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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牛尔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常觉亏欠


    奶奶已经睡下了, 电视徒然地播送着广告。关了电视,家里冷清。猫钻去炕头,在奶奶的枕边, 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圆饼。两套被褥摊开,她掀开被子一角摸着里,手心手背都温热了。


    她急忙转头出门, 李娥还在外头冻着。


    可出去看, 李娥已经不在了,小狗淘淘也回了窝, 她凑近墙壁踩着狗窝探头看,李娥的灯亮着,原来是回去了。


    有时候幸福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却又因为要失去而显得格外珍贵, 她在寒风中捉着幸福体会,慢慢咂摸着其中的味道。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如果别人知道自个儿的死期,会如何度过?没有参考答案,她就这么茫茫然地一会儿难过, 一会儿纠结, 一会儿欢喜,心里酝酿着杂烩汤一般复杂的情绪,捧着一颗惴惴的心钻进了被子里。


    她好想李娥, 明明几分钟前才见了面,拥抱了,说了贴心的话,分享了幸福, 可为什么心里那么空落落的,甚至都觉得有些孤单, 她真奇怪,她闷着被子翻来覆去,抓心挠肺地捂着耳朵,好像捂住耳朵根,全身就不痒了,痒是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她甚至想要像奶奶似的在膝盖上裹塑料袋来保暖,以免不知道哪里来的寒风往心里钻。


    到底还是睡不着,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大家就这么睡下了,好像天大的事砸下来,结果无非就是吃饭和睡觉,在这之外呢?谁给她止痒,谁给她解渴?她吞咽着唾沫辗转难眠,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擦擦额头的汗,蹑手蹑脚地起来披了外衣,匆匆往外跑,李娥的灯透过墙缝,她心里一喜。


    李娥给她开门,她敲门声很低,可李娥就是能听见,昝文溪想,李娥也没睡,李娥在做什么,也没洗脸,那唇色仍然殷红,她迫不及待地抱住李娥,好像抓住了“幸福”,眉开眼笑,李娥搂着她,一手去挂锁,另一手勾着她的后背。


    她小声说:“亲我。”


    话音还没落,她先不要脸地去亲李娥,沾一点红在唇角,口红的香气很陌生,她本能地嗅了嗅,咔哒一声,锁终于挂好了,棉服险些被风吹走,被李娥笼住了。


    就在这大门里头贴着门,避着一点风,李娥偏过脑袋:“快进家!”


    李娥拉着她的衣裳,趁此也裹着她往前拖,她推推搡搡的,好像一步也等不及,和李娥分开半寸都觉得难捱,脚步乱得厉害。刚进家门,被灯光晃了下眼,眼前就黑了下,她闭着眼,怕李娥听不见,提醒说:“李娥,亲——”


    她的请求还没说完就得到回应了,嘴角一塌糊涂,她还咬了李娥一口,唇齿说不出的话都紧挨着传递过去,原来李娥跟她是一样的,李娥也想她,她的外套成了垫子,被两个人的身体压在墙上研磨,她好喜欢被李娥弄,温柔又有劲儿,像是李娥的一块面团,疙疙瘩瘩的一块面被李娥的手摆弄,就光滑柔软,她是一团刚和起来的面,要李娥的手来调和。昝文溪害羞极了,可她很想很想,她想李娥的心情就像火烧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冷不冷……你……别感冒嗯……”她想起李娥在外头冻了那么久,李娥和她可不同,她还算健康,李娥身上本来就有旧病,李娥歪着脑袋笑她,咬着她的耳朵慢慢卸了劲儿:“冷。”


    说是冷,但也没动地方,昝文溪也软得站不住,搂紧了李娥,过了好一阵说:“我去添块炭。”


    “不用你去,”李娥靠着她,又问她,“奶奶说什么没?”


    “她睡着了。”


    “那你跑来和我偷情?”


    昝文溪听见“偷情”,还联想不到自己的行为,心里想李娥又说怪话,哼哼唧唧地说:“我想你了。”


    “就跑来?”


    “想跟你弄这个,也不只是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特别想跟你一起,”昝文溪还以为这是个一问一答,说完了又害羞,看看李娥的嘴唇,推着人家,“嘴巴花了,我去添炭,你摊开被子睡吧,屋子里冷。”


    她钻出来,外套落在地上,她匆匆捡起来,从这片地方扔到另一片地上。进家匆匆添了两块煤,李娥有好好生炉子,没在家里坐冷炕,灶里的火还烧着,锅里有热水,正袅袅冒着热气。


    放心地转回,炕上早就摊开了一张褥子,李娥又拿了个枕头撇下,拍拍,她就乖乖钻上去。


    幸福之上还有更多的幸福,幸福是头顶晃荡的天花板,是软腻融化的肉身,她想幸福这东西会上瘾,有了一点就会想要更多,没有止境,有过幸福的人就会知道不幸福是什么滋味,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是件什么事。


    昝文溪怕把“爱”字说贱了,就不停地说“我想你”,幸福是和她爱的人依偎着,做什么都愿意。是的,她现在明白“爱”是什么了,她说了几百次的爱,爱就是幸福,她爱李娥,还没分别就想念,好像要把死后不能再相见的想都透支了,李娥不嫌弃她嘴巴笨拙,脑子不好用,李娥也爱她,她能重生一次和李娥相爱,她真幸福。


    她想通了,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能够做的事情那么有限,生或死都掌握在李娥自己的手里,她不再强求。她只要抠抠搜搜地珍惜每一分钟就好了。


    她半夜跑去李娥家,夜深时再回家,忙忙碌碌。


    灯还关着,奶奶也睡着,发出微弱的鼾声,她锁好门,心满意足地钻进被子里。


    凌晨四点,她听见了动静,睁开眼,但身体实在困了,一切声音都模模糊糊。她听见奶奶起床的声响,奶奶摸了她的脸,猫换了个位置,趴到她被子里蜷缩,她迷迷糊糊地问:“奶奶,去哪里?”


    奶奶没有回答她。


    冬日的凌晨四点还压着点沉重的黑,颇具分量地在头顶笼罩。风呼啦呼啦地往衣服里钻,轰轰隆隆作响。


    昝秀贞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游走,街上路灯轻轻托出一条路的暗淡的光。


    走,向乱葬岗去,向那捡到昝文溪的荒地里去。狗娃给她托梦说已经去投胎了,她还能遇得到吗?要是遇不到它,或许哪里又有什么别的鬼魂能遇到?她早就是半条命进了地府的人了,侥幸因为她的小溪又活了这么多年,这会儿阎王爷怎么不来收她?叫她问问清楚,叫她换一换命。


    她总也照顾不好昝文溪,昝文溪先天只是外在残疾,智商都是正常,是后来发烧没及时医治才成了那样。是她以为让昝文溪跟小孩一起玩耍,就不会有那些恶心的大人对昝文溪做龌龊事,但还是害死了她——人都死了一回,怪不得种种怪象,面容改变,个子长高,忽然变得聪明,她早该意识到,只是年纪越大越心存侥幸,她以为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让她眼见得小溪变得越来越好。


    三轮车在寒风中真难蹬啊,顶着风,只要稍微一松劲儿,三轮车就会被风吹得往后退。昝秀贞的老寒腿吃不住这样的寒风,被风擂一巴掌,就酸软异常,车子不停地往后。


    她索性扔下三轮车,裹紧了头巾,奇怪,走路反而没有那么强的阻碍。她顶着风走到那条路上,可这条路走来走去,都只是普通的水泥路,并不通向地府,老太太找死都无门,在坟地里徘徊了好一阵,喊着狗娃——


    但狗娃已经不再回应她了,投胎了,狗娃尽心尽力等了她那么久,是该投胎了。


    她还能指望谁呢?这四面八方所有认识的人里,和这些鬼魂阴司有所交集的,只有王六女了。


    可王六女的孙子,间接地造成了昝文溪的死。她没办法低下头,她也不相信王六女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办法,与其指望王六女帮忙,不如提前警惕王六女不会暗中做些什么吧,想想看那一家人有多不好,狗娃活着的时候谁都不咬,光抓着她们家的人吠叫,想想李娥家那只很久没咬的狼狗,不也被王六女视为眼中钉,天天喊着要毒死吗?


    她怎么办?


    阎王爷,老天爷,这么多爷,哪个能帮帮她?哪个看在她昝秀贞从没害过人的份上开开恩?


    还有那孟婆,孟婆你收了狗娃的贿赂,能不能来收走我的鬼魂,叫我做什么也行?给个贿赂的机会,投胎,或者活久一点,总有点办法吧?就是得了绝症的人,也不能今天确诊,明天就进棺材吧?


    求神无门,求鬼无望,她回了家,昝文溪已经把炕烧起来,做了早饭等她。


    蒸面饼,撒了花椒抹了葱花,还有稀饭和咸菜。这是李娥的习惯,蒸面饼也是跟李娥学的。


    昝秀贞去掉脑子里关于李娥的念头,脑海一亮,忽然寄希望于现代医学。


    她怕见医生,怯怯的,唯唯诺诺的,那些陌生的仪器,面孔,价格,她都害怕。


    这会儿也没办法了,她命令说:“赶紧穿衣服,走,去医院检查检查,我不信人说死,就嘎嘣死了,身体总有个反应吧,我们去检查检查,你身上有什么病灶。”


    昝文溪拿了个塑料袋打包起半张饼踹在怀里,跟奶奶去了医院。


    体检套餐两千元全套,并且需要空腹,而且最早只能约下个星期。


    下个星期,那就晚了,这和刚确诊就入土有什么区别?


    昝秀贞眼前一黑,扶着椅子猫着腰坐,半晌没站起来。


    她的小溪竟然还笑得出来,从怀里把面饼拿出,居然还是温热的:“奶奶,吃饼。”


    好傻的一个姑娘。


    昝秀贞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跟姜一清去铁路,有什么好处!那两个混球,那两个混球!啊,你跟谁玩不好!”


    昝文溪端着保温杯去接热水回来:“吃东西,奶奶,这不是很好吗,有人走在路上,忽然就出车祸死了,家里人不是更难过吗?我还知道我什么时候死,那就说明我这几天肯定不死,那我们吃点好的,快快乐乐的,多好呀!”


    昝秀贞拗不过这个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李娥说给我养老,是什么意思?你早就托付给人家了?你把人家当什么,就是结了婚,要是你死了,人家想走就走。你的事,你早早谋划着,憋到这时候才说,你看看!什么都解决不了了!”


    她气得眼晕,昝文溪憋着天大的秘密,险些憋到尽头。


    “我想让您多快乐几天,不想跟您过的日子里,还天天难过我要死的事情……我不说,就是怕您这样,要是把日子都用来看医生,那还做什么正经事呢?”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天天去人家李——”


    昝秀贞把话咽回去了。


    “我陪您看电视,我给您做饭,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好吃,我就不做。我去买菜,我喂狗。您一直担心我嫁不出去,没有人照顾我,现在也不用担心啦!”


    昝文溪高高兴兴地跟她说些不正经的俏皮话,把知道死期说得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明明白白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死,我也不要棺材,就把我烧了,在树底下埋着,到时候虽然我不能投胎,但是您看见树上结杏子,就知道有我的功劳,知道我过得好。”昝文溪越说越起劲,还安排起了死后的事情。


    昝秀贞看着医院上的各种挂画,怨恨着医院,怨恨着老天爷,怨恨着自己,不想说话。


    “李娥说,我死的时候,她想来送送我,那天别赶她走,好不好?”昝文溪靠在她腿上,像猫似的撒娇,蹭来蹭去,“我就死在家里,我哪里也不去,叫她来嘛。”


    昝秀贞在心里挑剔了很长时间,闭了闭眼:“李娥不坏。”


    “李娥好。”


    “只是不坏。”


    “好”和“不坏”之间差距那么大。


    “不坏”是她在可惜,李娥为过去的事情承担了的代价已经很重了,再做同性恋这种错事,命运还要给李娥什么代价?李娥不算好,李娥出轨的事情是确凿无疑的。


    可李娥不坏。


    她的小溪好,但命运很坏——但已经是这样的命运了,那她就允许小溪做点坏事。


    也轮不着她允不允许,她总是亏欠,丹丹,狗娃,小溪,万事都是遗憾。


    第112章 各有心思


    “猜我看见了什么?”姜四眼对着妻子咕哝, 说完了,才想起自己在墙上打孔这事儿过于见不得光,脸白了又白, 翻了个身,还好王六女没听见,反而是姜一清这混球感兴趣地问:“跟墙洞看见的?看见的什么?”


    “睡你的觉去!”姜四眼踹过去一脚, 踹错了角度, 踹到了姜二楚,把姜二楚踢醒了:“踹我干什么!干什么!”


    王六女被小女孩不依不饶的叫喊惊醒了, 起身掀开被子:“叫,再叫我给你妈打电话,叫个球!”


    打扰到她睡觉, 谁也别想安生, 她起来把姜四眼的被子也掀起来:“叫个够!”


    姜一清嘻嘻笑着,很知道怎么煽风点火:“爷爷说他跟墙洞看见个东西。”


    姜四眼挣扎着扯被子:“混你妈的球,老子没说!老子就说看见个东西。”


    “好好看,你就好好看吧你, 四个眼睛好好看, 看死你算球!”王六女恶狠狠地拍着姜四眼的枕头,姜四眼咕哝着下地去倒了杯水。


    消停了会儿,姜一清说:“爷爷挡得可严实了, 但我看见了。”


    姜二楚说:“什么?”


    姜一清不说话,只朝着他奶奶嘻嘻笑。


    “睡哇。”王六女给孙子盖好被子,款款等着那杯水进了肚,横过来躺下。


    姜四眼脱鞋上炕, 王六女忽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笑:“看李娥?那个小窟窿哪够看,去人家家看去呀!”


    姜四眼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就不算秘密了, 装作睡着了,哼哼地发出鼾声,王六女骂了句他妈的。


    能看见什么?第二天清早,把双胞胎送进学校,王六女还是问起来了。


    自从那条恶狗消失了,家里头消停了不少,但稀奇的是,厉鬼们却越发不去李娥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娥去别处请了高人,但不应该啊!狗死了,倒是便宜了她这个畜生丈夫,天天流着口水看年轻寡妇,透着墙洞干些腌臜事,恶心得让她不想多看。


    “什么也没看见。”姜四眼窝窝囊囊的,敢做不敢认。


    王六女冷笑:“看见李娥院子里头光屁股了?”


    “那倒没有。”


    “你这语气还挺可惜,恨自个儿没长六个眼,好好看仔细?”


    “叫你说的,我就是看看,我真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姜四眼叫屈,立即把自己看见的事情说出来,“我晚上看见昝傻子跟李娥亲嘴了!”


    王六女斜了斜眼,嗤笑了一声:“哪年的老黄历了,让你看见了?”


    “咋,你也见过?”


    “没见过,我也知道这些事。我什么都知道,你还不晓得老娘的厉害。”


    迎头撞见了去上班的徐欢欢,王六女知道徐欢欢看不上这巷子的人,但回回就要寒暄添堵,凑一凑人家的冷屁股:“徐老师,我今天还看见周主任呢,咋不送你上班呢?”


    徐欢欢微笑:“我呀,我没见到他,怎么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服务别人呢,我这个群众就自力更生了。”


    徐欢欢也是豁出去了,知道王六女把周同凯出轨的事情拿出来说,她自己先拿出来,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男人怎么样,哪怕自己在乎,也不能叫外人看出来。她徐欢欢没了男人还不能活了?尤其在王六女跟前输了就是奇耻大辱。


    王六女噢了一声说:“到底是文化人,说出来的咱们听不懂。哎呀,上班忙,忙去吧,我回家做饭去了。”


    徐欢欢微微笑着,立在原地。


    王六女猛地想起什么,忽然扭过头跟徐欢欢说:“哎,有个事情我忘了跟你说了,这几天昝家的小傻子还去你家不?哎呀,你知不知道她呀,跟李娥——”


    “哎呀,不知道,”徐欢欢一摆手,心里暗恨,“好长时间不来了,我也没那个时间教人家,说起来我听说你们家一清二楚的那个学习又退步了……尤其是一清,又考了倒数,哎呀……”


    她是哪里听说的,王六女无从得知,老师是一个手眼通天的物种,老师说的话是金科玉律,老师犯的错是全老师共同承担,老师在人类灵魂的工程上集体按了手印,同一个学校,不同的学校,只要是“老师”说起学习,没文化的王六女就得闭嘴,姜四眼咕咕哝哝的,王六女想要争辩什么,徐欢欢已经扭头走了。


    徐欢欢下班时看见昝老太太骑着三轮,载着傻子回家,两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车斗里放着几根玉米,一些土豆,车把上挂着排骨。老太太皴皱的脸上毫无波澜,昝文溪眉眼带笑,看见她,还打招呼说:“徐老师,来我家吃排骨呀。”


    老太太知道昝文溪跟李娥的事情么?昝老太太捡破烂,除了院子里有味道之外,是个人缘很好的平和的老人,经常去看别人打麻将,偶尔上手替一替别人也不会输赢太多,因为捡废品总能捡到一些还能用的东西,别人家里有些需要的小东西,总能在人家这里找到。昝老太太拥有的尊敬比人类对老人普遍的尊敬多出小指头那么点。


    徐欢欢说:“好。”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她登门进去,果然看见了李娥,李娥正在轻手轻脚地在面团上抹油捏花卷,昝文溪在地上烧火,锅里沸着肉香,老太太洗了洗手,正蹒跚着往桌子上放凉菜和空碗,跟李娥说:“捏大点,你的太秀气了,不吃小花卷,吃大花卷。”


    李娥手上一停,搁在笼屉上,另捏了个还是那么小:“呀……习惯了。”


    徐欢欢进门,李娥抬头瞥了一眼,老太太倒是热情,指了指桌子:“饭马上就好,上炕坐。”又对李娥挑挑拣拣的,“你剂子切大点,你这小的,一口一个,人家吃不饱。”


    只听说家里头媳妇手笨,做出来包子饺子大如斗不好看,没听说过嫌弃人家做得秀气的——说起来怎么还嫌弃上了。


    徐欢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果说非得沦为聊八卦的市侩小民的话,她宁可看看李娥的八卦也不愿意跟王六女嚼舌头。她被李娥几次三番地顶回来,竟然还想来看看怎么回事,看看李娥是不是真无耻到跟未成年搞在一起了,前半辈子爱男的,知道自己在男人里头名声臭完了,就来祸害女的。


    她说这多不好意思,说着就要上手帮忙,洗了洗手,可李娥也不知道是有意把她挤出去,还是手脚太过麻利,一转眼就收拾妥当,盖了锅盖,案板擦干净放了下去,昝文溪好像和她配合了几百次似的,站起来拿了抹布把炕上散落的零星的面粉擦去。


    徐欢欢笑着说:“我回来看见你们拎着排骨,专门来看看做好了没,没想到这么快,我家里头买了熏鸡,一会儿我给拿过来。”


    李娥又抬头看了一眼,不悲不喜,也没生气。


    她特意去赵斌那里买的熏鸡,赵斌或许不认识她,但大家都认识塑料袋上的赵斌两个字,昝老太太倒是没说什么,接过来说:“快上炕坐吧。”


    背对着李娥,老人端来个深口盘,隔着塑料袋把熏鸡撕开,然后把肉倒出来。


    徐欢欢提醒:“哎呀,就用塑料袋套着就行……”


    “洗个盘子,不费劲。”老太太说,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扶着炕沿猫腰,扔进了火里。


    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护着李娥?


    徐欢欢端详着所有人的表情,昝文溪留意着竖起耳朵,李娥倒是没事人似的擦着灶台洗抹布,昝文溪提着暖水壶冲开满壶碎茶叶,倒出四杯淡青的茶水,抬头看看她,朝她热情地笑着:“徐老师,今天的排骨做了好些,你多吃点。”昝老太太指挥着李娥:“一会儿给狗多饮点温水。”


    李娥低眉笑着,也不知道听见这声嘱咐没,拧着抹布晾在一边,老太太已经放心地盘腿上炕了,屋子里蒸汽升腾,等着花卷和排骨一道出锅,李娥收拾了一下,倒了一不锈钢盆热水晾着,屈身上炕,坐在炕尾,老太太从徐欢欢背后扔了个垫子过去:“坐着。”


    李娥抬抬腿把垫子抽回去坐着,昝文溪把地面扫干净,洗洗手。


    “好了,可以了。”李娥抬抬下巴,昝文溪在地上脚步一错掀开锅盖,把花卷都夹在盆里,把一锅肉捞出来,排骨,土豆,玉米,虎皮蛋,油汪汪地挂着汁。


    桌上有花卷,熏鸡,和凉菜。凉菜是土豆丝,豆芽,豆腐皮,洋葱丝,香菜蒜末凉拌,花卷没有巴掌大,褶皱均匀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气,排骨软烂,在柴火大灶的炖煮里荤香四溢。


    徐欢欢打量着李娥,李娥垂着头不太说话,昝文溪看着李娥,昝老太太好像有点回避看李娥,但时不时会说两句,好的坏的,有道理没道理的,就是要说说,腿不要那么摆,别只吃菜多吃肉,你看你的花卷这么小,夹了一个又一个,多让人不好意思。


    昝文溪埋头吃饭,带着傻子惯有的天真开朗的笑容看这一桌子人。


    徐欢欢说:“李娥上班不忙?”


    前两天李娥还像疯狗似的骂她,徐欢欢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忙。”李娥说。


    昝文溪热切地问她:“徐老师,你忙不忙,这几天能不能再教我几个字呀?”


    “好呀,你来吧。”


    李娥说:“你别总麻烦人家,人家老师们都很忙。”


    “没有,不忙。”徐欢欢说。


    昝文溪说:“啊呀,好,那就等你不忙的时候我去找你,好不好?”


    徐欢欢当然说好,昝老太太说:“快吃吧,没见过你们这,吃肉还要说话的,搁在我们那时候,你多说一句话,就少抢一块肉,快点吃。”


    第113章 我教你写


    吃了一顿排骨出来, 徐欢欢得出了结论,李娥融在这一家子里,是有德巷一号的编外人员。怅然若失地得出答案, 却没有学生来听她的解题思路,也没标准答案给参考,这一切就都是“略”, 徐欢欢概括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关注李娥的事情, 好像被李娥看不起是一种耻辱,她一半羞耻一半关切地看向李娥, 想不通自己从来都是低着头看人,怎么回过神来就坐在同一条炕上,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傲慢无处施展, 那一家子身上都有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她的眼神对李娥来说无关紧要。


    周同凯晚上果然没有回来,徐欢欢自己躺着想事情,脑子里闪过“庸俗”两个字, 渐渐地, 这两个字越来越大,压在被子上喘不过气,她翻来覆去都觉得呼吸困难, 掀开被子开灯,该备的课都做完了,该写的报告也写了,家里也收拾干净了, 该沟通的也都睡下了,她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 忽然像头一回看见似的,惊异地端详自己的书架。


    人家都说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她什么时候攒了这么一架子书没有读?除了被翻旧搓皱的词典之外,那些全新的明史套,厚重地压下来落着灰,感兴趣的科普读物,气象,心理,哲学,书脊硬挺地挤在一起,像始终不能胡的麻将牌立着,一二三条,四五六筒,七八九万,她随便抽一本出来坐在灯下看,仿佛看书会摆脱她内心深处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去你的吧!


    徐欢欢把书扔在桌子上,打开手机刷起了短视频,短视频很好,每一条都那么快乐,不快乐的刷过去就好,但心事能这样瀑布流地一落而下,高兴的点两下,不高兴的就刷过去?她甚至都没有具体的词汇来形容烦闷,她想起自己是个老师,那身为老师的高傲猛地跳了出来,把手机也“去你的”了,躺下翻了好几回,忽然福至心灵,从脚边把手机扯回来。


    点开朋友圈看,最新更新的一条竟然是李娥。


    李娥更新了几张排骨和花卷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还自己给自己留言说:亲们别着急,等开春了就开工出来,等我。


    看看时间,徐欢欢私聊李娥:“咋还没睡呢?”


    时间是凌晨两点。


    李娥隔了十来分钟回复说:你也是。


    徐欢欢:前两天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李娥发来个表情包,小孩子摇头:没关系。


    李娥这样大度,徐欢欢是信的,但这跟碰个软钉子有什么区别?


    “二姑娘在你家不?”


    李娥“正在输入中”了一会儿,回复说:在呢,怎么了?


    她也只是一问,李娥这是说实话,还是说“我是□□呢”这样的故意的?徐欢欢发现自己容易过度理解,李娥这样的没文化村妇有时候迸发出一些似有若无的不好惹的气息,短短几个月之间李娥就从那个开早餐店的懦弱寡妇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浮想联翩:“明年还卖盒饭?”


    “是这么打算的。”


    “噢,挺好的。”


    李娥就没回复了,徐欢欢连忙追一句:“你的手艺是挺好的,那个排骨跟花卷都好吃。”


    李娥:哈哈。


    徐欢欢心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会再腆着脸跟李娥说话了。


    但李娥正好又发过来个什么东西,是一张名片,制作得比较粗糙,但信息都很齐全,头像,名字,电话号码,下面写:二姑娘盒饭,优惠实在,美味可口。


    李娥:您给参谋参谋,这名片还缺点什么吗?


    李娥:我听说现在有些店,没有正经铺面,专门做外卖,也有搞头,等我攒点本钱,说不定可以做这种店,到时候再想办法开有座位的店。


    徐欢欢说:“这名片挺好的,就是没有什么设计感。”


    这“设计感”一出,徐欢欢挺胸抬头说:“我给你弄一个。”


    她随意打开个修图APP,套了个模板,把李娥的那堆信息重新排列了一下,把原图发了过去。


    李娥:谢谢。


    徐欢欢感觉拉近了点关系,于是问:“二姑娘在你家做什么呢?”


    李娥:写字。


    徐欢欢:“哦,说是来找我认字。”


    李娥:不用麻烦。


    徐欢欢:这也太晚了,天亮了再写,也不着急这会儿。


    李娥:是呢。您也早点休息。


    徐欢欢停顿了一阵,她实在很想确认下有关同性恋的事情,但人关系稍微拉近点,反而问起来冒昧,手指头停了很长时间,她发:二姑娘还小呢。


    李娥:不小了,二十四了。


    徐欢欢:咋可能,我听说十七了。


    李娥:你听说错了。


    徐欢欢正在想如何回复这么让人不好回的一句,她搬来有德巷这么多年,昝文溪绝对!没成年!


    李娥:成年了。


    李娥好像知道她心里头要说什么——仔细想想,她确实说出过口,李娥轻轻地回了那天的话,徐欢欢握着手机想着那头的李娥的表情,李娥是冷冰冰地反驳她,还是微笑地摆出胜利的姿态,亦或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随口一提?


    很快,李娥的话就发过来,印证了她的想法:你当我是什么?


    徐欢欢说:我是有点担心。


    李娥:我没有丈夫,她也成年了,怎么了?


    李娥承认了。


    徐欢欢沉默一下,慢慢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然后说:“没事。”


    好像人与人相处总是欺软怕硬的,李娥太硬气,太理直气壮,徐欢欢气势压低,无话可说。


    李娥等到这两个字的回复,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微信聊天与战场厮杀有何区别?只不过不见面不见血,一来一回,她赢了,她不管徐欢欢会不会转头截图出去广而告之,她不怕徐欢欢再回阴阳怪气,她终于赢过一次,口舌之争,意气用事,她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好了,偏偏之前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受辱是赎罪,两个人就是正当抵抗了。


    把手机熄灭放在一边,昝文溪仍然趴在桌子上奋力地写东西,写得很慢,好像拿着的不是铅笔而是刻刀,一笔一笔地往桌子上凿笔画。她生拉硬拽地把昝文溪带过来,问问要学什么字,昝文溪问了几个常用的比如“给”“饭”“吃”这类简单的字。


    她凑过去看,昝文溪立即伸手捂住了。


    “怎么啦?”她蹭蹭傻子的脸,她知道自己撒娇的分量,昝文溪如临大敌,啊啊啊叫唤着趴在纸上,好像抄作业给发现了似的,使劲儿地护住那几张纸。


    其实如果她刚刚稍微坐直一点偷看,那几个拳头大的字她全能看清,可她就正儿八经地问了,反而不给看了,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不行,我没写完。”


    “写完能看吗?”


    “能。”


    “字都认识吗?”


    “你笑话我。”昝文溪敏感地抗议,李娥想了想:“我教你写。”


    “不行!”


    “给我写的?”


    “嗯。”


    李娥不看了,肯定是一些伤心的东西,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什么区别,她扯了扯昝文溪:“别写了,给你看个东西。”


    把徐欢欢重新设计过的名片给昝文溪看,把那套外卖店的说法叽里咕噜地给昝文溪说,昝文溪连连点头:“明天我们去把这个,名片,打印出来。”


    她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趁昝文溪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张堪称设计精美的名片,瞥了一眼本子上的字。


    yi书


    李娥,我ai你。


    她扯过那张纸仔细端详,后面好像能用的字都不多,写了擦,擦了写,字痕摞着字痕,不知道昝文溪想表达什么,落款倒是早早就写好了:昝文溪。


    写遗书的这位瞧见她看了,也没生气地抢纸:“真狡猾。”


    扭捏起来就顾不上生气了,昝文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看那张名片,放大缩小,耷拉着脑袋,把手机搁下了。


    “遗书啊?”她抖落那张纸,抖落得哗哗响,还是没忍住,放在手里揉成一团了。


    昝文溪面色大变,又飞快地变回去:“哦……”


    胸口胀满了说不上来的东西,她简直想把桌子掀了,可她也不是想对昝文溪生气,昝文溪对奶奶说了什么,奶奶又有了什么思想准备,白天忽然邀她来家里做饭吃饭,昝老太太忽然就变得挑剔,昝文溪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她不傻,她看出这是迂回的接受,透着一股绝望的爱咋咋地,于是她也平静了。


    她以为能堂而皇之地好好过这几天快乐日子,可事实老是在这种幸福的时刻跑过来扇她一巴掌,你得意什么?你高兴什么?迟早是要死的!


    深呼吸好几次,昝文溪歪着头打量她,忽然解释说:“哎呀,我不是想要你伤心,我是想,到时候如果你想我,你就能看看我的遗书,就不想了。要是当面说,我说八百回也可以,你要不要打开手机,我录音给你?”


    她把揉皱的遗书扔进火炉里烧了,想了想:“你是不是不会写‘爱’字,要跟徐欢欢学去?”


    “嗯。”


    “跟她学,她知道什么是爱?”


    昝文溪想了想徐欢欢的表情,笑了:“她有时候也挺好的,就是奇奇怪怪的,拧巴的。”


    “她好,是不是?”李娥故意问。


    昝文溪啊呀了一声,跑过来摇她胳膊:“我在你面前,不好意思。”


    傻子和小孩才把“不好意思”都说得这么好意思。


    “厚脸皮,”李娥深吸一口气,把铅笔递过去,“来,我教你写。”


    昝文溪握着笔,用手背碰碰发红的脸颊,抬头看她一眼:“怎么……怎么写来着?你也不写个示——”


    她握住了那只手,昝文溪啊呀了一声,铅笔就要横倒下来,被她紧紧一攥,笔又竖了起来。


    “很难写吗?”昝文溪紧张地凝视着笔尖。


    “嗯。”


    “我,我学不会怎么办?”


    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的昝文溪像是跟这个字宣战,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的动作,打算一口气把这些动作都嚼碎了吃下去。


    她右手一松,铅笔落在纸上,画出一条歪曲的黑线。


    手指紧扣手指,她的五指捺在傻子的指间,扣住收拢。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有些放浪,可这样的感觉实在很好,她不是低着头给人糟践玩弄的,是她自己,她心里——


    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膨胀的,愤怒的,下坠的,升腾的,她形容不来。


    “我教你写。”


    第114章 婚姻


    徐欢欢放下手机, 在现实的空虚中等着睡眠来临幸她,有时痛苦不可言说,语言系统失灵, 那个装满了痛苦和烦闷的文件夹空荡荡地在脑子里占了一片,未命名,未命名1, 未命名2, 她翻了个身。


    次日晚上,周同凯罕见地赶早回来, 天还没黑,周同凯不知道把车停在了哪里,居然屈尊步行回来, 皮鞋踩得灰扑扑一片, 两只船似的停在门口地垫上。


    徐欢欢回家掏钥匙,肩膀一斜,就把门顶开了,还以为是遭贼, 慢慢吞吞地打开手机调到一键报警页面, 警惕地往家里走,看见周同凯打开冰箱,用手指头拈冷饺子往嘴里放。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句, 放下东西拿起手机坐下。


    “不做饭?”周同凯说。


    徐欢欢有点想顶回去,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懒得起冲突,换了个语调:“我以为你不回来呢,想着去街上吃。”


    “正好, 走吧。”周同凯嚼着饺子去换衣服,徐欢欢沉默了一下, 以为是惯有的应酬:“带我做什么,你自己去就行。”


    “随便吃点便饭。”


    真的是便饭,要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烧茄子。


    “今天怎么想起回家了?”


    “这话说的,我自己的家我不能回?”


    徐欢欢端详丈夫,周同凯没意识到她一直没吃东西也没说话。


    丈夫是她的丈夫,从民政局领了证出来的,但这段时间兼职做了别人的丈夫,沾染了别的女人的气息,因而和她水土不服。她因为周同凯出轨的事情日夜上火,低三下四,丧尽尊严,沦为被王六女唾在地上的瓜子皮。


    周同凯脸上永远波澜不惊,除了做那事的时候羞辱她似的特意拿出套子来扔掉,当然——次数也很少。有德巷并不会沾染到周同凯,周同凯戴着套把她浸在有德巷的脏水里,他干干净净,她被有德巷同化,变成一个庸俗的女人,而他高风亮节——周同凯理直气壮,永远宣布他有有德巷四号的产权,这是他的领地,带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冲进来。那有德巷四号还是她的家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心理活动,平静地装模作样夹了几筷子菜。夹菜的时候她也是想吃的,夹起来放进碗里就令人作呕,她端详着,周同凯似乎觉得桌上太过安静,和她说起了一件八卦。


    “你还记得李娥那个相好吗?”


    “嗯。”


    “今天来找我办事,我听了几句,说是现在的熏鸡摊要改动,太冷了,说想租个铺面开店,问我办什么手续。”


    “外头大厅办不了?”徐欢欢随意地问。


    “能办,而且我也不是管这些事的!这人做事我不喜欢,专门提着一瓶五粮液进来,别人看见以为是我亲戚,净会给人添麻烦,还是前些年的那些歪风邪气,能正经流程的事情非要来找人,攀关系。我和他什么关系?扯得远。”周同凯看不上赵斌小家子气,自问自答地把赵斌说得很远。


    徐欢欢说:“是呢,确实没什么关系。”


    “又扯淡,说决定离婚了,要跟李娥结婚。到时候就是邻居,没完没了的,他又知道我的车。我也怕他过来找李娥,看见我在家。”


    徐欢欢抬抬眉头,下意识说:“他净扯淡。”


    李娥都同性恋了,赵斌整日炫耀自己跟李娥的关系做什么——她心里头忽然意识到,过去赵斌炫耀跟李娥如此这般,都是赵斌说的,李娥也不反驳。那些事是真是假,道听途说,李娥为什么不反驳,真假有多少?这个赵斌软饭硬吃?还是怎样?真龌龊。


    周同凯说:“我烦死他了。”


    徐欢欢忽然笑着:“那你还往家里头跑,不回你那里?到时候他又过来,总能碰上你,那时候街坊邻居一看,你可没办法摆领导架子。”


    周同凯横了她一眼,看向四周:“小点声。”


    徐欢欢心说,外头也怕人认出你是个领导,好哇,敢包小三不敢认。


    “我是正经给你建议。”她配合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贤妻的从容,周同凯摇头笑笑,没说什么别的,只说:“李娥这人也怪傻的,图赵斌这么个人做什么,他是什么好东西?她有点志气,就往外走走。还是没见识。”


    只差把“头发长见识短”说出来了,徐欢欢心说你也并不懂李娥,李娥现在过得像个神秘人,舌头上还往外长钉子,一口一个扎死人。


    只有一点她也认同,要是李娥走出去,不在有德巷,不在这破烂的镇上,或许会有一些更好的下场——但也说不准呢,但凡运气再差一点,遇人不淑,还能更糟一点,美貌是块显眼的活招牌,招摇过市,吸引着过路人的同时,也吸引好些蛇虫鼠蚁。


    她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留意,赵斌好些时候没来了,我看他也是胡扯。李娥趁早离他远点吧。”


    周同凯好像在她面前彻底摘了面具,毫无忌讳地议论起另一个女人的外貌:“李娥长得漂亮,这样的女的,离了男的活不了。”


    徐欢欢撂下筷子,她凝视着周同凯,她丈夫鼓鼓囊囊地吃着东西,笑着跟别人打招呼,然后低头继续发表议论:“她也没主意,拿不住男的,连个赵斌都拿不下。换句话说,她这人水性杨花的不老实,那会儿刘文华打她,流产了,孩子是不是老刘的都不知道,又想招惹人家男的,又拿不住。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没有脑子。”


    似乎在很久之前,男人在女人面前把另一个女人贬得一文不值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毫不欣赏,进而转换为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忠诚。女人享受这种排他的贬斥,尤其另一个女人和自己关系不好,那她和男人的同盟就愈发坚固了。


    但徐欢欢第一反应是生气,她为自己的怒火而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想维护李娥,想要反驳,竟又觉得和丈夫没什么可说的。


    她愈发吃惊。


    她真的爱周同凯才和他结合,在一窝乡下人拼凑过日子的有德巷作为自由恋爱的模范夫妻生活,周同凯也宽容她生不出孩子,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感激。此刻她的爱和感激都没有她的愤怒重,她觉得周同凯对李娥的羞辱言过其实。


    她绝不是对李娥产生了同情,也不会一念之间就认为李娥是她过命的好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说不来。


    羞辱李娥没有让她觉得光荣,她自己试过了,践踏李娥并不让她变得高贵。


    她只觉得该结束这个话题了:“你吃到领口上了。”


    周同凯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脖子,把衬衫领口敞给她看。一个孩童撒开手给妈妈处理的姿势,她愣了愣,想起他这是要让她来擦。


    她装作没看见,周同凯说:“给我擦擦。”


    她说:“回家放洗衣机吧。”


    洗衣服也是件麻烦的事情,她掏每一个兜,从里面拽出零钱,钥匙,票据,分开深浅色,她站在洗衣机旁边把衣服抖落开,看衬衫领口粘着发干的米粒,米粒紧紧地抱着纤维,晕出一团油污。


    外头忽然传来久违的,自行车车铃的声响,周同凯正歪在沙发上看手机,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扔下衣服走出去,从门缝往外探头。


    果然,赵斌推着自行车停在李娥门口。现在大家都知道李娥的那条狗或许是死了,院子里还算安静。李娥的眼神贴着墙边,忽然看见有德巷三号的门缝也开着——王六女竟然也在往外看,还好她是四号,看见的是那后脑勺,王六女没看见她伸出来的脸。


    她轻轻退回,聆听外面的动静。


    赵斌敲了好几下门,推了好几次,里面似乎是锁上了,一直没推开。


    然后她听见王六女的声音:“哎呀,我没见李娥出门呀,估计是睡觉呢。你要不从我家墙头翻过去吧。”


    也不知道王六女是想嘲笑谁,阴阳怪气谁。在有仁巷是有这样的事情的,小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锁着,就去邻居家翻墙回家,有种夜不闭户的古朴。但有德巷没有,王六女也绝不会这样好心。


    是想印证“赵斌翻墙偷情”的事情看赵斌的反应,还是真想看着李娥被天降的赵斌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立即翻腾出手机,边往回走边给李娥打语音。


    李娥接了,她立即说:“你在家吗?”


    “在呢,怎么了?”一阵呲啦声——原来李娥是在炒菜。


    “赵斌在外头喊门,你听见没有?王六女这人——”她听见李娥那边的动静,以为对方要挂断电话,加快了语速,但李娥那边说了句:“你来翻两铲子——”然后是很低的一声“好。”


    昝文溪在李娥家里头。


    李娥走动了几步:“王六女怎么了?”


    “她跟赵斌说,让赵斌去她家,从墙头翻进去。你要是不想见赵斌,就把家门也锁上哈,我就提醒你一句。”


    那头沉默了下:“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好赖话你自己看吧。”徐欢欢又生出一股怒气,她怎么和李娥当同盟了?立即语气不善地挂断了语音。


    周同凯抬起眼皮:“跟谁打电话?李娥?你跟她成了好姐妹了?”


    “不关你的事。”


    “你今天心情不好啊。”周同凯面色也有点阴沉。


    “我累死了,你来,你来洗衣服,我坐会儿。”她指着沙发,周同凯摆摆手不吭声了,继续看手机,她叹了口气,扶着洗衣机,一件一件把衣服拎起来团进洗衣机里,深浅色混在一起,有几件掉色掉得非常严重。


    按下开关,一股脑地卷成一团,果然白衬衫被染得乱七八糟,她静静地端详了一下,把颜色变暗淡的它晾了出去,周同凯无知无觉,清早起来穿着它去了单位。


    徐欢欢注视着他后领上的那一撮稀屎一样的米粒,把手指擦在抹布上,刮了好几下。


    夹起咸菜吃,又吸溜了一口粥。


    但凡他稍微抹一抹衣领,就可以把那团米擦下去,只要他肯揩掉这点脏,婚姻就能亮洁如新。


    第115章 报应


    赵斌在门外等得不耐烦, 从他敲门的声音能听出来。


    挂断电话,昝文溪也把油麦菜铲了出来,就几铲子的事, 屋子里一静,就听见外头咚咚咚,催命鬼的声响, 昝文溪脸色一变, 提着那还油污的尖尖的锅铲就往外,好像要把赵斌的头从脖子上铲下去似的。


    她起先不知道是赵斌, 正歪着头思考是谁,赵斌就扯着嗓子自报家门,现在好了, 有德巷所有人都知道赵斌来李娥家里了, 这男的真该死。她正要往外走,外头忽然安静了。


    李娥刚刚打了个电话,脸色就有点变了,握住她肩膀轻轻往后推了下, 示意她别出来。


    李娥站在了院子里, 昝文溪提着锅铲要护卫她,但李娥摇摇头,在嘴唇上竖了根手指头, 轻轻地关上门,隔着玻璃对昝文溪晃悠着手指,叫她不要出来。


    李娥脸上胸有成竹的样子很能迷惑人,昝文溪静静地站在原地, 眼神晃了晃,寻找更加趁手的武器。拖把, 扫帚,都是空心的管子,禁不住一抡,锅铲也质量欠佳。她折返回去。


    有德巷二号和三号接缝的那堵墙上,忽然冒出一张人脸,赵斌咬牙切齿地往院子里一看,胳膊刚搭过来,看见李娥正仰着脸往这儿看,好像等他已久。赵斌身子一晃,往下滑了半截,又稳住了,那头传来王六女的一声笑。


    每次看见赵斌,李娥都慌乱地不知所措,她只能低头讨好,她习惯看见赵斌就低下半个脑袋柔柔地笑着,证明自己毫无攻击力,一点成算没有,心甘情愿落在赵斌这样无能男人的手掌心里,这才能叫赵斌觉得安全。


    赵斌惊慌失措,她承担不起随之而来的后果。


    但她也,也绝不愿意让他再进自己的院子。


    等赵斌第二回爬上,恶狠狠地看过来,她抢先一步问:“这次要多少?”


    赵斌错愕一下,笑着说:“让我进家吃口热饭,我闻见你今天炒菜了。”


    屋子里做的是蒜蓉油麦菜,拔丝地瓜,红烧翅根,杂粮米饭。


    不是给赵斌的口味做的,是给昝文溪做的,放了很多糖,她容不得再增加一点杂质,只说:“都吃完了,是洗锅水的味。你要多少?我实在没几个了,你说个数,我看看我有没有。”


    “你有多少?”赵斌也直接,看来这次是急用钱。


    李娥心里头盘算着自己剩下的那点钱,赶在赵斌往墙头这边翻之前说了句:“一千,我就一千了。”


    “两千!”


    赵斌在王六女的院子里撅着个腚爬墙跟她要钱,要钱比欺负她更为要紧,所以一时半会儿没爬过来。李娥庆幸自己问得早,心里闪过几个念头,转脸说:“没有那么多,存折上就一千,你再要,就一些买菜的零钱,顶多三百块,你要就拿去。”


    王六女忽然出声:“赵斌,你怎么了,怎么不进去,李娥不在?我听见她声音了呀。”


    故意说得非常大声,两旁外人听了,都要觉得这是幽会的前奏。


    但有德巷如今,一号是昝秀贞,四号是徐欢欢,五号空了,这一套不再奏效,蒙在鼓里的只有周同凯,姜四眼,听着外头的事情乐呵呵地揣测,编排。


    赵斌挂在墙上,问李娥说:“两千,我知道你有。”


    “真没有,你上回来拿走,后面我一直没工资。”


    跟赵斌讨价还价,对李娥也是头一遭,她其实也很少和人讲价,讲价是看气势和成算的,她缺少这些。


    李娥第二回抗拒,甚至斜了下肩膀,好像赵斌来搜,她也没有的样子。


    挂在墙头的赵斌猛地一探身子一窜,李娥深吸一口气,又往前一步:“你别进来。”


    赵斌反而得意说:“什么别进来,你家里头有谁?我不能见?”


    王六女不耐烦的声音从墙头传过来:“你进不进去?大晚上的,在别人家猴似的趴着做什么?要进就进去,人家撵出来你就别进去了。”


    赵斌的男子汉气概在墙上挂久了,忽然拿出来贴在脸上,冲李娥发作:“我进去!”


    他站在墙头,李娥说:“你等下,一千五!就一千五。再多了,我也没有。”


    赵斌不听她的,她一软下来,他就往前进,得寸进尺,你退我进。


    他猫着腰刚要踩窗台,忽然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脸,一张有点眼熟的,但因为死死贴在玻璃上盯着他,显得有点狰狞,五官变形,只知道是个女孩。


    女孩抬起手,手里提着一把菜刀。


    赵斌稍一停顿,就看见女孩从玻璃后面隐去了,堂屋没开灯,那身影隐在黑暗里,然后,家门响了一声,门开了条缝,又轻轻关上了。


    那女孩走到了门后。


    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许多次这个女孩,是这里的一个傻子,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李娥家里,这个点了竟然还在,真没分寸,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教的。


    左脚踩在了窗台上,右脚刚要伸下去,李娥忽然回头看了眼那条门缝,提了口气,微微闭上眼。


    等等,那是个傻子,那傻子提着刀在门后等他?


    虽然他并不忌惮这么一个小女孩的体力,但一打开门,里头关着灯,而院子灯亮着,自己看不见,而对方早就盯着他,一刀子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女孩是什么疯子,不准他进门?李娥还没敢放屁呢!


    右脚收回去了,他阴沉沉地看着李娥:“两千块,我知道你有。不然我坐在这墙头,人家邻居看见也不好。”


    李娥没说什么,转身进屋了。


    屋子里传出几声非常低的交谈。


    门一关,昝文溪捏紧刀把侧身让开,仍然盯着门缝。李娥伸手拽了拽她的手腕,发现整条胳膊都硬邦邦的,格外使劲儿,好像卯足了劲儿要给赵斌脑袋开瓢。


    那把菜刀锋利无比,切什么都很顺滑,李娥短暂停了下,对她说:“不要杀人。”


    李娥打开衣柜,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存折,存折打开,薄薄几张钱,都夹了出来。


    李娥摸过手机,昝文溪气恼:“给他钱做什么,他……”


    “别弄脏了手,”李娥把钱叠成两半,又一次按住昝文溪的手腕,手指头揩着刀把,呼出一口气,“要真砍人,还是得我来,你切骨头都不顺手。”


    这话让昝文溪硬邦邦的姿态软化了些,忙说:“我就要死了,也不怕坐牢,你别做这种傻事。”


    李娥瞪了她一下,开门到院子里,赵斌等得无聊,看见她拿着钱,迫不及待地伸过手来接。


    “这回要钱又是做什么?年前别再来了!”


    赵斌只笑着:“我有我的用处,有了好处说不定也能帮到你。”


    李娥静了静,没说话,又亮出微信来,当面把里面的一百多块钱转了过去。


    赵斌越过她肩头看了眼,又说:“你的手嫩了点,买那护肤品用不少钱呢吧?”


    “拿了钱就快走吧,在墙头说话也不怕闪了腰。”李娥说。


    赵斌隔空的一句调戏没成,有点哀怨:“你现在这么绝情了,什么意思,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钱不是给你了么!”李娥心头发急,抄起一把扫帚,扫蛛网似的要把他掸回去,赵斌看见她恼火,反而高兴,笑呵呵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踩着窗台回去了。


    王六女阴阳怪气了一句:“来得快去得也快,李娥,这人不行啊,诶呦。”


    李娥转身进屋了。


    黑暗中,昝文溪贴墙站着,迎着门缝,随着她走进来的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气,回去把菜刀搁下,掀开盘子上的盖子,还冒着热气:“吃饭吧?”


    她回头,李娥一踉跄,扶着墙弯下腰,仿佛跟赵斌说话已经耗尽了力气。


    李娥拳头顶在小腹,脸色发白,昝文溪吃了一惊,这是旧病发作了?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匆匆忙忙地抓了一大堆东西洒在炕上,卫生巾,止疼片,姜糖块,暖宝宝,扔过去又着急忙慌地拎着热水壶倒了杯水,飞跑回来。


    地上蹲着的人一手扶着炕沿,垂着头,好像是挂在炕沿的一团影子,另一手紧紧地按着肚子。


    她真该早早冲出去宰了赵斌的!一跟这人见面就没好事,没好事!她本来想要放过赵斌的,因为这段时间这人都没找上门来,而剩下的时间太过珍贵,她的决心一拖再拖——


    “没事,我着凉了。”李娥轻声说。


    昝文溪端过去热水:“吃点东西,再吃药。”


    勉强吃了几口饭,李娥吃了点止疼片就歪倒在被子上了。昝文溪匆忙地收了桌子,摊开被褥,李娥说:“你别去杀人。”


    昝文溪假意在忙没听见,匆匆地跑着洗了碗筷收拾灶台,猫腰添了一块精煤,洗干净手跑回来,李娥枕着个枕头边,像一团玻璃纸给热水烫着了,慢慢地蜷缩着,身体里传出吱哩嘎啦的响声。


    昝文溪抿嘴,从后头搂住她:“不是你穿得少,是衣服不合身,要是衣服都贴身,风钻不进来。”


    “是有点被风吹着了。”李娥说。


    “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你再看会儿视频,会不会好点?”昝文溪起身给手机充电,扫地,倒泔水的同时拎着垃圾袋。


    她出门倒泔水的时候往远了望,赵斌早就走了。


    还有多少天?她慢慢算着日子,她蹲点那么久,赵斌会去哪里,平时几点出没,她心里有数。


    动手吧?


    她带着一身冷气回去,李娥忽然喊她。


    靠在枕头旁边,李娥和她的脸倒转,她一眼看见李娥的唇色很淡,这次反应好大,李娥那么生气,是的,她们的幸福被赵斌破坏了。


    “答应我,不要杀人,无论如何,不要杀人。”李娥轻轻抬手,按住了她的额头。


    “啊……”


    “只要你不杀人,我就听你的,凑合着活久一点。”李娥直截了当地跟她换。


    可昝文溪并不懂,猛地站直:“为什么!这,他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我自己承担!”


    “杀人是作孽,作孽的人过不了鬼门关,投不了胎,只能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之前,还要受千万年的刑,”李娥微微笑着,撑起上半身,“不要这样。”


    昝文溪听见“投不了胎”四个字,说:“原来你也知道?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放心。我本来也投胎不了,当不了猫了,反正要灰飞烟灭,不如多杀一个回本,到时候他不会来烦你,你好好过。”


    李娥不说话了。


    昝文溪重复说:“你放心。”


    她也曾被狗娃警告说,要是害死人,很有可能就会被捉去当厉鬼的,什么刑罚,什么厉鬼的,她弄不清楚,既然放弃投胎也无怨无悔,后面的事,就再说吧。


    其实杀人她是害怕的,只是已经有过程梓涵那一遭,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然后她又说:“我在地府望着你,孟婆说你会放火,把有德巷全烧了,造成杀孽,灰飞烟灭,要是我来救你,你说不定能投胎呢,而且你还有很长的阳寿,我想,要是三个月能换你八十岁,那我也太有用了吧!”


    昝文溪眉开眼笑地摸着李娥,她想说点笑话让李娥高兴高兴。


    但李娥耸起肩膀,猛地发出了几声笑。


    好像肚子里吹破了个气球,笑声是破开的一阵风,出气多,进气少,好像把所有的氧气往外呕,李娥把头低下去,肩膀却高高地耸起,一阵一阵地起伏,偶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一般的笑。


    “八十岁啊……”


    “嗯。”昝文溪担忧地看着李娥。


    “投胎?”


    “嗯。”


    “你被骗了啊,昝文溪,你回来人间做什么?我,我啊……我过不去鬼门关,在‘放火’之前,我就过不去啊。”


    昝文溪愣了下,很快想到:“是上回你吃了药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因为毒死了甜甜才——”


    其实她不愿意提起“毒死甜甜”这件事的,咬住舌尖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李娥凝望着她,终于说:“我过不去啊,你回来做什么?我是要灰飞烟灭的,受千万年的刑罚,我认命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回来,我还要连累你——我还劝你不要杀人,你劝我不要杀人……哈,哈哈哈哈哈!”


    李娥笑得一抖一抖,眼泪往枕巾里钻:“老实说啊,我没有做过别的错事,我没有勾引别人,我也没有出轨,是他们……怎么算我的错呢?有一件事,是我的报应……我毒死的,不止是甜甜。”


    被子一抖,李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那耸动的被子里传出闷闷的狂笑:“我用耗子药,毒死了刘文华。”


    第116章 夜晚


    家中常备耗子药, 要不是刘文华是个非农户,家里没有田,她何必这么麻烦, 农药的话一瓶进去就倒。


    偏偏耗子药琐碎,包装又小,她拆三家, 五家, 每家超市买点,买菜的时候精打细算地抠着几毛钱, 几毛钱攒着几毛,攒出五块钱就去买耗子药,很快囤积了一小箱。


    活不下去就去死, 李娥心里狠毒地诅咒自己, 大不了像她的老娘一样,两腿一蹬就死掉,从此没有烦恼。


    但到底没勇气真咽下去,她还想活, 她想, 她比刘文华年轻那么多,凭什么她不能活!


    最后,她熬不动了, 靠自然的寿命,恐怕她要死在刘文华前头去了。她满身伤痕,经不住刘文华的磋磨,刘文华大喊着, 李娥,我要吃汤面, 我要吃汤面,他就歪倒在炕上,李娥切葱花,煮面,撕开了耗子药的包装袋,撕了一包又一包,怕刘文华吃出来味道,酱放得很重。


    刘文华怀疑那孩子是赵斌的,可刘文华怎么不冲赵斌嚷嚷呢?那孩子就那么拖拽着她的心肝肺哗啦啦地落下去了,她肚子里瘪下去,前胸后背,是一张纸片贴着另一张纸片。


    每次都是炕上的人死,她站在地上看,默然地看着一具尸体扭曲着失禁,就跟彩排了无数回,好像总有些动作一愣神: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一样的?她默默地想着,死是跟着她的。


    她甚至有点怨恨,她为什么不真的跟赵斌做点什么呢?没做什么,都遭了罪,为什么不跟赵斌好呢?


    赵斌人那么好,赵斌总是照顾她,帮她干体力活。而刘文华呢,只会把她像牲口一样从这边撵到那边,又狐疑地盯着她,有男人的眼光在她身上流连,就扯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这虚幻的梦飘在脑袋顶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决定,载着刘文华去抛尸。


    那天就像一场噩梦,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遇到的赵斌,赵斌是如何发现的,回过神来,他只是一咬牙,给了她个安心的后背,说:“有我在,保管你没事。”


    刘文华和她结婚后就变成了一团烂泥,甚至可以说本来也是团烂泥。但死后,忽然就成了个老实敦厚的好人,大家都扼腕叹息,老刘死得早啊!


    赵斌替她撑起一片天,操持了葬礼。刘文华才下葬,赵斌一转脸,就来啃她的脖子。她身体是热的,但她怕刘文华,刘文华的魂儿好像还没下葬,赵斌被她半推半拒的态度惹怒了,要不是老子,你早他妈的坐牢了,他扼住她的喉咙,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凉了——事情就这样成了,她问自己,那是不是爱?是不是自己心里的念头,是不是她所求的?赵斌之前都对她挺好的,她就当了这个小三又怎样?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原来是报应,刘文华在噩梦里冷冷地笑着,李娥无能为力,她劝自己,她是报答赵斌的,就是为着那一点好,她一定爱着赵斌,没错,这一定是爱。她就当一个□□吧!


    爱与不爱,后来就不再重要,他开始要钱,他带着温情来要钱,用她杀人的密谋来要挟,带着那个秘密,裹得李娥喘不上气,却不敢跑,逃离赵斌所在之处,警察会找到她。她只想有钱,变得有钱就像家里有了余粮,扔出去一些养老鼠也不会痛苦——叫她稍微松快一些吧!


    她快被自己的报应扯碎了。


    做了近十年的梦,仿佛身处天地初开之前,身穿胎衣,混沌地伸出手脚,艰难地伸出脸呼吸,李娥才醒。醒来大喊一声,我不乐意和他说话——也只是说一句,回头来,她的不乐意,不情愿,不甘心,都是一厢情愿。


    命运压下来,来吧,李娥,给你半两,取走二斤,刮刮你的骨髓看看,还有没有肉可削。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她转过脸望着昝文溪,昝文溪一心一意地盯着赵斌,就像猫蹲守着耗子洞里的老鼠,随时准备咬下一口,也不管那耗子是不是粘着毒药。她不愿意她的猫吃耗子药,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却还知道护着她,可昝文溪的故事里,自己才是那个被护着的版本——两把破伞摞在一起争抢着给对方遮风,只会哗啦啦地漏下更大的大雨。


    如今,有一件事已经明确了。


    她死后,会灰飞烟灭,不入轮回,要受千万年的刑罚。


    昝文溪死后,不入轮回,会灰飞烟灭。


    “你灰飞烟灭后,会怎样?”她问。


    昝文溪思考着:“会先去地府报道,要是我造了杀孽,就不能去地府报道,会被王六女这样的坏蛋捉去当厉鬼,浑浑噩噩,没有自我意识地给她干坏事。”


    “去地府报到以后呢?”


    昝文溪冥思苦想,好半天没给出个答案,总觉得孟婆似乎说了,也好像没说,于是去想狗娃,狗娃说了没有?她这脑子,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半天支支吾吾,不想给李娥个“不知道”的答案,抿住嘴唇往前想了想:“你呢?为什么说灰飞烟灭还要受刑罚?灰飞烟灭不就已经是刑罚了么?”


    李娥撑着脸想着甜甜的话,忽然问她:“地府里是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昝文溪掰着指头想,却意识到有点模糊:“我好像,常常蹲在奈何桥旁边,因为一直不聪明,后面变聪明了,我就看见很多只脚走来走去,有的鬼会停下来和我说些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记得。啊,我记得,离一些刑罚比较近,我看过拔舌地狱,就是好些人张开嘴巴,拔掉舌头,舌头还能像庄稼一样再长出来。舌头连着铁钩,铁钩并在一起,鬼差就开动机器,哗啦一下,转一下,舌头就都连根拔起来。”


    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李娥忍不住反胃,抽了一张纸擦擦脸上残余的泪痕,想着自己往后的结局。


    她杀了丈夫,犯的是什么罪呢?她思考着,忽然噗呲一声笑,轻轻托着昝文溪的脸:“别想这些了,睡吧。”


    “又要翻篇了?”昝文溪问话问得没头没尾的,李娥没吭声,昝文溪钻进被子里抱着她,关上灯。


    夜晚让人多思绪,她静静地想着昝文溪说的那事情。为什么自己会自焚?她为什么要烧房子,连带着把邻居们都烧了,孟婆为什么隐瞒自己杀刘文华的事情,只说自己烧屋子的杀孽;重生?为什么是三个月,既然地府的时间和阳间完全没关系,昝文溪在地府七年,怎么就非得投胎到还剩三个月的时候,当然,这或许是自己多想,地府有自己的逻辑;如果昝文溪是因为双胞胎带去压钉子而被水鬼拖进地府而死的,那水鬼为什么不承担责任,水鬼是厉鬼的一种,还是地府系统里的生物?双胞胎会有罪吗?


    仔细想想,这根本就是地府的工作失误,但真的会这样么?想想那么多水鬼缠人的故事,除去水草丰茂,小腿抽筋之外,难道真就只有昝文溪一个倒霉鬼?投胎,投胎的份额那么少,为什么就轮得上一个才死七年的傻子,说是干好事,可难道地府乌泱泱的全都不是好人,那恶人不该下地狱去,反而在等着投胎?历朝历代,活人那么多,死人也那么多,那真的挤得下吗?


    她又翻了个身,昝文溪正眼睛发亮地看着她。


    “还没睡,快睡。”她掖了掖被子。


    昝文溪说:“我放心不下。”


    命运不放过李娥,李娥平静地想着昝文溪的死,想着自己的死,想着地府这些事,竟然平静了下来,刚刚她几乎痛苦地呕吐,现在就平躺着催人睡觉,搁谁身上都有些不安。


    她就拍拍昝文溪:“我没事。”


    “我知道晚上说这些不好,我想说说我的话。”


    “嗯。”


    “我是傻子,现在也不太聪明,只是随便说说。”


    “嗯。”


    “你怕我投不了胎,所以不让我去杀赵斌。我想让你好好过,杀了赵斌一切就解决了。可是你对我说,你造了杀孽,我做的事都没用,我很难受,”昝文溪仰躺着说,两只手合拢在肚皮上,轻轻侧过脑袋,“要是我什么都没做就去投胎,你就只剩一个人了,不管你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点火,你也就是一个人。”


    李娥望着她:“是我不好,我耽误你了。”


    “是我选的,李娥。我本来要投胎当猫的。就是当了猫,寿命也短短的几年,到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刚出生,就像昝小鱼的妹妹一样死掉扔在垃圾堆了。要是运气好,有一个好主人照顾陪伴,能帮主人捉捉耗子,就很幸福了。我,其实也很怕下辈子过得不好……李娥,我这辈子就在垃圾堆里的,要是奶奶不捡我,我也会死,人家都不稀罕我,当人和当猫是一样的,要是下辈子没人稀罕我怎么办呢?你就当我是你的猫,你提前做我的主人……我不觉得回来找你是没用的。”


    李娥说不出话。


    “你就当赵斌是个耗子,我替你去抓他,你就再也不难受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太傻了,不知道你早就对我说了结局。”


    昝文溪扭过身子,眼睛亮亮的,左手右手伸开,搂住她的脖子:“要是孟婆骗我,只是为了叫我别投胎,赶紧灰飞烟灭,我也认。她骗我说或许你投胎的事情有转机……”


    昝文溪忽然愣住了:“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李娥说:“晚上别想这些了,我也认命了,你别去杀人,我给他一笔钱,能消停几天,过好我们的日子就好。”


    “王六女——我,她之前好像跟我说,我总有一天会找她。她这人天天通灵叫鬼的,说不定知道阴间的事情。”


    昝文溪骤然坐起,李娥笑了笑:“你指望她替我出谋划策?而且你知道她收多少钱么?我不花这笔钱,我还不如给你多买二斤排骨。”


    “我去问她,或许多一点消息。”昝文溪重新躺下,李娥说:“多余的话不要听,劳心。”


    这是肺腑之言,不要脸地活着就得有这点觉悟。


    她以前做不到,把别人的羞辱全吞回去消化了,这会儿她是真的不在乎。


    昝文溪说:“我想知道,她都知道些什么,是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对我说那样的话,还是说她只是要诈我的话……哎呀,我笨,我怕给她把话套出来,她说不定使手段害你。”


    躺下坐起,坐起躺下,昝文溪煎熬得等不到早上了,李娥虚弱地劝住她:“肚子疼……”


    昝文溪原地把脑袋栽下来,缓缓滑进被子里,探手揉着她的小腹:“对不起……”


    “睡吧。”她其实没有那么疼了,起先疼像分娩似的沉甸甸地酝酿着疼,她这会儿只剩下空荡荡的一阵余韵和恍惚,只是为了稳住昝文溪,老实说,在知道昝文溪所作的一切都是徒然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个大胆而狂妄的念头,那个念头越来越大,甚至张开獠牙在心头笑着,她从没那么畅快过,这会儿,四周是冷的,心绪也安宁了,那个念头缓缓缩了回去。


    第117章 过年01


    睡眠是断断续续的, 昏昏沉沉的,李娥总是惊醒,她担心昝文溪趁自己睡着起来去跟谁要个说法, 昝文溪的方式从来都笨笨的,提着刀,提着铁棍, 什么也不带, 连影子也跟不上,就那么豁出自个儿, 活了今天,明天就打算去死似的,半点后路没有。


    她旧病发作时就脸色苍白, 身上冒冷汗, 手脚都冰凉,她把手往昝文溪温热的肩窝搁了搁,夹在人家脖子下面暖了一阵,托住脸, 昝文溪眉头紧皱地闭着眼, 时不时愤怒地哼唧一声,好像去和谁打架了。她端详片刻,凑近蹭蹭, 指腹刮过眉眼。昝文溪总说不漂亮,但好像对漂亮也没什么概念,之前眼睛不端正,现在端正了就不说自个儿丑了, 要是人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就好看,那她李娥长得这么漂亮, 昝文溪好好体会过她没有?找到她李娥,可占便宜咯,她李娥物美价廉,踏实肯干,性价比这么高——可比别人好多了。


    她心里胡乱地想着,又想,这是怎么了,怎么平时口称自己不好,在人家睡觉的时候偷偷觉得自己好了?也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昝文溪心里头哪还有“别人”可比较?非得说,也只是昝老太太,可这不一样。


    心里又沉下去,投胎,报应,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心头浮现。阳寿,灰飞烟灭。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搂紧了她那自比猫儿的傻情人。要是都能活很久,过日子。


    过日子好,那漫长的日子,开店,办事,生活的琐碎,昝文溪会渐渐学会许多事,那时还看得到这懦弱的李娥么?那时幸福还是确凿无疑的吗,爱还能存续那么久吗?而且,昝文溪是女孩,她们没有后代可存续,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留下,能抓住的,只有她本身。


    好了,好了。她作出了决定。


    李娥闭上眼,微微笑起来。


    清早起来,昝文溪好像把昨天晚上的线又接上了,信号滴一下接通了,草草洗了洗脸就要冲向王六女家。李娥喊住她:“不许去。”


    说的是“不许”而不是“不要”,有点严厉,昝文溪扭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李娥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我累了。”


    才清早就累了,但昝文溪很能明白是因为病的关系,脑袋转回来殷勤地干活。要是给王六女看见了,一定又要说给李娥当小长工了。小长工在李娥的指导下蒸了鸡蛋羹,热了包子,笼屉下面沸着稀饭。


    吃完饭,李娥眼观六路地看着昝文溪,昝文溪却不动了,吃完饭冷静下来,主动保证说:“我不去找她,她是坏人,我不听她的。”


    李娥这才满意,昝文溪明确保证过的话,不会食言。


    关于死,死是悬在头顶的一个结果,如何死,却是一个问题。她至今都没有明确给昝文溪保证过自己去死,还是活着,她自己也没想清楚,现在想好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只好笑笑,跟昝文溪说:“今天一块儿上街去吧,买几件衣裳,要是你过不了年,我们提前过自己的年。好不好?”


    “怪伤心的。”昝文溪虽然同意,但总觉得这样过于伤感。


    人家都盼着过年,好像年是一个坎儿,过去了才算回事,要是有老人死在大年三十,大家就会扼腕叹息,要是死在大年初一,大家就会欣慰又过了一年。


    冬天死去的老人也比夏日多,走在街上就看见了一家请了唢呐正围着炭火呜呜丫丫地吹,黑底白字的挽联上写着,慈父什么什么,李娥也看不清,昝文溪也不认字,端详着那满巷的花圈,李娥刚要说什么,昝文溪连忙说:“我可不要提前买花圈!啊,就是死了也不买花圈,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浪费!”


    李娥哼了一声:“到时候我给你做一个。”


    这个“到时候”让昝文溪愣了愣,眼睛弯了弯:“那我,那我要粉的。”


    昝文溪许愿了死后想要一个粉花圈,都灰飞烟灭了也不知道要这花圈干什么。李娥笑着摇摇头:“我本来想说,这巷子里好像两户人家都死了人,另一家也挂了白布条。”


    有丧事的人家,这一年过年不换春联的,两人站在巷口往里头探头看了几眼,昝文溪说:“是,那个门也出来的戴孝的。”


    “你又要我当寡妇,”李娥叹了口气,“白衣裳可得新做一身了。”


    这话是逗昝文溪的,把昝文溪急得哇哇大叫:“不要不要,花圈也不要,死了什么都不要,老说这些晦气话!我们要过年的,到时候又是贴对子,又是放花圈的,太奇怪了!”


    她就应声笑,就花圈的样式和昝文溪讨价还价,她说要做个大的,昝文溪说做个小的,她说做个小的,昝文溪就说不要不要,做这个东西不好,推推搡搡地走了一路,李娥忽然看看手机,抬眼说是这儿,你回去跟奶奶说一声。


    抬头看,是一个很小的牌子,还在装修:“是什么?”


    “宠物医院,等再过四五个月,昝小鱼就该绝育了,母猫生孩子身体吃不消,不好照顾,到时候发情哇哇乱叫可关不住咯,”李娥指了指,“我搜了,这个是市里头的一个连锁医院开到这里了,我看看评价都挺好的,到时候这个医院就开了。”


    昝文溪点头记下,又被这新一个“到时候”惹得迷惑起来,但也没问,抿住嘴唇走啊走,看见了一家店,卖纸钱元宝一类,门口摆着各类冥币。


    两个人模糊辨认了一下,阎王头像,天地银行,昝文溪认出来了:“地府也有银行?我不记得有……”


    “这是美元。”李娥拿起另一沓。


    昝文溪指着上面的人头:“他是谁?他是美国的阎王吗?”


    李娥也说不好这上头是谁,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是华盛顿。”


    “哦。美国的阎王姓华?”


    “不是,他是美国总统。”


    “还活着?”昝文溪惊恐起来,“还活着怎么就给人印到冥币上头去了。”


    “不是,他死了,他是好早之前的美国总统……吧,我也不知道,学习不好。”


    她们挑选了好一阵,原来冥币这么有门道,两人的认知都停留在圆形方孔的白纸和一摞黄纸,还有金银纸元宝的程度,陡然看见这万国货币,都留神研究了一番。


    店主问买不买,昝文溪憨直地说:“地府里头不花这些。”


    对方本来有点生气她们挑来摸去的,听见这话,不计较地笑了,摆摆手让她们继续摸着玩了。


    李娥花五块钱买了一叠“美元”,当即拆开,煞有介事地点了半天钞,给昝文溪分了一半:“拿着,说不定真能花。”


    “那你得烧给我。”


    “你拿一半,我烧一半,指不定哪个有用呢。”李娥也胡闹起来,店主越发肯定这两个女的精神不正常,龇牙笑了,抱着胳膊跟旁边的人嘀咕起来,笑个不停。


    逛完了冥币,花圈,终于买点正经东西了,现在对联也全年都能买,而不再单单指望农历十二月摆出来的摊子,进了超市推起购物车,采购了好些东西,买了红灯笼,春联,福字,又买了些清洁工具,平板拖,魔术扫把打算做个大扫除,本来还要再买点干果,昝文溪看见价格,推着李娥就走,连连说家里还有。


    本来还要去商场里买衣服,昝文溪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破费,只在那处理便宜货的摊子跟前坐下了,买了一双雪地靴,棉而暖和,昝文溪爱不释手,捧着鞋子不舍得穿。李娥又绕去买了点其他,说肉和菜等明早上去菜市场,便宜又新鲜。


    过年可要费尽心思,人家都往往提前半个月准备,炸肉炸丸子准备水果饼干零食。


    可昝文溪是个抠门精,删繁就简,李娥说:“花我的钱,你替我小气。”


    “我是小气精。”昝文溪承认。


    李娥说:“都要过年了,多花点怎么了?”


    闹哄哄地回了家,先进了有德巷一号的门,奶奶说你们买什么了,昝文溪说要过年。奶奶说离过年还有三四个月,昝文溪就笑着连声“李娥怕我过不了年,提前过嘛,奶奶,提前过嘛~”腻腻地搂着奶奶撒娇,奶奶说那你打算哪天当个年。


    昝文溪就卡壳了,回头看看李娥,李娥掐着指头算算:“后天吧。”


    后天,也太过紧迫了,奶奶注重程序,问她:“那今天就当大年二十九了?打扫家没有?冻豆腐冻了没有?香肠灌了没有?这你也不操心,瞎弄,人还说你会过呢,会过什么!”


    这是扎李娥的心,数落她引以为傲的长处。她不服气,抿住嘴唇看老太太苛责。


    昝文溪说:“我不爱吃冻豆腐,我不爱吃腊八粥,房子一会儿就扫。奶奶,上回我把咱们家也扫了,这回就不扫了,我一会儿过来扫院子。”


    “我用你扫?你过你的去。李娥,你那个,身体不行,爬高爬低的就让她爬,你下头看着就行。我去捞块豆腐,割点肉,你别做饭了,今天中午跟晚上都过来吃……”


    奶奶出门去了,李娥扬起下巴,无可奈何:“你看看这老太太,好话裹着半斤棒子,就要数落我。”


    又捏了下昝文溪的脸:“要是我跟她吵架,你怎么办?”


    昝文溪说:“我一会儿就跟她生气,我说:‘奶奶,你可不能再这样说李娥了,你再说我就——’”


    “就怎样?”


    “我说:‘我就生气了!我虽然很爱你,但是我也很爱李娥,你们不许吵架了!’”昝文溪叉腰演了一遍,公平公正地点了点空气,又看李娥,“是奶奶不好,她别扭,好话藏着说不出来。她知道你跟我的事以前,都是夸你呢。”


    但说起别扭,李娥抬抬眉毛思考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团空气,冲小狗淘淘说:“去,去那边。”然后一挥手。


    淘淘以为她扔出个什么好吃的,飞快地往远了追。


    趁着淘淘跑开,李娥飞快地歪着脑袋,在昝文溪脸上亲了一下。


    昝文溪立即挂到她脖子上蹭着,淘淘已经跑回来了,很信任李娥的诡计,摇着尾巴等她扔点真东西。


    被小狗看着也不行,李娥扭头把昝文溪推开:“好了,今天先扫家,我再看看调味料,明天可忙得多了,得炸肉,炖骨头,包包饺子,把东西拿上。”


    “啊……”昝文溪小跑几步,“你这人!”


    第118章 过年02


    李娥和昝文溪在屋子里热火朝天地操办过年的事, 从简的年还是年,该办的事情一样不少,李娥差派昝文溪剁排骨, 自己也不轻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炉子上坐着一只铜锅,铜锅里微微沸着, 咕嘟炖着半只猪肘和三个猪蹄, 她瞥一眼火炭,继续切葱头。


    此地口重, 洋葱,蒜头,葱花葱段, 香菜段, 芹菜段,姜片姜末,光是这些就摆满了,全都热火朝天地躺在盘子里。李娥还是那个做盒饭的架势, 把料都备足了, 心头有了成算,知道切片多少剁泥多少麻将块,大的小的, 用调料袋装着的,红的绿的青的,她点了点盘子数量,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忽然从窗户看见了门打开了, 探进来一张脸,又很快缩回去了。


    是姜二楚。李娥看看时间, 是中午放学了。没有甜甜警示,她自己抬着头盯了会儿,昝文溪说:“谁在外头?”


    提着砍骨刀就往外,杀气腾腾的,李娥连忙喊住:“不是,是双胞胎。”


    “贼眉鼠眼的。”昝文溪恶狠狠地剁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门又开了条缝,姜二楚走进门来了,迎头撞上李娥的眼神,慌乱之下又钻了出去,李娥说:“把刀放下,你看看,就姜二楚一个,就放进来,要是她兄弟在,就把门闩上。”


    姜二楚和姜一清的待遇在李娥这儿不一样,姜一清干的坏事,姜二楚拿个零头。都是惹人厌的坏孩子,但“大过年的”,可以允许一些些坏孩子来家里做客。


    昝文溪对一清二楚都很憎恶,听出李娥偏心,放下刀洗洗手出门,姜二楚正蹲在门口,看见她,吓了一跳,指着她鼻子想骂什么没想出来,往后跳了好几步就跑开,但又扭过头问她:“你们在做什么?”


    “姜一清呢?”昝文溪问。


    姜二楚说:“我奶奶坐席去了,领着他,让我看家。”


    王六女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神婆,常有宴请,昝文溪说:“那家里头就你吗?”


    “怎么了?怎么了?我爷爷也在,怎么了,要是就我怎么了,你别想进我家!”姜二楚说话咄咄逼人的,跟个跳蛙似的一蹦三尺高,嘴巴嘚吧嘚地不停地往外吐字。


    “谁想进你家了,你吃饭了吗?没吃就进来吧。”昝文溪也有点可怜姜二楚,相似的两张脸,但姜一清可以被带着去坐席,姜二楚就得看家——让姜四眼看不行么?而且那个宴席就缺这么个座位?王六女做事也真够膈应的,仔细想想之前也是,一清二楚待遇完全不同,偏心眼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姜二楚别扭了一阵:“我不去,谁稀罕?我才不进你们那同性恋窝,我就是看看你们干什么那么香。”


    “在做好吃的。要过年。”


    “还有好长时间才过年呢。”


    “你管我?”昝文溪仰脸走了,把门狠狠关上了。


    姜二楚气得哇哇大叫,拿起石头砸门,骂她神经病。


    昝文溪转述:“她嘴巴馋,又不说好话,我不给她吃。”


    “给她吃吧。”李娥拿了个塑料袋,拎起一张油饼,看看已经做完了放在一边的肉丸,夹了两个,预备炖在排骨里的虎皮蛋也炸好了,捏了一个塞进去,掀开铜锅盖子,舀了勺尖的红烧猪肘汤浇了上去,油饼一捏一卷再收口,汤汁被虎皮蛋吸了进去,包得像个小被子。素菜都还没来得及下锅,李娥扫视一圈,昝文溪小气地说:“行了行了,不要给她了,就这些就好了。”


    李娥把包好的油饼卷肉给她,昝文溪出门,姜二楚立即拿起石头来。


    不知好歹!昝文溪皱着鼻子生气,她其实没有姜二楚是小孩的意识,虽然明白对方年龄小,可从前姜二楚俨然以大姐自居,使唤她一点儿也没客气。


    “喏,尝尝。”她递过去,姜二楚说:“谁要你们的饭!”


    “你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那你给我,给我!”姜二楚没了面子,昝文溪就递过去,转头就走,完成了任务。


    她还有点生气,李娥和她辛辛苦苦做了两天,香料都不够,又去街上买的,还好好地计划了一番。今年过年要做土豆炖排骨炖虎皮蛋,炸肉丸,猪肘和猪蹄,等明天再烧一条鱼,四个荤菜。哼,素菜等当天再做,然后要包一百个饺子,分两种馅,还要蒸馒头,上面用食用色素点红点,储备一百多个,炸油饼一盆。


    又做那么些,冰柜清空了一下,又被新的东西塞满了。昝文溪又抠门起来,说做这么些多浪费啊,李娥却说,排骨这么一小盆,丸子也是小盆,又不是白嘴吃,到时候吃砂锅丸子豆腐煲,在炉子上把白菜和油豆腐垫在下面,上面摆着肉丸,要是水多就下一把红薯粉丝,热气腾腾也不油腻,到时候得有主食吧?她可不想过年还吃大米饭,到时候馒头,饺子,不就用上了?


    一下子把昝文溪说服了,李娥还说排骨要是吃不完,可以捞出来二次用,做排骨焖面焖饭,猪肘子和猪蹄本来就是冷盘,放冷了切开,猪蹄一人一个,奶奶牙齿也还行,炖得软烂脱骨一抿就化,一顿就吃完了。又说,虎皮蛋更方便,到时候切开,用烧金钱蛋的办法,多下蒜,又是一道菜,而素菜——这不就当天就吃完了么?


    给昝文溪说得口齿生津,再没有反对的意见,勤勤恳恳地打着下手。


    正边干活边说话,昝文溪觉得热,又脱了毛衣,只剩下个背心。刚把衣服叠好,李娥就说有人来了,昝文溪擦擦脖子上的汗,捏紧毛巾,毛巾也是好东西,只是勒死人总没有扎死人快点。满脸杀气地往外看,看见是徐欢欢,手里还拎着东西。


    “是徐老师。”她朝李娥报信,低着头等人进来。


    徐欢欢提着的是瓦罐带鱼和一个小罐子,进门来说:“我外头听见你跟姜二楚说话,说是你要过年了?怎么了?这会儿就要过年?什么好日子?”


    人笑眉笑眼地来了,李娥总提着点警惕。徐欢欢此人总给她一种金玉其外烂肉其中的感觉,聊着聊着忽然就塌了,说出点不好听的,昝文溪说:“是过年,嗯……就是心情好,想趁着这个时候过年了。”


    “什么意思啊?哦也对,过年东西都贵了,人家调休,你调年,你该去国家那个办公室上班,”徐欢欢笑着说着昝文溪听不懂的话,望了一眼排骨,果然煞风景地说,“猪肉可别买了,我听人说闹猪瘟呢,肉都不好,少买。”


    李娥说:“也买不多,肉贵。”


    徐欢欢拎起手里的东西说:“家里头没别的,不知道你们庆祝什么,就拿来个这。都是便宜东西,这个带鱼,这个是那种,速食版的佛跳墙,我网购的,咱们也尝一尝这山珍海味,就用这个罐子打开,蒸一蒸就好,我在家自己试了,挺好吃的。”


    昝文溪不知道那是什么,李娥擦擦手接过来:“我们自己闹腾,想着天冷也没事做,找个日子高兴高兴,要是不介意,就在这儿吃饭吧。”


    徐欢欢沉默了一下,说:“不吃了,我走了,还得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回娘家住,我先分居。”徐欢欢说。


    分居,李娥和昝文溪对看了一眼,昝文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娥多少知道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跟自己说。


    “不差这一顿饭,我快弄好了,排骨就先泡水里头吧,下午再弄。”李娥指挥着,很快就把炕上收拾干净,徐欢欢好像真有话说,帮着干了点活,但她习惯不来这两个人紧锣密鼓的节奏,总插不上手,索性袖手在炕上坐着。


    两只锅都占着,李娥拿电饭锅很快烧了个丸子粉丝汤,凉拌个小葱豆腐,还有点菜叶子索性洗了端上来蘸酱吃,主食是还温热的油饼。


    徐欢欢先是说李娥手艺好,李娥说多吃点,说着说着,李娥绕到正题上说:“先分居的意思是,想离婚吗?”


    “他工作特殊,就是为了面子,也不跟我离,”徐欢欢坦然承认了,又揉揉眼窝,“可能我是一时冲动,但就是憋闷得慌,不如先分开,眼不见为净。”


    昝文溪听懂了,徐欢欢要跟周同凯离婚,但周同凯不同意。


    她说:“要是你不高兴,就和他离。前段时间他那个事情——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是他不好,你就走。”


    李娥本来想说的是另一些客套话,但被昝文溪一开口,她舌尖一勾,把话咽回去,换了套别的话说:“要是你做好决定,我也支持你。人家都说你嫁得好,家里办事情有求得上他的,但外头的事情才几件,天天日日相处,熬不过就是熬不过。要是分开冷静了,觉得还是回来好,就回来,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在外头多住点时间。”


    徐欢欢用筷子夹丸子,抖落了好几下,丸子在筷尖起来又掉下去,总送不到嘴里,徐欢欢恼了,一筷子插进去:“真没想到你这样说。”


    李娥说:“我也没有你有文化,不懂这些,就随便说说。要是来跟我告别,我也挺感激你的。”


    徐欢欢没再说什么别的了,转过头问昝文溪:“你上回说来我家让我教你认字,怎么一直没来?”


    昝文溪说:“李娥教我了。”


    “什么字?”


    昝文溪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下头:“不能说。”


    “你多大了?”


    “我……”昝文溪跟不上徐欢欢转换话题的速度,呼出一口气,“二十四。”


    徐欢欢慢慢点点头,又看看李娥:“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个鸟一样,跟你们不一样。我见过世面,读过大学……但在这有德巷住得久了,我也没往别处飞,回头看,真跟笼子似的,我也成了没见识的人。啊,我不是说你们都没见识……”


    “没事。”李娥宽容地回答。拿起辣椒罐递给刚伸出手的昝文溪,昝文溪舀了一勺辣油在碗里。


    吃饭即将到尾声,徐欢欢才回应刚刚那句:“所以想离开这儿看看,李娥,要是你也往外看看,知道外头的世界,就知道我心里头的烦闷。”


    李娥顿了顿:“我那会儿不懂事,没有好好学习,别说大学了,高中都没上过。”


    徐欢欢说:“也是你家里头出那样的事情,没有大人管教。 ”


    “谢谢。”


    “有时候我也想,他们说的你的事情……你跟你叔叔……”


    昝文溪握紧筷子,紧盯着徐欢欢。


    李娥忽然笑了:“那些事,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吧。”


    “我仔细想了下,说不通。上学时学的独立思考,都被我扔了,跟着人家乱传谣言……仔细想想,你有大棚,有家里头的房子,那些人,无非是欺负你没有依靠,吃绝户——”


    “都过去了。”李娥打断了她。


    “我有点过意不去,”徐欢欢说,“要是我走了,再也不回来,恐怕就没有机会给你说这些了,你就当是我赎罪,给你赔礼道歉,可能你也不稀罕。好像以前本来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又醒来,看见过了好多年……这样我心里头逻辑自洽一些,你要是不在乎,就当我没说。”


    昝文溪瞥见李娥的手,放在桌子下面,左手掐着右手,狠狠地攥着,脸上才没表现出异样来。


    平静的李娥笑着说:“没事的,我没有放在心上。你看我,还是这样不要脸地活着,别人的话也没妨碍我什么,哎呀,没事。别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走?用不用我跟小溪去帮你收拾东西?东西多么?”


    徐欢欢意识到该告辞了:“不用,我东西不多,一趟车就拉走了,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啊,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李娥叠声把她送走了,两条腿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扭头望见玻璃窗里的徐欢欢的背影从大门后隐去,才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抠住手指,却没绷住,咳嗽似的笑出一声。


    “她怎么吃饭的时候乱说话,我……唉。”昝文溪恼恨地收拾碗筷,李娥幅度很小地摇着头:“我很谢谢她……”


    昝文溪专注地盯着李娥看。


    “我没有对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情,当然,我估计你也什么道理也不讲就说肯定是别人不好。一直以来,没有其他人给我说过这样的公道话……我自己也,我太蠢了,我什么也不明白。要是人人都说是我自作自受,犯贱犯错,只有我自己觉得无辜,那我是多大的贱货啊……”李娥捋了捋头发,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神情复杂,“我就是觉得太好了,她这样的文化人……她替我说了一句,她说是他们不好,是他们吃绝户,他们想要我们家的大棚,他害我,骗我,还那样对我——”


    “有这么一句公道话,就够了,”李娥抿住嘴唇,又一次捋着不听话的发丝,“昝文溪,哪怕我是烂货,你也爱我,对不对?但我真高兴,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我很好。”


    第119章 过年03


    “过年”的这个日子, 定在了11月27日。这天规定了是“大年初一”。


    26号去过“大年三十”,也就是徐欢欢来家里做客的这天,也是徐欢欢离开的时候。吃完饭没多久, 就听见轰轰的声音,探出去看,徐欢欢正在搬动东西, 硕大几个箱子, 有男有女,正在说着什么话。


    徐欢欢当天下午就走了, 这事儿有没有通知周同凯?她们不知道,只知道徐欢欢的东西还挺多,装满了一个小面包车, 鼓鼓囊囊的几个箱子, 体面地打包在一起。昝文溪也想去伸手帮忙,但那些东西讲究太多,也很复杂,徐欢欢说还是她来, 昝文溪只搭把手搬了下箱子, 李娥在旁边望着。


    上了副驾驶,徐欢欢从车窗往外看,看见这俩人的目光, 降下车窗打招呼:“进去吧,进去吧。”


    意思是不要送。


    李娥扶住昝文溪的肩膀,扭回头牵着她进家,徐欢欢的车轰轰地走了, 再出来望,有德巷三号的门锁上了, 好像无事发生。她们短暂地送了下徐欢欢,又进门去了,把排骨炖进去,就只欠缺一些素菜来做“年夜饭”。


    买了冬瓜,蒜薹,菠菜,杏鲍菇,都切了封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封口,等着晚上一气呵成。剩下的荤菜,留着晚上的量,剩下的也都分装好,放进了冰柜里,仔细看,分量确实不多,昝文溪估算了一下,在自己死前,一定是吃得完的。


    李娥卖盒饭时就很会计算菜量,难道这是李娥预先想好的?


    忙活了一整天,下午四点奶奶就来了,昝文溪留意到奶奶穿了件有点新的外套,上头有暗红色的花纹。奶奶上炕坐着,轻轻捂着膝盖,跟李娥说:“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宠物医院,怎么弄来着,你一会儿再跟我说说,哎呀,还有这个腿疼片,给我买点。”


    怎么人家成自己人就吆喝着使唤起来,昝文溪哼哼唧唧地噘嘴,走过去先跟奶奶说知道了,奶奶把她拨楞到一边去:“你们没买糖?就弄了点瓜子花生?磕碜,去,出去买点奶糖回来,放了这干果盒子里。”


    奶奶摸出好几张钱给她:“再看点别的什么东西,买点,趁天还没黑,多拿几张,有什么就你买。”


    她扭头,李娥正忙,她就出门了。


    李娥从灶头抬起头,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回身慢慢拢着手,坐在炕沿。


    昝秀贞女士在炕上端坐,八十岁还很硬朗,但最近显出更多老态,眼睛耷拉着很疲倦的样子,朝李娥招招手,李娥倾下身子,昝秀贞按住她的脖颈,两颗脑袋贴在一起,面对面地碰着额头。


    昝秀贞说:“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还有三天。”李娥说。


    “过得还行?”


    “还行。”


    一问一答,昝秀贞松开李娥,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是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好像头一回见到她,把她的外貌仔细地记住了,又轻声说:“要是她死了,你过你的,你跟我,没有什么干系,别来给我养老。”


    李娥明白这是老太太的另一种宽厚,她有心想说出自己的打算,末了又想,算了吧,不太自在地擦擦手:“等她回来我就炒菜,这会儿先烧水,把荤菜热上。”


    “嗯。”


    没想到昝文溪出去买个糖块走了一个多小时。


    昝文溪揣着奶奶给的钱出了门,她知道奶奶要支开自己,好跟李娥说点什么话。重生这么长时间,人与人之间的这么点小门道她还是懂得的,于是先绕了个远路,怕自己回来的时候人家还没聊完。这一绕,路途长了,她走着走着,心里恍然明悟。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李娥没有盯着她,奶奶也不管她,她想要去宰了赵斌,这会儿正合适。


    可一来李娥不准,二来,今天“大过年的”,要是做了那种事,她就折损了她和李娥的快乐,思来想去,在十字路口停步迟疑着,远远地往赵斌熏鸡摊的位置看——人怎么不在?该死的赵斌,刚跟李娥要了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来干活了,她一时间怒从心头起,转身去了赵斌常去的那家驴肉馆子,赵斌常在这里喝酒吃饭,酒喝得不多,不停地咂嘴,她之前观察过。


    奇怪的是,赵斌也不在这儿。


    正寻着赵斌,在大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了王六女,刚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乐呵呵地冲人摆手说别送,别送。对方坚持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送您回去,送您……”昝文溪左右一望,没看见姜一清,可能中午吃到一半,到时间就送去上学了吧,这顿饭可够久的,也不知道给她们办了什么事。


    她对王六女没兴趣,王六女却忽然从车里探出头来,冲她招手:“哎,小溪,小溪啊,回家是不是?上车来,让这个叔叔也捎上你,省得走路。”


    “不用。”她面无表情地拎着一兜奶糖,上身绷直,两条胳膊夹紧,头也不回。


    王六女却不屈不挠地伸手:“上来,哎呀,这孩子,我有话跟你说,你就没有话跟我说吗?”


    昝文溪脚步一顿,王六女意有所指吗?她担心王六女要探她的口风,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张开嘴无非是吃糖,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的吗?她决定闭嘴听听王六女说什么,横下胆子扭过身子,猫腰上了车,王六女拉住她的手,给人家介绍:“我们邻居小孩,可聪明了。”


    “噢噢,多大了?”


    “十七。”


    “看着就伶俐。”


    客套了几句,因为昝文溪始终面色阴沉不说话,话题很快往其他地方绕了过去。下车的时候王六女叮嘱了一句说,务必摆在南边,要小心着家里的宠物和小孩弄洒了,对方千恩万谢地送下来,又从后备箱提了两兜子水果。


    王六女想要伸手去接,但好像才意识到她紧紧拽着个昝文溪,连忙举起她的手说:“不用,回去吧,就送到这儿吧。”


    昝文溪被捏得很痛,这一路上王六女都怕她忽然从车窗溜走似的紧盯不放。昝文溪心想,自己平时就流窜在有德巷,王六女也不见找她,这会儿着什么急。


    既然上了车,就没打算要走,平静地被王六女牵着进了巷子,王六女说:“买的糖?我昨天看见你跟李娥大包小包的买东西,家里头有什么喜事?”


    昝文溪刚想说“没什么”,又觉得自己的嘴巴必须得焊接上,一个字都不能吐,只是沉默地望着。


    王六女说:“就边走边说吧,我也抓累了,来我家吧,他们都不在。我问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一前一后地走着,昝文溪脚步停了停,被心里的激动冲昏了头脑,只有点残存的理智警告她,她轻声说:“什么?”


    “你自己清楚。”


    昝文溪没说话,步伐加快,路过有德巷二号想要进去把糖块放下,然而瞥一眼王六女的方向,把李娥的“不许”嚼碎了咽下去,抓紧抽绳,继续往前,进了有德巷三号的大门。


    姜一清从墙上摔下来那会儿她来过,院子的陈设没什么变化。


    王六女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地收拾挡道的铁锹火铲,破旧的玩具,诅咒着姜四眼这个死人又出去看麻将,看的是麻将还是女人们他自己心里头知道,老不正经的死人,又骂姜二楚不懂事,眼里没有活,看不见家里乱成这样都不知道收拾。


    进了家门,又被王六女引着向左开门,进了一间屋。


    迎面而来的,是三尊神像,金光灿灿,面前各烧着六柱香,左右两尊各小一点,香灰袅袅,烧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昝文溪不认识任何一个神,光是走进来就觉得头痛异常,想要扭头就走。眼神一转,又凝神细看,最中间的那尊神像双手捧着一个匣子,匣子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黄纸,微微晃动着。


    胸口一阵疼,她觉得异常烦躁恶心,越是盯着那个盒子看,越是觉得想吐,她急忙错开眼,王六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什么都知道,我想问你点事。”


    她抿住嘴唇,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她也不敢多说,只说:“你都知道点什么?”


    “学聪明了。”王六女忽然走近,探手在墙上,啪一下,关上了灯。


    明明外头还没彻底变黑,屋子里却黑得格外吓人,那三个金神像陡然换了神色,正中间的狰狞地看着盒子,左边的伸开胳膊,右边的抬起右腿,那密密麻麻的黄纸剧烈地晃动起来,上面浮现出血红色的线条,昝文溪不认字,只觉得头痛,回头摸门,王六女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呢,有个本事,就是通灵,通灵,就是能把死人从地底下叫出来问话。你提防我,看不惯我,老娘才不管。要是想知道什么,就得说点什么,我有什么本事,今天就给你看看。你知道了我的本事,就知道,只有我……才能帮你。你该不会真的想过几天就去死吧?”


    昝文溪扶住门把手,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王六女忽然拍她肩头:“看我。”


    回头看,王六女的两只眼睛转为极致的漆黑,没了眼白,咬牙切齿地喃喃嘀咕着什么。


    “啊——”她疼得大喊一声,王六女忽然松开她,头痛骤然消失,那三个金神像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王六女好像被昝文溪推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后跌,摔在地上的蒲团上。


    “你做了什么,放我出去!”昝文溪奋力摇着门把。


    “你是谁?”忽然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传出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响。王六女用铁夹子掐嗓子也说不出这种语调。


    屋子里多了个陌生人。


    昝文溪回过头,却只看见挣扎着坐起来的王六女,王六女脸上全然不同的神情,左右环顾,又端详自己的手脚,以绝对无法伪装的少女的姿态惊慌地看向她,抿住了嘴唇:“你是谁?为什么叫我上来?你有什么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王六女喊了谁上来?从神情看,这人不认识她,她,她也不认识这个人啊!


    第120章 过年04


    那人盯着她看。


    昝文溪已经忘记了眼前是王六女, 她下意识忽略了那走形的中年妇女,只把眼前这人当成了陌生人,仔细地辨认着这个神情, 确信自己完全不认识。


    “你是谁?”昝文溪问。


    对方显然错愕了,甚至有些生气地皱起眉头:“你不认识我,怎么可能叫我上来?”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和对方说话, “王六女”是否在听, 匆匆说:“如果你是我认识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丹。”


    “不认识。”昝文溪摇摇头, 仔细地掰开这三个字,忽然愣住了。


    该不会是……丹丹吧?她不知道丹丹的全名,她当然没见过丹丹, 丹丹也死得很早, 连自己都不知道,王六女怎么可能知道丹丹?这,真的是招魂!王六女是真的有本事,是的, 无需证明她也知道, 她知道厉鬼的事情,可是丹丹显然不是个厉鬼。


    “你还没有投胎去吗?”


    “投胎的队那——么长,怎么会轮得上我。你到底是谁?你不说, 我就回去了。”


    “我叫昝文溪,我,我奶奶是昝秀贞。”


    李文丹睁大了眼:“她后来还生了儿子吗?”


    “不是不是,我是她捡来的, 她没有儿子。”


    李文丹忧愁地叹了口气。


    昝文溪连忙问:“你是怎么死的?”


    “你管我?”


    “啊,还有, 你被叫上来以前,在哪里,别人叫魂的时候,鬼差们知道吗?”


    “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哎呀,招魂的这个人才要跟地府多打交道呢,看他们的手段了。啊呀,好像时间到了,真奇怪,你知道我么?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丹丹,亦或者王六女眼睛一闭,再睁开,整张脸的走向都变了,满脸横肉,没有半点少女的灵巧,昝文溪就是瞎了也知道是王六女回来了,着急问她:“你听见我刚刚说什么没有?”


    王六女只是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香,给三个鬼影森森的神像点上:“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刚刚那个女孩叫李文丹,哎呀,你变聪明的事情,怎么瞒得过我?我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你,死了一趟,又活了,只有三个月时间,仔细算算,也差不多了吧?”


    “你都知道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昝文溪还抱着警惕,左手往后勾,四根手指头寻觅着门把,徒劳地扣着。


    “你看电视剧吗?”


    “什么?”


    “再神通广大的人,也算不了自个儿的命,”王六女回过头,“我问你,你重生之前的世界,我会怎样?”


    昝文溪刚要开口,忽然噤声了。她意识到这是自己手上唯一一张值得王六女珍惜的牌。王六女绝不像她说的那么笃定,一开始说“你会来找我”,但后面也不着急,直到今天才毫无章法地把她牵过来,肯定有一些事情是不确定的。


    王六女明确地问“我会怎样”,说明王六女自己的命数她一定有所感应,不然平白无故问什么“我会怎样”,一个坐在家里的人怎么可能去问人家说:“现在我会被车撞吗?”


    但昝文溪在智商上不敢托大,她知道自己并不在聪明智慧上胜过别人,多说多错。王六女先给她证明了自个儿的能力,肯定是王六女着急。而且,就算王六女神通广大,她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帮助她和李娥。


    一时间僵持不下,她扣着门把不肯说话,王六女说:“你不肯说,我有的是办法!”


    王六女扭过头,忽然从神像手上的盒子上扯下一张黄纸,在手心烧着了。昝文溪根本看不清是从哪里来的火,王六女为什么不觉得烫,奋力扭着门把,王六女把那团火啪的一下拍在她嘴巴上,她张口就咬,死死咬住了王六女的掌根。


    “你说,我会怎样!我死没死!”


    死。


    王六女果然是预知到了自个儿的死期才着急,哈,果然王六女也能力有限,重生这么长时间,这会儿终于着急了!


    昝文溪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么不可战胜,咬得越来越起劲,王六女来拖住她,好像拎着麻袋一样,她虽然瘦弱但有一股无畏的不要命的力气,和王六女厮打着。王六女挣脱,甩着手,口中喃喃自语。昝文溪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掰开她的嘴巴,有人在挤她的喉咙,逼着她说话!


    “死……死……”


    “我是不是死了!”


    昝文溪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被王六女那团火拍过的嘴唇和口舌不听使唤,她艰难地抗争,舌头含糊着,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王六女说:“也就是说,七天内,我就会死?”


    昝文溪:“嘶……”


    轰隆一下,嘴巴的力量散去了,王六女愤然高喊:“我是怎么死的!快说!”


    神像前面的箱子微微摇晃着,里头发出牙刷搓玻璃似的嘎吱嘎吱的声响,黄纸像癞皮狗的一身毛,哆哆嗦嗦地闪着,王六女又撕下一条,点在手心,朝着昝文溪走过来。


    外头忽然传出声音:“奶奶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咚咚咚,有小孩跑的声音,是姜一清喊着:“奶奶,我饿了,奶奶——”


    姜四眼骂:“饿死鬼。”


    姜二楚说:“我也饿了,奶奶——”


    哗啦一声,门把手竟然能拧开了,昝文溪肩膀撞出去,正撞到姜二楚,姜二楚说:“你来我家干什么!你偷东西!偷东西!”


    昝文溪没空辩解,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撂在地上的糖盒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姜二楚以为是她偷的,冲过去和她争抢:“不许偷东西,不许偷东西——”


    姜一清喊着:“奶奶,我饿了!”


    昝文溪用胳膊肘狠狠一撞,把姜二楚撞到地上,女孩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王六女走了出来,给她脑袋一巴掌:“哭什么哭,去削几个土豆皮,做饭!”


    又回头骂姜四眼:“你是死人呐?孩子饿了不知道回来路上给买点吃的?两个肩膀扛着个脑袋回来了?”


    姜四眼窝窝囊囊地低着头听训,和往常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昝文溪跌跌撞撞地撞过他,飞跑了出去。王六女深吸一口气:“我真是给你们害死了,死了算了都!”


    昝文溪惊魂未定,贴着门呼吸了好一阵,脱下外套抖落着残余的香灰气,冷风吹得嘴唇发紫,外衣上的气味才算散去点,她哆哆嗦嗦地穿上,猫着腰跑进家里,李娥正坐在炕上跟奶奶说话,抬头看见她:“去哪里买了?这么久。”


    她把糖盒子抖落开,扔下一句:“我多转了几家。”就往灶头跑,动作夸张,叮呤咣啷地把煤灰往自己身上扑,蹲在灶前,鼻涕就流出来了,她冻坏了,悄悄扯了一张纸擦擦鼻涕,哆哆嗦嗦地往灶里伸着柴。


    李娥趿拉着鞋下来:“那就炒菜了,正好,半个小时就弄完,我们就吃饭。”


    李娥家的风箱用电,不用昝文溪吭哧吭哧手拉,她在旁边帮不上忙,李娥身形转了几圈,她也就是个端盘子扫地的,但也打了配合,奶奶也在帮忙,把馒头,凉菜,都摆了盘,三个人忙活着,把一桌“年夜饭”凑齐了。


    肉丸子蒸了又蒸,点缀着香菜葱花,格外粉糯软烂;排骨切了小块,因为昝文溪耽搁,土豆都快炖化了,黏糊糊地缠在排骨上;红点的馒头还没巴掌大,又白又软地坐在盘子里,摞了三层。猪肘子切薄片,盘子中间放了蒜汁醋碟,猪蹄对半剖开,肉筋在盘子里颤巍巍;素菜是家常豆腐,清炒蒜薹,炒杏鲍菇。凉拌菜是洋葱豆芽黄瓜丝豆芽菠菜土豆丝粉丝的杂拌。


    李娥实在忙不过来,鱼没有买,还好有徐欢欢送来的瓦罐带鱼,加上糖和干果,琳琅满目地凑了一桌。


    奶奶坐在炕头,用李娥的暖水袋捂着膝盖。两个年轻的扭过头看她,她端详着提出意见:“还有香菜没有?”


    “有。”


    “每个菜上头点两根,绿绿的,好看。”


    昝文溪自告奋勇地拿了小碗切了香菜碎,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给每个菜上面妆点两片叶子,


    “今天就不煮饺子了,荤菜多,吃馒头就行,等明天吃剩菜的时候就吃饺子,这样就总有好饭吃,”奶奶拿着筷子说,忽然自嘲地笑笑,“现在日子好了,每天都吃好饭,也好,也好。”


    她先夹了一片带鱼放进碗里:“我是有福气的人,现在牙还很好,都吃得动。”


    然后又夹了一片猪肘蘸着蒜汁放进嘴里:“好吃,吃吧。”


    昝文溪放下香菜碗,猫着腰上炕,挤在李娥旁边,李娥抖开毯子,垫在后腰上。


    “李娥,你辛苦了,谢谢你。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明年都吃不完。”她拿起筷子不知道先吃哪个才好了,丰盛得她一阵眼晕,鼻涕又往外流,她拿纸擦了擦。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快吃吧。”李娥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看老人,在桌子下掐了她一下。


    奶奶说:“小溪这是说吉祥话,今天要过除夕,就好好地过这个除夕。她的意思是,这一年你都辛苦了,这么多的菜,我们都吃不完,一年都不会挨饿。”


    昝文溪其实没想那么多,但听奶奶一说,连连点头,李娥低着头把豆腐夹成两半,有点无措。


    奶奶说:“按照习俗,明天得起来拜年。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些,不拜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馏饭简单吃点就行。”


    昝文溪挪着去奶奶那边:“奶奶,明天我们要贴对子。”


    “今天又不回家了?”


    “嗯,”她害羞着往奶奶身上蹭蹭,“就当我结婚了嘛。”


    “真不要脸,”奶奶扯她的厚脸皮,“要是旧社会,还没嫁就住人家家,这叫怎么回事。”


    李娥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一筷子豆腐吃了半天。


    昝文溪说:“我给昝小鱼跟淘淘都留了肉丸子跟馒头。”


    “过年得给狗吃饺子。”奶奶说。


    “一会儿给它煮几个,”李娥终于吭声了,“都在冰柜冻着呢,那东西煮得快。明天您一定还过来吃饭。”


    吃过饭,李娥往灶火里扔了十来个饺子,在锅里添了热水,又煮了十来个,用塑料袋装好。猫和狗都有饺子吃,她扭头问昝文溪吃饱了吗,要再煮点吗,昝文溪说不要。


    昝文溪收拾着餐盘,把外面的棉窗帘挂上,回来把桌炕都收拾干净,铺好被褥。


    锅里饺子煮好了,给奶奶带回去,昝文溪送奶奶出门,顺带把大门闩上。


    炉子上坐了热水,不一会儿水壶就发出呲呲的声响,倒了热水刷牙洗脸。


    一切都收拾妥当,把碗筷洗了,灶台收了,锅里又烧起水来,李娥忽然去另一个屋,踩着凳子取下一只巨大的塑料盆,用清水擦洗着,扭过头朝昝文溪说:“你去找王六女了?”


    给李娥发现了。


    昝文溪低着头不吭声,李娥明确说过“不许去”,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想跟李娥说说王六女什么都知道,还有遇见丹丹的事情,招魂,王六女知道要死——可这是“大年夜”,说这些也怪晦气的。


    “头发一股神神鬼鬼的味道。”李娥说。


    原来是头发的气味出卖了她,昝文溪扯了一绺头发来闻,果然,香灰扑到发丝里了,那股闻了就头疼的气味残留着,她离李娥那么近,李娥一歪头就嗅得到。


    “路上遇见了,她拉着我去她家,说了些话。我明天跟你说,好不好?”


    “什么坏事还要留着过年?现在说了吧,”李娥把盆撂在地上,“今天洗洗头,洗洗澡,把这些讨厌的味道都去了。”


    李娥烧水是要给她洗澡的,以前倒是没什么,她们已经那样过了,她就总有点害羞。但头发的气味确实难闻,跟王六女打架也打得出了一身汗。


    她坐在凳子上,洗澡盆离火炉两尺,背后能烤火,一点儿也不冷。


    慢吞吞地脱衣服,叠在旁边,酝酿着话,李娥已经把冷水舀进来,往里面掺热水,也不抬头看她,她慢悠悠地滑进洗澡盆,这盆可真够大的,她只要肯弯腰低头,整个人都能栽进去,也不知道李娥什么时候买的,看着也挺久了,李娥以前用它泡澡么……回过神,李娥又在炉上坐了满满一壶水。


    “说吧。”


    她隐去自己没找到赵斌的事情,只说在有德巷三号发生的种种。衣服脱干净了,秘密也荡然无存。她抱着肩膀蜷着腿,往身上拍水,李娥坐在凳子上,往手心打香皂沫,边听边给她擦后背。


    说完之后,她又问心无愧了,往后伸脖子倒仰着看李娥:“我没跟她说我们的事,我不会要她害我们的,你放心。”


    “水不凉吧?”


    “不凉。”


    李娥还是用暖水瓶往里添了半壶,昝文溪看着李娥忙前忙后,想说点什么,又没好意思,把湿淋淋的脑袋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李娥走到了外面,翻看着之前买的还没拆的东西。


    “啊,不是明天贴对子么,今天这么晚。”


    李娥摸出两个塑料纸裹着的大方块,昝文溪认识:“福字,今天贴福字?”


    她不懂这些。拆开看,好像和“福”字长得也不同。


    李娥轻手轻脚地上炕,擦擦玻璃上蒸汽扑出的一层雾,把方块比划了一下:“没贴歪吧?”


    “没歪,这个字是……”


    昝文溪不认识,但是总觉得哪里见过。冥思苦想的时候,李娥已经去另一头贴:“这个,对齐了吗?”


    “上一点。”她指挥着,李娥把这两个字贴在玻璃上,像窗户格子,也像一块块红砖摞在一起,她艰难地想着自己认识的那些字,只知道绝不是和徐欢欢学习的那些。


    于是虚心求问:“是什么字?”


    李娥低眉笑,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她,她求知若渴,伸出水淋淋的胳膊拽李娥:“告诉我嘛。”


    啪,屋子里的灯关了,眼前一黑,但紧接着就亮起一串红,李娥在插座上试着挂了一只红灯笼,举着看了下,屋子里红得耀眼,连忙关了:“明天再挂。”


    “那两个字读什么?看起来像四个字,四个一样的字挨着,我一定哪里见过,经常见。”昝文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


    屋子里黑漆漆的,李娥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倒扣着放在桌子上,因为有些晃眼,李娥给它蒙上了一条手绢。


    暗影的朦胧中终于透出点模糊的光,连带着李娥也变成了张像素很低的老照片,李娥在她身后不知道做什么,发出微弱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刚刚有些发烫的水温慢慢降到了正好,她还扭头望着窗户上,已经成了影子似的的那两个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水忽然荡起一层涟漪,水位爬高,水面像小猫,在后背慢慢地爬上来。


    脚踝被碰到了,她仰起脸,李娥的影子落在水里,膝盖碰到了手心,大腿碰到了手腕,嘴唇碰到了牙齿,舌尖听到了答案。


    窗户上贴着的红色的双字不是“福”,它堂堂正正,又鬼鬼祟祟地藏在棉窗帘后,以至于外人无从得知,也因此说不出口,只有当事人知道,一场安静的婚礼在夜晚产生,在蒸汽氤氲着的炉火旁,水声泛起很模糊的涟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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