜头翻转,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一开始觉得一点儿也不像,看久了觉得那就是她,脸大了一圈的她,眼睛歪歪的,神色紧张。 冲着屏幕喊了声奶奶,奶奶不灵光的耳朵忽然就灵敏了,在屋子里应她:“咋了?” “没事。”她把视频停下,删了。 对着屏幕,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像是给糨糊封住了嘴巴,对着冷冰冰的自己说点什么,平白无故的也没那么多感情抒发。 手机里只有两张她的照片,还是麻辣烫那天李娥拍的,她一开始也像奶奶似的觉得丑,但看久了就觉得顺眼,隔空摩挲着屏幕,却不知道划拉到哪里,一下找不到了。 她几乎是哭着跑去找李娥的,脸上还假装镇定:“我有个手机上的事情不懂,你帮帮我。” “怎么了?” “有个相片,我看着看着,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李娥接过手机,在昝文溪拍了这么多的视频里翻找,看见小狗淘淘被迫表演握手,笑出声。 “别笑了,”昝文溪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你给我照的那两张没了,还能找回来吗?” 李娥眨眨眼:“你不是不喜欢?” “我又看顺眼了,我没别的相。” 李娥放低手机,让她也看清操作,原来在一个叫做回收站的地方能找到三十天内删掉的照片,而且她的那两张不是删掉了,是被她不小心隐藏了,李娥一通设置,说之后就不容易误触了,昝文溪惊魂未定,好像自己的魂儿也去了趟回收站似的。 李娥忽然举起手机,朝着她又拍了下,这回昝文溪知道是真丑,本来就眼歪嘴斜,哭起来就更找不到五官,两个眼睛中间隔开那么远,哭起来拧巴在一起。 她拽着李娥的袖子哀求:“删了吧,删了吧,不好看。” “没啊,多可爱。”李娥把照片放大,让她看脸颊上的泪珠子,说着说着笑得更厉害了,昝文溪皱起眉头:“我不是小孩。” “没说你是小孩。” “你说我可爱。” 李娥就笑得更厉害了,她没见过李娥这么笑,好像拍个照把昝文溪如何丑记录下来,李娥就能以此为乐。傻子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故意做了个怪脸等着李娥拍,可李娥不拍,好像就是要存心取笑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前仰后合,甚至趴在炕桌上笑得后背一耸一耸的。 昝文溪摆出鬼脸,可哪个鬼脸也不如刚刚那个好笑,她又抓不准让李娥高兴的规律了,五官扭回来,李娥笑累了,朝她道歉说:“我不是嘲笑你,但实在是想笑。” “没事。”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嚯出个怪物的形状,李娥反而不笑了,把她的手指拿出来,揉她被扯得发红的嘴角:“干什么?讨好我笑?我刚刚是高兴,看你喜欢我给你拍的照片。” 昝文溪反应过来刚刚有点傻,但傻子透着傻气怎么了?天经地义的事,在李娥跟前自己装傻充愣的事还少么! “你发给我。” “好。” 李娥在微信上操作,昝文溪兴致勃勃地保存下来,手指头像一根棍子撑船,把水一样的图片往后面拨,忽然在自己的丑照后头看见一张李娥,李娥对着镜头竖起两根手指头的食指和中指,比了个“耶”。 她刚要提醒李娥发错了,但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她没吭声,悄悄存下来,又往后拨动,看见一张,李娥凑在一盘红烧鱼前面捏着一根香菜歪着头笑。 再往后就没有了,她都存下来,心里忐忑了会儿,还是提醒李娥发错了。 李娥啊了一声,说撤不回了。 “两分钟以内能撤回。”李娥解释说,昝文溪有点愧疚,她存图太慢了,没给李娥撤回去的机会。 李娥在她手机里留下印记了,还是她没见过的样子。昝文溪对着镜子比划了好长时间,学了下比耶的手势,没有香菜给她,她拿了一根红布条模仿着李娥,对着手机自拍了几张。 拍完了,她觉得李娥真是聪明,用这两个姿势感觉就自然很多,脸也不僵,眼睛也不歪,身子也不显得浮肿变形,真不知道李娥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连照相都有门道。 一开始她想要把照片拿给奶奶看,但一转头想,自己不在了,奶奶看着过去看过的照片还有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半个晚上,学会了怎么新建指纹解锁,第二天一大早,体会了一下李娥教自己玩手机的费劲,终于把奶奶的手指头录上了,看着奶奶学会指纹解锁,她放心了,每天早上出门前,她站在杏树下给自己拍一张。 照片这东西越拍越会拍,她一开始还畏惧手机,现在就不怕了,还能琢磨出比耶之外的姿势。 她搬完柴火,自拍一张,给自己竖起大拇指,跟小狗玩,抱着狗拍一张。 李娥的盒饭,李娥搁在桌子上的头绳和发夹,抱着狼狗甜甜。 她拍了几张,就把手机揣在胸口,忙着打包盒饭,李娥已经撑开一个个塑料袋,好像一朵朵透明的花堆在炕上。 “拍了点什么?” “随手拍拍,我觉得有意思。”昝文溪还沉浸在喜悦中,端着咖喱鸡块跟糖醋里脊过来,把打包盒一个个码放整齐。 “盒饭?” “照了,照了,还在盆里我就照了,看着就好吃。” “早饭?” “照了。” “甜甜?” “拍了,它可比淘淘聪明,让握手就握手,让趴下就趴下。”昝文溪欢天喜地地赞叹完,转头去厨房把剩下的凉菜盆也端过来,又去搬来一摞打包盒拆开,风风火火地转回去,拿了大铁勺来。 “还拍了什么?” “泡菜坛子。” “还有么?” 李娥问个不停,昝文溪就绞尽脑汁地回想,确实该拍的都拍了,连蓝天白云的好天气也留在手机里了。 “没了。” 李娥把铁勺接过,让她去盖盖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昝文溪感觉出李娥有点低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搓塑料袋把手搓出电了?” 她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小瓶过期的润肤霜拧开,挤在手心一小团,搓开,再把手贴在墙上停了下,拉住了李娥的手,自觉已经把静电给消灭了,就松开。 “我呢?”李娥问。 “什么?”昝文溪没回过神。 “不拍我?” 昝文溪立即呆住了,她想起昨天偷偷存的那两张,心虚不已,难道李娥这是发现了自己昨天偷存的,难道微信存照片有提醒,李娥提醒她不老实? “我……我就是……”做了亏心事的昝文溪从来都觉得自己再去不了地府了,灰飞烟灭就有种无所畏惧的蛮横,现在她知道自己怕什么了,她怕李娥撞破自己干坏事! “没事,”李娥宽容地原谅了她,“快打包吧,来不及了。” “对不起,我……我这就删了。”她拿出手机。 “你拍了?给我看看。” 昝文溪推拒不过,手机就被缴械了,耷拉着脑袋等着李娥发火:“我偷偷存了,没跟你说……还不如那个,程梓涵呢,对不起。我下次跟你说。但那个……两分钟,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撤不回的,我是存得慢……” 人真是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说话就不利索,她低头认错,还没说完,李娥忽然搂住她肩膀,举起手机。 她慌里慌张抬起眼看李娥,咔嚓一声,手机里就留下了一张糊里糊涂的合照。 李娥把手机还给她,低头继续舀菜打包了。 第64章 猫 喇叭在播放二姑娘盒饭的吆喝, 李娥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再落到卖盒饭的人们耳朵里,再录到手机中, 变了好几遍,更加失真,昝文溪晚上回放, 手机里李娥的声音有点陌生。 虽然只有一只好使的眼睛, 她也还是从摇晃颠簸的画面中看出不对劲: 画面总是一闪一闪,明明暗暗, 有时候李娥面部黢黑吓人,脸上像被铁锨铲出坑凹凸不平,一张黑锅似的影子扣在脸上, 可她肉眼看着李娥的脸仍然轮廓柔美……有时候视频就能照出李娥的好看, 冲来客递盒饭时笑着,连录视频的手机都会因害羞而滚烫。 手机没有坏,她验证过了。 往前翻腾着,翻腾着, 忽然看见了小狗淘淘, 小狗淘淘一身杂毛,躺在地上,奶奶和她都不会注意到小狗肚皮, 可为什么在视频里就那么明显的黢黑的阴影? 昝文溪悉心钻研,走到院子里试图重现那张小狗图,被头顶的灯晃了一下,眯起眼。 唔。 她把狗抱在院子里各个位置, 但狗一定要贴着她,她费了些辛苦, 才拍出一些距离差不多的小狗,每一张都是小狗淘淘翻开肚皮撒娇,但有的就和肉眼差不多,有的就活像是墨水撒上去了。 她抬起头,啊,是灯。 把小狗按在灯下拍,无论淘淘摊开肚皮还是低头舔屁股,身上的毛发都有种不自在的黑影。 她翻回去看李娥,李娥脸上发黑不好看的照片都是顶着大太阳,而好看的,都是云彩飘过,遮住了毒辣的日头。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窥见了一点摄影打光的奥秘,只知道不能在太阳底下拍李娥的视频会把人拍得不好看,用自己的自拍再次确认,再拍视频就很在意四周的光源。 那天她蹲在巷口用手机四处拍风景,拍小虫与野草,有德巷四号的女老师徐欢欢探头过来看她拍什么,背着手看了眼傻子,傻子想起周同凯的手机里另有女人喊着“老公老公”,收起了一些漠然,专注地凝视着徐欢欢,像叩问天机那样等着左眼发功,看徐欢欢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徐欢欢去打麻将时衣着随意,据说是结合一些城里流行的汉服元素的上衣披肩,穿一条雪纺裤,松松散散地晃了一下手臂,昝文溪就举起手机给她看。 女人眯起眼睛看她拍的花草,往前拨弄了几张,昝文溪朝着她善意地笑着,天真而无害。 徐欢欢拿出了当老师的派头,一手看手机,一手过来托起傻子的下巴好好打量她,昝老太太也舍得花钱,买了智能手机给傻子玩——她心里是有种蔑视的,过来嘲笑嘲笑,可傻子笑着看过来,她又觉得没那个计较的必要,她的日子还用傻子给她垫底? 她看照片,虽然毫无构图的观念,但有些神奇的角度,一般人发现不了,也就是这类蹲着趴着地上躺着的人才能发觉,每一张也竟然不是乱拍,主体都很明确。 电视上总有些宣传,有人在寻常地方不开智,在家长的努力陪伴与悉心教导下,在音乐绘画数学或者其他一些领域中大放异彩,是放错了位置的天才。她也闪过了这个念头,或许摄影?但又笑了,指望拾荒老太支持这种神奇的,还不一定存在的天赋? 不过真是认真啊,这傻子并不是个纯粹的拖累。 徐欢欢最厌恶死猪类的学生,不肯努力又犟嘴,没病没灾也不肯动,其他方面就算玩也玩不出个什么,骂也没用鼓励也没用,徐欢欢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做老师犯不着让自己乳腺增生。 但职业习惯使然,还是喜欢发现一些差生中的有趣灵魂,有的悠悠球玩得好,一门心思练习就为了多个花样,学校节目还能多出一个,有的没有特长却很孝顺父母,都不算是活着白吃饭的。 白痴就是白吃饭,一点用处没有。她从前是这么想的。 她如今也是这么想,她是肢体俱全,自小到大都比别人聪明一点,体会不到笨蛋的疾苦,认定笨蛋和懒蛋是同一类人。 现在因着几张照片对昝文溪改观了,她又看了几张,看见昝家小狗,差不多的姿势,却在不同的地方,图像质量也都不同,就问傻子:“拍这么多小狗做什么?” “这儿黑,这儿就亮。”昝文溪尽可能不暴露自己能说点有条理的完整话,但她也不会存心敷衍什么看得过去的人。 徐欢欢端详了一会儿就不看了,走开之前摸了下她的头,像摸一条过路的狗。 因着这事,她把周同凯的那件事抖落出来了,先是跟奶奶说的,奶奶说别管人家的事,但她出来倒泔水桶的时候又遇见徐欢欢,徐欢欢抬手把她叫住了,从家里拿了点过期牛奶给她,说让她别喝,喂狗喝没事。 这四袋牛奶摇动了昝文溪的秘密,思来想去,清早和李娥说了。 “我听见她喊了声‘老公’,那是什么人?” 李娥抬起眼,把手指放在嘴巴上嘘了下:“别声张,人家的事情。” 李娥和奶奶态度统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张沉默票让昝文溪知道了该怎么选,把秘密嚼碎了咽下去,李娥又在炒麻辣香锅——太受欢迎了,大家都说想吃。 辣椒和火锅底料味冲开,李娥咳嗽了好几声,继续奋力挥动锅铲,昝文溪拿着手机端详,摩挲着镜头里的照片,看得多了似乎就能分出好坏,有的图是好看的,有的图,她就觉得不应该留下,慢慢删除放进回收站,等着哪天自己把它捞起来,如果没有捞起来,说明就不好看。 装饭之前,她把盒饭都拍了下来发给李娥,李娥发了个朋友圈,昝文溪看了好一会儿,问这个朋友圈是什么,因而得知李娥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多是随手加的,卖护肤品的,促销广告,本地资讯站,尤其是邻居徐欢欢,把小薇护肤品发得满出来,昝文溪扫一眼李娥的屏幕都觉得眼花。 李娥说只有共同好友才能看见点赞和评论,又大概解释了下朋友圈是什么。 昝文溪看见李娥的屏幕上,徐欢欢跟有德巷五号的吴凤香点了赞,两个大拇指竖起来。 低着头钻研一下,比划着大拇指打报告说:“我给你点了赞。” 朋友圈里只有李娥一个头像,那句生活的阳光会照进来也是李娥的个性签名,昝文溪心里想,不要有那么强烈的阳光,会把人照得不好看。 “我有你的好友,你也有我的好友,我们就是朋友了。”昝文溪劝慰李娥,希望对方能把自己当做朋友——她并没有弄明白微信好友的逻辑,分不清手机里的好友和现实中的好友可能不是一个意思。 做朋友真是不容易,李娥没答应她,反而笑了下,昝文溪没能意会到其中的意义,以为是嫌弃她是小孩,不再吭声,退回邻居的位置。 大多数时候昝文溪都很容易满足,新鲜的事物不会让她产生太多新鲜的愿望,种地还要春种秋收,她没那个生长的时间。李娥把她推回邻居的位置,她就姑且安分守己地呆着,没规定邻居不能继续帮忙照顾。 她撕着日历算着倒计时,日历一张一张撕掉,剩下的纸页不到巴掌厚,一个月就过去了,还有两个月,她打起精神洗了把脸,出门时已然感觉到风成形了,刮在脸上是个有形的巴掌,转身回去把秋衣换成毛衣,拎起外套一边走一边把袖子翻出来,披在身上。 因为衣服穿得有点多,李娥骑车时她就不能枕着肩膀了,不妨碍她抒发自己的感情: “我拍多了照片,发现个规律。” “什么?” “九月,是淡黄色的,十月,是灰绿的。” 等到了地方,把喇叭挂起来,昝文溪抽空拿出手机给李娥翻看九月的照片与自己早上新拍的树枝,李娥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灰绿与淡黄,昝文溪想或许是因为左眼怪异,叫她看见了些不能看的,没再继续说。 日子是安稳的,要是就这样陪着李娥平淡地过到冬天,少攒一点钱,冬天多买点肉和白菜过了,等到开春,李娥就能躲过大火,好好生活。 还有两个月,昝文溪缩在阴影中,举起手机拍李娥。 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路边有喵喵的叫声,细细弱弱,像是棉絮被扯了好几条,扯得昝文溪心里也丝丝缕缕的,举目望着一片灰绿的泛着灰的农田,扶住李娥的手臂,李娥就把车停下,侧耳听,也下了车。 在田埂角落,挨着放水池的杂草里,找见一条带血的秋裤,秋裤里裹着两只小猫,一只白底黑眼睛,有一只黑爪子的,另一只纯白色的,颤抖着挤在一起,眼睛都没睁开,爪子比老鼠还要小。 昝文溪在养猫和不养之间选择了不养,但猫已经到了自己眼前。她希望奶奶拥有一只猫,是自己的转世,伸出名贵或者不名贵的爪子落在奶奶的腿上。 李娥停顿了下,还是狠下心朝昝文溪说:“走吧,这么小,刚生下来不久……养不活的。” “我要救活它。”昝文溪抱起猫,敞开衣服把它们搂在怀里,慢慢挪着坐在车斗里。 第65章 薄情人 她用小针管给猫喂奶, 过期牛奶正好派上用场。 小猫团在她手心里,连巴掌大也没有,颤颤巍巍地呼吸着, 一颗心显得很大很大,指甲一掐就会碎掉。 呵护这两只猫成了奶奶的头等大事,奶奶这双手养过很多小生命, 春天她也会在窗台上用矿泉水瓶切开装一点小米等着燕子来吃。 腾出热乎乎的炕头, 拿了昝文溪穿小了的棉坎肩叠了叠,两只小猫喵呜喵呜地团在一起, 都是那么孱弱,最孱弱的还是那只纯白的,它的姐妹喵呜的时候, 它只负责喘气叫人知道它还活着, 别把它落下了。 “火柴头大的两个小东西。”奶奶是这么说的,真的去拿了比火柴头大一点的棉签,轻手轻脚地给小猫掏粑粑。 又说:“母猫容易给人扔出来,一发情嗷呜嗷呜叫个没完, 还要带回来一肚子, 实在是不好养。还有白猫,人们说白猫不聪明。” 奶奶列举小母猫的种种不好,发现到自己家里的两只全是母的, 拎起来又放下,开始懊悔自己把废品卖了个干净——一转念想起,还留了点杂物,翻找出个小奶瓶, 奶嘴快要比猫嘴大,奶奶有本事, 在奶嘴上接了一截输液管,是从前在里面穿红线给昝文溪戴在手上的。 昝文溪看着奶奶动手,担忧地说:“李娥说,活不了。” “不一定,不救一救怎么知道?”奶奶说着,用粗糙的手指头尖勾了勾小猫的尾巴,掀起来看,面色凝重,“让人摔过,这只活不了了。” “哪个——”她探头去看,小猫屁股已经松了,漏出血水和半截肠子。 “可它最精神……是不是我抱回来把人家那条烂裤子扔了,颠坏了。”昝文溪往自己身上找理由,不肯相信这只带黑墨镜的小家伙居然要先死一步? 前几分钟还机灵着叫呢,还喝了奶,现在就不动了,奶奶用了块布头裹起来,让她扔远点,别让谁家狗抓住吃了。 这只是最健康的,那么那只精神一点儿也不好的白色的,是不是也没救了? 她不肯随便把猫扔掉,四下想想,又只有水库附近有荒地,方便她刨个坑,呆坐着悼念它,又恨自己,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恨自己,要是就像李娥说的那样放弃,是不是也就不伤心,还能心存幻想,想象它被人抱回家里长大了? 萍水相逢的一只猫,昝文溪为它默哀了半个小时,泥土把硬邦邦的小尸体裹进去,九根手指头捧起土,拍严实,给它上好棺材盖。 难道是过期奶不好?回去她去小卖部买了一袋没过期的牛奶,在胸口捂热了也没有奶奶的炕头热,另一只小猫像是也马上就要死了,四只爪子一动也不动,只有胸脯起起落落。 奶奶说它是睡着了,能不能活就看今天晚上,说着就自己去洗漱睡下,给小猫盖上了一角衣服,打起鼾来。 昝文溪睡不着,感受到了心事的重量比被子更沉,自打变得聪明,总是多心的,惶惶的,眼皮合不上,小猫在眼前闪过一个影子。 犹豫再三,还是想去找李娥。 “小猫死了一个。”她透过门缝跟李娥说话,李娥在里面开锁,昝文溪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去,但锁很快就打开了,她被推进去,门在后头锁上,夜色落进李娥的院子是寂静的。 英俊的狼狗甜甜枕着前爪抬着眼看主人领着要哭不能哭的邻居进家里,家门闩上了。 昝文溪重复说:“是我不好,小猫死了。” “怎么能和你有关系?”李娥把她带进家里之后就开始顺手收拾肉眼可见的一些杂物,脱下来的衣服,拆开的快递盒,李娥蹲下站起,手上总有事情忙碌,昝文溪靠着炕沿站着:“你劝我不要抱回家,我抱回家,它死在我家里头……我感觉是我的责任,虽然知道它是活不了,但看着它死掉,就觉得是因为我似的。” “万一能活呢?是不是还有一只?” “我不敢回家,我怕它半夜死了。”昝文溪自觉是个猫的克星,又怕看见猫的死,从孟婆口中听见李娥的死,和亲眼看见猫的死是不同的,她从猫身上看见李娥,好像李娥在她手心里变僵硬,血流出来。 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是个心思敏感的人,从猫移情到李娥身上之后反应过来了,这是个矫情的秘密,不会对李娥说。 “那就在我这儿睡一觉。早上我跟你奶奶说,不会叫她担心。我先去看看猫,要是还好,你就回家。”李娥给出建议,昝文溪犹豫着点头。 因为怕看见猫死而留宿李娥家,昝文溪怕李娥觉得自己太没用,可从头到尾李娥只是匆匆收拾东西,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她,把本来就整洁的屋子收拾得更加整洁,台面上东西都很少,垃圾桶也没有难闻的气味,只有从厨房传来的鱼腥气,李娥说是要早起做酸菜鱼。 昝文溪好好地洗了洗手,把指甲缝里的泥土都泡干净,手脚都洗过,脱掉脏了的外衣扔在地上,穿着背心和短裤钻进李娥抱进来的被子里,被子冷得她缩了下脚。 李娥蹲在炕上,把手伸进她被子里,捉到褥子边缘,往身边一扯—— 昝文溪好像一团面团,在褥子做成的砧板上摇摇晃晃地发酵。 被子挨着热炕头,热气慢慢传递过来。李娥抬腿跨过她的腿,走到炕的另一头,曲起一条腿贴着她,把手伸在褥子下面感受了下温度,才去给她自己铺床。 昝文溪把脑袋缩进被子里,露出两只彼此不熟的眼,左眼乱追着天花板的灯,右眼追着李娥,李娥猫腰钻进被子里,不像她一样缩着肩膀。 李娥终于正眼看她了,两张被子饺子皮似的摞住了边缘,中间的空气融为一体。李娥那边是热的,她这边是凉的,她把脑袋往李娥枕头上挪了下,李娥笑着拿起手机,她把头凑得更近了。 “躺着玩手机不好。”李娥喃喃地叮嘱她一下,但自己却依旧不听话地躺着,手指头刷过几个视频。 都是在做菜,昝文溪慢慢变温,视线留在手机屏幕上,看着一个个男人女人和锅灶闪过,心里认为视频里的人做菜不如李娥利索,做一顿饭沥沥拉拉的,鸡蛋液都在锅边留着擦不干净,袖子好几次都碰到盆里去了……李娥就不会这样。 李娥刷了几个视频就困了,搁下手机:“我关灯了。” “嗯。”昝文溪往自己被窝退回,扯了下被子,两条被子划出分界线,李娥探身按了下灯的开关,黑夜咚一下铺开了,好一会儿,昝文溪才看见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在窗帘后头羞怯地露出一角的窗户,被子的轮廓。 睡了几分钟,她侧身看李娥,李娥平躺着,两条胳膊伸在被子外,交叠在胸前,睡姿安分守己。 昝文溪静静地看了会儿,心里安宁了半分钟,也学着躺平了,李娥却说话了:“明早蒸鸡蛋羹吃不吃?”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怕。” 猫儿的生死决定了昝文溪吃不吃鸡蛋羹,她迷信地许愿,把不相干的事物虔诚地联系起来,隔着一堵墙,生死有命,人能做的事太少。 李娥的左手从胸口落下来,放在昝文溪被子上,哄孩子一样拍两下,就留在那里了。 昝文溪捧着这只手凑近了一寸,把枕头挪了两寸,两个枕头麻将似的排在一起,她抱住李娥的手闭上眼。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娥出声:“猫是很灵的,要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就会早早地离魂儿走了,是它自己要走的。” 昝文溪抱紧她的胳膊若有所动,不知道自己在想猫,还是想李娥。 “我不爱养猫,就是怕,我们这样的平房关不住猫。它总要出门,晚上回来,有时候晚上也走,你不知道它晚上过什么生活。外面有坏人,你不知道它出门哪天吃了耗子药,哪天被车撞了,哪天被狗咬死了,或者叫人打死了,你等着它吃饭,给它留门,但它或许不会回来了。” “你以前养过猫?” “猫都是薄情人投胎,不管主人伤不伤心的,它们是要自己走的,你尽力了就好,管不了这些。” 昝文溪觉得李娥的语气像是给猫抛弃过的幽怨,想着那只不知生死的小白猫,又望向李娥,夜晚遮掩心事,也揭露心事,心头一动,忍不住说:“我也怕你走。” “我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怕你走了,不管……”昝文溪把“我”字吞下去,“别人,一点儿也不留恋。” “我不是猫。”李娥转过身,活动了下被她抱得发麻的手臂。 “也不是薄情人投胎?” “薄情人嘴唇薄,你看我,哪里像了?”李娥笑着给她看嘴唇,昝文溪辨认了下:“我眼睛不好。” 她右侧卧,正好压着好的那只眼,露出的左眼歪扭着不知道去看哪个时空了,眼前是一团浮动的影子。 李娥的嘴唇薄厚,她是一点儿也没注意过,傻子眼里没有具体的人事物,所有的人都是美丑的感觉。 忽然手腕一抬,李娥捉着她那残缺的,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放在嘴边。 她条件反射想要缩回手藏在被子里,可指腹碰在李娥的嘴唇上,昝文溪停住了,一刹那忘记自己的残缺,只感觉碰到的是水,有一层薄薄的张力撑着指尖,叫她忍不住伸开手指,三根手指头轮番点了一下,下棋似的停住了。 李娥笑了,她慌乱地蜷起手指。 “我大概上辈子造了孽,但这辈子一定好好活。我不是那种人,你和你奶奶照顾我,我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不会不叫你们知道。别想了,快睡吧,明天少卖点,我领你去街上转转。”李娥又拍了拍她的被子,躺正身子闭上眼。 第66章 七分裤 凌晨五点, 日头还没把窗帘穿过,屋子里还是黑的,李娥慢慢起身, 昝文溪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睁开眼坐直了,李娥笑了下,让她拉窗帘, 自己开了灯。 李娥先去拨开昨夜闷在炭灰里的二煤, 换上新煤,打开电风箱呼呼地吹起来, 昝文溪叠了被褥盖住,扫炕搬桌子,李娥拎起热水壶叫她来洗脸, 昝文溪避让着捂住自己一夜蓬头垢面的样子, 端着盆去了院子里洗了下,狼狗甜甜渴了,伸出舌头接她洗脸时溅出来的水滴,舌头在空中卷来卷去。 她就舀了一点水给它, 看它稀里哗啦地喝完, 转头,李娥已经按住她说:“等水开了,把包子搁上, 下面米我也放好了,看着点火。” 昝文溪被李娥的缓兵之计牵住了,负责地蹲在灶边看火,这项技能她当傻子时也是驾轻就熟, 拨弄了几下,灶火更旺了, 关上灶门,李娥已经风风火火地披起外衣出门去了。 李娥一清早就能干这么多事,点火烧水,把水灌在热水壶里,然后就洗米下锅——这时间,她才缓缓地叠了被子洗脸喂狗扫地。 她提了下热水壶,把洗脸盆擦干净,倒上热水,把毛巾整齐地理好,挂在毛巾架上,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来,李娥给她拿的那条绿毛巾也挂着,她刚刚一时着急,把李娥的米白色毛巾拿去用了。 她眯起眼睛端详毛巾,看着干干净净,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把人家的毛巾糟蹋了,叹了口气。 李娥还没回来,她也不敢擅自离开火灶——但凡李娥不是自焚而死,她都不会这样对火焰上心,火焰把锅底舔得黝黑,暖融融地放出太阳光来,她把灶门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好几次,决定在李娥家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头一件事就是蹲在地上刮鱼鳞,一个大盆里半死不活地躺着十来条鲢鱼,她拿起一把废弃的笨剪刀给它们个结果,四根手指头刚贴在鱼身上,又黏又滑超出傻子想象,她没来由地回忆起自己的死,有人拽着她,脱掉了奶奶给她做的鞋,腿根都是湿淋淋的一团。 但她非得和鱼搏杀不可,鱼身上的黏液她用盐搓下去了,是从视频里学来的,盐用得很节省,搓掉黏液,她把鱼开膛破肚刮掉鱼鳞捞在另一个盆里。 刚收拾了两条,李娥匆匆地进来喊她:“猫喝奶了,叫了几声,现在看没有什么暗病,快去看看。” 昝文溪扔下剪子往外走,两只鱼腥气的手从盆里捞出来,她又立即蹲下了,用下巴抬着指洗脸盆:“你洗脸吧,我待会儿回去,也不着急,等我收拾完。” 昝文溪之前没有做过这种精细活,把这份手艺从网上搬到现实生活,她费了很大力气。还好手心有茧子,剪子也钝,好几次剪子都扎到虎口,也没戳出个血洞,反而是鱼骨头把手指头划伤了好几道口子,现在熟能生巧,速度就快起来,抬眼看李娥用香皂搓着手腕,拿了那条被她污染的白毛巾打上香皂擦洗脖子和胸口,昝文溪没敢说。 李娥洗完了,昝文溪说你别碰鱼了,她弄完了。 举起一条给李娥验收,再放进清水盆里洗了洗,李娥说人家会做的人可以把鱼杂做得好吃,可惜她不会,把甜甜的狗盆端进来,全都给了它,它埋头苦吃,顾不上抬头目送昝文溪回家。 小白猫嗅到她手指头的腥气,发出一声细细的呀声,有的小猫原来也不是喵喵叫的,小牙齿像米粒似的排开,奶奶嫌奶瓶不好用,用勺子的三分之一舀着牛奶往猫舌头上倒,它被掰开嘴巴也乖乖的,听天由命地被一个手脚粗笨的老人折腾着,吃饱了就细细地呀呀地叫唤着,爪子搭在了昝文溪的手指尖上,尾巴高高翘起来,像广告招牌大字的一撇一捺,尾巴根宽,尖尖窄。 它有一对硕大的耳朵,奶奶叫它咪咪,昝文溪执意抓住奶奶的胳膊:“姓昝吧,姓昝吧,就当是我妹妹。” 奶奶总比昝文溪有点文化,虽然有限,也憋出来个名字,小白猫正式叫了昝小鱼,说是小溪里面有小鱼,猫爱吃鱼,而且“昝小鱼”这三个字听起来像是“攒小鱼”,把一只猫叫得都有点勤俭持家,昝文溪很高兴,摸了下昝小鱼的爪子,指尖一阵疼。 奶奶说这小东西还会抓人,昝文溪连忙给它证明清白:“不是,是刚刚弄鱼骨头。” “这东西了不得,都是病菌,今天不能碰水了!”奶奶端着她的手指头看,她怀疑奶奶其实看不清楚,只是假装发现,奶奶戳到的是她另一根手指头,叫她给李娥干活的时候也顾着自己。 原话怎么说来着? “不是不叫你帮忙,要是你太用劲儿了有个好歹,李娥心里也不好过。” 奶奶真会拿住她,奶奶智慧的眼里发现了什么,昝文溪不得而知,但奶奶是全天下最好的奶奶,容许她起早贪黑地给李娥帮忙。 要是李娥有个儿子,人们就会怀疑昝文溪是李娥家里养的童养媳,勤勤恳恳地像条驯化的狗。得亏李娥没有,又年轻,前段时间的“二姑娘”是另一种嘲笑,在她俩厚颜无耻反以为荣地把招牌挂出来之后,这称呼也渐渐淡下去了。 看见小猫安好,她心里头平稳了好些,折返回李娥家,李娥正在片鱼,手起刀落,她渐渐看入迷了,回过神李娥给鱼肉上浆,叫昝文溪帮她削土豆切胡萝卜。 她跟李娥干活,把院子里的凳子拿进来坐着,把垃圾桶放在两腿中间,她慢慢削皮,削得很干净也不浪费,抬起头瞥毛巾架,那米白色的毛巾是拧过的,挂在那里是一张微微发皱的罪证。 她剩下的钱不多了,回来的路上她路过两元店进去,精挑细选,花了五块钱巨款拿了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李娥在外面踩着车等她,问她买了什么。 她递过去:“早上不小心用了你的毛巾,弄脏了,你别用了,我买了新的。” “用一下怎么就弄脏了?”李娥不接,让她拿回去退了,昝文溪一意孤行,把毛巾放在车斗里,靠在李娥身上催着快骑车。 李娥答应了她下午要出来逛街,电动车也正好在家里充电,李娥换了身衣服,墨绿的毛衣和一条普普通通的黑绒裤,从衣柜里拖出一双短靴,又放回去了,踩着板鞋出来迎昝文溪,昝文溪趴在炕上研究自己的衣服,她平时穿着的,大都是奶奶亲手做的,没有什么款式,主打一个老气横秋,灰黑耐脏,结实没弹性。 也是昝文溪瘦,不然穿上去就像一根黑铁棍子。 她换了一条真正的裤子,是奶奶从垃圾堆捡来的九成新的牛仔裤,她之前都很喜欢这一条,只有过节时奶奶允许它穿着出去糟蹋。她刚喜滋滋地穿上,脚踝就漏了风——她确实是长成了二十四岁。 李娥已经走到门口,她来不及脱掉了,匆匆拿起一件旧的捡来的大号校服套在身上——毕竟它干净。 迎着李娥走:“走!” 李娥带着她逛街,她有种不务正业的内疚,她没有要买的东西,李娥也没有,她们不是出来买菜,也不是卖盒饭,没有做任何有益于挣钱或者梦想的事,只是像街头的街溜子一样无所事事地逛着看着,看有什么用?光看着就能把玻璃那一头的东西变到自己家里头? 她迈开脚踝露在外的两条腿走得很快,但走走停停,李娥走得很慢她必须得停下来等,被李娥驯化了几次,她就学会慢点走了,往四周看着,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奶奶不允许她走太远,镇上的商品街对她来说就像是过节才会哗啦一下变出来的魔法世界。 李娥对服装店展露在外的衣服品头论足,说今年的流行是这种掐腰的大衣,都有点土气,但李娥也没有多时尚——有时候李娥的评点也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一会儿李娥说现在流行的都是阔腿裤,能拖到地上去的,再过一会儿说,阔腿裤已经不流行了,稍微收点裤脚的才好看。 这些时尚昝文溪当然不懂,她们两个都穿着过时的旧的干净衣服走在街上,镇子上都是土里土气的人假装时尚,真正时髦的人独树一帜,别人还要说太跳了太特殊了。 她看出李娥喜欢衣服,但李娥不买,只用那双含情的眼睛深深地把这些衣服刻在心里,等走过服装店,点评说:“等我的店开好了,过上几年,我就一样买一件,把现在柜子里那些衣服全扔了。” 昝文溪没答话,李娥晃了下她的手,她就傻笑着,含糊过去了。 服装店,兽医店,药店,政府单位,食品店,毛线毛衣店,手机城,再往上,是小镇最大的商场,李娥牵着她进去,门口有卖糖葫芦,烤肠,奶茶,炸鸡腿,一楼琳琅满目的小家电,手机壳,吹风机,充电器,手表,昝文溪看花了眼,李娥捏住她怕她跑远了,叫她就在这两条柜台前面逛着看,自己去买双丝袜。 昝文溪也忘了自己该来监护李娥,逛得没头没尾的,看见什么小东西,店主就拿手指头指,这是闹钟,这是电子表,这是老年手机…… 李娥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拍她肩膀,她回头,李娥说别动。 她还没回过神,李娥就在她眼前蹲下了,屈起一条腿跪在地上,两只手展开横幅似的拿着一条裤子,在昝文溪腿上比划了一下。 昝文溪看着李娥的头顶,发现两根刺眼的白发。 裤脚被李娥扯了又扯,和她手里头的牛仔裤对比了半天,她晃了晃,捏住了李娥的一缕头发,四根手指也够用,她发现她残废的手正好捏住了有白头发的那一撮,她挑来挑去,把白发绕在小指头上,扽下来了。 李娥站起来就往她肩膀上打了一下报复:“干什么,这么突然,疼!” 虽然把“疼”这个字咬得很重,但李娥打得很轻,昝文溪搓着耳朵别过头:“我看见有白头发。” “不能乱拔,不然四周的头发都要吓白了。” “还有这种事?”昝文溪不肯相信自己好心办坏事。 不过李娥好像也不是认真说的,胳膊上挂着个纸袋子,把手里的裤子飞速叠了叠塞进去,放进昝文溪手里。 “秋天了。”李娥说。 “啊?” “不要学那些学生,这天气还要穿七分裤,腿受凉了老了要跟你奶奶似的吃药贴膏药都治不好。”李娥按住她的手指,提前堵住了她还回去的路径。 第67章 逛街 李娥非要给她买裤子, 甚至提前堵住了价签不叫她看见价格。昝文溪心里惴惴的,提着有裤子的袋子看李娥,问李娥为什么不买一条? “我衣服太多了, 穿不过来。” 李娥睁眼说着瞎话,有衣服和有好衣服是有区别的,李娥衣柜里的那些衣服, 是男人飞黄腾达后立即会踹掉的糟糠——李娥来商场的路上已经许愿过等自己发达了就把它们扔了。 提着那条裤子像是捧着金子, 她先是左手拎着,觉得四个手指头力道不够, 换成右手拎着,但右手是用来牵着李娥的,倒腾了一会儿, 挪到胸口, 用左胳膊紧紧捂住,看四周的人都像偷裤子的贼。 一层二层有更多好衣服,她因此知道了自己这条裤子来自摊开的木板上,三十元大处理的价签红彤彤地用爆炸形的卡纸凸显出其中的便宜, 她想着三十元, 李娥却拍了她一下说:“别给我钱,以后我当老板了,别说裤子, 给你买身名牌,什么,阿迪达斯什么……什么贵的,买一身。” 昝文溪这辈子是穿不上什么阿迪迪斯还是什么, 把裤子坦然收了。二姑娘盒饭店的黄金员工收点褒奖是可以的,李娥作为老板也是成功的, 她就当提前预支了过年的红包,连带着有了想要的东西,要跟李娥这里再预支一点,四周看看,走到老年人衣服专区,挑中一件暗红花的棉坎肩,看看价格,冲李娥说:“借我点钱。” 李娥捏起来要挑一挑,昝文溪说:“我自己挑。” 傻子撒娇似的把李娥推到一边消防栓旁边罚站,自己穿梭在衣服中间,人家看她眼睛歪斜好哄,上来推销礼盒装的老年人一套保暖内衣。 昝文溪也不吝啬钱,让打开看看,打开摸了摸说不合适,就继续看棉坎肩。 老年人跟年轻人可不一样,不是每寸肉都匀称地长着,不知道哪儿就宽了哪儿就窄了,尤其领口——本来就担心气短,还穿高领的?好看是好看,不适合。 平时奶奶都穿着面口袋似的两片,脑袋从袖子伸出来也不嫌窄,胸口会耷拉下来到肚子上,颤颤巍巍的两条细腿和宽大赘下来的腰臀,奶奶总羞于给她看见身体,但她是傻子,不是瞎子,总是看得到奶奶换衣服的样子。 李娥在一旁着急,好几次都想冲上来替昝文溪把衣服选了。 昝文溪拿起这个,李娥就咬紧牙关赌一把,昝文溪放下,她松一口气。 好几次她都怀疑,要是昝文溪选了那件质量一看就不行的坎肩,她真会跑出去越俎代庖。 她盯着傻子看,店员都看着傻子好说话,这个说保暖,那个说贴身,另一个说有弹性,对着昝文溪残疾的那只眼晃来晃去,认定她不会细看。 昝文溪接连绕过好几个李娥认为绝不该买的衣裳,李娥放下警惕,去四周转了一圈,信昝文溪心里藏着聪明不展露在外,是一块儿未经开采的璞玉。 李娥只是短暂地在另一头的特价断码鞋的柜台站了五分钟,昝文溪就买好了,拎着袋子跑过来,店员在后面追,把小票递给李娥,李娥看见这件上下一套的保暖内衣只用了一百块,不由得大吃一惊就要去翻袋子,昝文溪却捂住了,神神秘秘又不太好意思地笑着推她的胳膊:“我借你的,改天还你。” 李娥去付钱了,回来后,眼神余光始终扫着昝文溪的袋子。 一个普普通通的纸袋子,上面写着丹丹女装,听起来不像什么中老年人的正经服饰,看体积也薄薄一片,怎么能起到保暖效果? 李娥总觉得昝文溪是给人欺哄了,在门口就要把保暖内衣拿出来检查,好让她在走出门之前,回到楼上跟店员扯皮退掉,换一件更好的。 可昝文溪把这袋子当成秘密抱在怀里,和裤子一样,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甚至无暇过来拉住她。李娥越发觉得不对劲,可是她也不能从昝文溪手里抢过来,思来想去,恍然意识到昝文溪是个聪明的成年人,不是孩子,不是傻子,人家借了钱就是人家的事,打了水漂都行,只要肯还……李娥也并没有想着让她还。 李娥难以调整过来自己的角色,以邻居,以长辈,渐渐有了点以母亲的霸道,非要“为你好”,可昝文溪偏偏不吃她这套,她把这角色击碎了,捏住昝文溪的小辫子走,昝文溪在前面笑,好像买了个很不得了的衣裳。 她还是好奇,晚上切了好些白萝卜块泡进桶里,思来想去跑去了人家家里,还没酝酿好怎么开口,就见昝老太太从袋子里拿出衣裳摊开,放在炕上打量,昝文溪在地上抱着胳膊站,笑眯眯地说:“这两天就穿上吧。” 原来不是买过冬的保暖衣物,但昝老太太似乎不缺冬天的……这秋高气爽的日子,老年人一件秋衣一件毛线背心就够了,昝文溪买的是一件黑蓝色的坎肩,上面绣着好些小花,华而不实,正是李娥看了就想抢下来的那一件——怎么就兜兜转转扭回来又买了它? 昝老太太开始穿,套在皱巴巴的秋衣外头。秋衣是模糊的颜色,这件黑色的坎肩都显得那么鲜明,新得让人觉得喜气洋洋,上面的碎花也朵朵绽放。 李娥往前,拿出袋子里的另一件,原来和小票上不一样,不是一整套,而是另搭配的里面加绒的厚秋裤,还带了一双棉袜。 奶奶穿了之后就赞叹:“真好了,好看。” 昝老太太不是个扫兴的人,脸上看不出喜欢不喜欢,若非要看,只能看出她喜欢得不得了,又知道昝文溪买衣服给她,衣服也是给昝文溪看,挪着下炕穿鞋,把秋衣抹平了看着舒展,在昝文溪眼前转了一圈,又给李娥权威的目光审视:“你看好不好?我孙女给买的。” 李娥还是没忍住说:“我看有点薄。”她知道自己扫兴悲观,有些话总是憋着,但这话——她憋了半天了! 昝文溪连忙说:“是这两天穿的,正合适。” 奶奶也被李娥说得露出几句真心话:“我也觉得穿不了几天就过冬了……等过年穿吧,天气暖和了就。” 昝文溪撇撇嘴:“买来立马就要穿,要是等冬——我就要买现在能穿的。” 也不知道昝文溪哪根筋又不对了,说着话,眼睛就红了一圈,哽咽地抿住嘴巴停了下,跺着脚嚷嚷着:“就要现在穿!就要现在穿!” 李娥连忙说:“这两天穿正好,我看有仁巷那几个老太太天天下午上街,您也跟她们一块儿去,穿这件给她们显摆显摆。” 奶奶说:“哎呀,没有说你买得不好……” 两个人的话拥挤在一块儿了,她们不知道昝文溪怎么会这样伤心,都以为是她傻劲儿又起来了,自己反省没说什么不好的话,都连忙把话头转了,说:“买得好,买得真好。” 但越是没有的东西越要强调,李娥说了几句就不吭声了,昝文溪变聪明之后心绪比线还细,越说人家越敏感多疑觉得是不喜欢了,她懊悔都是自己多嘴,她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个扫兴的人。 这衣服怎么买都像是错了,李娥回了家里想方设法地给昝文溪发消息,是昝文溪的消息先来了,跟她说裤子真好穿,谢谢她,一百块明天就还她。 还好是语音,语音里听不出怨恨和赌气,只是平平常常地叙事。只不过听者有心,李娥又何尝不是察言观色的料子,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把心里的自以为是和先入为主像大肠似的翻出来洗了洗,心里哀婉了一阵,半夜给昝文溪发微信说: “不用了,就当我买的。” “我买的。” 昝文溪也没睡,语音回得很坚决。 过了会儿,昝文溪发来一张自拍,手机好像是搁在杏树上往下定时拍的,昝文溪穿着新的牛仔裤坐在秋千上,把腿伸开,裤标都没剪,耷拉下来,小狗淘淘以为是逗它玩的,抬起两条前爪去抓那薄薄的纸片。 昝文溪的头像不会弄,名字叫123。 她点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昝文溪学会了传朋友圈,几乎每天都发,发九宫格,发视频,还会配上音乐和特效,透着刚摸索手机的笨拙,随着她往下翻动,拍得越来越不好看——她退回看近期的,已经和一个常用手机的人没什么区别了。 视频里有花草,有盒饭,还有荒芜的农田,烧烟的人,坟堆,有狗,有小猫,有奶奶,当然还有她俩的那张合照。 她搂着昝文溪的肩膀,昝文溪看着她,她看着镜头笑。 消息从屏幕上方闪过。 123:我好看吗? 竟然是文字,她点回来,昝文溪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发语音说:“我说话,它能自己变成字,诶,现在怎么不能用了?” 看来是误触了语音转文字功能。 李娥回复:好看。 昝文溪后面发的还是语音:你就糊弄我吧,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李娥也给她发语音:真的,好看的,谁说你不好看了? 她蓦地想起白天昝文溪没来由地给她买了白毛巾,她立即跑去院子里,翻找车斗里的毛巾拿进家里来。 毛巾架上,白色的,米黄色的,一条绿色的——绿色的干燥,是因为昝文溪忘了使用了。 李娥嗅了嗅新的毛巾,透着一股工业的廉价味,她洗了毛巾放在晾衣架上,犹豫再三,把那条绿色的叠起来放进柜子里收好。 到底是小女孩,她心里想。 昝文溪的消息已经发来了:没有,没有,我乱想呢。 第68章 不要命 那天开始, 李娥的性子发生一些悄悄的变化,像是开春水底下涌动着的鱼群,透着冰层盼着春雨甘霖万物复苏。她知道自己是个悲观的个性, 说什么都扫兴,决定每天都用一句积极的话开场。 比如说,昝文溪缩着肩膀挤进门来, 在院子里逗狗, 狼狗甜甜和她打成一片,已经学会举起两只前爪, 用嘴巴去叼她嘴里的吃食。 李娥一边切豆皮一边酝酿要说的话,等昝文溪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夸出去:“你来了……” 她就卡壳了。 夸人无外乎外貌, 才干, 成就,品性,还有儿孙。品性和才干是背地里对着别人夸才作数,剩下外貌——昝文溪有又换回那一身捡破烂似的装束, 虽然干净, 但她夸“干净”?成就?大早上五点就给昝文溪著书立说?还有那不存在的儿孙…… 李娥想夸出去的话,就这么卡住了,昝文溪没察觉到她的变化, 进门就洗手,背对她打量毛巾架,又缩回手去。 李娥说:“你来了真好,正好帮我忙。” 终于憋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把昝文溪夸好了,眉开眼笑地点头:“嗯, 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毛巾你用我之前那条吧。”李娥指了指那条米白色的,昝文溪的笑就收住了,扯下来叠了叠,在手里头揉来揉去,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李娥。 昝文溪捏着李娥用过的毛巾洗脸,平时刷脸似的狠狠擦,现在矜持了不少,轻柔地按在脸上,好像这条毛巾是冰块做的,不小心就会融化。 昝文溪虽然是个傻子,但也用了十七年观察阳间,七年观察阴间,她看出李娥不是嫌弃她,而是在观察她,要看看自己拿了毛巾用之后是什么表现,自己也在观察李娥,是什么让李娥寻了短见。人跟人就是眼神互换,把对方放在自己的眼珠子里面养珍珠似的藏着,最后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质地。 她耷拉下眼睛,一只好的,一只坏的,低眉顺眼地干活,给李娥当小长工。 正干着活,外头传来一阵阵喧闹,狼狗甜甜冲着墙西边大声吠叫,汪汪汪,还时不时往墙头趴过去。 墙头有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趴在墙头,一开始是站着,被狗一咬,就蹲下来,两条胳膊扶着墙,警惕地弓起后背,和狗吵了起来:“你咬我一个试试!你咬我试试!” 狼狗甜甜从来都看他不顺眼,果真扑了上来,勇敢地要去扯他的裤脚,被铁链拽回来,哗啦几声。 狼狗也不死心,继续汪汪地叫着,往前挣扎着,好像每往前挣一下,就能离墙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更近一步。 姜一清上次从李娥的房顶掉下来摔了腿还不长记性,现在拖着还没好的腿又上房揭瓦,连带着昝文溪都跟着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用自己的胳膊堵住狼狗甜甜的嘴——要是这小子再被狗吓得掉下来,李娥肯定会被大讹特讹,赔不起。 狼狗甜甜不会咬她,牙齿扣在她胳膊上也不用力,不跟她一般计较地扭过头冲另一头咬,好像和她玩老鹰捉小鸡。 偏偏姜一清是个从不懂见好就收的狂人,看有人在人和狗之间的战争中拉偏架,就找回一种熟悉的被偏袒的嚣张。 他和自己的姐妹厮打起来,爷爷奶奶从来都是先把姜二楚揍一顿,在这个基础上再公平地各打二十大板。 现在他有一种感觉,他是天选的战争之王,在所有的战斗中或许会短暂受挫,但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整个世界都站在他这边——就连傻子都是先去拦狗,傻子都知道,不能惹他。 他就叫骂起来:“你来呀,你咬死我!你上得来吗你!” 李娥说:“甜甜,别咬了!” 但狗已经被挑衅出了怒火,这人擅自进入它主人的领地,几次三番地挑衅它作为一只凶悍大狼狗的尊严,它不肯服气,绕过主人和傻子的双重拦截,就是从腿缝里钻,也要把狗鼻子伸出去咬死那个小混账。 李娥转过头:“你还不赶紧下去?一会儿铁链崩开了怎么办!你怎么上来的,你家大人呢!” 姜一清恨恨地看着李娥,他最厌恶的就是李娥,没来由的,他根本找不到自己针对李娥是从哪次行动开始的,但看见这个女人的嘴脸,他天生地觉得这女人不好,又耳濡目染了奶奶整日里的鄙夷,是个贱货,爷爷整天在墙洞里掏孔想要偷看李娥的院子,用一张竹帘子遮住,爷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收音机的时候就掀开看——所有的秘密都瞒不住孩子,他们以为他是孩子,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大人的龌龊,而李娥就是龌龊中最龌龊的那一个。 “要你管!我踩的是我家墙!”他叉着腰宣誓主权,浑然不觉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几乎撑不住他在墙头上的身体摇摇晃晃。 昝文溪,飞跑了出去。 李娥扯着狗,又骂狗:“你长了对眼睛有什么用,什么人都咬?香的臭的对着一泡屎就咬?看看清楚,我养你是为了看家护院的,不是为了吃屎的!” 没有半分钟,昝文溪就推开了有德巷三号的大门——平时这里为了迎接客人,都不太锁门。 傻子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院子里,姜一清立即警惕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昝文溪四下一看,把椅子拖过来踩着,姜一清反应过来她要上墙头,立即抬起一脚要踹她的脑袋。 昝文溪最不怕别人踢她的脑袋,已经这样不聪明了,还能傻到哪里去?她躲也不躲,两只胳膊猛地一抱,把姜一清的两条腿搂住,姜一清失去平衡,哇呀一声,扯住她的头发,倒在她怀里。 这小畜生扯掉她一撮头发! 她吃痛下,把姜一清松开,放在椅子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憋气,索性没说,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姜一清要摔,也该摔在他自家院子里,要是她不把人扯下来,姜一清在李娥的院子里有个好歹——她真怕自己会去直接宰了姜一清。 从有德巷三号出来,姜二楚蹦蹦跳跳拿着两根草回来了,看见她,立即把草扔在她身上:“你进我家干什么?奶奶——奶奶,傻子进咱们家偷东西!” 原来姜二楚后头跟着大人,大清早王六女也出去买菜了,把两个装着土豆跟芹菜的塑料袋扔给孙女,大踏步地飞跑到傻子跟前:“交出来!” “我没偷东西!”昝文溪指指院子里头,“他要跳楼!” 她故意说是跳楼,怕人觉得自己脑子清楚。 王六女瞥了一眼,看见姜一清还完好,坐在椅子上,根本不信傻子的话。 傻子也是从来没有尊严的,什么隐私,人格,就跟下辈子的事情似的,就连当街脱裤子这事曾经也不是没有人叫她做,她是混沌的,依稀记得曾经发生过,回想起来觉得耻辱——现在,王六女已经把耻辱拍在她脸上了,两只结实的手在昝文溪身上游走,摸来摸去,把她的兜掏空,去摸胸口是不是藏了东西,是不是被人劝着把东西藏在□□了——就这么狠狠地搜着,昝文溪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再狠狠扇一巴掌,可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傻子的身份,忍辱闭着眼任由对方摸来摸去,然后摸到了她胸口的口袋里的手机,厉声大喝:“你偷手机!掏出来!” “我没偷!”她终于没忍住,大喊一声,傻劲儿上来,把王六女往后推了一把。 王六女被推开的姿势无比滑稽,她艰难维持了下身体的平衡,像是跳大神似的手足舞蹈一下,还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咯吱一声,还挤出一个憋了一早上的屁,姜二楚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王八蛋,好哇,你个小畜生,跟着外人笑你奶奶是不是?滚开!”王六女勃然大怒,一巴掌掴在姜二楚脸上,姜二楚大哭着说她不是那个意思。 王六女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狠狠地站直了,想也不想,拽住要走的昝文溪,冲她脸上扇了个巴掌。 昝文溪再也没办法忍气吞声,抬起没被扯住的左手就狠狠地抽在王六女脸上,三个手指头印明显红了。 “你打我,我就弄死你!”她打完人,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头要往王六女身上拍,砸在了王六女头顶。 王六女头发蓬松,一块砖头没办法把她拍死当场,腾出手来扯这小傻子的脸,要把她当场弄死。 那时流行着一句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昝文溪就是这个不要命的主,老实说她也是没了命,现在是跟地府贷款三个月,简直是穷凶极恶之徒。 王六女虽然蛮横,但也有一丝活路,只是怒火冲昏了头没反应过来,傻子杀了她还赚一个,她可还有下辈子要过,傻子死了,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于是一个越打越凶,另一个越打越弱,也不排除一个老了一个正年轻。 李娥跑出来,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昝文溪和王六女厮打在一起,姜二楚坐在地上哇哇哭,姜一清站在门口冷漠地笑着。 李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进了战局,掰住了昝文溪的胳膊。 王六女趁机又挥过来一巴掌,正中昝文溪被石头磕破过的那处伤口。 昝文溪停了,呆呆的,闭上眼,王六女立即见好就收:“他妈的,跟我打,偷的手机,拿出来!” 她过来捏昝文溪的胸口,李娥抬手把她推开:“你是什么东西,捏哪儿呢!谁偷你手机了!这手机是人家自己的!” 昝文溪捂住了脑袋,说不出话,觉得手脚都发涩,缓缓地跌了下去。 第69章 酱酱 据在场的姜二楚描述, 当时昝文溪晕过去,很会给自己找地方,跌进了李娥的怀抱里。 王六女嘴上大喊着去你妈的装什么死呢我也会, 一边看地面随时准备往下躺,但屁股刚沉下去一半,看见昝文溪的奶奶也出门回来了, 往这边走着, 比谁更老更能讹人,王六女没办法占据上风——要是孤儿寡奶的也就算了, 偏偏李娥就杵在这儿看着能作证,她就站直了,拽着姜二楚进家里锁门, 逃之夭夭。 昝文溪醒过来, 先是觉得热,身下暖暖的热流让她知道这是在炕头,用脚踢开被子,看见了李娥家的天花板——她躺在李娥的炕上。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疼, 被砸中那一下只是觉得晕, 又加上生气,好像就跟被人催眠了似的强行推过去,睡了很漫长的一觉。 李娥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醒了?” 奶奶的声音从外头传过来:“醒了?” 两个人都簇拥着看昝文溪, 奶奶先摸她的脸,李娥就没了位置,只扯了扯被角。 她说自己不疼,反应了一会儿, 觉得饿了,李娥连忙说:“有现成的。” 有现成的米饭, 打了鸡蛋和葱花,李娥把火腿肠切成细细的沫,又切了包菜丝,丰富的一碗蛋炒饭端出来,还给她冲泡了速溶奶茶。 昝文溪就吃饭,慢慢感觉力气也流到了四肢,她吃了半碗,有力气说话了:“几点了?” 李娥说:“你吃吧。” 她就明白了,过了卖盒饭的点了。 李娥说没事,有个群,常来卖盒饭的,她拉了个群,在群里面跟大家说今天临时有事,不会让人白等。 奶奶说:“你跟王六女打什么架,她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跟她一般见识,你不会跑呀!跟你说了几遍了你打架不要命,你有几条命跟人打架!你是要把我吓死呀!你看我八十来岁,活够了是不是?” 奶奶生气地拍她大腿,拍出一层灰,昝文溪立即放下筷子,起身照镜子—— 也就手和脸被擦了擦,算是囫囵凑合着的干净,头发和衣服还是带着灰的脏兮兮的,她立即扭头看李娥的那床被子。 又弄脏了! 李娥在地上团团转,炒饭不够,又炒了个土豆丝出来端在炕桌上。 昝文溪低头吃饭,心里总觉得对不住李娥。 吃完了,她问起王六女现在咋样了。 “能咋样,出去打麻将了,”奶奶没好气,“行了,赶紧回家吧,你看把人家李娥麻烦的。” “不麻烦不麻烦……”李娥连忙说,想要伸手拉昝文溪,又缩回去了,两只手局促地交握,看着祖孙两个走开,昝文溪回过头说:“你的床单被罩……我……你拆下来我洗吧。” 李娥摇摇头:“没事,我有洗衣机。” 说完,李娥觉得自己好像是嫌昝文溪脏,可自己没有提过,从来都是昝文溪,她想想昝文溪变怪异以来,又是斥巨资买水箱,又是搭洗澡间,又介意毛巾和床单,以前可是脏兮兮的一个,昝老太太操心也操心不完的。 她当然是好奇昝文溪身上发生了什么的,天差地别,开了一点没人知道的窍。 若说鬼上身,借尸还魂之类的事情,她也没有多相信,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给昝文溪擦脸的时候注意到了额头上有疤,摸上去,昝文溪就会皱起眉头,她倾向于是某种神秘的脑科学,撞一下把神经撞回位了。 都怪她,她不该去拉昝文溪的,就像狗咬人的时候,她应该去拒绝这个客人的。 如果不是她拉的那一下,王六女根本打不到那一块,昝文溪也不会晕死过去,要是脑子给撞出点什么病——她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傻里傻气偷东西的小孩被眼前这个姑娘取代了,好像擦掉了一幅铅笔画,在淡淡的印子上,画了一个新的昝文溪。 如果真是有借尸还魂的这回事,她想要现在这个——尽管或许对不住原来的傻子。 洗衣机是半自动的,拖出来费了些力气。李娥经常感觉身上重,是刘文华打出来的老毛病,小腹经常疼痛,月经不调,来月经的时候无穷无尽地往外掉着流不干净的肉块,流不干净的血,连带着自己也像是不干净,干点脏活累活就像是怀了一块石头似的,无穷无尽地下坠——有时候受了凉也会这样,怒火攻心之后也会这样,她坐在院子看洗衣机,把前段时间攒的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扔进去,还需要往里面倒水,她看看水桶,撑着站起来。 该不会是又来月经? 她进厕所看,并没有。 一下午发虚汗,她也说不上自己哪儿难受,就是身体不舒服。 真是劳碌命——她想,一天没去卖盒饭,就虚弱成了这样。 她蜷缩在被窝里,她长了一张很爱干净的脸,其实也疲了,以前是爱干净的,后来活儿越来越多,什么都凑合凑合就好了,眼睛里看不见的,就当它是干净的,面上过得去就好。 没过一会儿,昝文溪又跑来了,看见院子里的洗衣机却不会用,只看见干衣服堆着,一点没打湿。 提着桶进来舀水的时候,看见一团长发散乱着铺在枕头上,一团面包似的被子里蜷着个冰凉的人,她连忙放下桶走上前,是李娥在睡着。 李娥睡得不太安稳,皱着眉头,额上都是冷汗,像是在做噩梦。 她很容易看见李娥睡着自己躺过的被褥,带着没洗过的灰尘勉强地入睡,脸上带着愁苦。她忘了自己是来打水的,两条胳膊撑在炕上,低眉顺眼地凝视着李娥,李娥睡了一会儿就咬紧牙关,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像书法家的一撇一捺,每个弧度都透着婉约有致,李娥很快松开,嘴唇也不再抿得那么紧了。 她想起李娥让自己摸摸嘴唇的晚上,孳生着一些柔软的念头,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指又一次放过去,这回她看见了唇形,轻轻描出个弧度,忙不迭地撤回来,李娥没有被惊醒。 昝文溪提着空桶回了家,她家院子也有水龙头可以接水,稀里哗啦尽情释放,不用担心吵到李娥,放慢半桶之后她拎到李娥的洗衣机前,把水倒进去,左右观察,找到了插头和一串插线板。 她记得用洗衣机是会发出咕隆咕隆的声响,暂时没动,又回家拎了一桶水过来,打湿了窗台上的抹布,把晾衣绳擦了个干净,坐在太阳底下发呆。 这会儿被王六女打完身上疼痛的位置反应了过来,隐隐约约的,丝丝缕缕的疼痛,她不在乎这些疼,她见过刀山火海油锅,看见锯子锯在人的身上,地府里的疼痛是无穷无尽的,她用眼睛感受过了,身体就不觉得疼。 李娥醒来只看见院子里装满水的洗衣机和一桶干净清澈的水,门紧闭着,昝文溪不知去向。 洗衣机轰轰开动的时候,李娥趁着最后一点阳光,把被子拿出来拍打了下土灰。 晚上她感觉精神好一点了,就着手头这点可用的东西准备第二天的盒饭,她刚开始切切洗洗,昝文溪就过来了——昝文溪的耳朵很好,听见她笃笃笃,就跑过来,她的菜刀还没来得及从砧板上收走。 这天准备的是木须肉,萝卜烧肉,青椒土豆丝,青椒豆皮,西红柿炒蛋,酱烧虎皮蛋,还剩下一些青椒和鸡蛋,李娥拿出钱让昝文溪跑腿,买豆瓣酱。 李娥加了个菜式,决定早上去买点嫩黄瓜,现在有萝卜丝,豆芽丝,说不定卖鸡蛋酱拌面也有人买——家里青椒放不住,烂掉的气味会持续一整个冬天。 昝文溪跑腿回来,把零钱塞回她的皮夹子,规规矩矩地在一旁打蛋。 先把一个蛋打在碗里,看没问题,再倒进小盆。 李娥说都打了吧,这些太多了,做好鸡蛋酱能放挺久的,油多就行,她还要分送邻居。 晚上先给昝文溪煮了一小碗面条,面条都是手擀的,她也费了些劲,吃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过了水的手擀面劲道爽利,还有李娥特别切的菜码子,还放了一勺李娥自己做的辣椒油。 昝文溪吃得稀里哗啦,连连说好,这给了李娥信心。但要运送过去,可能不是那么方便,到时候面条都坨了。 鸡蛋酱面条这主意纠结了一晚上也没想好,但鸡蛋酱没有浪费,李娥把酱倒在玻璃瓶里,给昝文溪送了一瓶,又亲自上门,给有德巷五号的外地人一家送了一瓶。 还有剩下的,她装起来,把有德巷的这些人点了点,算了算,从讨厌的人中拨拉出一个有德巷四号的徐欢欢。 女教师平时和她井水犯不着河水,虽然没照顾过她,但也没欺负过她,这样就也算个好人。 何况,揣着徐欢欢丈夫出轨的秘密,李娥多少有点同情徐欢欢。 徐欢欢看不起她,她曾经讨好徐欢欢,买了一套很难用的护肤品小薇,之后就不太联系了,现在再贴上去? 正犹豫着,昝文溪端起来说:“二姑娘也是她叫的,我送去,她知道是你送的。” 昝文溪捧着玻璃瓶,李娥忽然抓住她胳膊,叫她把酱放下。 “怎么了?” 李娥解开昝文溪的外套扣子,剥火龙果似的把昝文溪剥出来,掀开她的袖子,看见大大小小的淤青。 “今天跟王六女打架打的,我也在她身上留印子了,不疼。” 昝文溪抖抖胳膊让她松开,把酱瓶子端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第70章 怕痒 那时天已经晚了, 一个小傻子莫名其妙地去敲徐欢欢的门,这是很不正常的。 如果说李娥是被众人孤立的话,徐欢欢就是和众人划清界限, 除了打麻将的牌友能和她牌桌相见,其他时候她都反锁着门,俯身批阅卷子, 灯下照着她伟大的身影, 但学生在合唱大会上建议全班演唱《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歌颂教师队伍时,她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挥挥手让他们赶紧去唱流行歌曲,唱《学猫叫》都行。 家里不会有客人到来,在她做微商时, 有过半个月门庭若市的日子, 但周同凯批评她歪心思,不务正业,利用了大家对老师的信任卖这种假冒伪劣产品,对他的仕途也是个极大的影响, 而且——不太挣钱。 许是她生来清高, 十个手指头的纹路全是“簸箕”没有“斗”,注定留不住财,微商做得稀烂, 不了了之,她也绝了这个念头,只是链接还挂着,家里的柜子里堆满了小薇那张不知道哪里偷来别人的脸。 除了周同凯, 不会有人滞留在她门前,那些势利眼的乡巴佬邻居也对老师和当官的有所畏惧, 就连那个小牲口姜一清也不敢明面上和她顶着干,但也是个混球,会翻墙进来偷她垃圾桶里用完的避孕套!该死的小畜生! 听到敲门声,徐欢欢毫不怀疑一定是姜一清姜二楚这对双胞胎中的某一个在肆意妄为,或者是要去有德巷三号请神问事的人眼瞎走错了路,她把笔帽扣上出来看,打开门,是有德巷一号捡破烂老太捡来最大的破烂站在门前朝着她笑。 她不讨厌:“干什么?” “李娥,给的。” 小破烂因为勉强摄过几张看得过去的影,在徐欢欢眼里不是姜一清这种需要一脚踹出去的货色。她有时候也会对小破烂有一点爱称,因为人们都欺负她,而她不紧不慢恰到好处的一句公道话,会叫人家觉得她到底与众不同,是个有文化有体面的人。 傻子手里捧着一个罐头瓶,罐头瓶里油汪汪的,傻子举过来,她嗅到鸡蛋酱的气味,接过来对着光一看,卖相很好。 李娥会做饭这事,她也是知道的,李娥在院子里搭了个灶,每天在院子里炒菜的时候正好是她吃早饭或者出门的时间,香气往整个有德巷飘,她听说了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在补课时每天都订一份,她也起过这个心思,但要她先对没文化的寡妇示好?不可能。 平白无故的,李娥差遣傻子把鸡蛋酱送过来,她接了,感受到了寡妇的善意,自己顺着台阶下了:“李娥给的,挺好,谢谢啊。” 傻子扭头就走了,像酒店里送外卖的机器人一样恪尽职守地归位,徐欢欢心里琢磨着,寡妇到底用什么驯化了傻子,把天天被姜一清耍着玩的人变成了这么个好用的助手? “二姑娘。”徐欢欢揶揄着喊了句,傻子回头憨憨地笑,脸上就没有别的表情。 “听说你今天跟人打架了?咋样?” 傻子抬起头看看天,好像没听懂,过了会儿狠狠地说:“打死他!” “诶呦。”徐欢欢看见傻子皱眉跺脚的样子就好笑,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昝文溪在徐欢欢面前表演了一下“傻子”,对方没有觉得刻意。她平时压低声音说话小声,尽量不让别人听见自己吐出清晰的字句,这些手段还是卓有成效,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不认为她变得聪明,只觉得是李娥手段非凡。 边走边捏着嗓子,排练着压低嗓音,李娥问她嗓子不舒服?说着就要去找胖大海。 她连忙说不是。 李娥已经在炕上收拾了一片空处让她坐下,叫她撸起袖子来,把红花油抹在手心,搓她的胳膊。 “过两天自己散了,没事。”她说,可李娥俨然是一位严肃的按摩技师,用眼睛横她,她就不动了,任由李娥把她左右胳膊都检查了,再掰她的脑袋,看看脖子和后背有没有淤青。 “身上呢?”李娥往手心搓红花油,头也不抬。这个人坐在炕上很有气势,不紧不慢地用脚尖把枕头踢过来让她趴着。 昝文溪忽然觉得害羞,想想看自己现在穿的衣服有,外套,已经被扒了,一件毛线坎肩,里头是薄的秋衣,袖子都被卷起来了。再往里,就是小背心,那个小背心连肚脐都遮不住,叫李娥看见可怎么办? “身上不疼。” “我都看见她踹你腰了,掀开衣服给我看看也行。”李娥现在像个医生。 昝文溪犹犹豫豫,把坎肩脱下来叠了叠,小心地放在炕沿,再掀起秋衣背对着李娥,她自己看,肚皮和腰上都是没有淤青的。 一只手忽然贴在她后背上,她哎呀一声,跳着往前扑,趴在墙上成了个壁虎。 李娥的一只手悬在半空,化掌为钩,勾了两下,昝文溪不情不愿地过去,李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不容许她再乱跑,那只抹了油的手伸进了衣服里,贴着后背来回转,转到肩胛骨的位置她才感觉出疼,嘶了一声。 衣服被往上卷了又卷,她像是拿着一根海绵棒抱着胸前的衣服坚守底线,但后背已经被卷到了脖子,秋衣宽松,不知道是奶奶从哪里捡来的男款,那么宽一件掀开,露出麻杆似的身子,就像那么大个包装袋拆开,只有十来片薯片一样,无疑是一种存在已久的诈骗。 李娥存心要把这个骗局揭开,看看昝文溪的长宽高,手指头又往上挪,昝文溪握不住胸前的衣服,立即失守,慌乱地逃窜,但腰就被掐了——她消停了。 “肩膀也有伤,得脱了。” 半推半就的,她把害羞扔了,不是还有小背心么! 心一横,把秋衣也脱下来,原来那么大一件,李娥抬起眉头说:“你就穿这样的内衣哦。” “怎么了?” “没事。”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穿的小背心不是那么好,毕竟从十三岁刚发育开始穿到现在,是奶奶亲自买回来的好衣服,二十四岁再穿多少有些不够用。若非她的胸实在不够大,还没能跳出背心的区域,她早就该换掉它了。 昝文溪低眉顺眼垂着头,李娥捏着她后背的头发丝,她现在也学会扎头发了,能扎得很整齐……李娥不务正业地拆开,十指穿插在她发间,扎了个小辫子搭在前面,才慢条斯理地掀开她的衣服,把红花油推上去。 她被这种触碰摸得心里乱糟糟的,李娥啊李娥,要是对那些男人也是这样无意之间就撩拨,他们真会把你当成肉一样撕咬争抢,他们看你的眼神当然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后背推完了,李娥扶着她肩膀下地,她匆匆抱起胳膊,也不知道是谁教会了她要遮挡住胸口可耻的部位——明明有背心遮掩着。 “你穿我的吧,我有新的,”李娥说,“也不贵,九块九包邮三件。” “不用。” 李娥扫了一眼她前面,确认只有腰上被王六女那个该死的掐出一道淤青,其他的皮肉都还完好。 昝文溪是一种陡然长起来,营养却没跟上的瘦,有时候歪着的眼让昝文溪像个小猴子,有礼貌的小猴子。 李娥情不自禁地摸摸小猴子的歪眼睛,那只歪斜的眼睛其实并不纯是角度上的歪斜,而是给人按下去的凹,凹下去的阴影总给人错觉,好像左眼右眼隔开十万八千里。 昝文溪在她眼前闭眼,原来傻子都长得睫毛长长,上天撤走了一些智慧,就把五官描摹得浓墨重彩,怕人傻得不突出,不够丢人,五官拆开看好看,组合起来却成了残疾。 她拿出一件新的内衣,现在都不流行钢圈和内衬了,主打轻薄贴肤,比以前好了太多,这是一件水蓝色的文胸,她拿出来,昝文溪立即躲开了。 “不用!”昝文溪强调着,不停地把文胸推开,李娥本想说是自己好意,可想起昝文溪倔起来自己也没办法,把文胸收起:“要不我领你去买一件?” “不用,我凑合凑合就行,不重要。”昝文溪背对她穿衣服,一条脊椎骨在皮肤下面一节一节凸出,本地的人们叫这一串骨头叫“算盘珠珠”,她上前摸了下,在昝文溪身上打起算盘,昝文溪挺直腰,用衣服盖住。 “吃点土豆泥吗?”李娥问。 昝文溪慌乱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套上,身上有红花油的气味,不知道蹭掉了多少,她只觉得李娥的手指尖带着火焰,带着冰,带着说不上来的东西,可李娥脸上挂着的,分明是一些奶奶脸上会有的慈爱。 “你不是我妈……别管我这些!”她指着李娥手里的文胸张皇失措地喊。 她是没有妈妈的,现在也并不觉得该有个妈妈才是完整,但她朦朦胧胧间意识到自己缺了点来自妈妈的东西,譬如文胸,譬如自己的身体的异样,和奶奶隔开太远无法诉说,和李娥——李娥是罪魁祸首!她也不愿意将这些东西跟李娥诉说半点,那成了什么,李娥启蒙她什么?像话么! 李娥扔下文胸:“我哪里不好?惹到你了?” 语气是恳切的,李娥现在有了变化,跟一开始赌气说反话的李娥有所区别。 “我不喜欢这样。”昝文溪说。 “我看你有伤。”李娥的话让昝文溪没办法回答,是她半推半就,衣服是自己脱的,人是自己趴在这里给揉来揉去,李娥只是话赶话地说了起来。 可她没有什么同龄的女性朋友,这是朋友会说的正常话么?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怪怪的,急了眼,跳起来指责李娥的不是。 “啊,没事,没事,我就是……嗯,怕痒。”傻子给自己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深以为然,呼出一口气,紧张地下地穿鞋,逃了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淘淘与甜甜 现在小白猫有了点精神, 能够把自己小老鼠一样的爪子和尾巴往奶奶脸上招呼。可怜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被这小东西蹬鼻子上脸地踩来踩去,要打吧,怕是经不起一巴掌, 说吧,你和一只小猫有什么好说的? 昝小鱼晚上睡在昝文溪的头顶,早上去奶奶的头顶, 把每个人临幸一遍之后, 去炕尾的角落里刨沙子撒尿拉屎,再几个小跳, 弓着指头宽的背一惊一乍地看炕上太阳光的晃出来的光斑,跳来跳去,奶奶说真不该叫它昝小鱼, 应该叫它昝欠揍。 话是这么说, 小猫能有多重呢?跳到奶奶膝盖上奶奶说疼,但小猫卧在奶奶腿上,奶奶就说暖和,渐渐就允许它享有四处乱窜的特权, 谁让它暖和呢?它就喝着牛奶和糊糊, 一天一个样的长起来了。 那天昝小鱼蹲在窗台上,发现了除了炕上的一切之外,世界还有那么美好的景象, 隔着玻璃它晒完太阳,定睛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忽然观察到了淘淘,淘淘也对这个小东西充满好奇, 一向没有攻击性的小狗忽然开始逞威风,昝小鱼一往窗台蹲, 它就穿着奶奶给缝的小衣服飞奔过来朝着昝小鱼狂吠不止。 若是昝文溪留神细听,用自己那能分辨善恶的眼睛仔细留意,能够看出这两只动物彼此交流,剑拔弩张。 小狗淘淘依仗自己在家里劳苦功高,资历深厚,看不过昝小鱼好吃懒做整天晒太阳还在屋子里头被宠爱地摸来摸去,大声斥责它应该去抓老鼠:“主人很担心老鼠汪汪,你蹲在这里什么都不干汪!我还咬死了一只老鼠汪!” 昝小鱼年纪还小,词语很不丰富,她看出小狗淘淘其实嫉妒得要死,一边隔着玻璃冲她狂吠一边摇着尾巴,贼心贼胆昭然若揭——怕主人忽然进来,看见它对自己不友好,就会挨骂。 “我还小。”她喵呜了一声,翘起自己细细的尾巴跳下窗台,去叠好的被子顶上趴着了。 小狗淘淘气得要死:“没用的猫汪!我咬死你汪!你有本事下来汪!我也要进家里去汪!” 夜半小狗淘淘决定了狗要让自己的地位上升,需要一些厚颜无耻,既然主人给它衣服穿,给它特地搭好了狗窝,想必只要它愿意踏出那小小的九十九步进到家里,主人就会允许它也在屋子里有一席之地。 以一只狗的智商她根本不知道主人除了锁大门之外还要锁家门,她用爪子奋力抓门,发现这扇门简直太过坚固,她要进家纯粹是痴心妄想。 她爬回狗窝,隔壁的狼狗甜甜忽然站起来,汪了一声。 小狗淘淘从来都是个跟风没主见的狗,也跟着汪汪叫了几句。黑夜里有个声音,很是沉闷,骂了句什么,小狗听不懂,只知道离得很远,狼狗在骂这个。 狼狗甜甜是世界上最凶恶的大狗,淘淘想起它就夹起尾巴两股战战。 但没过一会儿,狼狗又汪汪了几声,似乎不是提醒它主人起来,只是警惕什么,淘淘跟着汪汪了几声,狗腿子地表达立场。 狼狗甜甜忽然开始对它说话,隔着墙声音很是威严:“你不要再乱叫了。” 小狗淘淘不敢吭声,把头埋在爪子里面,但甜甜的教育还没有结束,告诉它,自己的祖先来自西伯利亚,拥有高贵的血统,它如今每天都努力吃饭辛苦锻炼,是为了保护它的主人李娥。 它又说:“如果我的主人能够听懂我说话,她就会解开我的链子。我能看到很多坏人在四周,我咬他们的时候主人就会骂我。” 淘淘不敢吭声,隔着一堵墙,甜甜是否知道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看家护院的作用,但非常自由,有一整个院子可跑呢?要是这样,甜甜要嫉妒死了。 果然处境的好坏是比出来的,淘淘心里平衡了很多,再也不想着嫉妒昝小鱼了。 甜甜说:“你这样的狗只会要主人的宠爱,不会保护你的主人。我的主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主人,我以前的主人是刘文华,他从养狗场里把我带回来,希望我能够看家护院,但是他总是喝酒忘记给我吃饭,每次都是我主人给我吃东西,她给我吃好的,给我用砖头搭建了宽敞的睡觉的地方,我生病的时候她灌醉了刘文华,把我抱进家里,在她缝的被子里取暖。你的主人呢?你的主人怎么样?” 问题抛过来,淘淘不敢不接,淘淘说:“我的主人把我从垃圾堆捡回来,给我东西吃。我的小主人是个傻子,但是她也会抱着我,跟我玩。” 相比之下淘淘的语言真是格外匮乏,它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啃着一块老骨头。 甜甜说:“你的小主人经常我来家,她并不是个傻子。唉,像你这样愚蠢的狗,怎么能够保护主人呢?” “我的小主人是傻子,大家都这么说。” “你的主人有一只和我一样的眼睛,能够分辨善恶,你真蠢。” “那也是我的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提起主人,淘淘很有勇气地顶嘴。 狼狗甜甜说:“你的主人天天来我的家里和我玩。” 淘淘气得要死,冲到墙边开始吠叫,要从狼狗甜甜那里把主人抢回来似的。 院灯忽然亮了,昝文溪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狗叫了是什么动静,既没听见周同凯的车回来,也没听见哪个邻居家里打架,小狗淘淘跑过来蹭她的脚。 她说:“没有人的时候不要乱叫。” 淘淘急中生智,从狗窝里拖出自己之前咬死的老鼠给她,果然得到了夸奖。 “等昝小鱼长大了,它就能出来捉老鼠了。” 昝文溪摸摸狗脑袋,回去继续睡觉了,灯关了一会儿,小狗淘淘保持着谄媚的姿势侧耳细听,听见昝文溪睡下了,朝着甜甜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也是我的主人,你保护你的主人,我虽然看不到好坏人,但我的主人知道什么人好坏,要是需要我咬,我第一个上去。” 狼狗甜甜却不再说话了,淘淘凑到墙边去,心虚地想着自己并没有冲上去制服坏人的胆子,它心里对狼狗甜甜的体魄与咬合力十分嫉妒。 “喂,你说话呀,怎么不说了?我赢了吧?” “你不要再乱叫了。”狼狗甜甜有点疲倦。 “你刚刚在咬什么?我没有听见声音。” “有鬼。”甜甜说。 “什么鬼?”淘淘不相信,但也夹起尾巴随时准备躲进狗窝里。 “我们隔壁,就是经常作法的那一家。那个胖女人招来的鬼,他们飘来飘去,有时候会进我家里,因为我主人身体虚弱。” “怪不得你总是晚上莫名其妙地叫。” “所以让你不要跟着乱叫,小心鬼来找你。” “啊!”小狗淘淘被恐吓到了,立即钻进了窝里。 “人死了,就会变成鬼吗?我主人也会变成鬼?她已经很老了。” “正常人都会下地府去等着投胎。”狼狗甜甜尽职尽责地解释。 “那,你看见的鬼是什么?” “是该灰飞烟灭的人,剩下的残魂拼凑起来的。” 小狗淘淘明白了,就像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主人用碎布头拼在一起的。 “你的主人好可怜,还要被鬼害。” “不是的,最坏的是人,人才会害人,鬼只会加重病症……如果不是刘文华,我主人身体很健康。” “那你主人好可怜,又有坏人,又有坏鬼。” “我会保护她。”狼狗甜甜很坚决,没有一点心虚。 当然小狗淘淘知道,甜甜是遇到危险哪怕豁出性命也会保护主人的狗,看它的体型就知道了。 两只狗交谈了半夜,低低的几声汪汪,狗与狗之间有自己的语言。 小狗淘淘想起自己还真正是一条奶臭未干的小狗时听过的一个故事,它听说自己主人曾经有一条狗也像甜甜一样高大威猛,据说这条狗也是通灵的,经常能够看见鬼魂,这条狗本来阳寿已尽,但鬼差来接它的时候,它请求让自己受苦的主人跟着一起走,鬼差居然就放一条狗又白白活了半年。 但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应该已经去世的主人又回来了,但这片再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条有灵的狗能够知道鬼魂的秘密。但是小狗淘淘知道有些狗这辈子是狗,但上辈子或许是人,或者下辈子是人,对鬼魂有着模糊的想象。 它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自己的小主人,让小主人多多留意邻居家四周的坏人,不要让可怜的邻居真正死掉——这位邻居也会经常来摸它呐!还会给它带来好吃的! 一边打盹一边值守的甜甜忍着困意告诉它一个惊天大秘密:“你的小主人曾经死过一次,她的灵魂是下不了地府的,就像刚刚飘过我们家,被胖女人叫去的鬼一样,她的灵魂是破破烂烂的。” 小狗淘淘狂吠起来:“你胡说!你胡说!我小主人才没有死!” “别乱叫了。”狼狗甜甜猛地站起来,铁链哗啦一响,隔着墙把淘淘威慑住了。 淘淘十分委屈,它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听见了太多不该听见的秘密,它又不懂这些,只知道狼狗甜甜一边享受着小主人的抚摸和陪伴,一边说人家死了。 它刚要说什么,狼狗甜甜忽然吠叫了几声,它看不见狼狗甜甜看见的东西。 狼狗甜甜看见一列班车从屋顶开过,走下来若干个揉在一起的孤魂野鬼,它们先停在了自己的屋顶上准备下来,它对着它们狂吠,它们看出它是一条有灵的好狗不敢惹它,拍着肚皮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喃喃低语的王六女家里。 第72章 pe烂 昝文溪和李娥生分了。这倒不是因为谁犯了什么错, 或者什么话没说开,只是一觉醒来,昝文溪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该干活干活,该说话说话,但这身子上就像穿了一层雨衣似的, 活动起来不自在。 在车上她平时就是想起来就靠在人家肩膀上, 现在也好像肩膀生锈了,无论如何也靠不下去。 李娥做菜, 把白菜中间最嫩的留给她,之前李娥喂到她嘴里,她接着就是了, 现在就觉得不对劲, 一定要自己拿过来再吃——这一件件一桩桩,做起来倒是没什么,可细细琢磨,就是感觉好像哪里生分了。 昝文溪当然不是要故意和李娥生分, 她巴不得自己是李娥的好朋友呢,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个目的?李娥从提防她,感谢她,到心安理得地对她好, 不嫌弃她,处处为她着想……哪儿也没错呀!可就是从她脱到只剩内衣的那一天开始,事情就不对劲了,好像她对着火炉烤火本来是好的, 结果凑得太近把皮肉烧焦了。 她不知道李娥是不是能意识到两人之间气场微妙的变化,现在李娥比她大三岁, 都是人间实打实的经历,不能不懂,但李娥在装傻充愣这回事上无师自通,还像之前似的对她,用零钱给她买糖吃,卖盒饭的时候拿凳子给她坐,有好吃的还是给她喂过来,哪怕她不再把嘴巴凑过来,而是用手接过,这像是握手仪式客客气气,李娥浑然不觉。 那天下午,李娥在家里切豆干,昝文溪在用废弃的菜刀劈鸡块,都没吭声,一个笃笃笃,一个咚咚咚,各发出各的噪音。 过了会儿狼狗甜甜忽然冲着外头狂吠,李娥抬起头,看见有人试图推门进来,看见锁着,竟然把手伸进来要解开锁。 昝文溪和李娥一起放下手里的刀,昝文溪提着刀走出去了,她手里那把血淋淋更具威慑,开门一看,是个提着礼物的人卑躬屈膝,看见她就喊“王大仙”。 “走错了,隔壁。”昝文溪一指,把刀拎起来,对方吓了一大跳。 昝文溪回来,决定写一个牌子让人不要走错,不然猛地伸进一只手也太没礼貌了,斩完鸡块,她起身离开,回去看看木柴中还有没有什么完整的木片,不然硬纸板之类的风吹雨打就会字迹模糊烂成一团。 李娥喊住她:“去哪儿?” 昝文溪回头刚要解释,李娥又补了一句:“怎么了这两天,毛也不顺,哪儿又不高兴了?” 说着,李娥捏住了她的辫子在手里绕了一圈,轻轻松松地把她绊住,要办的正事儿立即忘了个干净。 “我……没有不顺毛,”昝文溪解释,朝李娥笑笑,决定反将一军,“你是怎么了,忽然这么问?” “没事。”李娥松开放她走了,她回来提着个木牌来了,看起来过去是一个小柜子的门,四周还有花纹。 傻子说明意图,建议她把这个牌子写一个“跳大神不是我们家”钉在门上,以免这种三教九流不知道哪里来的人乱走,或许就有什么不好的人看见李娥的美色,歹心乍起呢? 李娥摇摇头把牌子搁在院子里:“她没立牌子,你立个牌子……像是专门跟她对着干的。” “她们家都不是些正经人,明明她们家来的客人老偷东西,之前就偷走我奶奶的垫子跟鞋子,还有腌菜和袜子也偷……她还诬陷我偷东西。”昝文溪记恨着,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傻子的眼睛。 李娥只是说:“别惹她,她一天到晚没事做,你是要做正经事的。” 昝文溪消停,摸着辫梢想事情,李娥又捏住她另一搓头发别在耳朵后,她毛糙的发丝被李娥一抹,神奇地抚平。李娥的手指头尖勾着她的后脑勺,不知道是按住她哪个穴位,只觉得身上软,看李娥也变了形,好像一团水做的人——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来,昝文溪狗甩水似的把脑袋撇开,继续拿起刀,把伸开的鸡爪子劈在案板上,狠狠剁了下去。 “我怕痒。”昝文溪说,把案板上的鸡块扔进盆里,挥刀又斩下去,把一只两只三只鸡变成八九十块肉,鸡皮熬出油,红烧之后连骨头架子都是酥的。 怕痒这事儿是随口说说,但说着说着就成了真,晚上昝文溪觉得身上痒,坐起来发现不是自己心理作用,用手电筒照着看,胳膊给小虫子咬了几个包。 次日中午她跟李娥借洗衣机用,要把家里的老被褥都拆洗出来——捡破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虫子们看着院子里的新天新地无处可去,只能往家里钻,家里还没仔细打扫。 奶奶当然是极力反对的,不是过年过节,昝文溪费力折腾她这八十八的老骨头,但昝文溪现在好像得了什么毛病,发现一只虫子就要把全家都打扫了,甚至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力气,一个人奋力把柜子拖出来,把被褥衣服都堆在上面,碗筷也另外找了个柜子放,把昝小鱼捆在家里,把淘淘捆在院子里,没有小动物干扰,昝文溪大干一场。 被罩褥单拆洗下来,陈年的被子像是纸缝起来的,棉花也成了一片一片的毡片。 因为敞着门,邻居都进来看了一圈,王六女对奶奶说傻子给干活呢?姜四眼随时随地都捏着一把瓜子嗑,在门口留下一堆讨厌的瓜子皮,李娥说她动静太大了,总得慢慢来,这样都拆了,晚上睡什么? 还是从李娥那里借来一床被褥盖着,奶奶睡下了,昝文溪还在院子里忙碌。 奶奶捡破烂太久,家里的破烂太多不舍得扔,她发现许多碗筷根本没有用过,她们两个能用多少?又不是长了十八张嘴!她拿了个大盆倒上洗洁精,把所有的容器扔进去洗啊洗,夜晚回荡着碗和碗碰撞在一起的咣当咣当声,她洗干净几块长长的木板,把碗倒扣着摞在上面,家里变成了瓷器生产工坊,摆满了碗碟。 断断续续收拾了三天,李娥用塑料袋剪成鸡毛掸子让她掸灰,她用过去奶奶捡来的水泥自己摸索着把破裂的地面抹了抹,蛛网和灰尘都掸去,柜子缝也清扫干净,昝小鱼天天冲着她喵喵叫,小狗淘淘也不习惯被拴着,汪汪地挣脱。 最后一天就是把一些旧玩意儿都扔掉,根本用不上的没见过的不知道哪辈子的充电器,坏了的电风扇叶,断了的折扇,她把一堆垃圾塞进蛇皮袋里往外拖,奶奶跟在后面捡。 这个要,这个还要,奶奶把垃圾都搂在怀里,在门口跟昝文溪大动肝火:“你把我扔出去算了!” 昝文溪当然不会在门口跟奶奶有理有据地论证,她把门关上,把垃圾倒在门口一件件地看。 奶奶说那个坏风扇叶的塑料片可以剪一剪挡风,到时候冬天插烟囱进来,不得溜溜缝?昝文溪说有了好几个硬纸片了,而且家里还有木板,予以驳回,还有充电器奶奶非说家里有个电器用得着,昝文溪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电器,看上面的灰都攒得快搓出个人了,可见那个电器少说二十年没用过。 闹了好一阵,昝文溪跟奶奶各退一步,硕大的蛇皮袋瘪了下去,昝文溪拿起一个衣服袋子,看见是自己买给奶奶的坎肩和绒裤纸袋子,看着还干干净净或许能用,没等奶奶说,就先退一步。 没想到奶奶毫不犹豫地把它塞进了袋子里。 昝文溪诧异说:“咋了么,这个好像还能用呢。” “能用什么。”她第一次见奶奶这么着急地把东西塞进去,后面的东西也不跟她争执了,甚至主动把蛇皮袋扛在肩头要自己扔出去。 床单被罩都洗好了,她发微信给李娥汇报消息,一边用绳子把家里毡片似的卷起来,一边收拾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穿不了的毛衣线裤装在大袋子里。 弹棉花需要过个一周再来取,把棉花弹得蓬松之后由奶奶亲自把被褥再缝起来。走时满满当当一大车,回来时空空的只有昝文溪在车斗里坐着。 忽然昝文溪说:“停下。” 她看见路边的垃圾堆是奶奶扔出去的垃圾,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心眼,她跳下车去翻找垃圾堆,发现买衣服的那袋子已经被扯成了好几片。 这件事很怪异,其他垃圾都还完好,只有这明明还能烧的纸盒子被单独拎出来撕开。 刚扔不久,垃圾堆上还没有过多臭气和臭水,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另外几张碎纸片,拼凑起来也不算完整。 在垃圾堆上站着,姜一清姜二楚两个路过,双胞胎一前一后走着,明明是同一张脸孔却有着不同的神情,姜一清桀骜姜二楚怨恨,一个过于阳刚一个过于阴森,然后姜一清喊着:“又捡破烂了,又捡破烂了!” 他拍着手笑着:“昝文溪就是个吃屎的!” 还没等昝文溪发火,李娥就从车上下来:“胡说八道什么,回你们家去!” “寡妇也捡破烂了,寡妇也捡破烂了!寡妇,破烂!寡妇,破烂!”姜一清故意把“破”这个词喊成“pe”,像是意有所指,喊得欢畅极了。 但唱了没两句,意识到自己的姐妹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附和他,他愤怒地推她,姜二楚盯着李娥看,又低下头跟着说起了“pe”烂寡妇,pe烂寡妇。 第73章 丹丹 双胞胎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娥重新上车,垂着头把挂在车把上的喇叭拿在手里看,翻腾了几秒钟, 傻子带着几张纸片跑过来,继续坐在车斗上。 刚回家,昝文溪把纸片一片片摊开, 复原成被撕碎之前的样子, 拼出两个字,她觉得眼熟又不认识, 拍了照给李娥看,问李娥这两个字是什么。 李娥发来语音:这两个字是一样的,读丹丹。 昝文溪愣了愣, 把纸片拢在一起, 趁奶奶没看见,填进灶膛里一把火烧了。 丹丹是奶奶的女儿,但昝文溪与丹丹从未谋面。丹丹存在于奶奶哄小孩的故事里,昝文溪小时候要奶奶搔痒, 趴在奶奶膝头, 有时候奶奶会提起丹丹。 在最开始,昝文溪也假冒过丹丹,但奶奶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很快伪装就像糖衣似的融化了,也没人深究她现在是借尸还魂的丹丹还是昝文溪本人——大家都认为她是昝文溪。 丹丹全名叫什么,昝文溪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奶奶和她的配偶生下来的独生女儿, 在一个昝文溪所不能理解的社会环境下被逼死了,跳进河里, 于是奶奶膝头没有孩子,只有昝文溪一个捡来的傻子。 奶奶就算不认识什么字,也认识了自己女儿的字形,所以匆匆忙忙地撕碎扔出去,应该是怕难过。 昝文溪想,自己是怎么歪打正着地买到了这么个牌子的衣服!她真不该。 也没提这茬,睡在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连呼吸都显得没有从前那么浑浊,晚上喝了玉米面糊糊和炒茄子,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让茄子保留紫色,把所有的茄子都煮得像一团呕吐物一样难以下咽。 昝文溪胃里反刍着茄子和剌嗓子的玉米面糊糊,把奶奶的形象放在眼前仔细想着。 昝小鱼被栓久了,特意来弥补前几天没能乱窜的遗憾,一脚踩在她胸口,轻飘飘地走开了,过一会儿又踩回来,她无瑕乱想,揪住昝小鱼的脑袋拎进被窝,小猫吮着她的手指,又咬了两口,安分了。 三个月的时间也不够,两个月也不够,时间总是不够,每发现一件新的该去探索的事,昝文溪就体会到一种酸痛的力不从心,眼看着秘密飘散了,遗憾留着,自己追不上,也看不到真相,也没办法叫奶奶释怀,怎么做,也不知道。聪明人的世界打满了问号,原来聪明人的智慧是用来解题的,万千奥秘,傻子才入人世,短暂经历了这些烦恼,很快就轻飘飘地过去了,她头一回这么深刻地意识到“不甘心”三个字,这会儿才延迟地想起了老刘早餐店对李娥的意义—— 收拾家的这几天,也是她自己心里烦乱,心里烦才看什么都不顺,要整理一番。 碗碟,李娥来了,昝文溪答应她,给她搬去家里,等开了店不用另买。李娥说那这些材料也算她的股份——昝文溪不懂股份,只知道李娥许诺了一笔钱,她是拿不到的,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低着头勤勤恳恳搬碗,中间不小心碎了五个。李娥猫着腰捡瓷片,盘旋在她脚边,扶着她的腿把碎片都捡起来用塑料袋裹住了,昝文溪被摸得心烦意乱,走马灯似的又想起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也摸过李娥的脚腕。 摸来摸去的,好像李娥的身体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想要紧挨着她,看见皮肉贴在李娥的某段肢体上,心里就孳生出一些诡异的遐想,但傻子的世界纯然简单,并不能看清那遐想的真义,只有呼吸跟着笨下来,一失手,当啷,又摔了盘。 这咔嚓一声让她认真了,李娥站在南房的炕上接碗,笑着说:“今天六个平安了。” 意思是“碎碎平安。” “好。”昝文溪是希望李娥平安的。 “好什么好,慢点,别一会儿砸着自己。”李娥笑她,伸手虚扶着她手里的碗碟,把最后一趟平安送达,昝文溪累出了汗,扶着炕沿站着,李娥穿好鞋蹲在地上把碎盘子细心捡起来,她别过眼不看。 诚实一点说,李娥真是磁铁似的把人的眼睛吸引上去,一群人站在一起,李娥就会吸引更多的视线。有时候昝文溪怕自己看李娥太久,看久了就觉得痒,痒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她不解其意。 她观察赵斌,观察姜四眼,观察中学生程梓涵,观察徐欢欢,王六女,还有姜一清姜二楚,男人女人还有孩子的视线都汇聚在李娥身上,眼神里藏着很多软硬不一的刀子,被凝视的李娥总伤痕累累。 而她昝文溪起初不怀有任何感觉,只是来报答李娥的那点好——渐渐感觉自己在与李娥的相处中有了罪孽,她感觉自己不再毫无所求地报答李娥了。 李娥也累了,拍着手上的灰往家里走,说过来喝点蜂蜜水,歇一会儿就切肉,今天要做梅菜扣肉。 昝文溪没有吃过梅菜扣肉,只在饭桌上见过,略一犹豫就跟着了,是个给点糖块就能骗走的傻子。李娥给她示范了一下怎么切,就盯着她做,她很小心,四根手指头比五根手指头还少一点顾虑,加上这段时间天天切菜,已经有了些基础刀工,也不讲究,切得大致薄厚均匀。 她专心致志地切肉,李娥忽然伸过来一个杯子,杯子里还有个吸管。 犹豫了一下,她抿住嘴巴摇头,李娥却捏起吸管不住地往她嘴边送:“喝吧,没事。” 都这么说了,总不能是嘴巴怕痒吧?昝文溪叼住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蜂蜜水,里面还加了柚子,正想夸李娥手巧,一看李娥手里现成的蜂蜜柚子茶瓶子,把嘴巴闭上了,低头继续切肉。 还没切两片,就听见呼啦一声,吸管把水吸空的声响,她用自己完好的右眼瞥一下,看见李娥就咬着她刚刚用过的蓝色吸管,她抬头的一瞬间,捉到李娥把吸管松开的一瞬间。 李娥也是够邋遢的!也不嫌脏!昝文溪心里膈应起来,也不是嫌弃李娥,是嫌弃那个不嫌弃自己的李娥,好像李娥刚刚咬的不是一根吸管,而是一根垃圾似的。 她对于自己变聪明之后就变成个爱干净的事儿精一无所觉,心里想着吸管和李娥用舌尖把吸管弹出来的一瞬,气从心头起,工作效率骤然变高,几下把肉切完,剩下的活就撂下了,说了声家里还有东西没收拾完就往外冲,余光一扫,看见垃圾桶里两根一模一样的蓝吸管。 心虚作祟,昝文溪跑得更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十分讨厌,剩下的两个月务必要克制情绪不要被李娥发觉自己的怪异! 冲了个哆哆嗦嗦的冷水澡才清醒下来,坐在院子里一边干头发一边用热水和方便面调料包泡了点干饼吃,干了体力活就要多吃点,吃完半张饼,喝了一搪瓷缸子热水感觉有点饱了,可头发还没干,又拿毛巾使劲儿搓了搓,蹲在屋檐下刷牙。 心烦意乱地刷着牙,边走边舞动胳膊,夜深人静她打开大门蹲在大门口,视野开阔,能一边看星星一边吐口水,忽然巷口一亮,她听着声音,知道是周同凯回来了,就起身回家。 周同凯的车停在她家门口这片宽阔的空地就不动了,昝文溪隔着门缝咕噜咕噜漱嗓子吐掉,半晌只听见打开车门和一声闷响,没听见脚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探头看。地上蠕动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腰间别着钥匙链,□□似的伸开四肢,喊着一二三使劲儿游,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就不动弹了。 周同凯从来都是捏着手机颐指气使的样子,指挥着别人,指挥着单位里的其他人,指挥着保安给奶奶开门,走到哪里别人都要尊敬地和他打招呼,虽然大家说不上来他在哪个政府部门担任怎样的职位,但只知道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都抬着脑袋弯着腰看他。 这会儿轮到昝文溪不光弯着腰还要蹲下来歪着头看,看见这张脸果然是周同凯,傻子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想着,他死了。 但死了的人好像也不是这样,周同凯身上的酒气成了最后的答案。 昝文溪一米六二的一根瘦麻杆扛不起接近一米八的酒鬼,她不是没努力过,用木棍撬也只搬动一条胳膊,周同凯酒后还有理智,也试图不给这小女孩造成麻烦,尽量把胳膊抬起来,但控制不住力度,把小女孩压垮了。 昝文溪飞跑着去敲了有德巷四号的门,可徐欢欢好像是睡下了,怎么叫门也不开,反而是狼狗甜甜十分警觉地吠叫着,吵醒了有德巷三号的王六女,第八百次诅咒这条狗早晚要弄死它就翻了个身继续睡。 只吵醒了李娥,李娥往前一步,又退后了,拿出微信拨打电话给徐欢欢,拨打了两个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徐欢欢穿着睡衣飞跑出来的时候,李娥摸着昝文溪的胳膊,徐欢欢问怎么了。 “他钥匙,划到她胳膊了。”李娥把昝文溪的袖口轻轻卷起来,把小傻子推到一边去,自己主动上前朝徐欢欢笑笑,抬起周同凯的一条胳膊。 周同凯又重又高,徐欢欢也是文武偏科弱不禁风的样子,两条细竹竿撑着一个窝窝头往前挪动,昝文溪想起李娥的陈年旧病,飞跑在前,先把大门打开,又把李娥替开,三个人轮着扶着抬着拖着拽着,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周同凯扔在了炕上,徐欢欢扒掉周同凯的鞋——原来干部的袜子是干净的,可干净的袜子也是臭的,让人想到赵斌,好像是皮肉里散发出来的味。 第74章 你同情我吗 昝文溪牵着李娥的衣角跟徐欢欢告别, 徐欢欢站在门口说了句鸡蛋酱还挺好吃的,李娥回头为这句夸赞而感激地笑笑。李娥总是对谁都恳恳切切的,这样一个低声下气的好人没理由因为一张漂亮脸蛋被人觊觎就被人说是破鞋, 昝文溪心里想不通。 破鞋,她是后来问奶奶才知道这代表着李娥在丈夫之外有一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她要细细追问的时候,奶奶想起她还是十七岁, 不会和她说那些不三不四的细节。 因此昝文溪不知道李娥到底是在刘文华死前就像周同凯似的出了轨, 还是死后跟男人正常来往被人尖酸刻薄,其中的区别不大也不小, 区别小到昝文溪早就想明白了,李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和奶奶的事情,在她和奶奶的世界里, 李娥算是个光辉的好人, 同时区别大在李娥到底是受冤才受苦还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而人言太过可怖才受苦……这对李娥来说很重要。 如果做了好事被冤枉,脊梁永远都是挺直的,对待流言蜚语就可不屑一顾,它们不会真正伤害到她。 昝文溪把李娥的私德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就算李娥真是个大破鞋也总会有人去爱惜穿上, 人人都讨厌的垃圾也有奶奶和她捡起来装进小车里发挥剩余价值。 捡起周同凯之后没过三天,有德巷四号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邻居们平时对着他家巍峨的大门只敢远观不敢串门, 现在纷纷以正义劝架的姿态冲了进去。 以姜四眼为先锋,王六女为军师,有德巷五号的程大海为主力,双胞胎为啦啦队, 昝文溪为观众,一支颇成规模的劝架队伍跑进来。 战局基本上是以徐欢欢的绝对性优势结束的, 周同凯捂着脑袋不吭声,邻居们冲进来劝架的时候就看见颐指气使的这位蹲在炕边抱着头缩成瑜伽球大小,徐欢欢用一条女士内裤卷成鞭子往他头上抽打,一边抽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尊严尽失地披头散发,两只脚离拖鞋还有好几步,王六女把鞋踢过来,顺势劝她:“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别吵吵,你看你一个女的把人家大老爷们打成这样像话么!人家都要说你泼妇了!” 徐欢欢当然不会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顺杆儿羞辱,转过头:“你才是泼妇呢,你谁啊你谁啊进我家,你管得着么你!” 程大海本来是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周同凯的,没想过这个画面,呆了一下拿出烟开始抽,徐欢欢又骂他:“你抽烟去你们家抽去,把我们家屋顶都熏黄了!” 这场战局,徐欢欢占据上风,所有进入这片空间的人都被她呵斥命令,不许抽烟,别往我炕上坐,别对我指指点点,别他妈的跟我他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打人怎么了我大白天打架不是中午不是晚上我吵着谁了,我没打你吧我没骂你吧,你算老几,我是疯婆子,好哇我疯了我把你们全杀了! 徐欢欢大闹一场,主场优势下就连王六女也不是对手,一群人灰扑扑地离开了,剩下一直没吭声的昝文溪心中有愧,两只手捏在一起看着徐欢欢,犹豫着要不要事先交待。 徐欢欢一抬眼,竟然还保持着对傻子的风度,没和她计较:“我这儿有糖?别看了,回家吃饭去吧,你奶奶等着呢!” 路过昝文溪的人笑着:“也不知道神经病跟傻子哪个杀人不犯法。” 徐欢欢又追出去骂:“好啊我神经了我一会儿提刀把你们一个不落全弄死!” 傻子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句:“小溪,我包了几个粽子,你过来尝尝。” 李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有德巷四号门口的,隔得很远把昝文溪招招手叫走了,朝徐欢欢歉意地笑着:“一会儿来我家拿粽子呀,我煮了蜜枣的,红豆的。” 最先发现周同凯出轨秘密的昝文溪就吞着这个秘密吃李娥另外蒸的糯米凉糕,也不是过端午,李娥凑齐材料不容易,说是在网上看见的就学了做,其实喊她的时候粽子还没煮好,两个人坐在炕沿被水开后的蒸汽氤氲着,李娥叹气说:“她老公不还手,看着是输了,实际是赢了。” “什么意思?” “是他理亏,他挨了这顿打,往后他就是把徐欢欢打死了,也不会有人说不好。” 本地就是这样野蛮的凭借私德判断好恶,昝文溪虽然暂未真正理解,却立即把李娥的这句话内化于心:“可是,是周同凯做错了,就算这次徐欢欢打他,也只能说是扯平了,为什么后面他打她就……” “人们觉得周同凯出轨是理所应当,没有人站徐欢欢这边。”李娥说。 “为什么?” “因为她生不出孩子。” 李娥用勺子挖了一点蜂蜜在昝文溪的碗里,甜上加甜,昝文溪吃得太过幸福几乎要晕过去了,回过神来想着徐欢欢,心情陡然低沉:“她也不算坏人。” “她就是太心高气傲了。”李娥下了个结论。 “她很有文化,傲一点也没关系吧?” “周同凯难道没有文化?文化人有点架子,不会轻易动手,徐欢欢恼火开了这个头,往后只怕不好过。” “是她欠了周同凯的?生不出孩子?所以周同凯要出轨,就算扯平了。可是她打人了,她就又欠了,所以到时候周同凯打她别人也觉得是对的?”昝文溪分析了前因后果,感觉天平两端琢磨明白了,但不明白的是,结了婚的两个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分得这么清楚? “有的人是这样的……婚姻本来也是算不清的糊涂账,有的人一定要假惺惺地算一算,他们是文化人,你来我往的,没文化的人……谁拳头大谁打人。”李娥看昝文溪吃完,把碗收走了,说甜的吃多了太腻,要她等一等粽子。 “冬天盒饭要是不好卖,我就走街串巷卖粽子,今天试试看咋样,还可以卖速冻饺子,实在不行去大食堂应聘,希望还能招人。”李娥提前把后路想好了,一点儿也不用昝文溪操没用的心。 昝文溪的思绪还在上一条,心里越发恨起来刘文华,恨这个畜生死得早,给李娥留下一身伤痕和病痛,还有身为寡妇的是非,要是早几年让她遇到还没嫁人的李娥,就劝劝她,叫她先好好打工,晚点再嫁人,今年李娥才二十七! 粽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好,捞出来热气腾腾的还需要晾一晾,昝文溪端详粽子的外表,回忆着奶奶之前给买的,感慨着:“小时候一块钱能买三个。现在很贵了。” “一块五一个,”李娥用筷子挑起粽子,“这个三角的是蜜枣的,方块的是豆沙的,一会儿你一样拿两个回去给奶奶吃。” “徐欢欢会过来么?” “不知道。” “人们都笑她是疯婆子,我觉得她心里不高兴。” “可能是太爱了,背叛了她,所以才难受,不顾体面。” “爱?”昝文溪又捉住这个字眼,想起自己很爱奶奶,如果奶奶背叛了她……嗯,奶奶能怎么背叛她?她想象不出,如果她是丹丹呢,奶奶可曾背叛过丹丹?她更想象不出,变聪明之后许多事都在脑海中纠缠,她总想弄清些什么,但世事总是疙瘩一团。 “是啊,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反正不离婚,该打麻将打麻将,该上班上班,也没孩子拖累,多舒服。” 昝文溪不说话了,拿起小电风扇吹粽子,把自己的迫不及待告诉粽子,盼着它赶紧晾凉。 “你同情徐欢欢?” “同情?我是觉得她难过,我就也难过。” “那你同情周同凯么?坐在地上挨打多疼啊。” “一开始有点,但是我觉得他有心机,他可以还手,故意不还手,他可以不挨打,故意挨打,别人进家里头看笑话,他一声不吭,他就是要让人们看自己老婆的笑话。” 昝文溪分析完,终于按捺不住:“热的不能吃?” “能,但热的怕你吃伤了以后就不吃了,刚刚不是吃了凉糕,一冷一热对胃不好,你再等等。” 有理有据,昝文溪消停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粽子——她是想看李娥的,可一看李娥她心里就怪怪的,持续了有一阵,她也说不上来。 “你同情我么?人们都笑我是破鞋。”李娥忽然拿起扫帚,一边扫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 “比同情更多一点。”昝文溪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把一撮撮同情扩大到满满手掌。 “你可怜我?” “怎么说呢,我看见徐欢欢,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会为她去生气。但是你难过,我就生气,谁伤害你,我就要去解决掉,我想帮你,所以比同情,多这么多。”昝文溪往胳膊上比划了一下。 李娥把地上不多的灰尘扫进簸箕里,头也不抬:“如果是我自己不好,自作自受,活该,你要解决么?” “那我就告诉你:你很好很好。你自己觉得不好,你就觉得吧,我又拦不住。你多同情我好不好?我高兴,你就也高兴,这样你就不觉得难受了。” 昝文溪把“同情”理解为了“共情”,字眼的差异她的文化水平分辨不清,她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直接说的,什么是需要遮遮掩掩的,自己的心事不涉及任何秘密,她就一股脑全说了,再从李娥的表情估算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否合适。 可李娥抬起头来,分明是笑着的,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她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色彩,只能凝神观察。 李娥擦了擦脸颊的泪,又发出一声笑:“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昝文溪宽容地原谅了她,拿起粽子晃悠在鼻尖做斗鸡眼,李娥又哭又笑,手臂撑在炕沿上垂下头又抬起,眼泪不太听话地往外涌。 “傻子。” 这句她没反驳,她确实是傻子,三个月聪明不能抵挡十七年的愚蠢。 “什么话都往外说,”李娥点了点她的脑袋,捏起粽子,“我去放院子里晾着快。” “啊,我没说什么,你很好啊,我心里头是这么想的,不能说吗?”昝文溪有点疑惑地捏另一串粽子,李娥好像是在害羞,又着急地过来用粽子在她胳膊上砸了一下:“快别说了。” 放完粽子,李娥走进来非要拆她的头发,说要梳一个新学的古风少女发型,昝文溪低着头,李娥跪在自己面前,把她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用一根细细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分她的头发,摸来摸去,捏起头发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还用了好几个小发夹。 “我不好看,”昝文溪说,“不要弄了,都浪费了。” “谁说的?” “我又不是不会照镜子。” “王六女长成那样都天天去烫头呢,你怎么了?谁说你不好看,我跟她理论去。” 李娥的安慰对昝文溪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她至少,五官正常……我,眼歪嘴斜的……”昝文溪说着就闭上了那凹得厉害的左眼,好像闭上眼它就隐形了似的。 李娥抬着她的下巴端详发型的整体效果:“没有啊,你又不是唐氏儿,你的脸和一般人没有差太多。” “我眼睛,歪。” “这儿啊,”李娥点了点她的左眼眼皮,“这儿是老天爷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就像——” 她感觉李娥亲了她的左眼。 “这样。” 第75章 酸奶水果捞 在李娥面前, 昝文溪无疑是自卑的。一个丑陋的残疾女孩在完好美丽的李娥衬托下,丑得罪加一等,昝文溪总照镜子去确认这个事实, 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美,就发现自己没有这东西,无疑是一种残忍。 但现在, 美的人说她不丑, 她心里打摆,难道真不丑?是眼睛太歪了所以看自己的脸走了样? 李娥亲了她一下, 她先是想笑,也不知道要笑什么,哈哈地哈出了好几声气, 才觉出自己笑容有点发干, 又不敢信,摸着脸囫囵着描出个轮廓,李娥已经绕开这个话题去冰箱里头取东西了。 “绿豆雪糕,还剩点, 吃两口。” 她越发觉得自己在李娥跟前有点不加掩饰地露出了点本性, 她以为自己三个月时间紧迫,除了救李娥,照顾奶奶之外没什么个人追求, 可跟李娥相处久了,她发现自己嘴馋,馋得像小虫在喉咙里伸勾勾,什么都想尝尝。 人们说女孩馋, 没出息,她是知道的, 也很愿意隐藏——但现在没办法隐藏,李娥总会想着办法把各种好吃的变出来,做饭是李娥的爱好,李娥心情好时就会捯饬一样新的吃食,不分时令地把它折腾出来,而且往往都做得不错。 李娥接受了她的丑,还能再接受她是个馋鬼这事么?昝文溪抿住嘴唇:“过会儿,徐欢欢会来么?要不我回去吧,不然叫她看着又要戏弄你了。” “没事。” 虽然李娥说没事,昝文溪却客气起来,把李娥给她装好的粽子拎回去,奶奶不在家里,她放在柜子顶上,昝小鱼已经学会了从炕上跳下来,但还没学会跳上去,蹲在地上喵喵叫。 昝文溪拎着猫躺在炕上,好像时空穿梭,回到了李娥亲她眼睛的瞬间,李娥的神情她也忘了,自己的表情也忘了,好像李娥专门逗她,说她是好孩子……她真该当时就顶回去的。 脑海重映结束,意识散场,昝文溪在大脑里清扫垃圾,谢幕了。 她睁眼看,小猫趴在她肚皮上睡着,肚皮跟着自己的呼吸一起起起伏伏,于是她又躺回去,忍了好一会儿,直到想上厕所才忍心把小猫端到旁边,但它醒来可就不睡了,弓着腰四处乱跳,还要跟着她往外走——被关上了。 从厕所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把手贴在土墙上,边走边刮了一手的土,往指甲缝里攮了一些,往嘴角抿两下,显示出一张吃了土坷垃的傻样,蹲在有德巷四号紧闭的大门旁边抓着几块石头侧耳聆听动静,坐在土里,把石头高高抛起,再接上。 里面一片寂静。 寂静了不出四五分钟,徐欢欢让周同凯滚,然后每过一阵,大门打开了,周同凯灰头土脸地搓着腰间的钥匙,远远地开了门锁,路过傻子就踹了她一脚:“滚回你家去!” 平白无故地给踹了一脚,昝文溪痛得想要起来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但她实在是见过太多气不顺,路过一条狗都得踹两脚的夯货,原来周同凯也是这样的人,下次就是喝死了她也绝不出来救他。 但也亏了这一脚让她得到了徐欢欢的怜悯,徐欢欢前一句把丈夫赶走,后一句就舍不得,跑出来追,跟他说有本事别回来,矛盾得让傻子都忘了装傻,一脸疑惑地观察徐欢欢。 徐欢欢说:“神经病,你踢人家干什么,你也就能欺负了比你弱的!你怎么不找个上司啊!就会找女下属是不是,上司够不着,是不想吗!” 周同凯回头说:“我去你妈的我不跟你计较!我回单位睡去!我这辈子不回来了!” “不回来的正好!” 徐欢欢一边说一边流泪,昝文溪弄不清她是想把对方留住,还是让对方永远别回来,但哽咽留情的只是徐欢欢,周同凯走得绝情,也是,谁挨打了不得飞快得走,又没有孩子做拖油瓶,周同凯的车留下一股潇洒的灰尘和灰头土脸的傻子与女人。 徐欢欢流下眼泪来,也不知道在跟谁解释说:“他真的是个好人,从来不对我动手……跟那些村里人不一样,我就恨这点,他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甚至不提我生不出孩子的事,就是要低着头挨打,叫我自己清楚都是我不好。打人的是我,做错的是我,不管怎么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昝文溪心里想,应该不是在向她这个傻子诉说,而是自己跟自己说。徐欢欢在她左眼里仍然是灰色,不黑不白的平凡人,她觉得徐欢欢有一种沉默的痛苦,徐欢欢想要往前,全世界都在退后,一切都事与愿违,一切都跟她过不去。 她用自己灰扑扑的手捏徐欢欢的裤脚,她摸出这条裤子的料子比李娥的衣服好很多,留下灰手印之后她把手在衣服上擦擦,用干净的手掸去裤脚上的灰尘,徐欢欢痛哭出声:“到头来只有傻子知道我不自在。” “李娥让你取粽子。”她说。 徐欢欢抹了下眼泪:“你进来吧。” 她跟着进去,绕过鲤鱼富贵屏风,进入宽敞明亮的正屋,地上一团狼藉。 徐欢欢踢开内衣裤,踢出一条路让她走,打开冰箱,昝文溪呆住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冰箱,打开看,居然有一整层都装着小卖部里昂贵的三四块一瓶的果汁和牛奶!李娥买酸奶都买特价处理九块九买一板送一板,但徐欢欢的冰箱里竟然有各种口味,在超市酸奶架子上位于中间的九块九才两盒的,黄桃,红枣,香蕉,原味,颜色缤纷多彩。 徐欢欢给了她一盒黄桃味,为了避免她忽略价格,包装上还残留着价签:五块九! 她呆住了,怕手的温度让酸奶沸腾起来,四下倒腾着,把它硬塞进了兜里,裤子侧边鼓起一大块,徐欢欢毫不吝啬,又拿了一个说给李娥,她就塞到另一边裤兜,看起来像是给个“1”打了个横,变成了“十”。 “粽子我就不吃了。”徐欢欢说。 昝文溪啊了一下:“我给你送来。” 情急之下她都忘了装傻子,揣着两盒酸奶就往外跑,气喘吁吁地喊李娥给她带粽子,把酸奶掏出来。 她要几个粽子,李娥都会给,也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她拎着个袋子飞跑出去,裤兜另一头鼓鼓的。 昝文溪抹着汗,跑太急了气喘不匀,把粽子搁在炕上就跑,徐欢欢拦住她: “李娥就用吃的收买你?” “她是好人。” “我也给你吃的,你给我办事不?” 昝文溪咧开嘴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就把自己的傻样摊开了,像个简历,明明白白的意思:你信得过我,我就给你干,你信不过,我就不干。 “我到时候给你个地址……”徐欢欢刚要去拿手机,又犹豫了,“算了算了,这腌臜事,你回去吧。” “地址是啥?” “没你的事,回去!”徐欢欢又恢复了平时的凶相,把昝文溪赶出去了。 昝文溪带着酸奶回家,奶奶过了半小时回来,说是去看了会儿打麻将,奶奶现在不太上手,就看着别人吵吵闹闹的,偶尔人家起来上个厕所,她就顶上,其余时候就坐在这里安安分分的,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黄桃味酸奶献上,奶奶说不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昝文溪把勺子递到嘴边,奶奶就不停地躲闪,左左右右,勺子愣是没能送到奶奶嘴里。 奶奶说:“我不爱吃那东西!” “是徐欢欢给我的。” “她平白无故给你这个做什么?” 她险些说“因为周同凯踹我一脚”,憋了回去:“李娥给她粽子,她就给了两个酸奶,李娥给了我一个。” 功劳转接到李娥头上了,奶奶才肯吃。好像这酸奶是别人的洪水猛兽,也就李娥能侵入她的地界,用她的存折,洗她的身子,奶奶的世界里,李娥是个驰名商标,奶奶很信服。 但奶奶只吃了两勺,就推着说不好吃不爱吃,让她全吃了。 她才把酸奶放在嘴里含了一下,品味昂贵的酸奶和便宜的酸奶之间的差异,手机就在胸口嗡嗡震动,她急忙掏出来,是李娥发来消息。 “我做了酸奶水果捞,过来吃。” 酸奶,水果,她知道,酸奶水果捞是什么? 奶奶听见语音了,也听不清,就知道“过来吃”,推她一下:“去吧,看看她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早点回来。” 叼着酸奶勺去了,她看见炕桌上一盏小小的白瓷碗上,带着黄桃粒儿的酸奶裹着蓝莓,苹果还有香蕉,堆得像电视里的冰淇淋似的悦目,她越看那碗越眼熟,这不是之前奶奶垃圾堆捡来,她洗了,李娥搬来的碗碟的其中一个么!怎么现在就这么晶莹剔透,高级得好像买来的! 李娥说:“给你吃这个,把你的这个给我吧,我们换换。” 谁都知道李娥亏了,从昝文溪手里抢过来的都被挖了好几勺,而瓷碗里的变得那么丰富。 昝文溪对着酸奶水果捞拍照,对着叼着酸奶勺子的李娥拍照。 “你倒是不嫌弃。”她放下手机看看照片都正常才安心收起来,局促地看看酸奶,看看李娥。 李娥已经把酸奶底挖空了:“吃完了,这下你只能……” 昝文溪看着酸奶水果捞和勺子,朝李娥望着,李娥用勺子抠酸奶盒子底,就是不露出脸来。她看得久,李娥就真能遮得久,忽然李娥背过身子,把酸奶盒子剪开,泡进盆里洗了洗,在底下剪开几个小圆圈。 “能种花呢。”李娥端详它。 “你看看我。”昝文溪晃荡着两条腿,李娥就放下盒子看她。 可眼神总是错开,她看李娥的时候,李娥总看别处,李娥看她的时候,正是她低头看鞋的时候,好像对上视线就会不太正常,昝文溪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馋,没有出息?” “是谁说的?” 昝文溪垂下眼不吭声了,这是她自己想的,想想这段时间李娥给她做了多少好吃的,就是切菜的时候也不忘给她一块尝尝,难道李娥心里头不嫌弃她? 她想着毛巾,想着酸奶勺子,想着自己躺过的被子,想着自己的左眼,李娥总得嫌弃个她什么地方吧?怎么会有人一点儿也不嫌弃她呢?奶奶从前还会嫌弃她不好嫁呢,只是她聪明之后奶奶就不着急了。 半天不答话,昝文溪像是从什么地方受了委屈似的,可这都是她心里头敏感地想着,她的青春期是混沌的狂躁,这会儿才体会了情绪的起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忧愁。 李娥说:“馋也不是坏事,你爱吃,我喜欢做饭。” 李娥托住了她的下巴,按摩似的摩挲着这张懵懂的脸。 “你怎么这么好?”昝文溪搂住她的腰。 李娥慌里慌张地躲闪:“哎呀,哎呀——也……” 昝文溪也不吭声,埋头在李娥肚子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矫情,不好意思让李娥看见她的脸,索性就那么抱着,不知道怎么收场才好了。 李娥以为她是难过,憋了半天,穷尽毕生的力气想挤出来几句真情实感的话,愣是说不出来:“我……嗯,你……嗯,哎呀!吃吧,一会儿就不凉了不好吃了。” 第76章 好日子 她吃了三分之二的酸奶水果捞, 还知道给李娥留,李娥说自己做的时候就吃了,叫她全吃完。 本地流行的一句话是“女孩家家嘴巴那么馋, 没出息”,昝文溪一边吃,脑海中一边回放着各种人说这种话的语气, 又想象李娥这么说, 可李娥在想象里怎么说都不是在嘲笑她,她欢天喜地地吃了。 吃完了回家, 晚上肚子开始疼,她以为是要跑肚,蹲厕所好几趟就是拉不出来, 早上怎么也起不来, 奶奶掀开被子,惊讶地叫了一声,把她像一条鱼似的翻过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起来, 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难受。”昝文溪说, 懒得动弹,伸出两根手指头夹猫尾巴,昝小鱼用爪子抽她, 她就把手缩进去,昝小鱼在被子顶上跳来跳去,警觉地去叼她被窝下不安分的手。 她是瘦条条一根,奶奶挪她也不费劲, 硬是扒拉开裤子看了眼,让她躺着别动弹。 昝秀贞几乎喜极而泣, 昝文溪不好嫁的原因有许多,外貌,智商,家境,是一样也没有,而且她一直没好意思提及的事情是,她以为她的小溪是个石女。 昝文溪十四岁的时候,早已绝经的昝秀贞去小卖部给她买卫生巾储存着了,起先打算用草纸,没有那个卫生巾的概念,是那会儿姜一清那死小子撺掇傻子偷李娥的卫生巾,是她捡起来的——才意识到了,买了好几包,虽然后来人们说现在小姑娘全都不用网面的,她也没弄懂——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傻孙女哭着来跟她说屁股流血的事情,她本来还独自尴尬了好长时间,才酝酿好了怎么教,合着人家不问。 她以为昝文溪没有那个意识,好几个月都警惕地跟在后头看昝文溪的屁股,也看她脱下来的内裤要在其中寻觅一点红。如果她不是昝文溪慈爱的奶奶,别人会以为她是旧社会苛责儿媳妇的婆婆,要找到那一点证据—— 但一直没找到。 她也疑惑,昝文溪的身体胸部是在发育的,虽然不明显,但绝不是没有,怎么月经就是不来? 后来都绝望了。 她本打算直接冲向小卖部,但这无异于昭告天下她家傻子来了月经。昝秀贞脚步一错拍向李娥大门,李娥正在忙碌地做饭,在院子里把油菜炒出一股股绿浪。 “我还说她今天怎么不过来,多睡一会儿也挺好……什么?” 昝秀贞比划不来,她不好意思说“卫生巾”三个字,等李娥炒完菜端进屋里,怕谁听见了似的,贴着耳朵说:“就是每个月你用那个。” “她来月经了?”李娥也把眼睛瞪得很大,转头就去拿卫生巾,一开始抽出来一片,又塞了回去,一整包日用的,又拿了一包夜用的就往外走。 昝秀贞连忙比划着让她找个黑袋子装上,着急得好像李娥端着月经血出去招摇过市似的。 李娥翻箱倒柜,用黑色垃圾袋把两包烫手的卫生巾塞进去,锅里的饭也不做了,米饭也不分装了,拿起钥匙往外走,腿刚伸出去又撤回来,蹲在柜子跟前刨出姜糖跟保温袋也塞进黑袋子。 走出门又想起还有暖宝宝,再跑回来一趟,她来来回回折腾,昝秀贞跟着着急:“哎呀哎呀没事没事,你激动个啥。” 话是这么说,她也跟着激动了,八十多岁高龄也感觉自己容光焕发了,从昝文溪来月经这件事上她回了春,汲取了好些生命力在自己身上,感觉血脉又能延续了,自己明天蹬腿死了也甘心。 她蓦地想起丹丹头一回来月经的经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遥远而模糊,而她只有草木灰跟月经带给用,她晃了晃神,又投身到这近乎老来得子的喜悦中了,倒腾着步子拉着李娥的袖子,看李娥把门锁好,牵着往前走。 垃圾袋还不堪重负,里面装满了东西,走到一半就拽断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昝秀贞跟李娥各拿一半跑进院子,把淘淘吓了一大跳,跟着跑来跑去。 昝文溪是被李娥推醒的,李娥身上还带着香菇炖鸡的气味,她馋虫大发,坐起来朝李娥笑,想起自己早上忘了去帮忙了,连忙就要穿衣服,这才看见了褥子上有血,昝文溪一下子就腿软了,奶奶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来‘那个’了!” “月经啊?” “昂。”李娥应答了,变魔术似的拿出来两包卫生巾,方方正正的两个塑料袋。 昝文溪说:“我不会用。” 奶奶站起来:“让李娥教教你……我,我也不会。”说着就出去了,好像是个很害臊的事情,可流血的是自己,奶奶害臊什么? 昝文溪想起来姜一清让她偷卫生巾的事情,端详李娥,李娥面色如常,扯开包装袋,拿出一片来给她比划:“你就撕开这里,然后……看我干什么,怎么了?每个女的都会来一遭。”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褥子啊?别用热水洗,没事儿。”李娥继续摊开比划,那薄薄的卫生巾白得耀眼,像婴儿的襁褓一样柔软干净,两侧还有护翼,后面有胶,可以粘在裤衩上。 昝文溪意识到自己的脸慢慢红了,很想用被子遮住自己,可被子里的棉花是新弹的,她不想弄脏了,只好把昝小鱼抱过来,盖在血迹上,并拢双腿,认真地看着李娥的手指在卫生巾上比划了好一会儿,记住了。 “好,换衣服,试着用一下。”李娥把卫生巾放下,跟她说白天用哪个,晚上用哪个,贴在什么位置,要她观察自己的血量,来得多的话,白天也能用晚上那个。 她拿着卫生纸跟卫生巾还有一条干净的旧内裤进了厕所,蹲下来的时候开始亲手操作卫生巾,看着的是自己的,心里想的却是李娥。她用手纸擦到血,忽然觉得很害怕,从前的日子可没有这样,长久营养不良她的月经在她身体拔节抽高到二十四岁才来,别人已经有十来年的经历了,自己还是头一次。 伴随着这时间扭曲,迟来几乎十年的血,还有小腹的下坠感,还有昨天情绪上的不对劲,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怪异极了,好像她不是她自己了似的,匆匆收拾干净自己走出来,奶奶又开始翻腾碎布头:“得缝个小褥子咯,我们小溪一直没有自个儿的小褥子。” 小褥子是做什么用的?李娥只是笑,也不解释一二,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用途,奶奶说一开始都会弄到褥子上,原来小褥子是给褥子垫的一片可循环使用的卫生巾。 李娥说:“要是怕人知道,往后就跟我家里拿,我趁双十一搞活动囤的,特别多,用不完。” “多少钱?”昝文溪细声细气的,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李娥灌了热水袋让她捂着肚子,刚摆手说不要钱,奶奶就神神秘秘地把李娥拉到一边,背对着昝文溪,但她看得见是递出来十块钱,李娥犹豫了下,接过了。 “肚子疼么?”李娥收钱也做贼一样见不得人,弓着腰把钱叠在衣兜里。 “还行,就是好像有块石头。”她摸着自己陌生的肚子。 “头一回来,应该还好,要是难受,就泡点这个。”李娥扔过来一袋子东西,说是姜糖。有姜也有糖。 她的月经带来直接的影响就是李娥忽然拿起手机发了点什么,然后郑重宣布今天少卖一些盒饭,剩下的咱们自家吃,然后把做好的炒油菜和香菇炖鸡端过来一些,用盘子倒扣着。奶奶说你这是做什么,她要包饺子,一点儿也不缺。 这是什么好日子?过年么? 李娥独自骑车卖盒饭了,昝文溪也要跟着去,可奶奶不允许,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应该坐在炕上跟猫玩,不应该出去吹风——今天刮大风呢! 而昝小鱼不乐意跟她玩,自己去角落吃的奶奶喂牛奶泡馒头了。 奶奶说:“李娥真是帮了太多忙。” “是啊。”她眉开眼笑。 “她是真心实意。”奶奶又感叹了一句,昝文溪与有荣焉,不断地点头。 奶奶把缝制了一半的小褥子扔在柜子顶开始和面,昝文溪从李娥那里窥见一些拌馅的技巧,主动请缨做饭——奶奶让她消停会儿坐着就行,但自己也确实忙不过来,还要去买肉买菜。哈,昝文溪也不是坐月子了不能动! 奶奶拍了下脑袋,摸出钱让她去买二两肉回来。 她剁肉,切白菜,想着李娥的步骤,但也学不来一二,只把材料准备齐了,放什么调料,一概不知道。 于是奶奶自己上手,昝文溪怕咸了,连忙说自己可以,硬着头皮凭借记忆瞎放一通,最后想起李娥做饺子好吃的原因还有切碎的虾皮,她没有,就凑合着把油倒进去。 奶奶擀饺子皮,她胡乱地包,她不掌握什么技巧,能捏在一起就自觉了不起,奶奶动作快,接手了剩下的饺子皮,笼屉上楚河汉界,这边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团子,那头是一排排立好的肚皮滚圆的饺子。 李娥进门,被滚滚水蒸气淹没,她拎着一个小盒子,掀开看,是鲜红的草莓水果蛋糕一角,还配备了一根蜡烛。 这未免过于郑重,流血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 饺子扑腾下锅,昝文溪虽然包得丑,但都很用力地捏紧了,没有漏一个。 香菇炖鸡,清炒油菜,草莓蛋糕,饺子。 奶奶刚盘腿上炕,看见李娥还站着,立即就要下地:“来来,李娥上来坐,有什么我弄就行。” 李娥从灶台边摸来摸去,只找到火柴——奶奶用不惯打火机。 呲一声擦亮了,用手拢着那团火。 “把蜡烛插上。” 火焰亮在那抹红彤彤的蛋糕上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李娥朝昝文溪说,“别怕,许个愿吧。” 蛋糕旁边是有点局促不安的昝文溪,盘着腿搓着膝盖,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但确实是高兴的。 没什么可羞耻的,她不要昝文溪惶惶然,手足无措,感觉尴尬,难过,被抛弃,无人在意。 她要大肆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哪怕它来得太晚。 往后都是好日子。她祈祷。 农药瓶子在地上滚着,尸体在炕上发臭,她蹲在水盆旁边艰难地洗裤子,她那腥气的冰冷的腐臭的阴魂不散的日子,在蜡烛的火焰中一点点消散了。 昝文溪盯着蜡烛看了一下,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许愿”,跪坐起来,给蛋糕磕了个头,虔诚地说:“我希望李娥天天开心,奶奶身体健康。” 奶奶说:“哎呀你说出来干什么,你心里头说,老天爷能听见。” “啊,不能说?” “你小点声说。” 昝文溪又磕了个头,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希望李娥天天开心……” 第77章 恐惧 昝文溪给李娥夹饺子:“我拌的馅, 我包的。” 筷子很迟疑,看起来不太自信,话音也有点苦涩, 龇牙咧嘴的,像是考试现场等着她来抽查卷子似的。 她咬了一口,肉馅都抱成一团, 汁水四溢, 单从剁馅的角度看,昝文溪真是做得不错。 就是味道上很难用语言形容, 也不是难吃,但绝对不好吃,下回也不太想吃…… “还挺好吃的。”她大口往嘴里塞进去, 有热菜, 绝对不是食不下咽。 昝文溪低头愁眉苦脸地看饺子,奶奶却也吃得很香,也不知道是味觉系统也退休了,还是奶奶和李娥都默契地照顾她, 大家都说瞎话称赞她, 她自己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劲。 但东西不能浪费,又煮了好些,昝小鱼太小了还吃不了, 只能艰难地吃进去一点肉馅。淘淘和甜甜各自分到了一碗饺子,提前享受了过年的待遇。 本地都流行过年的时候给狗也分一碗饺子,奶奶有点舍不得,也不是过年……里头还有好多肉呐!但李娥说下一顿就不好吃了, 奶奶想了想,这顿也不好吃。 开了恩, 拿着饺子一个一个地让淘淘叼,让小狗感受一下这顿饺子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淘淘使劲浑身解数,很是用功地表演了一些握手,摊肚皮,两条腿站立等花活,奶奶一高兴,多打赏了半碗,俨然是淘淘的榜一大姐。甜甜是外来的狼狗好吃饭,一开始就给它准备了好大一碗,李娥端过去,它对着饺子只有些表面的从容,威风凛凛地抬着头,口水往碗里滴,等着李娥一发话,就稀里哗啦地把头埋进去大吃特吃。 昝文溪心里的担心烟消云散,本来怕浪费,现在都好好地吃干净了,那她就没有做错什么。 她还复盘了一下,自己包饺子之所以那么难看,是因为学的李娥的大馄饨的包法,本来就不一样! 来完月经之后,奶奶说这回能够吃胖了,不再跟个骨头架子似的。昝文溪不好解释自己一直吃不胖是因为那七年的能量缺口犹如无底洞,哪怕她现在一顿吃李娥一盆菜也很难在活着的时候长到奶奶心目中的理想体重。 自从她来月经,奶奶忽然开始叮嘱她了,除了不要打架之外,也绝对不要走小路,出门都要走人来人往的大道,绝对不要图近便就去绕小道。 孩童都喜欢去小道玩耍,那里崎岖弯折路途不平,像迷宫似的可以探险,农田和树木交错着,没有大人监管,是一片自由地带,之前她总跟着姜一清姜二楚去玩。 她死里复生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奶奶忽然叮嘱叫她品出一丝不对,再三追问,奶奶说是怕她被欺负。 奶奶说话永远都是绕着弯,欺负是什么意思? 她正不解,奶奶又压低声音说:“别去问李娥什么意思。” 这样,她就非得问问不可,刚踏出门,脑子跟了上来,在她脸上打了个苍白的巴掌。 还能是什么意思,李娥被欺负过?她扭过头,奶奶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去跟李娥说。” “那‘欺负’是什么?”她知道这个语境下,和姜一清的欺负截然不同。 “就是强……奸!!”奶奶咬牙切齿,“我怕你给人强……奸了!知道了吧?别声张,那小路上有不正经人!” 来完月经之后,她忽然就从一个傻子变成了需要家长担心的女孩,她不知道别人家父母也是这么叮嘱女儿的,只觉得奶奶从前不跟自己说,她来完月经就说——这一切有一些她又不懂的暗语,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玩意儿。 最开始,她并不在意,她本来也不去! 可这句话在心里头长起来了,这代表着一种潜在的危险,安宁祥和的世界一夜之间塌了,她还不知道“强、。奸”具体是什么形状,但它透着空洞的危险,是一种具体的敌意,隐藏在四周黑黢黢的世界里,小时候的景物风景都换了一轮。危险变成昝文溪的影子,跟在她身后,侵蚀着她,她后来琢磨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恐惧。 她真想给这个世界贴一片卫生巾,免得那些还没出现但已经朦朦胧胧出现的恶意侧漏出来。她没办法在不和李娥倾诉的情况下独自消化这种恐惧。 她从前只是个纯粹的傻子,现在是个女傻子,会用卫生巾,有了生育功能的傻子,她在世界眼里立马有了利用价值。 但她不怕,她只剩下一个半月。 既然不能和李娥说,既然存在这种迷雾一样的恶意,她就非得去看看真面目不可。 有一天她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在兜里装满尖石头,思来想去,明明没来月经还是给自己垫了一片卫生巾,好像这样就安全似的。 那个下午,昝文溪走出门,故意去走了小道——那条小道从家直通大街,仅容一人通过。 她刚带着自己吓自己的冷汗走过去,就看见已经收割的农田上堆着的秸秆,姜一清躺在上面指挥姜二楚给他递东西,金黄的田野上点缀着双胞胎这两颗芝麻。 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雾气似的恐惧变得稀薄了很多。 说来也真是诡异,昝文溪头一次看见姜一清之后有种石头落地的安全感,双胞胎人如其名,是一种一清二楚的恶,她要找的是自己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她非得克服它不可。 她克服着所谓的“不正经”,也寻找着自己的恐惧,月经像一种符咒和仪式,在奶奶心目中自己脱胎换骨真正成人,昝文溪在心底承认,或许直到死她也不能理解其中真正的意思。 水果刀,石头,她走了一个来回,没有遇到“不正经人”忽然跳出来欺负她,她回家若无其事地在李娥面前干活,吃过晚饭迎着灰蒙蒙的压下来的黑天,继续往小道走,把手电筒关闭拎在手里,仿佛它已经提前没电。 她越走越黑,能见度越来越低,先是能看见眼前这条路的轮廓,然后只能看见身侧的围墙和模糊的收割过的农田的阴影,阴影像两面墙一样逼近,大风吹过辽阔的原野,像一个巨人在呼号着奔走,渐渐的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布鞋在前后腾挪,阴影中,逐渐传出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放慢动作,那跟在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她蹲下来低头系鞋带,那脚步声在后面停下了。 她拔出水果刀往后刺过去,只刺中了一片虚影,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人,后来她意识到那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耳朵中加工,延迟,分成两半,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她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 黑暗中走了两趟,也不知道她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是奶奶的警告只是警告,不代表犯罪预告,昝文溪克服了这种恐惧,回家之后把手电筒放下,把手机从胸口拿出来,石头边走边扔已经一颗不剩,水果刀其实锈迹斑斑。 她找了一张马扎坐在上面,奶奶的呼吸声时重时轻,小猫蜷缩在枕头旁边,外面小狗淘淘也已经安然入睡,昝文溪在黑暗中坐着,坐着,有一种自己说不上来的平和。 她换衣服躺进了被子里,又听见了周同凯的车回来了,她讨厌周同凯回来得不是时候,害她还要披衣服起来偷偷摸摸地出去聆听动静。 周同凯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在地上游泳,像平时那样把车锁了就往里走,开门进去之前甜甜听见动静吠叫了一声,然后就是一片安静。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和解了,第二天一早,好像是为了给所有人证明似的,从来不干家务活的周同凯上班之前去小卖部门口晃荡了一圈,买了一条烟扔进车里,顺带买了一瓶酱油。给所有看热闹的眼睛表演了一圈,但徐欢欢脸上不太得意,平和地微笑着,在麻将桌上表现中庸。 有心之人比如姜一清发现,从他家垃圾桶无法再找到用过的避孕套——他的傻姐妹一直以为是脏气球,而他从来都知道这些不太磊落的物什,除了上学,姜一清悉心侧耳聆听这对夫妻的夜生活,第二天就上房揭瓦去垃圾桶里翻找,确认了这对夫妻从此之后不再用避孕套了。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六女,王六女当然先把他一顿臭骂,转过头就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这对假装还能生养的夫妻终于把徐欢欢的自尊扔掉了,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从来都用不着那个,是她丈夫太给她脸了,现在撕掉了这层脸,都拜徐欢欢自作自受。 这些谈资和武器都化作了眼神和言语,王六女闲着没事在有德巷口惹是生非的时候终于敢把玩笑开到徐欢欢头上了,那天放学徐欢欢回来,踩着坡跟皮鞋往里走,王六女说人民教师怎么还穿高跟鞋啊。 徐欢欢并不和她一般见识,把她的话当成臭不可闻的屁继续往前走,王六女笑着说旁边的有德巷五号,中学生母亲的吴凤香:“你家儿子的老师应该也差不多四五十岁吧,哎呀老师们鞋不高不行啊,镇不住学生。” 吴凤香一家是外地人,对地头蛇,大仙的身份,年纪,体格都稳稳压过自己的王六女不敢不附和,讨好地笑了下:“是啊是啊。” 徐欢欢狠狠地回过头,刚要说什么,李娥载着昝文溪骑车出来,这个时间也不知道是去超市捡漏还是瞎逛,二姑娘的威风招牌摘了,但寡妇和傻子的组合仍然在有德巷最为显眼。 王六女转移目标:“二姑娘,去哪里去?” 傻子回过头嘿嘿地笑着,王六女就也嘿嘿地笑着,指着她:“李娥把你卖咯,一晚上能卖不少钱呢。” 徐欢欢走远了,李娥也出去了,吴凤香夹着尾巴笑着说要回家给孩子做饭了。 王六女哼哼地笑了几声,说:“我也回去给那几个该死的做饭了,唉,看看人家李娥,真年轻,三十岁跟那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似的。” 第78章 闻所未闻 提起吴凤香, 在有德巷好像不太有名,要是打听起来大家会说不认识这个人。需要换一个问法,比如说梓涵妈, 所有人就会点头,对对对,就是有德巷五号的那个女人, 外地来的, 个子不高,皮肤发黑, 口音怪里怪气,天天打零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 吴凤香三十七岁,上岗梓涵妈这个岗位已有十四年, 她没有什么文化, 跟着丈夫从北边跑来有德巷五号的危房居住,全都是为了程梓涵,这是丈夫的户口所在地,比她老家的教育水平略高出那么一星半点。 有房子住就不错了, 这房子砸在原房主手里, 东边和邻居共用一堵墙,别人都没事,就他们这邻居傲得很, 在墙头又垒高了一层,还砌上玻璃碴子防止翻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富贵人家呢! 西边是随时会倒塌的土城墙,总有人从那边偷土, 把一堵墙从中间薅空,如果不是顾及这边还有户人家, 一定会掏出个洞来。每到下雨这边就会往下流泥水,掉土坷垃。 丈夫程大海一早就想要把这土城墙直接推倒,换成砖墙,但忽然就有人站出来捍卫本地历史,说曾经汉高祖刘邦经过,在这里喂马饮驴过,是一处名胜古迹,不允许他拆。 可也没见谁过来保护这名胜古迹,上面也没写刘邦的名字,牵强附会,这要是个名胜古迹,那随处抓一抔土都是上古遗物呢!耗子天天到此游览,一分钱不交,还要挖空墙角让这堵墙变得越来越危险。 就是这么个破烂环境,她也忍让了,因为有德巷离三中很近,近得只要留神就能听见早上十点多钟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的声音,这也是个学区房,有知识熏陶,方便程梓涵走读管理,她自比三迁的孟母,她才迁了一回,不指望培养出个圣贤,却也指望他有点出息。 看看吧,这么多邻居里面有人连手机也没见过,程梓涵小学一毕业,就把电脑手机全配备上了,家里的WiFi用的是高档的宽带,方便他上网课查资料开拓视野,还单独打隔断给他建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围绕城墙,孩子的学习,家里的开支,夫妻两个天天打架。 她本来很不满意程梓涵,一个半大小伙子天天跟个游魂似的眼底乌青精神萎靡,学习成绩最开始还能算是人中龙凤,青春期发育之后就吊车尾,一次比一次差劲。 体育运动也不太行,别人是展翅的雄鹰,他是个烤干了的鸡翅尖,扑腾两下就窝着开始看手机,也不知道手机里有什么,他不像自己一样刷视频聊微信,她也弄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但望子成龙这事儿也确实是需要对比,有德巷的人们风采各异,她看见姜一清像个牲口一样撒野,昝文溪到现在智商还是负数时,回来再看程梓涵就忍不住溺爱,然后平时除了挣钱和吃饭睡觉之外什么也不干的程大海就会开始干第四件事,骂孩子,骂她教子无方,然后他们打架。 每次打架都是从程梓涵的出现开始的,一条游魂在眼前出现了,正洗脚的程大海飞起湿淋淋的一脚骂他:“挺起胸走,弯腰驼背的,一天就玩那个手机!” 程梓涵从来也不跟父母顶嘴,耷拉着脑袋像一根面条似的被踢开了,继续端着手机往回走,吴凤香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爸爸跟你说话呢,哎呀你看看你,整天盯着个手机,眼睛也弄坏了,学习要有这个劲头……” 她把擦脚布递给丈夫,程大海擦完,把布往地上狠狠一扔:“你看看你教育出来的子弟。” “什么是我教育出来的?你天天回家什么也不干往这儿一躺,张嘴就要吃饭,我教育得怎么了,我教育的时候你在哪里?除了动不动发神经驴尥蹶子踢人家还会什么!” 程大海两只脚往拖鞋里塞:“你再骂我一句?你说谁是驴?我说错你了?当妈的天天看手机,刷刷刷,刷个没完没了的,什么快手刷来刷去的,作出什么好榜样了?我今天把你这个烂手机给你摔了看你还刷不刷!” “死驴!有毛病你!你天天气不顺拿我撒气!什么东西,失败!你要是有本事我们梓涵还用学习?老子不争气指望儿子发大财,你做梦呢天天!你是王健林还是马云,我们娘儿俩跟着你一天到晚熬油点灯的?没本事的男的才天天冲老婆孩子撒气!” 然后果然是一顿撕扯,吴凤香都疲于回想,洗脚水流了一地,还得是她自己来擦,程大海从来都是得胜的,因为是她来收拾,所以他赢了,他赢得彻彻底底,她暂时忍受,等着程梓涵混出个样子,自己就能跟着儿子脱离苦海。 每次吵完架,吴凤香都像是把心给吐出去了踩在地上糟践了一遍,胸口空落落的,她从前会搂着儿子倾诉自己的痛苦,她也是痛苦的,她希望儿子能理解自己,同情自己,像个男人似的站出来保护她。但程梓涵年纪还小,还撑不起父亲的重击,她等得起。 自程梓涵青春期以来,母子之间亲密的交流就少了很多,但她还是想要去跟儿子倾诉一下。 她走到程梓涵房间门口,听见了他的笑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笑声了,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童年结束之后,程梓涵就一直是这副面色阴郁的样子。 她心里一高兴,忘记了尊重一下孩子的个人隐私,收拾了下心情直接打开门笑着说:“这是在高兴什么?给妈妈也看看!” 她出现得太过突然,程梓涵好像一颗虾米陡然下锅,像是给热油烫了,身子一弹,手机飞起来,程梓涵抓着把它塞进枕头下面,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敲门!” 她被这慌乱的景象吓了一下:“我听见你笑呢,进来问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出去。” 程梓涵越发没礼貌,硬邦邦的像个没教养的人,但是她也理解这是青春期男生,她就忍让,往后退一步。 但这事儿她记在心里,从前她一点儿也不好奇程梓涵手机里有什么,反正发微信让他买东西的时候都能有回复。她也觉得这样不好,做母亲的想检查儿子的手机,像话么! 她盯了好几天,有心观察时才发现真是不得了,程梓涵用手机的频率远超过她想象,拉屎也带着手机,吃饭也带着手机,上学之前都要摸着手机告别,手指头随时放在电源键上熄屏,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把手机里的内容封锁在那个神秘的小盒子里。 那小盒子里有一只网抓住了吴凤香,她非得知道不可,她心里头的鬼大喊着非得知道不可,大不了最后跟儿子道歉,不,根本不用,她是他妈妈,况且他根本不会发现——只要她做得足够隐蔽,就完全影响不了他们和谐的母子关系。 母子连心,她这样不安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手机中有一些东西是她非看不可的,想想吧,才十四五岁,万一在网上遇到了坏人?而且男孩闯祸总是比女孩更大,万一是没钱花借了网贷,哦对,还有早恋——学校里有什么不正经的女孩勾引了他? 这事儿经不住细想,一想就觉得可怖,四面八方全是威胁,汇聚在手机这个潘多拉魔盒之中。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程梓涵再警惕也有失手的时候,她暗地里留了一把钥匙,像是上次抓他玩游戏那样警惕着他反锁房门,在夜半三点多轻手轻脚地踏入儿子的房门,看见睡得四仰八叉的程梓涵敞开肚皮。 她的儿,那么孱弱的一个少年人,往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姑娘了。 手机在插座旁边充电,她暗自想着这也真是太危险了,快手上都说了这手机在枕头旁边充电会爆炸,她应该给它换个地方。 她拿起手机,心里的蛊惑就开始吟唱,然后她轻手轻脚地把程梓涵的手指拎起来,摁在开机键上,不敢当着他的面去看,怕亮光把人晃醒了。 出来后,她看见许多不认识的软件,想要检查也不知道从何检查起,也怕留下踪迹。 她先点开微信,只看见班级群,老师和同学还有家人。我老实本分的儿啊! 吴凤香心里愧疚了,她真不该偷看的!她真不该! 但忽然,一个企鹅头上浮现出来一个红数字,她本来不想点开的,点鬼使神差下点开看了。 是一个头像全黑,名字一堆奇怪符号的人发来的消息: 真牛逼。 【图片消息】 给你弄好了,爽死,极品。 消息是接连弹出来的,新消息提示悬在那个黑色头像上方。 她太想知道那张图是什么了,为此,不惜冒着被儿子责怪发现的代价,点开了她。 她后悔点开了它。 她的大脑被什么东西轰炸了,一点儿脑浆也不剩,身上冰冷一片。 慢慢往上翻聊天记录。 翻着,翻着。 她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女人。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天亮之后,她把李娥杀了,老天爷都会原谅她这样一个可怜的母亲的。 第79章 李娥赖皮 自打庆祝了月经来那天, 李娥也真正地把昝文溪当做了成年人看待,之前总有点割舍不下的母性,毕竟是看着长大的, 现在终于变成了一种年龄上的突破,惶然回神,把那点残留的念头洗掉了。 盒饭终于在冷风里卖不动了, 李娥的卖粽子卖玉米的手段开始实施, 趁着中学放学的时间在学校门口,过街老鼠似的支开车子, 或者去另一头人流量较大的街上四处逃窜,喇叭里播送着新的吆喝:糯玉米,江米粽, 五块钱三个。 起先李娥想让昝文溪来录, 但她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对着喇叭不是卡痰了就是结巴了,声音变了调,李娥说也没有要求说普通话, 怎么成了这样, 但昝文溪对着那东西紧张,也不敢扯开嗓子喊,李娥就在家里自己喊了几句, 抬着眼看她,好像说:看吧,我就行。 李娥从来都很行,什么都行, 没有李娥不会的。 昝文溪不吃李娥的激将法,捧场鼓掌格外卖力, 把李娥抬得高高的,简直无所不能,李娥就自己跑下来,在她头顶重重地摸一把,说她夸得不地道,夸多了事儿全成被夸的人做了,夸奖的人付出个嘴皮子就行! 昝文溪一开始还没理解李娥是在打趣她,连忙说自己还要干更多的活,只是嘴皮子工夫也不能少,做得好还不能夸这是什么道理,李娥就笑成一团,点她的嘴唇说是能说会道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回,快不要说了。 昝文溪心说自己什么时候“能说会道”了真是荒谬,傻劲儿上来了还要讲讲理,咬她手指头尖叫她别乱戳,李娥就躲闪着掐她的耳朵,一会儿摸耳垂说打了耳洞长起来了,一会儿摸眼睛说气得也不正眼看人了,比她还能胡搅蛮缠,昝文溪哇哇地反击,打闹成一团,不过她可不敢乱碰李娥的身子,更不敢亵渎那张漂亮的脸,只敢抓抓手脚,把李娥的手硬是搂在怀里绑架了,李娥动弹不得,求饶说:“好了好了,干正事了干正事了。” “你打不过,就喊着干正事,没有比你不讲理的。”昝文溪皱着脸抱怨,也不敢真的不松手,但她一松开,李娥就开始作怪,在她身上乱挠,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就一闭眼任由李娥捣鼓,李娥看她不挣扎,就也停手了。 但昝文溪不肯服输,睁开一个眼睛看李娥动作刚歇,就发起攻势,抓住李娥的两只手夹在自己胳膊下。李娥曲着腿坐,她就坐在李娥脚上,直勾勾地盯着李娥看,这回李娥没有武器了! 正所谓是娥高一尺,溪高一丈,你来我往,傻子还会佯败,李娥实在是叹为观止,闭眼认输。 昝文溪这才松开她的手,李娥就再一次把她抓住了。 “啊,赖皮!”昝文溪恼了,李娥不讲武德,张开胳膊,两条腿用力伸直,她坐在李娥腿上被搂住了,硬邦邦地戒备着怕李娥挠她。 李娥不挠她,就那么把她抱着笑,原来是战后和解,昝文溪眼珠一转也和解了,李娥好像看她是个吉祥娃娃,笑眉笑眼地把她打量了一会儿才放她下来:“好了,这回真是干正事了,跟我取快递去。” 李娥买了好些竹签子和山楂,本地超市卖的山楂都不太好。 李娥买了两箱子,昝文溪给她搬到车上去,看着包装箱上面的字,认识了“精品山楂”,把字形记住了。 李娥要做糖葫芦,说这东西冬天耐放,大家也爱吃,比糯玉米和粽子更好卖。折腾这件东西让李娥费了些功夫,竟然失败了好几次,不是糖太稀就是凉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挂在红彤彤的山楂果上。 昝文溪从外头汗津津地跑进来,额头上有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李娥反应过来,该生炉子了。 李娥短暂回想起来自己娇气的时候,抿着嘴唇把前尘往事在脑子里算盘似的拨弄了一阵,低头看果然有赵斌发来的微信,她说着不用,连忙叫昝文溪和她一道进南房,家里有两个铁炉,一个大些,方方正正,铁皮烟筒还没锈干净,有一种堂皇的亮,这是在正屋安着的。 用薄薄一层纸板剪开铺在地上,再铺一层薄薄的铁片,炉子四只脚会把瓷砖犁出深深的伤痕,须得给它准备个台子。她在屋子里着急地挥舞剪刀,窗户外,昝文溪卯足了劲儿,一根牙签拎着硕大的一个炉子就端到了门口。 再在炉子上安烟筒,把烟筒从墙上的出烟口插出去,要个子高的人把烟囱举着对准那圆溜溜的黑黢黢的小口,李娥把凳子挪上炕,再踩着去够,终于安好了,把炕上落下的煤灰擦干净,要把小炉子生起来,腌菜还没完全好,不能这么快就冻上。 一出院子,看见一张硬纸片,上面倒着陈旧的煤灰渣,昝文溪两手黑黑,叉开胳膊耷拉着走出来:“我想起来了,我也得回家把炉子搭起来。” “你倒煤灰还知道垫着,哪里找来的硬纸片?” 每年的旧烟囱里都会沉积着煤灰,稍不留神就会倒自己一身,要用炉钩对着铁皮咚咚咚地敲,把附着在内壁上的煤灰震下来。 “山楂箱子,我拆了个没用的盖子,你的地砖好干净。”昝文溪用胳膊擦脸,李娥跟在后面。 昝文溪家的炉子也生了起来,奶奶舍不得煤,说这几天就开始烧炉了,冬天怎么过,煤可能还不够,昝文溪只是龇牙笑着,撒娇说:“我怕冷。” 奶奶就也没有办法,跟她说生炉子的时候千万看着点猫,猫贪热,哪天钻进炉子底下不留神把人家毛烤焦了,可得看着点。 两家都渐渐热起来了,昝文溪请奶奶把那旧铁皮水壶拿出来,正好烧第一壶水给她洗手,李娥连忙说她去,奶奶摆摆手说自己就行,一瓢一瓢地往水壶里舀水,背影蹒跚。 昝文溪蹲在地上的冷水盆旁边,用手指头尖沾了点冰凉的水搓开,手心就流出黑色的脏水,一滴一滴地往水里掉,很快就晕开了。 昝文溪异想天开:“你说人家电视剧里用的墨,是不是就是煤灰和水啊,你看,这黑黑的,我要是有根毛笔,蘸着写字。” 又捏了一小撮水在掌心,和煤灰搅和匀了,右手心汪着一面幽黑的湖,李娥的手也脏了,用手指头蘸着这黑煤灰,给她手背上写字。 昝文溪本来就不认识字,只觉得痒,李娥还偏偏在她左手上写字,四个指头都蜷起来了,李娥说:“我写的是’昝‘字,就是昝文溪的昝。” “哦。”她不敢看李娥。 李娥把手摊开,抠她蜷起的手指头,五根手指和四根手指交握,食指和小指都包裹着她……少了一根手指头就吃这样的亏!九根手指扣紧了,轻轻晃了下。 昝文溪瞥见奶奶拎着水壶转身,像是做了坏事似的连忙把李娥甩开,把手浸在冷水里胡乱地搓洗了下就去找肥皂,搓了肥皂沫在冷水里洗干净了,端起水就往外倒,李娥追着说还没洗呢,昝文溪说等热水吧这个太凉了——出去把水泼了,拎着盆回来,李娥用脏手把小狗淘淘也抹成个大灰脸,小狗一点也不介意,还朝李娥吐舌头摇尾巴。 “你这个傻狗!”昝文溪忽然抽风骂起狗不够聪明,她的立场没办法说任何人傻,只能说狗傻,说完了,她也觉得自己跟着傻了,李娥说她:“是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这回昝文溪不理直气壮了,又不是李娥不好,是自己心里鼓鼓胀胀的。 “没有,你快进去洗手嘛。” “你把盆都端走了。”李娥抱怨,昝文溪把盆藏在背后,无效地藏起罪证,又拿出来。 “还不是你要……要捏我的手,还闹,等我下回赢你。” “这也有个输赢啊?” “你就打不赢我,要在这种投机取巧的地方赢我。” 李娥挠着小狗淘淘的下巴不吭声,昝文溪感觉自己没说好,又想起自己竟然也说了“下回”,决定立即兑现,现在就逞威风,蹲下来抓李娥的手,又抓了一手灰。 奶奶说你闹着闹着还不如刚刚就坐着,现在还要再洗一遍,人家李娥用你的洗手水啊,起开,让人家先洗。 李娥却说没事一块儿洗就行。 水温变热,奶奶想起来该做饭了,就去柜子里找面粉找油,说要做烙饼,要李娥就在这儿吃,别自己做了。 李娥本来要洗完手就去帮忙,但水里纠缠着的四只手没放过她,她捉住昝文溪的手,在掌心挠了两下,昝文溪果然落败,把肥皂扔进盆里搓出泡沫,搓她满满两手。 “好了好了,要干正事了。”李娥一到这时候就赖皮说要干正事了,好像她是个有很多正事的大人而昝文溪无所事事似的,有耍赖的前科,昝文溪才不信她,偷看一眼奶奶并没有听见她俩嘀嘀咕咕的话,压低声音说:“你赖皮,我不放你,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做做饭,我也会,你坐着玩手机去,我做完了吓你一跳。” “哎呀。”听见她要做饭,李娥没有逗她的心思了,连忙跟她争抢帮忙做饭的权利,免得吃一顿怪味饭。 “你玩手机去。” “你怎么不去玩?”李娥反问,忽然灵光一闪,“你不是会拍视频?今天机会正好,我看网上人家做什么饭,都拍视频发网上呢,你也拍一个吧。” 这下把昝文溪劝住了,她松手开始思索怎么拍,李娥果然又耍赖皮,趁机在她脸上抹了一道肥皂泡。 第80章 一家子的幸福生活vlog-锁定版 拍一张奶奶趴在锅灶边擦锅的样子, 奶奶忙着干活没看见旁边杵着个没事儿人,大大方方让她拍了,她一路跟着, 奶奶倒水,奶奶舀水,奶奶发现她, 奶奶指着手机说:“哎呀我倒泔水你也照一照, 发上去让人家网上的人笑话了!” 昝文溪才不在意,她也不是发给什么网友的, 小视频都存在手机里和朋友圈,只有李娥和自己看得到。 谁也不知道昝文溪都拍了些什么,她是跟在奶奶身后的尾巴, 过会儿还会翻转镜头, 把自己和奶奶一起放进画面里,她眼睛歪,奶奶捂住脸,李娥看着她们俩, 三个人没有一张正脸。 她渐渐琢磨到了一个视频是不能一口气录完的, 是用很多段镜头拼在一起的,她不会拼,吃完饭就请教李娥, 李娥也不会剪视频,网上现搜的,让她下载了一个什么软件,说这个软件就能够把视频拼在一起。 昝文溪还学会了一项技能, 就是读屏,软件可以把李娥发过来的网页读出来, 她大多数字不认识,但能听懂普通话,于是摸摸索索的,知道了那个软件最基础的功能。 晚上在被窝里支着手电筒照手机,四根手指戳戳戳,把这段挪到那里去,那段挪过来,切开,还能加上蝴蝶的特效,还有好听的音乐。 有一层棉被遮掩,加上耳背和熟睡,奶奶根本听不见她屏幕里热热闹闹的大戏台,她也没放太高声,因为昝小鱼就在枕头旁边趴着呐,时不时好奇地伸过爪子监工。她自己有时候听不清,就凑耳朵去手机旁听一遍,兴致勃勃地剪到半夜,弄出来一个像模像样的视频,带着兴奋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发给了李娥,凌晨三点十二。想着李娥看完的表情,激动地捏了一下昝小鱼,昝小鱼抬了抬腿没理她,继续打呼噜。 昝文溪平躺在炕上把视频回想了一遍,好像脑子里有个播映机,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回放,她越想越觉得满意,一是满意自己巧夺天工太会剪辑了,二是觉得奶奶和李娥的笑容都那么多,还有她自己龇牙咧嘴,有猫有狗,生活幸福得一塌糊涂。 在这片反复播放的幸福中她融化成一团睡着了,早上六点,奶奶推了她一下,她想醒但身体还没醒过来,做了个起来洗漱收拾好了的梦,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昝小鱼一爪子踩在她鼻尖,她被蹬醒了,摸索着起来,已经是上午八点半。 她连忙起来洗漱穿衣服,刚把牙刷捅到嘴里,脑袋就清醒了过来,听见隔壁甜甜竭力地吠叫,是有坏人来了似的不死不休的叫法,她胡乱地用湿毛巾擦擦脸,牙刷在嘴里乱搅了一下就吐了沫子往外跑,李娥的大门敞开,里头蹦出几个越来越高的音阶。 “啊,啊?啊!?”一连三个啊,高高地质问着什么,昝文溪跑到门口,扶住门板喘气,院子里是扔了一地的菜叶子和倒扣的黑锅,程大海站在门道里,他的妻子吴凤香站在院子正中,一手叉腰一手举起手机,面对着看热闹的王六女和贼笑着的姜四眼大声审判着:“你要不要脸!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狼狗费劲了全身气力,仍然没能从它主人的怀里挣脱,李娥不辩解,不解释,只是低头扣着狗项圈蹲着,背后起伏了好几下,才说:“你们回去吧,我抓不住狗,小心把你们都咬一下,我赔不起。” 昝文溪冲进人群里来,王六女立即笑着说:“傻子也来叫两声了,你可小心着点,她杀人不犯法,你赶紧走吧走吧,小心让狗咬一口!” 王六女这句阴阳怪气反而把李娥激怒了,愤然回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去你妈的你装什么清高!你这个荡、、妇!你这个烂x!照相机是瞎的?好好看看!” 姜四眼笑着说:“我刚刚没看清,我再看看。” 王六女一脚踢过去:“操,看不够是不是?还想摸一摸是不是?老娘挖了你的驴眼睛,他妈的看没够,那么想摸就上去摸摸她本人,不要钱,大不了给个一百块!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姜四眼就不上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捍卫一下自己几十年都没涌出来的男子汉气概说:“行了行了就你天天叨叨叨,叨叨叨,什么东西,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家,嘴碎的,没完没了的。” 王六女就过去抽他巴掌:“想看?想看好好看,看看这条狗咬不咬掉你的烂裤……裆!” 她像是牵一条狗似的扯住姜四眼的耳朵,不顾狼狗发红要吃人的眼睛,拽着他的胳膊往李娥身上放,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摸摸这个biao子的屁股,大腿,好好让大家都看看这是个什么烂肉货色! 姜四眼想摸不敢摸的犹豫间,一个瘦骨伶仃的影子扑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横在眼前,对着姜四眼就劈下来。 姜四眼大惊失色逃窜,本来想上来夺刀的程大海也踌躇不前了,立马冲老婆喊:“赶紧跑,李娥也跑不了,等晚上那小兔崽子回来了再过来讨个说法!到时候叫破烂老太把这傻子关在家里头!” 他说话,昝文溪就去劈他,王六女早就逃之夭夭,喊着狗咬人了狗咬人了往外走,隔得远远的说要给她做法,说有鬼上身了才动不动打人杀人的,她就去砍王六女。 她追砍这个那个,哪个出声她砍哪个,回头看吴凤香正往门外跑,被她截住了。 昝文溪是真打算今天豁出命把这一群人全杀了,可惜她知道自己刀不锋利,院子里有两个男人,她做不到,也怕给李娥带来麻烦,只是吓人。她阴气森森地站在门口,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吴凤香知道自己要真是杀人,不是拿刀的昝文溪的对手。指望着丈夫程大海能从后头给傻子来一下——男人早就逃回家里,连门都关上了,心里一凉。 她是外地人,对傻子的痴傻程度了解不深,下意识地寄希望于讲道理,讲着讲着就成了真情实感,声泪俱下:“我养个儿子不容易,我天天出去打工,一天六十块钱,还花十五块钱给他买盒饭。没想到她就做这种事情……我儿子青春期才刚发育,她这么不要脸,没了老公,成天勾三搭四的,好些男人来她家里头……这就算了,我不嫌弃她,想着照顾照顾老邻居生意,再怎么也是邻居,没想到她这么骚,连我儿子也不放过……” “他拍的?” 她已经停止装傻子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既然要死,世间的律法无法约束她,装傻与不装傻没有区别,人人都会走向那个结局,而她更是轻盈,直接省去了死后的报应。 “昂……他才十四,她就能做出这种事,缺男人也不能把主意打在我孩子身上吧!” 吴凤香意识到傻子是可以沟通的,立即接连不断地控诉李娥是多么不要脸,她的孩子是多么年幼无知天真可怜,这样的行为简直骇人听闻,简直不能相信,这有多么伤她的心,她付出了多少辛苦—— 昝文溪把相片删了,又把它从回收站也删了,打开微信,把每个人的聊天记录都看了一遍,看见了备注是【儿子】的人,发送时间是深夜。 她虽然弄不清其中逻辑,但知道怎么删除聊天记录,她自欺欺人地删掉了,自觉已经干净了。 然后她把手机递回去:“这个,不是李娥。” “这没长她的脸?这不是她的院子,这不是她的狗?这不是她家窗帘?” “李娥,穿着衣服。” “你瞎了吗?她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走,骚得——” 吴凤香一激动就真情实感地涌出了对李娥的羞辱,昝文溪狠狠地推她一下:“我看见的,你儿子每次来,我都在。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照片,不是李娥。” “不是她还能有谁?这个婊——” 她用水果刀狠狠地指着吴凤香的脸:“你再骂她一句,我就杀了你全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李娥穿着陌生的高跟鞋,全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站在灶台旁边微笑——脸是李娥的脸,身子却那么陌生,可是看起来很自然,就连院子里的光也是那么和谐,她很留意照片中的光照,根本发现不了这张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娥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衣服脱掉,然后尽情展示给程梓涵看,还被拍下来? 这简直是胡扯,胡扯! 但是照片看起来是真的,昝文溪晕晕乎乎的,好像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难道是自己失忆了,或者这世界根本就是假的?她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只觉得脑袋钝痛。 李娥忽然出现在吴凤香后面,声音平静地喊她:“小溪,别杀人,别这样。” 昝文溪一晃神,吴凤香从她胳肢窝钻出去,拼死地踹门:“程大海你个死人,你把门闩上干什么!” 但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张鬼鬼祟祟的男人脸,吴凤香也钻了进去,门板啪嗒合拢,夫妻两个闩了好几次才闩好门,门板哗啦哗啦,像风吹过骨头架子,狼狗停止吠叫,昝文溪回头锁上门,贴着门板脱力地跌下来,却硬是曲着腿撑住,没让自己彻底跌坐下去,再竭力滑着站直,朝李娥苍白地笑笑:“我把照片删了。” 李娥垂下头,忽然笑出声,笑了好一阵,像是抽泣,却又是扬起的嘴角,一滴眼泪也没落,干巴巴地笑了好几声,直到肺里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然后,一只手晃了一下,扶住了墙。 昝文溪贴近她,扶住她的胳膊,李娥却捏住她的手,伸进了衣服里。 “你摸摸我。”李娥压低声音,把她的手挪到后背。 李娥用她的抚摸证明自己。 后背交错着粗细不一的疤痕,密密麻麻,像有人用犁耕过,冷汗让疤痕像是雨水浇过的田,昝文溪的手指抚摸着受伤的大地,四根手指蜷缩起来。 而那张照片的身躯太过完美,身上一块疤也没有。 李娥朝她抿起嘴唇:“我没有那样,我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可最知道李娥无辜的人最不需要这样的证明。 昝文溪就在门后,就在窗内,就在院子里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她看见李娥穿戴整齐,心无杂念地炒菜,热情地招待来买盒饭的程梓涵。她看见程梓涵鬼鬼祟祟,把手机压在胸口拍照。 照片里,程梓涵莫名其妙地消失,哦,原来其他拍照的人不像她,总把在拍照的自个儿也录进去。被摄像头那机器的眼睛记录下来的只剩下李娥,赤条条的,一张诚恳的笑脸下面是不知道从哪里拼接来的别人的身体,那热情的微笑变成了李娥的罪。 那天开始,昝文溪不再拍李娥了,她弄不清楚世间的新技术如何发展,只觉得害怕,她不再对李娥和自己还有奶奶举起手机,她只拍饭菜和建筑,她甚至不再拍淘淘和甜甜还有昝小鱼,原来照相不能对着有灵的活物。 “我去问问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你为什么要偷拍她 三中大门敞开, 逆着阳光,一片黑压压的学生走出来,昝文溪咬着糖葫芦在门口坐着, 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左眼,让她看起来显得尤其正常。 所有人都穿着校服,颜色模糊, 在黄昏的路灯下往外走, 一些人勾肩搭背,一些人形单影只, 昝文溪咀嚼着夹了糯米的山楂扫过去,等了一茬又一茬,住校的学生趁着开大门的机会溜出来买东西, 门口的小卖部挤满了排队把零钱伸出去的学生, 还有学生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昝文溪细心地留意着,终于看见程梓涵。 程梓涵在学校里也跟家里一个样, 耸肩驼背, 像一个老头走出来,校服松松垮垮,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累, 他脑袋微微往一侧歪着,耷拉着眼皮,步子却很快,两条胳膊紧紧夹在两侧, 走出校门。 他一个人。 昝文溪忽然走上前,没穿校服的人总是那么显眼, 一件旧的发白的牛仔外套,一件旧的粗布裤子,瘦瘦的梳着辫子刘海乱乱的女生走过来,天色暗下来大家都看不清她怪异的脸,也没有去细数她的手指头有几根,只好奇地看了一眼,有同班学生留意到了,远远望着。 程梓涵一时间也认不出来这是昝文溪,昝文溪应该坐在地上吃土,跟在姜一清屁股后面发癫,在捡破烂老太的车斗里玩垃圾,跟着李娥卖盒饭,出现在中学门口是不合时宜的。 所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昝文溪拽着胳膊往前走出去好几步,终于认出来是傻子,他要挣脱,昝文溪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只有他知道傻子下手没分寸,搂胳膊跟搂柴火似的紧,他痛得要死,同学看见了却咦地拉长语调意有所指,他没有挣脱,慢慢地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踉跄,拐了两个弯发现路不对:“你带我去哪儿?” “跟我玩去。”昝文溪朝他嘻嘻笑,把身子歪斜在他身上。 傻子这是玩什么?程梓涵觉得不妙,但他躁动已久,搬来有德巷时就听说巷子里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傻女孩,被老太太呵护得紧,傻子之前是傻子,现在刘海遮住了脸,又用柔软的身体盖着他,他总觉得自己是男孩,不会吃亏,又能狠狠地占一占傻子的便宜,别人也没有证据。 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过很多个念头,天晓得,在十分钟前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初中男生,十分钟后他就生出一些大胆的歹毒的念头,好像放出一些洪水猛兽,他主动牵着傻子,哄着问情报:“姜一清让你来的?” “不认识!”昝文溪嘻嘻笑,一脸傻样,在此刻也有了一点女性的魅力。 难道今天能够趁着天黑和这上门的机会,摆脱五指姑娘,从此之后跟群里那些禽兽绅士就有了谈资,可恨他没拿手机,否则非得拍下来不可——他已经四舍五入地在脑子里把心里的动作排演了一番。 他还没开始实践,听见了流水潺潺,傻子带他来水库干什么?但脑海中刚有这念头,傻子就松开他,他怕她胡闹着跑了,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傻子勾起来的恶念蓬勃生长,昝文溪却忽然变得不傻了。 越来越黑的天色下,他看不清昝文溪的眼睛,但直觉在警告他,昝文溪的动作不太像傻子,刚刚贴过来,也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回想一下,他竟然是被生生拖过来的,昝文溪勒得他胳膊发酸,好像是怕他半途跑了似的,他还以为是傻女孩下手没分寸。 他还在犹豫,昝文溪凝视着他,忽然说:“我们坐下。” 他消弭的良心忽然冒出来:“这么晚了,你奶奶要担心了,走吧,我领你回去,莫名其妙的来水库做什么?” “你坐下。” 他不得不坐了。 他现在明白傻子为什么一直贴着他,是怕他看向背面,后腰插着一把磨亮了的水果刀,划痕斑驳,但折射出令人惊怖的光,直勾勾地贴着他的喉咙。 “坐下。” 他立即举起双手,慢慢屈膝,十四岁的程梓涵还没有经历过太多危难时刻,又绝无可能想到有德巷十七年的傻子原来都是装傻,还没来由地磨好刀,带他来这方便抛尸的水库,是一场直截了当的谋杀。 “别杀我,别杀我,你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他苦苦哀求,捂住脖颈,半跪在地上,昝文溪居高临下,把刀悬在他头顶,他紧紧闭着眼,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滑过头发,落到眼前。 “你那天,是不是偷拍了李娥?” “我……” “说话。” “我拍了。” “为什么?” “她好看……我也没有拍你,你为什么——” “她好看,你不能问她么?” “什么?” “你问问她:‘李娥,我能不能拍一张你’,不好么?偷偷拍,你干了坏事。” “我没有,我就是太无聊了我才拍的。” “你把照片弄成假的了,衣服,脱掉的那张。” 程梓涵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昝文溪是在问罪? 那张照片他可是求大佬给弄的,花了点零花钱,偷偷存在自己手机里,AI脱衣的过程自己都不知道,成片也没给任何人看过,傻子为什么知道? 还是说,是李娥知道了,撺掇傻子过来杀他灭口? 他赶紧抬起头,拼命解释说:“我还小,我不懂事,这些都是网上的人自己乱弄的,他们要弄,我就是存下来看看——我就算侵犯名誉权也是李娥告我,你这样——” “我不懂这些。”昝文溪说,这让他筹措的一系列话都咽了回去,立马说:“我给李娥道歉,我把所有零花钱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原谅我吧,别说出去,我就是偷拍了一张带衣服的,我回去给你看,衣服不是我脱的,是网上,网友什么人都有,他们是坏人,你找他们去。” “你妈有这个照片,”昝文溪握紧了水果刀柄,似乎也在紧张,“你发给她的。” “你看过我妈手机?” “你为什么要偷拍她?这个衣服是怎么弄的?下面这个身子根本不是她,你在造谣,你该死。” 程梓涵已经看出傻子并不是传说中傻劲儿上来了不管什么神经病不神经病的就要杀人的那个傻子,而是个有理智的会害怕的人,他心里很快计算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体型,他是男的,昝文溪是个瘦瘦的女的,他要用话把她注意力引开,把刀夺下来—— “啊,我给李娥道歉,李——李娥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我还小,不懂事,您不要跟我计较!”他忽然朝着一个方向大喊,昝文溪果然中计,脑袋偏过去看了一下,他立即扑上去抢刀。 昝文溪意识到被骗,回头抓住他两个手腕,猛地把脑袋撞上来。 这不要命的撞法,程梓涵眼前一晕,手腕一松,刀就落了地。 他也不知道这看起来干瘦的傻子到底哪儿来的力气,或许捡破烂干重活的人都有种硬邦邦的劲儿,一拳头下来,砸在他脑袋上,再一拳头下来,砸在他眼睛上,他立即感觉世界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黑暗,而昝文溪忽然就从宽松的裤腿中,抽出一条短短的木椅子腿,朝他胳膊抡过来。 “那个照片,怎么弄的?为什么会没有衣服?” “你说呀,你说话!” “让你拍,让你拍!” “我拦过你了,你找死!你找死!” 昝文溪是真打算把他弄死在这里,说一句话就抡他一下,把他胳膊腿,后背,脸颊,全砸了一遍,一点力道不收,好像把他当一具尸体一样鞭打,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反抗了,软趴趴地躺在地上。 昝文溪垂眼望着:“那个脱掉的衣服,不是李娥。你是造谣。你下地狱去要被拔掉舌头,我看见过,他们的舌头不停地长出来,鬼差就一根一根拔掉,有时候舌头连根拔出来,带着脑浆一起下了锅。那些人都张大嘴巴抬着头,舌头长长的,用铁丝缠着,十个人拴在一起,拴在一根木板上。鬼差拉机关,十个人的舌头就像庄稼一样被拔出来。” 程梓涵发抖着哀求:“我认错,我认错……” “你还侮辱妇女。这样的人,要光着屁股去走,鬼差用烧火棍捅他们的屁股,把他们像羊肉串一样串起来,再拔出去,让他们去在钉板上面爬来爬去,要把下身跟捣烂的蒜头一样磨烂,他们不爬,就用木头穿在他们屁股上,鬼差擦火柴那样磨啊磨。” 他抱着头:“是AI干的!AI!” “什么是诶挨的?”昝文溪停下动作,用椅子腿戳着他的屁股。 “就是……一种电脑软件……就是软件,你跟他说要什么图,它就给你什么图。” “你跟着个诶挨说,你要脱李娥的衣服?” “不是我,是网友!” “网友是谁?” “我手机不在……我回去,我回去给你看!我有他的地址!” “图是你给他的?” 程梓涵恨昝文溪怎么这时候这么有逻辑,他呆呆地抬目望,不敢承认,可是昝文溪已经有答案了。 昝文溪高高抬起椅子腿,啪——砸在了他胳膊上。椅子腿饱受摧残,终于咔嚓断为两截,下半截因为太过用力,翻了几个跟头飞了出去。 “我要你,下辈子也偷拍不了别人。我杀了你,再杀了你爸妈,你觉得李娥好欺负,你们都欺负她——” 昝文溪把手里的半截棍子扔在地上,摸摸索索地找到那把刀。 月光穿过云层,带来薄薄的一层亮,程梓涵看见她握着刀的手滴着血,是被棍子扎破的——啊,他反应过来了,胳膊好像没知觉了。 昝文溪用力到,把他胳膊打断了。 他看见月光冲他伸出四根扭曲的手指,拽住了他的衣领。 昝文溪左手拎着他,右手提着刀,不知道是谁的血渗进了草丛里,湿漉漉的。 他被拖拽着,后背紧挨大地,不舍得离开,他一寸一寸地移动——水流声越来越近了。 第82章 昝文溪之死 她其实是怕的。杀人是头一遭, 说了十七年的“傻子杀人不犯法”,又说了一个月的“还有三个月杀一个够本”,真到了要实施时, 腿犹如稀泥乱搅,不知道上下左右,胡乱迈腿, 做好了今天弄死人, 明天自己也不活了的准备。 李娥不允许她做傻事,她就说自己不做傻事——惩罚那些欺负李娥的人不算傻事, 解决了源头,就不会有人再来偷拍李娥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李娥今天没有心思做糖葫芦, 包粽子, 炸红豆馅糕,李娥虚弱得像生病了,昝文溪陪着她在家里坐了一下午,端来奶奶做的酸菜炖土豆凑合着吃了几口就躺进被子里。 她是等李娥早早地睡下之后才出来的。 程梓涵还没死, 被她打得伤痕累累, 胳膊断了一条,脑门破皮,其余屁股腿脚各有淤痕, 她是用棍子打的,如果是刀,已经结束了。 她也怕程梓涵忽然扭头反杀,但程梓涵实在无用, 整日看手机玩游戏,不好好吃饭, 不像她风吹日晒又常做粗活一样有力气——就成了她单方面的虐杀。 现在到了最后一步,她既然不敢把水果刀扎进去,就只好把他淹死在这里。 面朝水库,波光平静,水底下她是知道的,有水鬼,有走向地府的通道,她逆着爬上来。 程梓涵慢慢地挣扎,左手还有知觉,撑着坐起来,看见右胳膊像钟摆似的乱晃,险些又晕死过去。心头恨意起来,就要把昝文溪推下水库里去。 但昝文溪好像很怕水,虽然离得近,但一点风吹草动就站起来找石头靠着抱着,他没办法,昝文溪却忽然回过头,扯住他衣服,要把他拖下去。 濒死时迸发出来的潜力把他也吓了一跳,他奋力把昝文溪推开,竟然凭借一只手就抢下了两只手没抢成功的水果刀。他来不及多想,只怕昝文溪再抓住他手腕来个头槌,奋力地把水果刀刺进了昝文溪胸口。 血不是电视剧那样渗透衣服——是飞溅出来的,喷泉似的涌了出来,把他的脸洗了个透。 他的手像是伸进了热水锅里,被烫得几乎握不住刀把,黑夜中的血是亮面的黑,是黑加仑巧克力蛋糕的外壳,在手上黏成了一团。 他看见昝文溪的左眼,那扭曲的歪斜的左眼陡然发出诡异的红光,死死地盯着他看。 那眼睛忽然暗淡下去了,眼睛往外凸了一点,像是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看见空中飘过一列班车,班车好像一块塞满了馅料的包子,鼓鼓囊囊,颤颤巍巍,在黑暗中,班车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又一只手……然后,门打开了,露出了一团胳膊缠绕在一起,大腿四处乱戳,眼睛密密麻麻地挤成一排的怪物。 那怪物朝着昝文溪伸出了一条胳膊。 昝文溪捂着胸口要对他说什么,但那只胳膊碰到昝文溪。 然后,昝文溪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程梓涵呆呆的,没想到眼前一黑,他就躺了过去。 昝文溪被水果刀刺中,只觉得痛,痛了一下就麻木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轻车熟路,准备游荡着去地府报道。 带着未完的遗憾去,她心里愤懑,只是疑惑灰飞烟灭怎么还有意识——她飘荡在空中,也不知道自己飘荡到了哪里,忽然看见一只独眼狗,像人似的立在原地,冲她作揖,两根狗爪搭在一起:“小主人,我叫狗娃。从前被毒死的那条狗……我死的时候,你还没有来家里,算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 这狗拿腔拿调的,若是换一个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还好是在地府见过很多鬼怪的昝文溪,也冲它作揖说:“老前辈,我是怎么了?孟婆叫我回人间一趟,再不能入轮回,死了就是灰飞烟灭,我怎么还有意识?”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主人把你抱回家之后我就留心你的事情。我看出你是福薄命薄,一直徘徊着等你。” 狗尾巴摇晃着,像螺旋桨推动着狗往前,和她拉近距离,到她眼前,用狗爪给她指指点点:“你或许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人作法,要把你的魂叫走看看。却正好撞上了那小子要杀你,才歪打正着地叫他得逞了。否则你不该死。” 昝文溪环顾四周,四周雾气蒙蒙,已然不在水库附近了。 “你不是真死,不要惊慌。天亮以前,如果有人喊你的名字,你就能回去了。”狗娃看她不放心,解释说。 “怎么会有人叫我的名字!” 李娥睡下了,奶奶以为她在李娥那里十分放心。 “这有什么难的,我领你去找我主人托梦,她起来后,就能过来把你喊起来了。”狗娃浑然不在乎,正要引路往前,看见昝文溪神情踌躇,问她:“怎么了?深更半夜,你的尸体不会有人发现。” “我旁边那个男的呢?他死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我远远见了,被……吓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他真该死了。” “他有他的寿数。”狗娃用狗爪子拨她的肩膀,她身子本来就像一个漂浮着的塑料袋似的轻飘飘,随着狗娃的行进往前飘荡着。 路上,昝文溪咬牙切齿:“他真该死,要是等我活了,我非把他弄死不可。” “这可不行,你想变成害人的厉鬼么?” “我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想想看,鬼魂的下场都是地府决定,你还没去地府报道,难道自己就要化成烟?” “我要是害死人,会怎样?” “你要是害人了,在去地府以先,就有心术不正的人看中你,把你抓去炼成怪物,带着你当傻子时候的混混沌沌,给人做坏事去吧!”狗娃的声音非常严厉,“也是你没有把那小子害死,要是害死了,连我也要跟你遭殃!” “诶?为什么?” “真是的,我主人这样的好人,怎么捡来了你这样的傻子!看看我,只有一个眼睛,一个眼睛,拿去贿赂了孟婆,叫我能上来看你,另一个眼睛寄托你身上,指望你分辨好坏,你倒是会分辨,可倒好,要替判官杀活人,你这是造孽!” 昝文溪急忙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摸另一只好眼,不确定地问:“我两只眼睛,一样了?” “嘘,可不要叫人发现了,我收出来我的眼睛,趁机把你的眼睛挪了一挪,省得别人一看外貌就欺负你是傻子。” “谢谢你。” “哼,”狗娃虽然哼哼唧唧,面前这个耽误主人和它一道投胎的小女孩,它没有一点好印象,若是主人在这里,它绝不会邀功请赏,但小女孩连它年纪大也没有,它就对她教诲自己的不容易,“只是排队到我投胎了,不得已才收回去,不然两个眼睛都没有,下辈子我要当瞎子了……要是收回一个眼,或许只是先天近视,总还是能看见的。” “你下辈子能够做人?” “是啊,可惜等不到主人了,下辈子我做人,她做狗,我养着她,我给她吃全天下的好骨头吃……唉,你快些,我还想给主人托梦呢!” 昝文溪有意识以来,并没有见过狗娃本尊,“狗娃”这名字读快了,就只是“狗”的亲昵的叫法,除了淘淘和昝小鱼之外,奶奶对小动物都统一用物种+娃来称呼,比如猫娃,鸡娃,狗娃,连耗子都是耗娃。 昝文溪很相信这只狗是奶奶的狗,路上还有一点点怀疑,在两条鬼飘到院子上空后就烟消云散了。 狗娃一开始还像人一样站着,一看见这变样了但大致格局还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院子就放下前爪,转着圈汪汪了起来,除了个子大一些之外和淘淘没什么分别。 她还记得狗娃的叮嘱,要给亲人托梦,叫她们上堤坝来叫醒自己,正在想要怎么托梦,穿过窗棂,看见奶奶盖着被子睡觉,头顶上笼着一卷淡淡的雾。 狗娃甩着尾巴就跑进去了,她跟在后头,却被雾气挡了回来。 狗娃伸出头:“我就要投胎了,你让让我,我先托梦……你不是还有个邻居,去给她托梦去!我有说不完的话,你不要等!” 哪里还有个老前辈的样子。 昝文溪晃晃悠悠地飘荡着,本想直接穿过墙,又停下了,扭头从门出去了。 狗娃已经顾不上她,撅着屁股钻进了奶奶的梦里,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东西。 她像是自己还活着似的,从大门走出去,飘进巷子里,在有德巷二号停下,敲敲门,手却一下从门板穿过去了。 她刚飘到院子里,就看见狼狗甜甜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死了?” 又是一条口吐人言的狗,昝文溪捂着胸口一惊:“你会说话。” “你不是跟着一条会说话的狗回来的么!”甜甜很不高兴,隔壁忽然传来一个尖尖的咋咋呼呼的声音:“谁?哪只狗也会说话?来新狗了么!” 是淘淘的声音,昝文溪刚要说话,甜甜甩甩狗头让她别吭声,冲墙那头说:“没用的狗,没有你的事。” 淘淘却不依,汪汪汪地吠叫了好几声,甜甜不爱搭理它,朝着昝文溪说:“你都死了,还来做什么?我主人正在做噩梦,不能被鬼魂打扰。” “啊……”昝文溪顿时不好开口自己是来托梦把李娥叫醒来救自己的,她踌躇着,扭捏着纠结片刻,也不好去打扰狗娃和奶奶,只好哀求说:“就这一次,我之后给李娥赔罪。” “好吧。”甜甜居然这么好说话,退后半步甩着狗头让她进去,忽然空中飘过一辆班车,狼狗立即做出攻击的姿态,扯着铁链龇牙,班车还没落在房顶上,就朝着屋顶狂吠起来。 那班车里本来伸出一张古怪的扭曲的“脸”,此时也收了回去,班车继续往前开,落进了有德巷三号的院子里。 昝文溪扫了一眼,从门进去,看见李娥还维持着她走时的样子,裹在被子里蜷缩着,眉头紧皱,头顶有一层淡淡的,将要弥散的雾气。 她立即钻了进去,身子一滚,脚下划拉一下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头发和脸上的皮肤都像雾气一样弥散开,但身子却很沉,飘不起来。 在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一个瘦小的穿着校服的女生,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下巴尖尖,露出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她。 穿校服的女生忽然两只手哗啦一下埋进了水盆里,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件衣物,以前昝文溪还不知道是什么,来了月经之后知道了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低下头:“你来月经了吗?你是谁啊?” “啊,小溪?”校服女生疑惑地站起来,踢开脚下的瓶子,昝文溪随手捏起一个揣进兜里,跟着站直了。 眼前的女生恐怕才刚过一米五,脸也陌生……但越看,越像李娥,啊!李娥小时候长这样的么,像耗子一样瘦,五官还是那么漂亮,甚至小时候比长大更好看一点,一定会被叫“美人胚子”,只可惜头发实在太糟糕了,衣服也脏脏的,反而像个野小子似的不好认。 不管这是几岁的李娥,昝文溪着急地说:“快叫我的名字,啊不是……是这样的……” “啊……”李娥忽然变得不太认识她,皱起眉头:“啊,我能不能去你家,就说我去你家做作业行不行?救救我,我爸要回来了,救救我……” 昝文溪哪里知道什么叫“作业”,单听见“我去你家”,条件反射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不行的…… 但出了门,她呆住了。 这里不是有德巷。 这是一片塑料大棚,在一片黄瓜和西红柿的架子与藤蔓后,走出来一个穿着雨靴的男人。 第83章 李娥的梦 梦里总是稀奇古怪, 比如从房间正门出来无论如何也应该是院子或者是大街,除非她们走了后门——后门通向大棚,难道李娥家从前有大棚? 男人冲着李娥招招手, 昝文溪立即拉住李娥,站在她身前要“救她”,左右看, 大棚外透着蒙蒙的米白色天光, 大棚里长满了蔬菜和蔬菜,所有蔬菜都拥挤得好像堵车, 密不透风,男人看见李娥不过来,就往这里走, 走的时候很小心地绕过了秧苗和架子, 走到自来水管旁接水冲了冲全是泥的雨靴。 大棚里陡然变得非常热,像中午烈阳高照的时候会有的温度,李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昝文溪拽着她的校服袖子:“走!我们快跑!” 李娥回过神:“我为什么要跑?他是我叔叔, 不是我爸爸。” 昝文溪松了一口气, 端详着这个“叔叔”的外观,心里想,这是爸爸的兄弟, 还是母亲的相好?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叔叔,她分辨不出,看着男人走过来,把湿淋淋的大手搁在李娥头顶揉了揉:“你爸爸呢?” “出去了。” “哦, 吃个西红柿。”男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西红柿分给昝文溪和李娥,昝文溪拿着西红柿四下观望, 来时的房间已经不见了,她背对着“叔叔”拿出农药瓶端详,上面的字过于复杂,她只看懂图案,好几种虫子用红圈围着,然后在这五种虫子上面打了个红叉,右上角还画了个骷髅头。 李娥捧着西红柿吃,昝文溪明明没有吃,嘴巴里却感觉出了西红柿的汁液,好香好甜,好沙好绵,简直比桃子还好吃。她捏着西红柿看李娥,李娥已经吃到只剩一小口了,舔了下嘴唇,转头看昝文溪:“你怎么不吃?” 昝文溪把西红柿递过去,李娥看着西红柿,又闭上眼把西红柿推回来:“你吃,可好吃了,我家的西红柿多得很。” 抬头看,那个男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米五的李娥好像也不以为意,梦里总是断断续续的,带着她穿行在黄瓜叶子和西红柿枝条中,给她看像是打了二百斤化肥似的长得个大饱满的西红柿和带着小帽子的黄瓜嫩苗。 在梦里,李娥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却认识她,只是完全不记得她是邻居,一会儿她是同学,李娥说要去她家做作业,一会儿她是路边的一个路人,李娥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跟在后面,看着有限的风景,一时间忘了她是进来请李娥赶紧醒来,天亮前去水库喊她的名字的,她只是看着李娥走来走去,场景不停地变换。 李娥的梦走得好快,所有的场景都跟坐火车一样略过。她捏着农药瓶,心里沉甸甸的,在李娥又要往前跑的时候,她把农药瓶拿出来问她:“你见过这个没有?” 李娥说没见过,就要往后走,挣脱她的胳膊,她越发着急,跑到李娥前面去让她看:“这是我从你家捡来的,你看看……” “为什么不放过我?这东西,这东西……” 李娥往后踩了一步,昝文溪连忙跟上,梦里的一切都泛着白光,以至于直到打开门,她才意识到场景的变换。 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房间,地上正中央放着一个洗衣盆,地上散落着农药瓶子。 最开始的房间里,昝文溪面对着洗衣服的李娥,现在是另一个从大门走进来的背对着的视角,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蹲下洗裤子了,背影好像有点眼熟,不那么小,也不穿校服,松松垮垮的旧睡衣…… “李娥——” 昝文溪的肩膀被人撞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回来,嚷嚷着李娥的名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喊着要吃汤面,就一动不动了。 李娥猛地站了起来,现在果然是长大之后的李娥,比昝文溪高,站在炕沿迟疑了一会儿,转头去灶台边端起盆,拿起面,看起来是要做手擀面。 昝文溪想趁着李娥不在的时候看看炕上,但李娥的梦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厨房,炕也变成了模糊一团,她只好看李娥放好案板和擀面杖,倒出面粉和面,然后拿刀切面,锅里已经烧起了水,李娥利索地拿起一只碗往里面放葱花香菜,手边忽然摸到了一次性塑料包装盒。 要跳转到卖盒饭的时间么?昝文溪走上前,李娥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啊,你来了,帮我装——” 李娥又低下头,后面的话就莫名其妙地听不见了,梦总是这样,声音像卡带,断断续续,信号不太好。 如果这会儿李娥是清醒的,那她能不能现在把李娥叫醒? 她拿起一个塑料饭盒,李娥却忽然拿起了刀转头走向炕沿。 昝文溪紧随其后,李娥掀开炕上的被子,露出一个佝偻的年轻女人的身体,女人手中握着农药瓶子,喊着说“娥,妈妈想吃鸡蛋……身上疼啊……他打得我好疼啊……娥啊,你别洗了,你看看我……” 李娥一动不动,女人就咽气了。 李娥又掀开另一个被子,被子下是喊着要吃汤面的男人。 昝文溪还没回过神,李娥就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你逼我的!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李娥举起刀,把男人的脸砍得稀碎,血液和肉末飞溅,李娥像是切一块排骨一样剁碎了这个男人,若无其事地把被子盖上了。 炕上鼓起两团被子,是两个坟包,盖着两个死人。 回过头,李娥朝着门大喊一声:“还给我……还给我……我的大棚,我的……我的……” 李娥好像喊得喘不上气,昝文溪扭头,门口站着那个“叔叔”。 “这是法律规定,知道不,按规定,这个大棚这块地,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传给你爸爸。你爸爸没有儿子,那就是兄弟继承,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别的,你去告我,你告去,我也是这话。你也不小了,打上几年工就能嫁了,我也不是吃绝户……给,这是五百块钱,你拿着……” “叔叔”按住了李娥的肩膀:“不然那个事情,叫你婶婶知道了,你一个女孩,怎么做人。” 昝文溪猛地跳起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本来要用刀把这个“叔叔”砍个稀巴烂的李娥愣了愣,梦境混沌一团,她一直没意识到梦里出现昝文溪到底是什么意思,昝文溪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她也忘了前面到底昝文溪做了什么,但现在这个昝文溪跳出来大喊着要杀人……她忽然冷静了。 叔叔没死,爸爸也不是她杀的…… 她……她…… 李娥晕晕乎乎的,只觉得愤怒,她经常陷入到这种愤怒,天亮之后就只剩下愤怒的尾气在烧,她只在梦里愤怒,梦里为所欲为,梦里杀人不犯法……梦里…… 她在做梦,但为什么醒不来?身上好像被绳子捆着,她想睁开眼看看几点了,总觉得睡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却没办法睁开眼,也不能控制自己换个快乐的场景。 她又做噩梦了! 昝文溪已经从她手里抢过了刀,奋力捅进了叔叔的胸口。 叔叔像一阵青烟似的散去了,李娥看着杀了人的昝文溪,猛地后怕起来。 自己真是个糟糕的大人,就因为昝文溪整日里喊着要把伤害她的人杀了,她就真做了这么个梦么,躲在人家后面……她真把昝文溪当保护神了么? 在梦里发出个轻飘飘的笑,昝文溪立即回头朝着她,把刀藏在身后。 “不要杀人,”李娥劝告她,“要是搁现实生活里,你这么瘦小,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炕和饭盒都渐渐消散,四周只有一片空寂的白,没有任何风景,李娥环顾四周,感慨一声:“我这个梦好长……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昝文溪听见这话,立即冲到李娥面前:“快醒来!去水库,喊我的名字。” “嗯?”李娥好像听见什么梦话,没能理解,歪着头朝她笑,“水库?哦……我试试看……” 李娥摁着太阳穴用力地作法,看看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梦随心所欲地到达水库。水库像个风景打卡地,李娥的大脑没排上队,四周风景没变,李娥哦了一声,把空白看了一遍,两只手搓搓:“对不起啊,我好像也控制不了这个梦……你说个别的地方。” “这里是梦里,我们不去梦里。你快醒来,醒来去水库,你会看见我的尸体。但是我没有死,你喊我的名字,我就能活了!你快醒来!”昝文溪着急地推她的胳膊,但梦里好像总会过滤很多信息,李娥仍然像没睡醒似的笑,摇着头:“哎呀,尸体啊……都说了不要去杀人,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就当是为了我,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你犯法了,再也见不到你……” 李娥忽然顿住了,摸向她的脸,托住她的下巴:“你死了?” “还没有呢……” “那是,我死了?”李娥环顾四周,走了好几圈之后重重地坐下盘腿,“真好啊……” “李娥……” “死了真好啊。”李娥忽然躺下摆出晒太阳的姿势,微微闭上眼,头顶又浮现出一团雾。 梦……梦中梦? 昝文溪一咬牙,钻进了那团雾中。 第84章 再次 昝文溪蜷缩身子一钻, 只看见漆黑一团,亮着烛火,一个男人坐在李娥的炕桌旁边, 还没等她看仔细,她就被踢了出来——躺着的李娥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又看见她, 伸手勾她的指尖。 两只手牵在一起,李娥问她:“我在做梦吗?” “嗯……”昝文溪犹犹豫豫的, 想再说什么喊名字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多余。 若死是解脱,灰飞烟灭又如何, 而且把王六女等人也烧没了, 说不定还是功德一件。自己选择了灰飞烟灭,为什么不允许李娥出口恶气? 李娥的梦里这样贪恋着死。 李娥端详着她:“怎么了?有话要说?不跟我说是吧?” 梦里真不讲理,昝文溪懊恼说:“我刚刚和你说,你不听我, 我现在不说了。” “是我不好, 没听见,你跟我说吧~”李娥立即站起来,把她两只手牵着晃了晃, 谁也招架不住李娥这么大个人杵在眼前,她得略微抬眼才能看见李娥的表情,撒娇似的晃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笑, 好像拿准了她一定会说似的。 昝文溪结结巴巴的,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吐出去了:“我刚刚想说, 反正你是做梦,你就想点高兴的事情。你想做什么,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想……我想去北京!” “你去过没?” “没有……想象不出来,”李娥苦恼地思考一会儿,“我领你去动物园吧!” “好呀。” “也没去过……”李娥自言自语地嘀嘀咕咕了好几个地名,原来没去过的地方就不好想象,想去游乐场,动物园,想去北京,想去上海,想看大瀑布,想见王祖贤,想演电视剧当大明星,说来说去,没有一个靠谱的,昝文溪在地府见多识广,也不知道怎么想象。 最后还是坐在这片空白里,梦里不知道几点了,但听见外面的狗吠声,狗娃是不是已经从梦里出来了?她无从判别,低头扒拉着手指头,九根手指打架,想跟李娥说自己就要走了——说不定从这个梦出来,还赶得上钻进奶奶的梦告个别,要不要说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的事? 她拿不定主意,她还没有那么看得开,之前不怕死,死是突如其来的,她一点儿也不怕。 现在死是一趟班车,在天亮之后等着,这个等待的时间却叫她害怕起来,她有点不想活过来了,到时候三个月的期限到了,还要再害怕一次……她真怕那时候自己怕得不敢死了。 自己在李娥梦里该是个什么形象?她抿着嘴唇企图维持,李娥端详着她,忽然惊异地说:“你的眼睛好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她搪塞说:“这是你的梦呀,你想象我是这样的,我就变成这样了。” 李娥就掰着她的手指头看:“那我也许愿你手变好,你也没有变。” “可能你做梦的时候忘了。”她没出息地吸了下鼻子。 李娥点头品味着做清醒梦的感觉,昝文溪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出息没有地掉眼泪,鬼也会哭?怪不得有个成语叫鬼哭狼嚎,是有人听过鬼哭的,一点儿也不好听,她用手背堵住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了,她想着要告别,又不知道说什么,她这样没有文化—— 原来人们怕死,是舍不得。 她没有钱财,只有奶奶,现在有了邻居——原来人也会舍不得邻居,她以后灰飞烟灭了,连从地府里往上看她都不能了,那些好吃的也吃不到了。 她说不出什么话,又怕李娥看见她的泪眼,好好的一个梦! 转身离开了,狗娃在墨蓝色的天空下站着问她:“你说了没有?” “没有。她没有听见,做噩梦了。” “哎呀……我顾着和主人聊天,忘了替你说了,可她已经醒了!” 两只鬼站在空中往下望,奶奶的院子里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追着奶奶,奶奶洒洒水,把院子扫了,觉得体力不太行了,就坐在门口的垫子上,小狗淘淘钻到奶奶面前用鼻子拱啊拱。 奶奶训它:“一天到晚的就跟你耍,就跟你耍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宽容地把小狗推倒,放平,小狗淘淘敞开肚皮摇着尾巴给摸来摸去。 狗娃说:“也是现在一代不如一代了,你看看现在的狗,什么水平都。” “你吃醋了,好酸好酸。”昝文溪挤兑它,趁机擦掉鼻涕和眼泪。 地上的甜甜看见了他们也不吭声。 昝文溪冲甜甜招招手:“我死啦,再见!” 甜甜这才开口:“汪,你怎么就……你……你……” 狗娃大为惊奇:“原来还有一条像话的狗……那我就放心啦,有这么一条好狗做邻居。” 甜甜哼哼唧唧,昝文溪说:“我想好了,我不活了……你不是去投胎吗?我奶奶不能陪你去,我陪你去吧。” 狗娃说:“你不是死乞白赖地到人间,这才过了一个半月就不活了?” “哎呀快走吧。”昝文溪推它,一人一狗飘飘悠悠地往远处走。 狗娃问她:“怎么了,怎么不肯活了?” “我怕死。” “真叫我不懂。” “我……现在死了,有你陪着我,我不怕。要是真的再过一个半月死,我奶奶的寿数还没有到,李娥也是……我……我一个人死,我害怕……也不是怕死,我就是,害怕一个人。” “怪不得你下辈子要做猫呢,粘人。” “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孟婆是个大漏勺,什么都往外说。” “怪不得。” 两只鬼并肩走着,四周渐渐起了雾,昝文溪还有点不甘心,跟狗娃说:“都是你占着奶奶时间太长了,我也没有说几句告别的话。” “告别了就走不了了。” “哦。” 天上的墨渐渐被冲淡了,透出薄薄的一层光。光束淋在雾气中,落下一丛丛倾斜的光条。 雾气散之后,他们就会去地府里了,狗娃在前,她在后。 狗娃说:“其实我也想不通,已经只剩一个半月了,为什么不好好过,抓住机会……” “我只是觉得,可能是我一厢情愿。” “什么?” “我想,人没有办法做主自己生在哪里,对吧?都是地府安排好的……但死这件事,或许能自己做主。没有我的时候,李娥自己选择了死。我一直跟在她旁边,也没有帮到她什么,她还是那么想死,或者对她来说,日子就是那么苦,死了也是挺好的事。” “没有问你这个,那你呢,你难道不想活吗?” “我想活,我想……可是我害怕活着。奶奶还有三年就走了,即便我能活,到时候只剩下我一个……更何况,其实我已经死了呀,我只是求了另外三个月,哪里能贪心呢,不如趁着还能狠心,快点走,省得到时候还麻烦。” 狗娃笑着不说话。 雾气一分为二,从中间剖出一条黑漆漆的路,太阳照不到这里,目光也望不到尽头。那一条路长长地蜿蜒着,狗娃走在前,放下前腿,像一条普通的狗似的走在前面。 “狗娃,狗娃——”昝文溪忽然害怕了,她大声喊着这位老前辈,但对方已经听不见了,尾巴垂下来,身子渐渐变得模糊。 而她呢?她怎么还没变得模糊,她往前走了几步,黑色的路像是会反光,四周的雾也变成黑色的了,空无一人的那条路……她不敢往前。 呼……她想起地府的种种,那些油锅与肉碎的酷刑,阴森的鬼差,她怎么开始怕了?等她走上去,她就真的灰飞烟灭,一切都结束了,李娥是死是活,都看李娥的选择了……她,选择尊重李娥的死。 越走越觉得糟糕,早知这样,不如去投胎呢,来生当一只名贵的猫,卖出昂贵的价钱,今生让奶奶寿数满足,脱鞋赴死,让李娥发泄怨气,把那些人烧个干净,她重生一趟,一点用处也没有。 昝文溪委屈得想要放声大哭,十七年浑浑噩噩,做够了无知无觉的傻子,好不容易要做些正经事,能够帮助别人,至少能给别人带来好处,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她谁也没帮得了,什么也没落着。 可四周无人,独自哭也没有意义,她踌躇不前,太阳渐渐毒辣起来,升高,要穿透雾气,扔下阳光的利剑。 她是一个飘荡的游魂儿,要是再不往前去地府报道……就要被恶人抓走变成厉鬼做坏事了。 明明是鬼,但脚步这么沉重,好像拽着石头,她费力地挪了一步,两步—— “昝文溪——” 她一个趔趄,费力支撑着身子想要保持平衡,一弯腰,一口气没喘匀,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坐在草地上,地上的血已经干了,渗透在土里,胸口一阵发冷,她摸到了刀把,拔了出来,刀尖有血,自己却不痛。 程梓涵也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只有打架过的泥土印子和被她砸断的椅子腿。 是谁在喊她? 谁把她叫回了人间? 她忽然听见背后有声响,回头看,李娥跪坐在地上,穿着那身旧的睡衣睡裤,顶着一头乱发捋着,抬眼望着她,嘴唇颤抖着,却一言不发,目光阴沉,把她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浏览了一遍。 “诶,你怎么醒了?不继续睡会儿么?”她把刀藏在背后,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她打程梓涵没有受什么伤,只有胸口给插了一刀,现在也不痛了。 李娥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下,像是没上油的轱辘那么生涩:“程梓涵……要杀你?” “没有,是我要杀他。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不说着要杀人了……他本来想捅我来着,没,没成功,我就夹胳膊肘下面了。”她拿出刀示意,刀尖上的血让她又把刀藏回去,在裤子上擦了下再拿出来。 没有说服力。 李娥的眼神留在刀上,像挂着个秤砣一样,重重地垂下了。 “过来,”李娥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死了……醒来,我就来这里,看见你的尸体。” “你肯定是没醒,走吧,再睡一觉。” 昝文溪靠着她,把她推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奋力把刀扔进了水里,用脚尖把泥土翻起来,盖住血迹。 李娥回过头:“过来。” 她就再贴过去,李娥摸摸她的脸,把她端详个仔细,欲言又止了下,捋了捋她的发丝:“你是不是给我托梦了?” “哪有这种事。”她扭过头,李娥却掰着她的后脑勺正过来,她就转着眼珠子,不敢直视。 “你是昝文溪么?” “你喊我名字,我就来了……”事到如今,昝文溪不知道能瞒住李娥多少,咬着舌尖含糊地说着,低下头,李娥又托住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李娥还要说什么,昝文溪的肚子轱辘一声,她涨红了脸,李娥放开她:“我擀面条给你吃。” “不要汤面!”她下意识地说。 “嗯,蒸面好不好?”李娥哄着她说,昝文溪连忙说:“你来我家吃吧,不用你麻烦,都行,都行……” “那就吃焖面吧,这个也很快。” “好。” 从水库那道坡走下来,昝文溪和李娥都各自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该交代什么,那些话又从何说起,李娥不让她死,或许是歪打正着,也或许是命中注定,还剩一个半月,她望着自己的死期,得过且过地高兴起来,转头望着李娥,李娥的手臂晃晃悠悠,牵住她的四根指头。 回过神,她才意识到自己眼睛模糊,连忙眨了眨眼让眼泪快点蒸发。 又一次死而复生,时间那么短,下一次的告别…… 她快走一步跑到李娥面前,牵着的手撒开,两只手贴住李娥的后背。 “抱我一下,可以不可以?” 她的手虚扶着,没敢把自己真的扔进李娥怀里,她想说千万句话,想把真相都说出口,可她决心不说,决心叫李娥自己决定接下来的命运,而她昝文溪没用,就没用吧。是她贪恋人间的温暖,别再强迫人家李娥了……可李娥明明能好好活着…… 她胡思乱想着,意识到自己的请求落在地上了,悻悻然收回手。 突然间,身子一晃。她是被李娥撞进怀里的。 李娥用力搂紧了她,低头埋在她肩窝,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和后背,一句话也没说。 第85章 停止内耗 昝文溪原本的心情是乱糟糟的, 好像不会开车的人坐在驾驶座,往左往右都不对劲,紧张地看着自己这辆车轰然撞向悬崖——被抱住了, 她从驾驶位下来,先前关于李娥死的自由的命题都扔到后脑勺去了。 李娥不问,奶奶也不问, 她们都不问她的聪明从哪里来, 也不问为什么眼睛就变好了,好像睡一觉起来肿眼泡一样是个自然发生的生理现象, 李娥揉面的时候昝文溪切土豆和豆角,奶奶出门去有仁巷看人打麻将去了,看见昝文溪身上的血迹想开口问, 李娥倒是面色如常的, 好像这身血迹是昝文溪在院子里杀鸡飞溅上来似的。 好像日子是一盘沙子,下一场雨就把所有沟沟壑壑都抹平了,把沙子里的石头,虫尸统统掩埋, 剩下沙子被风吹日晒。 王六女在隔壁跳大神嗯嗯呜呜, 一上午香薰不断,甜甜吠叫不止,外面客人闹哄哄地来, 开车进来,开车走,拎着大包小包要给大仙,大仙的贱内靠着墙看着, 送走客人之后王六女骂他还不去接孙子回家,他就拖着两条水泥腿不情不愿地走。 徐欢欢中午是不回来的, 有德巷四号安安静静。有德巷五号的大门忽然打开,程大海背着中学生程梓涵跑向有德巷三号,王六女还没进门,看见一家三口总共四条腿朝自己迈过来,抬了抬下巴:“吃饭了没?” 吴凤香连忙说:“还没呢,今天说是做点熬鸡块……” 程大海立即截断话说:“说是看今天北街上有个北方大饭店,估计是去那里吃。” 王六女眼神微微波动一下,看向程梓涵说:“哦,不着急,我们那个,接孙子去了。” “那正好,我先去订位子,带上孩子们一块儿,中午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王六女笑了,用小指无名指点住程梓涵的额头,“撞见脏东西了,没事,让他睡着吧,下午我再看看。” 昝文溪拎着一只泔水桶出门,歪过头去看,王六女忽然快走两步靠近她:“小溪又给李娥当小奴隶了?” 昝文溪好像没看见王六女似的,拽着泔水桶往前走了好几步,王六女穷追不舍:“哎哎,昨个你看见没,那张照片,李娥是那种人哦。” 昝文溪把桶重重地搁在地上,如果不是气味不好闻,她会把泔水都泼在王六女身上。 越过王六女的肩膀看见程梓涵,昝文溪努努嘴:“你看见没,那小孩是那种人哦。” 傻子决定放弃伪装成一个傻子,剩下的一个半月要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干干净净扎了马尾剪了刘海,微笑着看王六女,王六女会差遣厉鬼,她不惹她。 王六女也并不意外,回头看了眼:“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没有关系,你不清楚么?他变成这样子,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跟你一定是有关系。” 昝文溪被捅了一刀就跌下去了,并没看见身边萦绕着的厉鬼,但回来时在屋顶看见了那些厉鬼走向王六女的院子,存心激她,反正王六女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六女说:“这话说的,你对我有成见……哎呀,总有一天你也得过来找我。” 昝文溪不知道王六女这是什么意思,越过她,冲后面的一家三口说:“我只有一句话,那张照片,是程梓涵自己找诶哎这东西伪造的,他偷拍别人,你们反过来找李娥,不如先管教管教自己的儿子吧。” 前一天晚上程梓涵迷迷糊糊地醒来,拖着断了的胳膊跑回家里,哭喊着自己错了,有鬼要害他,又大喊着自己杀人了,程大海在一脚把他踢开之前,吴凤香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用刀把傻子杀了。 后面的,就怎么也问不出来了,程梓涵上下牙关打架,咯噔咯噔响好像拖拉机发动,浑身挺直,除了那根断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接着就开始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晚上拽胳膊扎指头喂大粪水没治好,这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王六女和她的收费,但王六女还有客人,硬是等到现在。 没想到“被杀了”的傻子还提着泔水桶出来,三人就一直停在原地,现在已经和王六女与昝文溪拉开不小一段距离。 吴凤香看着昝文溪口齿清晰的样子,心里更相信是中邪了,只是自己也没有别的猜测,不敢乱说怕惹怒了王六女,只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她自己行得不正……” 昝文溪笑笑:“是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所以你看,全世界就你儿子中邪,别人怎么没事,可见他罪有应得,别治了。” “你他妈的——” “程梓涵看我傻,要强……奸我,把我的脑袋撞在石头上了,我反而因祸得福好了,你气不气?你要是惹我,我就跑去他学校,告诉所有人他昨天晚上要强、、奸我!”昝文溪张口就是胡话,提着泔水桶往前一步,王六女连忙拉住她说:“好了,好了,你倒你的水,等你倒完了你奶奶回来,我们再掰扯掰扯。”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做好人了?我要是你,我就闭嘴去挣了他家的钱,然后一个屁也不放。我知道你天天造李娥的谣,姜四眼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就天天冲李娥发火。但偷拍的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那小孩遭报应,断胳膊,还是学生就能干出那样的事……我真不敢想。” 有德巷众人都习惯昝文溪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习惯她靠着墙抠土块吃的样子,忽然她把王六女炮轰了一连串。王六女竟然脾气很好没有当场扇巴掌,而是踩碎了脚尖的土块,冲她笑:“那我也不管了,反正你死的时候会来找我……另外啊,你真是傻,李娥是什么好人么?她无辜?我什么时候说错她,刘文华还没死的时候,她就跟那个赵斌——” “小溪——”李娥忽然从门里喊她,把王六女的话截断了,昝文溪快走几步把泔水倒进下水沟,拎着空桶路过,王六女面色如常,又按了按程梓涵说一会儿吃完饭再说,不要紧。 昝文溪回头看一眼,朝吴凤香和程大海笑了笑,把泔水桶放下,左手比划着右手的胳膊肘,砍了两下,用嘴型说:“活该。” 她拎着桶进门,把桶放下,李娥就等在后面,压低声音说:“你惹他们干什么。” 昝文溪却不理她,从门口摸索着,把锁门用的铁链拎起,哗啦一声,上面拴着一个拳头大的铁锁。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的胳膊是你弄的!”吴凤香已经扑上来了,把门板拍得剧烈一晃,甜甜立即站起来朝着门口狂吠,王六女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狗,扶了下额头说她要先回家洗衣服就走了。 昝文溪拎着铁锁要走出去,被李娥抓住了。昝文溪只能扔下铁锁,冲门口喊:“昨天晚上放学,他同学都看见他拽着我走了……我今天下午去他们学校……” “好了!”程大海怒吼一声,“你别没完没了的,小心我宰了你!” “那就看看是你儿子先死还是我先死,我知道他是怎么中邪的,我不用你请我吃饭,来呀!” 外头闷闷的几声呼吸还有哭泣,程大海狠狠地跺脚:“不管怎么样,都是邻居……不要闹得那么难看,等他醒来了,我问个清楚,要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不是挺清楚的么,他应该说了什么吧?不然你现在早就冲进来揍我了。” “好了。”这次是李娥出声让她消停,昝文溪的嘴巴好像给扣子拧上了,不满地撅起来,能挂一个油壶。 李娥一出声,吴凤香立即感觉这是个好捏的柿子:“是你指使的是不是?我儿子不就照了几张相吗!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在昝文溪捡起锁头之前,程大海怒喝一声:“就你话多!好了,快走吧!你把他带进去,我去订桌,他妈的。” 外头脚步声响起,甜甜也停止吠叫,李娥捏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低声问她:“你怎么能那么说,程梓涵,你……他……他真的把你……” “没有。”昝文溪靠着她,像一块软趴趴的糖化了粘在衣服上,撒着娇等门打开,迈腿进去,李娥脸色就变了:“强……强……那,那是能扣在自己头上的吗!” “没事。”昝文溪甩着头,意识到泔水桶落在院子里了,急急忙忙开门去取,李娥把她攥住,音调高了好几度:“你是个女孩!!” “是啊。”昝文溪就是因为自己是女孩才这么喊的,她记得奶奶说过走小路容易被强……奸之类的话,她故意走小路,把坏东西的帽子扣在程梓涵头上,这不是正好吗? 她这样坦然的态度叫李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娥揪了揪她领口的衣服:“吃饭!下次别这么说!” “损害他的名……名誉。” “你的呢?” 昝文溪想撒娇,就把自己挂在李娥身上晃:“没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有点明白李娥也挺在意她的,李娥会抱着她,给她做好吃的,就像奶奶会给她挠痒痒一样,她偶尔任性撒娇,总是好使的。 但李娥脸上总有阴云不散,她头一次撒娇就折戟沉沙,李娥眉头紧蹙,一副想骂她又于心不忍的表情,把她又仔细端详了好长时间,才说:“下次不许把这样的事情往自己身上乱说!” 昝文溪不能理解背后的深层原因,关于“你是女孩”“名誉”之类的话语,概念模模糊糊,她像是拿起手机会用但不完全会用的状态。 “有时我真不理解你的想法,”李娥疲惫地捋了下头发,把散乱的发丝都用手指头梳到头顶去,落下来的两绺垂在眼前,那两只湿漉漉的总是含情的眼睛此刻显得很忧伤,“我想息事宁人。” “不把他捏痛了,他不会闭嘴的。” 李娥猛地抬起头,昝文溪差一点就要告诉她那些拔舌地狱里受害的人如果真的能轻易改,怎么会沦落到把舌头拔掉才不会乱说,非得给他们教训不可。 不过她忍住了,在嘴巴上拉住拉链。 “王六女说的……” “什么?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 第86章 送送她 生活有一种翻篇儿的奥秘, 昝文溪在看电视节目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历史上那么多场战役昏天黑地,每一场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打的时候惨烈无比,谁也没有明天可以过。投向一个什么岛的什么大武器据说能毁灭世界,但扔了两颗下去, 几十年过去了, 人类还像蟑螂似的活着。 主持人掷地有声地解说,从过去望向未来,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都那么公平。 昝文溪因此就体会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合理性,哪怕前一天她死了又活了,打断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胳膊, 并且左眼珠子给人拿下来挪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在邻居面前大大方方地把刺儿都露出来,恨不得发射箭簇把邻居们都扎死——第二天她还是坐在炕上吃饭,好像所有的重大事情都是一种幻觉,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篇, 李娥问也不问那天发生了什么, 奶奶压根不知道她又死了一回。 以至于昝文溪含在嘴里的借口都咽回去了,李娥不问,她却觉得自己有义务说, 这真是怪,她就着凉菜把话咽回去了,腌好的茄子撕成一条一条很有嚼头,适合拿来做小零嘴。 她观察李娥, 李娥吃东西很慢,好像胃口不佳, 又好像做饭的时候已经偷吃过了,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想吃的表情。李娥和她不同,李娥是什么事情都很难翻篇,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压在身上,把人压成这么薄薄一片。 拍照的事情还没解决,昝文溪也连带着胃口不好了,她筷子一落,李娥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立即打起精神用力吃饭,昝文溪就跟着吃,赛跑似的把饭吃完了,李娥给她添了一碗,第二碗就不陪了,李娥定睛看她。 昝文溪心里也有事,经不住被这么看,把头埋进碗里扒拉面条和豆角,李娥忽然夹了个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她张开嘴叼进去才知道是糖蒜,多吃了几口面条,李娥另外拿了个碗倒了热水放在一旁晾着。 “今天……额,今天我们做糖葫芦吗?”昝文溪没话找话。 “今天先歇着吧,你先吃,吃完把衣服脱下来洗洗,不然回去真要叫你奶奶发现了,不好解释。”李娥戳了戳她胸口的那片红,脱了外衣就只剩血迹了,一点儿遮掩没有,前面还有个刀扎出来的窟窿。 不知道李娥是打算秋后算账还是打算硬装作看不见,昝文溪心里痒痒的:“我回去洗,我奶奶也不在。” 李娥眼睛里写了好些话,但一句也没说,只是捋着她的衣领子看她吃完,从一个小盒子里抽出一个袋子,倒在铁盒子盖上,几个瘪红枣咕噜噜地滚出来,李娥用手指头选出其中饱满的几个去洗了,叫她多吃点。 剩下的红枣恐怕也干得不太能吃了,李娥先泡水,再用剪刀剪开去了核,说是试试做枣糕,昝文溪终于想起一个事儿来,卖糖葫芦也不怎么赚,也不是天天去,李娥又总是试验新东西,恐怕又入不敷出。 她洗完衣服,去街上转了一圈,这次她外貌正常,找工作这事变得更加容易,人家也愿意跟她好好说——都说是现在不容易,经济形势不好,外头挂着工资一千五,里面一聊只有一千二,她掰着指头对比了几家饭店和糕点铺,想着年前本地人都会置办酥饼糖饼油饼,脚步一转,找到一家作坊,说自己有个姐姐什么都会点……现在你们不忙不招人没事,等下个月肯定忙不过来,到时候她再过来行不行?诶,好嘞。 只要把手指头缩起来,她就是个外貌正常的年轻女孩,对方也不知道是搪塞还是真心,她回来时已经在脑子里记了好几家店铺,到有德巷时撞见了打车回来的王六女一家,还有程大海和吴凤香,程大海招呼着,吴凤香手里提着打包饭盒,顶着肿眼泡强作欢笑,各回各家。 昝文溪走在后面,故意避开了她们,继续盘着指头念叨着那些或许招人的店铺。一块石头凭空出现,砸在她后脑勺上,她痛得捂住脑袋,回头看,双胞胎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站着嘻嘻笑,姜一清拿着石头还要继续打,姜二楚当他的弹药库,手里拿满了石块。 昝文溪和姜一清不对付已久,她捡起地上的石头块也不扔,目光死死盯着双胞胎,当着面,姜一清还没扔石头,她已经比划着要扔过去了。忽然姜一清用力戳他姐妹的胳膊:“你快问,你快问。” 问什么? 姜二楚往前一步:“你打我?你打我,我们两个把你打得稀巴烂。” 昝文溪垂着眼:“你找我什么事?” “我有事问你。”一副大人派头,抱着胳膊,和她奶奶简直一模一样。 昝文溪想起和姜二楚有过酸奶的情谊,没有像对待姜一清那样直接扔石头,好言好语的:“什么事情。” “我弟弟让我问你,你是不是同性恋?” “我是你哥!”姜一清忽然暴怒,狠狠用胳膊打姜二楚,姜二楚也不肯让,两个小孩就当着她的面扭打在一起,一个要当姐姐,一个要当哥哥,这个说是自己先出生的,那个说是自己先出生的。姜一清的力气比姜二楚大,但姜二楚特意留了指甲,打得不分伯仲,衣服都乱了,姜一清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占老子便宜。” 昝文溪习惯姜一清的野蛮,不知道出口成脏说这样的话不符合一个小学生的行为规范,她平静地想着刚刚姜二楚的问题,看看姜一清的神色,一时没理解,就继续掰着指头算那些招人的店铺,渐渐走远了。 姜一清就在后头大喊:“她是同性恋!她是同性恋!她不是傻子,她是恶心的同性恋!” 她转过头:“什么意思?” 姜一清:“滴滴拉拉嘟嘟~你是一个同性恋~滴滴答答嘟嘟~怪不得你在李娥屁股后面~滴滴咕咕嘎嘎~原来你不是傻子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是什么意思?昝文溪把它归结为姜一清的污言秽语的其中一种,她脑子里甚至也没有这三个字,以为是另外的什么音节被自己听岔了,一点儿也没生气地继续往前走,再被姜一清故意的歌声扰乱下去,她就记不住店铺了。 但下一句就不能容忍了。 姜一清引吭高歌:李娥是个大破鞋,咿呀咿呀呦~脱光衣服不要脸,咿呀咿呀呦~ 她回过头,把手里的石块扔了出去,但准头差劲,石头从姜一清脑袋上空略过,没有轰炸任何一根头发。 姜一清只被吓停了一下就拍掌大笑,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双胞胎不计前嫌地和好了,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仿佛她成了个笑柄,昝文溪呆在原地让他们俩笑够了,抬起指头说:“在我跟前笑笑就算了,要是哪天我看见你们俩在李娥跟前说这种话——” 她本想说“把你们杀了”,又想到自己想杀的人太多,不能一一许诺,收住了。 但小孩从来不知道大人的分寸,只觉得是黔驴技穷好欺负,嬉皮笑脸的一句也听不进去,昝文溪忽然想起个威慑来,轻轻笑了下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傻,现在不傻了么?因为我已经死了。” 她转过头:“我现在又活了。但是我很快就会死……12月1号,我死的时候,会把你们两个也一起带走,不要跑。” 她平静的口吻反而真有些阴森森的气息,她说的也不假,她算了算日期,也就在12月1日前后就是自己的死期,小孩信不信无所谓,小孩说什么,是大人的影响,小孩会把话告诉大人,王六女知道是什么意思。 双胞胎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终于把所有店铺的信息记下来了,回家之后拿出微信,一家店一条语音把情况说明,这家多少钱,几月能做,大概工作内容是啥,店面咋样,地址什么,然后她意识到说不完,就拆分开,等她把自己收集来的信息说完,屏幕已经长长的好几十条语音划拉过去,她心想李娥这会可得听一会儿,暂时没办法回复。 去院子里把大木头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生火,再用破鞋子和煤块来烧,奶奶回来之前她已经烧好了两暖瓶的热水,把炉火挑旺了。吃了挂面和煮鸡蛋,昝文溪从兜里拿着红枣来吃,奶奶说那是补气血的,问她哪里来的,说自己家也有,也翻腾出一袋子干瘪的红枣,她学着李娥的样子挑出比较好的先洗,给奶奶放在盘子里。 有一颗干枣滚落到炕上,昝小鱼支棱着尖尖的尾巴用爪子拨弄,跳来跳去,奶奶骂它爪子底下有弹簧,蹦那么高,但手指头又漏了一颗枣出去,故意叫昝小鱼拨弄着。 昝小鱼拨楞了一会儿就不玩了,转头去吃奶奶给它留的蛋黄。 “这小东西,嘴刁,就吃好的,鸡蛋黄全叫它吃了。”奶奶又嘀咕着,祖孙两个逗着猫,外头小狗淘淘汪汪了几声,听起来很嫉妒。 昝文溪出去安慰小狗,刚打开门,看见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大门,往淘淘的狗碗里倒了一点饭,淘淘高兴着呢,摇着尾巴把脑袋扎进碗里。 李娥说:“语音我听完了,你是什么意思?” “糖葫芦也不怎么挣钱……天也冷了,你那么累……我想……” “我去店里头上班,你怎么办呢?” 李娥这话问得真奇怪,之前自己和李娥不熟的时候,李娥爱干什么干什么,她不还是跟奶奶捡破烂么。 “我没事,奶奶有低保,我花得不多,我之前也给人洗过碗,现在也看看能不能找个短工做一做……” 还剩一个半月,她可不要去打工。 李娥的眼神凝在她脸上,迫使她又吐出一句:“我问的这些,也就过年前做一做,我怕你也一直忙着不挣钱,年也过不好……等过完年,手里头攒一些钱,天气也暖和了,还能出去卖玉米啊糖葫芦的。啊,大年三十人们不是都上街热闹么,你就推着车卖糖葫芦,那时候卖得好。” 这些道理,李娥未必不懂,她才清醒了几年,李娥活了多久,当然懂这些。 “你呢?你怎么跟我‘你你你’的,以前不都是说‘我们’?你打算做什么?” “我?” 昝文溪指指自己,手指头慌得险些戳在心窝里,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事实,含含糊糊,李娥又看得出来,李娥怎么不问别的事情,单问这个?问她灰飞烟灭后的事,那她哪里知道。 “你要走?”李娥望着她迟疑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抿起嘴唇思考片刻,僵硬地挤出一片微笑,手指头拨着门框,一拧身把门带上了。 李娥都不问她去哪里……昝文溪松一口气,心里乱糟糟的,奶奶探头出来问李娥有什么事情,昝文溪说没什么事。 “我听见‘走’,你去哪里?” 怎么偏偏是奶奶问? “我哪里也不去。”昝文溪扬起一个笑脸回答,把李娥的神情想了一遍,追了出去。 她哪里也不去。 她会死在这里,她有奶奶,有李娥,那条路固然是孤单的,但……如果有人送送她…… 第87章 什么关系 昝文溪追着李娥后头, 像她的小影子跟着,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起起落落。李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昝文溪紧走两步进了门,要把脾气变得比天气还快的李娥追上,没想到李娥扭脚停下了, 正和她撞了个满怀, 昝文溪扶墙站稳,开门见山:“我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 “我就在这儿。” 李娥的眼神慌乱得像被风吹散了, 左右晃悠,就是不聚焦,扯住她的衣领子说:“没事, 没事。”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 不看她, 就是自己嘀嘀咕一会儿,把她的衣领抹得比熨出来还平整。 然后,李娥把她端详着,有话要问, 却也没问, 昝文溪有话要说,却也没说。 这会儿没有什么不言之中的默契,互相盯着看了会儿, 李娥说:“你去哪儿,我也管不着,特地跑过来跟我说什么。”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不稀罕我, 我也还在这里。” 说完,昝文溪自觉有点厚脸皮, 她好像是赖着李娥不走了似的,事实也是如此……嗐,谁叫她以正常人的脑子活了一遭就变娇气了,又怕孤单又怕寂寞的,好像地府里的七年是白过了。 把自己的话说完,她想起自己该安慰李娥了,变鬼的时候心里想着李娥就是死也是个人选择,变回人之后就不这么想了,她还是想让李娥好好活着,有个正常的结局,投胎变成猫啊狗啊,都比散去了好——更何况狗娃说,作孽的灰飞烟灭的鬼魂容易给坏人捉走当了厉鬼,她不要李娥变成那样。 “你总是怕我‘走了’,我能去哪里?”昝文溪昂着头安慰说,“我活着一天,我就陪着你一天。” 这话都是真的,李娥肩膀耸动,有一些疑问险些从李娥嘴里冒出来。 李娥把她的脸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看她皮肉紧实,手指头摸过去实实在在,才松了一口气。 正说话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的脚步声,好几个人一块儿走着,步子都不太一致。 然后是吴凤香的声音:“找她问问去,你说话呀,你别闷着个头,当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该叫她赔,就得赔。” 程大海说:“就是,你能不能说话?哑巴了?” 紧接着是程梓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鞋底擦着路面的摩擦。 “不去,我不去……” 李娥竖起手指,又一把捂住昝文溪的嘴,自己贴着门板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朝昝文溪皱眉摇头,不允许她出去。昝文溪扒拉着门缝,李娥就轻轻捏她手。 紧接着程大海说:“你他妈的不会真的……真的干出那事情吧!老子打断你的——” “好了好了,问清楚不就完了么,反正是男孩也不吃亏,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出息!”程大海音调透着一股鄙夷,走在前头几步,又扭头回来了,“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程梓涵还坚持着:“我不去……我不去……” “到底是咋回事么,那我问你,是不是她打断你胳膊的?” 李娥蓦地攥紧昝文溪,几乎把她压在门板上,四指扣紧她的脸,好像捏着一块面团。昝文溪喘不上气,放弃挣扎,李娥神情凝重地继续贴门缝听——其实不特意去听也能听清楚。 “是……不是!不是她!”程梓涵说。 “不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她,不是她,是我记错了!不是她——” 昝文溪和李娥脸上浮起同样的疑惑。 程梓涵似乎抠住了墙皮一屁股坐下来,死活不肯跑去有德巷一号对峙,父母拿他没有办法,他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高喊着没有没有,僵持了三分钟左右,就被拎回家里。 刚被松开,昝文溪就轻声交代说:“不对劲,是我打断的,我亲眼看见了,他不指认我,不知道憋什么坏屁。” 在她眼里程梓涵就是个装满了坏水的屁袋子,连汤带水臭气熏天。 李娥却说:“他可能是怕了,这还不好,息事宁人。” “他最好是怕了,我还不知道他照片删没删,”昝文溪揉着被李娥捏痛的脸颊抱怨着,“我看他没有好心,还不够,就该把他扔水库里头。” “昝文溪。”李娥沉声喊她大名,有点威慑的意思,昝文溪不说话了。 李娥把息事宁人,算了吧,挂在嘴边,她就是这么个柔弱的怕跟人起争执的人,天生就怕人在她头顶抡棍子,怕冲突,怕矛盾,也不争,也很少哭,就平静地把自己的命扛着,受得住,就在人家给她划的一亩三分地里,抠着手指头的几个钱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受不住就是个死。 是头一回遇到替她跟命运说理的人,昝文溪生猛野蛮得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替她喊冤,替她惩罚坏人。 李娥心里翻涌着好些念头,脱胎换骨,借尸还魂,起死回生,这三个词多惊悚啊,偏偏就发生了,她不敢问,怕像是童话故事一样,问了对方就变成泡沫,自己什么都没了。 她是抻长了的橡皮筋,以为自己到了尽头,看见了昝文溪,觉得还能往长了抻。 这命运尽管压下来吧,现在她都受得住,她只是怕冲突,怕昝文溪再冲出去,要是有个万一,再没有了死而复生的奇迹,她就彻底失去弹性,绷断了。 忍一忍,她还能忍受,还能往下咽,吃苦的大胃王比赛她争取拿个一等奖回来,吃苦是美德,吃苦是本分,人都说一辈子吃苦是有限的,先苦后甜,她多吃点,幸福就会不期而遇—— 但幸福的路上,埋着好几个潜藏的地雷,她不敢说。 她不敢。 总有一天,昝文溪会发觉有关自己的真相,李娥身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清白无辜,李娥受人欺负都是自作孽,流言不是凭空产生,王六女的指控都有证据。 昝文溪会发现李娥的自私和卑劣,李娥的软弱和无能。 发现她贪图幸福才遭到报应,受苦就是受刑,罪名是—— 出轨。 她私德有亏,该穿破鞋,门前的是非是她自己招惹的。 “我过会儿去听听他家的动静。”昝文溪征求她的意见。 她摇头:“别去。” “万一他……好吧,他要是不找上门,我就把这事儿揭过去。” “嗯。” 狼狗甜甜轻轻汪了一声,似乎是疑惑主人总在院子里却不过去找它,昝文溪小跑几步,狗脑袋钻进怀里:“甜甜,你吃饭了没有?你主人给你吃饭了没有?能见到你真好。” 甜甜汪了一声回应,看起来和昝文溪关系匪浅。 李娥摸了摸甜甜的头,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动,是谁给她发消息? 徐欢欢发来的一张截图。 原来有德巷邻居们还有个群,男女都有,在欢乐打麻将和帮我砍一刀中间夹着几条语音转文字,因为是方言她不太知道说了什么,徐欢欢又发来一段录屏。 语音里播送的是吴凤香的声音:“那个李娥真不省心啊,也不知道一天在忙什么,我发给你们的都看了吧,也好意思。我儿子那么大的人了,跟她单独相处,她就说些挑逗的话呀。我家小子没用,回来就不对劲了,我一问咋回事,不说,问清楚了,哎呀李娥真是缺男人了,看上我小子了,十块钱的饭给他专门加鸡腿…… “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呢,原来是想老牛吃嫩草,我劈头盖脸把我家小子骂了一顿,这才招了,说李娥跟他说了,没人的时候就来家里头,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像话么!” 李娥平静地把声音放完了,手机收起来,把门从里面锁了,钥匙揣在兜里,回头朝着冲过来的昝文溪笑:“没事。” “什么没事,你好心给他鸡腿,她胡说八道,长了嘴不说人话,还不如去舔茅坑!” 昝文溪没了当傻子的负担,一张嘴就让李娥想笑,真会骂人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姜一清那小崽子骂人满嘴生殖器,小小年纪喊着给别人当老子,昝文溪骂人就顺耳多了,李娥忍着笑摇头,反复说没事,不在乎,聪明人听了就像徐欢欢这样—— 她给昝文溪听徐欢欢的语音。 “真是又蠢又坏的一家人,你就是去告他们我也支持你……现在AI技术很发达,没想到能用到这种事情上。要是我,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她还跑来宣扬,那孩子之前学习挺好的,她折腾着搬家,搬来搬去,还给买电脑,这不是耽误了么。” 昝文溪不认同后半句:“怎么就怪搬家过来人就坏了,怎么,我们这地方都是坏蛋么?还不是他自己就不是好东西。” 李娥摁灭手机:“徐欢欢也不见得是看得起我,不然怎么把消息原原本本发过来,不还是要看看我的反应。” “啊?” “我不恼……我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生气,”李娥撑着笑,尽量把云淡风轻挂在脸上,拉开门让昝文溪进去,“我习惯了,说一阵就没事了。” 昝文溪并不很好哄,歪着头看她的表情,她就笑给她看。 “搬家也是好办法。”昝文溪说。 “嗯?” “我们再攒攒钱,把这两件屋子卖了,去别的地方买房子去,买楼房,你住一间,奶奶住一间,还有不用倒水的马桶。” “你住哪儿?” “我呀,我跟奶奶睡,你要是愿意,我也跟你睡。有了楼房就能天天洗澡,我就不脏了。”昝文溪还挺会安排。 “没人说你脏。” 李娥发现自己诞生一个新的习惯,她想说什么却不能说时,手掌就会托住昝文溪的脸,两只手都贴上去,昝文溪就靠在她掌心抬头看,之前昝文溪歪着脑袋时左眼不像平时瞪眼似的狰狞,现在左眼和右眼的差别变得很小,她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从前那个流口水傻子的影子。 把这张脸琢磨了半天,昝文溪也不声不响地任由她摸着,她十指伸开,插进发间,昝文溪用的都是捡来的劣质洗发露,每一袋都是不同的香味,廉价的,浓烈的气味,顺着手指梳开,发丝落在洗干净的毛线衫后面,静电呲啦一下,她缩回手指,反而凑近了闻:“这不是挺香的。” “真的?”昝文溪就高兴地皱鼻子嗅嗅,李娥捏着她的头发让她自己闻,昝文溪闻不出来,说要回去再洗一下。 “怎么还是个洁癖?” “洁癖……是什么?” “说你爱干净。” “以前太脏了……受不了,活过来以后就觉得我之前是怎么过的呀,天天在土里滚来滚去的……我喜欢洗澡,但以前傻,奶奶不给洗,因为我乱闹腾,很容易又脏了,太费劲了。” 活过来以后? 昝文溪好像还没意识到刚刚说了句什么话,还在扯着头发和衣服闻味道。 李娥谨慎地把问题抿回去,装作没听见。 昝文溪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紧张地缩回去:“我不是爱干净,我是以前太脏了……我怕坏习惯没改,把你的东西弄脏。” “不脏。”李娥说。 昝文溪就把两只手伸出来:“看。” 都是从狗身上摸下来的灰。 李娥推她一下:“洗手去。” “我回家洗去,我走了,快把门打开。” “别去找麻烦。”她把钥匙拿出来,昝文溪忽然胳膊交叉,挂在她脖子上,像条鱼似的扭来扭去,钻进她怀里抬眼望:“抱我一下。” 水库那次开始,昝文溪就爱撒娇了,喜欢往她身上黏。 “这是提条件呢?”李娥两只手背后,故意叫她孤零零地挂着。 “什么提条件?” “不闹事,我就抱你一下。” “那这是你在提条件。”昝文溪还挺会区分。 “怎么黏糊上我了,之前还动不动就不理我。”李娥把矮自己一点点的昝文溪搂住了,对方如愿以偿,愿意多说几句:“我是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我不能说,”昝文溪压低声音笑,“时机还不成熟!我走了!” 过去她决定来拯救李娥,现在她只把自己当做一个陪伴,因为她需要李娥,她怕寂寞,所以她想要李娥好……真是越来越自私了,这话可不能给李娥说。 第88章 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 吴凤香, 程大海,带着程梓涵从学校搬完休学手续回来,脸上挂着不同色号的阴沉, 程梓涵变成了易受惊的体质,路上有个卡车轰隆隆地碾过,按了下喇叭, 程梓涵就跳起来回过头, 他妈妈就按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是个大喇叭, 不怕它,我们不怕它!” 吴凤香面对自己不太正常的儿子,自己也不太正常, 她翻阅着儿子过去成绩还算不错的卷子, 也把自己倒腾回去了,好像哄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似的,程梓涵也古古怪怪地看着她,不太习惯——他只是被车吓了一跳, 不是智商清零了。 程大海抽着烟想事情, 事已至此,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已经不是他飞起一脚能解决的事情,先是跟吴凤香打架好几天, 后来喝酒好几天,最后习惯性地还是回来当这个“一家之主”,给老家打了电话,那边的朋友联系了中学, 接收程梓涵来念书,他就打电话回去, 让他妈把家里清出来,他拖家带口地回去住—— 一家人路过昝文溪,昝文溪提着一团装着毛线的塑料袋往有仁巷去接她奶奶,回过头看了这一家人一眼,吴凤香迫切想要知道关于这神秘的傻子身上一点真相,但程梓涵已经加快了步伐。 昝文溪定在原地,两条巷子中间穿过一条牙签似的小道,她靠东把肩膀一靠,脚尖一踮,蹬着西墙。 这家人竟然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没有人过来找茬,各自弓着腰脚步匆匆,给她留下两个半的人形背影,她失望地目送他们走进家门。 她想起水库边她打断的那条胳膊还有自己胸口喷出来的血,她还是想追上去把程梓涵的头摁进水里,为此她还感觉奇怪,李娥劝她不要打架,她发自内心地听着,为什么还是那么想拧掉他的头? 她头一回这么恨一个人,恨原来是讨厌的下一步,程梓涵最好别落在她手上。 这个祈愿没出两天就彻底实现不了了: 一辆陌生的皮卡开进有德巷,有德巷五号大门打开,从门里蠕动出来一件又一件家具,程梓涵作为第一批的最后一件,和充电线一块坐在了副驾驶上。 剩下的夫妻两个和剩余的行李坐在一起,各自拿着手机,一个在低头刷,另一个在打电话,昝文溪从门口出来,看着这批行李,吴凤香豁然站起来就朝着昝文溪迈开步子,昝文溪忽然一扭头钻进屋子里锁上门——吴凤香喊着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你去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跟我没完没了的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干什么!”她一张嘴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伶牙俐齿,淘淘这会儿狗仗人势地扑在门口吠叫。 大门一打开,淘淘就往后躲,昝文溪拿着铁锨做好防备,却看见是奶奶提着小布兜子回来了,吴凤香冲奶奶小声嚷嚷一句:“你叫她出来说清楚。” 奶奶耳背,愣是没听见,只知道吴凤香说话了,啊一声回过头:“什么?你大点声,对着这边说。” 伸过去个右耳朵。 吴凤香还真好意思冲着这只耳朵大喇叭似的又嚷嚷:“我说,让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奶奶听见了,点点头:“我听见了,这么大声干什么!孩子小着呢,不懂事,别问了。” 说话间奶奶已经迈腿进来要关门了,吴凤香追上来,却被眼前的老太太昝秀贞堵得密不透风,往左往右都容易把这八十老太推倒在地,偏偏对方还很和善地朝她笑,看她要进来,还好心地说:“今天不是搬家了?我看见大海好像打电话呢,你看着点东西,别叫人拿走了。” 昝文溪这会儿装乖,躲在老人后头,大门一关,吴凤香无可奈何,程梓涵什么都不说,而明摆着是昝文溪打断了她儿子的胳膊。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冲老太太撒疯,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奶奶扭过头快步进家,昝文溪正弯着腰作鹌鹑,门关上后院子里,昝文溪肆无忌惮,又追到奶奶身边,搂住奶奶在脸上亲一口,奶奶耷拉下眼皮,没有露出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把布兜子一放就开始择菜,一条条豆角梳开,过了会儿才说:“她找你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就是程梓涵欺负李娥,我就打了他一顿,他没跟父母说,但是我专门跑过去气他。” 奶奶不高兴地骂她:“你有本事了?” “没事的,奶奶。”她握住奶奶的手,和奶奶的生命紧挨着,死也紧挨着,奶奶有了昝小鱼,不会孤单,而昝小鱼有小狗淘淘陪着,只是小狗淘淘也很老了,昝小鱼要怎么办才好? 奶奶定睛望着她,过了会儿说:“你现在聪明了,就比什么都强,快找个对象照顾你吧。” 昝文溪皱着鼻子:“不要。” “我死了你怎么办?”奶奶用指头把豆角梳开,“趁我还没死,快找个好的,别天天跟李娥混。” “什么就跟李娥混,她不是好人么?你还把存折给她取。” “你跟着她混着,去哪里找对象去?” 昝文溪没有话可以反驳,但凡她的日子再久一点,说不定就要随便找个对象满足奶奶的愿望了,可她是个吝啬鬼,就剩下一个半月还要再给别人分一分时间? “也不着急,我还小呢。” “哦,是,等明年再找,今年不许找。” 未成年人不许搞对象,奶奶还以为她十七岁。 她就把自己当十七岁的女孩,晚上钻进奶奶的被窝闹着要奶奶给她挠痒痒,实际上一点也不痒,就想要奶奶粗糙的手指头划拉她的后背,老人的身体那么热,好像知道烧不久了,所以把剩下的柴都噼里啪啦地放进火里。昝文溪刚钻进去撒娇没一会儿就热得钻出来了,奶奶说:“你就乱窜吧你,你当心感冒了。” 昝文溪把腿收进自己被子里,夜半,忽然听见轰隆的一声闷响,好像是打雷。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就冬天了还要下大雷雨么,一转头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就开始鼻塞流清鼻涕,她拿着一卷纸坐在炕头喝热水,扒拉着药片给李娥拍照过去问问吃哪个,李娥先回复过来一张图,用红圈画出要吃的药。 “一天三顿,一次两颗……你知道么,她们家塌了。” 谁家塌了? 昝文溪吃完药就出去看热闹,塌了的是有德巷五号的半截土城墙,从人们的口中她得知这城墙似乎和汉高祖刘邦有些关系,她既不认识汉高祖,也不认识刘邦,穿过有仁巷和有德巷看热闹的人,看见被压塌了的丝瓜架和被埋进去半截的屋子。 “还好昨个搬走了。”有人这么说。 原来土城墙总被人从外头挖土偷走,早就被挖得像个陀螺似的头重脚轻,能在这时候塌下是老天爷的仁德,知道人搬走了不会闹出人命才塌下来。 昝文溪却埋怨起老天爷,如果早一天把这一家子埋进去多好,偏偏人们越说越邪乎,好像这一家积德行善才能有此大幸似的,她可不爱听,从人群里挤出去。 人群往外三四步,李娥靠墙站着发消息,她立即飞跑过去,猛地想起了孟婆的话。 当李娥自焚的时候,烧了有德巷西边的两户人家。 她一开始以为“两”是虚词,就像“给两个钱”“来两个人”,代表着“多”的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有德巷有五户人家,李娥西边有三户——现在剩下两户了。 在没有自己的那个世界里,程梓涵一家也会搬走? 他们不是因为她威胁了程梓涵损坏他名誉,也不是因为程梓涵和她有冲突才搬走么? 打断的胳膊和被刺中的胸口,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她又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的臆想,或许孟婆说的就是虚词呢!是自己对一两二三之类的东西斤斤计较自己吓唬自己。 李娥收起手机笑:“看见了?” 昝文溪收敛思绪,愤然说:“看见了,早不塌晚不塌,就应该昨天早上塌了。” 李娥立即竖起手指头嘘了一声,抬头发现没人听见昝文溪这话才拉着她往家里走。 她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但感冒流出来的鼻涕不受控,一个劲儿往嘴边流,她边走边扯卫生纸堵在鼻子上,等进了家,手里攥着一大把鼻涕纸,李娥伸手拿走,扔进炉子里烧了,顺手从炕上拿了件毛线开衫抖落着披在她肩头:“怎么感冒了?我还说有事情找你商量呢。” “什么?”她被当一个大人看待了,李娥有事情要找她商量。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李娥就拢着她的衣服说:“你想不想念书认字?我想好了,你给我说的糕点铺,冬天我去上班,你就在我这里,我下载网课,就是跟着网上的老师学习……好不好?” 虽然弄不清什么是网课,和李娥是否去糕点铺打工又有何联系,但昝文溪也想多认字,当然求之不得,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去?那个网课……” “你答应了?”李娥笑着摸摸她的脸,“那上网课得好好学习,我上班的时候,你就来我屋子里上课,哪儿也不许去,知道了么?” “要是网络的话,我坐家里……” “坐你家不行,平时用还好,但是这个网课,对网络要求高,隔着墙容易听不进去,你得坐在这里。” “哦……我哪儿也不能去?” “你得像学校里头的那些小孩一样好好坐一整天,等我下班回来接你。” 李娥又用小孩比划她了,昝文溪虽然不高兴了一下,却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说:“那也应该是奶奶来接我放学,那我中午能回去吃饭吧?” “中午我回来做饭。” 昝文溪感觉自己像是李娥养的小孩,正要拒绝,李娥已经把这事定下来了了:“后天就去,你同意就好,你要是不同意,我也不放心去打工。” “我又不是小孩。”昝文溪揩着发红的鼻子,鼻涕纸又成了一堆,她掀开炉盖把鼻涕纸扔进火里,李娥又托起她的脸盯着她,忽然用鼻尖碰她鼻尖。 “别出去。” “知道了……好好学习,那个网课怎么弄,你教教我。” 反正她可以翻墙从自己家回去。 “别跟人打架。” “我自己在屋子里,跟谁打架去。” 李娥失笑:“也是,好吧,我教你弄。你回去跟奶奶好好说,就说是现在不识字不好出身社会,知道了没?” 昝文溪隐约觉得现在的李娥又有点不讲理了,但李娥托着她的脸哄着的语气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李娥怎么这么爱托她的脸,她坐在炕沿仰着脸看李娥:“他们搬走,你高兴么?” “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没事,我不在意这些。” “要是有机会,我是说万一,能把他们都杀干净了也不用负责任,你会愿意……让我去……” “哪有这样的事,别乱想,”李娥笑着,“而且无非是长了一张嘴乱说,又没有对我怎么样,杀人家干什么。” 怎么能叫“又没有对我怎么样”。 昝文溪吸了下鼻涕,脑袋别开去扯卫生纸,脑袋晕乎乎的,她不知道在李娥自焚的那个结局中,每个人都扮演怎样的角色,她心里悬着一根绳,想着奶奶,猛地想起个念想,自私地拴在李娥身上:“如果……我就瞎说一下,要是我奶奶以后不在了,你能不能帮着照看一下昝小鱼,就是那只白猫,我怕它没有人照顾。” 李娥:“你呢?” 昝文溪明显感觉李娥卡在她颈间的手变冷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 “我……跟我一块儿养么,我又不会做饭……”她又找了个理由搪塞。 “养猫都跟我一块儿啊,到时候我开了店,你也跟我一块儿,现在我们也住在一块儿……”李娥停顿了下,原本有点逗她的语气变成了一句略显严肃的反问,“离不开我呀?” “嗯,”昝文溪仰着脸,“世界上不能没有你。”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李娥拔高了声音去挠她,笑声把那句有点凝重的话冲散了,“戏弄我是不是!” 两个人在炕上笑作一团,感冒的昝文溪鼻子堵得笑得很费劲,连笑也笑不过,就气恼地轻捶李娥两下:“我认真的,我认真的!你多好啊,世界没有你,多少人都吃不到好吃的糖葫芦和锅包肉——” 话还没说完,李娥就堵她嘴巴说:“快别说了,怎么什么好话都不值钱地往外说。” “好话还不让说……” “你不知道么,人一辈子说的话是有限的,前半辈子话多,老了话少。好话说得多,后半辈子就说坏话……你现在一直说——”李娥停了停。 昝文溪笑着说:“我当傻子的时候,为了跟姜一清一起玩,他教我说过好多乱七八糟的话呢,不好的话,我前面的日子都说完了!往后都是好话。” “他年纪又不大,能说什么不好的话,你还记得那会儿说的话?我都不记得了!”李娥怕她提起当傻子时候真是对不起之类的话,连忙去捂她的嘴巴。 昝文溪仗着感冒就娇气,在炕上懒洋洋地滚了个圈,离开李娥的怀抱,瓮声瓮气地回忆着说:“我记得,我记得,他小时候骂我‘傻子的头,像皮球,一脚踢到百货大楼’……” “哈哈哈哈哈……真没有创意。” “他还教我骂我奶奶,说什么‘白雪茫茫,拾破烂的老太太怎么怎么……听我一指挥,跑到垃圾堆’什么的,具体的我不爱听,就忘了。”【注1】 “真是坏。”李娥点评。 “对了对了!”昝文溪想起个新鲜的有创意的,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煞有介事地说,“他前两天还骂我个新鲜的。” “什么?”李娥撑着脸看她。 “他说:‘滴滴答答嘟嘟嘟,你是一个同性恋’!” 昝文溪绘声绘色地把当时姜一清的污言秽语都说了,藏起了骂李娥是破鞋的部分。 李娥慢慢坐起来:“他这么骂你?” “昂,不过我看都是大人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你看,坏话那么多,我刚刚说完了,我现在说好话吧?李娥,你做饭好吃,你心地善良,你的狗也特别聪明,你帮了我奶奶很多,你长得也好漂亮,你对我很好,谁说你不好,是他们没有眼光。等我学会认字,我就用八国语言变着花样地夸你,你这么好,一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你用错成语了。” “没用错,”她坚持了五秒就心虚了,推推李娥,“不是要教我上什么网校的?” “网课……” “噢噢,快点,干正事。”她故意用李娥说“该干正事了”的口吻说,催着李娥把手机拿出来。 “同性恋是一种不好的东西,下回你别叫他这么骂你,你打回去。” 李娥头一次主动让昝文溪动用武力,她惊讶地睁大双眼,难道“同性恋”的杀伤力比“破鞋”还大? 不过还好是骂她,不是骂李娥,她知道这不是好话,毕竟当时挨骂的时候前缀可是“恶心的”。 “没事,我不在乎。”昝文溪抱着膝盖朝李娥笑,要是被骂的不只是李娥一个,自己也被骂,她反而觉得在这种无耻的不在乎中,和李娥的关系更紧密了。 手机慢慢播放起视频来,昝文溪扭头专注看。 “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李娥问。 “不知道,没事,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是呢,在这地方……比当破鞋还吓人。” 李娥喃喃地说着,昝文溪看着视频里出来一个人自我介绍:“同学们~你们可以叫我,姜老师~今天,我们来学习——” 她歪着头枕在李娥肩膀上靠着,李娥忽然弹了起来:“你自己看,我做饭去。” “哦……我来帮忙。”她要穿鞋下炕,李娥指着手机:“不行,上网课的时候你就乖乖坐着,不能下来。” “啊……” 那她不成了昝小鱼么!!!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情,吃饭的时候过来撒娇就行了! 第89章 李娥的十八岁 昝文溪二十四岁, 从拼音开始学难免心浮气躁,她迫切地想认字,跟屏幕里的老师反映了一下, 发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举动。李娥去糕点铺打工的第一天,她就破解了网课的奥秘,大胆地跳下炕去端了一碗水上来喝, 老师还继续讲着——原来上课不认真听讲是这种感觉, 她站在炕沿边喝完了水,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翻墙回家,从门出去。 有德巷五号自从土城墙坍塌之后,大门就被人上了把大铁锁避免人过去再被土城墙压下, 从农田绕到后墙, 看着被挖缺了的城墙倾斜下去,把有德巷五号埋成一个大土包。她慢慢裹紧外套,回过头,身后传来中学的广播体操声。 一般人都是先去小学, 然后去中学, 明明两栋建筑不连着,但却好像有一条隐形的通道。昝文溪试着靠近中学的外墙,沿着墙走了一分钟, 看见一扇小门,一个人走出来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并排摆放着的四只垃圾桶被火腿肠塑料皮淹没了。 昝文溪试图去理解学校,那扇门一直没关, 她悄悄钻进去看,只看见人们忙忙碌碌, 穿着胶鞋,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是食堂后厨。没有念过书的人游荡了一圈,其实她当初威胁程梓涵的话都是外强中干,她都不知道怎么进去,找谁说话。 她还没有行动,对方已经退走了,人们不是围绕着李娥旋转的旗幡,不是只盯着李娥去坑害,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只是和李娥的轨迹交叉就撞了车,然后各自肇事逃逸。 她走路时想着很多事,也悄悄去糕点铺远远看了看李娥,糕点铺分为前后,前面摆着时兴的蛋糕,玻璃展柜亮着灯,一块块方糕摞起来,后面是忙碌的一群戴着袖套的女人,在狭窄的窗户中一闪而过。 李娥把头发扎在脑后,额头流着汗,神情绷紧,不知道在做什么具体的工作。 昝文溪摸着兜,把里面的布料搓来搓去,用眼睛把糕点都尝了一遍,最后回家,做贼一样翻着墙跳回李娥的院子,甜甜见怪不怪地趴在地上。 网课已经播放到好几个视频开外,她登时慌乱着想要点回去重听一下,却不知道按了哪个键,按到了微信。 她犹豫着,看见有人给李娥发微信,但字她不认识,有几个消息,她没有点开。 四下摆弄着,好不容易找回了网课的入口,她这回沉下心重新开始听了,手机却提醒电量低。 手机充电,她去洗了抹布把家里擦了一遍,又扫地拖地,给炉子填了煤块,拎着热水壶掂了掂,生火烧水,等着李娥中午回来。 李娥还没进门,拖长了调子喊她:“昝~文溪——” 她坐在凳子上扭头笑,李娥打门口进来,带着一股凉风脱外套,好旧的一件冲锋衣裹了裹扔在炕尾,快走几步,把冰凉的手伸进她脖子里。 昝文溪被冰得哇一声,李娥闹她一下就把手抽出来托着她的脸:“不好好上课?” “手机没电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李娥没有怀疑她上午开小差,让她挪开自己要开始做饭了,昝文溪建议说:“其实你要不要来我家吃呀,中午时间这么短,我中午跟奶奶把饭做好了,你直接来我家吃,还能多睡一会儿。” 李娥低头拆金针菇:“这不好。” 怎么不好了,李娥也不说,但知道这提议被否定了。 奶奶肯偶尔来李娥家吃饭,但不会天天来,李娥也愿意偶尔去她家吃,但不会天天去,其中的界限,昝文溪并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自己天天待在李娥家里,理所应当地吃着李娥做的饭,这件事不太正常。 奶奶知道她中午在李娥这里吃了,隔墙问她晚上还回去吃么,她说回去。 李娥下午刚走,她就翻墙回家了,奶奶终于提出意见说,现在李娥也不用卖盒饭你帮忙了,她正经上班,你还去打扰人家,人家特意回来做饭,你也不着家,这不好。 李娥说的“这不好”和奶奶说的“这不好”指向两个行为,让前任傻子晕头转向,她仔细思考一下午,审慎地把这两个“不好”称量了一下,又翻墙回去,继续看自己已经跟不上进度的网课。 眼睛看着,心飘向天外,直到李娥回来才收住心思,把琢磨了一整天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我想,这个网课,能不能存到手机里呢?我带回家去看……我一直在这里也挺好的,就是奶奶又一个人了,我有点担心。” 她咬着舌尖往外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李娥的神情。 李娥把两只手搓了搓,带着糖霜与奶油味的袖套拽下来,李娥先是挤出个笑,又很快收回去了,把外套叠了又挂起来再叠了,两只手各忙各的,等实在收拾利索没有多余的事情可做,她靠过来,两手撑着炕沿望着昝文溪,刚要说话,又咽回去了:“奶奶怎么了?给我说说。” “没怎么,就是……她年纪大了。” 李娥的眼神叫人觉得自己说这话好像罪该万死的,眼睛里藏着一汪甜水,昝文溪想回避开,又不自觉地看着,李娥忙了一天进家,额头有汗,打湿了几绺发丝,眉头微蹙,昝文溪险些没招架住说什么“总待在你这里不着家怪怪的”,还好咬着舌尖忍住了,她想这回咬破了,嘴里头甜丝丝的。 “我是怕你担心奶奶,不专心听课,就不容易学……人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学得进去,”李娥也找到一句话说,顺手捏她的脸,“那我发给你,你回家自己看。” “不用下载?”昝文溪问,“不是说,隔墙……网不好。” 李娥挑起眉头笑了下,用手机把脸遮住了,没有回答,很快就给她发过来一个地址,叫她用自己手机每天一定要准时打开看,如何操作一番——她学会了,学手机这东西能触类旁通,她才知道大家的文字都是用那个拼音打出来的而不是语音说出来的,决定好好学了,看看课程列表,足足四十五堂课才把拼音讲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死前学会打字。 她第二天就开始中规中矩地上课,奶奶捡来过很多别人用过的草稿纸,她翻过背面用铅笔头学着写,每一个都奇形怪状意义不明,她克服着对自己的字的恶心又练习了五六页,终于能看出自己的字和老师的字有些相似之处,这才继续往下学。 人家说万事开头难,她没有上过系统的课程,不知道什么叫注意力集中,而且还有昝小鱼跑到作业本上捣乱,好奇地用爪子拍屏幕上老师的脸,动辄就把软件退到后台去了。 一整天摸一会儿猫,又隔着窗户和狗玩一会儿,然后上午又有人跑来找王六女这位大仙,甜甜一定会吠叫,然后吵得她学不进去,等客人一走,王六女第八百次大喊着要把甜甜这条狼狗弄死,然后骂姜四眼,姜四眼一定会拿孙子撒气,姜一清就会用无数脏话咆哮,带着姜二楚跑出来——然后姜一清就会砸她家大门等着她愤怒地跑出去,她才不去,就忍受一阵噪音,然后小孩去上学了,晚上徐欢欢回来,王六女会跟徐欢欢虚情假意地客气几句邻里之间的寒暄。 她忽然想起徐欢欢,犹豫再三,拿着手机去了有德巷四号。 自从周同凯和徐欢欢夫妻大闹一场之后,周同凯在有德巷更好比隐形人——很少再回来,回来后也是冷嘲热讽的,婚姻像纸片似的单薄,装也不装,徐欢欢脸上也没什么怨怼,回家之后把一堆卷子摊开一边骂学生榆木脑袋一边批改,两根笔夹在三根手指中间飞舞,啪嗒掉下来一根红笔—— 她低头去捡,外头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有德巷二号据说不傻的傻子终于从“听说”里钻了出来,眉清目秀地出现了,手里拿着手机和一袋子鸡蛋,不由分说地先给她递过来。 也不是逢年过节,更不是人逢喜事,徐欢欢嘴角下撇地看着傻子,察觉出她五官的差异,但又想到捡破烂老太的经济情况,想起有德巷五号的传言——之所以搬走了,是因为小孩撞邪,那个“邪”就在眼前站着,人畜无害,亮着一双骆驼似的纯良无害的大小眼,左眼跟新安上去似的亮着,右眼有点微微眯着。 “怎么了?”她没接鸡蛋。 “徐老师……” 昝文溪一开口,把徐欢欢吓了一跳:“谁是你老师?你给我交学费了?” “学费……”昝文溪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把鸡蛋往高了拎一下。 “什么意思?你想学什么?报名上……哦,年纪也大了……” 一旦把对方当成学生,徐欢欢就找回了自己的气势,昝文溪把鸡蛋轻轻搁在地上,把手机端出来,给她亮出一个视频,是学拼音的。 “能教教我认字吗?我光听这个,有点听不懂……我没有什么钱,但我能给你干活,做饭我不太会,我能打扫家里,洗衣服……” “认字干什么?” “不知道。”昝文溪回答得倒是快,徐欢欢就要把门关上,昝文溪说:“我想认识自己名字。” 她重新把门打开了,这是个简单而朴素的请求,不费时间,不像那个网课,看起来是个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长期工程。 “还想……认识,比如,户口本,存折,身份证上,都写了什么。” “给我买根笔,”她把手上摔得不出水的红笔递过去,“买这一样的,两块五一根。去。” 她把人打发走了,正要关门,看见地上的那一兜子鸡蛋。 她亲眼见到了傻子,她看出傻子不傻,确实有着求知欲,但关于“户口本”“身份证”“存折”上的信息到底代表什么,却不是那几个方块字那么简单。 昝文溪想要的东西不像是一个“被撞到头就变聪明”的人想要的,看起来很富有远见,即便很多认字的人都不一定能把存折和户口本上每一条代表什么琢磨明白呢。 而且,为什么不去问李娥呢?李娥不是天天当她妈妈似的看管着,怎么这几天分开行动了? 徐欢欢在门口一留,昝文溪就带着笔跑回来了:“徐老师——” 得。 徐欢欢把笔戳在昝文溪锁骨窝:“教不了别的,今天教你写自己名字,回去练习。” “好。”昝文溪就答应了,低头拎起鸡蛋就跟着她往里走。 推开厚厚的试卷,露出书桌,让昝文溪坐下。她记忆中的昝文溪永远是跟着姜一清厮混着,别人不跟她玩就大哭大闹的傻子,身上带着垃圾和泥土的臭气,但自打进门,昝文溪身上就是淡淡的肥皂味,是刚洗头或者刚洗衣服不久之后才有的味儿,这不像傻子。 她按住了昝文溪的后颈,昝文溪正在探头好奇地看着那一堆卷子。 “也给你一张写一写。”她抽过一张白纸,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昝文溪的“文溪”是哪两个字。 为人教师这么多年,没有花名册对照,徐欢欢捏着笔手腕一转:“你名字太难写了,从简单的开始吧,写李娥。” 本来只是个借口,但昝文溪挪挪屁股前倾身体看得更仔细了,一点儿也没挑拣能学写谁的名字,好像是个名字就行。 “李娥,李,是木头的木,和一个孩子的子……娥,是一个女,男女的女,和一个我,我们的我……”她比划着,昝文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拆解笔画。 横,竖,撇,捺。 “八字没一撇的撇,是这个撇么?”昝文溪指指那个小弯弯。 她就给昝文溪写“八”,昝文溪皱紧眉头看李娥的“李”字上半部分:“十八。” “什么?” “这个字,十八,”昝文溪不好意思地收起手指头,“我瞎说的,我记得它念‘木’。” 徐欢欢仔细端详昝文溪:“有点聪明,那你记住了,这个字就是一个十,一个八,十八。” 她记住了李娥的名字,等回去了,她写给李娥看。 “娥”字倒是实在没练习会,“李”字写得很熟悉了。 “就这样,十……八……我就会写了。”昝文溪放下笔,不会用笔的人,把手指头按得凹下去一片红痕。 李娥从糕点铺拿来的一些碎了的不好的饼干,从塑料袋里挑拣出看起来还有葡萄干的一块,喂给坐在炕上写写画画的昝文溪,顺口一提:“我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十八……哦,人们以为我是二十一了。” 李娥嫁过来的时候,十八岁了,即便人们说她二十一,但也是大姑娘进了光棍窝,好些人去闹新娘。 刘文华大她十五岁,脸上皴皱如菠萝外皮,她光滑柔润,与刘文华的区别就像鸡蛋与土坷垃。 新娘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慌,躲闪着那些人的上下其手,喊着要新娘当众用嘴给刘文华喂酒不说,要她蒙着眼摸男人们的皮带扣,看看能不能摸到哪个是刘文华——她不愿意,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往那里伸过去——伸过去——她竭力蜷缩手指,也不知道是否是他们用力太猛转移了位置,她摸到的总不是皮带扣。 最后是赵斌说:“人家的新娘,你们闹球了闹,没完了!喝你的猫尿去!” 人们都笑他怕老婆,怕女人,才说这样的话。 她惶惶然地看着一群陌生的男人,记住的除了刘文华,就只有赵斌那有点贼眉鼠眼的脸。 第90章 往后别再维护我了 李娥握着昝文溪的手写“娥”, 昝文溪学会了,拆成“女”和“我”,买一赠二地学会了三个字, 带着大酬宾的丰收跑去找徐欢欢学写自己的名字。 徐欢欢让她把身份证带过来,她没有这东西,徐欢欢大为吃惊, 拖着她的衣领子到有德巷一号门口。 奶奶正在院子里喂狗, 把一个玉米馒头掰得想要去煮馍一样精细,就是为了让小狗淘淘不停地跳起来去接, 奶奶嫌它没有活力,遇到人就往下躺着翻肚皮,眼皮耷拉着。 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老态。” 徐欢欢贸然闯入, 后面跟着昝文溪, 淘淘过来绕了个圈就回去追玉米馒头了,奶奶迎过来,得知徐欢欢为了户口的事情过来,也吃了一惊:“咋回事了?啊呀!得要这个东西了, 我糊涂的, 可都这么大了,咋弄呢。” 这才想起来婚丧嫁娶总离不开一个身份,她都没有身份证。 徐欢欢解释前因后果, 原来她不知道昝文溪的名字具体是什么字,奶奶噢噢了好几声,说她知道,从炕下面翻腾出一张纸, 模模糊糊地写着: 昝秀贞 昝文溪 “谁给写的?” “没有谁,回家路过一个算命的, 给取了个名字,说她命里头有火的劫难。”奶奶的手指头戳着下面那个名字给徐欢欢解释,昝文溪在手心慢慢描着字样,徐欢欢扭过头想说什么,最后又憋回去了:“行,就教你这三个字。” 昝文溪本来也很担心徐欢欢忽然大发热心要催着她去上户口还是办身份证,办了还得销,徒增烦恼,她在人世间原来就跟不存在似的,也没必要重生后再给自己上个牌。一听徐欢欢的语气就是不想多管闲事,竟然有点感激,连忙拉着徐欢欢好言好语,徐老师长徐老师短的,即便这样,她写字写不利索的时候徐欢欢还是会用笔敲她指关节。 先学会了昝。 又买一赠二地学会了“处”和“日”,原来所有的字都是拼在一起的,连带着她也对笔画有了体会,一旦把所有字都拆成偏旁部首,她感觉自己能学会写所有的字,扒拉着徐欢欢的卷子,举一反三地写了一团乱麻似的“教学”,徐欢欢说她笔画顺序全错了,但字形是对的——她才知道原来还有顺序,不敢轻视了。 “文”字很简单,她很快就学会了,就是这个“溪”字她没弄明白,左边是水,但是水字又长另外的样子,徐欢欢见她问题太多也懒得回应了,开始从鼻孔里哼哼示意她应该赶紧滚蛋,右边的字形没办法拆,好复杂的一个字,她描了两遍就捧着纸跑回家。 她在桌子前画字,奶奶忽然侧身坐在她对面说:“咱们想办法弄个户口哇。” “户口,不着急,”她搪塞着,“我还小呢,现在也不结婚。” “那也得提前想办法了,不然你没有户口,哪天我死了,这房子就落不到你头上了!”奶奶用手指头按住她的笔尖让她先别写了,好好考虑考虑。 她眨巴着眼,想要安慰奶奶这房子最后也没人继承:“没事的呀,奶奶,说不定我走在你前头呢。” 奶奶重重地把桌子一敲:“胡说八道!我八十来岁了,你才多大点,呸呸呸,一天到晚的想什么呢!” 如果昝文溪不知道奶奶的死期,当然也可以嘴巴甜甜地说长命百岁之类的话,生死大事,她搪塞糊弄不过去,说出来也违心,只是看着奶奶笑,把笔帽扣上,蠕动到桌子另一侧把自己挂在奶奶身上。 “我不懂事,乱说的,”她有种提前做了猫的感觉,黏在主人家身上,连带着看昝小鱼也更加亲切,懒着身子靠在奶奶身上撒娇,“户口的事,着急什么,前二……前十七年都好好的,不能说就这几天没户口就过不了了吧?我听说接下来还要人口普查,到时候上户口容易,那时候再看呗。” 奶奶可不让她又黏糊,一巴掌拍在她肩头:“快起来写你的字哇,一天到晚的,怎么了这是。” 她继续描着自己的鬼画符,翻腾出那张陈旧的发脆的纸片,学着写奶奶的名字,奶奶的名字比她的好写,不管笔画顺序对不对,总归是写出来了。 李娥,昝文溪,昝秀贞 一张纸上这么并列着三个字,昝文溪注意力开始涣散,就用笔尖乱画,画了一座大房子把三个人的名字囊进去,忽然想到了奶奶的房子可以怎么安置。 要是她和李娥都把房子卖了,两家一起,不说买个什么好楼房,差一点的旧房子是能买的,搬离了有德巷,李娥是不是就……她兴奋得睡不着,就是想不出怎么跟奶奶开这个口,房子是奶奶的,不是她的。 正在胡思乱想,昝小鱼忽然踩住她的脑袋往前走,这小东西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去哪里都不走寻常路,湿漉漉的爪子一看就是踩了刚扫干净的地面,还带着点土腥气,就往她脑门上按了个戳,她寻找昝小鱼的身影,看见它撅起屁股往奶奶被窝里钻,只好原谅它,起来洗脸。 正洗着脸,手机嗡的一声响,她擦擦手看,李娥发来了一条消息但是又撤回了。 她匆匆把脸擦干净走出去发语音:“撤回了什么?” 过了大概有两年那么长吧,李娥回复说:“没有什么,问问你后天有没有时间,跟我去个地方。” “好的呀,我都有时间,你放假么?老板让你来?” “没,是晚上。” 晚上,李娥约她晚上干什么去?她一口答应,晚上不安全,下意识地想把刀带上,摇摇头。她半夜打着手电筒做贼似的在南房摸索,找见更加趁手的武器,一条有点弯曲但整体上看还算笔直的钢筋,锈迹斑斑。 就带着这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她不愿让李娥看见,藏在袖筒里,但钢筋比她胳膊略长,藏在裤腿里,拔出来也不方便,思来想去她少穿了一件秋衣,把钢筋的另一头贴着肩膀用手绢包好,另一头直愣愣地插出去,但袖筒是厚的,她稍微弯腰也看不出来。 就是有点冷。 用体温暖着这根钢筋,走着走着就几乎感觉不出来了。 李娥回家之后摘了袖套,袖套上的面粉沁出糖一样的甜味,身上也带着糕点铺的甜味,昝文溪下意识地就想腻过去抱着,右胳膊打直,钢筋戳得她隐隐作痛,她维持着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去哪里呀?” “等我换个衣服。” 李娥特意换了衣服,李娥这人实在是也说不上多时尚,好旧的一件过于大的灰色薄款羽绒服,袖口被磨破了又打好了补丁,李娥跟她说:“这是男款的。” “哦。” 怪不得穿在李娥身上松松垮垮,看着怪邋遢的,还有个带绒的帽子,李娥一针一线地取下来扔在一边,裤子和板鞋没换,推了她一下:“走。” 昝文溪错后半步,怕李娥看出自己胳膊僵硬。出门时是晚上八点,天黑得犹如锅底,伸手不见五指,有德巷里没有灯,只有有仁巷的后墙的窗偶尔露出一两只眼睛似的黄光,照在路上也不那么明显。 李娥双手插兜走在前面,一声不吭,也不说去哪里,只顾着往前走,昝文溪亦步亦趋,紧走慢走,钢筋时不时就会戳一戳她的胳肢窝,她慢慢从袖口往外伸,把其中一截藏在手心,肋下的肉好受多了,她也能直起腰,步子变快了不少。 八点多,街道上就没什么人了,只有临街的店铺,人家,窗户里透出晃动的人影,吵吵闹闹,欢声笑语,一家人的影子簇拥着一家人,偶尔有人骑着电动车飞快地掠过。 然后就到了从前的老刘早餐店的附近,李娥头也不抬,路过修车摊也不抬头,走啊走,折到棚户区去,又走出去很远,昝文溪感觉自己几乎要走出这座小镇了,李娥才停下,用手指向远处高高低低的影子:“那里,中间的那个。” 其实她没看见哪个,黑夜中的影子一样模糊,李娥带着她走到一个影子前,一大方块砖,上面写着红字。 四下一看,所有的黑影都是一块块墓碑,红字是他们的身份证,她不认识它们,闯进来看清时,已经位于正中了。 “这两天学写字,学得怎么样?”李娥没来由地问她。 “挺好的,我会写你的名字,我的名字……我奶奶的名字我会了一半。”昝文溪在心里复习了一下写法,李娥用脚尖踩着土块,把它踢来踢去,那格外宽大的羽绒服让李娥宽了好多,但风一吹就露出瘦相。 “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家写?” “啊……” 她以为这事情已经翻篇了,李娥不是也支持么,还给她发来了网课的链接。 “就是……奶奶……” “徐欢欢好么?她教得好么?” “挺好的,她是老师嘛。” “你的名字,我也会写。” “嗯,我知道。” 李娥就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低头笑了:“为什么总要走?” 若之前的“走”,都是昝文溪自己知道缘由,现在的“走”,她一时半会儿没弄清楚是自己哪一次做错了,但李娥没有追查问罪的意思,只是凝望着她,有点可怜。 “你是说……我回家看网课么……可,哎呀,我总是留在你家吃饭,你工作也忙,还要跑过来给我做饭。我家明明在旁边,但我老也不回去,把我奶奶一个人撂着,我……我是很愿意吃你做的饭,也愿意等你,但总是……” “工作,不是你给我找的么?” “你不喜欢的话……”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以为……” 李娥后半句话不知道被谁抢走了,昝文溪觉得心里不太对劲,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她要是解决的话,难道中午饭在李娥这里吃,晚上回家吃?还是中午跟奶奶吃,晚上跟李娥吃,啊,还有徐欢欢的事,难道李娥嫌自己找徐欢欢学认字,不找她么,这确实是自己想岔了,但…… 她心里翻涌着很多念头,不知道李娥最介意的是哪个。 “我以为你想跟我待在一块。”李娥说。 “我想的,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但我……我……”昝文溪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嘴巴张了张,后半句话还没成形就散了。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待在一起,”李娥忽然转过身,示意她看墓碑,“人们骂我是破鞋,是对的……刘文华,喏,还活着的时候,我啊,就跟别的男人搞上了……那会儿他已经结婚了,有夫之妇,跟有夫之妇,勾搭在一起。人们骂我,是我该得的。” 这是刘文华的墓。 昝文溪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李娥蹲下身子,从兜里抓出个塑料袋,倒出一些碎了的蛋糕放在墓前。 “我做错了事,他们怎么对我,都是我活该的。” “李娥……我一点儿也不……” “赵斌是我自己勾搭上的,我甩不掉他;破鞋的事是我干的,邻居说我闲话。都是我自作自受。当着刘文华的面,我没有一句谎话。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为什……” “往后,也别再维护我了,”李娥慢慢坐下,那乱糟糟的羽绒服蹭脏了也不以为意,擦擦墓碑,忽然抬起头笑着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叫刘文华当个见证,好叫你知道我没哄你……往后你要是想吃什么,我也给你做,不是说以后就不做邻居了,就是人们说我的时候,别反对他们,他们说得都对,我……哎呀,走了,走了。” 李娥猛地站起来推着她往前走,昝文溪失神间手一松,一根钢筋慢慢滑落出来。 昝文溪甩了甩袖子,把钢筋藏回去了。 “天黑了,我怕路上有危险。”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李娥肩膀骤然垮下来:“是我不好。” “没有没有……我……你……其实……” 她真恨自己的嘴笨到如此地步,慌乱下她抬起胳膊想比划着解释。 钢筋打不了弯,呲啦一下从肩膀扎破,穿了出去。 李娥扯起她的衣服,把钢筋拎走扔在地上,剥掉她乱七八糟的外衣,看见她里面单薄的一件单衣。 拉开羽绒服拉链,像张开两片翅膀,李娥把她兜进怀里。 李娥的毛衣柔软而甜香,带着奶油蛋糕的气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未来的事 抱着李娥就像抱着一团刚和好的面团, 暂时是个形状,还需要时间饧发才能柔软起来,再揉搓捻开, 拢成一团,才会光滑柔软地切成各种形状下锅。 昝文溪不会做饭也颇有心得。 她歪着头靠在李娥怀里,有一颗心在胸口咚咚咚地敲门, 她听见了, 险些把心门打开,把秘密和盘托出——此时冷风忽然钻进来, 破旧的羽绒服挡不住袖口钻进来的寒风,风被袖筒折叠,吹到耳朵边上只剩下一点点凉意, 昝文溪靠近了, 仰起脸看李娥。夜色把李娥的面容托起给她看,惶惶然的,李娥脸上总是风云不定的狐疑,要么就是和善的微笑, 此刻这两种情绪交织着, 昝文溪读不懂。 “回家吧?没事的,干嘛来他坟头前,他什么东西, 我改天给他刨了。”她偏过脑袋冲墓碑放狠话,边说边靠着李娥摇,像两团贴在一起的企鹅伸开胳臂打摆。 李娥回神说:“是我不好。” “又是哪里不好了?不许说了。”她警告李娥,慢慢往后退一步, 从李娥臂弯抽走肩头破洞的外套,捡起飞快变冷的那条钢筋拎在手里, 折身回去开路,把钢筋甩出呼呼的风声,也不知道是在吓唬谁。 这是坟地,她其实并不害怕,如果她不是被水鬼拽到水底淹死,她也有自己的坟墓。她知道人死后都是些什么德性,浑浑噩噩地等着受刑和投胎,地府人满为患。 李娥给她领得走出去几百米,就加快步子走在她旁边,一手扯着她开了线的袖子,一手去抢钢筋:“拿着这东西,危险,为了拿它,穿这么少。” “嘿嘿。” “你不嫌弃我?” “嫌弃?”昝文溪仿佛听见个好笑的词,嘴里学着以前的自己又憨憨地笑了两声,眼睛却精明地转了好几圈,“怎么?我嫌弃你什么?你说说看。” 李娥玩着她的发梢,牵着她的辫子往前走,没再答复了。天越黑,风越急,昝文溪出门时和奶奶打了招呼,心里不着急回去,但外套单薄,她扛不住,步子就倒腾得快。从慢走变成快走,后来两个人就在冷风里一路小跑。 欢声笑语又被冻得哆嗦的两个人刚跑进有德巷,路被堵住了,周同凯回来了,车堵在巷口,正缓慢地往前挪。昝文溪在原地跑步,李娥往墙的阴影里躲了一下,靠着墙等周同凯的车挪到宽阔一点的地方,才缓慢地贴着墙猫着腰走过去。 有德巷一号不被车阻拦,昝文溪本想和李娥各回各家,犹豫一下又贴着车缝钻过去,正对着驾驶位的周同凯。 周同凯正在解安全带,一看是她,问了一句:“回来这么晚啊?” “嘿嘿。”她傻笑着跑向李娥的门钻进去。 甜甜拖着链子迎接着,被一人摸了一把,趴了回去。 昝文溪跑来李娥家,还没等人家问就说:“天好冷,我想跟你说说话,我一会儿翻墙回去,好不好?” “翻墙成了什么了?” “怕你还要出来再锁门,怪冷的。”昝文溪不知道“翻墙”意味着什么,她的理解和姜一清一样的,就是调皮捣蛋不走寻常路。 李娥拎着暖瓶倒水,屋子里被热气氤氲开,一团白雾映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昝文溪是哄着李娥来的,怕李娥一个人多思多想,又想岔了也不说。李娥用火钳挑着煤炭,炉火窜上来,屋子里变热了好些,李娥这才脱下鞋子外套,把温热的手贴在昝文溪脖子上,傻子感官时而迟钝时而灵敏,这会儿想着别的事情就不觉得痒,抻着脖子给她焐,李娥松开手:“洗脸洗脚,脱了衣服钻被子里再说。” 女孩家说小话都在被子里说,也不妨碍她一会儿就走。昝文溪脱掉鞋袜,把脚浸在热水里,一开始给烫了个趔趄,很快就适应了,脚底一热,全身就暖和了,外套也脱下来。 炉子上的火起来了,没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就烧热了,李娥坐在她旁边泡脚,掰着指头给她算日子。 “在糕点铺做上三个月,正好过年忙,还能拿一百块提成,还省了糕点前。等开春了,我就不去糕点铺做了,卖上一两个月的玉米和粽子,天就暖和了,我就再卖半年盒饭。满打满算,少说能攒下三千块。” 昝文溪不吭声,动动脚趾听着,李娥说:“我还存了三千块,加起来就有六千了……啊,半年再用个一两千再挣点,还能剩下四五千。我看了,去北京的票,一来一回,也就一百多块钱,到时候咱们两个……啊,再带上你奶奶,一块儿去北京看看,早点去,晚上回,不过夜了,我们也转一转,见见世面。” 北京,遥远的大城市。北方的年轻人都冲着北京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去北京见世面,看什么去?” “看看那故宫,再吃上几口烤鸭,再去什么天坛啊,王府井什么的转转看。” “烤鸭很贵吧?” “不知道呀,去问问,”李娥捏她嘴巴,“只听见吃了是不是?” 昝文溪笑着没反驳,说想吃雪糕,围着火炉吃雪糕多有意思啊!把李娥岔开了,免得又畅享一些没有自己的未来。她忧心忡忡的,过好现在是一码事,未来——她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对李娥是不是也是重大打击?万一是自己害了李娥,成了击垮她最后一根稻草怎么办? 吃着三毛钱一根批发来的全是香精的苹果味雪糕,她忽然冲李娥说:“我听人说,去北京打工一个月就能挣好多钱呢。” “我听说北京房租特别贵。” “万一有包吃住的单位?我没有文化,慢慢学学试试看,等我都认识字了,手机也会用了,你可留不住我了,我要去北京发展了。” 她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怕李娥应激又拧巴起来,现在她知道自己对李娥多要紧了,身为李娥的一颗宝贝,她幽幽地注意着语气,观察着李娥的反应。 李娥虽然神情一变,但没说别的什么,只说:“好哇,你想做什么?” “没想好呢,我还年轻,当服务员怎么样?” “好。” “进厂里面,人家都要学历,我没有,”为了给李娥打预防针,她忍着难受,幻想起了自己的未来,“不过要是当服务员也好,接触的人多。说不定遇见的客人是个好人,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结婚了。我奶奶也不用担心我了。” 如果她有未来,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要是她活得久,就可以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她从前是傻子,奶奶护着,又担心她嫁不出去,又不愿意什么猫七狗四的都来沾染她。人们早早地给她介绍瘸子瞎子小偷杀人犯光棍老汉,就像她第一次打工那样。现在她聪明了,眼睛也长对位置,除了缺个手指头,不比别人差,凭什么不能找个年龄差不多的好人? 李娥肯定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那还有点远呢!不如叫李娥赶紧先想想她结婚的可能性,怎么可能天天腻在这里?做好心理准备,这样慢慢地,拉开一点点距离。她真怕李娥患得患失,连徐欢欢教她认字这事儿都被李娥暗自记着,要是她有一天跟人结婚了,嫁远了,不在有德巷了,那不就没办法了么? 就当她的死,是一场远嫁,这样总好受多了吧!她自己虽然没弄明白婚丧嫁娶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女的结婚就是离开自己的家,连带着把邻居也远离了。 这个预防针扎下来,好像剂量有点猛,李娥半晌没说话,两只手放在脚背上搓了半天,水也放凉了。 炉子里的炭烧空了一块,喀拉掉下来,发出闷闷的一声,火焰窜了一下。 昝文溪擦着脚趿拉拖鞋去添煤块,碰了碰李娥的洗脚水,添了一点热的,李娥才回过神,冲她说:“真不害臊,现在就想着嫁人了?” “怎么啦,我都二十四了。我就是跟你说说,又没跟别人说。”昝文溪咕哝着给水壶添水,把吃完的雪糕棍放进包装袋,扔进了垃圾桶,洗了手和脸钻进被子里,把被子搭在肩头把自己裹成粽子。 “你怎么知道你找的就是好人?你能看明白?” “ 以前能,我以前能分清善恶呢,”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现在不行了,但我知道谁对我好。” “对你好的,就是好人么?” “那不然呢?” “我——” 李娥豁然从水盆里站起来,昝文溪虽然做了李娥会反应过度的准备,但这会儿还真以为李娥在闹,带着厚被子往一边歪,像塌了的一块蛋糕:“嘿嘿,你对我好,你就是好人。” “我不是。” “我不听。” 昝文溪嘻嘻哈哈地笑着,李娥的脸却变白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恨恨地说:“女的和男的不一样,女的……再怎么着也害不了你什么。男的要是害你,把你……万一到时候有了孩子,你后半辈子就完了,他连装也不用装!” 昝文溪本就没有那个时间去思考结婚,只是要让李娥做好没有自己的准备,也不着急一口吃一个胖子,看见李娥急了,才说:“我也不着急嘛,但总有一天,就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怎么会一辈子不嫁呢?没有我,你可别哭鼻子。” 第92章 徐欢欢的视角 男人一聊起女人来就免不了混蛋和下作, 周同凯也不例外。当着徐欢欢的面忽然提起李娥,还要用昝文溪遮掩一下,傻子身为女的, 在谈笑间却是没性别的,周同凯一边脱袜子一边说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李——傻子和李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是看见她们在一块儿。 说着说着周同凯说, 听说傻子现在不傻了,看那架势还是有点傻, 就是长得俊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有了知识就会增添魅力。 说这话的时候,傻子忽然就有了性别。 一个知识分子忽然开诚布公地对着老婆聊起另外的女人的魅力, 这简直可耻, 徐欢欢凝在原地动不了了,周同凯斜一眼她,用一种“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的神情笑了,周同凯是全然仗着从前的优势, 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徐欢欢当做没看见, 话里要刺一下:“才十七岁。” 周同凯也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尊严,没有堂而皇之地说李娥的魅力——李娥的魅力是下作的,他承认李娥的魅力就好比和姜四眼之流一样, 所以他避而不谈,继续谈傻子:“她一天到晚往人家家里跑,她奶奶也不操心。我看她们俩关系挺好的,前些时候不是还一起卖盒饭?”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现在李娥找了个糕点铺做营生,傻子每天过我这里来。” “到这里?”周同凯注意到徐欢欢没用“咱们家”这个字眼。 “学点字。听说是跟西边那家的小子打了一架, 脑袋撞了石头就聪明了点,也是家里头没钱所以没去医院检查,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在不知道听谁指点,想学习了,找我认认几个字。” “你不收她学费?” “学费让你吃了。”徐欢欢低头备课,心思全然不在眼前的纸上,已经维持成坐着的雕塑状大约三分钟了。 周同凯啧了一身,嫌她态度不好,她豁然站起来,把碗里的炒鸡蛋推过去:“学费。” “哦——”他反应过来了,“你现在这个作风很好,人民教师,有教无类。” “不用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 有些话看着听着都没问题,但徐欢欢知道周同凯心里藏着点人上人的高贵,张口说出来之前,神情已经露出来蔑视,他从来不把有德巷这帮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看。 “我还听说了,是因为西边那小子用了AI换头技术,给李娥造谣,她才去打人的?” “哪儿来那么多听说,你不就住在这有德巷,怎么不下基层,到人民群众中来,好好听听呢,从我嘴里头听二手的资料,是什么工作态度?” “跟你没法说话。” 徐欢欢对周同凯八卦和嚼舌头的讥讽传出去,换来一个冷屁股。她不是不知道周同凯借着这点八卦的机会踩踩她,踩踩这一巷子人,跟她顺带缓和一下僵硬的关系。但她就憋着火,好话都嚼碎了,剩下反刍出来的臭屁放出来听个响,她就是没好脸——可她也不是真的恨周同凯。 睡下之前,周同凯还给她一次机会,跟她扯闲篇,还是离不开李娥跟昝文溪那点事:“昝老太太平时人挺好的,怎么就允许傻子老是跟李娥往来呢?” 徐欢欢假装睡着了,从鼻腔里发出很重的哼唧声,半真半假地卡了一口痰。 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对于话题匮乏,缺少新闻的有德巷来说,昝文溪不傻了无疑是个大新闻,她走过小卖部的时候人们还故意会套用一个古老的典故来逗她,让她在一块钱硬币和五毛钱硬币之间选一个,她哪个都不选,一句话也不说,被人们扯住了就呆愣地笑笑,人们觉得没趣,后来就远远地朝她喊:“傻子,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你奶……你爹个腿!” 傻子骂人还知道把奶奶避开。 徐欢欢目睹了几次对傻子没理由的调笑,觉得这一切都很烦,她上班都上得有点气不顺,后来发现是月经要来了,她并没有突然就对昝文溪升起一些怜悯之心,这让她放心了好些。 没收了学生上课看的课外书,往抽屉里一锁,发现锁的课外书太多了,堆积不下,她选了一些摞在桌子上,等着明年毕业班离校之前还回去,接着看见了抽屉底部有一本楷书字帖。 她抽出来放进包里,晚上扔给昝文溪让她练习。 “你给我买的吗?多少钱?谢谢你,你太好了,我真的没想到,这是什么,字……巾……占……我读对了吗?你真会教。”傻子不吝赞美之词——穷尽毕生身家也就那么几个词,是一片没文化的荒漠。 她也不知道自己搭错了哪根筋,从名字开始就没完没了,才收了几个鸡蛋!晚饭后就多了这么个活儿!如果不是昝文溪实在很有眼力见,又给她洗碗收拾家,又去洒扫院子,她根本就懒得让昝文溪多留半秒。 “你别描红,在自己草稿纸上先把笔画学会了,再慢点写。” “我会省着用的。” “这两天怎么不跟李娥呆一块儿了?她对你不好了?跟我说,我去骂她。”她故意趁着昝文溪高兴的时候说,她也不想看傻子恼火,万一还没真的变聪明,驴倔起来要打她可怎么办。 “你别骂她。”昝文溪娇声劝她,她鸡皮疙瘩骤起,把字帖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给昝文溪拉开距离——别以为买个字帖就成了你老师了,软叽叽的声音是什么态度!跟平时似的装傻没表情不行么?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典型。 “那怎么了?” “她忙。”昝文溪说。 “你怎么天天跟着她?” 昝文溪眼睛滴溜溜地转,有点殷切的狡黠,徐欢欢也不知道自己形容得对不对,她感觉昝文溪是想随便编一句瞎话糊弄自己的,但看在字帖的份上,把原先的话咽回去了:“她以前对我好,我以前不懂,现在知道了,就报答她。” “她以前没欺负过你?”这话徐欢欢也有点心虚,她是看不上傻子最蒙昧的时候的,她根本不是什么好老师,她只喜欢聪明的小孩,哪怕不是学习意义上,也得是有可取之处的,她看不上朽木和破烂,而傻子先前明摆着就是个小破烂。 “没有。” “真有意思。”徐欢欢敲着桌子让她低头认字,有一天她跟昝老太太说话,说昝文溪不是先天的傻子,是小时候让人抛在野地,发烧了烧坏了脑子——虽然这话不知道真假,但她看昝文溪的五官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先天疾病的样子,就信了——左手的残疾叫她也还没完全信,总之现在,这算是个好学生。 举一反三,会主动思考,她觉得可惜。 “这几天也不见你拿着手机照相了,咋回事?放弃了?”她考验昝文溪。 昝文溪正费力地写字,头也不抬:“我怕。” “怕什么?” “手机会骗人……照出来的东西,不真。” “什么意思?你都学会p图了?” “批图?什么是批图?”昝文溪当然不知道“Photoshop”是什么东西,呆呆地抬起头。 “那你说不真,是什么意思。” “我……”昝文溪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描字,徐欢欢对昝文溪充满了兴趣,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同凯的兴趣带起了她的兴趣,她想,这小孩天天在自己眼前学字,她不能一无所知。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按住了字帖,提醒昝文溪她是个好人,可以信任。 “他们……程梓涵……他偷偷拍李娥。我就在当场,我看见了,李娥穿着衣服……可是他拍完之后,那个照片,就……就不一样了。” 昝文溪脸上写满了惶惑,一个不懂新技术的人把它理解为手机的道德,是手机不好,手机骗人。 一时间,自诩知识丰富的徐欢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AI,毕竟对面的女孩连英文字母有哪些都不太清楚,在这个飞快发展的时代远远落后,像个原始人一样挥舞着棒子落后一大截哇哇喊着跟着飞机跑。 “是手机不好。但你拍拍风景,风景是老天爷画的,手机不敢骗人。” “是呢。”昝文溪脸上的恐惧散去,变成了一种没来由的自信,把手伸进怀里,里面缝了个暗兜,掏出手机给她看。 小巷,车辆,垃圾,月亮,杏树,空着的麻将摊和小卖部,一本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无成本的字帖换来了傻子的真心,上次傻子不情不愿,这次主动分享,还给她解说创作背景:“我就蹲在垃圾桶后面照的。” “以前没照过李娥?” “照了。” “给我看看。” 昝文溪还是有点警惕,倒也不是警惕她,就是怕手机里的照片忽然变成另一副样子。 “还是好久以前的了。” 李娥搂住昝文溪的肩膀,冲着镜头看,因为动作太快了,两个人都有点微妙的模糊。 一份从李娥的表情中传出来的亲密从屏幕辐射到徐欢欢眼睛上,她别过眼,本着她微妙的对昝文溪的倾斜,想说两句李娥的坏话也无从说起,傻子看照片的神情太真挚了,她有一种微妙的,新的想法,谁看了这副表情都会多想一些,时代不同了。 昝文溪收起照片,专心认字,徐欢欢问她:“你想跟李娥待在一块儿么?你天天跟着她。” “想,但,我不能,”昝文溪眼珠子转了下,“我以后要结婚的。” 原来真的是……同性恋的那种意思?傻子对感情看得这么清楚?可李娥这人确实是有点……别人的道德也不好说,但旁观人看着,难免有点替昝文溪着急,昝文溪年纪还这么小,又好不容易变得灵了,不该耽搁在一些不值得的人身上。 “她对你好么?” “好。” 过了会儿,昝文溪察觉出她一直询问不对劲了,回头认真跟她说:“你要是想跟李娥做朋友,直接跟她说就好了呀,跟我打听这些,我不懂的。” 前面的推测就像麻将牌似的被徐欢欢推翻了,挑起一边眉毛问:“你跟李娥是朋友吗?” “是呀。” “你知道她……以前那些事么?” 她看见傻子凝神思考了一瞬,忽然朝她殷勤地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知道你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不好的女人,我想知道为什么。” 第93章 这样一个人 从徐欢欢家里拖着步子飘出来, 一脚踩着知识,一脚踩着李娥的故事,一深一浅地瘸到李娥门口停步。狼狗甜甜听见她的动静, 早早地从窝里拖着铁链走出来,好像要迎着她,她没敢开门。 那天她头一回跟李娥说结婚的事, 她说自己到时候嫁了, 李娥可不要哭鼻子。 李娥倒是没当场就哭,但也和哭差不多了, 神情萎靡了好一阵,昝文溪连忙说又不着急,自己还小呢, 说不定等店开起来她才结婚, 到时候李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看她。 果然一个谎言就需要另外许多个谎言来弥补,她没有结婚的未来,也没有跟李娥开店的未来, 给李娥画了好大两张饼一起吃, 噎得李娥无瑕伤心。 可到底是下了一剂预防针,后面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李娥好了,李娥的反应叫她有点难受。李娥没有别的朋友才会这样。 李娥在有德巷没有朋友, 徐欢欢给了她解释,从徐欢欢的口中她听说了一些李娥的事,其中很多事情也是徐欢欢听来的,并不是一手消息, 但对昝文溪研究李娥的死很有参考作用。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李娥是这样一个人。 先是她妈妈喝农药死了当天也一点感情没有, 不哭不闹的跟平时一样洗衣服上学去了,说是这样,学习也不好,早早辍学了,还没成年跑出来打工,去了一趟市里好像没混出个什么样,不出三个月就跑回来了。李娥从前的家在棚户区那边,听她早就不往来的婶婶说,小小年纪就勾引自己的叔叔要零花钱,后来长大了还回来要钱,被婶婶赶走了,后来叔叔生病了也不来看,眼睛里除了钱一点人情味没有,就彻底跟叔叔一家断了往来,大街上看见也不会错开眼珠多看一眼。 后来李娥就在街头乱混着日子,刘文华那时候开着早餐铺,天天早上看这小姑娘乱跑,就收留了她,找李娥在早餐铺搭把手打工。刘文华大她十五岁,是个出了名的憨厚老实人,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某一天就忽然说要娶李娥,婶婶一家来要了不少彩礼,李娥当场把他们打走了,把彩礼攥在自己手里头。 嫁进来之后,李娥不老实,嫌刘文华年纪大,跟他朋友赵斌勾三搭四的,还给他贴钱,把这个本来只靠老婆养的男人的熏鸡摊子撑起来了,被赵斌的老婆发现了,闹上门来。 那时候李娥怀着孕,刘文华认为是赵斌的,拳打脚踢,把李娥踹流产了。赵斌被家里的婆娘管住了,后来因为去工商跑手续,一来二去,跟刘文华和好了,但刘文华把孩子踹掉之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发现那确实是他亲生孩子,对李娥特别愧疚,对她特别好,当着有德巷众人的面跪下扇自个儿巴掌,说误会了,以后好好过日子。但李娥就恨上了刘文华,还跟赵斌往来,把刘文华气得半夜出去喝酒,被车撞死了。 后来赵斌时不时就会来找李娥,李娥也一直吊着赵斌跟人家说好不好,也坏也不坏,见了赵斌老婆也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 男人们都爱李娥的脸,除了赵斌不远不近的关系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男人。 王六女那么讨厌李娥也是因为姜四眼本来就是个色胚,李娥身为漂亮邻居还一点不收敛,堂而皇之地把裤衩晾在院子里用夹子夹在绳子上,有一天刮大风,就不偏不倚地刮到了姜四眼手里,给王六女气得发誓永生永世不放过李娥。 李娥接手了刘文华的早餐铺,刘文华的亲戚曾经来过,但李娥都闭门不见,打定主意完全把老刘剩下的这点钱全都跟她的相好吃干净。 后来也是勾勾搭搭的,开个早餐店,对着男人们抛媚眼卖笑,那饭做得不一定好吃,就着这张脸吃什么不香? 原来人们是这么理解李娥的。 关于嫁进来之前的部分她不了解,可之后刘文华的亲戚们来过但是闭门不见……这明明是在躲债,为什么传来传去,成了李娥要吞刘文华的财产,那些亲戚在刘文华活着的时候怎么不来?但是退一万步说,李娥作为刘文华的老婆,接手他的铺子怎么了! 一句流言不可信,连带着其余的所有都不可信,她去过李娥的梦,她相信流言的事实是另一副样子。 即便在刘文华的墓前,李娥自我交代有关出轨的事情。 流言的开头到底是谁?现在无从溯源,千错万错,人们的留言是密密的刀网,铺天盖地,她喊一句刀下留人,想看看刽子手是谁,昝文溪心里浮动着许多人的名字,他们不像程梓涵那样明确,能够用一条椅子腿打断胳膊。 如果她现在不是偏向李娥,徐欢欢同她讲述的李娥的故事,是否会被再加工一次,传给下一个人嚼舌头去? 她先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盯着赵斌看,但赵斌很长时间没来作妖,她把赵斌的顺序往后排。现在这人往前提,李娥说过不喜欢和他说话,说过现在甩不开……要是能再熬一个月去,她临死前,冒着做厉鬼的风险把赵斌宰了,李娥是不是就会少受苦? 她思维简单,一切都通向“把人杀了”这个选项。正杀气腾腾地想着,门忽然开了,她一直没留意李娥的脚步声,李娥好像刚洗完头,包着毛巾就出来,笑着说:“我听见狗在院子里转圈,也不咬,猜是你,怎么不直接进来,我没锁。” 进了门,把字帖和纸笔都放下,李娥拆开毛巾对着火炉烤头发,到发丝不滴水之后就去拿吹风机呼呼地吹了好一会儿,给她留了约莫三四分钟时间想开场白。 没想好。 李娥抖落着半干不干的头发拖着凳子坐在炉子边,抄起火钩拉开炉灰抽屉给她看,里头赫然卧着两只肥滚滚的红薯,灰扑扑地落着点带着火星的炭灰,李娥一推,又进去了。 “再等个十来分钟就能吃了,省得我叫你。” 昝文溪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拿着字帖给李娥展示:“徐欢欢送我的,我现在写字好看了,我给你写两个。” 她就又表演了写“李娥”的基本功,连小学生看了都大呼幼稚的字体,李娥看了说要裱起来挂窗户上当传家宝。 李娥越这么开玩笑,昝文溪越笑不出来,她趴在炕沿边写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主动跟李娥显摆:“徐欢欢送我字帖哦。” “点我呢?”李娥抽走肩头的毛巾,抖落了一下散落的长发,眉眼更柔和了,像灯影下用针线绣出来的一幅画,“赶明儿下班我也给你买。” 她当然不是想要让李娥破费买礼物,连忙说:“不要,不要。” “别客气,”李娥摸摸她的手,起来把毛巾晾了,拿着梳子捋发梢,乌黑浓密的一头长发此时显得格外柔顺,“到时候给你置办嫁妆,肯定给你多买点笔墨纸砚,当文化人。” “我听着,怎么不像好话。”昝文溪把脸一皱。 “你看,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还能听懂我阴阳怪气你。” “你为什么阴阳怪气我。”昝文溪自觉在写字这方面没做错什么,上网课可是李娥的提议,她可没耽误,网上那个什么老师教的,她都跟着学了,跟徐欢欢是巩固实践! “这你别管。”李娥真不讲理。 昝文溪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说:“你给我置办嫁妆,现在着急干什么,我又没着急。” “我也没着急啊,也不知道是谁着急。”这句的阴阳怪气简直写在脸上了,李娥把毛巾拆开叠了,叠了拆开,在水里过了好几遭,哩哩啦啦的滴水,两只手都要给水泡皱了。 隔开一面玻璃,李娥别过眼去不正眼看她,昝文溪心里想,好的,现在有答案了,是因为她说要结婚的预防针——李娥过敏了。 她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可想想一个多月后真正的结局,现在恼火,以后李娥说不定慢慢就习惯了,忍着没反驳。 屋子里骤然安静了,像一锅沸水终于给舀空了,剩下火舌舔着干巴巴的锅底。 没过一会儿,李娥就探出头看她,十指屈着,啪一下弹了她一脸水。 她没恼,望着李娥说:“红薯好了没?” “馋。” 烤红薯,把炉灰磕干净了,再剥掉外面一层,内芯黄澄澄的,一掰开丝丝缕缕地缠着,甜味像一股气似的噗呲一下窜进鼻子里,李娥端出个花边盘子,上头放着四块蒸南瓜。 把草稿纸往炕后面一推,李娥先不着急,递给她一个勺子,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小碟子,往里面挤了一点蜂蜜,一点炼乳,洒了一点白糖。 光看着,不一样的甜味三足鼎立了,昝文溪不想麻烦着去切南瓜块沾着吃,只想伸舌头舔了干净,李娥却一点不着急,等红薯稍微不那么烫得人拿不住的时候才又掰开,用了个长条盘子,红薯吃原味的,南瓜一块原味,一块炼乳,一块沾糖,一块蜂蜜,琳琅满目地摆在眼前给她检阅。 昝文溪哇了一声,看李娥只摆弄了一份,低头拿出手机给这东西拍了照就匆匆收回,李娥把勺子倒扣在盘沿,给她比划了下。 “你不吃?” “我嫌甜。” 第94章 我知道你喜欢我 “甜还有不好的呀?” “我就爱吃苦, 不爱吃甜,你管得着么?”李娥终于凶相毕露,挑着眉毛故意看她的反应, 这个人,又在别扭些什么,昝文溪才不理她, 用勺子挖了一块南瓜放嘴里。 “那我吃着, 你看着,你看看有多甜。” 李娥把眉毛垂下来, 用勺子把一块红薯碾成稀巴烂:“我不看。” “那你看嘛。”昝文溪低下头歪着脖子看她反应,舔着嘴角的炼乳让李娥馋去吧!啊,李娥好像不馋…… 李娥说:“也就我在你跟前, 你这样闹我。等你结婚了, 谁哄你去。” 昝文溪下意识就想说“谁哄谁”,又忽然想起结婚好像都是女的伺候男的,李娥这是担心她。 连忙说:“到时候找个和你一样好的人。你担心我那——么远干什么。我不要你因为我愁眉苦脸,你也知道, 谁欺负我, 我就打谁,你还担心我吃亏?” “我怕你结婚,人家对你不好。” “那也想太远了吧。” “是你自己思春, 不害臊。” 看来李娥还得过敏一阵子,她愈发觉得自己说结婚是说对了,李娥现在已经在提前做好她离开的准备了。 于是她说:“我不害臊。” 李娥从炕桌下面伸过脚踢她一下:“快别说了,要叫人笑死了。” “那你怎么不笑。” 李娥的神情一点儿不是“要笑死了”, 倒像是立马要把她送嫁的亲娘,女婿就在门口了那么阴沉, 勺子化作刀,狠狠地劈在红薯上,那团红薯彻底一分为二,分出了个楚河汉界。 “天天跟我说这些,那你现在去嫁了去,我看看你嫁个什么好人。” “我还没去北京打工呢,不着急。”昝文溪吞回想解释的心情,观察着李娥的反应。 “那你什么时候去打工?赶紧收拾行李,我看看还缺点什么,给你打点上。省得还要回来取,去了就别回来了。” “你不想我去?那先前你说‘好’。” 李娥的话打了个结,硬吞回去了,没好气地说:“孩子大了留不住,你走吧,反正都是要走的。” “我又没有天天提什么结婚,就上次跟你随便说一句,你就恼我。”昝文溪把勺子放下,南瓜和红薯都吃完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苦的,她舔着嘴唇和手指上的糖品尝余味,越尝越苦,好像吞了一颗苦胆,正沿着胃袋往下滑。 “你走吧。”李娥下了逐客令,又从桌子下面踹她。 她可不会被轻易踹走,这人口不对心,她虽然看不出李娥的本意,但知道李娥不是真的要她走——要是李娥真能让她滚蛋,她才放心下来呢,就是这么黏连着,她更加怕死了,死就在门口等着,屋子里的两个人说不出真话。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说结婚的事?你不想我结婚?” “这我管不着你。”李娥低头掰手指,又抬胳膊把红薯填进嘴里。 “你不想我结婚,我就不结嘛,干嘛吃饭的时候生气,”她让了一步,可怜巴巴地把盘子端过去,“没吃饱,还想吃点。” 李娥从盘子里铲了一勺红薯泥填她嘴里:“我没这个意思,你有那个心,我干嘛拦着你。” 傻子这回是真傻了,她真的推断不出李娥到底想要什么,她感觉李娥抻着一根筋,拉着她,又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 她是想往远了走一步的,心里大声反抗着:她不想要疏远李娥,她还想更近点。 脑子却对她嘀嘀咕咕:长痛不如短痛,她注定要死,李娥很看重她,她的死可不能当了压垮李娥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也矛盾极了,话也说不清,一个不谙人事的傻子忽然面临这么重大的难题,她脑子一团糊涂,脱口而出说:“李娥,我不是真要结婚,也不是真要打工。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不舍得我离开你……” 真是没羞没臊的傻子,她说完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么一点点,微微一停顿,李娥就接住了话茬:“你知道什么?我心里喜欢……我心里怎么想,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总给我做好吃的,天天留着我不让走?”她好像提前变成了猫,软趴趴地往李娥身上一歪,李娥没提防住,就被她推倒在炕上躺下了,瞪着她看。 “不害臊。” “害臊什么?”昝文溪疑惑地枕着她,索性不松手了,勾住李娥的脖子,手指被长发缠住,莫名心痒了下,撑直了身子往下看,李娥好像咽了句很长的话,脖子微动,别过头短促地说:“没什么。” “我总会死的,李娥。” “谁还不会死了?说这话。”李娥仍然不正眼看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好像生着一点没来由的气。 “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又知道了?你呢,你是小猫还是小狗,活几年就不活了?” 李娥终于扭正了脸,昝文溪眼睛里一点杂质也没有,还没给这个社会变成另一种面孔,知晓的事情少,罪孽就少,心意也干干净净,眼神也干干净净,倒映出一个肮脏的李娥。 昝文溪不再说话了,李娥闭了闭眼:“好了,我不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在炕上纠缠着躺了一会儿,李娥抬腿把昝文溪像被子一样掀走:“热。” “你还生气吗?” “还有一个红薯,吃不吃?”李娥拍拍她的腰,昝文溪在炕上懒起来,伸着胳膊把自己抻长,那件薄得像纸片的单衣往上跑,露出一线腰,她摸了一下,昝文溪像个无底洞,早上吃到晚也不知道把营养都吃哪里去了,干瘪的一长条,揪面剂子擀饺子皮都嫌细。 “吃不吃酸汤饺子?”只需要调酸汤,饺子有现成的,有酸菜的,茴香的,鸡蛋的,白菜的,豆角的,玉米的,她想好怎么拼杂烩,昝文溪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睁开眼:“我给你烧火。” 是想吃的。 她做吃的,昝文溪吃,她做饭的时候心无杂念,那些内耗的念头烟消云散,世界就是眼前案板和灶台的一亩三分地,她打小就这么没出息,学习也不太好,那些语数外都只能擦着及格的边,她只会烧火做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于平庸,没有野心,懦弱至极。 她想象不出自己变成王六女,庸俗又能干,靠着一点玄而又玄的手艺顶起丈夫的门户,养着一大家子,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变成徐欢欢,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自信从容,挥舞着教鞭把学生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能在朋友圈做微商卖点三无产品。 她也想有出息一点,但最大的梦想就只是开个小饭馆,做点饭菜给人吃,慢慢把日子熬过去。 徐欢欢看不起她,她也知道这一点,哪怕她买过徐欢欢卖的东西。 所以徐欢欢喊她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喊错了人。她正在铺子里忙活,因为是新来的,其实干了很多体力活,巨大的工业烤箱一盘又一盘地往外吐蜂蜜小面包,抹不完的蛋黄液,扔不完的鸡蛋壳,拆不完的面粉袋,烟熏火燎地躲在后厨,终于忙够了,前面招呼客人的那个姐着急去接孩子,让李娥过来顶一下。 她刚把手和脸洗干净走到前面,就听见有人喊李娥。抬起头,徐欢欢推着电动车在店门口张望,立即走进来,先说了句:“你是在这儿哦”,掏出手机先扫码,在蛋糕上巡睃:“两块奶油小贝,两个蜂蜜面包,老蛋糕给我铲……对对对,就这么多就行。” 李娥利索地给她打包,啪啪地按价格,以前在超市当过收银员,还有点肌肉记忆,啪啪几下把小票打出来给徐欢欢看了一眼塞进袋子里,伸手倒腾了一下盒子,即便是挂在车把上也不会歪斜。 也不知道徐欢欢搭错了什么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前些日子,也亏得他们搬走了,以前那孩子还是挺好的,后来都是大人搬家搬来搬去不管,把人耽误了,跟网上学坏了,人们都知道那图是假的,没人当真,你别放在心上。” 李娥抬起眼看看徐欢欢,看不出徐欢欢什么意思:“哦,下回尝着好吃还来啊!” 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 徐欢欢说:“你几点下班,要不我等等你。” 这是有话跟她说?李娥笑笑,关上玻璃柜子把夹子放好:“晚上来我家串门吧?” 到她家里串门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势必路过王六女家,王六女指不定乱嚼什么口舌。她看看徐欢欢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要跟她聊天,邀请了好几次也不来,徐欢欢这人不像她老公那么虚伪,但就是傲慢。 “行啊,傻子去不去你家?别叫她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在,不方便。” 能说什么?李娥觉得自己要笑僵了,点头应和着:“能有什么,说得好像她住我家似的。你来就是了,我还能不欢迎你吗?再说了,人家现在不傻了,聪明着呢,傻子傻子叫的,多难听。” 第95章 李娥VS徐欢欢 徐欢欢低眉扫过昝文溪手里拎着的东西, 有点诧异:“干什么?” “噢噢,我知道你跟我说今晚上不用来你这儿,我回家练习去。我买了一个熏鸡架, 谢谢你。”昝文溪把装着纸包的塑料袋递过去,徐欢欢扫了一眼,说:“赵斌熏鸡是挺好吃的。” 昝文溪送完熏鸡就走了, 徐欢欢拿着熏鸡去了李娥家登门拜访, 还带着从李娥手里接过来的两人份的糕点,煞有介事, 仿佛是逢年过节走动,带着点送礼的客气。 李娥用盘子接,当然也看见了赵斌熏鸡的红字, 明晃晃地印在塑料袋上, 只是没问,徐欢欢跟她说这是昝文溪送过来的,她一个人吃不了就带过来一块吃。 这赵斌熏鸡像个下马威似的,李娥倒了两杯水没吭声了, 徐欢欢说:“咱们就聊聊天, 都是邻居,也老不走动。” 李娥说:“你们那样的人家都比较忙,我没好意思打扰你们。” 对于过来找李娥这件事, 徐欢欢说不出原因,但做老师的惯会虚张声势,冲着李娥说:“这两天还忙不?我今天去店里头看,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 也习惯了。”李娥笑着,看地上的活儿都收拾完了, 才擦着手局促地往炕上一坐,有了招待人的感觉。 隔着炕桌上琳琅满目的糕点,徐欢欢打量李娥,松松垮垮地扎了根麻花辫侧搭在肩上,李娥有点懦弱者的狡猾:你知道她不是占主动的有主见的人,哪怕是自己家也不用负责挑起话头,就柔柔弱弱地笑着就行,别人也不会因为这原因觉得她招待得不好。 “赵斌这些天不常来了。”徐欢欢说。 “他来干什么,又没有什么用处,”李娥揉了下发梢,盯着熏鸡袋子看了好一阵,憋出一句来,“她刚刚送你的?” 徐欢欢装傻,等李娥抬下巴示意,才好像刚回神似的拍了下大腿:“对,刚才我就要出门了,她跑上门来了,也是怪客气的。你说她年纪小小的还知道这点礼数,老太太教得挺好。” “你这两天教她认字,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徐欢欢撕面包吃,“学会的头两个字就是李娥,你知道不?” “这样啊。”李娥好像若有所思,徐欢欢才不管她是不是装傻,跟她说:“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原先我做微商那会儿,不是卖给你一套薇薇?哎呀前两天我刷视频的时候看到了——我也是没想到,我要是知道,怎么会卖给你?说是涂了脸上会过敏……那一套你还在不在?你退给我吧,我把钱转你。” “没事,都几年了,我一开始也用了下,但就是我这人忙得忘了也不知道护肤,就硬给放过期了,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李娥摆着手去找那套护肤品端上来,包装上飘逸的薇薇两个字下一个网络美女的笑容,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 “那就太好了,不然你这脸要是让我坑害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我是真不知道。” “真没事,真没事——你千万别给我钱。”李娥把薇薇往桌子下面一推,跟徐欢欢拉拉扯扯的,拉拉扯扯好像是个固定的给钱的步骤,明明徐欢欢这会儿手里没握着现金,但就要走这么打麻将似的一遭,推来推去,最后李娥说:“那我不还你了,我留着擦身上用,你也别放在心上了,真没事。” 这么推推拉拉的,两个人的距离就从隔着炕桌变成了腿挨腿的坐着,这会儿徐欢欢顺势就捏了下李娥的手,关心地问她:“你这手冰凉冰凉的,那旧病还没好呢?” “没事。”李娥重复着,仍然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李娥脸上总挂着歉疚的表情,要给全世界磕头似的谦恭,下巴微收,总是上抬着眼,楚楚可怜地偷窥人间。 “哦,说回赵斌,唉,他就没说过离婚的事情?也是苦了你了,你说说你,搭了那么些钱,搭上自个儿的手艺给他把这熏鸡摊定了,他老婆那样的恶人眼皮浅,不如你,天天没完没了的,换成你,早就盘下店面了,你会过日子。说句实话,别说这有德巷,就是这一整个县里头,比你会过的人都不超过五个。” “你看看,就这几个钱,要是给了赵斌老婆手里头,不出三天,二百块就花完了,还不知道吃了点什么穿了点什么,搁了你手里头,一百块钱也能让你过出花儿,这酸奶糕点碗盘,家里头的花花草草,狗也没亏待,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一个月挣一万呢,有的人只会省,扣扣巴巴的过得不像人样,有的人就会花,今天吃了明天拉了,后天咋过不知道,你比那些——强多了。” 徐欢欢给李娥戴着好几顶高帽子,把赵斌的老婆贬得一无是处,李娥微笑着不答话。 她又说:“赵斌也是个没骨气的,好像也跟那没长眼睛似的,怕老婆,怕什么?没用。我要是个男的,排着队抢破头也要讨李娥当老婆的,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说说他?” 有一闪而过的某个瞬间,李娥好像抬起头冷冷地笑了下,徐欢欢一定神,李娥小鸟似的啄着水喝,没脾气地笑着,好像她说什么都能咽下去。 “我说什么,我又不是他老婆。” “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不争不抢,叫那小子以为能享福,有两个老婆,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李娥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半个伸冤的字,好像和赵斌的关系就是板上钉钉,终于从人们的字里话外飘出来成了真,李娥本人给盖了个章。 徐欢欢继续说:“嗐,说这些也没趣,他都不来,天天讨论男的干什么,我们说点女人自己的话。” 这回她发现李娥真的有点嘲弄的笑了,那果然不是幻觉,李娥嘴角勾着,凉凉地说:“我们说着女人,背后都站着男人。” “哦?” “我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我知道……房间里的大象。你坐在这儿,和我聊着,说着,哪怕不提赵斌,这屋子里都装着一个赵斌,装着一个刘文华,或者也装着一个周同凯……说着聊点‘女人自己的话’,其实男人们就在这儿,咱俩都在装瞎呢。你是知识分子,比我知道得多,我说得词不达意,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李娥像一枚软钉子似的往徐欢欢心口揿了一下,徐欢欢的本意当然说不上好,她说着说着,明明是好话,字字句句都把李娥敲打得邦邦响,李娥始终笑着,徐欢欢心里咯噔地响了一声:“我?我就是个普通女教师,什么知识分子……说实在的,你刚刚说这些,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我就说了两句赵斌,你扯别人干什么?” “没什么。”李娥又恢复了那好拿捏的软样子,好像刚刚一番“房间里的大象”论调不是她发出来的,徐欢欢加快了这虚情假意的串门进程,问李娥说:“哦,说回刚才。” 她脸上平静地“说回刚才”,好像有一把剪子把刚刚的对话剪掉一样,李娥也配合着继续喝水,在自己家里都没主场的气势,像个生分的客人,不敢多看旁边的一点景物。 “你说。” “哦,就是说呀,我觉得你应该造作打算。” “怎么打算?”李娥竖起耳朵,好像是很需要她的建议。 “你也别在赵斌一棵树上吊死了,趁着年轻又漂亮,也没个拖油瓶,赵斌也没离婚,你不找个别的?物色物色?实不相瞒,我单位里有个男青年,你也知道,正经硕士研究生,就是矮了点,穷了点,矮了这没办法,你个子高,以后孩子随你也不担心,穷就更不担心了,他还年轻,后面不愁涨工资。怎么样?我给你搭个线吧?” 徐欢欢这话也都是扯淡,虽然存在这么一个男青年,但她并不认为李娥配得上那位。 就是要看看李娥的反应。 李娥垂着头柔弱地笑着:“你这是劝我赶紧嫁一个?” “也不是赶紧,你就物色物色,处对象一样看看?” 李娥像一只孱弱的鸟,耷拉着翅膀低着头,似乎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若有所思片刻,抬起头笑了:“我说,我现在跟赵斌也不是相好,你肯定也不信。你话里话外的提着赵斌,又提了另外的人,好像我是这个东西似的。” 她指了指糕点盒,这初中肄业的年轻女人朝着她抬起头:“这个不要了,看着东西挺好,怪可惜的,就送给下一个人去。” “你这话说的……我是看你孤零零的,想给你早点找个依靠。” “靠男人过日子,就能幸福了……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娥定睛看着徐欢欢,好像有话跟她说,却又含着些,“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光听耳朵里的话,就看不见眼前的事。靠男人的鼻息过日子,我妈买个农药的钱,都攒了半个月呢。” 徐欢欢说:“你现在也有自己的事业,还用得着跟男人要钱?” “我以前真是瞎子……我也觉得不对劲,可人们都说,嫁了好,嫁了好……嫁了倒好,反而把早就看见的事情忘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赵斌也好,你们单位的男青年也好……就叫别人靠着吧,我这人克夫,克父母,一个人过也挺好。” 徐欢欢说:“你哪是一个人?有傻——有昝文溪天天给你作伴,你还感觉不出来一个人的不方便。” 李娥微微抬起脸:“是你天天跟她说,她要走?” 徐欢欢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她说什么了?但一转头就抓住话尾巴顺着下去了:“哎呀,她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一天也要嫁人的,这可是她自己说的。她作伴是作伴,你不为自己打算么?等她嫁了,你可就不好挑了。” 她的家常唠到最后,也意识到直觉催着她,成了凶猛的催婚,一浪接着一浪地催着李娥快点离开有德巷,虽然话里话外都那么不熨帖,但她发誓心里头是朝着李娥说的,或许前面还有阴阳怪气,后面就真成了恳切,李娥眼皮浅,抓着这么个房子和男人不放手,其实啊,李娥,你要是肯搏一搏,去大城市打打工,凭借好皮相和你经营家庭的头脑,不愁没出路。 到时候啊,什么赵斌钱斌孙斌李斌的,谁知道你身上的流言?谁在乎你道德的丑美? “我又不买菜,还在乎别人的菜好不好么?”李娥忽然望了一眼窗外,“哎呀,天晚了,你吃饭了没有?我该做饭了。” 这是逐客令了。 徐欢欢下地穿鞋,还要给这个唠嗑留一句袅袅余音,好像下课铃响了还要拖堂两分钟:“我是可惜你,你这么好……” 李娥又指了指那个糕点盒子,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徐欢欢心说我没物化你,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还知道这概念呢?但刚想说什么,却好像看见了房子里有一头大象挥舞着鼻子,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她为李娥好,就按着自己以为的没文化傻女人的身量,给她安排好了嫁人一途,用对方的语言苦口婆心了这么久。 看了那么多学生家长,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很能量体裁衣地知道说什么话能贴近人心里头。 她看不起李娥。 李娥以为她刚刚说的全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话。 所以她能很清楚地从李娥的眼神里发觉:李娥现在也看不起她了,挂着一副“知识分子还说这话”的神情,把她送到了门口。 她忽然很想对这个看不起的女人好好说说自己真正的观点,好好地用知识的光辉普照一下,她多年来被学生敬畏同事尊重,丈夫虽然混蛋但也是素质超过全国百分之八十的男人,她的日子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任何人。 可她心里真正的观点到了嘴边,她发现是空白的。 教书育人这么久,把书上的观点搬运到学生的脑子里。 她已经忘了,自己真正想说什么了。 第96章 别这样 徐欢欢前脚出门, 昝文溪就跟着进了李娥家。 李娥扫干净炕桌,把鸡架掰了掰丢进狗碗里去,叮嘱甜甜慢点吃别被骨头卡了, 甜甜就放慢速度,吃一口抬头看一下,吃相尽可能地保持住了斯文。 昝文溪进来的时候, 李娥正在把垃圾袋抽起来, 里头赫然是两团还没动过的蛋糕,在屋子里倒出一股零零散散的臭, 被李娥一扎就收住了,撇在门口。 昝文溪走出个内八,含蓄地停在门口, 别别扭扭的, 她看见了赵斌熏鸡的袋子,低头酝酿了下,忍住没开口解释,朝李娥说:“我奶奶正炸糕呢, 过会儿来吃呀。” 黄澄澄的油炸糕裹着豆沙的八个, 裹着韭菜鸡蛋粉丝馅的八个,实心的十个。 “好。”李娥在拆一卷新的垃圾袋,头也不抬地和垃圾袋较劲, 昝文溪下意识地就走过去:“我来。” 她心说自己手指头粗糙,摩擦两下就开了。 一走过去,李娥的垃圾袋就搓开了,划拉一下抖开, 黑的变成半透明,迎着灯光水母似的一晃, 透出挺亮的一层光——漏了个洞。 哗啦一下,眼前就黑了,李娥用垃圾袋套住她的头,四周空气一滞,她先嗅到自己头发上的油炸糕的香,再嗅到李娥手指尖的蛋糕气味,闷闷的垃圾袋随着呼吸落在脸上。 她抓了一下,却只虚虚地抓到了一团发丝,李娥贴着她,往垃圾袋上吹了一口气。 像被一场雨后的风吹过了,垃圾袋飘向眼睛,破洞飘然落下,她连忙吸气让破洞来到眼前,甜腻的空气顺着那撕破的洞流向鼻尖——李娥的手指的气味。 她仰着鼻子嗅了嗅,终于不满地说:“你怎么也和徐欢欢一样当我是垃圾,拿这个来装我。” “你去买赵斌熏鸡了?” “嗯。” “他的熏鸡方子还是我调出来的。” 昝文溪双手齐舞,要把垃圾袋从头顶撕扯下来。 “哦,”团着手里头的垃圾袋,昝文溪不知道怎么交代起,她解释了,就会和李娥越来越近,缠绵不开,就装着傻另搓了个垃圾袋套好了,好脾气地收拾着,“一会儿来吃炸糕呀!” “不去了。” “我给你端来。”她自己去拿了个碗走了,过了十来分钟端着装满炸糕的碗回来,搁在炕桌上,李娥一直没动地方。 她真怕李娥就这么沉默着不吭声,有句什么话来着?在沉默中灭亡?她没读过书,听不得这话,在院子里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了好几分钟,一跺脚,跑进门先兜住李娥的腰就贴上去,趁着李娥还没发脾气,赶紧软绵绵地说:“是那个徐欢欢说什么屁话了没?你没主动提,我也怕提起来你生气。” 真了不得,她现在比昝小鱼还了不得,蹬鼻子上脸的法门是学得很到家,昝文溪自己也很惊讶。就她不多的经验来看,她搂着李娥的时候,李娥可不会撒手把她推开,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好脾气。 “她?”李娥拔高了声音,别过头去,把脸拉得很长,“过来给我当老师了。” “这不挺好的嘛。” “挺好的?她教我赶紧改嫁一个。” “那她怎么不嫁一个去,自己老公都那样了。” 她答得很有急智,李娥噗呲一声笑,好像本来也没因为徐欢欢生气,扭头扒拉开她的胳膊:“我是问你熏鸡的事情,你别装傻。” 她一笑,昝文溪就装傻:“今天吃炸糕呢,所以买熏鸡吃。” 意思是好饭要有仪式感,配点好菜来。 李娥皱眉:“你就支持赵斌的生意来气我?” 昝文溪只是抬着眼看李娥,过了挺长时间也不正面回答,怀着一点秘密似的微笑着:“他不认得我。” 李娥把话吞回去了,好像原本要说的话都说出去,浮在两个人中间,现在都咽回去打哑谜,李娥不说,昝文溪也不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长得跟前些日子可不一样了,是长开了,是吧。” 说着,李娥托起她的下巴端详,李娥总爱托她下巴仔细看。被美人的目光看久了自己好像也沐浴了点漂亮,昝文溪没露怯,仰着脸给看,笑眉笑眼的:“丑吗?” “不害臊。”李娥嘀咕一声,拍拍炕让她坐上来。 昝文溪去拿了筷子倒了热水,端着一碟白糖过来:“吃糕,我看你把蛋糕都扔了,肯定也没吃饱。” 李娥在炕上动筷子,她在下面看着,一会儿给炉子填块煤,一会儿把李娥的衣服叠了叠,一会儿把桌子上的东西归置得比整齐更整齐,李娥吃完了一个蘸白糖的炸糕,撂下筷子说吃饱了。 她就收拾着放进冰箱,往白糖碟里倒水搅匀成糖水端起来喝了再洗干净,擦好灶台叠了抹布。 昝文溪干活很利索,李娥也认证过。她刚收拾完,李娥叫她一起来看个视频,是个年轻女孩自学装修,把家里翻新了一遍,刮腻子做木工缝帐子,一个人把一个破屋子打造得比城里的楼房还好看。 “我看她一边刮一边教,教程还挺仔细的,等我的店开了,也不用雇人,自己就能弄出来,还要你来帮我。”李娥说。 昝文溪说:“她真厉害啊。” “院子里的灶还是我搭的呢。”李娥适时地说。 “你哪怕一个人,也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昝文溪夸着她,把脸贴过去仔细看视频的收尾,是女孩和姥姥姥爷的全家福,配着煽情的音乐,李娥就把手机关了。 “你要我一个人做?罢工不干了?” “没有哇,我就是说,视频里这个女孩了不起,你比她还了不起,”昝文溪干巴巴地解释着,心里又亮起一点急智,连忙找补说,“我也干不了什么,也没文化,你说她教得很仔细,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咯,我只要做得到,都跟你一起做。” 李娥终于把这个翻篇了。 昝文溪心里说,要是每次自己畅谈未来,旁边这个人都避而不谈嗯嗯敷衍的话,她也会怀疑不高兴的,可她撒不出谎,只好顶着“要结婚”三个字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头走。 李娥又把她喊住了:“等你有空了,跟我多聊会儿吧?” “啊,好呀,我跟奶奶说一声,一会儿过来。” 邻居相处得好像跟那一个院子里的两个房间似的,昝文溪进进出出好几趟,再过来的时候看见徐欢欢,裹紧风衣往外走,不知道去哪儿,她还好意打了招呼:“徐老师。” “没你的事!”徐欢欢莫名其妙地呛她一刀子,昝文溪头一回知道“耸肩”这动作这么好用,耸了好几下肩膀,抽风似的进了李娥家,给她学徐欢欢的架势。 “她就这样,我就嗯——”她耸肩示意,“她没理我。” 李娥说你每天去人家那里学字,背地里嘲笑人家,这多不好,说着把泡脚水和拖鞋都放在她脚边。 手脚洗干净了,她上炕脱衣服钻进被子里,李娥挑开火炉二圈把火盖丢上去,火焰被压住了头,气势低了下去。再擦擦手,摸着灯的开关。 啪一声,屋子里黑下去,昝文溪翻了个身等着,两张被子挨得很近,李娥躺下的时候昝文溪还替她扶着枕头,一条胳膊探在人家的被窝里暖了会儿,给捉了个正着。 两只手在被子下面交缠着,昝文溪慢慢地觉得热,又不敢贸然伸腿去外面,怕再感冒一遭。 李娥酝酿了很久,好像黑暗中看不见脸,有些话才能开口:“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嗯。” “人们有好些议论,我也不在乎那些……就是替你高兴。” 晚上说的话就是不一样,她和李娥总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闲言碎语,烧菜吃饭,打扫院子,养狗逗猫的,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就近了。她说不好,她是要对李娥好的,有自己的主意,可李娥什么时候和她这么近了?回过神才觉得,她有点离不开李娥了,三个月太短了。 她往李娥那边蹭了半寸,李娥摩挲着她的手背,继续说:“我这人别扭,说出来的话……老是不对,我心里也不是那么想的,说出来就变味了。” “你怎么了?”昝文溪凑近了去看,朦朦胧胧还是看得到的,李娥扭过头不给看,五指张开,贴着她的脸把她按回被子里。 又干干巴巴地晾着好一会儿,李娥才想起怎么说:“我想问你几句话,你别对我撒谎,行吗?” “嗯。” “你真二十四了?” “嗯。” “你是昝文溪吗?” “嗯。” “你是不是,很快就走了?那时候,我还能再看见你么?” “这个两个问题。” “那你分开回答。” 昝文溪想要把胳膊抽走,被李娥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手指尖按着她的手腕,像被按成了一块酥糖,散了一枕头。 “是。” “能……再……” “能。” 昝文溪没有撒谎,还有照片可以看。 只是这样钻漏洞,李娥会怨恨么? “有照片。”昝文溪还是补充了。 她感觉手腕被按得非常重,李娥好像要现在就把她拴住,怕她下一刻就走了。 “你结婚的话,是骗人的?” “嗯。” “买赵斌的熏鸡……” “我不能说。” “你要杀他去?” 昝文溪不吭声了,她没办法撒谎说不是,李娥的问题怎么都是窄巷子,不是左就是右,没有模糊地带,也或许是自己拙口笨舌……也或许是,心里也想把自己的事向谁说说才好。 也只是想想。 “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12月……” “你坐车走,还是……怎么走?” 回过神,李娥已经紧挨着她了,随着一个个紧追的问题,李娥跟着问题的尾巴追了上来,从手腕捉到肩膀,扣紧后背,殷切地看着她,鼻尖挨着鼻尖问话,黑夜是一团灰黑色的塑料袋,透着一点光,两只在塑料袋外头的灯亮着,她忙闭上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地叮嘱,“别跟我奶奶说。” “不准杀人!”李娥压着嗓子,怕人听见,可又急切,喊出来像是带着哭腔。 “我没……我没,”昝文溪被李娥追着摁在被窝里,又热又躁,难受得想要挣脱开,“要是我……真要走了,他伤害你,我……不要他得逞。” “赵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勾搭的报应!你别去杀人,好不好?你走……你……非得走吗?” “我不聪明,要是,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 “我……”昝文溪期期艾艾,意识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李娥好像缠在她身上的毛衣,热得发烫,每个句子都在恳求,手指尖那么凉,扣在她脖子上那么温柔,就是发了狠也是轻轻托着她的脸问话,眼泪贴着脸颊往下滑,也分不清是谁在哭。 她知道自己漏洞百出的说辞总有一天给李娥发现了,可李娥真问出来,她也只回答了那么一点点,胸口就鼓胀起来,憋着个气球越吹越大,只需要再轻轻一碰,她就会溃败。 “你那么好,就是跟徐……跟别人说的那样,一定能找到个好的,比刘……比别人家的好一百倍。要是一个人过日子,也比别人一家人生活过得更好,你还有甜甜,也不孤单。我趁着还没到时候,能帮到你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想——” “怎么都要走?” 昝文溪不知道第几次从李娥嘴里听见这句话了。 从李娥生命中走了很多人么?她不知道李娥的过去,徐欢欢说的那些狗屁她都扔在脑后一点也没算进来。 那垃圾袋一样的劣质黑夜中,从窗帘透进来的一线月,照着李娥柔软垂落下来的发丝,那张古装电视里走出来的脸好像撒了层极淡的银粉,映出一个写意的轮廓,泪水让眼睛变得明亮,轻盈地散落,浇灌在枕头上。 枕巾上有一股洗衣液的好闻气味,昝文溪怕哭脏了,慢慢扭过头,她是无意,李娥却微微愣了愣,再往前半分,呼吸一错,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 “能不能不走?” 好像亲她一下是个非常昂贵的货币一样,用来换了“别走”这事。在懵懂的昝文溪看来,有点过于昂贵了,最重要的是,她做不了主,亲吻和生死还能联系上?死是悬在头顶的重石,吻那么轻。 她转过头:“……别这样。” 第97章 女通讯录吵架实录 “……别这样。” 李娥胸口有一把壶烧开了, 水汽外溢,蒸得她胸口鼓胀,脸也烧上一股热, 热烘烘地烧着,她咬住嘴唇,昝文溪已经转过身子去, 一个吻落了个空。 她捂住湿淋淋的脸蜷在被子里, 感觉到一种叫孽力回馈的东西在被子里抱着她,从后头嘲笑着她, 她说不出话,想回到五分钟前,把自己掐死了完事。 问出口的事怎么样呢, 心里头千万个线头, 慢慢地,慢慢地互相抱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哪件事难过,索性攒在一起哭了。 昝文溪转身, 好像刚刚拒绝的不是她似的, 半撑着坐起,慌里慌张地凑过脸,被她一把推开了, 又贴上来。 就这么个人,对她一点企图也没有,溪水东流,她只是在岸上看着。昝文溪对她没有任何条件, 只是对她好,然后不管不顾地走——走, 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出来,昝文溪坐在这儿也像是不在了,睁眼一看,茫茫人间,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她没有任何手段能把人留下。 “李娥……我,我做不了主,我也想一直跟你待在一块儿……” “走。”她从指头缝里逼出一句话。 “我……” “我一个人坐会儿。” 昝文溪茫茫然地被李娥赶出去,可天黑风高,她现在回去,奶奶都把门插上了,只能翻墙。她慢吞吞地找衣服,李娥弓着腰坐,脸深深地淹在两只手心里,肩膀一动一动。 “我不是不喜欢你亲我……”临走前昝文溪要解释一二,膝行到李娥身边,用嘴唇碰碰人家的手指,手背,李娥挥开:“别这样。” 她不解了,抿住嘴唇把两条腿往外伸,胳膊还撑在李娥腿前,等了好久李娥也不挽留她,她满心的话说不出半句,吐出一口气,这才知道为什么人叹气,脖子就会低下一截。 她低声下气地边走边回头,李娥缩在黑夜中,边缘模糊,一个险象环生又寂静无边的夜晚。 昝文溪到底还是没回家去,她停在院子里站着,站得两只脚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把她吃下去的两只脚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爬到半截腰,把她吞进去了。 她看着窗帘在动,光从里面荡漾出一条缝,李娥的影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若隐若现,她摸着嘴唇反刍李娥的话,狗从窝里伸出头凝望她,她看向狗,好像也趴了下来,面前叼着骨头。 半截腰都没了知觉,不知道是站久了,还是被风吹的。 风把云拽过来给月亮遮羞,天越来越暗,她挪开步子踉跄着,李娥竟然没来闩门,她又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带着一股凉风进去,家里头竟然还亮着灯。 李娥踩着被子靠着墙坐,面前是手机支架,正在放一部流行的电视剧。李娥木然地看着电视剧,但到了广告也没有动动手指挪下进度条,好像是跟墙长在一起风化了。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通红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扑到炕沿,手机啪一声给打成静音,不知道卷到哪个角落去了。 “你没回家去?”说话间,李娥胳膊一伸,抖开被子把她卷进去,也顾不上她换没换衣服,把冷风也裹进来,两只手贴在她冻得冰凉的脸颊上,“说话,怎么不回家去?奶奶把门闩上了?那怎么现在才进来——” 腿麻得像触电,她歪着身子不吭声,等李娥问完了,面色苍白地笑笑:“还没到走的时候。” 这话一出,李娥的脸更白了,垂着眼皮跳下炕挑旺了火,等火炉再热起来,浸了两条热毛巾搓她的脸和手,把她当个玩具娃娃似的搓了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出热,嘴唇裂出又一个笑,轻声说:“我是傻子,不聪明,不懂你们的想法,要是你赶我走,我就提前走。” 把毛巾捂在脸上擦了两圈,昝文溪慢慢感觉身上热了,斜靠着墙朝李娥说:“我在外头想,不如今天就死了的好,你也不要我了。” 一连三句话都在戳李娥的肺管子,傻子软绵绵地恼着,她想不通的事要个回答——也未必是回答,可赶她走,不是个交代。 她自觉已经做了能做的,心里头也是乱的,只能听凭自己来故意说气话伤李娥的心,或许是猛药才能救绝症,她分成两个,一个哭着,另一个在外头嘲弄地笑着,要跟李娥打一架才好。 “别说这话,就是没了我,没有你奶奶么,谁又不要你了,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 李娥呛她,一边红着眼瞪她,一边把她拽到炕头,又搭了一条棉被上来,搓热她的手指尖。 “那我还没死,你就把我赶走,是什么意思?”她猛地把“走”就是“死”的意思点破,李娥没听见似的,侧身躺下,在被子里一钻,摸着她的手腕:“好冷。” “我难受。”昝文溪破开心事,哽咽了一句,她说不上来,只把李娥往外推。李娥讨厌得要死,她在生死关头凌迟了这么久,李娥还赶她走。 尽管她理解,她能明白李娥难过,可为什么要赶她出去,她妨碍谁了,把她当一块煤似的看不见不就好么? “对不起,再也不了。”李娥道歉,摸着她的脸,手指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好像她整张脸都冰凉,非得这么搓几轮才会热,可她已经暖和过来了,身下是火炕,屋子里火炉正热,四周热气腾腾。 “我是奶奶捡回来的破烂……你不要我,就把我扔了。” “对不起……对不起……”李娥喃喃地道歉,额头紧贴她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也有点语无伦次,“我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头堵得慌,我不会表达……只觉得该大哭一场,又怕你笑我,你一直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前一会儿还好好的,后一会儿……我知道你难受,可我不也是一样,你不跟我说,你就自己哭,把我赶走了,”昝文溪耿耿于怀地控诉着,越控诉越委屈,手脚并用地把李娥踢开,“我没跟奶奶说过半个字,死了还指望你给我烧纸,你这样……我死也不能放心!” “谁要给你烧纸,你——” “我现在就去死了!” 压着一个半月的秘密猛地揭开,好像高压锅盖子飞了一样,昝文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要是对面是姜一清这个间接害死她的人,她就二话不说去把人掐把死才能泄火,如果对面是徐欢欢这个陌生人,她就一口咽下去,阴沉沉地离开。 可面前是李娥,她只能揪着刚刚那一个值得生气的地方大气特气,把被子都踢开,好像李娥该着她似的受气,她在炕上坐起来,炮仗似的乱摆胳膊,抽风似的蠕动了好一阵。 李娥跪坐,沉默地看她,既不辩解也不阻拦,就看着她闹腾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昝文溪也觉得闹得有点疯癫,她是什么,耍脾气的小孩?一抬腿,碰到个硬的东西,拿出来是手机。 “它硌着我了!” 她给手机甩锅是徒劳,李娥看也不看,眼睫一动,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用手背擦掉了,朝她破开一个笑:“是我不好,对不起。” 昝文溪心里头更不是滋味,越发难受得说不出话,烦闷得简直想去把个什么人拽出来宰了才好,今天给李娥说了自己就要死的事,非但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好像一份痛苦交给另一个人,诶,该死的变成两份了!她真想把今晚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吃了。 “是我才不好,我总是办不好任何事……我活这一遭,想叫你高兴一点。可是……” 可李娥总是在难过。 浑浑噩噩十七年,人生短得只剩三个月。十七年又三个月,却是二十四岁,个中原因很难解释,也没办法从头开始说。李娥只知道她之前死过,现在活了,只剩一个半月就又要死,好像生死是个跨栏跑比赛,跑两步就抬腿跨一下。 “我高兴。”李娥说。 灯怎么那样刺眼,照得人总想流眼泪。李娥一开口,昝文溪就忍不住想哭,她想给李娥道歉,可她们总没完没了地道歉,到底是谁犯了错呢,也说不清,谁对不起谁呢?也很难说。 “我高兴,小溪,我高兴……可我越高兴,以后就越难熬。你明不明白?三个月以后你一走,叫我一个人怎么过?” “有奶奶……她……” 奶奶的阳寿也有尽头,奶奶收殓了李娥的骨灰,埋在了杏树下面,奶奶脱下了鞋,奶奶也死得很早。 昝文溪不说话了,从被子里爬出来,她想不出怎么安慰,李娥却笑着安慰她:“我高兴,我从没有这样高兴过……你对我一点利用跟图谋都没有,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想留住你。” 但凡人怎么能和地府抢人呢? 昝文溪抬脸看,李娥说:“可你知不知道,人要是没有吃过肉,一辈子没有吃肉也不觉得匮乏。要是有一天见过了好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你叫她怎么能不绝望?” “我……我……” “或许,或许再过五年,十年,能再遇见个人真心对我好,可我,没有那个力气,再一个人活那么久。” 昝文溪恨自己刚刚发脾气太任性,连忙说:“能的,你这么好,一定有人眼光好,真心对——” “要是我长得不漂亮呢,我不勤俭持家呢,我不会做饭呢?”李娥反问。 “可……”昝文溪心里想,这把人说成什么了,那这不是说她昝文溪么,真会笑话人。 “可什么可,要是只有人足够好,才能被别人真心对待,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不够好,你就不来找我了?” “当然不是!”昝文溪被绕进去了,大声反驳。 “你看,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一样好。” “我……” “我不想让你走,能不能不走?” 再一次,李娥撑在她身侧,把头发别在耳后,低眉亲她,嘴唇碰着嘴唇,鼻尖靠着鼻尖,呼吸缠在一块儿,这会儿是苦的,她想说话讲讲道理,但话音还没出口,就被轻轻碰回去了。她虽然不知道接吻意味着什么,却也知道这意义非同凡响,她身上更难受了,却又不敢动弹,逆着光看李娥,看不清表情,亲着亲着身子就不受控地软下去,抓着被子暗自使劲儿,才终于把话说出口:“嗯……我也不想走……唔……” 李娥不讲道理,她走不走,难道是她决定的?她决定不了,也强调了,可李娥就是选择性装聋作哑,非要听个谎言不可,就要用亲吻换生死,跟阎王爷强买强卖,真不讲理,真不讲理…… 第98章 女通讯录腻歪日常 昝文溪对着光看李娥, 李娥亲完她,像纸人活了,脸上洒了点红。 她撑着起身, 陷进被子里,李娥歪了下脑袋看她,长发和衣裳勾结着缠在一块儿, 昝文溪脑子里嗡嗡作响, 慌乱地用手背碰下脸颊,咕哝了声炕头太热了——把自己想辩解的话忘了个干净, 只知道李娥不讲理地把她的话打包扔出去了。 李娥问她知道这是做什么吗,昝文溪点点头,心里疑惑李娥在明知故问些什么。 她倒也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反正就说知道, 李娥回手去把灯关了,四周一黑。 “睡吧。”李娥说。 李娥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着睡觉,身子却靠过来, 五指伸开, 托住她的脑后亲她。 昝文溪心里想好吧,亲个没完没了的,是有多舍不得她走……虽然李娥对她做什么都行, 可这也改变不了事实……唉…… 软趴趴地说腰酸,要挪一下胳膊,说着就扯开被子给李娥裹了进来。 李娥顺势倒在被子里,昝文溪把被子拉紧, 只觉得炕头燥热,脸也被烧得发烫, 偏偏李娥就要往她身上凑。她悄悄伸出一只脚凉快,伸个懒腰让李娥抱得更实,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她是李娥身上的印子,不知道为什么,吐露出将死的秘密让自己变得轻快半分。 她怀揣着这个愧疚的念头闭紧了眼,再睁开,已经天光大亮。 对于昝文溪经常混在李娥家里的情况,奶奶表露出一种格外的矛盾,奶奶一边相信李娥是个拿了她存折与密码连一毛钱利息都不会拿走的好人,一边相信昝文溪和李娥混在一起不好——但为什么不能和好人联系在一起,就势必扯上男女关系这码事:但男女关系上,奶奶一边坚持相信是李娥好,赵斌坏,又一边被流言影响,混沌地认为或将影响昝文溪的择偶(哪怕在她眼里昝文溪还是十七岁)。 昝文溪从李娥家里回家之后,奶奶不是特别高兴,又叮嘱她不要老是去李娥那里了,但也就是提了一句,没有多说什么。昝文溪抱着昝小鱼滚在奶奶怀里,奶奶说起开,针落在炕上找不到了小心扎身上,她一滚就扎在裤子上了,扯下来交给奶奶,奶奶被她这一团孩子气搞得忧心忡忡:“我死了,你可怎么办。” 昝文溪不操心这些,她只操心她死了奶奶怎么办,她们都活不久,奶奶去了地府或许会在那些等着投胎的鬼魂中听见自己的事,也或许不会。 小狗淘淘在外面汪汪地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奶奶探头看了一眼说:“李娥来了。” 李娥基本不会空手来,好像拜山门似的总得给淘淘一点好处,甜甜吃的比淘淘好很多,淘淘每次吃到都欢欣鼓舞地叫几声,好像是隔着墙给甜甜示威。 没一会儿李娥就进来了,昝小鱼想要趁着门打开钻到院子去,被李娥用脚尖拦住了,拦腰抱起来扔回炕上,冲奶奶打招呼:“大娘,还没吃饭呢?中午去我那儿吃呗。” 昝文溪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她,打她进来就跟探照灯似的望着,李娥垂头看她笑,熟练地拿起炉子上的茶壶倒了水洗了手,把人和猫挨个儿摸一遍,奶奶才回答她:“你今天不上班?” “去了店里头,这会儿不忙就让我们回家做饭了,下午忙。” 这工作时间还是挺灵活的,毕竟多的是要接孩子给一家老小做饭的女工。 “晌午吃点什么?”奶奶一边缝垫子一边问,头也不抬。 李娥说:“都行,所以来问问,咱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张罗。” “哎呀,你天天破费这些做什么,”奶奶撂下针,正看见昝文溪抬着脸朝李娥傻笑,摇摇头,“不去,不去,我都和面了,一大盆呢。” 李娥被拒绝了,转头跟昝文溪说:“你来吧,我做炒面,豆芽炒,便宜。” 奶奶率先说:“她不去,哎呀,你就别惯着她了,嘴馋的,天天在你那里吃,我做的饭都不吃了。” 昝文溪刚要张嘴说话,李娥就笑着说:“哪有,喜欢吃还不好么,吃不下去就要有病了,这样健健康康的多好。” 她用话把昝文溪堵住了,又三言两语地告别了,走之前摸了下昝小鱼,小猫没轻没重,爪子尖利地在她手上挠了一下,昝文溪啊呀一声,李娥就反手戳戳她说:“那晚上下班我给你带点零食,来取一趟就行。” 李娥知道昝老太太对她有了一些提防的意思,她也并不气恼。 在她决定迈出那一步之前,昝老太太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的拒绝,敏感得叫人畏惧。 老太太用这种敏感把昝文溪保护得很好,她不相信这片烂地方的人只对漂亮的小女孩有恶心的念头,在昝文溪混沌的幼年时光里有一些混沌的小孩所不能理解的恶,老太太阻拦他们,把昝文溪拴在裤腰带上,让她一直都当个孩子,连接吻的意义都不知道。 她也在想自己是对是错,是否欺骗了混沌的傻子,她的吻是否是另一种猥亵与侵犯? 为什么旁人眼中是“同性恋”,她自己尚且没弄清,就赌气似的遵循着本能做了。老人的拒绝是一种审判,她回去后思考很久,还是决定不要脸地活着。 晚上昝文溪来了,头一回见到完整的糕点,不是碎块,压瘪的,剩下的,而是完好的装在蝴蝶结盒子里的,透过玻璃纸看见奶油将融化的质地,点缀着巧克力碧根果杏仁,昝文溪的眼睛瞪得很圆,说:“这个不好吃么?为什么没卖出去?” “我特地留的。” “那不是要亏本了。” 李娥逗她:“那你多吃点就不亏了。” 这是她用自己的钱买下的店里最抢手的一款小蛋糕,老板说都有材料了你自己做一个试试,李娥试了下,觉得没做好,也拿回来了,藏在冰箱没给昝文溪看见。 昝文溪幸福地去拿勺子,她坐在炕沿,昝文溪吃一口就用勺子挖一口给她,她摆手说消化不了,缩着脚看昝文溪没完没了地给她递勺子,最后吃了一口,客观上,味道和压瘪的差不多,感情上就比压瘪的好吃很多,昝文溪没有什么灵敏的舌头,更吃不出区别,只知道好吃得要命,把底座都舔干净了,长长地吐一口气。 “给奶奶也准备了,不过老年人太甜的不能多吃,冰箱里,一会儿我给你拿着。”她说,拍拍身侧,让昝文溪坐上来,两团人依偎着,过了一会儿,李娥说:“我上回看你奶奶的存折,我觉得得往后考虑一下。” “什么?” “她有低保,基本生活不愁,但老人家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才是大支出。” 昝文溪心里想不会的,奶奶的结局就是无疾而终,最多就是年纪大了腿上风湿病老是腿疼,电视上什么癌症绝症的和奶奶没有关系,她没有考虑过这些。 但李娥慢慢掰着指头给她说起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专门对老年人的保险,还有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等等,到时候哪个能报销百分之多少……她是听不懂的,只知道中心思想是,买这个保险,每年花一笔钱预防着,万一到了最紧要的时候,就能缓解压力,没钱治的病也有指望了。 昝文溪歪着头,李娥知道她要死了,那奶奶未来的病……李娥是决心承担下来照顾奶奶的事情了么?这么想,她忧愁起来,差点把奶奶的阳寿说出去,又想万一奶奶能比预期活得长……一些万一的情绪砸在身上,她就僵硬地点着头,听李娥安排,心里又很愧疚,抱着李娥的胳膊一个劲儿点头,估计哪怕李娥一会儿说要把她存折里的钱全拿走,她也会连连同意。 李娥不说这些话,只说要是她同意,就叫她把奶奶的身份证给她,她去办理就行,这事儿不用跟奶奶说。 昝文溪:“那我去偷存折……”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要偷户口本来结婚,李娥噗嗤一声笑了,昝文溪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忧愁地想了下计划——奶奶出门看别人打麻将,她就去把存折拿过来,反正李娥知道密码。 “不用。” “不用么?” “嗯,现在很多保险,你在网上绑定一个账户,它到时候就自动扣款了,不用一次次交。” “那钱……” “再说吧。”李娥说。 保险,账户,扣款,这些字眼,昝文溪想从徐欢欢那里学习可是没有学到,在李娥嘴里听见像是天书,她很详细地问了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娥也尽可能地给她解释——但她发现这个社会的体系过于庞大,每个词后面都连着一串知识,别说是昝文溪,就是很多智商正常了很久的人也不一定全能弄得明白,昝文溪只能弄懂大概,最后给糊弄过去了。 趁着这个空,昝文溪说:“我没有身份证,等我死了,我奶奶也没了,我奶奶的房子会归谁呢?” “唔……” “我奶奶上次说,想让我弄身份证,这些是去派出所问就可以,对不对?” “你想要个身份证?” 昝文溪摇着头:“不用,就是这些流程,我总得跟奶奶讲一下,假装我问过了。” “天天糊弄奶奶呢?” “没有!”昝文溪嗔怪着轻轻推她一下,“我只和你说了!奶奶还不知道我的事。” 说着奶奶,她忽然想起奶奶不让她在李娥这里久留,一跃而起,李娥也匆匆跑下来给她打包蛋糕。 昝文溪说:“你觉得我不跟奶奶说,对么?我怕她,万一被我刺激了……” “不说是对的,让她高兴点吧。”李娥一边抖塑料袋一边语速飞快,不到三秒钟就商量好了要把奶奶瞒过去。 昝文溪坚定地跺跺脚,感觉哪怕是死,有个人商量的感觉也很好,接过蛋糕放在一边,往前凑了凑,在李娥脸上亲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李娥故意问她。 昝文溪端起蛋糕思考了一下:“不知道。” 李娥摸摸她的脸:“不害臊。” 第99章 快乐的事01 李娥大清早地起来翻腾衣服, 从衣柜里一卷一卷地翻出樟脑味的旧衣服撇在地上,跪坐在衣服堆里挑拣。这个能穿,哪个颜色不喜欢了, 就撇在一边。樟脑丸一颗一颗地往外掉,她捡扣子似的用手指拢着,避免弹射到门外被甜甜误食。 扔了好些衣裳, 有时李娥也吃惊自己留下那么多刘文华的衣服做什么, 就连那件宽大好穿的羽绒服也一并扔了,家里把刘文华的影子彻底扫走了, 衣柜一空,李娥对着镜子比划了好一阵,惊觉自己衣服太少, 正在想着怎么用这些有限的衣服搭配出花样, 闹钟就响了,她匆匆上班。 昝文溪的奶奶如果还在捡破烂,一定会把碎布头捡回去废物利用——李娥自己也会废物利用,她用碎布头拼凑出给甜甜的垫子, 甜甜再乖也是条狗, 有时候就叼着垫子咬来咬去,咬破了她就重新缝。但这会儿她决定不那么从手指头缝里抠钱出来了,抠出来钱, 时间就大把地溜走,眼下时间是最为紧缺的东西,比青春走得还要快,她简直恨自己年轻。 找了个天高气清的周二, 昝文溪清早醒来就被她的微信吆喝过来,眨巴着眼看她, 她在炕沿搭了好几条裤子上衣,叫昝文溪坐在炕头等着,她从门出去,换一身衣服进来,让昝文溪当评委。 评委在炕头蜷着腿,好奇地看着门关上,传出李娥换衣服的声响。 炉子生得格外热,李娥穿的全都是夏天的衣裳,夏天她们还不太熟,李娥好像是要补偿给她,特意穿给她一件件地展示。李娥没什么好衣服,都有点发皱,穿之前,李娥用夹头发的夹板和热水的喷壶硬拉硬拽着把衣服领口抹平了。 头一件,是件暗粉的T恤,滚了一圈金边,上头有个非主流的女人的头,女人的衣服是一圈圈圆形小亮片。昝文溪不懂时尚,只知道不好看,但一看见李娥的脸,这衣服好像也没那么晃眼睛了,点着头咧嘴笑。 第二件,一条暗灰色的蝙蝠衫,背后有个骷髅头。昝文溪连连摇头,李娥脱下来一看骷髅头不吉利,卷了卷扔进炉子里烧了。 第三件,白生生一件短袖,就是压了太久,有道车辙似的黄印。 李娥把衣服都撇在地上了,昝文溪挺起上半身张望,在众多旧衣服中间,李娥挑挑拣拣,捞起一件抹布似的东西,摊开看,是件乳白的裙子,李娥端详着,忽然冲昝文溪说:“这件好看么?” “好看。”昝文溪嘴里没有不好看。 不好看的衣裳堆了一地,更不好看的衣裳在李娥身上。李娥挂着难看的衣裳长着漂亮的脸,均衡地变丑为美,换了裙子进来立着,捏起裙角,昝文溪连连点头。 李娥转了个圈,朝她笑下,把乳白色的裙摆转开,转了两三圈就顺势跌在炕上的衣服堆里笑,胸口柔软地起落,裙子像牛奶似的流到炕沿,卷起一道浅色的浪,火炉烤得两条纤细的小腿泛出蜜色,晃动着火焰的影子,一口一口地爬上膝盖。 “喜欢哪件么,这么多衣服。”李娥出声,昝文溪啊一声回神,随手拎起手边一件。 展开看,是条夏天的牛仔短裤,李娥随手拎起另一件在昝文溪身上比划。 “啊,给我穿?” “嗯。”李娥是存心摆弄她,逼着她把毛衣棉裤都脱了,昝文溪裹着被子蠕动了下,猛地大喊不公平,李娥换衣服就可以换个房间,自己就成了煮鸡蛋在这儿被剥开。 李娥就背过身子去。 昝文溪把衣服换好了,看自己两条腿像两根难看的竹竿,搓着膝盖一阵不自在,李娥已经扭过头瞧她了,先是垂着眼看她的身体,大冬天穿夏装,这可真是叫人害臊。然后李娥抬眼看她表情,看得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脸红了,格外不好意思:“看什么看,我知道我不好看。” 就这么闹着边换边扔,把春夏秋都过了一遍,衣服也整理好了,昝文溪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了——原来是帮着李娥收拾家里了,玩着闹着把家里大扫除,给炉子添了两次煤,她有点担心煤炭用得快,转念想,李娥平日里都很节省,而且也不是天天都在屋子里办时装表演,就多扔了一块煤进去,火焰窜出炉盖,她用火钩把焰头压下。 李娥提着两大袋子,昝文溪一探头:“怎么都要扔了,刚刚不是还穿得好好的。” “都不好看,过季了。”李娥说。 昝文溪就仰起脸笑,她其实不好意思说李娥的穿搭几乎都没几件好看的,李娥不存心搭配,就都挺好看,纯色的毛衣,高领秋衣,就连一件睡裙都好看,但李娥要发挥时尚嗅觉的时候,时尚就溜边儿走了。 她想说,但她又觉得,自己傻了那么久,忽然就在审美上提出一些建议……她又不懂时尚,就是觉得拍照出来不好看,这理由可行不通,所以话都咽回去,穿丑衣服妨碍李娥是美人了么?没有。 还好是冬天,再怎样穿,街头的人们都是一片灰黑。 刮着一片片鱼鳞似的风,人脸上被风掴着巴掌。出门非得戴帽子不可——老实说,也不知道李娥非得出这个门做什么,难得休假一天,忽然就要来民政局,民政局旁边的二楼是什么社会保障大厅,昝文溪模糊地认着字,棉门帘一开,就被卷进了屋子里,里头是热的,有暖气,她靠着暖气站着。 李娥挤进了排队的人群中,昝文溪凑过去,可接下来说的话,她就不太听得懂了。 只听到一些本人到场,身份证,保险,办理,保障,账户这类的词。她面色凝重,李娥点点头,不停地问问题,陪着笑,点着头,排了好几个窗口,从展示的架子上拿下一本册子钻研。 “我们是来办理什么?” “办理?不办理,就是先来咨询……就是来问问。” 昝文溪想起自己去医院踩点,明白了:“给我奶奶办业务?” 李娥微笑着没吭声。 跑了这一趟下来,四肢暖过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天地灰蒙蒙的一片,昝文溪想,冬天是一种灰,她就要死在这种灰白的季节,不由得觉得自己死的时机不对。 她望了一眼李娥,李娥也在凝望窗外,挂着满脸的心事。察觉到她的目光,就悄悄把心事一卷,变了张很温和的脸扭过来:“这里暖和,暖和一会儿再出去。” 李娥知道她的死了,她一开始以为这是个很不能暴露的可能,但说出口,她就非常想要和李娥说更多关于死的事,好像讨论开了就不怕了,果然当大嘴巴是没止境的,昝文溪抿住嘴唇,把软弱藏回去,牵住李娥冰凉的右手,轻轻一拽,让李娥又低了一点,叫她很轻而易举地亲了下嘴角——她心里怀着对李娥的想法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抱着希冀,希望嘴唇自己读出她想要的话,在那轻轻一沾下,透过皮肤传递信号给李娥。 李娥一僵,猛地脸色发白,好像不是亲嘴而是给人抽了一巴掌。脑袋甩开 ,往四周警惕地看着,人们忙于办业务,有的或许视线朝向这边——那一排等候的座椅上有二三路人,李娥好像被烫了一下,反手扣住她的手臂,匆匆撂下一句:“我们先走吧。” 昝文溪好像商场的小孩被家长拖离了喜欢的玩具摊位,步子踉跄频频回头,并未察觉到谁在用审视的或者难堪的表情来望着李娥,她不解,可李娥脸上白得吓人。 钻进冷风里,李娥又扫了一眼四周,才冲她说:“这是做什么?” “什么?”昝文溪不知道李娥在着急什么。 李娥语气一软,好像有点六神无主,又望了望四周,肩膀垮了下来,想说什么,好像对着昝文溪解释不清楚似的,十指摆弄了半天,终于豁出去似的找了个墙根亲了她一下。昝文溪刚露出笑,李娥就把刚刚那个吻当负面示范说:“以后……后面,要是公开场合,别这样。” “哦……”昝文溪思索着,可李娥不容她思考出不能这样做背后到底有什么逻辑,牵着她往下一个地方去。 路过民政局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都穿得很厚,企鹅一样迈步从台阶下来,距离越来越宽,两只企鹅挪开了,走到平地上,女的跟男的说:我走了,男的早就扭过头走了,女的在原地站了会儿,蹒跚着往另一个方向挪着走。 “是离婚的。”李娥解释说。 “结婚也是在这儿么?” “是。” 昝文溪想着刘文华和李娥走进来的样子,一阵阵反胃,那时候李娥的年纪——还那么小,她不由得有点讨厌这个地方,她们怎么不阻拦李娥跟刘文华结婚,以至于李娥到了有德巷这种地方。 她意识到自己因为刘文华迁怒了一个地方,甩甩头把念头驱散。 李娥牵着她走,从一个大厅到另一个大厅,从一个办事的地方到另一个办事的地方,甚至听到人家喊她姐,不由得鸡皮疙瘩乍起,觉得怪异,李娥已经货比三家地问了好多,最后坐在另一个房间跟人签下了什么。 “是做什么?”昝文溪竭力辨认纸上的字,看见了“昝”字。 “没有什么。”李娥说。 昝文溪仰脸盯着看,李娥退一步:“是保险。” “噢!我还没有偷存折给你呢……” “不用,”李娥失笑,轻声重复说,“不用。” 昝文溪也知道买保险是要钱的,立即着急了:“钱……不行,我得回去跟奶奶说……” “你就要死了,不让我给你花点么?” “可是……我,我,那是我奶奶,又不是……你没必要……” “一样的,”李娥的声音很柔和,“你没强迫我,你没绑架我,我自己愿意……” 第100章 快乐的事02 李娥的意志纹丝不动, 昝文溪劝了好几次,李娥背着她买了什么保险,什么金的, 全用那浅浅的存款底子垫上,掏干了口袋给她送行,她上路前还能看见李娥为她花完钱, 变成个穷光蛋——这跟她的意愿完全违背, 她是想自己多使点力气,给李娥打下手, 多挣钱,让李娥过个温暖的冬,以至于过年。 昝文溪闷着脑袋走, 牵着李娥一只袖子, 李娥不吭声。 可她一回头,就一定能看见李娥的笑眉笑眼,好像知道自个儿这样花钱不对,但有点狡猾地用笑把她迷惑过去了, 讪讪的, 狡诈的,不好意思的,李娥的笑比迷魂药好用多了, 昝文溪就扭头不吭声。 也说不上话,心里头鼓鼓胀胀的,她和李娥相处,总有种被谁吹了一股气的充盈。街上卖气球的不一定比她更鼓鼓囊囊, 她也要飘起来了,胀得不太自在。 她这不自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人生第二回来月经,把自己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顿,想着女人难道每个月都要被惊吓一回?怪不得之前想发脾气,胸口鼓胀,来月经后跟奶奶说起来,奶奶说都是正常的,这是个预兆,女人真灵光,身体变化得很微妙,她体会着自己的身体,在被子里钻成一团,有点害羞。即便横躺着,她也觉得自己在下坠,下坠,从小腹开始下坠,总冒汗。 李娥又不请自来了,早上起就带着姜糖块,一进门,不打招呼就先烧热水。 奶奶正巧不在,屋子里是两个人的天地,昝文溪的眼睛凝在李娥身上,视线软趴趴地缠绵着,撒娇说疼。 李娥说肚子疼?就翻腾暖水袋,昝小鱼被李娥的动作吸引,跳到地上走来走去,是一块移动的绊脚石,把李娥绊得诶呦了好几声,拎着猫擦了擦脚,一把塞进她被窝里命令说:“ 捂着。” 昝文溪哼哼唧唧地说肚子是比较小的疼,胸口是比较大的疼。 “胸口疼?跟人生气了?”李娥把姜糖掰成小块,落在搪瓷缸子里当啷当啷的响。 “生气?没有啊。就是胀,憋得慌的疼。” 昝文溪一边按着猫,一边揉着胸口,小猫爱咬人,张开尖牙在她手背和拇指根叼了好几口。 李娥说快松开吧,她弄好了。 李娥拎着暖水袋跟姜糖水脱鞋上炕,昝文溪翻了个身,把猫放出去。昝小鱼在地上溜达一圈,没有人在走动,它意兴阑珊地跳回炕上,去窗台趴着。 昝文溪撑着坐起来,李娥让她先捂着暖水袋,凑近些,把被子裹紧了。 明明是决定照顾李娥的,但李娥一来,昝文溪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娇气地哼哼唧唧说疼,给李娥指胸口说这儿不舒服。 李娥端着姜糖水吹了下,还没留意她,放下杯子。 她捧着心口自己洗衣服似的搓,好像要把身体里那股胀气给揉面似的揉出去似的,李娥两手并用地过来牵她的胳膊不让:“你要是疼,自己还乱摁,有肿块么?” “没有吧,不知道。”她细心体会了下,这类正常女孩早早就体验过的东西她很少感知到,也根本不记得自己贫瘠的胸脯在初发育时怎么经历的,那时候自己混沌一片,所有的感受杂糅在一起像洗衣机洗完的卫生纸,分不清原貌,现在才想起分门别类,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有点依赖,李娥教她用卫生巾的,是个顶好的老师,她想学习另外的知识,比如生理期前后身体为什么会酸胀无力,下腹下坠,一时没想到别处——李娥不是外人。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揉着胸口是多奇怪的举动,偏偏她还无知地敞开给看,她专心致志地疼着。 李娥没搭理她,转头不停地吹着糖水,叫它赶快凉下来,好用勺子塞进她嘴巴里。 喝了两勺,昝文溪就捧着杯子灌进去了,李娥掀起被子叫她躺,昝小鱼趁机钻进来,被李娥一把揪住,拦在被子外。 她躺下了,又摸着手机看看时间才七点多,李娥上班还来得及,就拉着李娥说话。 李娥问:“奶奶呢?” “出去买菜了,说要包馄饨吃。” “走多久了?” “刚走没一会儿。”昝文溪翻身把李娥的手压在胳膊下,仰着脸望,李娥就倾下身子被她压着,用额头碰碰她。 昝文溪油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幸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主动仰着脸要蹭在李娥身上。 没过一会儿,衣裳下摆给掀开了,李娥的手像蛇一样钻进来,像神医似的,摸到她胀痛的地方就药到病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嗯,饿了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可她刚吃了早饭,胃里也不空,为什么觉得饿,好像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空空的没填满。 李娥的手从右边拨到左边,她就顺着从左往□□斜,还要挪着枕在人家腿上,方便那只手动作。 “还疼吗?”李娥轻声细语。 她刚想摇头,就警觉地想,病治好了,医生不就走了么? 立即虚弱地说还有点疼,请李娥使点劲。 她以为这是要使劲才能起效的东西,就像给奶奶捶背捶腿也得使劲儿才能有疗效。 李娥啊了一声,竟然真的信她的胡话,更用心地给她按摩起来,她只觉得越来越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娥把炉子挑热了的缘故,她的脸烧得好像身处炕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索性闭嘴哼哼唧唧,心里想李娥一定觉得自己病很重,会多摸一阵。 忽然小狗淘淘汪汪了两声,李娥迅速把手抽出来,昝文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抛弃打得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娥用被子裹住了。 李娥探头向窗外看,原来只是小狗淘淘看见了耗子,正奋勇地抠着墙根。 不知道为什么,李娥好像被惊吓到了,抚着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担心或者怕什么。 虚惊一场,李娥给她掖掖被子就要走了,她说不出“再给我揉揉”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憋了一下,拽着被子外的手拉进被子里,放在胸口上,哼哼了两声表达自己的暗示。 病还没治好呢,她自欺欺人地想。 李娥脸上带着一股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白,有点压不住的难堪,嘴唇也哆嗦了一下。在昝文溪的眼神下,神情慢慢回暖过来,但步子一错,人已经要走了,昝文溪不舍得,嗯嗯唧唧两声。 李娥抿住嘴唇,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心里头跟自己打了几架,才坚决地扭过身子。 昝文溪眉开眼笑,李娥却凝重地举起刚刚的右手,用左手打它,说:“这不好!” 昝文溪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拦她:“怎么啦?我要是做错了……” “是我不好。”李娥又来了,这平白无故的,又检讨自个儿说不好了。 “怎么啦?” 李娥抿住嘴唇很显然就要置气不吭声了,可这段日子显然也叫李娥改了,嘴唇翕动了好半晌,才命令她说:“坐!” 她盘腿坐直,李娥沿着炕沿走了好几步,走过来,走过去,天人交战,握紧拳头回头说:“我——我刚刚耍你流氓,你这次不懂,没生气。下次要是有人这样做,你就打她,不要让人乱摸你!” 昝文溪碰了碰胸口:“知道了,没事,是你就没事……” 意思是李娥别客气。 她这么油盐不进,表现出一个愿摸,一个愿挨的死皮赖脸,李娥脸色发白。 “我不好,你别这样。”李娥总把一切问题都先用“我不好”这个图钉扎住,才能开始描绘后面的蓝图,昝文溪也习惯了,专注地看着李娥要说些什么。 说来说去,李娥还是蹦出了个字眼“同性恋”,说这不好! 昝文溪当然知道不好了,要是好,姜一清和姜二楚怎么会拿这个字眼骂人? 她懂得一些朴素的道理,于是开导李娥说:“没事,傻子也不是好词,别人说我,我也不生气。” 她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不知道李娥脸上为难得又哭又笑是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李娥问她。 “怎么啦?我是傻子,那我是同性恋,也没事啊,明天说不定还骂我别的呢。我不知道又怎么了,我没读过书,我可不知道那么多脏词,”她理直气壮,又想起“破鞋”的前车之鉴,立即又靠近李娥说,“别人说什么,我们可管不着,我……你有我……你……这么好,他们没有福气知道。” 李娥僵硬了好一阵,然后冲她白了一眼:“不害臊。” “嗯。”昝文溪已经被说多了,知道李娥害羞的时候就会这么说,她理解。 “那你知道恋爱是什么吗?知道结婚是什么吗?之前不是挂在嘴边说要去结婚,好哇,跟我说说,你知道人们结婚要干什么吗?”李娥有点气恼,一件件地问她。 “要办典礼,办酒席,给人发糖……”昝文溪回想起自己在饭店打工时见过的酒席,虽然不是结婚典礼,但大家说典礼都差不多,“还要有主持人,要亲嘴,啊……” 说到这儿,昝文溪呆住了,她掰着指头想了想自己跟李娥亲了几次,抬眼看着李娥,终于回过味了,惶恐地摸摸嘴唇,想着之前自己说结婚的事,犹豫着说:“我之前不懂……我也没亲过别人,除了我奶奶,你……要是我……你……” 越说越没有底气,她把以前那些事情都翻腾出来,原来在李娥心里头是这样的,怪不得徐欢欢介绍对象李娥生气,李娥心里头是认定她们早就结婚了?那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可她也没有钱办酒席……死期将至,到时候李娥不是又守寡,自己还闹着要去跟别人结婚,怪不得人家生气。 但这事经不住细琢磨,她记得的结婚很少,所有的夫妻都是男与女。 “同性恋”三个字忽然跳上心头,一个陌生的字拆成三个字,她细嚼慢咽地明白了这个意思。 她跟李娥那么近,是不好的——和其他的骂名不同,李娥没有做过的事情,被人家造谣,是另一码事,可这同性恋三个字……是实打实地做过的坏事。 她重生以来,不光没有做什么有效的事情,还使李娥多背了一道罪名。 她望着李娥,不知道说什么,想道歉也说不出口,想着李娥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迁就照顾她做的,是她让李娥做了坏事,她无知地作恶,娇气地用所谓的喜欢,把李娥绑架了。 她害了李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不快乐的事01 原来做聪明人就是背着一个又一个包袱, 拥有的多,负担也多,心思就很重。 昝文溪跪坐着看手指, 李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不好。” 昝文溪没有逃避责任的习惯:“不是的,我现在知道了, 是我找上门烦你的, 我实在不聪明,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你, 我只想给你干活,让你高兴点。” 她六神无主,头一回这么无助, 不知道做点什么好, 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她一件有用的事情都没做好,不如现在就去死了。 重生回来做什么,她在地府没吃过太多苦, 现在经历了, 知道了无能为力,行差踏错,事与愿违, 爱恨都纠葛着。 要是说让她现在跟李娥绝交了去赎罪,也说不出这话,她的私欲钻出来咬她,是她离不开李娥, 怕孤孤单单地死,说不出那么有骨气的话。 李娥说:“我早上来, 怎么就和你吵起架了……我是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对你做那种事,这样不好。等你明白人跟人怎么一回事之后,我们再说这件事吧。”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李娥有点忧愁地看着她,“我结过婚,你……连月经都不太知道。” 人最怕别人戳自己短处,搁在之前,昝文溪就要窝火了,可现在她自觉无知之间把李娥变成了个同性恋,是个有罪之人,愣是半晌不吭声,拽着猫摸来摸去,一言不发。 一副倔样地坐着,李娥看看时间要去上班了,也想跟她说点什么,但言语太有限,嘴唇翕动半天,只摸了摸她头顶说:“还是个孩子呢。” 这话在之前能把昝文溪的气鼓到三丈高,昝文溪最不喜欢李娥把她当小孩看待。现在都失灵了,她回到混沌的傻子状态,也不知道该找谁问答案去。 小狗淘淘追着李娥出了大门,从外头闩门的那划拉一下,昝文溪才意识到自己被猫抓了好几道,昝小鱼嫌弃地逃到被子顶上去了。 奶奶过了半小时才回来,问她还疼不疼了,她其实不疼了,但心里难受,瓮声瓮气地说疼,奶奶就自己和面剁馅,她躺着听见奶奶的动作又不忍心奶奶一个人辛苦,还是爬起来烧火干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燎着了,她只觉得眼睛酸胀,总有眼泪往下流。仗着奶奶耳朵不好使,她一个劲儿吸鼻子,说来也怪,把鼻涕吸回去,眼泪就跟着回去了。跟柴火对峙了好一阵,终于失败了,两行泪流下来,站起来洗脸。 好歹没在奶奶跟前露出马脚,匆匆忙忙地做饭,吃饭,洗碗,喂狗,倒泔水,扫炕,扫地,扫院子,忙忙碌碌了接近一个小时,奶奶让她去睡午觉。 她就继续躲进被子里,脑袋空空的,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可以往枕巾上流。 以昝文溪有限的智慧,一直没想明白自己躲藏得那么好,为什么就被奶奶给发现了。 塑料纸似的手心搓着她的脸,奶奶盘腿在炕上看电视,电视正在播广告,奶奶就把声音调低了,抚摸着她的脸,摸了有三个广告那么久,才问她说:“咋了?跟我说说。” 不问还好,一问就泄了洪,昝文溪把被子一卷,脑袋蜷进去不吭声,只抽噎,奶奶就搓着她的肩膀,后背,沙沙的,她被摸了好一阵才感觉缓过来。 瞒着奶奶的事情险些就全交代了,除了李娥,只有奶奶能倾诉了,她拼凑了半天词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结结巴巴地比划了一阵,奶奶让她别着急,她急得打了个嗝,就收不住了,不停地打嗝,奶奶拍巴掌吓唬她好几次都没用。 喝了几杯热水,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奶奶望了一眼,起身把窗帘拉了一半,只留着一条缝透进光来,意思是所有的话都在这屋子里出不去。 “奶奶……” “昂。”奶奶答应着,搂着她问怎么了,她喊了好几声,就是不说别的话。 奶奶说:“是李娥欺负你了?” 李娥当然没欺负她,是她亏欠。 就这么句简单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流:“不是。” “她欺负你了!”奶奶下了决断,昝文溪抓着奶奶的胳膊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是我……我……” 一个“我”后面跟了那么多事情,糖葫芦似的串一串,她要从中间选一颗出来,还不能碰到最开始的那一颗有关重生和死亡的,她怕自己说出口,奶奶被惊吓出个好歹。 傻子结巴是正常的,但这段时间她口齿伶俐还跟王六女对峙过,奶奶不免着急,问她:“她做什么了?” 怎么老是怀疑李娥做什么?不是李娥,不是李娥的错! “就跟你说不要跟她多来往了,你看看。”奶奶絮絮叨叨,可奶奶越冤枉李娥,她就哭得越厉害,奶奶就越记恨李娥,好说歹说都是隔壁寡妇的不是。 寡妇做了什么呢,好像当了寡妇就自然带了点是非,她终于带着要为李娥证清白的坚决说出来了:“是我不好,我想帮忙,可我做错了。” 奶奶面色和缓:“做错了什么?你帮她就不错了,还要挑你的错吗,我们小溪做什么都很勤快,手脚麻利又干净,除了少根指头,哪里不如别人了?”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挠她胳肢窝逗她,非得叫她笑出来不可,她又哭又笑,只觉得憋得慌,推着奶奶说:“不是,我……我心里头过不去,难受。” “什么事情?要是李娥怪你,我去跟她说道说道。” “不是她的错,你们怎么都怪她,她哪里做错了,都说她不好!”她着急得快站起来了,奶奶的面色又转阴。 半晌才说:“你不懂事,别人对你好,你就把人家看得全是优点,一点不好也不能有,我说一句,你都要跟我打起来了,怎么了,李娥是天上的仙女?她早些时候跟赵斌——” 奶奶住嘴了,转头看昝文溪,昝文溪脸上从泪到怒,只需要一个李娥的开关。 所以流泪难受都是因为李娥,李娥做了什么,昝文溪不说,总得去问问清楚不可。 奶奶已经不打算和昝文溪多说了,猛地站起来就往外,忽然想起李娥还在上班没回来,又走回来。 昝文溪说:“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不喜欢,以前做错了事情怎么样,错不错还不知道呢,那以后不能做好人了?或者她才是被人害的,最后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人家头上,天经地义的?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她冲奶奶大喊着,奶奶也愣了,她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想把话收回去,捂住嘴,奶奶面色发青:“我给她扣过屎盆子了?” 是的,奶奶不会对任何人说三道四说闲话,奶奶只把揣测放在心里,看别人打麻将的时候也很安静,所有的主意都藏在肚子里。 “对不起,奶奶。”她知道自己急了,失言,现在易燃易爆,真希望能有个桶把自己扣上! 祖孙两个沉默了好一阵,一下午也没说半句话,晚上奶奶说吃饭吧,昝文溪就去吃——就这么和好了,谁也再没提这事。 可这事,在晚上爆炸了。 奶奶去找了李娥,笃笃笃地敲门,昝文溪跟在后头拽,别去找,别去找。 八十老太的脚力忽然就赢过了二十四的昝文溪,一个坚决的家长是不容任何小孩的抗拒的,此时此刻昝秀贞女士是一个战士,杀向了李娥的家。 有德巷在晚上才有点活气,徐欢欢下班回来,王六女遛弯归来,双胞胎放学,隔着墙有好多只耳朵,都知道了昝老太太面色不善地来找李娥,而傻子不让找,在后面哀求别这样。 李娥带着点讨好的笑把门打开了,在昝文溪之外的人,李娥要么是漠视,要么就是讨好的笑,不好意思的,迁就的,好像别人肯和她说话是一种赏赐似的。一片瘦瘦的人立在门口,奶奶说进去说,昝文溪手脚并用地扯着奶奶:“别这样,别——” 狼狗甜甜头一回冲昝家的两个女人吠叫,好像知道门□□发了冲突,汪汪个不停,昝文溪哭着拉奶奶,奶奶非要进家,李娥说没关系进来吧,就撕扯了好一阵,终于进去了。 进了院子里,昝文溪看向狼狗甜甜,甜甜瞪着她,犹豫了一下,退回去了。 一进家,李娥就张罗着倒水放饼干,奶奶把门关上,开门见山地说:“李娥,这些日子,小溪在你家里头多受你照顾了。” 李娥连忙说:“没有,是她帮我忙,我还一直没来得及——” “这个你拿去。”奶奶从衣兜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抹得很平整,拽着李娥的手就往里面放。 李娥好像被钱烫着了,弹了一下往外推:“不要,这是做什么,我不要……” “拿着,拿着,你也不容易。”奶奶拼命地给李娥塞钱,李娥坚决地推拒,昝文溪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好像过年时看别人家走亲戚不停地把红包扯来扯去地客套。 她以为奶奶要来训斥李娥,羞辱李娥,可这样看,奶奶亲热地拿出钱来好像是给李娥贴补家用,可李娥就像是被打了似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了。 这一叠钱还是塞在了李娥手里,李娥咬着嘴唇不吭声,奶奶说:“你一直也帮我买东西,喂狗,存钱,办业务,有你在,我都放心。别看我是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我看人眼光准,要说这有德巷里头我最看得上谁,肯定就是你,这钱,你拿着吧,要是家里头有困难,我还有点钱,你也知道,我用不到多少,用的时候跟我吱声就行。” 昝文溪想,这是来还债了?她想不通这些人情往来,只觉得微妙地难过,小声说:“奶奶,李娥给你买了养老保险什么的,都没跟你说……我……” “给我买这做什么?” 奶奶又敞开棉袄,从里面的兜掏另一笔钱要把保险钱也还回去,李娥把手里的钱也推过去:“大娘,我不要,这钱我不要——” “拿着吧,你也不是我们家孙媳妇,没有天天操心我这老太太的道理。哎呀,我糊涂了,我也没养过个小子,都是丫头,老用你的,不好,”奶奶笑着,又拿出几张钱往李娥手里塞,坚决地往回推,“你也不容易,给自己挣点本钱,往后要是再嫁了,自己手里头有点钱也安心,往后擦亮眼睛,找个好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看人准,你领过来我给你把把关,这钱,你拿着给自己置办点东西,年纪轻轻的,看,这手也糙了,买点油抹一抹。” 李娥好像被奶奶制服了,呆呆地拿着那两叠钱说不出话。 这会儿,竟然病急乱投医地,无助地看向昝文溪。 只看了一眼就错开视线,昝文溪着急地想说什么,可就这一眼,就给奶奶捕捉到了,补充说:“我们小溪不聪明,我打算呀,到时候给她找个学校读一读,好歹认几个字,不然以后也不好嫁人。” “我不嫁人,奶奶……” 奶奶好像没听见,冲李娥摆摆手:“哎呀,没别的事情,你坐哇,你坐哇,我就回去睡觉了,不打扰你啊,不用送,不用送。” 昝文溪频频回头,奶奶故意走得很慢,是一面阻挡视线的盾牌。 “往后就别来打扰人家李娥了,我明天就领着你去问学校去。” 她想问,是因为“同性恋”吗?奶奶怎么知道的呢?这真的不好吗?李娥说她不懂的,到底是什么? 终究没问出来。 最后回头看一眼,李娥的步子凝在门口,成了一片风干的叶子,靠着门框飘摇了好一阵,扶住了门把手才没掉下去。 第102章 不快乐的事02 昝秀贞的脸色日渐铁青。 八十老太听过的流言蜚语那么多, 落在自己家里人身上的也不少,但炮弹轰在她的傻子身上,昝秀贞就觉得屈辱。昝文溪是她翅膀下的蛋, 好端端地给别人画了个大花脸丢回来了,她招架不住,勒令昝文溪不许出门。 昝文溪也不出门。 外头轻轻地飘着一些流言蜚语, 打头的就是王六女, 隔着一面墙听见了李娥家里头的动静,加上之前的同性恋的推断, 立即说老太太来把昝文溪拽回去,把李娥痛骂一顿,李娥这人哦…… 拖长了语调, 省略号后头, 大家相视一笑,嗐,都知道李娥是什么货色。 那天李娥下班回来,看见自己家门上给人贴了张裸女照, 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怪伤风败俗,她望着,眼睛也不眨一下, 慢吞吞地进门,听见孩童的嗤笑声,孩童躲在巷子另一头,身形一清二楚。 她在晚上没人出没的时候悄悄地端了一盆热水出来, 用铲子在大门上擦那浆糊结结实实抹上去的风俗杂志照,它蚀进木头里, 木头缝里都是纸屑,铲子铲起一角,撕开一片。盆里的热气氤氲着,两只冰凉的手浸在盆里,寻着那块油滑的抹布,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也拧不干净,烫得骨头节都痛了,捞出抹布拧了两下,湿淋淋地拍在门板上,狠狠地擦。热水浸着纸页,被搓澡似的翻起一卷一卷,她再换用铲子刮下,扑簌簌的像泥点子。 擦了半小时,抹布冷了热,热了冷,最后自己也卷了边。她拽着抹布奋力一擦,指甲刮着木刺,扎进去半分,她拔出木刺,血一点一点往外渗,顺着指甲缝流,咬了下指尖,痛得发木。 总算是擦干净了。 李娥晃着胳膊端着水盆进家,水也冷透了,倒进泔水桶里,哗啦一声。 她坐在炕上拿出手机看电视。 李娥相信自己的头上总悬着一个粗壮的拳头,时不时地砸下来把她拍扁敲打一下,要她知道谁是这世界的主人,她管那拳头叫命数。那拳头或早或晚总会来,只是有时候迟到早退,像姜一清一样顽劣。有时候她面对一些美好的生活会存在某种恐惧——那拳头怎么还不来把她重重压扁?现在好了,来了,她像是迎接客人似的放心了。 她短暂地存在的梦想破了又破,千疮百孔,在收了昝老太太一千六百块钱之后彻底化成了汤溜走了。 起先她盼望着有一个温暖的家,后来她盼望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再然后她盼望刘文华消失——然后,她盼望开起自己的店铺,那拳头始终不轻不重地在头顶晃悠,却不打垮她,命运威胁她,却还叫她挣扎起来,她终于以为拳头开恩了,贪婪地妄想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有一个温暖的家,有自己的店,每天工作,没有刘文华。 但拳头终于砸下来了,没想到吧,昝文溪马上就要死了。 她知错了,她跪下恳求,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好好地过完这剩下半个月吧,能高兴几天是几天,她不奢求那些有的没的了…… 命数哪会放过她。 谁也不放过她。 有时候她也点开昝文溪的头像看,试探着发一两条石沉大海的消息。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就该作恶一些,歹毒一些,不让昝文溪想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更好? 有一个新闻,一个村庄里的所有老男人,强/、奸了一个留守的智力残缺的女孩。那个傻女孩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渐渐地从这件事中获得乐趣,觉得舒服,蒙昧地投进那些恶人的怀抱里,无知地暗示着想那样。后来——后来怎样了?她没有刷到后续。 如果昝文溪不知道她对自个儿的身体做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迎上来,她和那些无耻之人有什么分别? 她想着那个知道了身体的舒服,心里头混沌一团的受害女孩,渐渐地,那女孩的脸变成了昝文溪,她心里想,好,现在昝文溪聪明了,她非得叫她知道了,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事情的性质不可。 她不在乎“同性恋”的骂名,那么多骂名加身,不差这一个。 可她想要昝文溪明白其中的意味,邻居李娥带着想和她过日子的爱情的念头赌了一把,要在这剩下的日子里放/、荡无耻地欢笑,快乐,她李娥有本事用五块钱过出二十块的日子,怎么不能幸福一点? 昝文溪明白吗?那短短的十来天,还够做什么! 偏偏,连这十来天的快乐,也没有了。 她玩不好这人间的游戏,她不玩了。 昝老太太会知道昝文溪的死期吗?昝文溪会想明白吗?啊……外头的那些东西,自己固然习惯了,但她们呢? 她自觉心中亏欠,又没来由地恨起了昝文溪。 重活一遭,何必蹚她这趟浑水。 她慢慢地起身,从抽屉下摸出一包耗子药,家里常备着,她端着它看,想起了吃了耗子药的人躺在炕上口吐白沫的可怜样,把那青绿色看着有点恶心的纸包放在桌子一角。 冰箱里头还有些什么菜?李娥端详着,还剩点粘腻不好做的肥肉,她慢条斯理地熬了油渣。 用油渣炒了白菜,焖了一点点米饭,想了想,把鸡翅拿了出来做了个红烧鸡翅,顺手甩了个紫菜鸡蛋汤。 把菜都端到桌子上,她呼出一口气。 两个盘子,两个碗。 她各夹了一筷子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不知道为什么都没味道,只是这会儿她也没力气去补盐了,摸着桌子角落的耗子药,那是好几包叠在一起,现在撕开,扑簌簌地均匀落进菜和饭里当了佐料。 院子里的狼狗甜甜忽然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听过甜甜叫这么大动静了,好像要把嗓子吼破,又像是忽然返祖要做狼了,喊得有点凄厉,好像有话跟她说。 她怎么把甜甜忘记了。 李娥出门去,甜甜又不吠叫了,只是对她摇着尾巴。 李娥哭笑不得:“你是怕我把你扔下吗?” 甜甜的眼睛里总含着人性的光,有的狗好教导就是因为足够聪明通人性,李娥从没给甜甜做过这个那个指导,甜甜就会令行禁止地吃饭,不吃,站起来,坐下,安静,只要主人本身不遇到危险,甜甜简直是个十分好沟通的和善狗。 她蹲下去摸甜甜脖子的绳圈,这条狗有时候晚上也莫名吠叫,她也不怪它,它健壮有力,聪明非常,如果不是被人类驯养,或许在狼群中能当个头狼呢,它汪汪叫一定有它的道理。她的脸凑近甜甜的脖子,头发和毛发紧挨着,脖子上的毛被项圈磨掉一层。 李娥松开甜甜,甜甜歪头舔她的脸,湿漉漉的舌头又腥又热,她捂着脸推:“走开,走开,等我走了,你就从大门出去吧,你去走远些,人们都对付不了你,但愿你别被那些偷狗的抓住。” 狼狗陡然获得自由,却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扑,汪了好几声。 她被扑在地上,笑着说:“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你这么沉,把我吃了算了!” 甜甜听懂了,往后推开半步,绕着她转圈圈,尾巴摇成个小扇形,几乎都看不见了。 李娥去打开了大门,指着外头说:“趁着夜黑风高,快点走吧。” 狼狗却不肯走,咬住她的衣角,她只好走到门外做示范,狗也走到门外,可她一转头,狗就如影随形地跟着。 她也没有办法,索性回头进家。 自小到大,除了生病的时候,狼狗没有进过家里,那爪子不太踏家里的地板。此刻坚决地进门跟了进来,四只爪子不知道怎么安放,跑了一下才定住,始终跟在她身后。 李娥说:“你也知道外头危险,那些偷狗的把狗卖进狗肉馆子里…… 我……” 她摸着狗的脑袋,狼狗眼睛里扑簌簌地往下落泪,好像真的怕被人吃了,李娥不敢看,扭过头去。 关上门窗,狗蹲在炉子旁边,抬头看炕上的李娥。 李娥夹菜,甜甜就朝她吠叫。 思来想去,她终于下定决心,朝狗说:“是我连累了你,到了下辈子,你当主人,我当你的狗。” 她又用筷子指向鸡翅,还没碰着,一条黑影骤然扑上来,从来都乖巧的甜甜散发凶性,狠狠地扑了上来,咬掉了她的筷子。 她被狗推开半尺,狗用鼻子嗅着满桌菜,李娥说你饿了也别着急这会儿,我什么时候没给你吃过好的! 狗回头,硕大一条狗占了半条炕,挤得李娥无处容身,抱住它脖子劝:“我待会儿就死了,你一半,我一半。” 甜甜呜呜地呜咽着,朝她汪汪了两声。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摸着狗厚实的毛,几乎是把它当了倚靠,挂在它身上,狗颤抖着,过了会儿,忽然从她怀里挣脱,张开大嘴,一口把鸡翅叼了两三个进了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李娥宽容地推着它:“别抢,都给你,你吃鸡翅,我吃油渣,米饭你一半,我一半。” 一个女人挤在狗旁边,在同一张饭桌上争抢着吃饭,狗好像一口也不容她吃,她筷子到哪儿,它就吃到哪儿,大嘴吧嗒吧嗒地往肚子里吸这些菜饭,李娥觉得甜甜是把筷子当成了指令,于是扔下筷子,换了勺子挖了米饭进肚子里,狗和她吃着同一碗米饭,飞快地把一桌菜都扫干净了,只剩下挪了位的盘子碗筷。 她起来洗碗,放好了,把炉子生得很热,家里头温暖了好些。 披着毯子四处看看,把家用电器都断了电,手机也关了机放在柜子上。 路过镜子,她看见两张憔悴得眼底发黑的脸重叠在一起,再晃一晃神,就只剩自己这张没精打采的皮,用软布把镜子盖住了。 摊开被子,她躺了进去,想了想,推着狗也躺在被子里,给它盖一张,自己盖一张。 甜甜小时候就被她裹在被子里喂着药,喂着饭,一口一口养了这么大,这会儿竟然占了这么大一坨。 狗呜咽着,从鼻子里哼哼着,好像药效发作得很快。 李娥拍拍被子,哄孩子似的说:“甜甜,睡吧,一块儿投胎去,跟我做个伴。” 狗就不叫了,把脑袋枕在她胳膊上,大狗睡觉的时候也打呼噜,李娥微笑着嘀咕,打呼噜真不斯文。 在狗的呼噜声中合上眼,慢慢地,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李娥沉在无尽的梦中,狗睁开眼,被耗子药的药效催醒,口中吐出浑浊的白沫。 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动,身躯不停地打摆,它喉咙里压抑不住呜咽和吠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眼睛也浑浊了,它蠕动着,远离炕头,离李娥远了一些,贴着墙,好像这样就好些——但不太好,后半截身体没知觉了,它一向很自豪自己憋屎憋尿很有用处,从不乱拉屎,这会儿终于也控制不住了。 它知道自己吃了大半饭菜,或许能给主人抢出三分生机。 第103章 不快乐的事03 咚。 咚。 咚。 好像有人敲鼓, 离了八千里那么远,鼓声飘荡着,仔细听, 并不是鼓声,是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脑袋上,发出空灵的响。额头是湿的。 李娥摸着额头, 不知道哪里有水来, 回过头望着,只看见一片大雾, 头顶,脚底,四面八方, 她好像走在雾里, 脚下走出一条湿漉漉的泥路来,两条腿没力气。 她走一下,踉跄一下,泥泞在咬着她的腿, 她走一步, 就陷得越深。 李娥并不知道死是什么,此时,也并未想到是“死”, 还以为是做梦,下意识地往前走,明知道走一步,陷下去三分, 却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催着,她就一直走, 走,走得两条腿全陷了进去,淤泥把她拦腰裹住,她还往前迈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忽然,听见个很熟悉的叫声,汪! 她想起来了,她就喊它:“甜甜!” 很快,一条狗踩着泥泞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狗踩着的地方都是坚硬的平地,往左往右都毫无阻拦,速度如同闪电般飞快。硕大的狼狗两脚离地,后脚跑来,看见她,把前爪放下,用鼻尖嗅着她,一双狗眼里流出眼泪来:“主人……” 李娥抱着狗的脖子,想起了刚才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给你吃耗子药,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与这些事没有关系,主人,原来你……”甜甜口吐人言,李娥好像并不觉得诧异,只低眉想着事情,半晌,有点明白了:“我这是死了?” “主人,我去鬼门关的路上,没有见到你,我想或许你还活着,没想到又在这里碰见你。”甜甜泪眼婆娑的,那么威猛凶狠的一条狗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呜呜咽咽的,甚至有些绝望地嗷呜了几声,李娥连忙拍着它的脖子安慰说:“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怎么了,陷在这里面走不了了,鬼门关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狗就不吭声了,只不停地流下鼻涕和眼泪,把她的肩头弄得一团狼藉。 额头也是湿淋淋的,肩头也是湿淋淋的,李娥慢慢抹了下脸,看着泥泞外的狗。 狗说:“主人,我想办法把你拉出来,你抱住我。” 李娥就抱住狗,狗踩在平地上使劲儿往后退,但身处泥中,李娥纹丝不动,她也想要摆动胳膊和腿,可都不听使唤,只在原地漂浮着,泥泞中,好像是另一个凝固的世界。 狗累得直喘粗气,李娥把它松开说:“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甜甜不肯,咬住她的衣领拽不动,咬住她的袖子,围着她转了好几圈,也不明白为什么李娥走到哪里,就会陷落到哪里,这分明就是去鬼门关的路。 李娥甩开胳膊,捋了下头发,头发也被打湿了,这真是怪异。 指着道路尽头说:“甜甜,去。” 甜甜倔强着不肯,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去,我想想办法。”李娥语气柔和,跟甜甜好言相劝,这条狗偏偏不肯,这生与死的边界上,一人一狗对峙着,人毫无办法,用胳膊推狗,狗跳高爬低,琢磨着把人扯出泥坑。 “你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李娥恼怒,狗大受委屈,头上几乎顶了个冤字,急得用爪子刨地,又实在没办法听自己主人的命令,汪了好几声,冲李娥说:“主人,要是我留你在这里,我只怕你灰飞烟灭。” 听见这话,李娥反而释然地笑了:“这还不好,你不为我高兴么?我这样作孽的人,下辈子或许更糟,不如现在散了的好。” “主人,灰飞烟灭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我怕你陷落到下面,还有无尽的地狱等着你,再受千年万年的刑罚才要散去你的魂魄——不从鬼门关进来的人就没有户口,也没有办法投下辈子的胎。散落在外头,就算你被抓去当了混沌一团的四不像的厉鬼,要是给鬼差捉住了,也要再受刑的!” 甜甜这番话,叫李娥反应了好一阵,可她没弄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总是混沌的。 “是我生前做了什么,叫我只能灰飞烟灭么?如果这是我的命,我也不抵抗了。”李娥说,她倒是想起一些事,微笑起来,摊开双臂,推开狗又往前一步,朝着所谓的刑罚去了。 面对面,却已经是两个世界,狗如履平地,李娥却越陷越深,一个朝上,一个往下,甜甜叼不住她的袖子,看着她沉了下去,着急地扯衣领,死也不肯松口。 李娥微笑着亲了下甜甜的脑袋,甜甜竖起耳朵,耷拉下来,竖起,耷拉,呜咽着汪呜汪呜地叫唤。 “松手。”她命令着,拍了下它脖子,不可阻拦地往前又踏出一步。 衣领终于也沉了下去,狗不甘心地扯下一条布料,望着路面上只剩半张脸的李娥,尖利地叫了好几声。 李娥转过眼珠看它,又往远处抬抬眉毛,示意让它快点离开,它人立起来,徘徊许久,终于下了决定,跑回来,卧在了她旁边,也不再挣扎着把她拎出来,只呆在原地闭着眼。仿佛这只是个晒太阳的下午,李娥刚腌了一罐咸菜,或刚洗了一盆衣服,拎着椅子坐在院子里,它在太阳好的地方伸开腿闭着眼,听着四周的动静。 李娥不动了,狗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她,看见她还在,就垂下眼皮。 李娥不忍心再往前踏步,但担心那看不见的鬼门关有一些时间上的限制,闭着眼思考片刻,最后喊了声“甜甜”,等狗睁开眼,她就往前迈步。 咚—— 是什么东西敲在脑袋上的声音,是水滴,源源不断的水滴。 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微笑着说了什么,也听见了甜甜的声音,他们交谈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聚精会神后,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行行好。”是甜甜的声音,好像受了伤,颤抖得很厉害。 “好吧,下不为例……”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喜悦。 李娥在想,隔着这一层地面,为什么能听见呢?还没想太多,就听见那个声音说:“有人一直喊你的名字,你阳寿未尽,就只需要倒着走,倒着走,就回去了。” 有人一直喊她的名字。 啊。 喊名字,会把人喊回来。 昝文溪。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一步,两步,像是在倒着走楼梯,每走一步,脑袋都往上浮半截。 她迫不及待地看甜甜,甜甜低着头,用一只爪子搓着脸,挡住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甜甜,你这是怎么了?” 甜甜立即高兴起来:“主人,我的眼睛与众不同,用一只贿赂了孟婆,换了你回人间的机会。你还能回去,好好过,主人,我只要你好好活!” “我害了你。” 甜甜却不在这件事上和她争辩,也不和她争论她的恩情和它的恩情,什么养狗场,刘文华,狗肉馆,病痛,都没什么可提的,最要紧的就是哪怕李娥的命运就是灰飞烟灭,可怎么能以那种丑陋的样子死在炕上?主人总得开心一段时间吧?那么长的阳寿,万一能享福呢? 它欢天喜地地往前走,逼着李娥往后退:“主人,快回去,快回去!” 李娥退后,到两只脚也快要浮出地面。 甜甜抬眼望,吐出好些秘密: “主人,隔壁的昝文溪,早就死了,现在活了,我有点担心。 “隔壁的王六女,总是作恶,捕捉各样像你这样不能进鬼门关的鬼,拼成厉鬼来害人,但他们一旦被鬼差捉住,也是要回去受刑,再灰飞烟灭的命运。 “主人,因为她总招鬼,你总是犯病,难受,因为你身体弱,他们就看中了你,我夜里不是乱叫的,他们路过你,就要害你。今晚上,有一些厉鬼,进了你的屋子,你才那么容易找出耗子药的,不要自责你害死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李娥说:“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主人,可惜我不能等你就要走了。啊!还有,我的尸体,主人你不要疼惜,就把我烧在家里的灶头,把烧我的灰另外取一些留着,也不要叫火灭了,留着一两块炭,我烧着的时候,还能庇护你,那些恶鬼不会再来,要是你搬家,就把我的灰带走放在家里,那些鬼就不会跟着你了。” 甜甜千叮咛万嘱咐,用嘴巴拱着李娥,叫她往后推了好几步。 咚—— 滴答—— 滴答—— 是水声。 水声也变淡了。 额头湿漉漉的,嘴里有一股酸醋的味道,屋子里——很暖和,没有那么臭,也没有饭菜的气味,肥皂味很近,有人抱着她,有人的脸贴在她的脸上。 有人在流眼泪,用湿淋淋的毛巾把她擦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你听见了吗李娥……” 李娥慢慢睁开眼,胳膊耷拉下来,打翻了半碗醋。 昝文溪飞快从身边扯一条毛巾擦过去,仍然在哭,嘴里机械地喊着她的名字,喊得嘴唇发白,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醋和醋碗都收拾干净了,昝文溪又擦她的手,十指手心手腕擦过来,昝文溪把她的手轻轻摆到胸口,又换一条毛巾擦她的额头,但眼泪总往脸上掉,一边哭一边擦。 李娥吐出一口醋。 昝文溪遵照土方,认定吃错了东西灌了醋让人把东西吐出来就会有疗效。 昝文溪哭得更厉害了:“你吐啊,你吐啊……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 她微微抬起手,捏住了昝文溪的毛巾。 第104章 快乐的事03 昝文溪扯着毛巾, 捋了下衣服下摆,往回揪了两下,以为是自己扣子扯住了。 定睛一看, 她呆了呆,李娥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伸向喉咙, 昝文溪飞快跳下炕拿了痰盂捧过来。 李娥低着头抠着喉咙, 手腕抵着墙面。呕吐是弓着腰把自己当做弹弓,让食管如橡皮一样绷紧, 蓄力把食物弹出来,她本来是个没力气玩弹弓的人,混着刚回光返照的一点生气, 胳膊紧紧弯曲, 抠着墙皮,借了一点力量。 长发湿淋淋地垂着,昝文溪打湿了她不少头发,贴着脸颊有点狼狈。 昝文溪再爬到炕上, 拢起李娥的发丝。 呕吐实在是不雅的样子, 李娥颤抖得很厉害,也不知道她是在呕吐还是在哭嚎,后背越缩越紧, 一团皴皱的纸一样紧缩,紧缩,陡然吐出来还未被消化的饭菜。 直到实在吐无可吐,昝文溪飞快地跑前跑后, 漱口,漱口还不够, 又刷牙,刷牙也不够,又漱口,折腾十几次,简直要把嘴里重新装修一遍,但李娥好像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好像是肺腑里钻出来的血,喷在唇舌之间,她也诧异自己为什么吐的不是血,不是胆汁,只是饭菜,她吃了那么少,狗吃了那么多,她在镜子里看见重叠的影子,一个是人,一个是鬼,鬼现在萦绕四周,两个死去重生的活死人对着看。 她软趴趴地跌在炕上,任由昝文溪端着水盆来擦她的手,好一阵,才回过神:“昝文溪。” 连名带姓地把人喊过来,昝文溪脸色很白,这惊魂折腾的半夜让谁也不太好过。 “你怎么过来的?” “我……对不起。”昝文溪道歉。 “怎么了。” “我抽走了半块砖,透过墙,每天晚上悄悄看你。” 院子里的墙,大家共用一面墙,漏风的,风化的,被耗子咬的,很容易敲下一半来。 也就是她在和狗推来推去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还好是昝文溪,否则也真够恶心的——若换个别人,即便是恋人,她也觉得恶心,偏偏是昝文溪,没有杂念和世故,什么也不懂的昝文溪。 “你都看见了?” “我,只听见了动静,然后,没动静了……我就假装回去睡觉,等奶奶睡熟了,我就翻墙跑出来。” “甜甜呢?” 昝文溪指了指地上,她翻了个身,炕上的桌子和一团狼藉都收走了,甜甜裹在被子里躺在地上还枕着枕头,被爱干净的傻子收拾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曲起身子指挥着:“火灭了吗?” “灭了,等我把灰掏了!”昝文溪怕她下来动弹,好像她大病未愈,小跑着掏了灶膛里的灰,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蹲在炕沿下,等她下一步指示。 她又看了一眼甜甜,微微闭了闭眼,半晌没说话,甜甜的尸体和灵魂是鞋带的两头,编织在一起,叫她终于有力气坐直,望着自己这个幽冷残破的家,又闭了闭眼,在微弱的呼吸声持续了大概二十个循环之后,昝文溪终于忍不住说:“李娥,我也很难受。我心里一面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一边又有点恨你,可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很自私地想留住你,让你好好活的。” 好好活。 昝文溪如此,狗也如此,她们都盼着她好。 可这两个盼着她好的,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马上就要死了。 人们都盼着她不好,给她安置了个肮脏的处境,闲言碎语地编排着她不好,她只习惯存在于那种龌龊期望里。 李娥只觉得身上非常重, “把锅拿起来,把甜甜……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它,烧了。” 她现在想要流泪,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因为那些厉鬼缠身。 那些厉鬼看见甜甜死了,就飞扑而来攻击她,李娥啊李娥,你是个积极的人,你从来不放弃生活的希望,李娥,你是坚强乐观的人,你怎么会想到要死,你凭什么想到要死,难道这些都是鬼魂的絮叨,而不是你本人的病症? “啊……”昝文溪虽然迟疑着,又抬头看看她,她坚决地指了指灶台,昝文溪深吸一口气就去做了。 那么大一条狗,没办法轻易塞进炉膛里,昝文溪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个灶,但晚上烧起火来,奶奶就又会发现她不死心地跟着李娥,要是奶奶看见李娥寻死……她不敢想,挪开锅,把将硬还未硬的狗尸连拽带扛地放在灶台上,像一根难烧的柴火。 她点起火,用被子和纸巾引燃,慢慢地火焰就窜了出来。 没有锅阻碍,火烟会熏脏墙壁和天花板,昝文溪想,她会擦干净的。 可那火焰十分诡异,似乎和狗接了神智,知道不能给主人添麻烦,只乖巧地舔过狗身。狗毛发出一股怪味,但很快就散去了,火焰烧着皮肉,狗的身体逐渐皱缩,昝文溪默默地望着甜甜的身体被越烧越小,火苗像一簇花,在敦实的灶膛中徐徐绽放,散出一股诡异的浓香,火焰张开了一只眼珠,又闭上了。 噼啪噼啪——好像烧断了什么东西,火焰安分地烧着,似乎告诉她,不用添任何一根柴,就靠着那些纸巾和被子就能一口气烧完。 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这边,安静地看着尸体焚烧。 昝文溪回过头,李娥问:“有什么吃的?” 她就打开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李娥清空了,打开冷冻层倒是有东西,就是来不及解冻,还有几个鸡蛋和一些红薯土豆。 这会儿灶台烧着尸体,昝文溪思来想去:“我回家拿点麻花给你。” “我有点饿,”李娥说了句昝文溪也知道的话,又没来由地提醒她,“你洗洗脸。” 昝文溪洗着脸,脑子也清楚了一些。 这一晚上的事情太突然,她都没和李娥说自己的话,她和李娥之间到底算什么,李娥介意的“那种事”到底是什么,她想清楚了。这好几天,她偷窥着李娥的院子,她自己也知道不好,可她就是想,她想见到李娥,她就想和李娥呆在一起。至于“那些事”,如果不是对谁都能做,那就只有对李娥才能做就好了,至于答案,虽然是想清楚了,可她还是不知道“同性恋”的罪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来了,甜甜死了,李娥自杀未遂,这屋子里酝酿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死,她也触景生情地想起自己的死,李娥为什么也要死,甚至不和她告个别——死怎么老悬在头顶,连一天快乐的日子也不肯给,如果李娥真不打算活——那她——她这剩下的几天,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话也说不出口,死大于一切,死是个大皇帝,她们都只能跪下来磕头。 洗完脸,李娥端详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她很想掀开李娥的嘴唇看看里面藏着的话到底是什么,最后只是呆愣愣地站着,身后的火焰炙烤得后背一阵痛,她凑近两步。 李娥忽然托住她的后颈亲她,她耳根发痒,身体不受使唤。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今天晚上的八百件事情堆在这里,叫昝文溪分不清前因后果,只知道李娥比之前亲得更用力,好像饿了就有种要把她拆吃入腹的急迫。傻子只来得及悲伤地想起那宗罪,偏开脑袋提醒:“同性恋……这不好……我只是……我……” “同性恋是什么,”李娥亲亲她的嘴角,“爱情是什么,道德是什么?我没文化,我不懂。” 不……等等…… “多一件罪,少一件,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下地狱。” 昝文溪想说不是的,还有转机,而且,下地狱和灰飞烟灭可不一样,孟婆说…… 但辩解都憋在肚子里了,李娥的亲吻细密而缠绵,勾得她唇舌不听使唤,身体怪异地发胀,都赖李娥,她踉踉跄跄,左脚绊右脚地被推着,后腰抵住炕沿。 李娥好像知道她要说话,一点余地也不留,她喘不上气,一张脸热得通红。李娥勾住她的裤腰,裤子松松垮垮地往下滑,她慌乱了一下,两只手推着李娥的肩膀挣开,可李娥知道她一身傻力气不敢用,反而欺身上来,要看看她的反应。 “李娥……我,我……” “傻子。” 李娥暴露了有点残忍的一面,她明知道昝文溪现在不傻,昝文溪不恼恨,她被人说了那么久的傻子,傻子是个事实,正如现在她一面疑惑又不自觉地沉在李娥的抚摸与亲吻中,她懂个什么?听天由命地,又有点微弱的抗拒,被一声傻子一叫,急得想要哭,辩解了个“我……” “你明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李娥问。 “在……”她想解答具体的内容,只能总结出,“弄我……” 李娥定定地看她,这短暂的停顿,终于让昝文溪找到机会:“我,我想明白了……我知道同性恋是,你能这样弄我,别人不行……可……可同性恋不对……我不能害你,我……” “害我?你想让我好好过,是不是?” “嗯嗯嗯!”昝文溪飞快地回答。 “难道我没遇见你之前,我不是在好好过吗?” 李娥低头,细弱的手指轻轻测量她的呼吸,她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块糖被剥开一层又一层。那能揉出馒头花卷包子面包各式面团的巧手揉捏着昝文溪这块面团,她不知道怎么反驳才好,关于未来想了一次又一次,未来说不定呢,说不定就…… 可这好像对李娥太残忍了,要她毫无指望地盼着不一定来的幸福吗? “要是……要是……这样能叫你高兴一点,我……”她闭上眼,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充满了火焰的诡异香气,那幽冷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烧灼的渴,她好像也被放在火上烤了,热得人扭动身躯,疯狂地抓住什么东西来贴近自己汲取点清凉的东西。 “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李娥凝望着她,“如果我今天对你做的是错事,我也……无话可说!” 第105章 快乐的事04 起先, 昝文溪不太适应,她好像陡然给人推进一间陌生屋子,有时候她还觉得疼, 但也忍着不吭声。 她未经人事,听凭李娥安排,李娥也不大适应她, 好一阵不得章法。 心里头把这辈子的羞怯都用完了, 脑子里昏天黑地,嘴唇哆嗦着怎么办怎么办, 面颊烫得好像烧开了,蒸汽一阵一阵地在眼前翻滚,她渐渐懂了, 攀着李娥的肩膀细声细气地不好意思地哼唧, 眼睛里也不知道怎么总是往外流眼泪,好像也是太热了的缘故,找不到原因,什么也找不到, 连李娥也快看不见了, 慌乱地像是又给人推进了水库里,惊慌地下坠又升高,身体怪异得要死, 她羞耻地哭了起来。 李娥亲她,头发总纠缠在一起,每个吻都热气腾腾的,她说对不起弄脏了褥子, 也不知道说没说出口,只知道李娥抱着她, 手心划过她的腰腹,搂紧了,一声未吭。 好一阵,她好不容易哭停了,李娥却不太放过她,这么一遭一遭的难堪与羞耻,还好有李娥陪着,李娥把睡衣脱下来,她脑袋炸了一串鞭炮,心里头千百句话也说不出口,她想摸摸李娥,又不太敢,但李娥允许,鼓励她,屋子里的热风卷着呼吸,棉被都嫌碍事,李娥裹着她,她缠着李娥,烧到融化了。 后半夜,手机亮出凌晨四点的时间,李娥给她擦身,她闭着眼把自己当一团死肉,死肉还会说话:“白天,拆洗……拆洗下被子……” “饿吗?”李娥问。 她睁开眼,火似乎减弱了下去,屋子里渐渐冷了,李娥赤身披着一件棉服下去,看着火还在烧,添了一根柴,把锅坐了上去,在炉灶边缘用火铲掏了一撮灰在簸箕里。 打开电饭锅,李娥扔了三个鸡蛋进去,又从冷冻里拿出冻得很结实的馒头蒸在上面,洗洗手,蜷着身回炕上。 昝文溪起身摸索着衣服,衣服被扔得乱七八糟,要不是她拿李娥没办法没时间,她一定会好好叠起来的,李娥穿上睡裙,枕着胳膊看她穿衣服,昝文溪背过身子把衣服摊开。 “要早点回去。”李娥说。 昝文溪回头,意识到快要到奶奶醒来的时间了,加快速度套上衣服跳到地上,膝盖一弯,带起一阵风。 李娥说:“也不着急,洗洗脸,鸡蛋快熟了。” 李娥不打算起床,赖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昝文溪被这一晚上复杂的事情冲昏了头脑,也分不清主次,贴着李娥的脸蹭了两下:“不吃了,我得快回去,奶奶醒得早……你……我晚上有机会还翻墙来见你,你要等我!” “别冲撞奶奶。”李娥说。 “我不会的,你……要是难受,给我发消息,我今天一定能找到手机藏在哪儿。” 昝文溪去看了眼炉灶,拧起眉头,一阵阵不安,又添了一根柴,跑出来看,李娥撑着脸目送她出去,她捋着李娥被压在手臂下的长发,李娥漂亮得不像话,她心里混乱得一塌糊涂,脸又涨红了,咬住嘴唇回头看看镜子,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猛地搓搓,梳了梳头发,飞跑出去了。 人一走,屋子里就变得冷了下来,即便添了一根柴,火还未熄,周身就有冷风吹拂。 李娥起身穿衣服,这一晚上耗尽了八辈子的力气,她下毒自杀,并杀了自己的狗,自己起死回生,并知道了自己的罪孽——让她没办法去往鬼门关,将要下地狱受罚,然后灰飞烟灭。 醒来后她在仍然对傻子的感情分辨不清的情况下做了那种事,老实说,欲望的成分有多少她不知道,但占有的心情居多,她都不敢对昝文溪多说什么,好像她是强——她说不出口,要真能拥有她该多好?可连一个月时间也不到了! 吃了早饭,簸箕里的灰已经冷了下来,她找了个茶叶罐子把温热的灰撮进去,点了根蜡封住缝隙,放在柜子里。 出门看,硕大的院子里不知道被哪里来的风刮得尽都是乱草,那一根孤零零的铁链和磨损的项圈还在原地,狗窝里的棉垫子早已冷了下去,狗盆干干净净,被吹得倒扣在地上。 她拍了拍狗窝,感觉拍到的是甜甜的脑袋,站起来,望着阴惨惨的天光,冬日里常见的没太阳的天气,适合哭丧与出殡。 活过来之后她意识到有些玄妙之物在脑海之中走过,但没办法诉诸语言,比如,她看见甜甜被挖掉的那只眼,就想到了昝文溪本来扭曲的左眼后来变好了,总觉得其中或许有什么关系——说不上来,好像冥冥之中接通了什么知识,却又没办法真正了解,就像,她哪怕现在要和什么第三人说起甜甜的死,恐怕也说不出口。 拖一把凳子坐在院子里,她默默望着天空,天空之上真有个老天爷在主持王法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受欺辱的时候不惩戒坏人,而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就都是罪呢—— 隔壁渐渐传来了声响。 右边是姜四眼起床,王六女也起床刷牙,姜四眼做早饭,姜一清说不让人好好睡觉烦死了,王六女说今天不上学了?太阳都晒屁股蛋了,姜二楚说太阳根本没出来,王六女说你还顶撞大人你反了天了。 左边在扫院子,小狗在叫,贴着墙叫,不知道在咬谁,难道是咬她? 是在咬她这院子。她听见昝文溪的声音,昝文溪说:“你往那边咬干什么!” 淘淘停了停,又疑惑地往这边咬了几声。 是的,甜甜不在了,淘淘那挑逗欠揍的叫声也没了回应,小狗隔着一堵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垂下头。 小狗淘淘一个劲儿往那边咬,昝文溪去捉狗,奶奶看着她,好像是怕她忽然学会了什么穿墙术跑到李娥那边似的,两只眼盯得很紧,她当然也没有那种念头,抱着淘淘回来,淘淘终于不叫了,隔着玻璃对家里的昝小鱼叫了起来,昝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窗台,引得小狗一阵阵叫。 外头驶来一辆车,停在门口,淘淘扑到门口吠叫。 车上似乎下来几个人,互相说着话,提着东西走进巷子里。 奶奶诧异地提一句:“狗怎么不叫?” 人说,好□□十户,从前巷口来了陌生人,要进来有德巷这几家时,甜甜总威武地吠叫一阵,惹得王六女无比心烦,整天大喊着要弄死它,毕竟陌生人绝大多数都是来她家请她这位大仙的客人。 现在只有小狗淘淘不成气候的叫声,简直传不出五米。 昝文溪抬起头看了眼,奶奶好像也后悔提了句和李娥有关的话,若无其事地用指肚揩着窗台,擦得干干净净,淘淘贴着墙徘徊好一阵,歪着头疑惑,昝文溪慢慢捂住心口,匆匆进家去,奶奶骂她:“没出息。” 外头的人敞开大门,进了有德巷三号,王六女出门迎接,在门口嘻嘻哈哈说了好一阵话。 是一对夫妻不孕不育,说是去大医院也想了办法,结果是男人的问题,问问大仙有无办法。 徐欢欢刚出门,听见这聊天的主题,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贴在门上聆听,指望听点一言半语。 但很显然送子大仙不打算让任何外人听见其中的门道,啧啧好几声说不好处理,领进家里慢慢聊。 徐欢欢咬着牙,觉得有点羞耻,她怎么还对这种东西心存期望了?锁门锁得很急,步伐也报复似的急吼吼的,像要提着刀寻仇。正走着,看见寡妇李娥款款走出来。 徐欢欢问:“你家的狗呢?” 李娥抬起眼看看她,微笑了下,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上次从李娥这里碰了个钉子之后,徐欢欢好久没跟李娥说话,前段时间有些李娥跟昝文溪的事情,说实在的,她没放在心上,准确说,没认真地想过这事儿,心里头只觉得王六女对李娥的恶意有点无端,哪怕是姜四眼看上李娥,转头要跟李娥结婚——也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只觉得不该是这种处理方式,王六女时不时骚扰,恶心一把,李娥也没怎么样啊。 仔细想想,她自己确实也觉得李娥不是什么好人,但管她呢。 寡妇李娥有很多女人羡慕的身段,薄薄的后背和细长的两条腿,不用每天做帕梅拉不用每天节食,头发也不用假发片来装饰,眉毛不用画就秀气漂亮,做了那么多粗活也没见垮了屁股垮了腰。 女人打量女人的眼神很是客观,也格外令人在意,李娥回头看她一眼,无悲无喜的。 徐欢欢决定再给个软钉子的额度,问她说:“上班去呀?” 就是个平常的寒暄。 李娥点点头:“您也上班去?” 声音有点哑。 “嗓子怎么了?”徐欢欢自然而然走近了,走近了,才发现李娥那张漂亮的脸上也有很大的缺憾,眼底发黑,眼珠红血丝密布。 “睡炕头上火了。” “哦。”徐欢欢就不说话了,李娥好像也不打算继续和她说,往前走着,走着,过一阵子又扭头看她,身子歪歪的,柔柔地笑着跟她说:“别跟我说话,我是同性恋,是荡//妇呢!” 李娥忽然说得这么坦坦荡荡,好像一头怪物装了好几十年,终于决定把人皮扯下去了。 徐欢欢结巴了一下,想说“你别这样”,又忽然有点嫌恶,李娥这么说了,她还上赶着贴上去干什么? 加快步子,和李娥擦肩而过,李娥在后头大笑起来。 徐欢欢猛地扭过头:“你要真是同性恋,就恶心死了!那是个未成年!恶心!” “你说我是吗?那荡//妇,我是不是?” “谁管你是不是!”徐欢欢恼羞成怒,指着李娥的鼻子,“跟我发什么癫,我好好的跟你说话我惹着你了?” “你跟我好好说话?我要感恩您肯赏光跟我说话吗?” “你有病吧!你发什么疯!”徐欢欢无比气恼,李娥只笑着,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好意。 其他人说李娥的不是的时候,她可没跟着嘀咕过,她跟其他人可不一样,李娥凭什么这样对她,李娥凭什么指指点点,连初中都没念完,懂什么,懂什么,不知好歹地跟她呛—— 不知好歹!她扔下四个字。 李娥还是跟平时一样好脾气地笑着,但也回赠了她一句话:“你傲什么傲,你看不起我跟我说什么话,找我寻开心?别人都骂我,你过来说两句,凸显你跟其他人不是一路人。” “你抓着谁咬谁么你,你疯了?”徐欢欢气急败坏,指了李娥好几下,李娥看也没看,绕过她走了,好像明天起就不打算在有德巷过了似的,把脸撕开,一点人情世故不讲,步伐匆匆,赶着去投胎似的! 第106章 快乐的事05 昝文溪在院子里坐着。 她正在伺机逃跑。 从奶奶的院子里出去, 严格来说不算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李娥出了门,让这件事变得很难,好像她家大门是一个任意门, 推开就能跑去和李娥见面,奶奶的眼睛盯着她,奶奶不会明说什么不准出去, 只会默默地看着。 有时候眼神是比言语更加有重量的。 小狗淘淘围着她转了一圈就趴下了, 她在等时机。 奶奶出了门,跟她说, 就去后头跟人聊聊天,看看打麻将,一会儿就回来。然后严格地锁上了门。 其实奶奶去了哪里, 并不很要紧, 奶奶是警告她随时可能会回来,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但她没有别的机会了。 从东墙还有机会翻出去,只是和她翻墙到李娥家不同,外面没有一个窗台可以给她踩, 她家外面也没有堆积起什么东西, 她相当于从两米的墙上直接跳下去——冬天地面冻硬,她摔下去,就和摔在一块巨石上面没有区别。 越想着它很高, 它就越高了起来。 在她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姜一清曾经撺掇她去跳高,所谓的跳高,是从别人家还没盖房子的地基上往田里跳, 大喊一声找个刺激。下面铺着厚厚的玉米秸秆,跳进去非常快乐。 有一次, 姜一清和姜二楚快乐地跳完了,就跟她说,她年纪大,这么有本事,下面就别垫东西跳了。昝文溪傻乎乎地答应了。双胞胎抽走了那两捆玉米秸秆,她闭着眼往下跳,摔破了膝盖一层皮,血红的擦伤,她疼得直皱眉。 姜二楚关心地说:“你都磨破了,啊……” 姜一清故意说:“你真没用。” 昝文溪就硬撑着面子说:“我没摔,我没摔!”她把裤腿卷下去,若无其事。 现在她聪明了,不会真的直接跳下去,后退着屈身把自己挂在墙壁上,慢慢伸出去一条右腿,左腿曲起。胳膊掰着墙,审慎地寻找落脚点,终于一骨碌跳到了地上。 这次倒是没摔破膝盖,手掌心被粗糙的砖头擦伤了两片,她搓搓手,并不觉得很痛。 昝文溪不是为了找李娥而逃出来的,奶奶一会儿就会回来,她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奶奶发现,她今天非得出门,是想要在晚上偷偷见到李娥前,做一些事情。 她的时间不多了,没有时间坐在家里煎熬。奶奶关不住她。 她有一件非得做不可的事情,她宁愿化作厉鬼,她也想让李娥能好好地过。是谁总不让李娥好好过?那么多人,但都近在眼前,有一个离得远的人,她得先去—— 在那之前,她找到了奶奶,奶奶不欺哄她,在和有仁巷的老太太说话,问询别人特殊学校的事情。 昝文溪走过去,冲奶奶灰头土脸地笑着,奶奶惊异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搂住奶奶说:“奶奶,我一会儿就回来。” 当着外人的面,奶奶到底没说什么,昝文溪年轻而有力,又打定主意看起来不是哭着做什么的,奶奶跟有仁巷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就拽着昝文溪往回走。 “你别出去,我给你问好——” “奶奶,我不去找李娥,我在家里憋死了,大街上随便逛逛,你要我买什么菜,我顺手买回来,要是我天天在家里,我反而想她。”她说得过于厚颜无耻,奶奶瞪着她,指着她鼻子说:“好不要脸!” 她点点头:“您是不是因为我和她在一块是同性恋,觉得不好?我不跟她在一块,我……嗯,我们不能在一块,到时候,她有她的生活,奶奶别担心我啦。” 奶奶警惕地看着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扭回头,惊异于她的傻子小溪能吐出这么不要脸又这么顺畅的话,可偏偏这样叫人没办法责问,爱着自家小孩的人不会对这样的坦白无动于衷。 昝秀贞说:“等我给你找好了学校,你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嗯嗯,那我出去玩了?” “别去找她。” “知道~” “你才多大,她都多大了。”奶奶小声嘀咕着,戳她胸口,昝文溪连连点头,奶奶问她怎么出来的,她说翻墙出来的,奶奶说下回别翻墙了,只要不去李娥家里头,怎么都行。 看来奶奶对学校的事情也有了一些把握——距离她跟奶奶说出真相也越来越近了,她没办法去上那个学校。 昝文溪冲着大街走,信守诺言没有拐去李娥工作的地方,而转头去了十字街,她在街上走着,绕着路,观察着地方,远远地盯着赵斌的动向。 赵斌,经常来李娥家里,但自从上次之后就没有来了。为什么不来,昝文溪不知道,为什么来,昝文溪模模糊糊地知道。 但赵斌,是李娥流言中关键的一环,她们用赵斌羞辱李娥,赵斌活得潇洒自在好好的,他老婆哪怕凶悍也没有奈何他,只过来奈何了李娥。昝文溪想。 她用她被狗矫正过的双眼凝视着这个普通的,有点猥琐的男人,在阴影的目光里暗自编排着他,他或许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会有一个异性在暗处这样偷窥着,用仇恨与打量的筐把他的影子装起来,记在心里——他又不是女的。 虽然昝文溪说不来找李娥,可她看见了李娥。 正上班的时候,李娥却不在店里,而在街上,李娥站在肉铺前,比划着要了一长条排骨,昝文溪往阴影里缩了缩,天寒地冻的,她望着李娥,李娥却对视线非常敏感,很快转头去找,而那时她已经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慌乱侧身钻到另一条窄巷子里去了。 李娥没看见她。 那条排骨在半夜出现了,她趁着夜色跳进李娥的院子里,仍然不习惯那久违的安静。 窗户外面已经拉上了挡风保暖的棉窗帘,透不出一点光,推门,光就从门涌了出来,沁出一股荤香。 她飞快把门关上,快步进家,李娥正从锅里挑出一块大排骨扔进火灶里,头也不回地笑:“我听见你的动静才开盖,掰一口饼吃。” 李娥原来在炖排骨的锅沿贴了发面饼,贴着锅的一侧烤得干香酥脆。 她走过去,李娥掰了一小块沾了排骨的汤喂到她嘴里。 土豆被炖得软烂入味一抿就化,剩下几块大颗的和排骨一块翻滚,小一些的融化在汤汁里黏黏糊糊。茄子干和豆角干有嚼劲又吸了汤汁,排骨软烂得快要从骨头上掉下来,颤颤巍巍地盈着汁水。 李娥也没说什么“好吃吗”之类的话,只是低眉笑着看她,她吃相斯文,主要是怕烫,也在意自己在李娥面前的形象,可李娥就喜欢看她吃东西,说还有腌菜和凉菜,昝文溪不好意思地鼓着腮帮子把饭咽了:“我吃了晚饭了,你……嗯……” “我想让你胖一点,你太瘦了,硌得慌。”李娥指了指她的腰,她还没反应过来,李娥微笑着,她也说不上自己明白不明白,半懂不懂地脸红了,埋头吃饭。 李娥这才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吃,一时间都没吭声。 吃了饭,昝文溪起来收拾碗筷洗碗整理锅灶,低头留意着灶火,李娥叮嘱了一句:“再盖一块炭。” 煤炭的价格也不便宜,冬天还长呢,只是李娥过日子比她有数多了,她听着吩咐做,把地面也打扫干净,洗了洗手回炕上,心里彩排着要跟李娥说的话。 李娥打开一个旧点心盒,打开看,瓜子,花生,炒栗子,还有一种没见过的圆溜溜的像弹珠,但中间拦腰开了个长条的口子的果子,她好奇地拿起来看。 “这个是什么?” “好像叫夏威夷果。” “挺贵的吧?” “是有点,”李娥在她瘪嘴之前就补充,“我想多给你多花点。” “你给自己多留点,我才高兴呢。”她怏怏不乐地放下了,李娥却拿起个奇怪的铁片给她撬开吃,她勉强吃了两口,虽然好吃,但总觉得每一口都是苦的。 她的问题酝酿在嘴边,李娥也抿着嘴唇好像有话说,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最慢,又像是在比谁最快,都有点难以启齿。她的话就在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李娥先开口了,掀开屋子里的火炉盖,把瓜子皮扔进去:“早上回家里头,奶奶没发现你?” “没。”她小声说,望着李娥,终于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你今天身体还好吗?吐没吐,我看你吃东西不香……我知道你吃了耗子药,你之前,给我拿过……” 李娥去拿了两个红薯埋在炉灰里,回避掉了这个问题,再抬起头的时候问她:“你觉不觉得我恶心?” “恶心?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自己弄死了甜甜,自己想死没死成……对你做那种事。” 昝文溪说:“不是的,你一定是太难过了。你不要怪我奶奶,她……年纪大了,有的想法——” 她看着自己的九根手指头纠缠着,也不知道再解释什么。 “我说这话,或者你会笑我不要脸,但我也只能跟你说了。” “我不会笑你!” “我这人,我小时候为了那指甲盖大的一点所谓的爱,我叔叔让我脱裤子的时候,我没拒绝,结婚了,为了那屁也没有的爱,我出轨当了荡//妇,”李娥埋着头,用火钩不停地掀起炉盖,再关上,再掀开,火焰不断跳进跳出,像炉子在冲她们吐舌头,“其实我非常,非常,非常贱,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这么一点点的爱——” 李娥比划了一个小指头尖。 “我就什么也肯干,叫我杀人犯法我也肯。我不是一个人活不了,我一个人也能活——可这样,我感觉自己,打一出生就不该活着,我就是这么贱。我知道世界上有朋友,有宠物,有工作萍水相逢的不算朋友的认识的人,也不算一个人,可我,我就是……” 李娥好像也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放弃了扒拉火炉,撑着炕沿说:“跟朋友……跟那些人,隔着他们的老公老婆,父母孩子,隔着衣服……我的意思是,我,我不重要,我……” 她抠住炕沿,被自己的词穷刮了一身的肉,她没文化,她不懂,她恨这个需要表达的世界。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懂?”昝文溪歪着头看她,“从小,奶奶就教我,不要让任何人脱我的裤子,那里也不准碰,我刚来月经,奶奶就让我别走小路,小心被强//奸。虽然奶奶从来没说过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可我慢慢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她捞起一颗瓜子掰开露出里面的瓜子仁:“你是觉得,谁都能脱我的裤子?谁都能做那种事?如果不是你,谁要这么弄我,我敲断他的胳膊。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知道你心里很多苦说不出来……但,我们都那样了,要是你想要从我这里要什么,怎么不直接跟我要,老实说,我怕死了……我要死,都提前跟你说,你怎么就扔下我,一个人寻死,你要叫我剩下的十来天把好不容易弄好的眼睛都哭瞎了吗?” 原来人说这样发自肺腑的话语,眼神就会避让,她现在懂得了更多的害臊,羞赧,不安与迟疑,她和李娥学了好些弯弯绕绕,憋闷着不说,说出来也不好意思。那些智商正常的聪明人都这样做,可话语还是傻子的句式,心里头有的,就刮着盆底铲出来。 她越说,越有点怪李娥,李娥已经不摆弄炉子了,扶着炕沿不吭声,她气得推李娥一下:“你总这样,你总憋着不说,我要是做不到,就一起想办法。” “我想要你不死,这有办法吗?”李娥抬起头,淡淡地问。 “可我早就浑浑噩噩地死了,是重新活了才认识你。要是我不重新活,投胎去了,就可以不用过几天就死,可我没办法跟你好,这个,我不认,你让让我。”昝文溪软趴趴地央求着,李娥抬起一只手托住她的脸。 “我就是恨!我什么都恨,恨所有人,恨我自个儿,恨你,恨老天爷总跟我对着干。” “可你对我好,你想我,你疼我,你爱我。”昝文溪把这密不透风的恨钻了个眼,把李娥的爱奋力挤了进去,她不乐意听李娥说恨她。 李娥两只手都托起她:“我从来没给人说过这话……” “什么话?”傻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爱你。” 昝文溪呆了一呆,两颊的脸皮在李娥的手心里烧融了,黏在一起,她蹭着李娥的掌心,心里迷迷瞪瞪地想我早就知道了。 但她好像又生了一场病,又得医生多照顾照顾她,小声地说:“我没听见。” 李娥贴在她耳朵边,用同样小的音量说:“我爱你。” “那你能为了我,好好活下去,直到投胎下一辈子吗?”昝文溪借着李娥刚说出口的爱意,请李娥为她“什么也肯干”一次。 “你只爱我三个月,就要我一直孤零零地爱你几十年吗?”李娥顺势亲她的脸颊,低声问,“是不是太吃亏了?” 昝文溪心里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虽然她心里想着一辈子换一辈子。 可自己的一辈子太短了。 “我做不到,就像你没办法不死,是一样的。” 李娥说。 第107章 快乐的事06 把话都说开了, 也说死了,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过会儿,屋子里沁出一股烤红薯的甜香, 昝文溪拉着李娥上炕坐,下来把红薯从炉灰中扒拉出来,放在不锈钢盘子里晾了一下, 就上手撕开外皮, 一边吹着气一边掰开,但还是烫手, 掰开的两截黄澄澄的红薯散着一缕缕白气,放凉它,昝文溪捧着盘子给李娥, 李娥把它跟她一块儿接过去, 四平八稳地搂住。 把昝文溪脸上的愁苦都挤出去了,换上一张羞赧的笑脸,搂搂抱抱没羞,可她算体会到了李娥说的, 跟朋友, 跟别人都不同的那种亲近,好像拴着同一条叫日子的围巾,缠在一块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缠裹成了一个人。 她其实最喜欢李娥的眼睛,之前都不好意思,现在理直气壮。 她就摸着眼皮看,李娥眨着另一只眼给她摸, 她摸人家的脸毫无章法,盲人摸象似的, 这儿碰一碰,那儿摸一摸,兴致勃勃了一阵,李娥一张口咬了下她的手指尖,盯着她笑:“手上都是灰,被你摸成花脸了。” 或许是晚上灯也不那么亮,她可看不见什么花脸,昝文溪心里黏糊糊湿溻溻的,咬了下手指头,低着身子往李娥脸上凑了凑嘴巴。 李娥撑不住她的分量,扶着墙:“红薯!”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剥红薯来吃,她忽然抬头看李娥,扭过头专心吃,感觉李娥也看她,这么互相看了会儿,她心里烧了个热炕头,沸腾着一锅水。 把红薯塞进嘴巴里,有点噎着了,她匆匆喝了一口水塞进去,李娥靠在墙边笑,李娥手里头那半截转着圈慢吞吞地吃着,看她收拾炉子,洗手上炕,李娥仍然不紧不慢地吃。 昝文溪铺开被子,把李娥手里那半截没吃完的叼走,咬着半截红薯拍着枕头,示意李娥该睡觉了。 她翻墙来,本来就晚得要命,李娥还做了一锅排骨,两个人闹了这么一阵,夜早已深了。 她跳到地上趿拉着鞋,三两口把红薯吃掉,掌心捧着红薯皮扔了,刷了牙扫了地:“我走了,要关灯了,你快漱漱口进被子里去。” “我还没换衣服,早着呢。” “早点睡。” “这会儿就走了?”李娥问。 昝文溪脚步就软了,要是两只脚也会说话,她刚刚一定说了个省略号,磨磨蹭蹭地小走几步到炕沿:“昨天就睡得晚,今天再熬,起不来。” “我给你上闹钟。”李娥逗她,昝文溪分辨不出来,脸红又气恼地拍下枕头:“快睡觉!我,怕你身体不好,又天天流眼泪难过,还不睡觉,到时候病倒了怎么办,本来也没几天了。” 这话把李娥脸上的笑容也说没了,好半天才扯出个有点硬的笑:“你还说这话来伤我的心。” “快睡吧。”昝文溪劝着。 李娥点点头:“你回去吧,我收拾好了就睡,你找到手机没?” 昝文溪摇摇头,李娥说:“我不在糕点铺做事了,白天早上要是能出门,你就在五中那里等着我,要是不能出门,就在墙头放五块石头,我就不等你了,去买点好吃的给你。” “好的,我应该能出门。等着你,做什么?”昝文溪没来由地开始期待白天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跟李娥做什么去,只是单纯地跟李娥逛大街她也乐意,但李娥郑重地这么说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做什么……”李娥好像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反应了一下,失笑,“你只管出来。” 她穿得厚厚的,戴上帽子蹲在五中门口,鬼鬼祟祟地往四周打量,仿佛是电视上的厉害人物在接头,她警惕着有什么熟人的动静,眼光,这个小镇就放个屁那么大,很容易转角就碰见有德巷的谁,流言就会唱戏似的换一张脸,更新一个新版本。 李娥款款来了,两只手插着兜,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四下找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和一块石头区分出来。 从李娥这里,昝文溪学到个新活动,叫“约会”,只用在她和李娥之间,这东西太新潮了她一时间没和电视上的都市男女的活动联想在一起,牵着李娥的手缩着脖子,像个鹌鹑似的往前走。 她袖管里,又藏着一节凶器,吸取教训,比上次短了好些,但不能叫李娥知道了,她以为是什么郑重的其他的活动呢,早就想好了把前面的人都统统抡一下再说,是个目无法律的野蛮人。 结果是这么温情的活动,她和她那节钢管就格外突兀,无处安放了,只好缩着脖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李娥说今晚上或许要下雪,要她留心狗窝,狗踩了雪钻进去湿溻溻的容易冻着,要勤扫院子,留意给狗换垫子。 昝文溪想起甜甜,先是没敢接话,看李娥没露出别的表情,才点头接了这个嘱托。 约会做什么,她好奇地问,李娥也不知道,李娥也没跟人约过会,但人家有一种聪明人的笃定,能上网搜索各种东西,两团灰与黑的影子在冷风中不合时宜地钻进了冷饮店,好漂亮的五光十色的杯子和好甜的奶茶,又进入炸鸡店,广告上是外国人在叽里咕噜地说点什么,昝文溪吃着冷掉的薯条觉得还不如李娥做的炖土豆好吃,但李娥在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桌面的广告纸和窗户上的促销广告,她就一根根吃,看着玻璃窗外头,几个年轻的男女在冷风中竟然只穿那么少,统一露着又瘦又被冻红了的脚腕子,晃晃悠悠地欢笑着,彼此推搡着,说着话进了炸鸡店。 昝文溪好奇地望着他们,有一个男生注意到她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回来。她缩回头看李娥,李娥把广告纸夹起来:“我们走吧。” 她总缩着一条胳膊,就是李娥也看出来她这歪斜不太对劲,走了一会儿,忽然搂住她,趁她不能动,立即敲打她的左臂,敲出一块硬硬的长条。人赃俱获,她伸出来那根钢管拎在手里。 “扔了。”李娥说。 她摇头:“要是遇到危险,它趁手呢,现在家里头没那么钢管。” “扔——了。”李娥耷拉着脸。 她啊啊啊了几声表示抗拒,小跑着找到附近的垃圾桶,用钢管敲了它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好像垃圾桶做了错事,非得在这么近的地方碍眼。 她闷闷不乐,李娥捏捏她的脸说:“要是遇到危险,我们就跑。你怎么总设想大街上全是危险?这可是白天。” “白天也一样。”没了钢管的制约,她胳膊环抱,歪在李娥身上。 李娥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搂住她,灰色融在黑色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半条街,昝文溪觉得有趣,说自己这样只用一半的力气走路,另外一半挂在李娥身上这个偷懒的步伐好像大鹅。她就边走边嘎嘎叫,李娥笑得很厉害:“我是什么?鹅翅膀吗?” 李娥抬起另一只胳膊扑腾扑腾,昝文溪也乐不可支,拽着她飞快地挪小碎步跑:“嘎嘎嘎嘎嘎~” 李娥配合着扑腾左胳膊:“呼呼呼呼呼~” 没跑出五十米就搂着大笑,左歪右歪地喘不上气。 好不容易气息匀定了,李娥忽然板起脸:“幼稚。” 昝文溪大惊:“你,你,你赖皮!” 李娥就绷不住笑,逗她的神情一晃而过。两团灰黑的影子扑在一块,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好像两团麻雀在空地上扑棱翅膀,吐出一缕一缕的白。 昝文溪喜欢“约会”。 扫去愁苦和未来的不安,只剩下她和李娥做一些事,做什么事都好,就是这样玩也很好。 李娥很爱牵着她的左手,五指勾着四指,多出这一根手指就占了便宜,李娥总捏着她的手指在掌心滚动,咬着她的手在袖子里打架。外头看,两个袖筒合成一条u形的蛇缠着。 忽然,蛇的中间落了一点白,李娥抬手看:“开线了?” 又落了一点。 昝文溪从兜里伸出右手一托,一片很小很小的雪落在她掌心,立即融化了。 李娥也仰脸望了下,松开她的手,细心地摆弄她的衣领,把帽子捋着扣在她头上:“该回家了。” 昝文溪高兴地说:“我还怕死前看不到下雪呢,等回去堆雪人给你看看,往年我跟奶奶堆。” “现在才十一月,雪那么薄,堆不起来的。”李娥说。 昝文溪想了想也是,李娥又说:“雪会化,你堆了,到时候没了。” “你放冰柜里冻着嘛。”昝文溪推推她。 两个人依偎着往回走,步伐不紧不慢,这么轻的雪落在头顶,只是一串妆点傍晚的氛围灯,晃晃悠悠地折射着一点暗淡的光。 走到路灯下的一瞬间,路灯亮了。 昝文溪和李娥不约而同地抬头迎着光啊了一声,昝文溪说:“看,你把它踩亮了,它听见你了!” 李娥说:“是你踩的。” 昝文溪捏着嗓子:“是你是你!” 又闹了起来,两个人又用肩膀顶来顶去,一步路挪成三步,搓着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大笑。 忽然,李娥不笑了,昝文溪歪歪头,去摸了下另一个路灯试图逗逗李娥。 她扭头去找路灯。 马路对面的大垃圾桶旁,一个老人拿着铁钩子在垃圾里翻找东西,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歪着脖子,静静地垂下一条粗绳,车里的易拉罐和纸片都落了雪,老人蹒跚着,不甘心地在垃圾里翻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第108章 雪夜01 昝秀贞先看见李娥, 任谁的眼神在路灯下的两个女人中挑选,眼睛都会先看向李娥,李娥在雪里美得触目惊心, 昝秀贞从来都很知道李娥的美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她不像这年头的男人们那样会在网上挑拣滤镜下的美人——从而让现实中的美人显得不那么美。她阅览过的男人女人那么多,李娥在美的领域里排行前三。 美人牵着她的傻子, 傻子呆呆地看看李娥, 看看她,好像在做选择, 又好像怕选择,咬着牙齿下定决心要过马路来,昝秀贞背过身子把手里的一块塑料桶咔咔地抖开, 倒空里面的泥土, 抛到车上,汗流浃背。 同性恋是个遥远的影子,同性恋意味着造孽,这该死的孽根祸胎, 同性恋的罪就不放过她, 她两腿之下流出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流进河里死去,她坟地里捡回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 她注定要失去昝文溪,就像失去丹丹一样,所有的同性恋都会随着河水流走。 昝秀贞推着车,不知道想和谁赌气, 她不看昝文溪也不看李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从一个垃圾桶走到另一个垃圾桶,她从来不指望任何孩子为她养老送终,她捡来一个孩子,也捡起了另一份苦,她总是受苦,她的第二个老伴死的时候回光返照,对她说,秀贞,你受苦了。 他们都会走。 她听见昝文溪和李娥走在后面,她想着那两只手牵在一起的样子,她想起昝文溪明晃晃地说着同性恋的事情。李娥知道这一切,李娥贪恋着她的傻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眼波流转,离经叛道。傻子对李娥一心一意地好,揪不开,她知道昝文溪是个黏糊糊的孩子。 天还是黑的,天黑下去,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表情。老天爷,你信吗,你信我昝秀贞是个最开明的老太太吗?你信我并不怕两个人女人搭伴过日子吗?昝秀贞心里喃喃地想着,她自己也不信了,这些逆着天伦的事情不会有好下场,丹丹的尸体泡胀,做母亲的捏着她的手不小心就会搓下一层肉泥,做母亲的害了她,十六岁的丹丹天真而懵懂,她宠爱着她的独生女,好哇,都好,你觉得高兴妈妈怎么都高兴,只是不要叫别人知道。 可到头来是别人逼死了丹丹,丹丹死后,昝秀贞背井离乡,逃荒一样奔波,躲避着人们的闲言碎语,而那个女人只稍微厚颜一下,就结了婚,腆着脸接受了别人的嘲笑声,剩下气性最大的丹丹大哭一场,你把我当什么呢,我们都这样了,你把我当什么呢?丹丹跳了下去。 她并不记恨那个女人,因为据说没出两年那个女人死于难产,世间一切都有因果,她相信这些,第一个老伴喜欢偷窃,死于偷窃途中被牛踩死,第二个老伴经常打她,后来死于别人的棍棒。她的丹丹什么都没有做错,唯有同性恋这一件没有好坏的事情有了坏结果,公道告诉她,同性恋是在造孽。 造孽的命运追着她,她注定要因为孩子无知无觉地作恶而失去孩子。 她简直说不出任何话,李娥有李娥自己的报应,李娥背叛了刘文华,所以刘文华打她,别人至今都羞辱李娥的品格,已经受过罚了,所以赵斌来找李娥是不对的,不要脸的,赵斌也会有上天的惩罚。此外,李娥不坏,李娥是有德巷里她可以依靠的年轻人,诚实而勤劳,她对李娥本人没有怨言。 追上她的是命运本身,她不好责怪任何人,她只责怪自己愚钝,反应太慢,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她的孩子们活不到成年做主,就早早地离开了。年轻人的感情轰轰烈烈,她已经灭不了了。 地上渐渐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昝秀贞回过头看了看车辙,一抬头,昝文溪就抱住她,软趴趴地说:“奶奶,不是说不出来捡破烂了……我,我念不了那个学校,天这么冷,我……” 李娥在后头站着,朝着她卑微地低下头,过了阵才非常羞怯地抬起来,走近几步,把手搭在昝文溪的肩膀上。 昝秀贞不说话,她开始觉得腿疼了:“我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要回家吃饭了。” “奶奶。” “我又不是你亲奶奶,你是坟地里头我捡的。”昝秀贞扭过头蹬着车,绝情地宣告着自己和同性恋没关系。她蹬车蹬得飞快,不像人们眼中的八十老太,她飞快地逃出那场雪景,仿佛她目睹同性恋的罪证是一场幻觉。 反而是李娥拽住了昝文溪,脚步声停了。昝文溪哭得很厉害,李娥说了声什么,然后她就听不见了,她耳朵不好用,年纪大了,她其实想听听李娥说什么,饱受流言所困的李娥要说点什么? 回去之后,她热了炕,如常吃饭,打开电视,没过一阵门打开了,李娥上门拜访。 她抬起头问:“昝文溪呢?” “在我家呢。”李娥说,从怀里摸出个带体温的塑料包,摊开看,一叠叠钱码放得很整齐,仔细地用细纸条裹在一块儿,每个脏污的角都抹平了,钱如本人,体体面面。 “这是聘礼?”她当然看出这是自己给李娥的钱,又被李娥悄悄地添了一笔还回来,李娥有意,给她买保险,给她买药买东西,她都知道。 李娥从来都面皮薄,知道别人刻薄她,脸上有点不自在,低头看看鞋尖,抬起头说:“我给您养老吧。” “用不着,我有手有脚,我是那种仗着年纪大就不要脸的人?”昝秀贞拔高声音朝李娥嚷,可她也有点动容,李娥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这话比别的话中听,但也有限。她用不着这些,李娥许得再长久又怎么样呢,她还能活多久? 要是李娥紧接着说点什么,昝秀贞想自己说不定会退让一步好好说话,可李娥刚刚那好像就是全部的底线了,已经和盘托出,再也没别的了,脸色像一点碱没放蒸出来的老馒头,有一股死气沉沉的苍白,抬眼凝着看她:“您恨我吧,是我不好。小溪不懂事,别怪她。” 也没见要改。 看来主动权是在李娥手上,昝秀贞不抱希望,平静地问:“你这么漂亮,要什么样的男女没有?我们小溪那么傻一个,你怎么就要她?你能不能换一个?” 这话没多少劝诫的意思,多了点羞辱,好像在责怪同性恋的错误全都是因为李娥漂亮,过于显眼,换成一张平凡的脸就不会让昝文溪招来祸端。 李娥垂着头耷拉了一阵,昝秀贞说:“我不同意,你让她赶紧回家,要是今晚上不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是我不要她过来,怕您心情不好。这都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 “你走吧,钱你也拿走。” 李娥总说“是我不好”,可这些事,李娥也不改,李娥没有拿钱,起身往外。 昝文溪蹲在大门口等她,怀里逗着小狗淘淘,看见她出来,立即站起来问:“奶奶还生我气吗?” 李娥捏了捏她的脸:“进去吧。” “奶奶说什么?” “没有,”李娥把事实吞回去,“只问我是不是拿钱要把你聘走。” 她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昝文溪不疑有他:“奶奶是不是觉得我太便宜了?” “倒没说。” “可奶奶不高兴,都不认我了。” “她生气,嫌你和我混在一起,我不好。” “你好,”昝文溪把“好”字重重地咬下去,“我跟奶奶撒谎,我不好,奶奶才生气。” “往后不要撒谎了。”李娥轻声说。 她其实想问问昝文溪,为什么总不和奶奶说死期的事情,要给奶奶一些徒劳的指望,为什么憋在心里,难道到时候死了给奶奶临头一击?可这些是昝文溪的决定,她把手放在傻子的头顶,揉了一下,两下,湿漉漉的雪渗进发缝间,她心有所动,扭头打开门,弯腰把淘淘推搡进门去:“嘘——” 淘淘不明所以地被关着挠了两下门,她重新站起来,昝文溪似乎正在纠结,仰起脸,她亲了下傻子的唇角。 即便是这昏天黑地的晚上,李娥也觉得这样过于大胆,四周空旷,黑暗中总藏着一两双眼睛。 昝文溪被她吓了一跳,又反应过来:“淘淘又不告状。” 李娥只是笑笑,她想,万一淘淘死后也会讲话,到时候就会告状说当初李娥前脚走,后脚就不要脸了,这多让人难为情。 “我进去了。”昝文溪扶着门把手打开一半,小狗探出头,李娥宽容地看着狗,想着自己隐瞒了刚刚的小秘密,朝淘淘微笑,淘淘不明所以地绕圈圈,李娥在昝文溪背后推了一把,自己把门关了起来。 这会儿才觉得冷,她抱起胳膊回家,灯还没关,她脱下外套挂起来,扭过头,镜子中映着一张枯槁的脸,她翻找了下尘封已久的一支口红,气味陈旧,她抿湿苍白的嘴唇,对着镜子描了描自己的唇形。 她翻找到一支眉笔,横在眉毛上比划了一下。 “我美吗?”她问。 她画了眉毛,抬了抬下巴:“我显眼吗?” 把口红和眉笔随意扔在炕上,她呼出一口气。 重新披上外衣走出去,拧开未锁的有德巷一号的大门。 第109章 雪夜02 李娥一出门, 竟迎见了出来倒泔水的王六女,狭路相逢,王六女竟然先打招呼说:“哟——李娥。” “哟”字扔得特别高, 好像要抛给李娥似的,李娥平静地忽视她,继续往前。 王六女拎着桶晃悠:“这么晚了, 描眉画眼的, 去哪里呀?” 李娥仍然是没搭理她,王六女就不说话了, 阴沉沉地目送她。 王六女因为姜四眼而怨恨李娥,但冤有头债有主,有时候忽视掉姜四眼, 王六女和李娥仍然有着一些纯粹的仇恨, 李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王六女总在可以欺负李娥的时候挺身而出,踩上几脚,推波助澜, 却从来不会真正地牵头做什么事而成为最大的冤家。 此时李娥并不在乎这个一墙之隔的邻居, 诚如王六女所言,她描眉画眼的确存着一些歪心思,她不生气, 她也不恼火,她只是忽然从灰扑扑的镜子里把一个漂亮的李娥捞出来看看,就带着这个漂亮的人,杀去有德巷一号。说她爱昝文溪, 爱是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都不好意思提, 人们也不太懂爱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懂,她只是恬不知耻地放荡,决定去争一争,抢一抢,豁出她没脸没皮的脸皮看看,要是抢一次——能怎么样? 她抢的甚至也不是小傻子,她好像在抢她自个儿,争分夺秒地把自己一边走一边扔的那自尊往回捞一捞,她绝不再躺在家里失魂落魄地等着老天爷把一切都拿走。 拧开门把手,小狗淘淘迎接上来,她快走几步,还不忘低头摸摸狗的脑袋,心里安定了不少。 门里面正传来说话的声响,她脚步缓了下,听见昝文溪说:“奶奶,我活着总没有做过什么有用的事。” 李娥停步,贴着门不知道该不该推开。 昝老太太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不得而知,昝文溪又说:“那就当我不懂吧,我也不懂什么情和爱的,也不懂结婚,我也没机会懂了,人就活这么几天,我……” 李娥屏住呼吸,仿佛听见了倒计时,可昝文溪还是轻轻一绕,没说起死期的事,只忽然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您要是让我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我也听您的,反正都这样了,我不会为了李娥伤透您的心。” 门后的声音听起来沉沉闷闷,老太太说话总是那么浑浊,李娥捏住门把,勇气一点点顺着脚后跟往外流。昝文溪站在天平中间,把剩下的光阴分配给奶奶和她,现在给她的够多了,要分到奶奶那头。 无可指摘。 松开门把,她转过身,昝文溪在里头又说:“奶奶,我本来就是该早点死了的人,您救了我,就是您把我的命都拿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坐在这儿,我再也不出门去了。” 奶奶说:“你跟我恼,你就跟我恼是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天天死啊活啊的!” 昝文溪闷着头不吭声,奶奶说了一些李娥的不好,同性恋的不好,她当然知道,她从徐欢欢那里听见了李娥的流言,从所有人身上知道同性恋的龌龊,要是说话的是别人,她扭头就走,可说话的是奶奶,她怀着气,软绵绵地犟嘴,被动妥协,消极抵抗,坐在板凳上咯噔咯噔地晃荡,奶奶坐在炕上指着她鼻子骂,猫蜷缩在被子旁边,警惕地盯着她们两个。 奶奶说:“怎么不说话?我稀罕你天天坐在这里?我是要你好好想一想!” 昝文溪:“我想清楚了。” 她低头拖了拖凳子,声音低沉:“反正我就要死了,我该报的恩没有报了,到时候把您再气折寿了就不好了,您说怎么,我就怎么吧。” 昝文溪说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对阴阳怪气这事不算擅长,但就这么有一说一,还是显得像赌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奶奶说自己早就死了这事儿,这叫什么事呢?奶奶还给她畅想未来呢,她已经是个没未来的人了,要是跟奶奶说,后面连日子也没办法过,奶奶这人一定会求医问药的,说不定还要跟王六女低头,剩下的时间只用来徒劳地延长寿命了。 这话一说出来,奶奶一直没放下的胳膊甩得更直了,指着她气得没说出话,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昝小鱼伺机往外窜了一步,又被李娥堵住了。 李娥陡然出现,脸上冻得发红,昝文溪惊愕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 李娥走过来二话不说,先挑旺了火炉。奶奶一声未吭,看着李娥进来的动作,收起胳膊,把手压在大腿下取暖,垂着眼不看任何人。 就是听了昝文溪的混账话,李娥也没见生气,只扭头责怪说:“怎么不跟奶奶说你那件事?” 昝文溪嗫嚅着,从鼻子里长长出一口气。 奶奶掀起眼皮看看是“哪件事”,发觉昝文溪把嘴巴闭得很紧,斜眼看看李娥:“来下聘了?” 有时候跟昝文溪说话很憋气,就是傻子的心思憨直,好的时候也是好,不好的时候也一点儿也不会遮掩,也不懂阴阳怪气,也不懂弯弯绕绕,有秘密就憋着,有心事就写在脸上,每句话都劈头盖脸大开大合,力道很足,她年纪大了,招架不住。 跟李娥说话就省心省力,李娥很少反抗,但你知道她听得懂,她明白隐藏的这些意思。 李娥描了眉,涂了口红,显出气色很足的样子,却暴露了李娥本身气血不足身体虚弱,可李娥干活又蛮干硬干,不知道哪天就会病倒在地上,这会儿屋子里暖和了,脸却发白,硬撑着个笑,细声细气的:“我没别的什么,您要多少,我凑一凑。” 李娥很少有这样不要脸的时候。 奶奶回敬她:“八抬大轿有没有?” “有个电动车。” 奶奶不说话了,李娥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登门来讨她的傻子,傻子低头扶起板凳,在中间不吭声,不偏左右地公正。 “你是女的。”奶奶撕破李娥勉强撑起来的厚脸皮,慢腾腾地挪在地上,这对话也没办法继续,她不打算跟李娥好好谈谈,谈什么谈?是女的就不行,她不开明! “我给您养老。”李娥又说了这话。 昝秀贞真是不懂,这养老难道是个多大的筹码,值得李娥三番四次地强调?她老得非得别人照顾才行?还是说李娥就盼着她生一场大病,好显出李娥的重要性? 可这话叫昝文溪激动得嗓子都拔高了:“你……奶奶——” 转过头来哀求她了:“奶奶,我爱她。” 昝秀贞刚要生气,可她意识到“养老”好像是个非常关键的词,李娥就不提了,连昝文溪听见这话也面色大变,甚至露出高兴的表情,怎么?难道李娥是个刻薄人,跟昝文溪在一块儿本来是要抛掉她这个老太婆的? 想想也觉得不符合常理,“养老”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这是个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昝文溪简直没脸没皮到了极致,张口就是爱来爱去的——算了,昝文溪懂得什么是爱?天天抱住她亲来亲去,奶奶我爱你,简直是…… “我用得着你养老?” “是用不着。”李娥抿住嘴唇,半晌,才吐出个有点释然的笑,好像李娥之前都没这么张扬地笑过,在嘲笑什么,昝秀贞盯着她的表情,看李娥说出这句真心话后还说什么。 反而是昝文溪跳起来,软趴趴地哀求:“用得着,用得着。” 用得着什么? 昝秀贞越来越不懂了,她细细地琢磨,昝文溪已经来拽她了,奇怪,李娥不给她养老,昝文溪该去拽李娥才对,为什么来拽她?好像养老这事儿的决定权在自己身上似的! “拉我干什么,你松开,你让她出去,我用不着——” “奶奶,我就要死了。” “你犯得着又要死要活的吗!”昝秀贞终于彻底恼火了,她抄起扫帚就要教训她张口要死要活的傻子,生死是什么,她知道什么,死是多大的恐怖,而这么年轻的死又是怎么一种惩罚,傻子怎么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李娥挨了这一下,神情凄惶地应和着:“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别打她,您恨我吧!” 昝文溪推开李娥:“是我不好。” 回过头:“是我不好,奶奶,我有一个秘密,您就信我吧,我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您答应我,听了以后,不要想办法让我再多活几天,日子这么短。” 李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竟然靠着炕沿释然地笑,昝文溪拍拍脸颊鼓劲儿,李娥的笑已经转为了哭,沉默地流着两行眼泪,又笑着擦掉:“到头来还是得说这些。” 昝文溪说:“我觉得,要是奶奶听了,说不定更不要你给她养老了……可……” “我有我的想法。”李娥说。 这两个人倒是内讧起来了,昝文溪说:“能为了我,再——” “我都坐在这儿了!你讲你的。” 在昝秀贞耐心耗尽之前,她的傻子终于开口,挑拣着那几个少数认识的词语,拼凑给她一个,人死而复生,跨越时间的故事。 第110章 雪夜03 夜晚寂静, 一个故事围着火炉流淌,炕上的老人听着,炕沿旁趴着的女人想着其他的事, 讲故事的人把板凳从左边拖到右边,再拖回左边,讲得断断续续。 讲到半夜, 终于停了, 前因后果说完,奶奶半天没说什么话, 只说:“新闻联播放完了是不是?看看天气预报哇。” 就拧开电视看,看了一阵电视剧,奶奶说:“天气预报也放完了, 天不早了, 李娥,你回家去吧。” 李娥欠起身子欲言又止,奶奶虚按着手,拿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高了, 转头跟昝文溪说把被褥摊开准备睡觉。 昝文溪不懂奶奶藏着什么话, 轻轻地问了句:“奶奶,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您, 我——” “哎呀,睡哇。”奶奶摆着手说,然后就钻进被子里,听着电视的声响闭着眼。 昝文溪调低声音, 奶奶又不让,她只好调回去, 看看李娥,李娥用指腹揩着嘴唇,看着指肚上的一抹红,吃吃地笑了,歪着头看看奶奶再看看昝文溪,冲她招招手。 她鬼迷了心地晃悠出去,李娥在院子里用脚尖逗狗,撑着墙保持平衡,那只悬在空中的脚转来转去,淘淘跟着脚尖跑来跑去,探出两只前爪抱她。冷冰冰的夜空零星地落着点白惨惨的雪,灰尘似的在空中撒着,遮不住李娥呼出来的白汽。 昝文溪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侧身站着望雪,四根手指若有若无地勾着李娥的袖子,好几次之后,李娥抬起胳膊放开怀抱,把她搂住,她顺势钻进李娥的棉衣里,李娥发出一声笑,把两片衣裳裹紧她。 傻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一个愿望,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的原则,直接说出来:“要是我能多活几年,你的店就开起来了,等大雪天人们都不来,咱们两个就在店门口坐着,再生一个炉子,上面煮火锅,下面烤红薯,过路的人问:‘这是什么饭,怎么卖?’我就说:‘这是自己家吃的,不卖。’叫他们羡慕羡慕。” 这个愿望过于具体,说出来,李娥就感觉到一阵热,好像面前已经支起火炉。 李娥想反驳,扫兴一句“可你没有几年了”,但话在喉头,也吞了回去,也顺着往下想:“火锅里面要煮点肉丸子。” “我不会做肉丸子。” “我会,我混点芥菜,我做芥菜肉丸,再放半根酸菜。” “我想吃面条。” “方便面,还是火锅面?” “手擀面。” “炉子也能烤叫花鸡。” “叫花鸡是什么?” “就是用荷叶包着整只鸡,外面再裹泥,然后放进火里烧。” 昝文溪想象不出整只鸡怎么吃,脑海中想起熟食店里的熏鸡卤鸡,幻想了下大概的气味,朝李娥吃吃地笑:“我这么馋,一口吃半只。” “吃两只都可以。” “那就吃不下了。” “你饿吗?我煮碗酸汤面给你。”李娥以为昝文溪饿了,说着就要往外,昝文溪搂住她:“不饿,站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李娥说:“我也挺怕的。” “什么?” “怕你其实喜欢男人,叫我带坏了。” “我不认识什么男人。” “问题就在这里,你都没有见过那些男的,就走弯路了。” 昝文溪有点反驳不来,思考片刻:“那要是我见了男的,也不喜欢,那才是走弯路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跟你好。” 这会儿她逻辑清楚,李娥没硬跟她抬杠,绕了句话说:“要是你跟我好,我就跟你好,我们这感情,也挺幼稚的,是不是?” “过日子不是这样?要是你对我不好,我对你不好,我们就不过在一起了。”昝文溪把什么跌宕起伏,爱恨情仇,拉拉扯扯全都一笔否了,她是傻子,她不懂那些。 傻子总有她自己的逻辑,李娥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要跟我过日子的?” “说不来。” “你仔细想想。” “你别生气。是那会儿赵斌还半夜来找你,我就半夜生气。” “你看我是什么?” “我心里头乱想你,后来我就生气了,不是生你的气,是气我自己乱想。后来我就想通了,你做什么事,都不妨碍我的事。”昝文溪稀里糊涂地找了个时间节点来形容自己对李娥的感情,她也说不上来,她还是情绪挺稳定的,除了那天晚上大发脾气之外。 后面,后面又有些很重要的时刻,比如李娥被偷拍欺负,或者是在水库旁边李娥喊她的魂儿,一件件一桩桩都很要紧,但她看见李娥,总想的是暖融融的家,李娥做的那些吃的,帮着李娥卖盒饭做糖葫芦卖粽子的日子,说出来真不好意思,难道要跟李娥说,自己是个馋鬼,总在李娥这里吃饱,所以就惦记人家? 李娥半晌没说话,昝文溪就反问:“你呢?你总说我是傻子不懂,可你不是傻子,你起先还说我是小孩。” 昝文溪打心眼里并没想过李娥对她的好是什么性质,无论是从前给她梳头发买头绳的模糊记忆,还是后来裹着她在被子里接吻的亲亲热热,都像是换了件衣裳一样自然,没有必要非得分个前后左右的。 她只知道要是最开始李娥摸她,她肯定觉得李娥是个怪女人而跳着离开,要是现在李娥只给她头绳就把她客客气气送走,她肯定觉得李娥薄情,就这么个顺其自然的事情,要是深究起来可太复杂了,她也想听听李娥怎么说。 她自己也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多月的日子,期待地望着李娥。 李娥说:“说不好。” “你仔细想想。”昝文溪现学现卖。 李娥轻轻笑,原来人家涂口红就是为了笑这么一下的,笑是风情万种的,李娥漂亮得和电视里的人一样,昝文溪明白了,对李娥说:“我是鬼迷心窍。” “嗯?” “见色起意。” 昝文溪一脸用了两个成语,看李娥没有纠正她的意思,立即得意起来:“你呢,你呢?我不好看,也没文化,也不有钱,还是个傻丫头片子,你爱我什么,你爱我什么?” 她追问了两句,迫不及待地想听李娥夸她。可冷不丁的这么一问,李娥也有话不会说了,抿起嘴唇忍着笑,往天空中看了好一阵,然后说:“知道这些做什么?爱不爱的,总挂在嘴边,就说得越来越便宜了,省着点说。” 昝文溪就知道了:“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就喜欢我。” “不是,”李娥纠正她,“那狗也爱我,我也爱狗,你和狗的区别是什么?” 昝文溪说不上来,其中的类比关系更弄不明白:“我不是狗。” “那你说你是什么?” 她思来想去,在自己身上找了很多个标签,懊丧地得出结论:“我是傻子。” 可她现在自觉稍微聪明了点,可太多人世间的道理不懂,她想,或许李娥就喜欢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不懂流言蜚语,不懂世故人情,不懂伦理道德,看起来很轻很轻,而李娥背着很重很重的东西。 她没有再问了,李娥也不说,两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屋子里电视剧播完了,开始播放老年高钙片广告,昝文溪拎起铁钩子,挂好外面的棉窗帘,用板砖压好,遮住了屋子里的光。 李娥说:“进去把电视关上吧。” 昝文溪嗯了声,却扭头抱住李娥,李娥瓮声瓮气地笑着:“怎么了,我不走。” “要是我不跟姜一清他们玩,不听他的,不去铁路压钉子,就没有这些事了。” 要是她不死,虽然混混沌沌,可奶奶不会失去她,她也能跟李娥在一块儿。可如果不死,她还是个被撺掇着会去跟着欺负李娥的傻子,伤害李娥的人又多一个。 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侥幸地幻想着。 “要是奶奶再也不叫你跟我见面,也不要顶撞她,不见就不见,到12月那天再见,我总要送送你。”李娥用手心擦擦她的脸,给她出主意。 昝文溪摇摇头:“我想你。” “我还没走。”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因为知道奶奶会寿终正寝,没有受痛苦地去了,我心里头就很少挂念奶奶,就是没人照顾她,我也没有特别特别担心。可是我总是很想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我怕你过得不好。” 李娥没吭声,昝文溪说:“我也想,要是你活得太苦了,活着跟死了都听你的,别被我捆住了。奶奶有人照顾,你别看淘淘这样,其实老得很,不知道哪天也就去了,昝小鱼也很机灵,都不用你操心。我只是很自私,我想你为了我,能多坚持几年,说不定你的福气在后头,能过得好。” “活着才要勇气。”李娥说。 “要是你太累了,活不下去,还是想要死,一定不要去杀人,背了杀孽就不能投胎了,”昝文溪只有这一个最后的要求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本来可以投胎做一只猫,后来看见你,我就放弃了。要是这辈子你不幸福,下辈子幸福,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李娥笑得很厉害,嘴唇仍然抿着,眼泪却在寒风中扑簌簌地往下落。 “别哭,这是我选的,我这辈子不好,总是糊里糊涂的,能重活一次,虽然什么事也做不好,但是我……”昝文溪给李娥擦眼泪,李娥说:“这辈子我也幸福了。” “因为我?”昝文溪眼睛发亮,李娥点点头:“就是有点短。” “我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昝文溪抱紧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流泪的女人,“我想让你高兴,幸福,想让你一直高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常觉亏欠 奶奶已经睡下了, 电视徒然地播送着广告。关了电视,家里冷清。猫钻去炕头,在奶奶的枕边, 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圆饼。两套被褥摊开,她掀开被子一角摸着里,手心手背都温热了。 她急忙转头出门, 李娥还在外头冻着。 可出去看, 李娥已经不在了,小狗淘淘也回了窝, 她凑近墙壁踩着狗窝探头看,李娥的灯亮着,原来是回去了。 有时候幸福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却又因为要失去而显得格外珍贵, 她在寒风中捉着幸福体会,慢慢咂摸着其中的味道。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如果别人知道自个儿的死期,会如何度过?没有参考答案,她就这么茫茫然地一会儿难过, 一会儿纠结, 一会儿欢喜,心里酝酿着杂烩汤一般复杂的情绪,捧着一颗惴惴的心钻进了被子里。 她好想李娥, 明明几分钟前才见了面,拥抱了,说了贴心的话,分享了幸福, 可为什么心里那么空落落的,甚至都觉得有些孤单, 她真奇怪,她闷着被子翻来覆去,抓心挠肺地捂着耳朵,好像捂住耳朵根,全身就不痒了,痒是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她甚至想要像奶奶似的在膝盖上裹塑料袋来保暖,以免不知道哪里来的寒风往心里钻。 到底还是睡不着,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大家就这么睡下了,好像天大的事砸下来,结果无非就是吃饭和睡觉,在这之外呢?谁给她止痒,谁给她解渴?她吞咽着唾沫辗转难眠,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擦擦额头的汗,蹑手蹑脚地起来披了外衣,匆匆往外跑,李娥的灯透过墙缝,她心里一喜。 李娥给她开门,她敲门声很低,可李娥就是能听见,昝文溪想,李娥也没睡,李娥在做什么,也没洗脸,那唇色仍然殷红,她迫不及待地抱住李娥,好像抓住了“幸福”,眉开眼笑,李娥搂着她,一手去挂锁,另一手勾着她的后背。 她小声说:“亲我。” 话音还没落,她先不要脸地去亲李娥,沾一点红在唇角,口红的香气很陌生,她本能地嗅了嗅,咔哒一声,锁终于挂好了,棉服险些被风吹走,被李娥笼住了。 就在这大门里头贴着门,避着一点风,李娥偏过脑袋:“快进家!” 李娥拉着她的衣裳,趁此也裹着她往前拖,她推推搡搡的,好像一步也等不及,和李娥分开半寸都觉得难捱,脚步乱得厉害。刚进家门,被灯光晃了下眼,眼前就黑了下,她闭着眼,怕李娥听不见,提醒说:“李娥,亲——” 她的请求还没说完就得到回应了,嘴角一塌糊涂,她还咬了李娥一口,唇齿说不出的话都紧挨着传递过去,原来李娥跟她是一样的,李娥也想她,她的外套成了垫子,被两个人的身体压在墙上研磨,她好喜欢被李娥弄,温柔又有劲儿,像是李娥的一块面团,疙疙瘩瘩的一块面被李娥的手摆弄,就光滑柔软,她是一团刚和起来的面,要李娥的手来调和。昝文溪害羞极了,可她很想很想,她想李娥的心情就像火烧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冷不冷……你……别感冒嗯……”她想起李娥在外头冻了那么久,李娥和她可不同,她还算健康,李娥身上本来就有旧病,李娥歪着脑袋笑她,咬着她的耳朵慢慢卸了劲儿:“冷。” 说是冷,但也没动地方,昝文溪也软得站不住,搂紧了李娥,过了好一阵说:“我去添块炭。” “不用你去,”李娥靠着她,又问她,“奶奶说什么没?” “她睡着了。” “那你跑来和我偷情?” 昝文溪听见“偷情”,还联想不到自己的行为,心里想李娥又说怪话,哼哼唧唧地说:“我想你了。” “就跑来?” “想跟你弄这个,也不只是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特别想跟你一起,”昝文溪还以为这是个一问一答,说完了又害羞,看看李娥的嘴唇,推着人家,“嘴巴花了,我去添炭,你摊开被子睡吧,屋子里冷。” 她钻出来,外套落在地上,她匆匆捡起来,从这片地方扔到另一片地上。进家匆匆添了两块煤,李娥有好好生炉子,没在家里坐冷炕,灶里的火还烧着,锅里有热水,正袅袅冒着热气。 放心地转回,炕上早就摊开了一张褥子,李娥又拿了个枕头撇下,拍拍,她就乖乖钻上去。 幸福之上还有更多的幸福,幸福是头顶晃荡的天花板,是软腻融化的肉身,她想幸福这东西会上瘾,有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没有止境,有过幸福的人就会知道不幸福是什么滋味,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是件什么事。 昝文溪怕把“爱”字说贱了,就不停地说“我想你”,幸福是和她爱的人依偎着,做什么都愿意。是的,她现在明白“爱”是什么了,她说了几百次的爱,爱就是幸福,她爱李娥,还没分别就想念,好像要把死后不能再相见的想都透支了,李娥不嫌弃她嘴巴笨拙,脑子不好用,李娥也爱她,她能重生一次和李娥相爱,她真幸福。 她想通了,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能够做的事情那么有限,生或死都掌握在李娥自己的手里,她不再强求。她只要抠抠搜搜地珍惜每一分钟就好了。 她半夜跑去李娥家,夜深时再回家,忙忙碌碌。 灯还关着,奶奶也睡着,发出微弱的鼾声,她锁好门,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 凌晨四点,她听见了动静,睁开眼,但身体实在困了,一切声音都模模糊糊。她听见奶奶起床的声响,奶奶摸了她的脸,猫换了个位置,趴到她被子里蜷缩,她迷迷糊糊地问:“奶奶,去哪里?” 奶奶没有回答她。 冬日的凌晨四点还压着点沉重的黑,颇具分量地在头顶笼罩。风呼啦呼啦地往衣服里钻,轰轰隆隆作响。 昝秀贞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游走,街上路灯轻轻托出一条路的暗淡的光。 走,向乱葬岗去,向那捡到昝文溪的荒地里去。狗娃给她托梦说已经去投胎了,她还能遇得到吗?要是遇不到它,或许哪里又有什么别的鬼魂能遇到?她早就是半条命进了地府的人了,侥幸因为她的小溪又活了这么多年,这会儿阎王爷怎么不来收她?叫她问问清楚,叫她换一换命。 她总也照顾不好昝文溪,昝文溪先天只是外在残疾,智商都是正常,是后来发烧没及时医治才成了那样。是她以为让昝文溪跟小孩一起玩耍,就不会有那些恶心的大人对昝文溪做龌龊事,但还是害死了她——人都死了一回,怪不得种种怪象,面容改变,个子长高,忽然变得聪明,她早该意识到,只是年纪越大越心存侥幸,她以为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让她眼见得小溪变得越来越好。 三轮车在寒风中真难蹬啊,顶着风,只要稍微一松劲儿,三轮车就会被风吹得往后退。昝秀贞的老寒腿吃不住这样的寒风,被风擂一巴掌,就酸软异常,车子不停地往后。 她索性扔下三轮车,裹紧了头巾,奇怪,走路反而没有那么强的阻碍。她顶着风走到那条路上,可这条路走来走去,都只是普通的水泥路,并不通向地府,老太太找死都无门,在坟地里徘徊了好一阵,喊着狗娃—— 但狗娃已经不再回应她了,投胎了,狗娃尽心尽力等了她那么久,是该投胎了。 她还能指望谁呢?这四面八方所有认识的人里,和这些鬼魂阴司有所交集的,只有王六女了。 可王六女的孙子,间接地造成了昝文溪的死。她没办法低下头,她也不相信王六女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办法,与其指望王六女帮忙,不如提前警惕王六女不会暗中做些什么吧,想想看那一家人有多不好,狗娃活着的时候谁都不咬,光抓着她们家的人吠叫,想想李娥家那只很久没咬的狼狗,不也被王六女视为眼中钉,天天喊着要毒死吗? 她怎么办? 阎王爷,老天爷,这么多爷,哪个能帮帮她?哪个看在她昝秀贞从没害过人的份上开开恩? 还有那孟婆,孟婆你收了狗娃的贿赂,能不能来收走我的鬼魂,叫我做什么也行?给个贿赂的机会,投胎,或者活久一点,总有点办法吧?就是得了绝症的人,也不能今天确诊,明天就进棺材吧? 求神无门,求鬼无望,她回了家,昝文溪已经把炕烧起来,做了早饭等她。 蒸面饼,撒了花椒抹了葱花,还有稀饭和咸菜。这是李娥的习惯,蒸面饼也是跟李娥学的。 昝秀贞去掉脑子里关于李娥的念头,脑海一亮,忽然寄希望于现代医学。 她怕见医生,怯怯的,唯唯诺诺的,那些陌生的仪器,面孔,价格,她都害怕。 这会儿也没办法了,她命令说:“赶紧穿衣服,走,去医院检查检查,我不信人说死,就嘎嘣死了,身体总有个反应吧,我们去检查检查,你身上有什么病灶。” 昝文溪拿了个塑料袋打包起半张饼踹在怀里,跟奶奶去了医院。 体检套餐两千元全套,并且需要空腹,而且最早只能约下个星期。 下个星期,那就晚了,这和刚确诊就入土有什么区别? 昝秀贞眼前一黑,扶着椅子猫着腰坐,半晌没站起来。 她的小溪竟然还笑得出来,从怀里把面饼拿出,居然还是温热的:“奶奶,吃饼。” 好傻的一个姑娘。 昝秀贞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跟姜一清去铁路,有什么好处!那两个混球,那两个混球!啊,你跟谁玩不好!” 昝文溪端着保温杯去接热水回来:“吃东西,奶奶,这不是很好吗,有人走在路上,忽然就出车祸死了,家里人不是更难过吗?我还知道我什么时候死,那就说明我这几天肯定不死,那我们吃点好的,快快乐乐的,多好呀!” 昝秀贞拗不过这个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李娥说给我养老,是什么意思?你早就托付给人家了?你把人家当什么,就是结了婚,要是你死了,人家想走就走。你的事,你早早谋划着,憋到这时候才说,你看看!什么都解决不了了!” 她气得眼晕,昝文溪憋着天大的秘密,险些憋到尽头。 “我想让您多快乐几天,不想跟您过的日子里,还天天难过我要死的事情……我不说,就是怕您这样,要是把日子都用来看医生,那还做什么正经事呢?”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天天去人家李——” 昝秀贞把话咽回去了。 “我陪您看电视,我给您做饭,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好吃,我就不做。我去买菜,我喂狗。您一直担心我嫁不出去,没有人照顾我,现在也不用担心啦!” 昝文溪高高兴兴地跟她说些不正经的俏皮话,把知道死期说得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明明白白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死,我也不要棺材,就把我烧了,在树底下埋着,到时候虽然我不能投胎,但是您看见树上结杏子,就知道有我的功劳,知道我过得好。”昝文溪越说越起劲,还安排起了死后的事情。 昝秀贞看着医院上的各种挂画,怨恨着医院,怨恨着老天爷,怨恨着自己,不想说话。 “李娥说,我死的时候,她想来送送我,那天别赶她走,好不好?”昝文溪靠在她腿上,像猫似的撒娇,蹭来蹭去,“我就死在家里,我哪里也不去,叫她来嘛。” 昝秀贞在心里挑剔了很长时间,闭了闭眼:“李娥不坏。” “李娥好。” “只是不坏。” “好”和“不坏”之间差距那么大。 “不坏”是她在可惜,李娥为过去的事情承担了的代价已经很重了,再做同性恋这种错事,命运还要给李娥什么代价?李娥不算好,李娥出轨的事情是确凿无疑的。 可李娥不坏。 她的小溪好,但命运很坏——但已经是这样的命运了,那她就允许小溪做点坏事。 也轮不着她允不允许,她总是亏欠,丹丹,狗娃,小溪,万事都是遗憾。 第112章 各有心思 “猜我看见了什么?”姜四眼对着妻子咕哝, 说完了,才想起自己在墙上打孔这事儿过于见不得光,脸白了又白, 翻了个身,还好王六女没听见,反而是姜一清这混球感兴趣地问:“跟墙洞看见的?看见的什么?” “睡你的觉去!”姜四眼踹过去一脚, 踹错了角度, 踹到了姜二楚,把姜二楚踢醒了:“踹我干什么!干什么!” 王六女被小女孩不依不饶的叫喊惊醒了, 起身掀开被子:“叫,再叫我给你妈打电话,叫个球!” 打扰到她睡觉, 谁也别想安生, 她起来把姜四眼的被子也掀起来:“叫个够!” 姜一清嘻嘻笑着,很知道怎么煽风点火:“爷爷说他跟墙洞看见个东西。” 姜四眼挣扎着扯被子:“混你妈的球,老子没说!老子就说看见个东西。” “好好看,你就好好看吧你, 四个眼睛好好看, 看死你算球!”王六女恶狠狠地拍着姜四眼的枕头,姜四眼咕哝着下地去倒了杯水。 消停了会儿,姜一清说:“爷爷挡得可严实了, 但我看见了。” 姜二楚说:“什么?” 姜一清不说话,只朝着他奶奶嘻嘻笑。 “睡哇。”王六女给孙子盖好被子,款款等着那杯水进了肚,横过来躺下。 姜四眼脱鞋上炕, 王六女忽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笑:“看李娥?那个小窟窿哪够看,去人家家看去呀!” 姜四眼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就不算秘密了, 装作睡着了,哼哼地发出鼾声,王六女骂了句他妈的。 能看见什么?第二天清早,把双胞胎送进学校,王六女还是问起来了。 自从那条恶狗消失了,家里头消停了不少,但稀奇的是,厉鬼们却越发不去李娥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娥去别处请了高人,但不应该啊!狗死了,倒是便宜了她这个畜生丈夫,天天流着口水看年轻寡妇,透着墙洞干些腌臜事,恶心得让她不想多看。 “什么也没看见。”姜四眼窝窝囊囊的,敢做不敢认。 王六女冷笑:“看见李娥院子里头光屁股了?” “那倒没有。” “你这语气还挺可惜,恨自个儿没长六个眼,好好看仔细?” “叫你说的,我就是看看,我真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姜四眼叫屈,立即把自己看见的事情说出来,“我晚上看见昝傻子跟李娥亲嘴了!” 王六女斜了斜眼,嗤笑了一声:“哪年的老黄历了,让你看见了?” “咋,你也见过?” “没见过,我也知道这些事。我什么都知道,你还不晓得老娘的厉害。” 迎头撞见了去上班的徐欢欢,王六女知道徐欢欢看不上这巷子的人,但回回就要寒暄添堵,凑一凑人家的冷屁股:“徐老师,我今天还看见周主任呢,咋不送你上班呢?” 徐欢欢微笑:“我呀,我没见到他,怎么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服务别人呢,我这个群众就自力更生了。” 徐欢欢也是豁出去了,知道王六女把周同凯出轨的事情拿出来说,她自己先拿出来,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男人怎么样,哪怕自己在乎,也不能叫外人看出来。她徐欢欢没了男人还不能活了?尤其在王六女跟前输了就是奇耻大辱。 王六女噢了一声说:“到底是文化人,说出来的咱们听不懂。哎呀,上班忙,忙去吧,我回家做饭去了。” 徐欢欢微微笑着,立在原地。 王六女猛地想起什么,忽然扭过头跟徐欢欢说:“哎,有个事情我忘了跟你说了,这几天昝家的小傻子还去你家不?哎呀,你知不知道她呀,跟李娥——” “哎呀,不知道,”徐欢欢一摆手,心里暗恨,“好长时间不来了,我也没那个时间教人家,说起来我听说你们家一清二楚的那个学习又退步了……尤其是一清,又考了倒数,哎呀……” 她是哪里听说的,王六女无从得知,老师是一个手眼通天的物种,老师说的话是金科玉律,老师犯的错是全老师共同承担,老师在人类灵魂的工程上集体按了手印,同一个学校,不同的学校,只要是“老师”说起学习,没文化的王六女就得闭嘴,姜四眼咕咕哝哝的,王六女想要争辩什么,徐欢欢已经扭头走了。 徐欢欢下班时看见昝老太太骑着三轮,载着傻子回家,两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车斗里放着几根玉米,一些土豆,车把上挂着排骨。老太太皴皱的脸上毫无波澜,昝文溪眉眼带笑,看见她,还打招呼说:“徐老师,来我家吃排骨呀。” 老太太知道昝文溪跟李娥的事情么?昝老太太捡破烂,除了院子里有味道之外,是个人缘很好的平和的老人,经常去看别人打麻将,偶尔上手替一替别人也不会输赢太多,因为捡废品总能捡到一些还能用的东西,别人家里有些需要的小东西,总能在人家这里找到。昝老太太拥有的尊敬比人类对老人普遍的尊敬多出小指头那么点。 徐欢欢说:“好。”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她登门进去,果然看见了李娥,李娥正在轻手轻脚地在面团上抹油捏花卷,昝文溪在地上烧火,锅里沸着肉香,老太太洗了洗手,正蹒跚着往桌子上放凉菜和空碗,跟李娥说:“捏大点,你的太秀气了,不吃小花卷,吃大花卷。” 李娥手上一停,搁在笼屉上,另捏了个还是那么小:“呀……习惯了。” 徐欢欢进门,李娥抬头瞥了一眼,老太太倒是热情,指了指桌子:“饭马上就好,上炕坐。”又对李娥挑挑拣拣的,“你剂子切大点,你这小的,一口一个,人家吃不饱。” 只听说家里头媳妇手笨,做出来包子饺子大如斗不好看,没听说过嫌弃人家做得秀气的——说起来怎么还嫌弃上了。 徐欢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果说非得沦为聊八卦的市侩小民的话,她宁可看看李娥的八卦也不愿意跟王六女嚼舌头。她被李娥几次三番地顶回来,竟然还想来看看怎么回事,看看李娥是不是真无耻到跟未成年搞在一起了,前半辈子爱男的,知道自己在男人里头名声臭完了,就来祸害女的。 她说这多不好意思,说着就要上手帮忙,洗了洗手,可李娥也不知道是有意把她挤出去,还是手脚太过麻利,一转眼就收拾妥当,盖了锅盖,案板擦干净放了下去,昝文溪好像和她配合了几百次似的,站起来拿了抹布把炕上散落的零星的面粉擦去。 徐欢欢笑着说:“我回来看见你们拎着排骨,专门来看看做好了没,没想到这么快,我家里头买了熏鸡,一会儿我给拿过来。” 李娥又抬头看了一眼,不悲不喜,也没生气。 她特意去赵斌那里买的熏鸡,赵斌或许不认识她,但大家都认识塑料袋上的赵斌两个字,昝老太太倒是没说什么,接过来说:“快上炕坐吧。” 背对着李娥,老人端来个深口盘,隔着塑料袋把熏鸡撕开,然后把肉倒出来。 徐欢欢提醒:“哎呀,就用塑料袋套着就行……” “洗个盘子,不费劲。”老太太说,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扶着炕沿猫腰,扔进了火里。 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护着李娥? 徐欢欢端详着所有人的表情,昝文溪留意着竖起耳朵,李娥倒是没事人似的擦着灶台洗抹布,昝文溪提着暖水壶冲开满壶碎茶叶,倒出四杯淡青的茶水,抬头看看她,朝她热情地笑着:“徐老师,今天的排骨做了好些,你多吃点。”昝老太太指挥着李娥:“一会儿给狗多饮点温水。” 李娥低眉笑着,也不知道听见这声嘱咐没,拧着抹布晾在一边,老太太已经放心地盘腿上炕了,屋子里蒸汽升腾,等着花卷和排骨一道出锅,李娥收拾了一下,倒了一不锈钢盆热水晾着,屈身上炕,坐在炕尾,老太太从徐欢欢背后扔了个垫子过去:“坐着。” 李娥抬抬腿把垫子抽回去坐着,昝文溪把地面扫干净,洗洗手。 “好了,可以了。”李娥抬抬下巴,昝文溪在地上脚步一错掀开锅盖,把花卷都夹在盆里,把一锅肉捞出来,排骨,土豆,玉米,虎皮蛋,油汪汪地挂着汁。 桌上有花卷,熏鸡,和凉菜。凉菜是土豆丝,豆芽,豆腐皮,洋葱丝,香菜蒜末凉拌,花卷没有巴掌大,褶皱均匀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气,排骨软烂,在柴火大灶的炖煮里荤香四溢。 徐欢欢打量着李娥,李娥垂着头不太说话,昝文溪看着李娥,昝老太太好像有点回避看李娥,但时不时会说两句,好的坏的,有道理没道理的,就是要说说,腿不要那么摆,别只吃菜多吃肉,你看你的花卷这么小,夹了一个又一个,多让人不好意思。 昝文溪埋头吃饭,带着傻子惯有的天真开朗的笑容看这一桌子人。 徐欢欢说:“李娥上班不忙?” 前两天李娥还像疯狗似的骂她,徐欢欢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忙。”李娥说。 昝文溪热切地问她:“徐老师,你忙不忙,这几天能不能再教我几个字呀?” “好呀,你来吧。” 李娥说:“你别总麻烦人家,人家老师们都很忙。” “没有,不忙。”徐欢欢说。 昝文溪说:“啊呀,好,那就等你不忙的时候我去找你,好不好?” 徐欢欢当然说好,昝老太太说:“快吃吧,没见过你们这,吃肉还要说话的,搁在我们那时候,你多说一句话,就少抢一块肉,快点吃。” 第113章 我教你写 吃了一顿排骨出来, 徐欢欢得出了结论,李娥融在这一家子里,是有德巷一号的编外人员。怅然若失地得出答案, 却没有学生来听她的解题思路,也没标准答案给参考,这一切就都是“略”, 徐欢欢概括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关注李娥的事情, 好像被李娥看不起是一种耻辱,她一半羞耻一半关切地看向李娥, 想不通自己从来都是低着头看人,怎么回过神来就坐在同一条炕上,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傲慢无处施展, 那一家子身上都有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她的眼神对李娥来说无关紧要。 周同凯晚上果然没有回来,徐欢欢自己躺着想事情,脑子里闪过“庸俗”两个字, 渐渐地, 这两个字越来越大,压在被子上喘不过气,她翻来覆去都觉得呼吸困难, 掀开被子开灯,该备的课都做完了,该写的报告也写了,家里也收拾干净了, 该沟通的也都睡下了,她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 忽然像头一回看见似的,惊异地端详自己的书架。 人家都说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她什么时候攒了这么一架子书没有读?除了被翻旧搓皱的词典之外,那些全新的明史套,厚重地压下来落着灰,感兴趣的科普读物,气象,心理,哲学,书脊硬挺地挤在一起,像始终不能胡的麻将牌立着,一二三条,四五六筒,七八九万,她随便抽一本出来坐在灯下看,仿佛看书会摆脱她内心深处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去你的吧! 徐欢欢把书扔在桌子上,打开手机刷起了短视频,短视频很好,每一条都那么快乐,不快乐的刷过去就好,但心事能这样瀑布流地一落而下,高兴的点两下,不高兴的就刷过去?她甚至都没有具体的词汇来形容烦闷,她想起自己是个老师,那身为老师的高傲猛地跳了出来,把手机也“去你的”了,躺下翻了好几回,忽然福至心灵,从脚边把手机扯回来。 点开朋友圈看,最新更新的一条竟然是李娥。 李娥更新了几张排骨和花卷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还自己给自己留言说:亲们别着急,等开春了就开工出来,等我。 看看时间,徐欢欢私聊李娥:“咋还没睡呢?” 时间是凌晨两点。 李娥隔了十来分钟回复说:你也是。 徐欢欢:前两天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李娥发来个表情包,小孩子摇头:没关系。 李娥这样大度,徐欢欢是信的,但这跟碰个软钉子有什么区别? “二姑娘在你家不?” 李娥“正在输入中”了一会儿,回复说:在呢,怎么了? 她也只是一问,李娥这是说实话,还是说“我是□□呢”这样的故意的?徐欢欢发现自己容易过度理解,李娥这样的没文化村妇有时候迸发出一些似有若无的不好惹的气息,短短几个月之间李娥就从那个开早餐店的懦弱寡妇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浮想联翩:“明年还卖盒饭?” “是这么打算的。” “噢,挺好的。” 李娥就没回复了,徐欢欢连忙追一句:“你的手艺是挺好的,那个排骨跟花卷都好吃。” 李娥:哈哈。 徐欢欢心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会再腆着脸跟李娥说话了。 但李娥正好又发过来个什么东西,是一张名片,制作得比较粗糙,但信息都很齐全,头像,名字,电话号码,下面写:二姑娘盒饭,优惠实在,美味可口。 李娥:您给参谋参谋,这名片还缺点什么吗? 李娥:我听说现在有些店,没有正经铺面,专门做外卖,也有搞头,等我攒点本钱,说不定可以做这种店,到时候再想办法开有座位的店。 徐欢欢说:“这名片挺好的,就是没有什么设计感。” 这“设计感”一出,徐欢欢挺胸抬头说:“我给你弄一个。” 她随意打开个修图APP,套了个模板,把李娥的那堆信息重新排列了一下,把原图发了过去。 李娥:谢谢。 徐欢欢感觉拉近了点关系,于是问:“二姑娘在你家做什么呢?” 李娥:写字。 徐欢欢:“哦,说是来找我认字。” 李娥:不用麻烦。 徐欢欢:这也太晚了,天亮了再写,也不着急这会儿。 李娥:是呢。您也早点休息。 徐欢欢停顿了一阵,她实在很想确认下有关同性恋的事情,但人关系稍微拉近点,反而问起来冒昧,手指头停了很长时间,她发:二姑娘还小呢。 李娥:不小了,二十四了。 徐欢欢:咋可能,我听说十七了。 李娥:你听说错了。 徐欢欢正在想如何回复这么让人不好回的一句,她搬来有德巷这么多年,昝文溪绝对!没成年! 李娥:成年了。 李娥好像知道她心里头要说什么——仔细想想,她确实说出过口,李娥轻轻地回了那天的话,徐欢欢握着手机想着那头的李娥的表情,李娥是冷冰冰地反驳她,还是微笑地摆出胜利的姿态,亦或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随口一提? 很快,李娥的话就发过来,印证了她的想法:你当我是什么? 徐欢欢说:我是有点担心。 李娥:我没有丈夫,她也成年了,怎么了? 李娥承认了。 徐欢欢沉默一下,慢慢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然后说:“没事。” 好像人与人相处总是欺软怕硬的,李娥太硬气,太理直气壮,徐欢欢气势压低,无话可说。 李娥等到这两个字的回复,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微信聊天与战场厮杀有何区别?只不过不见面不见血,一来一回,她赢了,她不管徐欢欢会不会转头截图出去广而告之,她不怕徐欢欢再回阴阳怪气,她终于赢过一次,口舌之争,意气用事,她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好了,偏偏之前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受辱是赎罪,两个人就是正当抵抗了。 把手机熄灭放在一边,昝文溪仍然趴在桌子上奋力地写东西,写得很慢,好像拿着的不是铅笔而是刻刀,一笔一笔地往桌子上凿笔画。她生拉硬拽地把昝文溪带过来,问问要学什么字,昝文溪问了几个常用的比如“给”“饭”“吃”这类简单的字。 她凑过去看,昝文溪立即伸手捂住了。 “怎么啦?”她蹭蹭傻子的脸,她知道自己撒娇的分量,昝文溪如临大敌,啊啊啊叫唤着趴在纸上,好像抄作业给发现了似的,使劲儿地护住那几张纸。 其实如果她刚刚稍微坐直一点偷看,那几个拳头大的字她全能看清,可她就正儿八经地问了,反而不给看了,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不行,我没写完。” “写完能看吗?” “能。” “字都认识吗?” “你笑话我。”昝文溪敏感地抗议,李娥想了想:“我教你写。” “不行!” “给我写的?” “嗯。” 李娥不看了,肯定是一些伤心的东西,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什么区别,她扯了扯昝文溪:“别写了,给你看个东西。” 把徐欢欢重新设计过的名片给昝文溪看,把那套外卖店的说法叽里咕噜地给昝文溪说,昝文溪连连点头:“明天我们去把这个,名片,打印出来。” 她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趁昝文溪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张堪称设计精美的名片,瞥了一眼本子上的字。 yi书 李娥,我ai你。 她扯过那张纸仔细端详,后面好像能用的字都不多,写了擦,擦了写,字痕摞着字痕,不知道昝文溪想表达什么,落款倒是早早就写好了:昝文溪。 写遗书的这位瞧见她看了,也没生气地抢纸:“真狡猾。” 扭捏起来就顾不上生气了,昝文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看那张名片,放大缩小,耷拉着脑袋,把手机搁下了。 “遗书啊?”她抖落那张纸,抖落得哗哗响,还是没忍住,放在手里揉成一团了。 昝文溪面色大变,又飞快地变回去:“哦……” 胸口胀满了说不上来的东西,她简直想把桌子掀了,可她也不是想对昝文溪生气,昝文溪对奶奶说了什么,奶奶又有了什么思想准备,白天忽然邀她来家里做饭吃饭,昝老太太忽然就变得挑剔,昝文溪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她不傻,她看出这是迂回的接受,透着一股绝望的爱咋咋地,于是她也平静了。 她以为能堂而皇之地好好过这几天快乐日子,可事实老是在这种幸福的时刻跑过来扇她一巴掌,你得意什么?你高兴什么?迟早是要死的! 深呼吸好几次,昝文溪歪着头打量她,忽然解释说:“哎呀,我不是想要你伤心,我是想,到时候如果你想我,你就能看看我的遗书,就不想了。要是当面说,我说八百回也可以,你要不要打开手机,我录音给你?” 她把揉皱的遗书扔进火炉里烧了,想了想:“你是不是不会写‘爱’字,要跟徐欢欢学去?” “嗯。” “跟她学,她知道什么是爱?” 昝文溪想了想徐欢欢的表情,笑了:“她有时候也挺好的,就是奇奇怪怪的,拧巴的。” “她好,是不是?”李娥故意问。 昝文溪啊呀了一声,跑过来摇她胳膊:“我在你面前,不好意思。” 傻子和小孩才把“不好意思”都说得这么好意思。 “厚脸皮,”李娥深吸一口气,把铅笔递过去,“来,我教你写。” 昝文溪握着笔,用手背碰碰发红的脸颊,抬头看她一眼:“怎么……怎么写来着?你也不写个示——” 她握住了那只手,昝文溪啊呀了一声,铅笔就要横倒下来,被她紧紧一攥,笔又竖了起来。 “很难写吗?”昝文溪紧张地凝视着笔尖。 “嗯。” “我,我学不会怎么办?” 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的昝文溪像是跟这个字宣战,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的动作,打算一口气把这些动作都嚼碎了吃下去。 她右手一松,铅笔落在纸上,画出一条歪曲的黑线。 手指紧扣手指,她的五指捺在傻子的指间,扣住收拢。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有些放浪,可这样的感觉实在很好,她不是低着头给人糟践玩弄的,是她自己,她心里—— 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膨胀的,愤怒的,下坠的,升腾的,她形容不来。 “我教你写。” 第114章 婚姻 徐欢欢放下手机, 在现实的空虚中等着睡眠来临幸她,有时痛苦不可言说,语言系统失灵, 那个装满了痛苦和烦闷的文件夹空荡荡地在脑子里占了一片,未命名,未命名1, 未命名2, 她翻了个身。 次日晚上,周同凯罕见地赶早回来, 天还没黑,周同凯不知道把车停在了哪里,居然屈尊步行回来, 皮鞋踩得灰扑扑一片, 两只船似的停在门口地垫上。 徐欢欢回家掏钥匙,肩膀一斜,就把门顶开了,还以为是遭贼, 慢慢吞吞地打开手机调到一键报警页面, 警惕地往家里走,看见周同凯打开冰箱,用手指头拈冷饺子往嘴里放。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句, 放下东西拿起手机坐下。 “不做饭?”周同凯说。 徐欢欢有点想顶回去,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懒得起冲突,换了个语调:“我以为你不回来呢,想着去街上吃。” “正好, 走吧。”周同凯嚼着饺子去换衣服,徐欢欢沉默了一下, 以为是惯有的应酬:“带我做什么,你自己去就行。” “随便吃点便饭。” 真的是便饭,要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烧茄子。 “今天怎么想起回家了?” “这话说的,我自己的家我不能回?” 徐欢欢端详丈夫,周同凯没意识到她一直没吃东西也没说话。 丈夫是她的丈夫,从民政局领了证出来的,但这段时间兼职做了别人的丈夫,沾染了别的女人的气息,因而和她水土不服。她因为周同凯出轨的事情日夜上火,低三下四,丧尽尊严,沦为被王六女唾在地上的瓜子皮。 周同凯脸上永远波澜不惊,除了做那事的时候羞辱她似的特意拿出套子来扔掉,当然——次数也很少。有德巷并不会沾染到周同凯,周同凯戴着套把她浸在有德巷的脏水里,他干干净净,她被有德巷同化,变成一个庸俗的女人,而他高风亮节——周同凯理直气壮,永远宣布他有有德巷四号的产权,这是他的领地,带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冲进来。那有德巷四号还是她的家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心理活动,平静地装模作样夹了几筷子菜。夹菜的时候她也是想吃的,夹起来放进碗里就令人作呕,她端详着,周同凯似乎觉得桌上太过安静,和她说起了一件八卦。 “你还记得李娥那个相好吗?” “嗯。” “今天来找我办事,我听了几句,说是现在的熏鸡摊要改动,太冷了,说想租个铺面开店,问我办什么手续。” “外头大厅办不了?”徐欢欢随意地问。 “能办,而且我也不是管这些事的!这人做事我不喜欢,专门提着一瓶五粮液进来,别人看见以为是我亲戚,净会给人添麻烦,还是前些年的那些歪风邪气,能正经流程的事情非要来找人,攀关系。我和他什么关系?扯得远。”周同凯看不上赵斌小家子气,自问自答地把赵斌说得很远。 徐欢欢说:“是呢,确实没什么关系。” “又扯淡,说决定离婚了,要跟李娥结婚。到时候就是邻居,没完没了的,他又知道我的车。我也怕他过来找李娥,看见我在家。” 徐欢欢抬抬眉头,下意识说:“他净扯淡。” 李娥都同性恋了,赵斌整日炫耀自己跟李娥的关系做什么——她心里头忽然意识到,过去赵斌炫耀跟李娥如此这般,都是赵斌说的,李娥也不反驳。那些事是真是假,道听途说,李娥为什么不反驳,真假有多少?这个赵斌软饭硬吃?还是怎样?真龌龊。 周同凯说:“我烦死他了。” 徐欢欢忽然笑着:“那你还往家里头跑,不回你那里?到时候他又过来,总能碰上你,那时候街坊邻居一看,你可没办法摆领导架子。” 周同凯横了她一眼,看向四周:“小点声。” 徐欢欢心说,外头也怕人认出你是个领导,好哇,敢包小三不敢认。 “我是正经给你建议。”她配合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贤妻的从容,周同凯摇头笑笑,没说什么别的,只说:“李娥这人也怪傻的,图赵斌这么个人做什么,他是什么好东西?她有点志气,就往外走走。还是没见识。” 只差把“头发长见识短”说出来了,徐欢欢心说你也并不懂李娥,李娥现在过得像个神秘人,舌头上还往外长钉子,一口一个扎死人。 只有一点她也认同,要是李娥走出去,不在有德巷,不在这破烂的镇上,或许会有一些更好的下场——但也说不准呢,但凡运气再差一点,遇人不淑,还能更糟一点,美貌是块显眼的活招牌,招摇过市,吸引着过路人的同时,也吸引好些蛇虫鼠蚁。 她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留意,赵斌好些时候没来了,我看他也是胡扯。李娥趁早离他远点吧。” 周同凯好像在她面前彻底摘了面具,毫无忌讳地议论起另一个女人的外貌:“李娥长得漂亮,这样的女的,离了男的活不了。” 徐欢欢撂下筷子,她凝视着周同凯,她丈夫鼓鼓囊囊地吃着东西,笑着跟别人打招呼,然后低头继续发表议论:“她也没主意,拿不住男的,连个赵斌都拿不下。换句话说,她这人水性杨花的不老实,那会儿刘文华打她,流产了,孩子是不是老刘的都不知道,又想招惹人家男的,又拿不住。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没有脑子。” 似乎在很久之前,男人在女人面前把另一个女人贬得一文不值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毫不欣赏,进而转换为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忠诚。女人享受这种排他的贬斥,尤其另一个女人和自己关系不好,那她和男人的同盟就愈发坚固了。 但徐欢欢第一反应是生气,她为自己的怒火而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想维护李娥,想要反驳,竟又觉得和丈夫没什么可说的。 她愈发吃惊。 她真的爱周同凯才和他结合,在一窝乡下人拼凑过日子的有德巷作为自由恋爱的模范夫妻生活,周同凯也宽容她生不出孩子,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感激。此刻她的爱和感激都没有她的愤怒重,她觉得周同凯对李娥的羞辱言过其实。 她绝不是对李娥产生了同情,也不会一念之间就认为李娥是她过命的好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说不来。 羞辱李娥没有让她觉得光荣,她自己试过了,践踏李娥并不让她变得高贵。 她只觉得该结束这个话题了:“你吃到领口上了。” 周同凯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脖子,把衬衫领口敞给她看。一个孩童撒开手给妈妈处理的姿势,她愣了愣,想起他这是要让她来擦。 她装作没看见,周同凯说:“给我擦擦。” 她说:“回家放洗衣机吧。” 洗衣服也是件麻烦的事情,她掏每一个兜,从里面拽出零钱,钥匙,票据,分开深浅色,她站在洗衣机旁边把衣服抖落开,看衬衫领口粘着发干的米粒,米粒紧紧地抱着纤维,晕出一团油污。 外头忽然传来久违的,自行车车铃的声响,周同凯正歪在沙发上看手机,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扔下衣服走出去,从门缝往外探头。 果然,赵斌推着自行车停在李娥门口。现在大家都知道李娥的那条狗或许是死了,院子里还算安静。李娥的眼神贴着墙边,忽然看见有德巷三号的门缝也开着——王六女竟然也在往外看,还好她是四号,看见的是那后脑勺,王六女没看见她伸出来的脸。 她轻轻退回,聆听外面的动静。 赵斌敲了好几下门,推了好几次,里面似乎是锁上了,一直没推开。 然后她听见王六女的声音:“哎呀,我没见李娥出门呀,估计是睡觉呢。你要不从我家墙头翻过去吧。” 也不知道王六女是想嘲笑谁,阴阳怪气谁。在有仁巷是有这样的事情的,小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锁着,就去邻居家翻墙回家,有种夜不闭户的古朴。但有德巷没有,王六女也绝不会这样好心。 是想印证“赵斌翻墙偷情”的事情看赵斌的反应,还是真想看着李娥被天降的赵斌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立即翻腾出手机,边往回走边给李娥打语音。 李娥接了,她立即说:“你在家吗?” “在呢,怎么了?”一阵呲啦声——原来李娥是在炒菜。 “赵斌在外头喊门,你听见没有?王六女这人——”她听见李娥那边的动静,以为对方要挂断电话,加快了语速,但李娥那边说了句:“你来翻两铲子——”然后是很低的一声“好。” 昝文溪在李娥家里头。 李娥走动了几步:“王六女怎么了?” “她跟赵斌说,让赵斌去她家,从墙头翻进去。你要是不想见赵斌,就把家门也锁上哈,我就提醒你一句。” 那头沉默了下:“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好赖话你自己看吧。”徐欢欢又生出一股怒气,她怎么和李娥当同盟了?立即语气不善地挂断了语音。 周同凯抬起眼皮:“跟谁打电话?李娥?你跟她成了好姐妹了?” “不关你的事。” “你今天心情不好啊。”周同凯面色也有点阴沉。 “我累死了,你来,你来洗衣服,我坐会儿。”她指着沙发,周同凯摆摆手不吭声了,继续看手机,她叹了口气,扶着洗衣机,一件一件把衣服拎起来团进洗衣机里,深浅色混在一起,有几件掉色掉得非常严重。 按下开关,一股脑地卷成一团,果然白衬衫被染得乱七八糟,她静静地端详了一下,把颜色变暗淡的它晾了出去,周同凯无知无觉,清早起来穿着它去了单位。 徐欢欢注视着他后领上的那一撮稀屎一样的米粒,把手指擦在抹布上,刮了好几下。 夹起咸菜吃,又吸溜了一口粥。 但凡他稍微抹一抹衣领,就可以把那团米擦下去,只要他肯揩掉这点脏,婚姻就能亮洁如新。 第115章 报应 赵斌在门外等得不耐烦, 从他敲门的声音能听出来。 挂断电话,昝文溪也把油麦菜铲了出来,就几铲子的事, 屋子里一静,就听见外头咚咚咚,催命鬼的声响, 昝文溪脸色一变, 提着那还油污的尖尖的锅铲就往外,好像要把赵斌的头从脖子上铲下去似的。 她起先不知道是赵斌, 正歪着头思考是谁,赵斌就扯着嗓子自报家门,现在好了, 有德巷所有人都知道赵斌来李娥家里了, 这男的真该死。她正要往外走,外头忽然安静了。 李娥刚刚打了个电话,脸色就有点变了,握住她肩膀轻轻往后推了下, 示意她别出来。 李娥站在了院子里, 昝文溪提着锅铲要护卫她,但李娥摇摇头,在嘴唇上竖了根手指头, 轻轻地关上门,隔着玻璃对昝文溪晃悠着手指,叫她不要出来。 李娥脸上胸有成竹的样子很能迷惑人,昝文溪静静地站在原地, 眼神晃了晃,寻找更加趁手的武器。拖把, 扫帚,都是空心的管子,禁不住一抡,锅铲也质量欠佳。她折返回去。 有德巷二号和三号接缝的那堵墙上,忽然冒出一张人脸,赵斌咬牙切齿地往院子里一看,胳膊刚搭过来,看见李娥正仰着脸往这儿看,好像等他已久。赵斌身子一晃,往下滑了半截,又稳住了,那头传来王六女的一声笑。 每次看见赵斌,李娥都慌乱地不知所措,她只能低头讨好,她习惯看见赵斌就低下半个脑袋柔柔地笑着,证明自己毫无攻击力,一点成算没有,心甘情愿落在赵斌这样无能男人的手掌心里,这才能叫赵斌觉得安全。 赵斌惊慌失措,她承担不起随之而来的后果。 但她也,也绝不愿意让他再进自己的院子。 等赵斌第二回爬上,恶狠狠地看过来,她抢先一步问:“这次要多少?” 赵斌错愕一下,笑着说:“让我进家吃口热饭,我闻见你今天炒菜了。” 屋子里做的是蒜蓉油麦菜,拔丝地瓜,红烧翅根,杂粮米饭。 不是给赵斌的口味做的,是给昝文溪做的,放了很多糖,她容不得再增加一点杂质,只说:“都吃完了,是洗锅水的味。你要多少?我实在没几个了,你说个数,我看看我有没有。” “你有多少?”赵斌也直接,看来这次是急用钱。 李娥心里头盘算着自己剩下的那点钱,赶在赵斌往墙头这边翻之前说了句:“一千,我就一千了。” “两千!” 赵斌在王六女的院子里撅着个腚爬墙跟她要钱,要钱比欺负她更为要紧,所以一时半会儿没爬过来。李娥庆幸自己问得早,心里闪过几个念头,转脸说:“没有那么多,存折上就一千,你再要,就一些买菜的零钱,顶多三百块,你要就拿去。” 王六女忽然出声:“赵斌,你怎么了,怎么不进去,李娥不在?我听见她声音了呀。” 故意说得非常大声,两旁外人听了,都要觉得这是幽会的前奏。 但有德巷如今,一号是昝秀贞,四号是徐欢欢,五号空了,这一套不再奏效,蒙在鼓里的只有周同凯,姜四眼,听着外头的事情乐呵呵地揣测,编排。 赵斌挂在墙上,问李娥说:“两千,我知道你有。” “真没有,你上回来拿走,后面我一直没工资。” 跟赵斌讨价还价,对李娥也是头一遭,她其实也很少和人讲价,讲价是看气势和成算的,她缺少这些。 李娥第二回抗拒,甚至斜了下肩膀,好像赵斌来搜,她也没有的样子。 挂在墙头的赵斌猛地一探身子一窜,李娥深吸一口气,又往前一步:“你别进来。” 赵斌反而得意说:“什么别进来,你家里头有谁?我不能见?” 王六女不耐烦的声音从墙头传过来:“你进不进去?大晚上的,在别人家猴似的趴着做什么?要进就进去,人家撵出来你就别进去了。” 赵斌的男子汉气概在墙上挂久了,忽然拿出来贴在脸上,冲李娥发作:“我进去!” 他站在墙头,李娥说:“你等下,一千五!就一千五。再多了,我也没有。” 赵斌不听她的,她一软下来,他就往前进,得寸进尺,你退我进。 他猫着腰刚要踩窗台,忽然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脸,一张有点眼熟的,但因为死死贴在玻璃上盯着他,显得有点狰狞,五官变形,只知道是个女孩。 女孩抬起手,手里提着一把菜刀。 赵斌稍一停顿,就看见女孩从玻璃后面隐去了,堂屋没开灯,那身影隐在黑暗里,然后,家门响了一声,门开了条缝,又轻轻关上了。 那女孩走到了门后。 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许多次这个女孩,是这里的一个傻子,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李娥家里,这个点了竟然还在,真没分寸,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教的。 左脚踩在了窗台上,右脚刚要伸下去,李娥忽然回头看了眼那条门缝,提了口气,微微闭上眼。 等等,那是个傻子,那傻子提着刀在门后等他? 虽然他并不忌惮这么一个小女孩的体力,但一打开门,里头关着灯,而院子灯亮着,自己看不见,而对方早就盯着他,一刀子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女孩是什么疯子,不准他进门?李娥还没敢放屁呢! 右脚收回去了,他阴沉沉地看着李娥:“两千块,我知道你有。不然我坐在这墙头,人家邻居看见也不好。” 李娥没说什么,转身进屋了。 屋子里传出几声非常低的交谈。 门一关,昝文溪捏紧刀把侧身让开,仍然盯着门缝。李娥伸手拽了拽她的手腕,发现整条胳膊都硬邦邦的,格外使劲儿,好像卯足了劲儿要给赵斌脑袋开瓢。 那把菜刀锋利无比,切什么都很顺滑,李娥短暂停了下,对她说:“不要杀人。” 李娥打开衣柜,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存折,存折打开,薄薄几张钱,都夹了出来。 李娥摸过手机,昝文溪气恼:“给他钱做什么,他……” “别弄脏了手,”李娥把钱叠成两半,又一次按住昝文溪的手腕,手指头揩着刀把,呼出一口气,“要真砍人,还是得我来,你切骨头都不顺手。” 这话让昝文溪硬邦邦的姿态软化了些,忙说:“我就要死了,也不怕坐牢,你别做这种傻事。” 李娥瞪了她一下,开门到院子里,赵斌等得无聊,看见她拿着钱,迫不及待地伸过手来接。 “这回要钱又是做什么?年前别再来了!” 赵斌只笑着:“我有我的用处,有了好处说不定也能帮到你。” 李娥静了静,没说话,又亮出微信来,当面把里面的一百多块钱转了过去。 赵斌越过她肩头看了眼,又说:“你的手嫩了点,买那护肤品用不少钱呢吧?” “拿了钱就快走吧,在墙头说话也不怕闪了腰。”李娥说。 赵斌隔空的一句调戏没成,有点哀怨:“你现在这么绝情了,什么意思,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钱不是给你了么!”李娥心头发急,抄起一把扫帚,扫蛛网似的要把他掸回去,赵斌看见她恼火,反而高兴,笑呵呵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踩着窗台回去了。 王六女阴阳怪气了一句:“来得快去得也快,李娥,这人不行啊,诶呦。” 李娥转身进屋了。 黑暗中,昝文溪贴墙站着,迎着门缝,随着她走进来的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回去把菜刀搁下,掀开盘子上的盖子,还冒着热气:“吃饭吧?” 她回头,李娥一踉跄,扶着墙弯下腰,仿佛跟赵斌说话已经耗尽了力气。 李娥拳头顶在小腹,脸色发白,昝文溪吃了一惊,这是旧病发作了?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匆匆忙忙地抓了一大堆东西洒在炕上,卫生巾,止疼片,姜糖块,暖宝宝,扔过去又着急忙慌地拎着热水壶倒了杯水,飞跑回来。 地上蹲着的人一手扶着炕沿,垂着头,好像是挂在炕沿的一团影子,另一手紧紧地按着肚子。 她真该早早冲出去宰了赵斌的!一跟这人见面就没好事,没好事!她本来想要放过赵斌的,因为这段时间这人都没找上门来,而剩下的时间太过珍贵,她的决心一拖再拖—— “没事,我着凉了。”李娥轻声说。 昝文溪端过去热水:“吃点东西,再吃药。” 勉强吃了几口饭,李娥吃了点止疼片就歪倒在被子上了。昝文溪匆忙地收了桌子,摊开被褥,李娥说:“你别去杀人。” 昝文溪假意在忙没听见,匆匆地跑着洗了碗筷收拾灶台,猫腰添了一块精煤,洗干净手跑回来,李娥枕着个枕头边,像一团玻璃纸给热水烫着了,慢慢地蜷缩着,身体里传出吱哩嘎啦的响声。 昝文溪抿嘴,从后头搂住她:“不是你穿得少,是衣服不合身,要是衣服都贴身,风钻不进来。” “是有点被风吹着了。”李娥说。 “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你再看会儿视频,会不会好点?”昝文溪起身给手机充电,扫地,倒泔水的同时拎着垃圾袋。 她出门倒泔水的时候往远了望,赵斌早就走了。 还有多少天?她慢慢算着日子,她蹲点那么久,赵斌会去哪里,平时几点出没,她心里有数。 动手吧? 她带着一身冷气回去,李娥忽然喊她。 靠在枕头旁边,李娥和她的脸倒转,她一眼看见李娥的唇色很淡,这次反应好大,李娥那么生气,是的,她们的幸福被赵斌破坏了。 “答应我,不要杀人,无论如何,不要杀人。”李娥轻轻抬手,按住了她的额头。 “啊……” “只要你不杀人,我就听你的,凑合着活久一点。”李娥直截了当地跟她换。 可昝文溪并不懂,猛地站直:“为什么!这,他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我自己承担!” “杀人是作孽,作孽的人过不了鬼门关,投不了胎,只能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之前,还要受千万年的刑,”李娥微微笑着,撑起上半身,“不要这样。” 昝文溪听见“投不了胎”四个字,说:“原来你也知道?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放心。我本来也投胎不了,当不了猫了,反正要灰飞烟灭,不如多杀一个回本,到时候他不会来烦你,你好好过。” 李娥不说话了。 昝文溪重复说:“你放心。” 她也曾被狗娃警告说,要是害死人,很有可能就会被捉去当厉鬼的,什么刑罚,什么厉鬼的,她弄不清楚,既然放弃投胎也无怨无悔,后面的事,就再说吧。 其实杀人她是害怕的,只是已经有过程梓涵那一遭,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然后她又说:“我在地府望着你,孟婆说你会放火,把有德巷全烧了,造成杀孽,灰飞烟灭,要是我来救你,你说不定能投胎呢,而且你还有很长的阳寿,我想,要是三个月能换你八十岁,那我也太有用了吧!” 昝文溪眉开眼笑地摸着李娥,她想说点笑话让李娥高兴高兴。 但李娥耸起肩膀,猛地发出了几声笑。 好像肚子里吹破了个气球,笑声是破开的一阵风,出气多,进气少,好像把所有的氧气往外呕,李娥把头低下去,肩膀却高高地耸起,一阵一阵地起伏,偶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一般的笑。 “八十岁啊……” “嗯。”昝文溪担忧地看着李娥。 “投胎?” “嗯。” “你被骗了啊,昝文溪,你回来人间做什么?我,我啊……我过不去鬼门关,在‘放火’之前,我就过不去啊。” 昝文溪愣了下,很快想到:“是上回你吃了药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因为毒死了甜甜才——” 其实她不愿意提起“毒死甜甜”这件事的,咬住舌尖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李娥凝望着她,终于说:“我过不去啊,你回来做什么?我是要灰飞烟灭的,受千万年的刑罚,我认命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回来,我还要连累你——我还劝你不要杀人,你劝我不要杀人……哈,哈哈哈哈哈!” 李娥笑得一抖一抖,眼泪往枕巾里钻:“老实说啊,我没有做过别的错事,我没有勾引别人,我也没有出轨,是他们……怎么算我的错呢?有一件事,是我的报应……我毒死的,不止是甜甜。” 被子一抖,李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那耸动的被子里传出闷闷的狂笑:“我用耗子药,毒死了刘文华。” 第116章 夜晚 家中常备耗子药, 要不是刘文华是个非农户,家里没有田,她何必这么麻烦, 农药的话一瓶进去就倒。 偏偏耗子药琐碎,包装又小,她拆三家, 五家, 每家超市买点,买菜的时候精打细算地抠着几毛钱, 几毛钱攒着几毛,攒出五块钱就去买耗子药,很快囤积了一小箱。 活不下去就去死, 李娥心里狠毒地诅咒自己, 大不了像她的老娘一样,两腿一蹬就死掉,从此没有烦恼。 但到底没勇气真咽下去,她还想活, 她想, 她比刘文华年轻那么多,凭什么她不能活! 最后,她熬不动了, 靠自然的寿命,恐怕她要死在刘文华前头去了。她满身伤痕,经不住刘文华的磋磨,刘文华大喊着, 李娥,我要吃汤面, 我要吃汤面,他就歪倒在炕上,李娥切葱花,煮面,撕开了耗子药的包装袋,撕了一包又一包,怕刘文华吃出来味道,酱放得很重。 刘文华怀疑那孩子是赵斌的,可刘文华怎么不冲赵斌嚷嚷呢?那孩子就那么拖拽着她的心肝肺哗啦啦地落下去了,她肚子里瘪下去,前胸后背,是一张纸片贴着另一张纸片。 每次都是炕上的人死,她站在地上看,默然地看着一具尸体扭曲着失禁,就跟彩排了无数回,好像总有些动作一愣神: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一样的?她默默地想着,死是跟着她的。 她甚至有点怨恨,她为什么不真的跟赵斌做点什么呢?没做什么,都遭了罪,为什么不跟赵斌好呢? 赵斌人那么好,赵斌总是照顾她,帮她干体力活。而刘文华呢,只会把她像牲口一样从这边撵到那边,又狐疑地盯着她,有男人的眼光在她身上流连,就扯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这虚幻的梦飘在脑袋顶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决定,载着刘文华去抛尸。 那天就像一场噩梦,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遇到的赵斌,赵斌是如何发现的,回过神来,他只是一咬牙,给了她个安心的后背,说:“有我在,保管你没事。” 刘文华和她结婚后就变成了一团烂泥,甚至可以说本来也是团烂泥。但死后,忽然就成了个老实敦厚的好人,大家都扼腕叹息,老刘死得早啊! 赵斌替她撑起一片天,操持了葬礼。刘文华才下葬,赵斌一转脸,就来啃她的脖子。她身体是热的,但她怕刘文华,刘文华的魂儿好像还没下葬,赵斌被她半推半拒的态度惹怒了,要不是老子,你早他妈的坐牢了,他扼住她的喉咙,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凉了——事情就这样成了,她问自己,那是不是爱?是不是自己心里的念头,是不是她所求的?赵斌之前都对她挺好的,她就当了这个小三又怎样?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原来是报应,刘文华在噩梦里冷冷地笑着,李娥无能为力,她劝自己,她是报答赵斌的,就是为着那一点好,她一定爱着赵斌,没错,这一定是爱。她就当一个□□吧! 爱与不爱,后来就不再重要,他开始要钱,他带着温情来要钱,用她杀人的密谋来要挟,带着那个秘密,裹得李娥喘不上气,却不敢跑,逃离赵斌所在之处,警察会找到她。她只想有钱,变得有钱就像家里有了余粮,扔出去一些养老鼠也不会痛苦——叫她稍微松快一些吧! 她快被自己的报应扯碎了。 做了近十年的梦,仿佛身处天地初开之前,身穿胎衣,混沌地伸出手脚,艰难地伸出脸呼吸,李娥才醒。醒来大喊一声,我不乐意和他说话——也只是说一句,回头来,她的不乐意,不情愿,不甘心,都是一厢情愿。 命运压下来,来吧,李娥,给你半两,取走二斤,刮刮你的骨髓看看,还有没有肉可削。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她转过脸望着昝文溪,昝文溪一心一意地盯着赵斌,就像猫蹲守着耗子洞里的老鼠,随时准备咬下一口,也不管那耗子是不是粘着毒药。她不愿意她的猫吃耗子药,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却还知道护着她,可昝文溪的故事里,自己才是那个被护着的版本——两把破伞摞在一起争抢着给对方遮风,只会哗啦啦地漏下更大的大雨。 如今,有一件事已经明确了。 她死后,会灰飞烟灭,不入轮回,要受千万年的刑罚。 昝文溪死后,不入轮回,会灰飞烟灭。 “你灰飞烟灭后,会怎样?”她问。 昝文溪思考着:“会先去地府报道,要是我造了杀孽,就不能去地府报道,会被王六女这样的坏蛋捉去当厉鬼,浑浑噩噩,没有自我意识地给她干坏事。” “去地府报到以后呢?” 昝文溪冥思苦想,好半天没给出个答案,总觉得孟婆似乎说了,也好像没说,于是去想狗娃,狗娃说了没有?她这脑子,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半天支支吾吾,不想给李娥个“不知道”的答案,抿住嘴唇往前想了想:“你呢?为什么说灰飞烟灭还要受刑罚?灰飞烟灭不就已经是刑罚了么?” 李娥撑着脸想着甜甜的话,忽然问她:“地府里是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昝文溪掰着指头想,却意识到有点模糊:“我好像,常常蹲在奈何桥旁边,因为一直不聪明,后面变聪明了,我就看见很多只脚走来走去,有的鬼会停下来和我说些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记得。啊,我记得,离一些刑罚比较近,我看过拔舌地狱,就是好些人张开嘴巴,拔掉舌头,舌头还能像庄稼一样再长出来。舌头连着铁钩,铁钩并在一起,鬼差就开动机器,哗啦一下,转一下,舌头就都连根拔起来。” 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李娥忍不住反胃,抽了一张纸擦擦脸上残余的泪痕,想着自己往后的结局。 她杀了丈夫,犯的是什么罪呢?她思考着,忽然噗呲一声笑,轻轻托着昝文溪的脸:“别想这些了,睡吧。” “又要翻篇了?”昝文溪问话问得没头没尾的,李娥没吭声,昝文溪钻进被子里抱着她,关上灯。 夜晚让人多思绪,她静静地想着昝文溪说的那事情。为什么自己会自焚?她为什么要烧房子,连带着把邻居们都烧了,孟婆为什么隐瞒自己杀刘文华的事情,只说自己烧屋子的杀孽;重生?为什么是三个月,既然地府的时间和阳间完全没关系,昝文溪在地府七年,怎么就非得投胎到还剩三个月的时候,当然,这或许是自己多想,地府有自己的逻辑;如果昝文溪是因为双胞胎带去压钉子而被水鬼拖进地府而死的,那水鬼为什么不承担责任,水鬼是厉鬼的一种,还是地府系统里的生物?双胞胎会有罪吗? 仔细想想,这根本就是地府的工作失误,但真的会这样么?想想那么多水鬼缠人的故事,除去水草丰茂,小腿抽筋之外,难道真就只有昝文溪一个倒霉鬼?投胎,投胎的份额那么少,为什么就轮得上一个才死七年的傻子,说是干好事,可难道地府乌泱泱的全都不是好人,那恶人不该下地狱去,反而在等着投胎?历朝历代,活人那么多,死人也那么多,那真的挤得下吗? 她又翻了个身,昝文溪正眼睛发亮地看着她。 “还没睡,快睡。”她掖了掖被子。 昝文溪说:“我放心不下。” 命运不放过李娥,李娥平静地想着昝文溪的死,想着自己的死,想着地府这些事,竟然平静了下来,刚刚她几乎痛苦地呕吐,现在就平躺着催人睡觉,搁谁身上都有些不安。 她就拍拍昝文溪:“我没事。” “我知道晚上说这些不好,我想说说我的话。” “嗯。” “我是傻子,现在也不太聪明,只是随便说说。” “嗯。” “你怕我投不了胎,所以不让我去杀赵斌。我想让你好好过,杀了赵斌一切就解决了。可是你对我说,你造了杀孽,我做的事都没用,我很难受,”昝文溪仰躺着说,两只手合拢在肚皮上,轻轻侧过脑袋,“要是我什么都没做就去投胎,你就只剩一个人了,不管你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点火,你也就是一个人。” 李娥望着她:“是我不好,我耽误你了。” “是我选的,李娥。我本来要投胎当猫的。就是当了猫,寿命也短短的几年,到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刚出生,就像昝小鱼的妹妹一样死掉扔在垃圾堆了。要是运气好,有一个好主人照顾陪伴,能帮主人捉捉耗子,就很幸福了。我,其实也很怕下辈子过得不好……李娥,我这辈子就在垃圾堆里的,要是奶奶不捡我,我也会死,人家都不稀罕我,当人和当猫是一样的,要是下辈子没人稀罕我怎么办呢?你就当我是你的猫,你提前做我的主人……我不觉得回来找你是没用的。” 李娥说不出话。 “你就当赵斌是个耗子,我替你去抓他,你就再也不难受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太傻了,不知道你早就对我说了结局。” 昝文溪扭过身子,眼睛亮亮的,左手右手伸开,搂住她的脖子:“要是孟婆骗我,只是为了叫我别投胎,赶紧灰飞烟灭,我也认。她骗我说或许你投胎的事情有转机……” 昝文溪忽然愣住了:“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李娥说:“晚上别想这些了,我也认命了,你别去杀人,我给他一笔钱,能消停几天,过好我们的日子就好。” “王六女——我,她之前好像跟我说,我总有一天会找她。她这人天天通灵叫鬼的,说不定知道阴间的事情。” 昝文溪骤然坐起,李娥笑了笑:“你指望她替我出谋划策?而且你知道她收多少钱么?我不花这笔钱,我还不如给你多买二斤排骨。” “我去问她,或许多一点消息。”昝文溪重新躺下,李娥说:“多余的话不要听,劳心。” 这是肺腑之言,不要脸地活着就得有这点觉悟。 她以前做不到,把别人的羞辱全吞回去消化了,这会儿她是真的不在乎。 昝文溪说:“我想知道,她都知道些什么,是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对我说那样的话,还是说她只是要诈我的话……哎呀,我笨,我怕给她把话套出来,她说不定使手段害你。” 躺下坐起,坐起躺下,昝文溪煎熬得等不到早上了,李娥虚弱地劝住她:“肚子疼……” 昝文溪原地把脑袋栽下来,缓缓滑进被子里,探手揉着她的小腹:“对不起……” “睡吧。”她其实没有那么疼了,起先疼像分娩似的沉甸甸地酝酿着疼,她这会儿只剩下空荡荡的一阵余韵和恍惚,只是为了稳住昝文溪,老实说,在知道昝文溪所作的一切都是徒然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个大胆而狂妄的念头,那个念头越来越大,甚至张开獠牙在心头笑着,她从没那么畅快过,这会儿,四周是冷的,心绪也安宁了,那个念头缓缓缩了回去。 第117章 过年01 睡眠是断断续续的, 昏昏沉沉的,李娥总是惊醒,她担心昝文溪趁自己睡着起来去跟谁要个说法, 昝文溪的方式从来都笨笨的,提着刀,提着铁棍, 什么也不带, 连影子也跟不上,就那么豁出自个儿, 活了今天,明天就打算去死似的,半点后路没有。 她旧病发作时就脸色苍白, 身上冒冷汗, 手脚都冰凉,她把手往昝文溪温热的肩窝搁了搁,夹在人家脖子下面暖了一阵,托住脸, 昝文溪眉头紧皱地闭着眼, 时不时愤怒地哼唧一声,好像去和谁打架了。她端详片刻,凑近蹭蹭, 指腹刮过眉眼。昝文溪总说不漂亮,但好像对漂亮也没什么概念,之前眼睛不端正,现在端正了就不说自个儿丑了, 要是人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就好看,那她李娥长得这么漂亮, 昝文溪好好体会过她没有?找到她李娥,可占便宜咯,她李娥物美价廉,踏实肯干,性价比这么高——可比别人好多了。 她心里胡乱地想着,又想,这是怎么了,怎么平时口称自己不好,在人家睡觉的时候偷偷觉得自己好了?也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昝文溪心里头哪还有“别人”可比较?非得说,也只是昝老太太,可这不一样。 心里又沉下去,投胎,报应,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心头浮现。阳寿,灰飞烟灭。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搂紧了她那自比猫儿的傻情人。要是都能活很久,过日子。 过日子好,那漫长的日子,开店,办事,生活的琐碎,昝文溪会渐渐学会许多事,那时还看得到这懦弱的李娥么?那时幸福还是确凿无疑的吗,爱还能存续那么久吗?而且,昝文溪是女孩,她们没有后代可存续,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留下,能抓住的,只有她本身。 好了,好了。她作出了决定。 李娥闭上眼,微微笑起来。 清早起来,昝文溪好像把昨天晚上的线又接上了,信号滴一下接通了,草草洗了洗脸就要冲向王六女家。李娥喊住她:“不许去。” 说的是“不许”而不是“不要”,有点严厉,昝文溪扭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李娥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我累了。” 才清早就累了,但昝文溪很能明白是因为病的关系,脑袋转回来殷勤地干活。要是给王六女看见了,一定又要说给李娥当小长工了。小长工在李娥的指导下蒸了鸡蛋羹,热了包子,笼屉下面沸着稀饭。 吃完饭,李娥眼观六路地看着昝文溪,昝文溪却不动了,吃完饭冷静下来,主动保证说:“我不去找她,她是坏人,我不听她的。” 李娥这才满意,昝文溪明确保证过的话,不会食言。 关于死,死是悬在头顶的一个结果,如何死,却是一个问题。她至今都没有明确给昝文溪保证过自己去死,还是活着,她自己也没想清楚,现在想好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只好笑笑,跟昝文溪说:“今天一块儿上街去吧,买几件衣裳,要是你过不了年,我们提前过自己的年。好不好?” “怪伤心的。”昝文溪虽然同意,但总觉得这样过于伤感。 人家都盼着过年,好像年是一个坎儿,过去了才算回事,要是有老人死在大年三十,大家就会扼腕叹息,要是死在大年初一,大家就会欣慰又过了一年。 冬天死去的老人也比夏日多,走在街上就看见了一家请了唢呐正围着炭火呜呜丫丫地吹,黑底白字的挽联上写着,慈父什么什么,李娥也看不清,昝文溪也不认字,端详着那满巷的花圈,李娥刚要说什么,昝文溪连忙说:“我可不要提前买花圈!啊,就是死了也不买花圈,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浪费!” 李娥哼了一声:“到时候我给你做一个。” 这个“到时候”让昝文溪愣了愣,眼睛弯了弯:“那我,那我要粉的。” 昝文溪许愿了死后想要一个粉花圈,都灰飞烟灭了也不知道要这花圈干什么。李娥笑着摇摇头:“我本来想说,这巷子里好像两户人家都死了人,另一家也挂了白布条。” 有丧事的人家,这一年过年不换春联的,两人站在巷口往里头探头看了几眼,昝文溪说:“是,那个门也出来的戴孝的。” “你又要我当寡妇,”李娥叹了口气,“白衣裳可得新做一身了。” 这话是逗昝文溪的,把昝文溪急得哇哇大叫:“不要不要,花圈也不要,死了什么都不要,老说这些晦气话!我们要过年的,到时候又是贴对子,又是放花圈的,太奇怪了!” 她就应声笑,就花圈的样式和昝文溪讨价还价,她说要做个大的,昝文溪说做个小的,她说做个小的,昝文溪就说不要不要,做这个东西不好,推推搡搡地走了一路,李娥忽然看看手机,抬眼说是这儿,你回去跟奶奶说一声。 抬头看,是一个很小的牌子,还在装修:“是什么?” “宠物医院,等再过四五个月,昝小鱼就该绝育了,母猫生孩子身体吃不消,不好照顾,到时候发情哇哇乱叫可关不住咯,”李娥指了指,“我搜了,这个是市里头的一个连锁医院开到这里了,我看看评价都挺好的,到时候这个医院就开了。” 昝文溪点头记下,又被这新一个“到时候”惹得迷惑起来,但也没问,抿住嘴唇走啊走,看见了一家店,卖纸钱元宝一类,门口摆着各类冥币。 两个人模糊辨认了一下,阎王头像,天地银行,昝文溪认出来了:“地府也有银行?我不记得有……” “这是美元。”李娥拿起另一沓。 昝文溪指着上面的人头:“他是谁?他是美国的阎王吗?” 李娥也说不好这上头是谁,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是华盛顿。” “哦。美国的阎王姓华?” “不是,他是美国总统。” “还活着?”昝文溪惊恐起来,“还活着怎么就给人印到冥币上头去了。” “不是,他死了,他是好早之前的美国总统……吧,我也不知道,学习不好。” 她们挑选了好一阵,原来冥币这么有门道,两人的认知都停留在圆形方孔的白纸和一摞黄纸,还有金银纸元宝的程度,陡然看见这万国货币,都留神研究了一番。 店主问买不买,昝文溪憨直地说:“地府里头不花这些。” 对方本来有点生气她们挑来摸去的,听见这话,不计较地笑了,摆摆手让她们继续摸着玩了。 李娥花五块钱买了一叠“美元”,当即拆开,煞有介事地点了半天钞,给昝文溪分了一半:“拿着,说不定真能花。” “那你得烧给我。” “你拿一半,我烧一半,指不定哪个有用呢。”李娥也胡闹起来,店主越发肯定这两个女的精神不正常,龇牙笑了,抱着胳膊跟旁边的人嘀咕起来,笑个不停。 逛完了冥币,花圈,终于买点正经东西了,现在对联也全年都能买,而不再单单指望农历十二月摆出来的摊子,进了超市推起购物车,采购了好些东西,买了红灯笼,春联,福字,又买了些清洁工具,平板拖,魔术扫把打算做个大扫除,本来还要再买点干果,昝文溪看见价格,推着李娥就走,连连说家里还有。 本来还要去商场里买衣服,昝文溪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破费,只在那处理便宜货的摊子跟前坐下了,买了一双雪地靴,棉而暖和,昝文溪爱不释手,捧着鞋子不舍得穿。李娥又绕去买了点其他,说肉和菜等明早上去菜市场,便宜又新鲜。 过年可要费尽心思,人家都往往提前半个月准备,炸肉炸丸子准备水果饼干零食。 可昝文溪是个抠门精,删繁就简,李娥说:“花我的钱,你替我小气。” “我是小气精。”昝文溪承认。 李娥说:“都要过年了,多花点怎么了?” 闹哄哄地回了家,先进了有德巷一号的门,奶奶说你们买什么了,昝文溪说要过年。奶奶说离过年还有三四个月,昝文溪就笑着连声“李娥怕我过不了年,提前过嘛,奶奶,提前过嘛~”腻腻地搂着奶奶撒娇,奶奶说那你打算哪天当个年。 昝文溪就卡壳了,回头看看李娥,李娥掐着指头算算:“后天吧。” 后天,也太过紧迫了,奶奶注重程序,问她:“那今天就当大年二十九了?打扫家没有?冻豆腐冻了没有?香肠灌了没有?这你也不操心,瞎弄,人还说你会过呢,会过什么!” 这是扎李娥的心,数落她引以为傲的长处。她不服气,抿住嘴唇看老太太苛责。 昝文溪说:“我不爱吃冻豆腐,我不爱吃腊八粥,房子一会儿就扫。奶奶,上回我把咱们家也扫了,这回就不扫了,我一会儿过来扫院子。” “我用你扫?你过你的去。李娥,你那个,身体不行,爬高爬低的就让她爬,你下头看着就行。我去捞块豆腐,割点肉,你别做饭了,今天中午跟晚上都过来吃……” 奶奶出门去了,李娥扬起下巴,无可奈何:“你看看这老太太,好话裹着半斤棒子,就要数落我。” 又捏了下昝文溪的脸:“要是我跟她吵架,你怎么办?” 昝文溪说:“我一会儿就跟她生气,我说:‘奶奶,你可不能再这样说李娥了,你再说我就——’” “就怎样?” “我说:‘我就生气了!我虽然很爱你,但是我也很爱李娥,你们不许吵架了!’”昝文溪叉腰演了一遍,公平公正地点了点空气,又看李娥,“是奶奶不好,她别扭,好话藏着说不出来。她知道你跟我的事以前,都是夸你呢。” 但说起别扭,李娥抬抬眉毛思考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团空气,冲小狗淘淘说:“去,去那边。”然后一挥手。 淘淘以为她扔出个什么好吃的,飞快地往远了追。 趁着淘淘跑开,李娥飞快地歪着脑袋,在昝文溪脸上亲了一下。 昝文溪立即挂到她脖子上蹭着,淘淘已经跑回来了,很信任李娥的诡计,摇着尾巴等她扔点真东西。 被小狗看着也不行,李娥扭头把昝文溪推开:“好了,今天先扫家,我再看看调味料,明天可忙得多了,得炸肉,炖骨头,包包饺子,把东西拿上。” “啊……”昝文溪小跑几步,“你这人!” 第118章 过年02 李娥和昝文溪在屋子里热火朝天地操办过年的事, 从简的年还是年,该办的事情一样不少,李娥差派昝文溪剁排骨, 自己也不轻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炉子上坐着一只铜锅,铜锅里微微沸着, 咕嘟炖着半只猪肘和三个猪蹄, 她瞥一眼火炭,继续切葱头。 此地口重, 洋葱,蒜头,葱花葱段, 香菜段, 芹菜段,姜片姜末,光是这些就摆满了,全都热火朝天地躺在盘子里。李娥还是那个做盒饭的架势, 把料都备足了, 心头有了成算,知道切片多少剁泥多少麻将块,大的小的, 用调料袋装着的,红的绿的青的,她点了点盘子数量,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忽然从窗户看见了门打开了, 探进来一张脸,又很快缩回去了。 是姜二楚。李娥看看时间, 是中午放学了。没有甜甜警示,她自己抬着头盯了会儿,昝文溪说:“谁在外头?” 提着砍骨刀就往外,杀气腾腾的,李娥连忙喊住:“不是,是双胞胎。” “贼眉鼠眼的。”昝文溪恶狠狠地剁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门又开了条缝,姜二楚走进门来了,迎头撞上李娥的眼神,慌乱之下又钻了出去,李娥说:“把刀放下,你看看,就姜二楚一个,就放进来,要是她兄弟在,就把门闩上。” 姜二楚和姜一清的待遇在李娥这儿不一样,姜一清干的坏事,姜二楚拿个零头。都是惹人厌的坏孩子,但“大过年的”,可以允许一些些坏孩子来家里做客。 昝文溪对一清二楚都很憎恶,听出李娥偏心,放下刀洗洗手出门,姜二楚正蹲在门口,看见她,吓了一跳,指着她鼻子想骂什么没想出来,往后跳了好几步就跑开,但又扭过头问她:“你们在做什么?” “姜一清呢?”昝文溪问。 姜二楚说:“我奶奶坐席去了,领着他,让我看家。” 王六女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神婆,常有宴请,昝文溪说:“那家里头就你吗?” “怎么了?怎么了?我爷爷也在,怎么了,要是就我怎么了,你别想进我家!”姜二楚说话咄咄逼人的,跟个跳蛙似的一蹦三尺高,嘴巴嘚吧嘚地不停地往外吐字。 “谁想进你家了,你吃饭了吗?没吃就进来吧。”昝文溪也有点可怜姜二楚,相似的两张脸,但姜一清可以被带着去坐席,姜二楚就得看家——让姜四眼看不行么?而且那个宴席就缺这么个座位?王六女做事也真够膈应的,仔细想想之前也是,一清二楚待遇完全不同,偏心眼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姜二楚别扭了一阵:“我不去,谁稀罕?我才不进你们那同性恋窝,我就是看看你们干什么那么香。” “在做好吃的。要过年。” “还有好长时间才过年呢。” “你管我?”昝文溪仰脸走了,把门狠狠关上了。 姜二楚气得哇哇大叫,拿起石头砸门,骂她神经病。 昝文溪转述:“她嘴巴馋,又不说好话,我不给她吃。” “给她吃吧。”李娥拿了个塑料袋,拎起一张油饼,看看已经做完了放在一边的肉丸,夹了两个,预备炖在排骨里的虎皮蛋也炸好了,捏了一个塞进去,掀开铜锅盖子,舀了勺尖的红烧猪肘汤浇了上去,油饼一捏一卷再收口,汤汁被虎皮蛋吸了进去,包得像个小被子。素菜都还没来得及下锅,李娥扫视一圈,昝文溪小气地说:“行了行了,不要给她了,就这些就好了。” 李娥把包好的油饼卷肉给她,昝文溪出门,姜二楚立即拿起石头来。 不知好歹!昝文溪皱着鼻子生气,她其实没有姜二楚是小孩的意识,虽然明白对方年龄小,可从前姜二楚俨然以大姐自居,使唤她一点儿也没客气。 “喏,尝尝。”她递过去,姜二楚说:“谁要你们的饭!” “你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那你给我,给我!”姜二楚没了面子,昝文溪就递过去,转头就走,完成了任务。 她还有点生气,李娥和她辛辛苦苦做了两天,香料都不够,又去街上买的,还好好地计划了一番。今年过年要做土豆炖排骨炖虎皮蛋,炸肉丸,猪肘和猪蹄,等明天再烧一条鱼,四个荤菜。哼,素菜等当天再做,然后要包一百个饺子,分两种馅,还要蒸馒头,上面用食用色素点红点,储备一百多个,炸油饼一盆。 又做那么些,冰柜清空了一下,又被新的东西塞满了。昝文溪又抠门起来,说做这么些多浪费啊,李娥却说,排骨这么一小盆,丸子也是小盆,又不是白嘴吃,到时候吃砂锅丸子豆腐煲,在炉子上把白菜和油豆腐垫在下面,上面摆着肉丸,要是水多就下一把红薯粉丝,热气腾腾也不油腻,到时候得有主食吧?她可不想过年还吃大米饭,到时候馒头,饺子,不就用上了? 一下子把昝文溪说服了,李娥还说排骨要是吃不完,可以捞出来二次用,做排骨焖面焖饭,猪肘子和猪蹄本来就是冷盘,放冷了切开,猪蹄一人一个,奶奶牙齿也还行,炖得软烂脱骨一抿就化,一顿就吃完了。又说,虎皮蛋更方便,到时候切开,用烧金钱蛋的办法,多下蒜,又是一道菜,而素菜——这不就当天就吃完了么? 给昝文溪说得口齿生津,再没有反对的意见,勤勤恳恳地打着下手。 正边干活边说话,昝文溪觉得热,又脱了毛衣,只剩下个背心。刚把衣服叠好,李娥就说有人来了,昝文溪擦擦脖子上的汗,捏紧毛巾,毛巾也是好东西,只是勒死人总没有扎死人快点。满脸杀气地往外看,看见是徐欢欢,手里还拎着东西。 “是徐老师。”她朝李娥报信,低着头等人进来。 徐欢欢提着的是瓦罐带鱼和一个小罐子,进门来说:“我外头听见你跟姜二楚说话,说是你要过年了?怎么了?这会儿就要过年?什么好日子?” 人笑眉笑眼地来了,李娥总提着点警惕。徐欢欢此人总给她一种金玉其外烂肉其中的感觉,聊着聊着忽然就塌了,说出点不好听的,昝文溪说:“是过年,嗯……就是心情好,想趁着这个时候过年了。” “什么意思啊?哦也对,过年东西都贵了,人家调休,你调年,你该去国家那个办公室上班,”徐欢欢笑着说着昝文溪听不懂的话,望了一眼排骨,果然煞风景地说,“猪肉可别买了,我听人说闹猪瘟呢,肉都不好,少买。” 李娥说:“也买不多,肉贵。” 徐欢欢拎起手里的东西说:“家里头没别的,不知道你们庆祝什么,就拿来个这。都是便宜东西,这个带鱼,这个是那种,速食版的佛跳墙,我网购的,咱们也尝一尝这山珍海味,就用这个罐子打开,蒸一蒸就好,我在家自己试了,挺好吃的。” 昝文溪不知道那是什么,李娥擦擦手接过来:“我们自己闹腾,想着天冷也没事做,找个日子高兴高兴,要是不介意,就在这儿吃饭吧。” 徐欢欢沉默了一下,说:“不吃了,我走了,还得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回娘家住,我先分居。”徐欢欢说。 分居,李娥和昝文溪对看了一眼,昝文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娥多少知道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跟自己说。 “不差这一顿饭,我快弄好了,排骨就先泡水里头吧,下午再弄。”李娥指挥着,很快就把炕上收拾干净,徐欢欢好像真有话说,帮着干了点活,但她习惯不来这两个人紧锣密鼓的节奏,总插不上手,索性袖手在炕上坐着。 两只锅都占着,李娥拿电饭锅很快烧了个丸子粉丝汤,凉拌个小葱豆腐,还有点菜叶子索性洗了端上来蘸酱吃,主食是还温热的油饼。 徐欢欢先是说李娥手艺好,李娥说多吃点,说着说着,李娥绕到正题上说:“先分居的意思是,想离婚吗?” “他工作特殊,就是为了面子,也不跟我离,”徐欢欢坦然承认了,又揉揉眼窝,“可能我是一时冲动,但就是憋闷得慌,不如先分开,眼不见为净。” 昝文溪听懂了,徐欢欢要跟周同凯离婚,但周同凯不同意。 她说:“要是你不高兴,就和他离。前段时间他那个事情——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是他不好,你就走。” 李娥本来想说的是另一些客套话,但被昝文溪一开口,她舌尖一勾,把话咽回去,换了套别的话说:“要是你做好决定,我也支持你。人家都说你嫁得好,家里办事情有求得上他的,但外头的事情才几件,天天日日相处,熬不过就是熬不过。要是分开冷静了,觉得还是回来好,就回来,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在外头多住点时间。” 徐欢欢用筷子夹丸子,抖落了好几下,丸子在筷尖起来又掉下去,总送不到嘴里,徐欢欢恼了,一筷子插进去:“真没想到你这样说。” 李娥说:“我也没有你有文化,不懂这些,就随便说说。要是来跟我告别,我也挺感激你的。” 徐欢欢没再说什么别的了,转过头问昝文溪:“你上回说来我家让我教你认字,怎么一直没来?” 昝文溪说:“李娥教我了。” “什么字?” 昝文溪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下头:“不能说。” “你多大了?” “我……”昝文溪跟不上徐欢欢转换话题的速度,呼出一口气,“二十四。” 徐欢欢慢慢点点头,又看看李娥:“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个鸟一样,跟你们不一样。我见过世面,读过大学……但在这有德巷住得久了,我也没往别处飞,回头看,真跟笼子似的,我也成了没见识的人。啊,我不是说你们都没见识……” “没事。”李娥宽容地回答。拿起辣椒罐递给刚伸出手的昝文溪,昝文溪舀了一勺辣油在碗里。 吃饭即将到尾声,徐欢欢才回应刚刚那句:“所以想离开这儿看看,李娥,要是你也往外看看,知道外头的世界,就知道我心里头的烦闷。” 李娥顿了顿:“我那会儿不懂事,没有好好学习,别说大学了,高中都没上过。” 徐欢欢说:“也是你家里头出那样的事情,没有大人管教。 ” “谢谢。” “有时候我也想,他们说的你的事情……你跟你叔叔……” 昝文溪握紧筷子,紧盯着徐欢欢。 李娥忽然笑了:“那些事,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吧。” “我仔细想了下,说不通。上学时学的独立思考,都被我扔了,跟着人家乱传谣言……仔细想想,你有大棚,有家里头的房子,那些人,无非是欺负你没有依靠,吃绝户——” “都过去了。”李娥打断了她。 “我有点过意不去,”徐欢欢说,“要是我走了,再也不回来,恐怕就没有机会给你说这些了,你就当是我赎罪,给你赔礼道歉,可能你也不稀罕。好像以前本来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又醒来,看见过了好多年……这样我心里头逻辑自洽一些,你要是不在乎,就当我没说。” 昝文溪瞥见李娥的手,放在桌子下面,左手掐着右手,狠狠地攥着,脸上才没表现出异样来。 平静的李娥笑着说:“没事的,我没有放在心上。你看我,还是这样不要脸地活着,别人的话也没妨碍我什么,哎呀,没事。别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走?用不用我跟小溪去帮你收拾东西?东西多么?” 徐欢欢意识到该告辞了:“不用,我东西不多,一趟车就拉走了,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啊,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李娥叠声把她送走了,两条腿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扭头望见玻璃窗里的徐欢欢的背影从大门后隐去,才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抠住手指,却没绷住,咳嗽似的笑出一声。 “她怎么吃饭的时候乱说话,我……唉。”昝文溪恼恨地收拾碗筷,李娥幅度很小地摇着头:“我很谢谢她……” 昝文溪专注地盯着李娥看。 “我没有对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情,当然,我估计你也什么道理也不讲就说肯定是别人不好。一直以来,没有其他人给我说过这样的公道话……我自己也,我太蠢了,我什么也不明白。要是人人都说是我自作自受,犯贱犯错,只有我自己觉得无辜,那我是多大的贱货啊……”李娥捋了捋头发,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神情复杂,“我就是觉得太好了,她这样的文化人……她替我说了一句,她说是他们不好,是他们吃绝户,他们想要我们家的大棚,他害我,骗我,还那样对我——” “有这么一句公道话,就够了,”李娥抿住嘴唇,又一次捋着不听话的发丝,“昝文溪,哪怕我是烂货,你也爱我,对不对?但我真高兴,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我很好。” 第119章 过年03 “过年”的这个日子, 定在了11月27日。这天规定了是“大年初一”。 26号去过“大年三十”,也就是徐欢欢来家里做客的这天,也是徐欢欢离开的时候。吃完饭没多久, 就听见轰轰的声音,探出去看,徐欢欢正在搬动东西, 硕大几个箱子, 有男有女,正在说着什么话。 徐欢欢当天下午就走了, 这事儿有没有通知周同凯?她们不知道,只知道徐欢欢的东西还挺多,装满了一个小面包车, 鼓鼓囊囊的几个箱子, 体面地打包在一起。昝文溪也想去伸手帮忙,但那些东西讲究太多,也很复杂,徐欢欢说还是她来, 昝文溪只搭把手搬了下箱子, 李娥在旁边望着。 上了副驾驶,徐欢欢从车窗往外看,看见这俩人的目光, 降下车窗打招呼:“进去吧,进去吧。” 意思是不要送。 李娥扶住昝文溪的肩膀,扭回头牵着她进家,徐欢欢的车轰轰地走了, 再出来望,有德巷三号的门锁上了, 好像无事发生。她们短暂地送了下徐欢欢,又进门去了,把排骨炖进去,就只欠缺一些素菜来做“年夜饭”。 买了冬瓜,蒜薹,菠菜,杏鲍菇,都切了封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封口,等着晚上一气呵成。剩下的荤菜,留着晚上的量,剩下的也都分装好,放进了冰柜里,仔细看,分量确实不多,昝文溪估算了一下,在自己死前,一定是吃得完的。 李娥卖盒饭时就很会计算菜量,难道这是李娥预先想好的? 忙活了一整天,下午四点奶奶就来了,昝文溪留意到奶奶穿了件有点新的外套,上头有暗红色的花纹。奶奶上炕坐着,轻轻捂着膝盖,跟李娥说:“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宠物医院,怎么弄来着,你一会儿再跟我说说,哎呀,还有这个腿疼片,给我买点。” 怎么人家成自己人就吆喝着使唤起来,昝文溪哼哼唧唧地噘嘴,走过去先跟奶奶说知道了,奶奶把她拨楞到一边去:“你们没买糖?就弄了点瓜子花生?磕碜,去,出去买点奶糖回来,放了这干果盒子里。” 奶奶摸出好几张钱给她:“再看点别的什么东西,买点,趁天还没黑,多拿几张,有什么就你买。” 她扭头,李娥正忙,她就出门了。 李娥从灶头抬起头,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回身慢慢拢着手,坐在炕沿。 昝秀贞女士在炕上端坐,八十岁还很硬朗,但最近显出更多老态,眼睛耷拉着很疲倦的样子,朝李娥招招手,李娥倾下身子,昝秀贞按住她的脖颈,两颗脑袋贴在一起,面对面地碰着额头。 昝秀贞说:“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还有三天。”李娥说。 “过得还行?” “还行。” 一问一答,昝秀贞松开李娥,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是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好像头一回见到她,把她的外貌仔细地记住了,又轻声说:“要是她死了,你过你的,你跟我,没有什么干系,别来给我养老。” 李娥明白这是老太太的另一种宽厚,她有心想说出自己的打算,末了又想,算了吧,不太自在地擦擦手:“等她回来我就炒菜,这会儿先烧水,把荤菜热上。” “嗯。” 没想到昝文溪出去买个糖块走了一个多小时。 昝文溪揣着奶奶给的钱出了门,她知道奶奶要支开自己,好跟李娥说点什么话。重生这么长时间,人与人之间的这么点小门道她还是懂得的,于是先绕了个远路,怕自己回来的时候人家还没聊完。这一绕,路途长了,她走着走着,心里恍然明悟。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李娥没有盯着她,奶奶也不管她,她想要去宰了赵斌,这会儿正合适。 可一来李娥不准,二来,今天“大过年的”,要是做了那种事,她就折损了她和李娥的快乐,思来想去,在十字路口停步迟疑着,远远地往赵斌熏鸡摊的位置看——人怎么不在?该死的赵斌,刚跟李娥要了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来干活了,她一时间怒从心头起,转身去了赵斌常去的那家驴肉馆子,赵斌常在这里喝酒吃饭,酒喝得不多,不停地咂嘴,她之前观察过。 奇怪的是,赵斌也不在这儿。 正寻着赵斌,在大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了王六女,刚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乐呵呵地冲人摆手说别送,别送。对方坚持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送您回去,送您……”昝文溪左右一望,没看见姜一清,可能中午吃到一半,到时间就送去上学了吧,这顿饭可够久的,也不知道给她们办了什么事。 她对王六女没兴趣,王六女却忽然从车里探出头来,冲她招手:“哎,小溪,小溪啊,回家是不是?上车来,让这个叔叔也捎上你,省得走路。” “不用。”她面无表情地拎着一兜奶糖,上身绷直,两条胳膊夹紧,头也不回。 王六女却不屈不挠地伸手:“上来,哎呀,这孩子,我有话跟你说,你就没有话跟我说吗?” 昝文溪脚步一顿,王六女意有所指吗?她担心王六女要探她的口风,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张开嘴无非是吃糖,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的吗?她决定闭嘴听听王六女说什么,横下胆子扭过身子,猫腰上了车,王六女拉住她的手,给人家介绍:“我们邻居小孩,可聪明了。” “噢噢,多大了?” “十七。” “看着就伶俐。” 客套了几句,因为昝文溪始终面色阴沉不说话,话题很快往其他地方绕了过去。下车的时候王六女叮嘱了一句说,务必摆在南边,要小心着家里的宠物和小孩弄洒了,对方千恩万谢地送下来,又从后备箱提了两兜子水果。 王六女想要伸手去接,但好像才意识到她紧紧拽着个昝文溪,连忙举起她的手说:“不用,回去吧,就送到这儿吧。” 昝文溪被捏得很痛,这一路上王六女都怕她忽然从车窗溜走似的紧盯不放。昝文溪心想,自己平时就流窜在有德巷,王六女也不见找她,这会儿着什么急。 既然上了车,就没打算要走,平静地被王六女牵着进了巷子,王六女说:“买的糖?我昨天看见你跟李娥大包小包的买东西,家里头有什么喜事?” 昝文溪刚想说“没什么”,又觉得自己的嘴巴必须得焊接上,一个字都不能吐,只是沉默地望着。 王六女说:“就边走边说吧,我也抓累了,来我家吧,他们都不在。我问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一前一后地走着,昝文溪脚步停了停,被心里的激动冲昏了头脑,只有点残存的理智警告她,她轻声说:“什么?” “你自己清楚。” 昝文溪没说话,步伐加快,路过有德巷二号想要进去把糖块放下,然而瞥一眼王六女的方向,把李娥的“不许”嚼碎了咽下去,抓紧抽绳,继续往前,进了有德巷三号的大门。 姜一清从墙上摔下来那会儿她来过,院子的陈设没什么变化。 王六女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收拾挡道的铁锹火铲,破旧的玩具,诅咒着姜四眼这个死人又出去看麻将,看的是麻将还是女人们他自己心里头知道,老不正经的死人,又骂姜二楚不懂事,眼里没有活,看不见家里乱成这样都不知道收拾。 进了家门,又被王六女引着向左开门,进了一间屋。 迎面而来的,是三尊神像,金光灿灿,面前各烧着六柱香,左右两尊各小一点,香灰袅袅,烧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昝文溪不认识任何一个神,光是走进来就觉得头痛异常,想要扭头就走。眼神一转,又凝神细看,最中间的那尊神像双手捧着一个匣子,匣子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黄纸,微微晃动着。 胸口一阵疼,她觉得异常烦躁恶心,越是盯着那个盒子看,越是觉得想吐,她急忙错开眼,王六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什么都知道,我想问你点事。” 她抿住嘴唇,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她也不敢多说,只说:“你都知道点什么?” “学聪明了。”王六女忽然走近,探手在墙上,啪一下,关上了灯。 明明外头还没彻底变黑,屋子里却黑得格外吓人,那三个金神像陡然换了神色,正中间的狰狞地看着盒子,左边的伸开胳膊,右边的抬起右腿,那密密麻麻的黄纸剧烈地晃动起来,上面浮现出血红色的线条,昝文溪不认字,只觉得头痛,回头摸门,王六女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呢,有个本事,就是通灵,通灵,就是能把死人从地底下叫出来问话。你提防我,看不惯我,老娘才不管。要是想知道什么,就得说点什么,我有什么本事,今天就给你看看。你知道了我的本事,就知道,只有我……才能帮你。你该不会真的想过几天就去死吧?” 昝文溪扶住门把手,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王六女忽然拍她肩头:“看我。” 回头看,王六女的两只眼睛转为极致的漆黑,没了眼白,咬牙切齿地喃喃嘀咕着什么。 “啊——”她疼得大喊一声,王六女忽然松开她,头痛骤然消失,那三个金神像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王六女好像被昝文溪推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后跌,摔在地上的蒲团上。 “你做了什么,放我出去!”昝文溪奋力摇着门把。 “你是谁?”忽然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传出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响。王六女用铁夹子掐嗓子也说不出这种语调。 屋子里多了个陌生人。 昝文溪回过头,却只看见挣扎着坐起来的王六女,王六女脸上全然不同的神情,左右环顾,又端详自己的手脚,以绝对无法伪装的少女的姿态惊慌地看向她,抿住了嘴唇:“你是谁?为什么叫我上来?你有什么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王六女喊了谁上来?从神情看,这人不认识她,她,她也不认识这个人啊! 第120章 过年04 那人盯着她看。 昝文溪已经忘记了眼前是王六女, 她下意识忽略了那走形的中年妇女,只把眼前这人当成了陌生人,仔细地辨认着这个神情, 确信自己完全不认识。 “你是谁?”昝文溪问。 对方显然错愕了,甚至有些生气地皱起眉头:“你不认识我,怎么可能叫我上来?”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和对方说话, “王六女”是否在听, 匆匆说:“如果你是我认识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丹。” “不认识。”昝文溪摇摇头, 仔细地掰开这三个字,忽然愣住了。 该不会是……丹丹吧?她不知道丹丹的全名,她当然没见过丹丹, 丹丹也死得很早, 连自己都不知道,王六女怎么可能知道丹丹?这,真的是招魂!王六女是真的有本事,是的, 无需证明她也知道, 她知道厉鬼的事情,可是丹丹显然不是个厉鬼。 “你还没有投胎去吗?” “投胎的队那——么长,怎么会轮得上我。你到底是谁?你不说, 我就回去了。” “我叫昝文溪,我,我奶奶是昝秀贞。” 李文丹睁大了眼:“她后来还生了儿子吗?” “不是不是,我是她捡来的, 她没有儿子。” 李文丹忧愁地叹了口气。 昝文溪连忙问:“你是怎么死的?” “你管我?” “啊,还有, 你被叫上来以前,在哪里,别人叫魂的时候,鬼差们知道吗?” “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哎呀,招魂的这个人才要跟地府多打交道呢,看他们的手段了。啊呀,好像时间到了,真奇怪,你知道我么?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丹丹,亦或者王六女眼睛一闭,再睁开,整张脸的走向都变了,满脸横肉,没有半点少女的灵巧,昝文溪就是瞎了也知道是王六女回来了,着急问她:“你听见我刚刚说什么没有?” 王六女只是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香,给三个鬼影森森的神像点上:“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刚刚那个女孩叫李文丹,哎呀,你变聪明的事情,怎么瞒得过我?我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你,死了一趟,又活了,只有三个月时间,仔细算算,也差不多了吧?” “你都知道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昝文溪还抱着警惕,左手往后勾,四根手指头寻觅着门把,徒劳地扣着。 “你看电视剧吗?” “什么?” “再神通广大的人,也算不了自个儿的命,”王六女回过头,“我问你,你重生之前的世界,我会怎样?” 昝文溪刚要开口,忽然噤声了。她意识到这是自己手上唯一一张值得王六女珍惜的牌。王六女绝不像她说的那么笃定,一开始说“你会来找我”,但后面也不着急,直到今天才毫无章法地把她牵过来,肯定有一些事情是不确定的。 王六女明确地问“我会怎样”,说明王六女自己的命数她一定有所感应,不然平白无故问什么“我会怎样”,一个坐在家里的人怎么可能去问人家说:“现在我会被车撞吗?” 但昝文溪在智商上不敢托大,她知道自己并不在聪明智慧上胜过别人,多说多错。王六女先给她证明了自个儿的能力,肯定是王六女着急。而且,就算王六女神通广大,她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帮助她和李娥。 一时间僵持不下,她扣着门把不肯说话,王六女说:“你不肯说,我有的是办法!” 王六女扭过头,忽然从神像手上的盒子上扯下一张黄纸,在手心烧着了。昝文溪根本看不清是从哪里来的火,王六女为什么不觉得烫,奋力扭着门把,王六女把那团火啪的一下拍在她嘴巴上,她张口就咬,死死咬住了王六女的掌根。 “你说,我会怎样!我死没死!” 死。 王六女果然是预知到了自个儿的死期才着急,哈,果然王六女也能力有限,重生这么长时间,这会儿终于着急了! 昝文溪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么不可战胜,咬得越来越起劲,王六女来拖住她,好像拎着麻袋一样,她虽然瘦弱但有一股无畏的不要命的力气,和王六女厮打着。王六女挣脱,甩着手,口中喃喃自语。昝文溪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掰开她的嘴巴,有人在挤她的喉咙,逼着她说话! “死……死……” “我是不是死了!” 昝文溪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被王六女那团火拍过的嘴唇和口舌不听使唤,她艰难地抗争,舌头含糊着,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王六女说:“也就是说,七天内,我就会死?” 昝文溪:“嘶……” 轰隆一下,嘴巴的力量散去了,王六女愤然高喊:“我是怎么死的!快说!” 神像前面的箱子微微摇晃着,里头发出牙刷搓玻璃似的嘎吱嘎吱的声响,黄纸像癞皮狗的一身毛,哆哆嗦嗦地闪着,王六女又撕下一条,点在手心,朝着昝文溪走过来。 外头忽然传出声音:“奶奶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咚咚咚,有小孩跑的声音,是姜一清喊着:“奶奶,我饿了,奶奶——” 姜四眼骂:“饿死鬼。” 姜二楚说:“我也饿了,奶奶——” 哗啦一声,门把手竟然能拧开了,昝文溪肩膀撞出去,正撞到姜二楚,姜二楚说:“你来我家干什么!你偷东西!偷东西!” 昝文溪没空辩解,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撂在地上的糖盒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姜二楚以为是她偷的,冲过去和她争抢:“不许偷东西,不许偷东西——” 姜一清喊着:“奶奶,我饿了!” 昝文溪用胳膊肘狠狠一撞,把姜二楚撞到地上,女孩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王六女走了出来,给她脑袋一巴掌:“哭什么哭,去削几个土豆皮,做饭!” 又回头骂姜四眼:“你是死人呐?孩子饿了不知道回来路上给买点吃的?两个肩膀扛着个脑袋回来了?” 姜四眼窝窝囊囊地低着头听训,和往常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昝文溪跌跌撞撞地撞过他,飞跑了出去。王六女深吸一口气:“我真是给你们害死了,死了算了都!” 昝文溪惊魂未定,贴着门呼吸了好一阵,脱下外套抖落着残余的香灰气,冷风吹得嘴唇发紫,外衣上的气味才算散去点,她哆哆嗦嗦地穿上,猫着腰跑进家里,李娥正坐在炕上跟奶奶说话,抬头看见她:“去哪里买了?这么久。” 她把糖盒子抖落开,扔下一句:“我多转了几家。”就往灶头跑,动作夸张,叮呤咣啷地把煤灰往自己身上扑,蹲在灶前,鼻涕就流出来了,她冻坏了,悄悄扯了一张纸擦擦鼻涕,哆哆嗦嗦地往灶里伸着柴。 李娥趿拉着鞋下来:“那就炒菜了,正好,半个小时就弄完,我们就吃饭。” 李娥家的风箱用电,不用昝文溪吭哧吭哧手拉,她在旁边帮不上忙,李娥身形转了几圈,她也就是个端盘子扫地的,但也打了配合,奶奶也在帮忙,把馒头,凉菜,都摆了盘,三个人忙活着,把一桌“年夜饭”凑齐了。 肉丸子蒸了又蒸,点缀着香菜葱花,格外粉糯软烂;排骨切了小块,因为昝文溪耽搁,土豆都快炖化了,黏糊糊地缠在排骨上;红点的馒头还没巴掌大,又白又软地坐在盘子里,摞了三层。猪肘子切薄片,盘子中间放了蒜汁醋碟,猪蹄对半剖开,肉筋在盘子里颤巍巍;素菜是家常豆腐,清炒蒜薹,炒杏鲍菇。凉拌菜是洋葱豆芽黄瓜丝豆芽菠菜土豆丝粉丝的杂拌。 李娥实在忙不过来,鱼没有买,还好有徐欢欢送来的瓦罐带鱼,加上糖和干果,琳琅满目地凑了一桌。 奶奶坐在炕头,用李娥的暖水袋捂着膝盖。两个年轻的扭过头看她,她端详着提出意见:“还有香菜没有?” “有。” “每个菜上头点两根,绿绿的,好看。” 昝文溪自告奋勇地拿了小碗切了香菜碎,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给每个菜上面妆点两片叶子, “今天就不煮饺子了,荤菜多,吃馒头就行,等明天吃剩菜的时候就吃饺子,这样就总有好饭吃,”奶奶拿着筷子说,忽然自嘲地笑笑,“现在日子好了,每天都吃好饭,也好,也好。” 她先夹了一片带鱼放进碗里:“我是有福气的人,现在牙还很好,都吃得动。” 然后又夹了一片猪肘蘸着蒜汁放进嘴里:“好吃,吃吧。” 昝文溪放下香菜碗,猫着腰上炕,挤在李娥旁边,李娥抖开毯子,垫在后腰上。 “李娥,你辛苦了,谢谢你。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明年都吃不完。”她拿起筷子不知道先吃哪个才好了,丰盛得她一阵眼晕,鼻涕又往外流,她拿纸擦了擦。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快吃吧。”李娥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看老人,在桌子下掐了她一下。 奶奶说:“小溪这是说吉祥话,今天要过除夕,就好好地过这个除夕。她的意思是,这一年你都辛苦了,这么多的菜,我们都吃不完,一年都不会挨饿。” 昝文溪其实没想那么多,但听奶奶一说,连连点头,李娥低着头把豆腐夹成两半,有点无措。 奶奶说:“按照习俗,明天得起来拜年。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些,不拜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馏饭简单吃点就行。” 昝文溪挪着去奶奶那边:“奶奶,明天我们要贴对子。” “今天又不回家了?” “嗯,”她害羞着往奶奶身上蹭蹭,“就当我结婚了嘛。” “真不要脸,”奶奶扯她的厚脸皮,“要是旧社会,还没嫁就住人家家,这叫怎么回事。” 李娥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一筷子豆腐吃了半天。 昝文溪说:“我给昝小鱼跟淘淘都留了肉丸子跟馒头。” “过年得给狗吃饺子。”奶奶说。 “一会儿给它煮几个,”李娥终于吭声了,“都在冰柜冻着呢,那东西煮得快。明天您一定还过来吃饭。” 吃过饭,李娥往灶火里扔了十来个饺子,在锅里添了热水,又煮了十来个,用塑料袋装好。猫和狗都有饺子吃,她扭头问昝文溪吃饱了吗,要再煮点吗,昝文溪说不要。 昝文溪收拾着餐盘,把外面的棉窗帘挂上,回来把桌炕都收拾干净,铺好被褥。 锅里饺子煮好了,给奶奶带回去,昝文溪送奶奶出门,顺带把大门闩上。 炉子上坐了热水,不一会儿水壶就发出呲呲的声响,倒了热水刷牙洗脸。 一切都收拾妥当,把碗筷洗了,灶台收了,锅里又烧起水来,李娥忽然去另一个屋,踩着凳子取下一只巨大的塑料盆,用清水擦洗着,扭过头朝昝文溪说:“你去找王六女了?” 给李娥发现了。 昝文溪低着头不吭声,李娥明确说过“不许去”,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想跟李娥说说王六女什么都知道,还有遇见丹丹的事情,招魂,王六女知道要死——可这是“大年夜”,说这些也怪晦气的。 “头发一股神神鬼鬼的味道。”李娥说。 原来是头发的气味出卖了她,昝文溪扯了一绺头发来闻,果然,香灰扑到发丝里了,那股闻了就头疼的气味残留着,她离李娥那么近,李娥一歪头就嗅得到。 “路上遇见了,她拉着我去她家,说了些话。我明天跟你说,好不好?” “什么坏事还要留着过年?现在说了吧,”李娥把盆撂在地上,“今天洗洗头,洗洗澡,把这些讨厌的味道都去了。” 李娥烧水是要给她洗澡的,以前倒是没什么,她们已经那样过了,她就总有点害羞。但头发的气味确实难闻,跟王六女打架也打得出了一身汗。 她坐在凳子上,洗澡盆离火炉两尺,背后能烤火,一点儿也不冷。 慢吞吞地脱衣服,叠在旁边,酝酿着话,李娥已经把冷水舀进来,往里面掺热水,也不抬头看她,她慢悠悠地滑进洗澡盆,这盆可真够大的,她只要肯弯腰低头,整个人都能栽进去,也不知道李娥什么时候买的,看着也挺久了,李娥以前用它泡澡么……回过神,李娥又在炉上坐了满满一壶水。 “说吧。” 她隐去自己没找到赵斌的事情,只说在有德巷三号发生的种种。衣服脱干净了,秘密也荡然无存。她抱着肩膀蜷着腿,往身上拍水,李娥坐在凳子上,往手心打香皂沫,边听边给她擦后背。 说完之后,她又问心无愧了,往后伸脖子倒仰着看李娥:“我没跟她说我们的事,我不会要她害我们的,你放心。” “水不凉吧?” “不凉。” 李娥还是用暖水瓶往里添了半壶,昝文溪看着李娥忙前忙后,想说点什么,又没好意思,把湿淋淋的脑袋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李娥走到了外面,翻看着之前买的还没拆的东西。 “啊,不是明天贴对子么,今天这么晚。” 李娥摸出两个塑料纸裹着的大方块,昝文溪认识:“福字,今天贴福字?” 她不懂这些。拆开看,好像和“福”字长得也不同。 李娥轻手轻脚地上炕,擦擦玻璃上蒸汽扑出的一层雾,把方块比划了一下:“没贴歪吧?” “没歪,这个字是……” 昝文溪不认识,但是总觉得哪里见过。冥思苦想的时候,李娥已经去另一头贴:“这个,对齐了吗?” “上一点。”她指挥着,李娥把这两个字贴在玻璃上,像窗户格子,也像一块块红砖摞在一起,她艰难地想着自己认识的那些字,只知道绝不是和徐欢欢学习的那些。 于是虚心求问:“是什么字?” 李娥低眉笑,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她,她求知若渴,伸出水淋淋的胳膊拽李娥:“告诉我嘛。” 啪,屋子里的灯关了,眼前一黑,但紧接着就亮起一串红,李娥在插座上试着挂了一只红灯笼,举着看了下,屋子里红得耀眼,连忙关了:“明天再挂。” “那两个字读什么?看起来像四个字,四个一样的字挨着,我一定哪里见过,经常见。”昝文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 屋子里黑漆漆的,李娥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倒扣着放在桌子上,因为有些晃眼,李娥给它蒙上了一条手绢。 暗影的朦胧中终于透出点模糊的光,连带着李娥也变成了张像素很低的老照片,李娥在她身后不知道做什么,发出微弱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刚刚有些发烫的水温慢慢降到了正好,她还扭头望着窗户上,已经成了影子似的的那两个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水忽然荡起一层涟漪,水位爬高,水面像小猫,在后背慢慢地爬上来。 脚踝被碰到了,她仰起脸,李娥的影子落在水里,膝盖碰到了手心,大腿碰到了手腕,嘴唇碰到了牙齿,舌尖听到了答案。 窗户上贴着的红色的双字不是“福”,它堂堂正正,又鬼鬼祟祟地藏在棉窗帘后,以至于外人无从得知,也因此说不出口,只有当事人知道,一场安静的婚礼在夜晚产生,在蒸汽氤氲着的炉火旁,水声泛起很模糊的涟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6 第121章 过年05 鬼神在上, 王六女默念咒文。这是个古老的,秘不传人的本事,她从她的干妈那里学来傍身。干妈说, 做这一行的人都不会有善终,是在阎王爷的饭碗里夹菜吃,八字要硬, 心要狠, 做事要坚决,也要留着后路。 干妈死于一场急病, 干妈知道那是谁做的,年轻时得罪过的另一个同样本事的人下了咒,厉鬼附体, 早上还起来腌菜, 晚上脚背绷直,鞋子落在地上,瞪着惊恐的两个眼给她示意。 她慌里慌张地摸遍家里头的法器,干妈仍然不瞑目, 直到日落西山, 天黑了,她终于摸出个骨灰罐,干妈眼皮一垂, 伸着手指叫她打开,倒空里头的灰,挖出一个长方的盒子,割了肉, 放了血,叫它喝饱了, 懒洋洋地飘出去几条不成形的鬼,干妈终于合眼。第二天传来消息,那村的那个疯老汉暴毙而死,在炕上硬挺了一夜的干妈才把手指头放下,报了仇,瞑目了。 那炼了多少年的厉鬼,费了多少周章,王六女像是放羊似的常把它们差遣出去捕猎消化,自己差遣,给她办成了多少事?去了多少仇家?看不惯的,不喜欢的,碍眼的,都轻易地抹掉。现代的医学还需要四个轮子的车赶过来,她却不用,死的步子那么快。 这些年,她做事没有不顺心的,丈夫仰仗她的鼻息过活,膝头早早地有了孙子,邻居街坊对她都客客气气,人们来请她作法,也少不了点头哈腰。唯有一个不顺,就是刘文华老婆,李娥,长得漂亮,不正派,花枝招展的,姜四眼鬼鬼祟祟的眼珠子总落在那年轻小媳妇身上。 她当然知道自己家的牲口都是什么德性,也并不打算把李娥弄死,只不过略施惩戒,叫这些不安分的女孩子们都弱气点,别在她眼前嚣张。 王六女喃喃地默诵着,屋子里漆黑一片。 唯有一件事——干她这样事的人,都不得善终,冥冥之中有感应,有提醒,当身边出现不寻常的事情,她就要求问鬼神,得知昝文溪已经重生为人,为期三个月,自己会帮她一个忙。而关于自己,却始终是模糊不明的命运。 日子慢慢过去,她终于又得到新的启示。七日内,她会死于非命。 她王六女怎么会低头向命运躺着?她该享的福还没享受够呢! 如果说,她们这样的人招魂作法是江湖野路子,所祈祷的不知名鬼神是道上的某些有门路的东西的话,地府里的鬼差就是有职称的官方人员——她们从来都是暗沟里的耗子,过不了明路,绝不想和官差打交道。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火盆中骤然升起一团烟,笼罩了整间屋子,一个阴沉沉的女人垂眼看着,下半身虚浮,飘荡在水流一般的烟气中。 王六女原本就跪坐着,此刻立即趴下:“冥府神仙,法外开恩,救我一命。” 砰,砰,砰。 三声碎裂的声音,王六女惊惧地咬住牙关:“七天内,我会横死,求问神仙,有没有办法救我一命。” “你和我说话么?”女人问,“费了这么大代价叫我出来,按你的罪孽,你该当场灰飞烟灭——还问我救你?” 王六女忽然抬起头:“神仙,我愿意献上这个。” 那盛放着厉鬼的盒子满满当当,上面的黄纸扑簌作响。 女人的眼神投射而来。纸页倏地静止了,每一片都保持着扭曲的形状,原本咯噔咯噔响动的盒子一动不动,安分守己地沉默着。女人忽然伸出手,那盒子猛地发出哀怨的哭嚎声,不断颤抖着,却还是被女人抓到了手里。 “你们从忘川偷来的……还给我,还要当做,给我的礼物?” 就像每个小偷遇到警察那样,被提前审判了,王六女埋着头,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后悔着自己的决定——但该死的,她记得,那些阴差,可都是能贿赂的,如果不能,只是说明自己的东西不够好!可那些炼了几十年的厉鬼,难道不算好东西? 牙齿咯噔咯噔地响,原来是她在颤抖,手脚冰凉,她王六女的性命在七日内完蛋就是指这件事? 不是。 烟气陡然漂浮起来,那盒子落在女人手里就安静了,被当啷一声,垃圾似的撇在地上:“还不到我收的时候——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我来。既然你知道自个儿的死期,那我就法外开恩,告诉你吧。” “鬼道变了,王六女。在过去,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该掐死打入地狱才对,但是啊,阎王爷给家人们送福利来了,你的事,在你开口以前,我就给你安排好了。数数你的罪恶,实在不算好人,死后的结局,你自己清楚,但活着——就有活着的章法。在你的邻居昝文溪重生以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命运,我已经把你的性命托付给昝文溪了,你死,是因为有人要杀你——而昝文溪重生,是为了阻拦凶手回来的。” 王六女恍然大悟,所谓“要帮昝文溪一个忙”,应验在这里。傻子是为了救她回来的?不可能,那只能是意外,那人是个连环杀人犯?还是说,是谋财害命? 女人的脸笼罩在浓重的烟气中,烟气环绕着她那宝贝的但被摔在地上的厉鬼盒子。 “我呢,不愿意人死,你也知道,我掌管投胎的事情……指标就是那么些,可是啊,历朝历代的鬼那么多,那么多……拥堵着,我宁愿你们都不死,好让我松快松快。作恶多端的王六女啊,我给你指了明路,你的东西,我不着急来收……” 女人的声音袅袅散去,屋子里渐渐有了光。 王六女从地上起来,倒退几步,靠着墙才站稳。 三个鬼神的头都被砍了下来,切面流着血,一滴一滴地落进香炉中。厉鬼的匣子被撞开了一个口,那些混沌的怪物惨叫着往外伸手,被黄纸烫了回来,却仍然歇斯底里地往外跑,似乎是被本能地吓坏了。 也就是说,她逃过一劫的关键在于昝文溪?昝文溪会阻拦凶手?凶手是谁?也没见傻子去哪里啊,一天到晚跟李娥厮混着。 李娥……?跟李娥有关? 王六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厉鬼盒子摆放好,封上了黄纸,仔细想想又不放心,藏在了衣服里,神情冷峻地出门。 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几声欢声笑语,李娥的声音她知道,笑得柔柔的,能把姜四眼骨头笑酥了。 说起来那没出息货,挖着墙洞偷看,指望看见李娥在院子里洗裤衩或者上厕所——没能如愿的没出息东西,送完俩孩子上学,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还有昝文溪的笑声,真听不出来还有阻拦凶手的使命,说:“这回正了吗?” 从大门出去,有德巷二号门口竟然不伦不类地贴对联。 昝文溪踩着凳子,对联上已经涂满了糨糊,红彤彤的纸在门框上比划着,李娥在下面扶着说:“正了。”对联就轻轻贴上去,别看昝文溪以前是傻子,但做事很细致,九根手指头比人家十根手指头的还灵巧,对联贴得整整齐齐,糨糊也没抹出框,红彤彤地贴在门上。 两张都贴好了,昝文溪开始贴横批,横批得踮脚,李娥伸出一只手虚扶着,有惊无险地贴好了。 王六女上前说:“这是什么日子,贴对子做什么?” 李娥没说话,昝文溪看她一眼,也装作没听见,从凳子上跳下来:“好了,回家挂灯笼去。” “这是提前过年了?”她又追问一句,李娥终于回头说:“是呢,怎么了?” “这才十月,离腊月还剩两个月。” “怎么了?”这回是昝文溪问的。 这两个人说话都理所应当的,好像从今天开始她俩规定过年不在腊月而在十月了,好像她俩说的,全世界就该遵守似的,这语气让王六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似的。 “真有意思。” 李娥和昝文溪就进家去了,把门关紧,她回家去,忍了片刻,拖开椅子坐下,看见姜四眼那猥琐的不可见人的墙洞,透过墙洞往李娥的院子里看,看见那两人正在挂灯笼——真是要过年,院子里还好心情地晾着床单被罩,刷刷洗洗的,昝文溪心态挺好哈?知道要死了,过不了年了,自欺欺人地先过了?那这事儿李娥知道? 那个所谓的凶手也叫人抓心挠肺的。 过了一阵,昝老太太居然也进了院子,跟李娥说着话,三个人就进去了。过了一阵,昝文溪自己出来了,神情不太对,回头看了一眼窗子里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往外走。 王六女轻手轻脚地从大门探出头,看见昝文溪回了有德巷一号的那个破烂家,出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提着一截钢管,昝文溪胳膊蠕动蠕动,把钢管藏在了袖子里,猫着腰低着头。 是了,这傻子,打断过程梓涵的胳膊,这是傻子要动手的表现。 王六女猫下腰提了下鞋跟,回头把大门锁上,等昝文溪拐出有德巷,她加快步子,跟踪人是头一回,但她也不怕被发现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有事,顺路,这镇子就那么大。 这镇子就这么大——昨天,昨天她是在哪儿遇见的昝文溪?昝文溪提着糖不回家,却在大街上寻找什么,被她看见了。 王六女啊王六女,一直以来,你都看不起这破烂的傻子,仔细想想,好好想想,傻子要对谁动手?谁得罪过傻子,谁惹她不高兴,谁值得这女孩从地府里爬出来杀一次,杀了人的人可入不了轮回。 傻子认识谁,她奶奶,不可能是凶手,李娥,不可能。 看看上一个对谁动手了?上一个是程梓涵,打断了胳膊——为什么要打程梓涵,因为他P了李娥的裸/照,再上一个是……姜一清,因为姜一清上李娥家屋顶,是自己摔下来的,但是…… 说通了。傻子爱慕李娥,要给李娥做主。傻子还没重生的时候,李娥就给傻子梳头发,买头绳的,傻子会为了李娥重生一趟。那傻子会去找谁,谁欺负过李娥? 刘文华早就死了,姜四眼?姜四眼只有贼心没有贼胆,周同凯?周同凯看不起李娥,徐欢欢?不对,前两天徐欢欢还给昝文溪学认字,去他们家吃饭来着。 欺负李娥的……欺负李娥的…… 该不会是……她王六女?不对,那她应该往回走。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李娥的相好,虽然不知道这人有没有欺负李娥,但也说得通,要是同性恋,那前相好肯定就…… 但赵斌和她王六女无冤无仇,她可还帮着赵斌进李娥的院子呢! 昝文溪忽然停下脚步,靠着墙侧着身,好像在低头看东西,王六女错后十几步大喇喇地站着,拿出手机低头划拉,屏幕却没有亮,倾斜着,镜子一样反射出街上的风景。赵斌目光直视前方在蹬车,把他贴着赵斌熏鸡四个红字的车往十字街蹬过去。 抬起头,昝文溪蠕动了下胳膊,却没动手,肩膀垮下来,掉头折返了。 王六女若无其事地解锁手机开始刷视频,和昝文溪擦肩而过。 真是赵斌?是赵斌,怎么可能,赵斌是杀她的凶手?难道这人追求李娥不成,忽然发癫报复社会了? 还是说,昝文溪要对付的人很多,杀自己的另有其人?但一个犹豫,她已经抓不住昝文溪,没有机会再问了,也没有时间了。 手上害死的人不在少数,多一个少一个—— 怀里的厉鬼匣子咯噔咯噔地响着。 第122章 前夜01 小溪, 小溪。 李娥的声音柔柔的,贴在耳朵根,昝文溪耸起肩膀挠着胳膊:“怎么啦?” “去哪儿了?”李娥敏锐地发现她去得时间有点久, 她懊恼地想又给发现了,还好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赵斌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如果她临时起意, 也能在准确的时间和地点找到人了。 当着李娥的面,她不会说一些“我又去找赵斌想杀他”的浑话煞风景了, 也不知道跟哪里学来的娇俏,扭过头笑:“你猜猜我去哪儿了?” 李娥捏她的脸:“闹。”她仰起脸:“我身上有别的味儿?” 这世界还有许多昝文溪所不知道的知识,她的智慧不足以她这么短时间就破解李娥的经验, 有点底气不足, 脸上一红,怕不小心说了真话,连忙含混着调转身子,摸着李娥的腰搂紧了, 李娥屈膝弯下来:“一股街上的烟气, 上街去了?” 还真的闻到了,昝文溪把头埋在人家怀里,运用仅有的知识想到怎么岔开话题:“下午, 想买点橘子吃,没带钱。” 李娥亲她的脸:“是没买橘子,我没想到,下午一块儿去。”她脸一红, 觉得是顾左右而言他得来的这个亲吻,受之有愧, 心虚地瞥着一边,还好李娥没存心闹她,顺着抹了下她的耳朵就起身忙活去了。 擦干玻璃上的水汽,昨天夜里的那两个字随着窗帘悄悄摘了,这会儿大喇喇地贴上福字,扯下来的那两个字李娥用塑料纸封住,压在油毡下头。奶奶又进来了,这回提着一个小碗,里头是绿生生的腊八蒜。 中午吃饺子,两种馅的用的不同的包法,李娥打开冰柜就能分清,素的虾皮鸡蛋粉丝木耳,荤的是牛肉大葱馅——还是被徐欢欢影响了,担心猪瘟的事情,狠下心买了牛肉另包了五十个。 饺子也像人,素馅的饺子瘪着肚皮,荤的肚子圆滚,奶奶说包几个硬币,李娥说忘了,就不费这功夫了,奶奶也没说什么,等着饺子出锅,特意献宝似的给李娥夹了一颗蒜:“吃吃我们这。” 有时候幸福也有点贪心,有了一就想要有二,有了玻璃上贴着的福气,还想要饺子里头的福气。 下午去买橘子的时候,李娥拿着银行卡,非要去换几打新的硬币来,这样干净一点好洗,也亮堂。昝文溪死死拉住她:“人家都嫌花不出去,你还要再兑回来,好啦,好啦,晚上我可不吃饺子,别包,别包。” “抠门精,以前没发现你手这么紧,”李娥拍她手背,“这么小气还了得。” “那当然,要是以后,你让我给你管家管账,钱到了我手里头就出不去了,又省又抠,不出五年就能买楼房了。”昝文溪自夸着,说了个“以后”,自己也惶惶了一下,原来人幸福的时候真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就会想着这幸福的日子延长点,再延长点,未来是好好过日子的人的未来,她心里忽然释然了,没有未来,那又怎么样呢,有未来的人也是因为此刻的感情才想要“未来”的,她的“此刻”已经很好了。 李娥搂住她肩膀:“那住了楼房呢?” “住了楼房,我还能抠,抠出个大门市,你想开早餐铺也行,开超市也行。” “那我开个超市,坐在门口收钱。”李娥顺着说。 “好呀,等进货的时候,大货车倒车,倒车,我就给指挥着,停在门口。打开一看,有好多新鲜东西,不用雇工人,我就都扛下来,再拿个小推车,放在货架上头。” “都有什么?” “有方便面,糖,辣条。”昝文溪想着巷口的那家小卖铺。 “就这些?” “还有好些,你想进什么货,就进什么货,但是不要罐头。” “不要罐头?为什么?” “沉,扛不动。”昝文溪好像已经在卸货了,忧愁地想着重物是一个一个比人高的纸箱,她虽然吃得多,渐渐长了肉,但也不是大力士呀! “好,那就不要罐头,要卫生纸,卫生巾,这个好搬。” “卫生巾的货架前面,要贴一张纸。” “什么纸?” “我给画一个画,教人们怎么用卫生巾,”昝文溪掰着指头想了想那个步骤,“肯定有人跟我一样不会用。” “啊……好,那就画一个,再复印几百张。”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儿,李娥忽然扭过头亲了她的脑袋。 昝文溪乐呵呵地笑着,构想超市的蓝图,又说:“门口再放个大蒸笼,里头是包子。” “有包子机,能加热,还能热玉米,红薯。” “太好了,就弄那个。” “再摆个烤肠机,烤香肠,还有鱼丸。” 一拍即合,李娥的构想和昝文溪的构想融为一体,两个人好像都看见了那个未来的大超市,李娥又说:“哎呀,那我天天包包子,又看店,忙不过来。” “我看店,我剁肉,我收拾。”昝文溪揽着分工,已经不在乎这些事她其实都没办法帮李娥了。 两个人说着笑着,从超市又想到了要买车的事情,一边凭空胡说,一边快步行走,路过银行,李娥看了一眼,昝文溪把她拉住,扭头又开始说要考驾照,买面包车,方便运货,出门也轻便。 到了冬日,砂糖橘大批上市,价格日渐便宜,有钱的人家一筐一筐带回去,看个电视的工夫就能吃一盆,李娥精挑细选,把橘子托在掌心看,精选了一大兜子拎回去。 据说网上有人围炉煮茶,烤橘子,昝文溪想不出橘子干了什么味道,剥开在炉子上放了一个,李娥过一会儿一尝,觉得不好吃,掰了另一半给昝文溪,昝文溪尝了觉得还不错,就继续剥,剥开好几只黄澄澄的小橘子,开花似的敞着橘皮。她坐在凳子上边泡脚边看橘子,一会儿拿一个,一会儿拿一个,手指头染着黄,嘴巴也成了橘子味儿了。 李娥枕着被子靠着墙,歪着脑袋在剥花生,剥好的都放在盘子里,两只手不停地错开,花生壳崩开像是炮仗,间断地砰砰响着,红灯笼的亮光投进屋子里,给脸上抹了两团艳丽的红,原来大家挂红灯笼是为了这灰扑扑的日子里多点霸道的亮,亮得堂皇无耻,大喇喇地宣告着这家人过得好极了。 要是真的过年,说不定要开电视放个“春晚”看看,只是没有,没亲戚走动,没电视可看,也没孩子环绕着,没有邻居在隔壁打麻将,也没有男人喝酒吵闹,一个安安静静的“年”,肚子里消化着好吃的食物,有一股想要睡觉的满足,李娥的手机忽然亮了亮,她拿起来一看,关了机,扔进角落里,地上昝文溪还在专心致志地烤橘子吃。 李娥拿起一把花生米,用指尖戳戳:“吃。” 昝文溪:“等会儿。” 不知道在忙什么,李娥凑过去看,昝文溪正在低头把橘子皮扯开不知道做什么,等了会儿,昝文溪把一颗橘子递过来,她一接,橘子皮就打开,露出里面七个大小不一的橘子瓣,被勉强簇拥在一块儿。 昝文溪这才从盘子里捏花生米吃,也不作声,只期待地看着她,她就吃一瓣橘子,又甜又嫩,橘络都细心摘掉了,像剥了皮的橘子罐头似的。她又捏另一瓣,也是甜的,她每吃一口,昝文溪的嘴角就往上一点,等她吃完舔舔手指,昝文溪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十指发黄,伸开给她看,起来收拾了垃圾。 李娥没来由地想起以前看过一个叫《泰坦尼克号》的电影解说,阿强和小美只有在那艘巨大的游轮上是彼此的挚爱,有人说要是阿强也活下来,两个人的爱情反而就不圆满,会有各种“现实”因素让爱情蒙灰。她想,她和昝文溪的三个月也是这么一艘大游轮,只有撞毁了,沉没了,爱才是爱,爱才永恒,坚定,不容任何人质疑。 然而当事人,在船上的阿强和小美,不知道毁灭的命运,更绝无可能期待撞上冰山。 她李娥却知道。她真自私啊…… 昝文溪特意挑选给她的甜甜的橘子在嘴里反刍出苦味,眼睛垂下,昝文溪已经收拾好了,轻手轻脚地爬进被子里,一无所知地跟她说话:“吃了好些,嘴巴都酸了,一会儿还想刷一下牙……你又不盖脚脖子……” 昝文溪猫腰起来,握住她的脚踝,去另一头扯被子过来盖上,把她卷得像一团花卷才满意,隔着两层被子靠在她身上,伸开胳膊懒洋洋地说:“过年真好啊……” 说着,好像把她当做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凑着吸了好几口,滚来滚去地撒娇。 “中间那个抽屉,我没记错的话,有副扑克,拿出来我们玩。” 昝文溪就去了,果然取出一副旧扑克。 李娥问她会玩吗,昝文溪说会拉火车,头和尾是相同数字,就突突突地把牌全拉走,到最后谁把所有的牌都拉走谁就赢,简单没有任何技巧,是奶奶教的。 “那就玩,抽王八,我教你。”李娥开始洗牌,昝文溪嗯嗯地点着头,虽然不懂规则,但李娥示范了几次她就明白了,但是没有半点心眼,虽然知道把手里的牌挡住,但四根手指捏不住牌,抽到王和8就插在外头,方便了自个儿,也方便了李娥,于是连连败退。 昝文溪玩扑克没有瘾头,她又不懂其中的乐趣,全是因为能盯着李娥变幻莫测的表情才兴致勃勃。她仔细观察,都猜不对,而且李娥会故意表演出“懊恼”“高兴”等神情误导她,虽然总输,但也输得乐呵呵。 没有彩头不好玩,李娥就点破她握牌的手势,叫她改掉,又说:“这回你可藏好了,要是再输了,我就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昝文溪还是眨着眼看。 李娥这才意识到,奶奶没有体罚过昝文溪,昝文溪也没上过学,对被惩罚这事儿没有什么害怕,只觉得是游戏,甚至还有些期待,傻子总给她一种天真的活泼的不谙世事的干净,李娥慢慢收拢手里的牌:“要是你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 昝文溪的脸烧得通红:“流氓!”哗啦一下把牌全扔下,身子一弹,就跳到地上,逃到外头去了。 李娥抿住嘴唇,慢慢理着炕上的一堆牌,身后忽然一暗——昝文溪从外头把棉窗帘拉上了,挡住了红灯笼的光,她又听见用砖头压在窗台的声响,如果不是十级大风,恐怕都没办法把棉窗帘吹开。 很快,门打开了,昝文溪跑进来,又跳着跑出去,毛衣套着毛衣,又把外套穿在身上,鼓鼓囊囊地进来,红着脸,抓起了炕上的牌,气势汹汹地朝着她:“来,你,你输了你也……对吧?来,我一定赢。” “不了不了。”李娥觉得自己真是给电视剧看坏脑子了,竟然胡乱想这些下流的小情趣,带坏了昝文溪。 “你,你——”昝文溪瞠目结舌,“我玩不过你,才多穿几件的,我看你就是想……想扒我衣服,你这个坏人。” 不知道昝文溪理解到了哪里,似乎自觉跑出去多穿几件是玩不起,又原路返回脱了,衣服越少脸越红,但撑着一些玩游戏的气势,恶狠狠地把牌抓起来:“来!我一定赢。” 李娥垂下眼洗牌,昝文溪留意着她,一张张牌扔出去,手指一动,抽到了王。她现在手上有王和八了。 轻轻把两张牌并拢在一起,从外头看,只能看见一张。昝文溪好像没有那个数牌的意识,不知道她动了手脚,摩拳擦掌只差对天祈祷了,虔诚地抽牌,偏偏捏住了她重叠的两张,眉头一抬:“干什么,干嘛捏紧不让我拿?松手,我就要这张。” 手一松,其他的牌散落在膝头,昝文溪捏住了那两张牌,搓了一下,发出诶的一声。 “你,你!你耍诈!”昝文溪把牌一扔,“耍诈的人脱!” 她伸开胳膊,略微抬起脸,好让胸口的扣子更明显些:“好。” 扣子被攥住了,睡裙的扣子本来就三颗,剥着扣子的九根手指一紧,她挺腰抬肘,睡裙从正中,滑过肩膀,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昝文溪低着头,吐出几声发烫的叹息,手指轻轻碰了下就缩回去。李娥别过头,只看见她迟迟不动,悬在胸口的四指微微伸开,又蜷缩着,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用掌根托起半寸,像托起一柄汤匙——啜饮着饮料上妆点的樱桃。 “谁耍流氓?”李娥问,手指插在昝文溪发间梳着,昝文溪闷闷地嘟囔几声,被她刚刚的举动勾得面红耳赤,脸颊烫得像个暖手宝:“你欺负人……” “嗯……说不好……还玩吗?” 昝文溪伸手,把炕上的纸牌拂到地上去,散落了一地凌乱的花色,傻子再傻也知道她赢不了下一回,李娥让她口干舌燥的,在破旧睡裙下的那身体软得像一团云,李娥真好,过了这个夜晚就只剩一个白天,李娥让着她,叫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想起自己有点疼的时候,将心比心地想想,她的手指那么笨,又扭曲又有茧子,只好握成拳头搭在李娥腿弯,猛地把头低下去——李娥猛地挺起腰喊她:“昝文溪!别——” “不疼,”傻子真挚地把人按回去,“不疼的,你放心,我很轻的。” 疑惑的是,她舌头上也没有长倒刺,嘴巴里也没有钩子,她很爱很爱李娥,动作一点儿也不粗暴,可李娥还没那样呢就哭了,哭得很委屈,昝文溪慌里慌张地自责起来,连忙爬起来倒水,李娥拉住她胳膊,声音很低:“你没长手吗?你不嫌脏?” 昝文溪懵懵地听见李娥严肃地给她说:“我有过三个男……” “想亲你,”昝文溪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吃橘子的时候我就想……你想亲我吗?我后天就死了,你想不想再亲我几次?” “我……” “不想我就回去睡觉了,再也不来了,你给我守寡吧。”昝文溪还学会用话激她,她恼怒:“说什么混账话。” “想不想嘛?” “你走吧,你就走吧,你别回来,我守寡去。”李娥说气话。 “那我走了。”昝文溪真就松开她起身要走,李娥把人拽回来,按在褥子上,好不安分的傻子,真要挣脱,还不屈不挠地问:“你想不想?” “抽王八真变成王八蛋了!”她往傻子屁股上狠狠抽了两巴掌,“混账话,你问我,你明知道我——又说死啊死的,赶明儿一块儿跳河去赶早不赶晚,没良心的傻子,我和你说那话是怕——” 没想到昝文溪先不依不饶了:“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几个小时了,到今天还说脏不脏的话,你不知道我这人最麻烦精,最爱干净的吗?你还信不过我吗?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我一辈子就这么短,你还说伤人的话,我爱你,想弄你,让你不疼,让你舒服,想让你高兴,我气都要气死了,我想亲你,你还绕来绕去的不说好话,你还骂我是王八蛋,没良心,你才没良心。我没下辈子,你就高兴着吧,要是有下辈子我可不和你过了,你个大坏蛋——” “你再说?”李娥也恼了,“也不要睡觉了,今天把你弄死在炕上好了。” “你就说一句嘛。” “什么?” “你说你想亲我,你就说你这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你就想我,你就发誓你要让昝文溪一辈子都高兴,再也不惹她伤心了。” “我——” “我走了。”昝文溪作势起身。 “想,我想!你这没良心!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就是怕让你——” “我想到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多想我一点,别怕。” 第123章 前夜02 到了三十号清早, 昝文溪也没了别的念头,想赖在被子里不起也不好,早早地起来也不知道做什么。若把她这三个月拓在她过去的日子里上头, 这三个月无疑是幸福而充实的,要是今天就死了,虽然没什么不满的, 也有点遗憾, 遗憾的是没能把赵斌解决了,剩下的一多半都是高兴的。怪不得人们都想转世为人, 有幸做一个智商正常外表正常的普通人,虽然多有遗憾,但也有这样的针尖大的幸福一点点地攒在一起, 比浑浑噩噩好多了。 她转头看李娥, 李娥还睡得沉,没拧着眉头,昨天晚上虽然闹了点情绪,但看不出怨愤和悲苦。 她昝文溪活着, 虽然没有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但她叫李娥高兴了。傻子因此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蹑手蹑脚地起来,看见窗户下面被乱扔着的手机, 手机壳都掉开了,她扣回去充上电。 她学着昝小鱼的架势,四肢并用轻手轻脚地在炕上溜达了一圈,把李娥的衣裳捡起来叠好了搁在枕头边上。 屋子里不冷, 她套了个毛衣就暖和起来,李娥翻了个身, 她连忙把动作放得更轻,探头看。李娥闭着眼睛也知道她的动作,嘴巴轻轻勾起笑,还有点困:“进来。” 她爬过去,李娥掀开被角把她兜进去,她带着一阵凉意,贴在温热的被子里,并拢双腿暖和了一下,李娥把她搂紧了,还是闭着眼说:“再睡会儿。” 这最后一天就睡过去了?昝文溪想,但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没特别想吃的东西,这被子就像是有魔力似的,热气渡过来,眼皮就沉了,冬日的早上,身子轻轻的,被窝重重的,压着身体。 回笼觉睡到了早上九点,她又睁开眼,这回真躺不住了,李娥也醒来了,跟她说想吃蒸饺和小米粥。她起来去弄,饺子都是李娥包好的,十分省事。 李娥在被子里翻滚了几下,跟被子生了气,一脚蹬开,坐起来叠了。 昝文溪出去拉开棉窗帘,刚把砖头都放好,一抬眼,看见一小团白傲然立在墙头,她吃了一惊,仔细辨认,白猫小小一团,和她很是熟悉,盯着她看,也用爪子隔空拨楞她的手,但她要把它捞下来,它就挪开半步坐好。 “昝小鱼,给我下来!你怎么悄悄跑出来了呀!”昝文溪气得叉腰,就要上墙头捉它,她越捉,昝小鱼就越躲,像是钓鱼似的正巧退到她稍一够就够得到的位置,叫她不死心,勾得她怒火攻心哇哇大叫,李娥透过窗户喊:“别上墙,小心摔着,下来,你等我。” 李娥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肉罐头,肉罐头上头还画了一只小猫,昝文溪说你还有这种东西啊,李娥笑笑没说话,把罐头打开放在墙头。 昝小鱼盯着罐头看,那么小的一只猫聪明得要命,贼溜溜地看着底下的两个人,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屈尊跑去吃,左思右想,反正它也还没跑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它也不清楚,先吃了再说。一步三挪地往回走,终于埋在罐头旁边吃了起来,李娥等它吃了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把它捞下来,它不满地喵呜了两声。 奶奶说,是早上她着急去厕所,可能是门没关紧,这小东西就抓住机会往外扒拉门,以前扒拉不动,现在居然扒拉开了。但说也奇怪,没有一溜烟地顺着屋顶往外跑,反而在墙头留着,看来是胆子小的一只猫。 李娥说听说纯白色的猫在猫的世界是最丑的一类,毛色单一很不被猫喜爱,她在网上还看到一些视频,就是三花进家,众猫又舔又蹭的,白猫进来,就只有巴掌伺候,还被排挤。 昝小鱼好像知道是说它,不满地趴在玻璃上喵呜喵呜,又往门口走,回头看三人,喵呜喵呜。人无动于衷,它就跑来蹭人的腿,再跑去门口喵呜,像小孩子拖着大人裤腿说不在奶奶家呆着要回家似的。三个人的裤脚都蹭了个遍,昝文溪动弹了,起来把它抓住放在炕上警告:“不要出去。” 奶奶说:“出去也没事,这里好多人家都养猫,耗子多全靠猫捉,没什么人放耗子药,也安心。” 昝文溪瘪着嘴:“它这么小,受欺负怎么办?而且,是白的,人家排挤它怎么办?过马路被车撞,或者被小孩欺负,还有被别人抓走怎么办?迷路回不来怎么办?”她操心了一堆问题,奶奶把猫接过来,就对猫原话返回:“你看哇,你不听话的,往外走吧你就,以为自由了?被车撞怎么办,被小孩欺负怎么办?嗯?你这么小,你懂得什么!” 猫被说得把眼睛直闭,说来也怪,这小猫对奶奶就不会伸出爪子挠,对昝文溪就亮爪子抓来抓去的,是个小势利眼。 三个人正训斥猫呢,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都安静下来仔细听,是敲的李娥的门:“李娥,在不在?我刚还听见你声音了,李娥——” 是王六女的声音。王六女鲜少这样登门喊人,坏都是在背地里的。昝文溪把脸一沉,四下一看,提着火铲就往外走,这是她最后一天了,给赵斌攒着的杀气没处施展,就倒在王六女头上了,李娥连忙拉住她。 从有德巷一号探头看二号:“怎么了?我在呢,什么事?” 王六女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两眼红肿但嘴角下撇,满脸怒气,王六女笑眉笑眼地说:“找你有事,进我家说话吧?” “不用,有什么话这里说就行。” “怕你不方便,”王六女意有所指,但李娥不为所动,于是只好点破,“是赵斌的事。” 昝文溪在李娥背后,被挡得死死的,奶奶也蹒跚着出来了,老实说刚刚敲门声她都听不清,这会儿人家大声说话,她走出来才听见,听了个半截,不知道怎么回事,忙叫昝文溪转述。 李娥当然知道是赵斌的事,从旁边站着的赵斌老婆就看出来了。赵斌的老婆身材中等,满脸凶相。起先这位跑过来找她麻烦的时候,她也暗地挖苦过赵斌老婆长得像吕布,后来就无话可说了,这位女中吕布没有男中貂蝉,只有一个烂货赵斌,赵斌吃着两头的软饭,嘴比鸭子还硬,即便是这样的女人也管不住赵斌,甚至也懒得再管她这个小三,陡然上门,李娥只觉得不是好事。 甚至晦气。 “有什么就在这里说,说完我还要回去吃饭呢。”这话是真的,被昝小鱼耽误了几分钟,锅里的米粥应该都沸起来了,再煮下去水就干了。 王六女用胳膊捅了捅赵斌老婆,赵斌老婆不甘心地挤出一句:“赵斌想见你。” 李娥气笑了:“他是玉皇大帝啊?想召见我我就去呀?我不去。” 昝文溪在后头眨巴着眼,想不出王六女,赵斌,赵斌老婆之间的关联。这会儿李娥也不怕赵斌来把刘文华的死说出去么?她正想着,赵斌老婆就说:“你倒清高了,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脏话就像珠子似的一串接着一串,不是需要过脑子的东西,对于熟练掌握它的人来说就像是肌肉记忆,条件反射地喷出去排列紧密的子弹,从李娥是个小三,到她的生殖器怎么怎么,再到她的妈妈姥姥八辈祖宗一气呵成,王六女都没拦住,话已经吐完了。 王六女无可奈何地走近几步,看见了李娥身后探头探脑的昝文溪,微微疑惑地歪了下头,又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副慈爱的“你放心”的神情,昝文溪哆嗦了一下,十分不解。 王六女训斥赵斌老婆说:“就你天天咧咧咧,没完没了的,你诅咒别人的时候,咒就会到你头上。我都没收你钱,还要听你说这些,你要是再这样,就把人挪医院去吧,县医院不是治不了?去市里去,去北京去,你有本事就去吧,别来找我了。” 什么情况?难道赵斌老婆家里有人生了病,医院没治了所以回来找王六女弄个偏方?昝文溪捏住了李娥的手腕,恨不得让李娥进去别管赵斌,然后自己眉开眼笑地说赵斌见我好不好,然后一榔头把赵斌敲死。 啊,难道是赵斌病了?!只能是赵斌病了! 昝文溪激动起来,李娥拍拍她的手背。 王六女紧接着回头补充说:“赵斌忽然犯了癫痫,赵斌老婆找我看看,我呢,知道赵斌对你不好,来问问你的意见,要是你不同意我去治,我就不去了。” 这话的语气好像王六女跟李娥是什么要紧的朋友似的,这一来一回,赵斌老婆怨毒又不甘心地看着李娥,怪不得张口就是“赵斌想见你”,却打错了感情牌。 李娥微微仰起脸:“不去,他死了正好,你当我是什么?说他想见我?你以为我真是跟他好?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男的,我拿他当宝来抢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丈夫是个什么货色?” 说出这话,李娥也颤抖了一下,被自己这些话惊讶到了,扭过头看昝文溪,昝文溪早已喜不自胜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拉着她的手跳高高。 奶奶听明白了,钻了出来说:“王六女,你也不要说这些李娥不愿意你就不给看的话,要是钱够了,你给不给赵斌看?赵斌老婆,你家老汉,你自己管,不要拿这些事要挟别人,你要是真稀罕,就拿钱给王六女,不要一边骂着李娥,一边又要用她的人情。” 王六女摸摸鼻子,赵斌老婆气急:“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李娥呢,李娥怎么不吭声,说话呀,这个情分,赵斌跟你好了——这么些年的情分,你说句话呀!” 她把“好了”两个字抬得高高的,广而告之,恨不得单独给这两个字插上喇叭循环播放。 李娥忽然往前一步说:“赵斌真说想见我?还是你来要挟我的?” “李娥——”奶奶蛮不高兴地低声喊了句,李娥回过头笑笑,又朝赵斌老婆说:“你对我说实话,他是还对我有情分?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他,他病得重吗?” 昝文溪呆住了,王六女也呆了呆,李娥啊李娥,果然是那个没男人活不了的李娥,装不了五分钟就声泪俱下了,她掐表算算时间,也吃惊于赵斌居然还能硬挺到现在,本该昨夜就嗝屁的,她的厉鬼齐下,除了李娥因为狼狗的缘故没死成(也有厉鬼没有特意害她的缘故),其他的那些,有一个算一个都死了,毕竟用这东西,太过折损本钱,要不是知道厉鬼盒子到头来要献给孟婆,她才舍不得用。 王六女越发确信,那个所谓“凶手”就是赵斌了,看看昝文溪的表情,咬牙切齿恨得厉害。 赵斌老婆也是个糊涂的,这样的烂男人还把在手里,第一时间跑去医院看,又跑回来求她来治,要是她,就趁早让赵斌死了算了,她也和赵斌老婆说了,活不过上午,没想到人到现在还撑着,她只能说,是因为一些执念还留着——兜兜转转,绕在了李娥身上。 但到底是她来要挟人,还是希望李娥过去一趟,这样李娥过去了,赵斌放下执念嗝屁了,她就安全了。 赵斌老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面子,匆匆说:“你就见他一面,给他条活路,我看出你不是硬心肠的人。那话不是我瞎说的,他是真想见你,医院里头喊你的名字,李娥李娥的。” “好,那我就过去一趟。”李娥解开领口的扣子,轻轻呼出一口气,赵斌老婆暗自骂了一声贱货。 “我也去。”昝文溪仍然死死拽着李娥的手腕,又恨恨地看着王六女和赵斌老婆,攥得越发紧了。 第124章 前夜03 昝文溪对李娥是这么说的:不知道我明天几点死, 就当是今晚十二点好了,咱们起得晚,满打满算, 我也只有不到十二个小时跟你一起了,今天除非我上厕所,否则我都想跟你呆在一起。 李娥翻了翻外套的兜, 找了件最破败的还没洗的衣服挂在身上, 头也不抬:“总得给我个上厕所的时间吧?” 昝文溪就笑,李娥也笑, 还是没正眼看她:“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别跟着了。” “你又不让我杀他, 他现在都抽抽, 王六女的语气,不知道能不能活多久呢,我去笑话他还不行么?你就让我高兴高兴吧?” 昝文溪费尽口舌,任凭她怎么哀求, 李娥都不为所动, 简单地披上外套,叫昝文溪看好火,把手机一揣, 比买菜还随意地把兜一插,回头把她瞪在原地:“我就去看一眼,没事。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么, 我是去和他和好的?只是有些事……我想,总得我自己解决了, 才不算留遗憾,你就尊重我吧。” “尊重”这两个字太重了,它砸在傻子头顶,她其实不太懂,但李娥这么郑重,于是浑浑噩噩地点头,等她坐在灶边儿,李娥早已出了门,大门关紧的喀拉声一响,她连忙跑到窗边看,红灯笼在屋檐下晃荡着。 李娥一出门,等得不耐烦的赵斌老婆险些上手抓她,好像她是一张行走的药方,走快点就能把赵斌药到病除——但没伸手抓,是看见李娥羽绒服外头还套着袖套,本来是灰绿格子的,洗得没了纹路,不知道的以为李娥刚从消毒水里把手拎出来。李娥好脾气地笑着,没说什么话,两手插兜,只露出那灰袖套两截,羽绒服的版型又差,把帽子一戴,赵斌老婆想,还美女呢,这跟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凭什么就跟这女人好了,这女人有什么值得的? 王六女在后头走得不紧不慢,给赵斌老婆打预防针,一个劲儿说赵斌这不好治,就是把李娥蒸熟了吃也不一定救得了,时间耽搁了,都怪昨天晚上硬要去医院耽误时间,今天最多是让赵斌看了安心,别抽抽,能多活个半天已经了不起了。好像她不是个能通灵的神医神婆,而是个嘴巴没门的丧气鬼。 连李娥都忍不住看王六女,想着那天王六女撺掇赵斌上墙头的话,不知道这人憋了什么坏。 三个女人步伐各异,走了一路都没统一步调。心里头也各自盘桓着念头,赵斌老婆蔑视着李娥,替自己鸣不平,又替赵斌可惜,王六女蔑视着赵斌老婆和李娥,替自己庆幸。李娥踏进赵斌家——准确说是赵斌老婆家的时候,闭了闭眼,才意识到自己想的不是赵斌和他老婆,也不思考王六女怎样,只想着赶紧结束,回去吃蒸饺,早饭都耽搁成了午饭。 中午想吃肉丸炖豆腐,回去的时候买半块老豆腐吧。她想。 进门的时候,也听见赵斌老婆喃喃地强调:“其实这么个货色,也不是我多稀罕……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恨得要死,可看他现在这样又可怜。” 王六女称许着点点头:“可不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到这关头,还是想尽力。咱们也不是那种心硬的人,能救还是想拉一把,好说歹说留条命。” 赵斌老婆就想起赵斌的好:“是,我也想着我尽力就行,到时候别人看了也说我仁义,就是这么个坏人,我还拉扯着想办法。唉,你们不知道,他也不坏,就是——”她看了一眼李娥,把话咽回去,转到别处说:“风流是风流,平时也挺好的,特别幽默,而且上进,前两天说是熏鸡摊想办法开个店,买的五粮液,说领导不要,又想办法买茅台,没跟我拿一毛钱,就是没办下来,你说说这些官,唉,可怜赵斌,学的熏鸡手艺,那熏鸡人们都说好吃。” “是,是好吃,我也吃过。”王六女附和着,李娥想说什么,却把话嚼碎了,紧咬牙关,抿起嘴巴,深呼吸几次,望向四周。 其实她也没怎么来过这边,屋子里的陈设和布置十分陌生,她打量一圈:“赵斌呢?” 外人看,她是惦记赵斌的死活,赵斌老婆更恨她了,瞪了她一下,中断了跟王六女的谈话,走到一边推开门:“里头呢。” 王六女偏过头看了一眼,抬头说:“李娥,进去看看。” 那长方形的一个门框里,装着半截床,只露出赵斌的两只脚,青紫的冰冷的脚没穿袜子,时不时哆哆嗦嗦一下。被子在地上垂下一个角,刚好耷拉在鞋面上,旧皮鞋打了油,皱巴巴地亮堂着。似乎是对门开了有所反应,床沿忽然垂下一只紧紧攥成鸡爪样的手,颤抖着往回勾。 赵斌老婆进去,把被子重新掖好,盖住脚面,踢歪了一只鞋,把那只鞋踢到了床底下。 王六女推推李娥,李娥反手掸了掸肩膀:“我看挺好的,我不进去了。”扭头就要走,王六女却朝里头说了句:“李娥来了!” 赵斌老婆刚掖好的被子就抖开了,女人气急败坏地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王八蛋,王八蛋,混球!” “李……李……娥——”断断续续地喊叫着,赵斌的声音含含糊糊,每说一句好像就涌出好些泡沫。 王六女警惕地往前探头,又冲着怒气冲冲的赵斌老婆说:“我看这迹象不好,跟你说了,出门冲撞了灵车,叫你摆的东西都摆好了吗?” “摆好了!”赵斌老婆六神无主地坚决地说。 “不可能,你再检查一遍去,不然不能发作这么快,再不快点弄好,就是李娥能激他的求生欲,这个魂儿也回不来了,快去检查检查,一定哪里有问题。”王六女一挥手,赵斌老婆慌乱地走出堂屋,冲到院子里从兜里拿王六女给画的纸,在家里的另外的角落里仔细对照着检查起来。 李娥忽然回头说:“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说,能劳烦你去外头吗?” 这么客气。 王六女叫李娥来,无非是想找个由头亲自见证一下赵斌的死,否则自己这个大仙三番五次地不相信自己的成果,跑回来看算什么样子?至于给赵斌老婆的解决之法,全都没有效果,待会儿赵斌死了,自己就跟他老婆说,哪里的符咒没有摆对,或者家里有什么隐藏的物件不告诉她,破了法阵,绝不会影响自己的口碑。 李娥想单独说话,不妨碍她的事,李娥那条狗死了,还能有什么手段阻止她?而且赵斌的死已经是定局了,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心里头又蔑视着李娥,脸上带着笑:“行,那我去门口等着,你少说两句吧,人家正牌老婆在外头呢。” 到了这份上就开始损李娥,李娥不以为意,转身进屋,回身把门关紧,闩上了。 扑面而来的神神鬼鬼的气味,是王六女身上的香灰味儿,屋子里还夹杂着隔壁屋传来的生鸡解冻的臭气。她扶着墙,用脚尖把赵斌的鞋从床底勾回来,把两只鞋踢整齐了,赵斌还在喃喃地,艰难地继续:“李……李,娥……” 赵斌要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为什么会突发癫痫,眼歪口斜,眼珠子翻白,身体不受控地颤抖着,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吐白沫。 赵斌从小到大也没有这样的病史,李娥非常顺畅地把帽子扣到了王六女头上,她以为王六女不择手段地弄赵斌,好跟自己也讹钱——恐怕那天赵斌跟她要钱,也被王六女听去了。呵,王六女这样的事情还少吗,人家本来去医院能解决的事情,被她弄得极其复杂,她害人,她治病,这样损阴德的事情没少做,不然王六女名气这么大,还住有德巷这种破地方?稍微去点大的地方,改天就被抓进去查封了! 赵斌家里只有一条炕,因此这会儿赵斌是躺在一条单人床上,他老婆倒也贴心,插上了电热毯,盖着的是新棉花的被子。看惯了赵斌高自己一头的角度,看惯了那张胡茬剃得光溜溜的下巴,忽然看见这肌肉抽搐而像块歪红薯的下巴,李娥情不自禁地想笑。 只是,她不是来嘲笑赵斌的,要是来嘲笑,她当然邀请昝文溪来,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吃东西多快活! 有些事,总要有个交代。 “赵斌,你也不要惦记我,你有什么真心实意,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娥侧身坐在床沿,好像此刻她取代赵斌的老婆来照顾他似的,甚至也无限温存地掖了掖被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嫁给刘文华的那天,人们都看我的笑话,吃我的豆腐,你替我说了句公道话,我感激你。” “哈,说起来,你好像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刘文华了?我那会儿,有份零工,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苦得很,又忙,没有时间做饭,就常去他那里吃饭。有时候我去,他还没开门,我就着急走了,后面刘文华就去得早了,说没有别的,特意给我留了前一天晚上的茶鸡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有一天,我起来太早,天还黑得厉害,他跟平时一样让我去拿两个鸡蛋,我就过去,他一下拽住我,把我拖到后头——我就怀孕了,那会儿我婶婶天天虐待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快点嫁给他。哈,他还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算了,我也不稀罕,继续说说你吧。 “后来常见你,我那时候是真心想着,要是不嫁刘文华就好了,嫁给你多好。只可惜你有老婆,我也不敢想,你跟刘文华是朋友,我也不能想。老实说,那件事那天,你忽然对我说让我放心不要怕,我真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没想过别的活法,想依靠你,就想把自己托付给你,当小三就当了,人们都说你是倒插门的没出息女婿,我也认。 “原来你跟刘文华是朋友,是有原因的,你们都是强、/奸、/犯,他那么大岁数娶不到老婆,你也是,只能倒插门,这样的烂男人撒在大街上,是个女的都不要,偏偏我就见一个拾一个,叫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再利用。 “赵斌,我教你的熏鸡办法,你挣了多少钱,你拿走我的钱,买了茅台,还是别的?我都没有和你计较过,只因为我犯了错,我做了孽,我做的孽不是杀了人,是我曾经那么蠢,想依靠你,以为你是好人。” 李娥温柔地把赵斌抖下半截的被子又拉上去,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王六女的脚步声还是在院子里,隔得很远。 她轻轻从羽绒服兜里摸了摸,一阵叮呤咣啷响之后,她翻开兜,把折叠刀和耗子药放了回去,手里只剩下一个厚实的,皱巴巴的塑料袋,刚站起来,赵斌翻白的眼珠动了动,嘴巴也跟着吐出了另一个字:“嘶……” 李娥蹲下身,忽然意识到,赵斌其实一直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只是说得太低,好几个字都模糊不清,譬如“杀”字听起来就像无意义的嘶嘶,“人”字就像呛着唾沫的咕噜声,如果不是李娥心里有鬼,又几乎把耳朵凑到那张涂满唾沫的臭嘴旁边,否则实在听不出赵斌根本不是惦记着她而喊她的名字,而是一直在说: 李娥杀过人,李娥有钱,老婆,救我。 她继续把手上的塑料袋紧紧地捂在赵斌的口鼻上,回过神,手上的动作就坚决了不少:“一个,两个,几个都一样,无非是——灰、飞、烟、灭。” 赵斌翻白的眼珠猛地转回,直勾勾地盯着李娥,眼珠不断地颤抖着,两只鸡爪手想要勾回来,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无知无觉,只有本能在抗拒,却只有剧烈的抽搐,塑料袋里涌出大量发黄的发红的泡沫,涌入鼻腔,倒灌回喉咙,想要咳嗽却无从咳起,女人柔软的手捂在他口鼻上,膝盖压在了他胸口,压住了他想要挺身而起的颤栗,两只脚哆哆嗦嗦,却勾不起脚背来,绷得笔直,像两根青紫色的树枝。 她说得很慢很慢,好像要叫已经没了神智的赵斌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你早就该死,要是我回到那时候,我就告诉自个儿,不要怕,无非就是去坐牢。你知不知道,有人一直想要你死,是我不叫她来杀你,我多留了你好几天,我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活这么大了才知道什么叫自主,自主就是,该我杀的人,绝不叫别人杀,去找个女鬼吃软饭去吧,哭哭啼啼说李娥杀了你——” 外头忽然响起赵斌老婆的声音,王六女正和她说着话。 赵斌喉咙里吐出几个音节—— 不动了。 第125章 这夜01 李娥手指头一颤, 一条命又在她手下流走了,但这次竟然出奇地不怕,反而是庆幸, 庆幸自己来得早,赶得上亲手给自己个交代。否则赵斌两条腿一蹬,在突发的癫痫与不知名的恶意下轻易地死掉了, 她这迟早都要灰飞烟灭的恶鬼去哪里寻仇?电视里女鬼都有机会穿着白衣裳跑回来索命, 她也要争个机会,原来鬼片是这么爽快的, 只要不做人,做了鬼,看鬼片的主角就成了自己, 一切都有了答案。 拢起塑料袋团起来, 赵斌口鼻上残留着狰狞的泡沫。白的,黄的,红血丝的,她掏出卫生纸擦干净了, 卷了卷放进兜里, 一抬胳膊,发现袖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血,是浑浊的一个个小圈圈, 血就像被吹起来的肥皂泡,兜里只剩下两条手绢了,擦了擦发现来不及。 王六女在外头说:“李娥在里头说要说点体己话呢。” 赵斌老婆大怒,二话不说就把门推开了, 倏地撞上了正要出来的李娥,李娥低着头说:“我说完了, 我也该走了。” 赵斌老婆想讥讽几句,但也忍住了,一把推开她,看见面容安详的赵斌,脸蛋都被擦干净了。 “不抽抽了,也真怪了,他妈的,你一来就安分。”赵斌老婆叉着腰生气,不知道想骂赵斌还是想骂李娥,她想骂的人太多了,赵斌聒噪的时候她知道骂赵斌,李娥来的时候她知道骂李娥,赵斌抽搐的时候她知道去照顾,总是人家做点什么,她就第一时间有所回应。 现在赵斌也安静了,李娥也往外走,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骂谁好,抬起头看王六女,王六女侧着肩膀走进来了,跟她说:“你出去吧,我趁这会儿给他定定神,晚上蜡烛千万别灭了,这屋也别进人,把电热毯开开,我看说不定还有救。” 王六女说话宛若圣旨,赵斌老婆领旨走了。王六女沉下屁股往床上坐,赵斌面容安详,李娥比赵斌老婆勤快,还知道给人把嘴脸手指头,还有枕巾上的脏东西都擦干净了。 但赵斌真能好转?王六女蔑视赵斌老婆的愚昧,但她就是坐在这些愚昧人的头顶吃他们的骨血。摸了下赵斌的脖子,心跳都没了,提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下好了,她帮了昝文溪一个忙,阻止了杀手,也救了自己。 能做到这么大岁数,王六女有些时候有些本能的直觉,内心深处总有种不安在跳动,起身把被子掖了掖,跟赵斌老婆说的还是“你放心,有事没事就看今天晚上了,熬过去就熬过去了,熬不过去我不收你钱,咱们图的就是一个尽心尽力。” 偏过头打量这屋里的陈设,看见一面穿衣镜,心里了然,决定要是赵斌老婆不屈不挠地来闹,就说是这面镜子坏了风水就行。她又说了几句,连忙往外想跟上李娥,没想到李娥步速还挺快,已经走到巷外,巷外还站着个人影,不是昝文溪还能是谁?王六女心里又定了定,看来要阻拦的人确实是赵斌了,昝文溪这么操心。 出门望见昝文溪,立在巷子口,李娥并不意外。昝文溪做傻子的时候假装扣墙皮吃土,蹲在各种不容易发现的灰扑扑的角落,发现赵斌的老巢在哪儿,一点儿也不意外,她有些经验,昝文溪朝着她笑的时候,她就把两条袖管捏了捏,果然从左胳膊里摸到半截胳膊那么长的铁棍,昝文溪被发现了,就缩着肩膀,心虚地抬头望。 “他怎么了?” “死了。”李娥的声音很轻很轻,昝文溪脸色一白,李娥说:“突发癫痫,可能是报应。” “啊,那他老婆不会以为是你……” “没事,不怕。”李娥说。她不说谎,只是挑着一些事实的片段,昝文溪就想到了别处,她想,自己会说出真话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两个人并肩走着,拐弯处有个巨大的垃圾桶,里面正点着火烧垃圾,李娥一边走,一边顺畅地把袖套摘下来团了团扔进垃圾桶里,火烟被拍晃了一下,又浓浓地烧起,昝文溪说:“怎么就扔了。” “旧了,穿衣服的时候着急,忘了,带袖套出门实在是不好看,早就想扔了。”李娥说完,才意识到原来谎言后头紧跟着一个谎言,不管是否有心,说了假话就回不了头了。虽然她不是想要欺骗,只是想瞒着,瞒到最后一刻,让最后的日子高兴点。 怎么和昝文溪在一块儿,心里就像是给水洗了一样干净,连点无伤大雅的谎话都容不下了?李娥幽幽地想着,越这么想,越觉得心里有愧,晚说二十分钟就有二十分钟的羞愧,走着走着,忽然牵住昝文溪的手,既然话语暂且无法表达,就用行动。 昝文溪眉开眼笑:“我今天可听你的了,我一直都听你的,你可得拉着我不许再松开了。” 以为是奖励。李娥想了想,觉得不够,歪过脑袋在昝文溪脸上亲了下。 光天化日,昝文溪像是给她叼了一口似的,猛地抖了一下,立时贼眉鼠眼,往四周看了又看,看见有骑车的人,步行的人,往这边看的人。手也不牵了,砰砰地在她身上捶了两下:“你,你做什么!叫人看见了。” 李娥说:“我不怕人看,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是这会儿拍个照让我光屁股,我也不怕。” 这话实在勾起了伤心事,昝文溪恼恨地又捶她:“还说我说混账话呢,你也乱说话。”李娥就笑,头一回这么大胆地在街上宣告老娘什么也不怕,底子是虚的,说出来就成了真,重复几次,就真的不怕了。 “我饿了,”李娥扶着昝文溪的肩膀,推着她往前,“饿了,饭好了没有?” 自打“年夜饭”她操持好了满冰柜的“预制菜”,后头是能昝文溪动手就昝文溪动手,有她的调味底子,昝文溪怎么做都不会难吃的。 提到吃,昝文溪才缓解了一下刚才的害羞,掰着指头给她说:“蒸饺放凉了都,我一会儿煎了,小米粥舀出来了还温着,我和了面,一会儿吃排骨焖面好吗?” 李娥想起来要买豆腐的事情,一摸兜,立即放弃了:“好。” 昝文溪很会做些基础准备工作,想让她伸手做排骨焖面,自己就和面,切好配菜,排骨也捞出来刮干净了上头的调料,热水烧了两壶,一会儿只等回家把面条擀了,她只需要上锅调味就行,炒这个动作都不用她亲自来。卖盒饭的那些日子,昝文溪也学到了好些,李娥虽然爱做饭,很会收拾家,但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了昝文溪才感觉做家务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是服侍,不是迁就凑合,她也说不上来那么好的话,只觉得家就该是这样的,她心甘情愿。 她真幸运,都说讨到李娥做老婆很幸福,李娥很能干,可谁都没发现讨到昝文溪做老婆也很好。 昝文溪兴致勃勃地擀面,她悄然把兜里的塑料袋扔进了灶里烧了,洗洗手,又看看袖子,看看兜里的其他东西,索性把衣服都脱了扔在地上,昝文溪扭过头:“啊,要洗衣服?” “去他家一趟,感觉我都脏了。”李娥说。 “不脏。”昝文溪不满地强调,李娥知道她的意思,笑着迁就:“好,我说衣服呢,衣服都是臭味,热水都烧了?真不好意思,我全都用了,还想稍微擦擦身。” 正是中午,也不冷,昝文溪点头同意,擀面杖一转,把薄薄的面饼挑起来,叠成几折,转去拿刀切面,抖开放好。 李娥把洗衣机推出院子,那半自动洗衣机还得人来添水,昝文溪听着动静,接了满满一桶水往外拎,帮着李娥把衣服全泡了进去,李娥正在找衣服,擦过身再换,她就往盆里添热水,热气腾腾的,关好门,拉好窗帘,把热毛巾往李娥身上贴——洗衣机是半自动的,她可是全自动的,能趁活着的时候多干点活,叫李娥少做点事,不要太辛苦。 因为知道日子越过越少,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恨不得着急地塞下更多的事情,要是能在一个小时内把李娥未来几年的活儿都干了,她也肯去做的,可是没有这种银行可以让她交换。唯独和李娥相处的时间,紧挨着的时间那么快,她已经非常缓慢地给李娥擦背了,但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溜走了,水怎么就那么容易变凉。收起思绪,她把毛巾洗干净叠好,洗衣机已经传来声响,衣服居然都洗好了,要拎去另一个桶来甩干。 昝文溪站起来,李娥拉她:“我去就行,你看看火,一时半会儿还不焖面,你就再烧两壶水吧,晚上就不用另烧了。” 她听令去了,李娥在院子里忙活,甩干的时候洗衣机噪音很大很大,昝文溪心里噪音也很大,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着,灶火烧得格外烈,噼啪作响,水蒸气漫起来。昝文溪坐在凳子上捂住脸,恨自己比别人少一根手指,眼泪顺着手指缺失的缝隙往外流,很快被火烤干,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死是具体的,死好像已经站在了门外,她很怕死。 原来生是不断得到,死是骤然失去。聪明是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不断地抓取更多幸福,愚昧是明知道要全都失去却还是要抓取更多幸福,好让痛苦变得更加痛苦,聪明和愚昧是一样的。 智识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痴傻是一切发生了却看不见。 她都明白了。 第126章 这夜02 李娥把衣服晾出去, 忽然感觉有谁在看自己,左右环顾,想着应该是自己精神敏感了些, 把洗衣机收拾着推进屋子里,热水都烧好了,昝文溪收拾干净, 盼着她来做饭。 正热气腾腾地挥舞着铁铲, 外头忽然进来了个人。那会儿昝文溪正在擦玻璃,透过玻璃看见奶奶笑眯眯地进来了, 连忙大喊一声奶奶,小跳着往外跑,正面扑到奶奶怀里, 奶奶奶奶个没完。 昝老太太来了, 她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天,只是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好像头一回见她长高似的, 仔仔细细地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头, 从兜里摸索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打开裹着手绢,手绢里头是卫生纸, 卫生纸包打开,竟然是手机。 昝文溪有些时候没见到它了,都不知道怎么用了,接过来啊了一声, 奶奶说:“我本来放了柜子里,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 今天才翻腾到,你多照几张相哇,下午去印出来,给我留个念想。” 被奶奶说得昝文溪鼻头一酸:“奶奶——” “是死是活,就看今晚上了是不是?” “嗯。” “没事,别怕,我没出几年就下去找你了。”奶奶宽慰着,还不如不宽慰。 昝文溪泪眼朦胧地拉着奶奶进来吃饭,奶奶却不进去:“好了,好了,我见你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儿,我也没法儿亲眼看着,李娥承受能力强,叫她通知我就行。我送走太多人了,不如这会儿我心情好,你也站着,高高兴兴的,咱们告个别。” 昝文溪在院子里哇哇大哭,惊得李娥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是昝文溪抱住奶奶不让走,奶奶推着说早就吃完饭了要去看别人打麻将了,拉拉扯扯好一阵,李娥过去更是添乱,昝文溪又抓李娥又抓奶奶,又让李娥把奶奶也抓住,奶奶说李娥快把她拉走,混乱了好一阵,奶奶拍拍袖子,埋怨说:“你看看你,本来体体面面的事情,闹得哭哭啼啼的。” “我忍不住!” “快进去吃饭吧!”奶奶摆摆手,李娥扶着昝文溪的胳膊,目送老人快步离开。门一关,昝文溪就擦干净眼泪,打起精神说:“吃饭吃饭,我好饿了。” “跟奶奶哭哭啼啼的,跟我不哭么?”李娥说。 昝文溪摇摇头:“我想让你高兴点。” “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 “我不是哭了好几次么。”昝文溪不好意思地晃李娥胳膊,鸭子打摆似的往家里走。 晃晃悠悠地上了桌,吃饭,收拾碗筷,跟李娥躺在一块儿睡午觉。 刚躺下,被硌到了,昝文溪抬屁股把手机拿出来,李娥眼前一亮:“你拍了什么?” “还没开机呢,”但开不了机,应该是放太久没有电了,充电和李娥的手机并排放着,她躺回原处,“奶奶想让我下午洗几张照片出来。” “好。”李娥闭上眼。 “视频能洗出来吗?” “好像不能,还没有这样的技术。” “哦。” 昝文溪屈起一条腿,虽然竭尽全力地想睡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翻过身,李娥却睡得很安详,她就不敢动了,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李娥,午觉半个小时,李娥也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睡着,她没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过李娥,原来李娥的脖子上有那么小那么不容易察觉的一颗痣,原来李娥的左边和右边眉毛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右边好像更高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躺着的缘故。 如果她的眼睛也是摄像机,她真想全都记录下来,可想起程梓涵,她又不敢了,自那之后她再没拍过李娥,漏了好多珍贵的东西,但人们都在拍,都爱拍,她恨程梓涵让她恐惧照相功能,又恨时间太短,如果有来生,投胎当手机多好啊,拍到的东西都藏在肚子里,她一定好好保管所有照片,不会被坏人利用。 下午端着手机去打印店洗照片,人家还记得李娥,问她的盒饭还卖不卖,李娥笑着说不卖了,天气冷,盒饭不好保温,油都凝固了。人家给她出建议,泡沫箱,棉被,现在还有那种发热包,李娥说都算过了,小本生意,成本打不下来。对方哦哦点头,照片慢慢被吐出来。 从手机里翻找照片这事,是李娥翻的,昝文溪自认拍的东西太多了不够珍贵,希望李娥能从中选出比较好的,否则打印照片也很贵,李娥就选了,照片快印出来,装在纸袋子里,昝文溪边走边看。 头一张,就是李娥搂着她肩膀的那张。昝文溪笑着抬起头冲李娥说:“你留下这照片做什么?” “不许我留个念想?” 昝文溪没说话,继续看下面的照片,奶奶,猫,狗,甜甜,淘淘,她自个儿。 李娥抽走了甜甜的照片,和那张合照摞在一起,另外用手绢裹着放进兜里。昝文溪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李娥还打算活着,留个念想,而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走向命运死掉——到了这会儿,她并不明白希望李娥做什么,甚至连“希望”都觉得是强迫,李娥愿意怎样就怎样,她不再过问。 那个下午,时间被拉得很长,却像橡皮筋似的,到了傍晚就抻回来,过得飞快。日子过那么快做什么,死迫不及待地来,昝文溪想起新买的鞋子一直没穿,在家里臭美了一阵,偏偏这天天气还很好,穿雪地靴有点热,她又脱下来,规规矩矩地摆好,给鞋子留了张照片。 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以什么形式死,吃过晚饭收拾后,李娥出门把照片给了奶奶就回来了,洗漱过后以为自己想轰轰烈烈地弄点什么,回过头发现有点太难过了,就默默地靠着墙坐着,“等死”这事儿从一句骂人的话变成了具体的行为,昝文溪洗了澡,换了衣服,看起来不像是要睡觉,而是得体地打算去什么地方赴宴似的庄重。 昝文溪坐在炕上等着,李娥不能久坐,靠着被子歪着脑袋,那会儿正是八点多。 “要不睡一会儿吧。”昝文溪提议,李娥就默默地同意了,张开手臂,昝文溪枕在她胳膊上,依偎着闭眼。 八点半,昝文溪动了动胳膊,李娥配合地调整了姿势,原来都没睡着,再睁眼,昝文溪另外拿了个枕头靠在旁边。平时那么多话,到这会儿其实也还在,只是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在她庞大的“想说给李娥听”的库存里,不知道哪一句最重要,挑挑拣拣的,怕说出句不重要的,耽误了更要紧的,结果一句也没说,成了拖延。 安静着,安静得让人难受,可端详李娥,李娥好像也有话跟她说,也只是没说。 昝文溪忽然就被这场合逗笑了,仰起脸撒娇说:“亲我。” 言语总没办法表明,李娥歪过身子,像从她嘴里抢一颗水果似的浅浅在唇上碰了一下就回去了,她觉得不够,就继续望着,李娥撑着脸想着事情,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发梢,手指头拨弄着她的头发,被她望得没办法,咕哝了一声,撑起胳膊低下头,昝文溪一抬脑袋,结结实实地先亲了她一下,搂住她脖子笑。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李娥掐住她的脸:“坏蛋。” 言语开了口,就有话可以说,昝文溪终于挑拣出了最重要的话,面对面地,鼻尖碰着鼻尖地说,绝对没有任何误解:“我爱你。” “我也是。”李娥调整了下姿势,抱住她的腰。 “和你在一起,我好幸福,你幸福吗?” “嗯。” “虽然我很幸福,但有时候我也生你的气,因为你总是不好好说话,有什么都藏着不说,但是后来你就会说了,我就没有再生气了,谢谢你。”昝文溪对感情模模糊糊,感激和爱是同时存在的,她明白了这一点,才知道自己的爱。 “我也谢谢你。”李娥却不说原因,又开始藏着了,但昝文溪不在意,话语像水流一样往外流淌,她越说越想说,很多个晚上她们都说话,月黑风高没人看的时候,真心就说得出来,她不聪明,想要让李娥高兴,只能说来说去,她希望李娥能懂。 “要是我不会死,能和你过日子,我也会这样跟你说,每个星期跟你说一次我很感激你的事情。”昝文溪又慢慢地盘点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做饭,带她一起去街上,给她看电视,教她认字上网,教她用卫生巾,帮她把昝小鱼从墙头捞下来,带她取快递……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李娥没办法附和说“我也会”。她回想自己的懦弱,如果昝文溪不告诉她要死的命运,她没有勇气去当一个被人指点的同性恋,没有勇气对赵斌如何,没有勇气再去杀人,她没可能在短短三个月内翻天覆地成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她只是知道要失去,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也只能回应:“嗯。” “我不会问你最后的决定,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不要考虑我。” “你希望我活着?” “嗯,可是如果你活着不高兴,只想……灰飞烟灭,我也为你高兴。” “我做什么,你都为我高兴?” “对,”昝文溪搂紧了她,“你有什么秘密对我说吗?” “我杀了赵斌,你为我高兴吗?”李娥没想到真话吐出来是这么容易的事。 搂着她的女孩轻轻把头枕在她肩上:“我猜到了。” “真聪明。” “我替你高兴,李娥,要是你选择活着,你活着的日子,没有那些人欺负你了,你好,你什么都做得到,我就是有点难过,没帮上你的忙。” “你让我自由了。” “什么?” “活,或者死,杀人,或者不杀人,是我的决定。没人来威逼利诱,是我的选择,虽然结局不好,但过程有得选,我觉得很自由。” “也不是我的功劳呀!” “是你的功劳。”李娥坚持说,昝文溪虽然没弄懂为什么这么说,却觉得李娥非常畅快,李娥心情好的时候,肢体是舒展的,就像那个贴了红字的夜晚,李娥说那是结婚,四周的一切都是柔软而有力的,声音,身体,四周的环境,她喜欢那样愉快的世界。 “我爱你,”昝文溪又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她的话说完了,只剩下长久的拥抱,她由此感激着生,生和死原来是白天和晚上的关系,黎明前的黑暗最黑,而死之前的生命最能叫做活着,虽然她什么都没做,她却为曾活过,能重活一次而感到由衷的感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第127章 这夜03 王六女躺在炕上, 全身都不自在。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自在,如果她听说过豌豆公主的故事,一定会大有同感, 她感觉身底下的被褥总没扫干净,垫着一颗两颗三四颗,不知道多少的豌豆, 硌得她睡不着, 时不时就要掀起来看看——炕上当然连个瓜子皮都没有,炕是她亲自扫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六女深思熟虑, 想想看,她付出了三个鬼神的代价,大不了下半辈子不能干求神问鬼的那档子事情, 换来了孟婆的指点, 昝文溪重回人间一趟就是为了阻止一个凶手,而这个凶手正好要害她王六女的命。经过深思熟虑,她认定这个凶手就是赵斌,她亲眼看着赵斌嗝屁, 那个傻老婆估计还在点着蜡烛呼呼大睡, 不知道那屋子里躺着的赵斌已经死了,还没来算她的账。 她跟着李娥和昝文溪一路回来,确认了李娥跟昝文溪有那档子事, 姜四眼说见过她们亲嘴,现在她也眼见为实了,李娥在男女关系上不清不楚,现在和女的关系也不清不楚, 真是个xx! 现在不是骂李娥的时候,她下午透过墙洞偷看了李娥, 李娥刚回家就开始洗衣服,李娥是个干净的人,这一点必须承认,李娥总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的。 可她就是觉得不安,这股不安拯救了她好几次,和玄之又玄的事物打交道,她就必须相信这种不可捉摸的直觉。不安到底在哪儿,问题出在哪儿?她从头开始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从昝文溪开始说吧,好吧,她现在不把昝文溪当做是个不聪明的傻子,而是一个打小就聪明的正常人。假设凶手的确是赵斌,但她没见过昝文溪跟赵斌正面交锋,好的,这也没事儿,她也不是天天盯着昝文溪看的!昝文溪没亲眼确认过赵斌的死,那是李娥告诉他的?李娥为什么对赵斌的死也不吭声,是被吓着?还是……但李娥擦了赵斌的嘴,回去的路上还把袖套摘下来扔了。 袖套。 为什么李娥会扔袖套,袖套上有什么?无非是粘上了赵斌的吐沫,拿袖套擦的?涤纶哪能把脸擦那么干净。想远了。李娥知不知道赵斌死了?大概率是知道的,李娥是贱货而不是脑残,难道说赵斌挣扎那么长时间见到李娥,而李娥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回来告诉了昝文溪?昝文溪跟赵斌又没什么恩怨,都是李娥的恩怨,李娥跟昝文溪汇报什么。 她毫无逻辑地罗列了一大堆问题,从中砍出自己需要的几个,把有效的线索联系起来,她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虽然无法确定,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人畜无害的李娥下手杀了赵斌?李娥是凶手?而如果这个可能是真的,那杀她王六女的是李娥,比赵斌更合理——毕竟她不是赵斌的邻居。 难以置信,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验证一番。鬼像已毁,她无处求问,只剩下那厉鬼的匣子可驱动。驱动一次耗尽心力,如非必要不会轻易驱使来害人,她——也不去害李娥,不如就像平时一样放出去叫它们自行寻索,就像平时似的从李娥家路过,没有那条狗的阻拦,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效果。 厉鬼出匣,争分夺秒地往外钻,团在一起的怪物蒸腾着上了屋顶,王六女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出去了。 有德巷三号,有德巷二号。 灯还亮着,棉窗帘都拉了起来,即将十二点,却都没睡。 昝文溪越发精神,想看看死是怎么进来的,李娥当然也不会没心没肺地倒头就睡,困意全然消失。 后来又说了会儿话,无非是热吗,冷吗,我想看看你,要关灯吗,饿不饿这类的闲话。昝文溪怕李娥难过,主动建议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剧,但什么电视剧也配不上死的这一瞬,李娥怕看着电视上的演员,身边的昝文溪就倏然消失,摇头拒绝了。 李娥非得亲眼见证她的死,她终于慌了神,先前的保证和决心全都自己吃下去了,忐忑不安地问:“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九。” “我死之后,你,你会选择活吗?”昝文溪满怀期望地看着李娥,李娥张张口,昝文溪就知道了答案。死到临头,李娥不忍心骗她,骗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可也不想让她抱憾而死,犹豫了那么几秒就被昝文溪发觉了,她靠在李娥身上,说不出不怪她的话,也说不出好字,只想哭,死是好的,让她过了七年,能以成年人的姿态跟李娥在一起,死又是坏的,一切都会结束。 忽然间,她知道过了零点,鬼差也掐着人间的钟表,多一秒都不容她,忽然出现在身后,一条铁链末端带着叉狗的那种U型的头,叉住了她的脖子。 她明知道自己躺在李娥怀中,但李娥却一无所觉,两个浑身漆黑看不清面目的鬼差收起链条,链条末端自动化作项圈,勒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往后拖拽。 好像被剥掉头皮,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自己,从“昝文溪”的身上被扯开,她看见自己闭着眼,神情十分安详好像睡着了,李娥回答她说:“我选择死。我本来想,要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万一能死皮赖脸地坚持活着,大不了坐牢,或者活几天,被判个死刑,我回不了头了,我不知道。但是啊,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从来都是双死的情人最爱彼此,我怕我活着,辜负我。” 李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昝文溪被勒住喉咙,说不出话。哪怕说出来,李娥也听不见一只鬼的咆哮。 鬼差收紧锁链,昝文溪只用脚后跟着地,步步踉跄,身子就越来越轻,被拖着往后。 李娥发现她没回答,再一看,就明白了,把脸贴在她额头,把她的脑袋抱在怀中。 “李娥——李娥——”昝文溪大喊起来,她想耍赖,想挣脱鬼差,想钻回自己的身体里抱住李娥吓她一跳,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徒然地喊叫着,鬼差无情的锁链已经收到尽头,她肩膀被千斤重的东西钳住,完全动弹不得,肩膀垮下来。 她还要再喊一声,忽然听见了几声狗叫。 是…… 淘淘这样的小狗,没本事叫出这么浑厚的声音,她扭过头看,鬼魂所看到的虚空之处没有墙面阻隔,因此轻易地望见了灶台上悬着的那团火,火焰上显出一条狗的身影,朝着屋顶不断狂吠。 “甜甜——”她激动地扭头,鬼差也随着她转过身看,那条火焰化作的甜甜扑出灶台,火苗陡然窜高,吞了锅盖,却没完全烧着,只是朝着屋顶不断吠叫。 两个鬼差对望一眼,抓着她上升,屋顶上,她瞪大了眼,一辆扭曲的看起来报废八百年的巴士正在掉头,窗户中伸出密密麻麻的瘦弱胳膊,像虫子的脚一样蠕动着,推动着巴士往回走。 她头一次见到“惊恐”这种情绪在巴士上呈现,那团扭曲的东西猛地跳进了有德巷三号的屋顶,一个鬼差要去追,另一个忽然说:“是孟婆的东西。” 另一个就收回手,两只鬼差一手搭着她一条肩膀,压着她走了几步,眼前就模糊一团,只剩下茫茫的雾气。 雾气中逐渐显出一条路的样子,还有点湿漉漉的气息,三条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这条路上,步子很慢很轻,雾气浓重,走到哪里,哪里才分开,昝文溪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沉重,两只脚就要陷进去,鬼差轻轻一抬,她又神奇地落在地面上,继续走着。 她问:“我是要去地府吗?” 鬼差不说话。 “我会见到孟婆吗?你们说话呀,为什么那个厉鬼是孟婆的东西,那不是王六女的东西吗?” “灰飞烟灭要走什么流程,要用多久,我还有意识吗?” 无论她问多少个问题,鬼差都不答话,昝文溪脖子上的锁链也越来越重,她起先有些喘不上气,仔细想想,鬼魂哪里需要喘气的,立即就调整了过来,垂着头,越走越沉,在鬼差的搀扶下,渐渐看见了一道巨大的门,门里的雾气颜色更深,更浓,卷动着更加令人畏惧的气息。 她忽然说:“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反正都是要死,我要留在原地,我要等人。” 鬼差说:“李娥吗?” “你认识她?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这道门通向哪里?我会见到孟婆吗?如果她要死,都是要灰飞烟灭的对不对?反正都不能投胎,我就坐在这里等她!”昝文溪一跺脚,坚决地指了指脚下。 “你知道的,地府的时间,和人间不一样……”鬼差幽幽地说。 “地府的时间,也不按前后左右的顺序走……”另一个鬼差补充。 “……我不想弄懂这些,我知道地府的时间不一样,你们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站在这里,大不了你拖着我走,反正我也没什么办法!”昝文溪艰难地抬起胳膊,抓住胸口的项圈想要挣脱,然而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如果你等的是李娥……”左边的鬼差指了指门内。 右边的鬼差叹息:“她已经在等着你了……” 左鬼差扯起锁链:“你等的是她……” 右鬼差推着她的后背:“她等的是你……” 鬼差齐声叹息:“死,是注定的,忘川上你看见的,早已发生,否则怎会被你看见。” 命运不可更改。 她踏进了鬼门关,却没望见李娥,回过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一条小船上,船上有个女人在摇着橹,微笑着低眉看她:“你回来了。” “孟婆,怎么回事,我——这是要去哪里?” “你失败了,你没能阻止李娥的命运,你和她,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只是你没有杀孽,虽然不能投胎,也不至于受刑。阎王爷是仁慈的,给了你指望,你还会千次,万次地飘荡在这里等着去救她。” “什么意思,李娥呢?她不是在等我?” “你永远徘徊在同一段时间里,喝下我的汤,每回都以为你第一次救人……你还要继续漂流下去……而李娥,永远都在她的时空里等着你。” “你……你们骗人!我,我本来不该死的,我是被水鬼拖进来的,我还没有到寿数,你们还没补偿我,就不让我投胎——李娥呢,她如果灰飞烟灭了,她在哪里,在哪里受刑?” 水面上渐渐浮起一个水泡,昝文溪瞥了一眼,猛地趴了下去,望见那粘稠的泡沫里,显出李娥的院子。 时间停留在她被拽到雾气之前的那一刹,灶台里的火焰变作甜甜,却不像甜甜那么聪明,只知道无知无觉地朝屋顶吠叫着,火苗上涌,李娥放下怀中的尸体,扶着门框注视着那团火焰。 “不要——”昝文溪大喊着,伸出手去捞,手穿过了泡沫,不知道是自己被穿过,还是泡沫被穿过,像是什么也没有,碰到忘川河水的那一刹那,脑袋剧痛,往后跌回小船上。 手指触碰河水的时候,好像同时涌入了千百个人的记忆,她缓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些记忆赶了出去,呆呆地躺在船中,孟婆轻轻笑着,忽然拿出个盒子,她瞪大眼,看见盒子颤抖着,孟婆面露不快,把盒子倒扣,扔在忘川河上,稀里哗啦地倒出来一团模糊的厉鬼,一碰忘川河水,就有无数条手臂伸出来,把那些厉鬼撕碎了。 那好像是王六女的厉鬼……昝文溪怔怔地抬头望:“王六女被李娥烧死,也是她的命运吗?” “有时活人期盼以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出发点有好也有坏,但无论如何,事情都会以规定好的形式成就……” “如果我不重生,李娥还会自焚吗,王六女还会被烧死吗?” “命运的含义是,你注定会选择重生,不存在某个时间点,你换一个选项的可能。”孟婆耐心地给她解释,船儿漂在忘川河上。 “我这是要去哪里?” “再重生一次,这次,你还会以为是第一次,你还会倾尽全力地救她,你会忘记所有事情,把你才经历过的这一切再经历一遍,直到你再次死,才想起这两次的事情,然后继续重复,在死后才知道重复了几次,不断地消耗,直到你的灵魂彻底耗尽——这个期限,一般来说,和受刑差不多,当李娥受刑结束,灵魂湮灭的时候,你也会湮灭。” “她在哪个地狱?受什么刑罚?我要去看看她。” 孟婆宽容地望着她:“你可以从船上离开,但当你离开后,你就会忘记前面的记忆,那时我还会叫你来,你还会重复第一次的经历。我说的是,如果你一直漂泊在忘川上,你才会知道一次一次的记忆。” “难道我每次重生,所有的一切都完全一样吗,有没有微小的可能,比如我晚了一分钟上厕所,世界就变得不同……” “没有。” 她再次凝望河面上的那团水泡:“这是我的惩罚,我不能直接湮灭?” “不能。” “可是啊,我是被水鬼捉去死的,难道不是你们地府的错吗?我的重生难道不算一次补偿?为什么要用我的投胎机会来换……” “想想赵斌,他是被厉鬼害死的,难道也要找地府的错漏吗?” “但是厉鬼——” “是,我收回了厉鬼,投进了忘川,你低头看看,鬼魂如果不投胎,就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半路被人劫走。地府在救这些被劫走的厉鬼,叫他们在忘川渐渐想起生前的事,再慢慢地,慢慢地裁定他们的结局。” 昝文溪只觉得憋气,她不知道如何反驳:“那些水鬼,也是厉鬼的一种么?” “是啊。” “所以只是我倒霉,我就要认?” 孟婆不再说话,昝文溪说:“我不认……这不公平。” “重生这样的福利,别的鬼有吗?公平?”孟婆在她背后发出笑声,“什么是公平?” 昝文溪只觉得不懂,她结结巴巴地拼凑了一会儿:“可,可重生,你们说是命运,命运,又,又说是福利,有了福利,就没有公平,话,全是你们在说。” “难道你不想重生吗?难道不是你选的吗?” “我选的,难道真的是我的自由吗?”昝文溪立即站起来,孟婆轻轻一瞪,她忽然跌坐了下去,毫无反抗之心,她说的,她自己理解是什么意思吗?她想要什么呢?重生回去,还是当个傻子,从没死过,还是再见李娥一面?她不甘心。 “阎王爷上面也有更大的爷,命运不掌握在阎王爷手里,孩子。你有时见到善良人被欺辱,卑劣人发大财;有人耗费多少钱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有人养了自己的孩子却扔在厕所;有人年纪轻轻,就有别人几百倍的智慧,但是遭遇车祸,从前的智慧忽然离去,连自己的成果也看不懂;有人贫寒一生,老了才知道当初医院抱错了人,他本来是富足人家的孩子;有人生来就擅长摄影绘画,却在两岁的时候烧成了傻子,平白埋没了天分;有人毫无天分,却要写几百万字平庸的东西来假装创作,人人都喊着公平,公平是什么?我哪里会有答案。” “我……” “没有公平,只有命运,注定好的一切,”孟婆抬起头,“看看奈何桥,那么多鬼魂,你能奈何呢?投胎的指标就那么几个,只有一些人,一些人的命运通向不能投胎,我就引渡来,好叫上面不要太拥堵了。我是真心想要引渡你投胎,但在你下去之前,我也不知道你的命运是这样。身为孟婆,我的责任就是引渡人去投胎,但投胎的人越来越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命运就是接受这一切,难道我要去人间怪罪他们,说多生些孩子,叫我们地府减轻些压力?” “你收了狗娃的贿赂。”昝文溪终于又找到一件错漏。 孟婆说:“是啊,我总是去狗的身上,人的身上,向他们收取一些开了灵智的眼睛,好叫我或多或少能窥见一些命运的联系。如果能行一些无关命运的方便,我也愿意。” “我,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你能拿去的东西,我接受我的命运,可是我想,我想带着记忆,再见李娥一面。”昝文溪摸遍全身,她从前最能被孟婆青睐的就是那只左眼,可那只左眼是狗娃的。是了,这公平吗,有的狗生下来就有开了灵智让孟婆都想要的眼,有的狗只会躲在主人后头汪汪叫,哪怕同出一腹,有的小猫熬不过,当夜就死了,有的小猫还能活蹦乱跳地吃上猫罐头。 她感到一阵虚空的悲苦,这回她明白了“受苦”的意义,就是一切都没意思,知道结局,还有什么奔头? 怪不得李娥选择死。 她垂下头,孟婆说:“可以。” “啊?” “你没有造杀孽,这个方便可以开,但你不能说话——” 昝文溪感觉嘴巴被缝住了,明明嘴唇还可以分开,但就是说不出话。 “不能以任何方式告诉她,你的处境。” 身体往下坠了一下。 “你不能干涉她受刑,那里你无法到达,你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我会带着你过去。” 昝文溪忽然举手示意自己想说话,嘴巴就开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继续重复救不到李娥的命运,那个李娥,是什么样的李娥,奶奶呢,其他人呢?” “是你第一次经历的那个,你会回到原来的那个时间。” “我知道了。” 昝文溪垂头看着河里的泡泡,粘稠地鼓起一个又一个包,仿佛勾了很多层水淀粉,五光十色,倒映着李娥的面容。水底下,幽幽地悬浮着无数短肢,残骸,扭曲着的肢体,痛苦地叫嚣着,声音渐渐平息。 噗——鼓起来的泡泡,流动着,昝文溪说:“这些泡泡,是怎么形成的?是这些鬼的记忆吗?为什么带我来的鬼差说早已发生,如果我是这次才导致李娥的命运,那第一次你一定撒了谎,故意没有提我的部分。如果是上一次我被拖进河里,我的尸体应该在下面,那我才能看见这个泡泡,而第二次,我的尸体在李娥家里,这里怎么还有我的泡泡?” 她表达得有点乱,但孟婆知道她的意思:“这不是你的记忆,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你都无法知道你死后,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不是么?” “那这是……” “我起初不是说过么,它倒映着将死之人的命,它不是记忆,它倒映着你的命运。” 原来将死之人,指的是她,她还要再死一次,两次,千万次。 昝文溪有限的知识里,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她不再说话,沉默地闭上嘴,感觉嘴唇之间黏连在了一起。 第128章 番外:一家子的幸福生活vlog-解锁版 李娥不知道自己跟昝文溪说的话, 有几句来得及听。比起刘文华和赵斌的痛苦,昝文溪的死称得上是平静,安安静静地枕着她的胳膊, 靠在她怀中,像是熟睡着,下一秒要起来撒娇说李娥亲我似的。李娥端详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人死后就会变沉, 昝文溪压得她胳膊酸痛,她松开尸体, 望见灶台的火。 她还记得甜甜的叮嘱,她留下的那一份骨灰还在柜子里搁着,这会儿火苗在没吃到任何柴火的情况下陡然窜高, 像是甜甜挣脱项圈去吠叫似的, 火苗往上顶啊顶,好像抬起两只前爪不停地往前够,李娥忽然不忍心,抬起锅, 让火苗继续往上窜。 说来这火已经窜了这么高, 却不扑到她身上,她的衣服没烧着一点,好像特意躲开她, 呵护着她,像甜甜就算把牙齿在她胳膊上合拢,也不会咬破一点皮。她喊了声甜甜,搂住了那团火, 原来抱着火,是这样的心情, 火就烧在她怀中,却不像火炉那样炙烤皮肉,反而像太阳一样照着,明亮地绕过她的肩膀,攀到屋顶去,停留了好一阵,还要继续往外。 屋子外有什么?李娥撞开门跌出去,屋顶上黑压压的一团,黑夜压着屋顶,不见半点月色,她看不见。又跑回家里去,那甜甜化作的火焰一跳,舔到了屋顶,好像没了力气,萎靡地压了下来,李娥仔细一看,灶台中的煤几乎烧尽了。 她忙把手边剩下的所有煤一股脑地倒进灶里去,火焰发出一声微弱的喷气声,把这些煤块吞了进去,虚弱地长高半截,又低下头。 “你等着!”李娥往外走,她预备给这个冬天的火炭省着点用是够的,但她没省着,过了半个温暖的冬日,早就捉襟见肘,剩下的只够铲满满当当三四个簸箕。一趟一趟地搬进家里,一块一块地喂给火焰,十指漆黑,身上也脏了,浑不在意。看着火焰一点一点长高,像小狗甜甜一点一点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狗,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是流泪。 甜甜化作的火焰,像动画片似的,长着四只稍暗一点的脚抱着煤和柴,身子是明亮的橙,明亮的黄,乳黄,烧得空气微微荡漾着,最顶端的毛发是斑驳着的白,混着一些沁出来的暗黄,她想起狗的毛色和聪明的眼睛,噗呲地笑了。 狗还并没有吃饱,或者说,这狗的尸体残留下的火焰并不真的是她的甜甜,虽然有着不伤害她的底线,却也有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那就是燃烧,火苗没了锅底的阻碍,很快就烧融了塑料的锅把手,李娥把锅盖也扔进去,很快就烧融了。火焰又往屋顶窜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李娥问它找什么,它当然也无法回答,只是盲目地扩展边缘,一点点扩大,把抹布也吞进去烧了,台面上也燃起了火。 李娥静静地望着。 小时候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划亮了火柴,在火光中看见瑰丽奇妙的幻觉,温暖的家,香喷喷的食物,还有远在天国的奶奶。她想,原来这并不是童话故事,而真是有道理在的,火光烧起,在温暖中,她也恍惚了一阵,在火中望见了甜甜还在学着去叼她扔出去的馒头,望见了昝文溪小跑着过来,坐在三轮车旁边挤着枕在她肩头。 她往后退了几步,任由火焰在这个屋子一点点地吞掉台面上的塑料袋,菜板,调料瓶。 回身坐在了炕上。 死到临头,她其实是想扑灭火焰的,非常容易,水缸就在手边,几盆水的事。可一旦想起那是甜甜的火焰,她就不想扑灭它,甚至有些纵容地望着,要看看它烧到哪里。死到临头时原来本能会畏惧,还是怕了,但甜甜不烧她,她就平静地等着,仿佛此刻她的魂儿被抽去了,隔空看着她自个儿,事情如何发展,她也漠不关心。 坐在炕上玩手机,忽然看见昝文溪的手机也还在充电,拔了下来。 手机里除了预装好的,另外装了微信、快手、网课软件,还有花里胡哨的剪视频软件,还有个读屏的软件。她打开快手看几个短视频,全是在做菜的,退了出去。 微信里,只有她一个联系人,她翻看着她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很久之前。 朋友圈里只有她李娥,又看看昝文溪的朋友圈,是她做的菜,那会儿天天发,还有小视频,她都见过,有一个视频因为太长,在本地竟然过期了,但看封面,她想起来了,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哗哗地往上翻找,同步也打开昝文溪的相册,昝文溪有了“回收站”事件后应该不会删视频。 两个手机都闪成一团,她想起那个视频,那个长长的,昝文溪自己剪的花花绿绿的视频。 自己的手机里找到了,四分二十三秒,她刚要点开,昝文溪的手机里也找到了。六分钟。 李娥并未有心留意时长,她发现昝文溪手机里自己留的那个视频有了个封面,封面上画了个很大的×,下面有个流泪的emoji小人,仔细一看,发现长了好多。 那是个极其花里胡哨的视频,没有五十岁剪不出这种大富大贵的风格。 几朵花在屏幕上跳动,八个字,八个字体,一个旋转一个跳跃一个弹跳,几乎不重样地跳了出来:一家子的幸福生活。 屏幕黑下去,然后非常突兀地开始响起春晚时一定会播放的“相亲与相爱”的旋律,第一张照片是奶奶弯着腰擦锅,然后切得很快,奶奶倒水,奶奶舀水,奶奶回头指着她,这里就变成了视频:“哎呀我倒泔水你也照一照,发上去让人家——”到这儿也剪得乱七八糟的,她自己也忘了后面说了什么,画面就切了。 昝文溪初次学会转场特效,画面中间又开出大大的一朵花,屏幕水波一样荡漾,拍到了李娥。 李娥垂下眼,屏幕上的自己用手背挡着脸笑:“拍我做什么,奶奶那边呢。” 镜头刷一下挪开,昝文溪就跟着奶奶跑,奶奶跟小狗淘淘说:“你就天天瞎跑!你再等等!”小狗淘淘就绕着奶奶转圈,屏幕上又哗啦啦地闪烁着一些彩色的艺术字,你追我赶地把屏幕堆满了,再一转,画面就成了昝文溪用前置摄像头在拍,镜头抬高,昝文溪歪着头看摄像头,晃了一下。 李娥想起那会儿昝文溪的左眼还是歪着的,看人的眼神总不太对,显得脑袋也歪着,她都快忘了昝文溪这样子了,那段时间昝文溪整日自卑地说自个儿丑。李娥笑着继续看。 屋子里的陈设挪了个大圈,正好挪到奶奶进屋,昝文溪一边自拍一边后退,把屋子里正在扫地的李娥,正在进屋的奶奶,和倒退着扶墙走的她,还有正在炕沿鬼鬼祟祟地想要往下跳的昝小鱼,都拍到了同一个画框里,三个人都歪着脑袋,定格了,旁边又长出很多花朵,旋转着贴满屏幕。 “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戛然而止,忽然停下了,变成了往期的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安静得有点过头。 水里红彤彤地泡着好些山楂,镜头里出现一双手。李娥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她正在掏山楂核,但这会儿好像不是在干活,昝文溪太会拍了,太阳不知从哪里照进来,太阳是金色的,山楂红得耀眼,她的有些疮疤和茧子的手浸在水里竟然碰撞出了一种剔透的白,她捏着果核,声音从画面外来:“……有驿站好像也比没驿站好,跑得勤一点,天气冷了我也不想买东西……” 她那时在说什么?李娥竟然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昝文溪只拍着她的手,忽然,昝文溪伸出自己那四根指头的手也去搓山楂了,视频又切了,李娥正用湿巾擦扩音喇叭缝隙里的脏东西,她想起那天是要喊卖粽子,昝文溪怎么也不好意思,昝文溪拍下了李娥在家里对扩音喇叭喊话的场面:糯玉米!江米粽!五块钱三个! 李娥歪倒笑,明明看过这个视频了,再看还是那么好笑,视频里的她有点憨。 如果是原来自己看过的那个视频,后面就是一堆特效,星星特效闪着,再绕回昝文溪的脸,昝文溪的脸黑黢黢的,好像是躲在被窝里亮着手电筒,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声跟手机说:“我拍好了,你喜欢吗?”视频就结束了。 但,昝文溪手机里的视频静静地变黑了,她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院子,院子里的杏树沉默地晃着,昝文溪坐在小马扎上,镜头里是摇着尾巴的小狗淘淘,但镜头好像在躲开小狗,要么就是狗脑袋伸过来,要么就是只有尾巴不断地晃。那只残缺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镜头剧烈地抖动一下,镜头里伸出的就是那只完好的右手了。 昝文溪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摸着小狗淘淘,伸开两条腿,脚尖碰在一起,又分开,可半晌不说话。 李娥看见这安静的,只有风吹和狗的脚步声的视频,她知道时间是程梓涵偷拍的那段时间,昝文溪总穿着那条破烂的薄薄的牛仔裤,在那之后昝文溪再也没拍过人的脸。 昝文溪在视频里慢慢晃着脚,过了好一阵,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 视频结束了。 第129章 这夜04-完结 李娥摩挲着屏幕, 火焰已经在身前展开,放下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 风从东边刮过来,火焰在屋子里一阵一阵倾斜。也不知是被烤的还是其他,眼窝一阵阵发热, 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沁。幸福在手心里划拉了一片薄薄的残影, 甚至无法打印下来留存,快乐的日子被悲伤更改了, 她的命运就是毫无指望地活着……吗?她不,阿强和小美在那一块薄薄的木板上漂流,小美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强永远坠入水底。 坠入水底的是自己, 还是昝文溪? 放下手机, 一切都没了遗憾,甜甜饿了,甜甜还在想方设法地找吃的,她猛地拉开柜子, 把里面剩下的那一撮骨灰扬进火里, 让骨灰与骨灰重逢,火苗蹿高,吞没了一整个灶台, 往火炕这边蹿。李娥推着镜子,撇进火里,木头和亚克力板被烧着,吞着, 噼啪作响。 衣柜的隔板,衣服。柜子, 桌子,能够推入火中的,她毫不吝啬。让甜甜多吃点吧,这火焰如今是不是甜甜也说不准了,它还是没吞掉她,绕过它,自行寻觅着吃食。被子开始被卷入,插线板噼啪作响,迸射出明亮的火花。 她撕下窗帘喂给它,纵容一直以来被她拴着的甜甜多吃点,想去哪里吃就去哪里吃。风吹向西边,火焰就窜向西边,可火焰毕竟不是甜甜,它竟然以为炕上躺着的尸体无关紧要,肆意地咬上了昝文溪的裤脚,李娥抱住了昝文溪,像是抱住了那团火,火焰迟疑着,李娥说:“你把我烧了吧。” 火焰像一团毛茸茸的金色狮子,舔过她的头发,却没有伤到她的皮肉,像是在撒娇,李娥说:“把我烧干净,好吗?” 她恳求着压低声音,火焰迟疑着绕过她,先去吞掉了后面的枕头和被子,好像是无可奈何,又被她吸引,试探地从发梢烧起,一发不可收拾。 死是痛苦的,起先就是疼痛,但火焰已经足够温柔,她怀抱着尸体,尸体上的火焰和她缠绕在一起,她猛地想起什么,急迫地叮嘱它:“不要往东烧,千万不要——” 火焰已经吞没了她,她头一回知道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烧死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刷子在身上刺,噗呲噗呲地扎出孔来,烫好像不是最重要的感受,因着火焰的温柔,她只感觉干,舌头僵硬说不出话,疼痛是细密的刷子,把她当做一条需要料理的肉排,不停地扎孔,放盐。 火焰徐徐上升,它感到前所未有地有力量,它膨胀起来,天花板被掀翻,落入身体内,亮出一阵幽蓝的光,横梁被它吞进去,气势立即上涨,火焰扩散的速度加快,它想起不能往东,它也不愿意和风抗衡,欢快地向西跑。 西边,它奋力咬着,讨厌的那邪祟之物就消失在西边,它追了过去。从屋顶到屋顶,很快落下来,它找到那邪恶之物,总来妨碍李娥的东西,它残存的意识想着,它总是被铁链拴着,无法尽情地把它们吓走,撕碎,现在有了机会。 地上散落着被砍断的神像,它不认识神像,但那是木头做的,烧起来那么快,还有火烛,还有那么多纸符,火焰欢腾着把所有燃料笑纳,烧断了横梁,屋子里发出迟钝的叫喊声。 王六女是第一个发现起火了的,那时她已经看不清到底是从哪里烧来的火了,只知道烟气蒸腾,火焰劈啪作响,愣了愣,难道是她的鬼神像那里香灰炉没熄?她奋力踹了姜四眼一脚:“起来,懒猪,起来!”但姜四眼呼呼大睡,翻了个身,毫不理会,她就起来跑去,却被更浓烈的火烟逼退了回来。 屋顶似乎早就烧起来了,偏偏她怎么一点儿没有发觉!可恨,她匆匆忙忙地往回跑,大喊着:“起来!起来!一清!一清!” 姜一清早就昏了过去,她抱起孙子,又踹了姜四眼一脚:“领你孙女!”姜四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王六女已经往外跑了。已经上小学的男孩本来就重,加上没有意识,王六女又呛了好几口烟,实在没力气,走两步就摔,走两步就摔,连拖带拽,膝盖快要磨烂了,好不容易打开门,堂屋传来砰的一声,横梁带着火砸了下来。 轰——姜四眼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两条腿被压在什么东西下面,没了知觉。 他推着身边的姜二楚,姜二楚咳嗽好几声,却不知道为什么睁不开眼,只蜷缩着咳嗽。眼睛好像被烟眯了,姜四眼看不清东西,喊他孙女:“别睡了,看看,什么东西砸我腿,我抬不起来,给我搬开,挪开!” 女孩子说爷爷我看不见,但她还是爬着去摸,另一道木头砸在她身后,她摸着摸着,摸到了一块巨大的木头在姜四眼的双腿上压着,她说是木头,她想搬却搬不动,哇哇大哭扭过头,看见她爷爷姜四眼的脑袋被一块巨大的木头砸下来,烟气蒸腾,她看不见尸体,只看见木头堆在那里,被火烧着,她哇的大喊一声。 想要从炕上下来,但屋子塌得差不多了,她只能去砸窗户,横梁砸穿了半截窗户,玻璃碴稀稀拉拉地挂着,一碰就掉。姜二楚哭着用肩膀撞玻璃,感觉肉都被划破了,但人也从窗台一骨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她感觉胳膊痛得快掉下去了,她也没办法去碰胳膊了,她喊着奶奶,喊着姜一清,没有人应答,火焰把整个屋子都烧了。 烟气滚滚,有德巷化作一团火海,火焰比十个人还要高。 李娥家的屋子早就烧尽了,火焰正在往有德巷四号窜过去。 周同凯很少回到家里睡觉,但徐欢欢说要离婚,因为什么狗屁的米粒,他听也听不懂,客气地和她理论,是她更年期提前来了,情绪不稳定,或是工作中出现了问题,希望她能好好解决。徐欢欢二话不说就要跟他分居,他说这对他影响不好,单位里的人怎么说?徐欢欢说就说她爹生病所以得回去好了,给了他个借口就走,回来一看,东西都搬走了,是铁了心。 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打算好好地分析一下婚姻出现了什么问题。是的,他周同凯出轨了,可抛开事实不说,徐欢欢她就没有错?两个人一起去医院检查,生不出孩子是徐欢欢的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因此对她发火,她还想怎么样,地位要多高?想窜到他头上去?要他去赔礼道歉? 怀着点闷火,下了班,还是把车开回了有德巷,说来也奇怪,那拎着茅台上门被他顶回去的赵斌也不来了,不知道又憋着什么馊主意,影响真不好……他回家潦草地吃了点冷饭,想着少年夫妻老来伴,徐欢欢难道不懂?他从没提过离婚的事情,那些萍水相逢推杯换盏的女人能持续多久,不过就是图个新鲜,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抛弃她了?现在徐欢欢要抛弃他?该不是外头有人了吧? 周同凯睡下了,但总睡不沉,像是被魇着,梦境颠三倒四,总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喘不上气,好像走楼梯越走越窄,电梯不停下坠。睁开眼一看,世界好像另一场梦,火焰烧着了被子,近在咫尺,烤得他慌了神,连忙抄起还没被烧着的东西拍身上,仔细一看,火怎么这么大了!他奋力穿鞋跑出屋子,看见了通天的大火,想要往外跑,猛地想起了什么。 这是个好机会,有些东西——烧了可就更有余地了!他飞跑出去,从车上拿下公文包,怕赶不上这趟火,回过头冲进院子。 火已经烧到了院子里,他铤而走险,为了让公文包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钻进了火场中,门已经被烧变形了,漏出个大窟窿,他把公文包塞进去,刚松了一口气,看见袖口又被烧着了,连忙拍着火,匆忙地后退两步,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硬块把他绊了个趔趄,翻了个身,一手扎进了一团烧着的塑料纸里,塑料沾在皮肤上,烧起几个大泡,还在源源不断地烧着,他不停地把手在地上蹭着,两只脚挪动着往外跑——大门廊被烧塌了,轰然砸下来。 姜二楚的喊叫声终于刺破了黑夜,蹒跚着的老太太走出院子,惊慌地抬头看,望见了那场大火。 好像是一场极大的巧合,又似乎是有冥冥之中的意志作祟,一墙之隔,她这边毫发无伤,那边已经成了火海。 她从家里拖拽出长长的,昝文溪给洗澡的水箱灌水用的胶皮软管接在水龙头上,打开水,把水管从墙头抛了过去。 李娥的门锁没锁,她不知道,火已经把门烧酥了,一胳膊顶开,火焰猛地往后退了,她走到院子里,从墙头拽下那流着水的水管,手指抵住水管口,水流喷射出去,火焰都躲开她。 红灯笼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铁丝,空空的壳子落在地上,被火焰舔了又舔,门板掉了下来,窗棂也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人影。 昝秀贞把水喷向人影,看见了是坐在炕上的李娥,李娥怀里抱着一具焦尸,李娥面无表情,像另一具焦尸,却还能说话。 李娥喃喃地说:“叫我死了吧。” 昝秀贞端着水管冲进火里,火焰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老太太用水管兜头浇了李娥一身,可李娥好像早已被烧化了,仅维持个人形而已,被水浇了就开始坍塌,皮肉扑簌簌地往下掉。 昝秀贞调转水管,看着她怀里的那具尸体,劝李娥说:“她已经死了,放下吧。” 李娥却抱得更紧了,焦尸和焦尸的脸颊贴在一起,皮肉就黏连着,成了有两张脸的怪物。 “要是来生能投个好胎……李娥,放下吧。”昝秀贞劝说着,自己也泪眼婆娑起来,命运怎么对她这样,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她不去看,不亲眼送,就没有失去的命运。为什么总叫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们死得这样凄惨,没有人形,她不想看见,为什么她耳背,不叫她眼瞎? “我造了杀孽,我投不了胎啊……”李娥的尸体依偎着昝文溪的,李娥是死是活,昝秀贞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活——皮肉都被烧透了,哗啦啦地散架,被烧焦的肉皮变成炭,像下雨似的往下落,胳膊上的骨头还抓着另一具尸体不放,昝文溪爱上的是个什么人?是个疯婆娘,你说不清她是爱还是绝望,昝秀贞没办法对李娥说任何重话,只期盼曾经说过“我给你养老吧”的李娥能再安心些,要是自己说“好,你给我养老”,李娥是不是就不会死? 只是假设,昝秀贞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对李娥说:“李娥啊李娥,你死了还对我说话,死的感觉好受不好受?要是死了能好受一点,我也跟着你去了!” 李娥想要回答,但她终于彻底死了。 再度看见鬼门关,有两个鬼差押着她的脖子,牵着她在路上走。罪孽太重了,她越走越沉在泥淖中,如果没有鬼差搀扶,她早就被埋进去了。她说,灰飞烟灭是不是就是去受刑?她还能不能再见一面昝文溪,死的时间相隔不久,昝文溪的死是地府害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她说着话,鬼差回过头:“你等着吧。” 等着?是什么意思?李娥被鬼差拖着,终于走进了鬼门关,回过头,望见了一片漆黑的海,海上隐约有个人坐着,她看不清,被按着低下头,就听见了对她的判决,内容她都听见了,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好像对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其中玄妙,无法说出。再抬起头,她已经被牵着走进了另一个地方。 是有德巷。 “你的灵魂会永远徘徊在这里。” 有德巷二号,门口还挂着春节的对联。 这是枉死牢狱,她要永远在此地徘徊。有德巷后头连着有仁巷,但在这里,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巷子,头顶是不变的一片浓重的灰烟,脚下的土地也弥漫着散不去的火燎味。 押送她的鬼差忽然齐齐松开手,她已经做好陷进土里的准备,脚下一虚,扶住了墙。 左边的鬼差说:“你等着吧……” 右边的鬼差说:“你就要等到了……” 左边的鬼差说:“可惜这是惩罚……” 右边:“你将永远受苦……” 门忽然打开了,李娥呼吸一窒,刘文华靠着墙看着她,鬼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回头,赵斌贴着墙,朝她走来。 刘文华也朝她走来,掐住了她的喉咙,逼迫着她仰起脸。 啊…… 她望见,在那浓重的灰烟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一条扁扁的小船,小船上探出一张脸。 等到了。 啪嗒——下雨了,昝文溪死后的鬼魂在船上,漂泊在那灰雾中,渐渐不见了,只剩下那一滴雨,落在脸颊上。 明明有千般冤屈可说,此刻也说不出半个字。刘文华不是真正的刘文华,赵斌也不是真正的赵斌,她的惩罚是一遍遍饱尝自己的痛苦,唯有那一点指望,那一点,眼泪化作的雨,她推开刘文华,推开有德巷二号的门,院子里站着她的叔叔,她的婶婶,父亲,母亲,王六女,姜四眼,他们都看着她,回过头,那阴天一样的灰云好像从未漂过一艘小船,视线被遮蔽了。 一只手臂,两只手臂,她母亲哀嚎着,所有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鬼哀嚎着,抓住她的脸,往下拖拽,拖拽着—— 黑夜亮如白昼。 这场火到底怎么回事!昝秀贞没有见过这样有意识的火,绕着她,不把她这个老太太烧掉。在她说完之后,火焰也倔强地不肯烧她,好像有人下过命令,宁可把李娥烧成炭,彻底塌毁,也不沾老太太一根头发。 风还在吹,可火却不动了,除去早就塌了的有德巷五号和东边的一号,剩下的这三个院子,都成了一片废墟,姜二楚的哭声也止息了,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这一场安安静静的火焰烧着,不再扩张地界,它就要烧,要烧透,要烧干净,把每一寸地方都化成灰——昝秀贞看着李娥成了焦尸,出门去找姜二楚,看见门口趴着的昏迷的小孩。 昝秀贞从李娥的屋子里用簸箕装好了那一团被烧化的骨头,有些骨头是昝文溪的,有些是李娥的,她把它们都埋在了杏树下面。她也顺手救了姜二楚,也终于见到了她的父母,忙忙碌碌地把孩子接走,连句道谢也没有,姜二楚回过头,昝秀贞在门口看着小汽车,也看着她,姜二楚上了汽车,和她的父母一样一言不发,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天之后,昝秀贞又开始捡垃圾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