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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番外

作者:牛尔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7章 这夜03


    王六女躺在炕上, 全身都不自在。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自在,如果她听说过豌豆公主的故事,一定会大有同感, 她感觉身底下的被褥总没扫干净,垫着一颗两颗三四颗,不知道多少的豌豆, 硌得她睡不着, 时不时就要掀起来看看——炕上当然连个瓜子皮都没有,炕是她亲自扫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六女深思熟虑, 想想看,她付出了三个鬼神的代价,大不了下半辈子不能干求神问鬼的那档子事情, 换来了孟婆的指点, 昝文溪重回人间一趟就是为了阻止一个凶手,而这个凶手正好要害她王六女的命。经过深思熟虑,她认定这个凶手就是赵斌,她亲眼看着赵斌嗝屁, 那个傻老婆估计还在点着蜡烛呼呼大睡, 不知道那屋子里躺着的赵斌已经死了,还没来算她的账。


    她跟着李娥和昝文溪一路回来,确认了李娥跟昝文溪有那档子事, 姜四眼说见过她们亲嘴,现在她也眼见为实了,李娥在男女关系上不清不楚,现在和女的关系也不清不楚, 真是个xx!


    现在不是骂李娥的时候,她下午透过墙洞偷看了李娥, 李娥刚回家就开始洗衣服,李娥是个干净的人,这一点必须承认,李娥总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的。


    可她就是觉得不安,这股不安拯救了她好几次,和玄之又玄的事物打交道,她就必须相信这种不可捉摸的直觉。不安到底在哪儿,问题出在哪儿?她从头开始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从昝文溪开始说吧,好吧,她现在不把昝文溪当做是个不聪明的傻子,而是一个打小就聪明的正常人。假设凶手的确是赵斌,但她没见过昝文溪跟赵斌正面交锋,好的,这也没事儿,她也不是天天盯着昝文溪看的!昝文溪没亲眼确认过赵斌的死,那是李娥告诉他的?李娥为什么对赵斌的死也不吭声,是被吓着?还是……但李娥擦了赵斌的嘴,回去的路上还把袖套摘下来扔了。


    袖套。


    为什么李娥会扔袖套,袖套上有什么?无非是粘上了赵斌的吐沫,拿袖套擦的?涤纶哪能把脸擦那么干净。想远了。李娥知不知道赵斌死了?大概率是知道的,李娥是贱货而不是脑残,难道说赵斌挣扎那么长时间见到李娥,而李娥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回来告诉了昝文溪?昝文溪跟赵斌又没什么恩怨,都是李娥的恩怨,李娥跟昝文溪汇报什么。


    她毫无逻辑地罗列了一大堆问题,从中砍出自己需要的几个,把有效的线索联系起来,她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虽然无法确定,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人畜无害的李娥下手杀了赵斌?李娥是凶手?而如果这个可能是真的,那杀她王六女的是李娥,比赵斌更合理——毕竟她不是赵斌的邻居。


    难以置信,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验证一番。鬼像已毁,她无处求问,只剩下那厉鬼的匣子可驱动。驱动一次耗尽心力,如非必要不会轻易驱使来害人,她——也不去害李娥,不如就像平时一样放出去叫它们自行寻索,就像平时似的从李娥家路过,没有那条狗的阻拦,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效果。


    厉鬼出匣,争分夺秒地往外钻,团在一起的怪物蒸腾着上了屋顶,王六女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出去了。


    有德巷三号,有德巷二号。


    灯还亮着,棉窗帘都拉了起来,即将十二点,却都没睡。


    昝文溪越发精神,想看看死是怎么进来的,李娥当然也不会没心没肺地倒头就睡,困意全然消失。


    后来又说了会儿话,无非是热吗,冷吗,我想看看你,要关灯吗,饿不饿这类的闲话。昝文溪怕李娥难过,主动建议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剧,但什么电视剧也配不上死的这一瞬,李娥怕看着电视上的演员,身边的昝文溪就倏然消失,摇头拒绝了。


    李娥非得亲眼见证她的死,她终于慌了神,先前的保证和决心全都自己吃下去了,忐忑不安地问:“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九。”


    “我死之后,你,你会选择活吗?”昝文溪满怀期望地看着李娥,李娥张张口,昝文溪就知道了答案。死到临头,李娥不忍心骗她,骗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可也不想让她抱憾而死,犹豫了那么几秒就被昝文溪发觉了,她靠在李娥身上,说不出不怪她的话,也说不出好字,只想哭,死是好的,让她过了七年,能以成年人的姿态跟李娥在一起,死又是坏的,一切都会结束。


    忽然间,她知道过了零点,鬼差也掐着人间的钟表,多一秒都不容她,忽然出现在身后,一条铁链末端带着叉狗的那种U型的头,叉住了她的脖子。


    她明知道自己躺在李娥怀中,但李娥却一无所觉,两个浑身漆黑看不清面目的鬼差收起链条,链条末端自动化作项圈,勒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往后拖拽。


    好像被剥掉头皮,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自己,从“昝文溪”的身上被扯开,她看见自己闭着眼,神情十分安详好像睡着了,李娥回答她说:“我选择死。我本来想,要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万一能死皮赖脸地坚持活着,大不了坐牢,或者活几天,被判个死刑,我回不了头了,我不知道。但是啊,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从来都是双死的情人最爱彼此,我怕我活着,辜负我。”


    李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昝文溪被勒住喉咙,说不出话。哪怕说出来,李娥也听不见一只鬼的咆哮。


    鬼差收紧锁链,昝文溪只用脚后跟着地,步步踉跄,身子就越来越轻,被拖着往后。


    李娥发现她没回答,再一看,就明白了,把脸贴在她额头,把她的脑袋抱在怀中。


    “李娥——李娥——”昝文溪大喊起来,她想耍赖,想挣脱鬼差,想钻回自己的身体里抱住李娥吓她一跳,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徒然地喊叫着,鬼差无情的锁链已经收到尽头,她肩膀被千斤重的东西钳住,完全动弹不得,肩膀垮下来。


    她还要再喊一声,忽然听见了几声狗叫。


    是……


    淘淘这样的小狗,没本事叫出这么浑厚的声音,她扭过头看,鬼魂所看到的虚空之处没有墙面阻隔,因此轻易地望见了灶台上悬着的那团火,火焰上显出一条狗的身影,朝着屋顶不断狂吠。


    “甜甜——”她激动地扭头,鬼差也随着她转过身看,那条火焰化作的甜甜扑出灶台,火苗陡然窜高,吞了锅盖,却没完全烧着,只是朝着屋顶不断吠叫。


    两个鬼差对望一眼,抓着她上升,屋顶上,她瞪大了眼,一辆扭曲的看起来报废八百年的巴士正在掉头,窗户中伸出密密麻麻的瘦弱胳膊,像虫子的脚一样蠕动着,推动着巴士往回走。


    她头一次见到“惊恐”这种情绪在巴士上呈现,那团扭曲的东西猛地跳进了有德巷三号的屋顶,一个鬼差要去追,另一个忽然说:“是孟婆的东西。”


    另一个就收回手,两只鬼差一手搭着她一条肩膀,压着她走了几步,眼前就模糊一团,只剩下茫茫的雾气。


    雾气中逐渐显出一条路的样子,还有点湿漉漉的气息,三条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这条路上,步子很慢很轻,雾气浓重,走到哪里,哪里才分开,昝文溪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沉重,两只脚就要陷进去,鬼差轻轻一抬,她又神奇地落在地面上,继续走着。


    她问:“我是要去地府吗?”


    鬼差不说话。


    “我会见到孟婆吗?你们说话呀,为什么那个厉鬼是孟婆的东西,那不是王六女的东西吗?”


    “灰飞烟灭要走什么流程,要用多久,我还有意识吗?”


    无论她问多少个问题,鬼差都不答话,昝文溪脖子上的锁链也越来越重,她起先有些喘不上气,仔细想想,鬼魂哪里需要喘气的,立即就调整了过来,垂着头,越走越沉,在鬼差的搀扶下,渐渐看见了一道巨大的门,门里的雾气颜色更深,更浓,卷动着更加令人畏惧的气息。


    她忽然说:“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反正都是要死,我要留在原地,我要等人。”


    鬼差说:“李娥吗?”


    “你认识她?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这道门通向哪里?我会见到孟婆吗?如果她要死,都是要灰飞烟灭的对不对?反正都不能投胎,我就坐在这里等她!”昝文溪一跺脚,坚决地指了指脚下。


    “你知道的,地府的时间,和人间不一样……”鬼差幽幽地说。


    “地府的时间,也不按前后左右的顺序走……”另一个鬼差补充。


    “……我不想弄懂这些,我知道地府的时间不一样,你们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站在这里,大不了你拖着我走,反正我也没什么办法!”昝文溪艰难地抬起胳膊,抓住胸口的项圈想要挣脱,然而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如果你等的是李娥……”左边的鬼差指了指门内。


    右边的鬼差叹息:“她已经在等着你了……”


    左鬼差扯起锁链:“你等的是她……”


    右鬼差推着她的后背:“她等的是你……”


    鬼差齐声叹息:“死,是注定的,忘川上你看见的,早已发生,否则怎会被你看见。”


    命运不可更改。


    她踏进了鬼门关,却没望见李娥,回过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一条小船上,船上有个女人在摇着橹,微笑着低眉看她:“你回来了。”


    “孟婆,怎么回事,我——这是要去哪里?”


    “你失败了,你没能阻止李娥的命运,你和她,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只是你没有杀孽,虽然不能投胎,也不至于受刑。阎王爷是仁慈的,给了你指望,你还会千次,万次地飘荡在这里等着去救她。”


    “什么意思,李娥呢?她不是在等我?”


    “你永远徘徊在同一段时间里,喝下我的汤,每回都以为你第一次救人……你还要继续漂流下去……而李娥,永远都在她的时空里等着你。”


    “你……你们骗人!我,我本来不该死的,我是被水鬼拖进来的,我还没有到寿数,你们还没补偿我,就不让我投胎——李娥呢,她如果灰飞烟灭了,她在哪里,在哪里受刑?”


    水面上渐渐浮起一个水泡,昝文溪瞥了一眼,猛地趴了下去,望见那粘稠的泡沫里,显出李娥的院子。


    时间停留在她被拽到雾气之前的那一刹,灶台里的火焰变作甜甜,却不像甜甜那么聪明,只知道无知无觉地朝屋顶吠叫着,火苗上涌,李娥放下怀中的尸体,扶着门框注视着那团火焰。


    “不要——”昝文溪大喊着,伸出手去捞,手穿过了泡沫,不知道是自己被穿过,还是泡沫被穿过,像是什么也没有,碰到忘川河水的那一刹那,脑袋剧痛,往后跌回小船上。


    手指触碰河水的时候,好像同时涌入了千百个人的记忆,她缓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些记忆赶了出去,呆呆地躺在船中,孟婆轻轻笑着,忽然拿出个盒子,她瞪大眼,看见盒子颤抖着,孟婆面露不快,把盒子倒扣,扔在忘川河上,稀里哗啦地倒出来一团模糊的厉鬼,一碰忘川河水,就有无数条手臂伸出来,把那些厉鬼撕碎了。


    那好像是王六女的厉鬼……昝文溪怔怔地抬头望:“王六女被李娥烧死,也是她的命运吗?”


    “有时活人期盼以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出发点有好也有坏,但无论如何,事情都会以规定好的形式成就……”


    “如果我不重生,李娥还会自焚吗,王六女还会被烧死吗?”


    “命运的含义是,你注定会选择重生,不存在某个时间点,你换一个选项的可能。”孟婆耐心地给她解释,船儿漂在忘川河上。


    “我这是要去哪里?”


    “再重生一次,这次,你还会以为是第一次,你还会倾尽全力地救她,你会忘记所有事情,把你才经历过的这一切再经历一遍,直到你再次死,才想起这两次的事情,然后继续重复,在死后才知道重复了几次,不断地消耗,直到你的灵魂彻底耗尽——这个期限,一般来说,和受刑差不多,当李娥受刑结束,灵魂湮灭的时候,你也会湮灭。”


    “她在哪个地狱?受什么刑罚?我要去看看她。”


    孟婆宽容地望着她:“你可以从船上离开,但当你离开后,你就会忘记前面的记忆,那时我还会叫你来,你还会重复第一次的经历。我说的是,如果你一直漂泊在忘川上,你才会知道一次一次的记忆。”


    “难道我每次重生,所有的一切都完全一样吗,有没有微小的可能,比如我晚了一分钟上厕所,世界就变得不同……”


    “没有。”


    她再次凝望河面上的那团水泡:“这是我的惩罚,我不能直接湮灭?”


    “不能。”


    “可是啊,我是被水鬼捉去死的,难道不是你们地府的错吗?我的重生难道不算一次补偿?为什么要用我的投胎机会来换……”


    “想想赵斌,他是被厉鬼害死的,难道也要找地府的错漏吗?”


    “但是厉鬼——”


    “是,我收回了厉鬼,投进了忘川,你低头看看,鬼魂如果不投胎,就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半路被人劫走。地府在救这些被劫走的厉鬼,叫他们在忘川渐渐想起生前的事,再慢慢地,慢慢地裁定他们的结局。”


    昝文溪只觉得憋气,她不知道如何反驳:“那些水鬼,也是厉鬼的一种么?”


    “是啊。”


    “所以只是我倒霉,我就要认?”


    孟婆不再说话,昝文溪说:“我不认……这不公平。”


    “重生这样的福利,别的鬼有吗?公平?”孟婆在她背后发出笑声,“什么是公平?”


    昝文溪只觉得不懂,她结结巴巴地拼凑了一会儿:“可,可重生,你们说是命运,命运,又,又说是福利,有了福利,就没有公平,话,全是你们在说。”


    “难道你不想重生吗?难道不是你选的吗?”


    “我选的,难道真的是我的自由吗?”昝文溪立即站起来,孟婆轻轻一瞪,她忽然跌坐了下去,毫无反抗之心,她说的,她自己理解是什么意思吗?她想要什么呢?重生回去,还是当个傻子,从没死过,还是再见李娥一面?她不甘心。


    “阎王爷上面也有更大的爷,命运不掌握在阎王爷手里,孩子。你有时见到善良人被欺辱,卑劣人发大财;有人耗费多少钱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有人养了自己的孩子却扔在厕所;有人年纪轻轻,就有别人几百倍的智慧,但是遭遇车祸,从前的智慧忽然离去,连自己的成果也看不懂;有人贫寒一生,老了才知道当初医院抱错了人,他本来是富足人家的孩子;有人生来就擅长摄影绘画,却在两岁的时候烧成了傻子,平白埋没了天分;有人毫无天分,却要写几百万字平庸的东西来假装创作,人人都喊着公平,公平是什么?我哪里会有答案。”


    “我……”


    “没有公平,只有命运,注定好的一切,”孟婆抬起头,“看看奈何桥,那么多鬼魂,你能奈何呢?投胎的指标就那么几个,只有一些人,一些人的命运通向不能投胎,我就引渡来,好叫上面不要太拥堵了。我是真心想要引渡你投胎,但在你下去之前,我也不知道你的命运是这样。身为孟婆,我的责任就是引渡人去投胎,但投胎的人越来越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命运就是接受这一切,难道我要去人间怪罪他们,说多生些孩子,叫我们地府减轻些压力?”


    “你收了狗娃的贿赂。”昝文溪终于又找到一件错漏。


    孟婆说:“是啊,我总是去狗的身上,人的身上,向他们收取一些开了灵智的眼睛,好叫我或多或少能窥见一些命运的联系。如果能行一些无关命运的方便,我也愿意。”


    “我,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你能拿去的东西,我接受我的命运,可是我想,我想带着记忆,再见李娥一面。”昝文溪摸遍全身,她从前最能被孟婆青睐的就是那只左眼,可那只左眼是狗娃的。是了,这公平吗,有的狗生下来就有开了灵智让孟婆都想要的眼,有的狗只会躲在主人后头汪汪叫,哪怕同出一腹,有的小猫熬不过,当夜就死了,有的小猫还能活蹦乱跳地吃上猫罐头。


    她感到一阵虚空的悲苦,这回她明白了“受苦”的意义,就是一切都没意思,知道结局,还有什么奔头?


    怪不得李娥选择死。


    她垂下头,孟婆说:“可以。”


    “啊?”


    “你没有造杀孽,这个方便可以开,但你不能说话——”


    昝文溪感觉嘴巴被缝住了,明明嘴唇还可以分开,但就是说不出话。


    “不能以任何方式告诉她,你的处境。”


    身体往下坠了一下。


    “你不能干涉她受刑,那里你无法到达,你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我会带着你过去。”


    昝文溪忽然举手示意自己想说话,嘴巴就开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继续重复救不到李娥的命运,那个李娥,是什么样的李娥,奶奶呢,其他人呢?”


    “是你第一次经历的那个,你会回到原来的那个时间。”


    “我知道了。”


    昝文溪垂头看着河里的泡泡,粘稠地鼓起一个又一个包,仿佛勾了很多层水淀粉,五光十色,倒映着李娥的面容。水底下,幽幽地悬浮着无数短肢,残骸,扭曲着的肢体,痛苦地叫嚣着,声音渐渐平息。


    噗——鼓起来的泡泡,流动着,昝文溪说:“这些泡泡,是怎么形成的?是这些鬼的记忆吗?为什么带我来的鬼差说早已发生,如果我是这次才导致李娥的命运,那第一次你一定撒了谎,故意没有提我的部分。如果是上一次我被拖进河里,我的尸体应该在下面,那我才能看见这个泡泡,而第二次,我的尸体在李娥家里,这里怎么还有我的泡泡?”


    她表达得有点乱,但孟婆知道她的意思:“这不是你的记忆,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你都无法知道你死后,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不是么?”


    “那这是……”


    “我起初不是说过么,它倒映着将死之人的命,它不是记忆,它倒映着你的命运。”


    原来将死之人,指的是她,她还要再死一次,两次,千万次。


    昝文溪有限的知识里,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她不再说话,沉默地闭上嘴,感觉嘴唇之间黏连在了一起。


    第128章 番外:一家子的幸福生活vlog-解锁版


    李娥不知道自己跟昝文溪说的话, 有几句来得及听。比起刘文华和赵斌的痛苦,昝文溪的死称得上是平静,安安静静地枕着她的胳膊, 靠在她怀中,像是熟睡着,下一秒要起来撒娇说李娥亲我似的。李娥端详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人死后就会变沉, 昝文溪压得她胳膊酸痛,她松开尸体, 望见灶台的火。


    她还记得甜甜的叮嘱,她留下的那一份骨灰还在柜子里搁着,这会儿火苗在没吃到任何柴火的情况下陡然窜高, 像是甜甜挣脱项圈去吠叫似的, 火苗往上顶啊顶,好像抬起两只前爪不停地往前够,李娥忽然不忍心,抬起锅, 让火苗继续往上窜。


    说来这火已经窜了这么高, 却不扑到她身上,她的衣服没烧着一点,好像特意躲开她, 呵护着她,像甜甜就算把牙齿在她胳膊上合拢,也不会咬破一点皮。她喊了声甜甜,搂住了那团火, 原来抱着火,是这样的心情, 火就烧在她怀中,却不像火炉那样炙烤皮肉,反而像太阳一样照着,明亮地绕过她的肩膀,攀到屋顶去,停留了好一阵,还要继续往外。


    屋子外有什么?李娥撞开门跌出去,屋顶上黑压压的一团,黑夜压着屋顶,不见半点月色,她看不见。又跑回家里去,那甜甜化作的火焰一跳,舔到了屋顶,好像没了力气,萎靡地压了下来,李娥仔细一看,灶台中的煤几乎烧尽了。


    她忙把手边剩下的所有煤一股脑地倒进灶里去,火焰发出一声微弱的喷气声,把这些煤块吞了进去,虚弱地长高半截,又低下头。


    “你等着!”李娥往外走,她预备给这个冬天的火炭省着点用是够的,但她没省着,过了半个温暖的冬日,早就捉襟见肘,剩下的只够铲满满当当三四个簸箕。一趟一趟地搬进家里,一块一块地喂给火焰,十指漆黑,身上也脏了,浑不在意。看着火焰一点一点长高,像小狗甜甜一点一点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狗,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是流泪。


    甜甜化作的火焰,像动画片似的,长着四只稍暗一点的脚抱着煤和柴,身子是明亮的橙,明亮的黄,乳黄,烧得空气微微荡漾着,最顶端的毛发是斑驳着的白,混着一些沁出来的暗黄,她想起狗的毛色和聪明的眼睛,噗呲地笑了。


    狗还并没有吃饱,或者说,这狗的尸体残留下的火焰并不真的是她的甜甜,虽然有着不伤害她的底线,却也有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那就是燃烧,火苗没了锅底的阻碍,很快就烧融了塑料的锅把手,李娥把锅盖也扔进去,很快就烧融了。火焰又往屋顶窜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李娥问它找什么,它当然也无法回答,只是盲目地扩展边缘,一点点扩大,把抹布也吞进去烧了,台面上也燃起了火。


    李娥静静地望着。


    小时候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划亮了火柴,在火光中看见瑰丽奇妙的幻觉,温暖的家,香喷喷的食物,还有远在天国的奶奶。她想,原来这并不是童话故事,而真是有道理在的,火光烧起,在温暖中,她也恍惚了一阵,在火中望见了甜甜还在学着去叼她扔出去的馒头,望见了昝文溪小跑着过来,坐在三轮车旁边挤着枕在她肩头。


    她往后退了几步,任由火焰在这个屋子一点点地吞掉台面上的塑料袋,菜板,调料瓶。


    回身坐在了炕上。


    死到临头,她其实是想扑灭火焰的,非常容易,水缸就在手边,几盆水的事。可一旦想起那是甜甜的火焰,她就不想扑灭它,甚至有些纵容地望着,要看看它烧到哪里。死到临头时原来本能会畏惧,还是怕了,但甜甜不烧她,她就平静地等着,仿佛此刻她的魂儿被抽去了,隔空看着她自个儿,事情如何发展,她也漠不关心。


    坐在炕上玩手机,忽然看见昝文溪的手机也还在充电,拔了下来。


    手机里除了预装好的,另外装了微信、快手、网课软件,还有花里胡哨的剪视频软件,还有个读屏的软件。她打开快手看几个短视频,全是在做菜的,退了出去。


    微信里,只有她一个联系人,她翻看着她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很久之前。


    朋友圈里只有她李娥,又看看昝文溪的朋友圈,是她做的菜,那会儿天天发,还有小视频,她都见过,有一个视频因为太长,在本地竟然过期了,但看封面,她想起来了,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哗哗地往上翻找,同步也打开昝文溪的相册,昝文溪有了“回收站”事件后应该不会删视频。


    两个手机都闪成一团,她想起那个视频,那个长长的,昝文溪自己剪的花花绿绿的视频。


    自己的手机里找到了,四分二十三秒,她刚要点开,昝文溪的手机里也找到了。六分钟。


    李娥并未有心留意时长,她发现昝文溪手机里自己留的那个视频有了个封面,封面上画了个很大的×,下面有个流泪的emoji小人,仔细一看,发现长了好多。


    那是个极其花里胡哨的视频,没有五十岁剪不出这种大富大贵的风格。


    几朵花在屏幕上跳动,八个字,八个字体,一个旋转一个跳跃一个弹跳,几乎不重样地跳了出来:一家子的幸福生活。


    屏幕黑下去,然后非常突兀地开始响起春晚时一定会播放的“相亲与相爱”的旋律,第一张照片是奶奶弯着腰擦锅,然后切得很快,奶奶倒水,奶奶舀水,奶奶回头指着她,这里就变成了视频:“哎呀我倒泔水你也照一照,发上去让人家——”到这儿也剪得乱七八糟的,她自己也忘了后面说了什么,画面就切了。


    昝文溪初次学会转场特效,画面中间又开出大大的一朵花,屏幕水波一样荡漾,拍到了李娥。


    李娥垂下眼,屏幕上的自己用手背挡着脸笑:“拍我做什么,奶奶那边呢。”


    镜头刷一下挪开,昝文溪就跟着奶奶跑,奶奶跟小狗淘淘说:“你就天天瞎跑!你再等等!”小狗淘淘就绕着奶奶转圈,屏幕上又哗啦啦地闪烁着一些彩色的艺术字,你追我赶地把屏幕堆满了,再一转,画面就成了昝文溪用前置摄像头在拍,镜头抬高,昝文溪歪着头看摄像头,晃了一下。


    李娥想起那会儿昝文溪的左眼还是歪着的,看人的眼神总不太对,显得脑袋也歪着,她都快忘了昝文溪这样子了,那段时间昝文溪整日自卑地说自个儿丑。李娥笑着继续看。


    屋子里的陈设挪了个大圈,正好挪到奶奶进屋,昝文溪一边自拍一边后退,把屋子里正在扫地的李娥,正在进屋的奶奶,和倒退着扶墙走的她,还有正在炕沿鬼鬼祟祟地想要往下跳的昝小鱼,都拍到了同一个画框里,三个人都歪着脑袋,定格了,旁边又长出很多花朵,旋转着贴满屏幕。


    “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戛然而止,忽然停下了,变成了往期的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安静得有点过头。


    水里红彤彤地泡着好些山楂,镜头里出现一双手。李娥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她正在掏山楂核,但这会儿好像不是在干活,昝文溪太会拍了,太阳不知从哪里照进来,太阳是金色的,山楂红得耀眼,她的有些疮疤和茧子的手浸在水里竟然碰撞出了一种剔透的白,她捏着果核,声音从画面外来:“……有驿站好像也比没驿站好,跑得勤一点,天气冷了我也不想买东西……”


    她那时在说什么?李娥竟然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昝文溪只拍着她的手,忽然,昝文溪伸出自己那四根指头的手也去搓山楂了,视频又切了,李娥正用湿巾擦扩音喇叭缝隙里的脏东西,她想起那天是要喊卖粽子,昝文溪怎么也不好意思,昝文溪拍下了李娥在家里对扩音喇叭喊话的场面:糯玉米!江米粽!五块钱三个!


    李娥歪倒笑,明明看过这个视频了,再看还是那么好笑,视频里的她有点憨。


    如果是原来自己看过的那个视频,后面就是一堆特效,星星特效闪着,再绕回昝文溪的脸,昝文溪的脸黑黢黢的,好像是躲在被窝里亮着手电筒,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声跟手机说:“我拍好了,你喜欢吗?”视频就结束了。


    但,昝文溪手机里的视频静静地变黑了,她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院子,院子里的杏树沉默地晃着,昝文溪坐在小马扎上,镜头里是摇着尾巴的小狗淘淘,但镜头好像在躲开小狗,要么就是狗脑袋伸过来,要么就是只有尾巴不断地晃。那只残缺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镜头剧烈地抖动一下,镜头里伸出的就是那只完好的右手了。


    昝文溪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摸着小狗淘淘,伸开两条腿,脚尖碰在一起,又分开,可半晌不说话。


    李娥看见这安静的,只有风吹和狗的脚步声的视频,她知道时间是程梓涵偷拍的那段时间,昝文溪总穿着那条破烂的薄薄的牛仔裤,在那之后昝文溪再也没拍过人的脸。


    昝文溪在视频里慢慢晃着脚,过了好一阵,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


    视频结束了。


    第129章 这夜04-完结


    李娥摩挲着屏幕, 火焰已经在身前展开,放下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 风从东边刮过来,火焰在屋子里一阵一阵倾斜。也不知是被烤的还是其他,眼窝一阵阵发热, 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沁。幸福在手心里划拉了一片薄薄的残影, 甚至无法打印下来留存,快乐的日子被悲伤更改了, 她的命运就是毫无指望地活着……吗?她不,阿强和小美在那一块薄薄的木板上漂流,小美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强永远坠入水底。


    坠入水底的是自己, 还是昝文溪?


    放下手机, 一切都没了遗憾,甜甜饿了,甜甜还在想方设法地找吃的,她猛地拉开柜子, 把里面剩下的那一撮骨灰扬进火里, 让骨灰与骨灰重逢,火苗蹿高,吞没了一整个灶台, 往火炕这边蹿。李娥推着镜子,撇进火里,木头和亚克力板被烧着,吞着, 噼啪作响。


    衣柜的隔板,衣服。柜子, 桌子,能够推入火中的,她毫不吝啬。让甜甜多吃点吧,这火焰如今是不是甜甜也说不准了,它还是没吞掉她,绕过它,自行寻觅着吃食。被子开始被卷入,插线板噼啪作响,迸射出明亮的火花。


    她撕下窗帘喂给它,纵容一直以来被她拴着的甜甜多吃点,想去哪里吃就去哪里吃。风吹向西边,火焰就窜向西边,可火焰毕竟不是甜甜,它竟然以为炕上躺着的尸体无关紧要,肆意地咬上了昝文溪的裤脚,李娥抱住了昝文溪,像是抱住了那团火,火焰迟疑着,李娥说:“你把我烧了吧。”


    火焰像一团毛茸茸的金色狮子,舔过她的头发,却没有伤到她的皮肉,像是在撒娇,李娥说:“把我烧干净,好吗?”


    她恳求着压低声音,火焰迟疑着绕过她,先去吞掉了后面的枕头和被子,好像是无可奈何,又被她吸引,试探地从发梢烧起,一发不可收拾。


    死是痛苦的,起先就是疼痛,但火焰已经足够温柔,她怀抱着尸体,尸体上的火焰和她缠绕在一起,她猛地想起什么,急迫地叮嘱它:“不要往东烧,千万不要——”


    火焰已经吞没了她,她头一回知道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烧死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刷子在身上刺,噗呲噗呲地扎出孔来,烫好像不是最重要的感受,因着火焰的温柔,她只感觉干,舌头僵硬说不出话,疼痛是细密的刷子,把她当做一条需要料理的肉排,不停地扎孔,放盐。


    火焰徐徐上升,它感到前所未有地有力量,它膨胀起来,天花板被掀翻,落入身体内,亮出一阵幽蓝的光,横梁被它吞进去,气势立即上涨,火焰扩散的速度加快,它想起不能往东,它也不愿意和风抗衡,欢快地向西跑。


    西边,它奋力咬着,讨厌的那邪祟之物就消失在西边,它追了过去。从屋顶到屋顶,很快落下来,它找到那邪恶之物,总来妨碍李娥的东西,它残存的意识想着,它总是被铁链拴着,无法尽情地把它们吓走,撕碎,现在有了机会。


    地上散落着被砍断的神像,它不认识神像,但那是木头做的,烧起来那么快,还有火烛,还有那么多纸符,火焰欢腾着把所有燃料笑纳,烧断了横梁,屋子里发出迟钝的叫喊声。


    王六女是第一个发现起火了的,那时她已经看不清到底是从哪里烧来的火了,只知道烟气蒸腾,火焰劈啪作响,愣了愣,难道是她的鬼神像那里香灰炉没熄?她奋力踹了姜四眼一脚:“起来,懒猪,起来!”但姜四眼呼呼大睡,翻了个身,毫不理会,她就起来跑去,却被更浓烈的火烟逼退了回来。


    屋顶似乎早就烧起来了,偏偏她怎么一点儿没有发觉!可恨,她匆匆忙忙地往回跑,大喊着:“起来!起来!一清!一清!”


    姜一清早就昏了过去,她抱起孙子,又踹了姜四眼一脚:“领你孙女!”姜四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王六女已经往外跑了。已经上小学的男孩本来就重,加上没有意识,王六女又呛了好几口烟,实在没力气,走两步就摔,走两步就摔,连拖带拽,膝盖快要磨烂了,好不容易打开门,堂屋传来砰的一声,横梁带着火砸了下来。


    轰——姜四眼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两条腿被压在什么东西下面,没了知觉。


    他推着身边的姜二楚,姜二楚咳嗽好几声,却不知道为什么睁不开眼,只蜷缩着咳嗽。眼睛好像被烟眯了,姜四眼看不清东西,喊他孙女:“别睡了,看看,什么东西砸我腿,我抬不起来,给我搬开,挪开!”


    女孩子说爷爷我看不见,但她还是爬着去摸,另一道木头砸在她身后,她摸着摸着,摸到了一块巨大的木头在姜四眼的双腿上压着,她说是木头,她想搬却搬不动,哇哇大哭扭过头,看见她爷爷姜四眼的脑袋被一块巨大的木头砸下来,烟气蒸腾,她看不见尸体,只看见木头堆在那里,被火烧着,她哇的大喊一声。


    想要从炕上下来,但屋子塌得差不多了,她只能去砸窗户,横梁砸穿了半截窗户,玻璃碴稀稀拉拉地挂着,一碰就掉。姜二楚哭着用肩膀撞玻璃,感觉肉都被划破了,但人也从窗台一骨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她感觉胳膊痛得快掉下去了,她也没办法去碰胳膊了,她喊着奶奶,喊着姜一清,没有人应答,火焰把整个屋子都烧了。


    烟气滚滚,有德巷化作一团火海,火焰比十个人还要高。


    李娥家的屋子早就烧尽了,火焰正在往有德巷四号窜过去。


    周同凯很少回到家里睡觉,但徐欢欢说要离婚,因为什么狗屁的米粒,他听也听不懂,客气地和她理论,是她更年期提前来了,情绪不稳定,或是工作中出现了问题,希望她能好好解决。徐欢欢二话不说就要跟他分居,他说这对他影响不好,单位里的人怎么说?徐欢欢说就说她爹生病所以得回去好了,给了他个借口就走,回来一看,东西都搬走了,是铁了心。


    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打算好好地分析一下婚姻出现了什么问题。是的,他周同凯出轨了,可抛开事实不说,徐欢欢她就没有错?两个人一起去医院检查,生不出孩子是徐欢欢的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因此对她发火,她还想怎么样,地位要多高?想窜到他头上去?要他去赔礼道歉?


    怀着点闷火,下了班,还是把车开回了有德巷,说来也奇怪,那拎着茅台上门被他顶回去的赵斌也不来了,不知道又憋着什么馊主意,影响真不好……他回家潦草地吃了点冷饭,想着少年夫妻老来伴,徐欢欢难道不懂?他从没提过离婚的事情,那些萍水相逢推杯换盏的女人能持续多久,不过就是图个新鲜,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抛弃她了?现在徐欢欢要抛弃他?该不是外头有人了吧?


    周同凯睡下了,但总睡不沉,像是被魇着,梦境颠三倒四,总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喘不上气,好像走楼梯越走越窄,电梯不停下坠。睁开眼一看,世界好像另一场梦,火焰烧着了被子,近在咫尺,烤得他慌了神,连忙抄起还没被烧着的东西拍身上,仔细一看,火怎么这么大了!他奋力穿鞋跑出屋子,看见了通天的大火,想要往外跑,猛地想起了什么。


    这是个好机会,有些东西——烧了可就更有余地了!他飞跑出去,从车上拿下公文包,怕赶不上这趟火,回过头冲进院子。


    火已经烧到了院子里,他铤而走险,为了让公文包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钻进了火场中,门已经被烧变形了,漏出个大窟窿,他把公文包塞进去,刚松了一口气,看见袖口又被烧着了,连忙拍着火,匆忙地后退两步,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硬块把他绊了个趔趄,翻了个身,一手扎进了一团烧着的塑料纸里,塑料沾在皮肤上,烧起几个大泡,还在源源不断地烧着,他不停地把手在地上蹭着,两只脚挪动着往外跑——大门廊被烧塌了,轰然砸下来。


    姜二楚的喊叫声终于刺破了黑夜,蹒跚着的老太太走出院子,惊慌地抬头看,望见了那场大火。


    好像是一场极大的巧合,又似乎是有冥冥之中的意志作祟,一墙之隔,她这边毫发无伤,那边已经成了火海。


    她从家里拖拽出长长的,昝文溪给洗澡的水箱灌水用的胶皮软管接在水龙头上,打开水,把水管从墙头抛了过去。


    李娥的门锁没锁,她不知道,火已经把门烧酥了,一胳膊顶开,火焰猛地往后退了,她走到院子里,从墙头拽下那流着水的水管,手指抵住水管口,水流喷射出去,火焰都躲开她。


    红灯笼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铁丝,空空的壳子落在地上,被火焰舔了又舔,门板掉了下来,窗棂也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人影。


    昝秀贞把水喷向人影,看见了是坐在炕上的李娥,李娥怀里抱着一具焦尸,李娥面无表情,像另一具焦尸,却还能说话。


    李娥喃喃地说:“叫我死了吧。”


    昝秀贞端着水管冲进火里,火焰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老太太用水管兜头浇了李娥一身,可李娥好像早已被烧化了,仅维持个人形而已,被水浇了就开始坍塌,皮肉扑簌簌地往下掉。


    昝秀贞调转水管,看着她怀里的那具尸体,劝李娥说:“她已经死了,放下吧。”


    李娥却抱得更紧了,焦尸和焦尸的脸颊贴在一起,皮肉就黏连着,成了有两张脸的怪物。


    “要是来生能投个好胎……李娥,放下吧。”昝秀贞劝说着,自己也泪眼婆娑起来,命运怎么对她这样,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她不去看,不亲眼送,就没有失去的命运。为什么总叫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们死得这样凄惨,没有人形,她不想看见,为什么她耳背,不叫她眼瞎?


    “我造了杀孽,我投不了胎啊……”李娥的尸体依偎着昝文溪的,李娥是死是活,昝秀贞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人还能活——皮肉都被烧透了,哗啦啦地散架,被烧焦的肉皮变成炭,像下雨似的往下落,胳膊上的骨头还抓着另一具尸体不放,昝文溪爱上的是个什么人?是个疯婆娘,你说不清她是爱还是绝望,昝秀贞没办法对李娥说任何重话,只期盼曾经说过“我给你养老吧”的李娥能再安心些,要是自己说“好,你给我养老”,李娥是不是就不会死?


    只是假设,昝秀贞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对李娥说:“李娥啊李娥,你死了还对我说话,死的感觉好受不好受?要是死了能好受一点,我也跟着你去了!”


    李娥想要回答,但她终于彻底死了。


    再度看见鬼门关,有两个鬼差押着她的脖子,牵着她在路上走。罪孽太重了,她越走越沉在泥淖中,如果没有鬼差搀扶,她早就被埋进去了。她说,灰飞烟灭是不是就是去受刑?她还能不能再见一面昝文溪,死的时间相隔不久,昝文溪的死是地府害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她说着话,鬼差回过头:“你等着吧。”


    等着?是什么意思?李娥被鬼差拖着,终于走进了鬼门关,回过头,望见了一片漆黑的海,海上隐约有个人坐着,她看不清,被按着低下头,就听见了对她的判决,内容她都听见了,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好像对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其中玄妙,无法说出。再抬起头,她已经被牵着走进了另一个地方。


    是有德巷。


    “你的灵魂会永远徘徊在这里。”


    有德巷二号,门口还挂着春节的对联。


    这是枉死牢狱,她要永远在此地徘徊。有德巷后头连着有仁巷,但在这里,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巷子,头顶是不变的一片浓重的灰烟,脚下的土地也弥漫着散不去的火燎味。


    押送她的鬼差忽然齐齐松开手,她已经做好陷进土里的准备,脚下一虚,扶住了墙。


    左边的鬼差说:“你等着吧……”


    右边的鬼差说:“你就要等到了……”


    左边的鬼差说:“可惜这是惩罚……”


    右边:“你将永远受苦……”


    门忽然打开了,李娥呼吸一窒,刘文华靠着墙看着她,鬼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回头,赵斌贴着墙,朝她走来。


    刘文华也朝她走来,掐住了她的喉咙,逼迫着她仰起脸。


    啊……


    她望见,在那浓重的灰烟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一条扁扁的小船,小船上探出一张脸。


    等到了。


    啪嗒——下雨了,昝文溪死后的鬼魂在船上,漂泊在那灰雾中,渐渐不见了,只剩下那一滴雨,落在脸颊上。


    明明有千般冤屈可说,此刻也说不出半个字。刘文华不是真正的刘文华,赵斌也不是真正的赵斌,她的惩罚是一遍遍饱尝自己的痛苦,唯有那一点指望,那一点,眼泪化作的雨,她推开刘文华,推开有德巷二号的门,院子里站着她的叔叔,她的婶婶,父亲,母亲,王六女,姜四眼,他们都看着她,回过头,那阴天一样的灰云好像从未漂过一艘小船,视线被遮蔽了。


    一只手臂,两只手臂,她母亲哀嚎着,所有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鬼哀嚎着,抓住她的脸,往下拖拽,拖拽着——


    黑夜亮如白昼。


    这场火到底怎么回事!昝秀贞没有见过这样有意识的火,绕着她,不把她这个老太太烧掉。在她说完之后,火焰也倔强地不肯烧她,好像有人下过命令,宁可把李娥烧成炭,彻底塌毁,也不沾老太太一根头发。


    风还在吹,可火却不动了,除去早就塌了的有德巷五号和东边的一号,剩下的这三个院子,都成了一片废墟,姜二楚的哭声也止息了,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这一场安安静静的火焰烧着,不再扩张地界,它就要烧,要烧透,要烧干净,把每一寸地方都化成灰——昝秀贞看着李娥成了焦尸,出门去找姜二楚,看见门口趴着的昏迷的小孩。


    昝秀贞从李娥的屋子里用簸箕装好了那一团被烧化的骨头,有些骨头是昝文溪的,有些是李娥的,她把它们都埋在了杏树下面。她也顺手救了姜二楚,也终于见到了她的父母,忙忙碌碌地把孩子接走,连句道谢也没有,姜二楚回过头,昝秀贞在门口看着小汽车,也看着她,姜二楚上了汽车,和她的父母一样一言不发,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天之后,昝秀贞又开始捡垃圾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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