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快乐的事01
原来做聪明人就是背着一个又一个包袱, 拥有的多,负担也多,心思就很重。
昝文溪跪坐着看手指, 李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不好。”
昝文溪没有逃避责任的习惯:“不是的,我现在知道了, 是我找上门烦你的, 我实在不聪明,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到你, 我只想给你干活,让你高兴点。”
她六神无主,头一回这么无助, 不知道做点什么好, 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她一件有用的事情都没做好,不如现在就去死了。
重生回来做什么,她在地府没吃过太多苦, 现在经历了, 知道了无能为力,行差踏错,事与愿违, 爱恨都纠葛着。
要是说让她现在跟李娥绝交了去赎罪,也说不出这话,她的私欲钻出来咬她,是她离不开李娥, 怕孤孤单单地死,说不出那么有骨气的话。
李娥说:“我早上来, 怎么就和你吵起架了……我是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对你做那种事,这样不好。等你明白人跟人怎么一回事之后,我们再说这件事吧。”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李娥有点忧愁地看着她,“我结过婚,你……连月经都不太知道。”
人最怕别人戳自己短处,搁在之前,昝文溪就要窝火了,可现在她自觉无知之间把李娥变成了个同性恋,是个有罪之人,愣是半晌不吭声,拽着猫摸来摸去,一言不发。
一副倔样地坐着,李娥看看时间要去上班了,也想跟她说点什么,但言语太有限,嘴唇翕动半天,只摸了摸她头顶说:“还是个孩子呢。”
这话在之前能把昝文溪的气鼓到三丈高,昝文溪最不喜欢李娥把她当小孩看待。现在都失灵了,她回到混沌的傻子状态,也不知道该找谁问答案去。
小狗淘淘追着李娥出了大门,从外头闩门的那划拉一下,昝文溪才意识到自己被猫抓了好几道,昝小鱼嫌弃地逃到被子顶上去了。
奶奶过了半小时才回来,问她还疼不疼了,她其实不疼了,但心里难受,瓮声瓮气地说疼,奶奶就自己和面剁馅,她躺着听见奶奶的动作又不忍心奶奶一个人辛苦,还是爬起来烧火干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燎着了,她只觉得眼睛酸胀,总有眼泪往下流。仗着奶奶耳朵不好使,她一个劲儿吸鼻子,说来也怪,把鼻涕吸回去,眼泪就跟着回去了。跟柴火对峙了好一阵,终于失败了,两行泪流下来,站起来洗脸。
好歹没在奶奶跟前露出马脚,匆匆忙忙地做饭,吃饭,洗碗,喂狗,倒泔水,扫炕,扫地,扫院子,忙忙碌碌了接近一个小时,奶奶让她去睡午觉。
她就继续躲进被子里,脑袋空空的,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可以往枕巾上流。
以昝文溪有限的智慧,一直没想明白自己躲藏得那么好,为什么就被奶奶给发现了。
塑料纸似的手心搓着她的脸,奶奶盘腿在炕上看电视,电视正在播广告,奶奶就把声音调低了,抚摸着她的脸,摸了有三个广告那么久,才问她说:“咋了?跟我说说。”
不问还好,一问就泄了洪,昝文溪把被子一卷,脑袋蜷进去不吭声,只抽噎,奶奶就搓着她的肩膀,后背,沙沙的,她被摸了好一阵才感觉缓过来。
瞒着奶奶的事情险些就全交代了,除了李娥,只有奶奶能倾诉了,她拼凑了半天词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结结巴巴地比划了一阵,奶奶让她别着急,她急得打了个嗝,就收不住了,不停地打嗝,奶奶拍巴掌吓唬她好几次都没用。
喝了几杯热水,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奶奶望了一眼,起身把窗帘拉了一半,只留着一条缝透进光来,意思是所有的话都在这屋子里出不去。
“奶奶……”
“昂。”奶奶答应着,搂着她问怎么了,她喊了好几声,就是不说别的话。
奶奶说:“是李娥欺负你了?”
李娥当然没欺负她,是她亏欠。
就这么句简单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流:“不是。”
“她欺负你了!”奶奶下了决断,昝文溪抓着奶奶的胳膊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是我……我……”
一个“我”后面跟了那么多事情,糖葫芦似的串一串,她要从中间选一颗出来,还不能碰到最开始的那一颗有关重生和死亡的,她怕自己说出口,奶奶被惊吓出个好歹。
傻子结巴是正常的,但这段时间她口齿伶俐还跟王六女对峙过,奶奶不免着急,问她:“她做什么了?”
怎么老是怀疑李娥做什么?不是李娥,不是李娥的错!
“就跟你说不要跟她多来往了,你看看。”奶奶絮絮叨叨,可奶奶越冤枉李娥,她就哭得越厉害,奶奶就越记恨李娥,好说歹说都是隔壁寡妇的不是。
寡妇做了什么呢,好像当了寡妇就自然带了点是非,她终于带着要为李娥证清白的坚决说出来了:“是我不好,我想帮忙,可我做错了。”
奶奶面色和缓:“做错了什么?你帮她就不错了,还要挑你的错吗,我们小溪做什么都很勤快,手脚麻利又干净,除了少根指头,哪里不如别人了?”
奶奶一边说话一边挠她胳肢窝逗她,非得叫她笑出来不可,她又哭又笑,只觉得憋得慌,推着奶奶说:“不是,我……我心里头过不去,难受。”
“什么事情?要是李娥怪你,我去跟她说道说道。”
“不是她的错,你们怎么都怪她,她哪里做错了,都说她不好!”她着急得快站起来了,奶奶的面色又转阴。
半晌才说:“你不懂事,别人对你好,你就把人家看得全是优点,一点不好也不能有,我说一句,你都要跟我打起来了,怎么了,李娥是天上的仙女?她早些时候跟赵斌——”
奶奶住嘴了,转头看昝文溪,昝文溪脸上从泪到怒,只需要一个李娥的开关。
所以流泪难受都是因为李娥,李娥做了什么,昝文溪不说,总得去问问清楚不可。
奶奶已经不打算和昝文溪多说了,猛地站起来就往外,忽然想起李娥还在上班没回来,又走回来。
昝文溪说:“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不喜欢,以前做错了事情怎么样,错不错还不知道呢,那以后不能做好人了?或者她才是被人害的,最后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人家头上,天经地义的?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她冲奶奶大喊着,奶奶也愣了,她也愣住了,下意识地就想把话收回去,捂住嘴,奶奶面色发青:“我给她扣过屎盆子了?”
是的,奶奶不会对任何人说三道四说闲话,奶奶只把揣测放在心里,看别人打麻将的时候也很安静,所有的主意都藏在肚子里。
“对不起,奶奶。”她知道自己急了,失言,现在易燃易爆,真希望能有个桶把自己扣上!
祖孙两个沉默了好一阵,一下午也没说半句话,晚上奶奶说吃饭吧,昝文溪就去吃——就这么和好了,谁也再没提这事。
可这事,在晚上爆炸了。
奶奶去找了李娥,笃笃笃地敲门,昝文溪跟在后头拽,别去找,别去找。
八十老太的脚力忽然就赢过了二十四的昝文溪,一个坚决的家长是不容任何小孩的抗拒的,此时此刻昝秀贞女士是一个战士,杀向了李娥的家。
有德巷在晚上才有点活气,徐欢欢下班回来,王六女遛弯归来,双胞胎放学,隔着墙有好多只耳朵,都知道了昝老太太面色不善地来找李娥,而傻子不让找,在后面哀求别这样。
李娥带着点讨好的笑把门打开了,在昝文溪之外的人,李娥要么是漠视,要么就是讨好的笑,不好意思的,迁就的,好像别人肯和她说话是一种赏赐似的。一片瘦瘦的人立在门口,奶奶说进去说,昝文溪手脚并用地扯着奶奶:“别这样,别——”
狼狗甜甜头一回冲昝家的两个女人吠叫,好像知道门□□发了冲突,汪汪个不停,昝文溪哭着拉奶奶,奶奶非要进家,李娥说没关系进来吧,就撕扯了好一阵,终于进去了。
进了院子里,昝文溪看向狼狗甜甜,甜甜瞪着她,犹豫了一下,退回去了。
一进家,李娥就张罗着倒水放饼干,奶奶把门关上,开门见山地说:“李娥,这些日子,小溪在你家里头多受你照顾了。”
李娥连忙说:“没有,是她帮我忙,我还一直没来得及——”
“这个你拿去。”奶奶从衣兜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抹得很平整,拽着李娥的手就往里面放。
李娥好像被钱烫着了,弹了一下往外推:“不要,这是做什么,我不要……”
“拿着,拿着,你也不容易。”奶奶拼命地给李娥塞钱,李娥坚决地推拒,昝文溪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好像过年时看别人家走亲戚不停地把红包扯来扯去地客套。
她以为奶奶要来训斥李娥,羞辱李娥,可这样看,奶奶亲热地拿出钱来好像是给李娥贴补家用,可李娥就像是被打了似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了。
这一叠钱还是塞在了李娥手里,李娥咬着嘴唇不吭声,奶奶说:“你一直也帮我买东西,喂狗,存钱,办业务,有你在,我都放心。别看我是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我看人眼光准,要说这有德巷里头我最看得上谁,肯定就是你,这钱,你拿着吧,要是家里头有困难,我还有点钱,你也知道,我用不到多少,用的时候跟我吱声就行。”
昝文溪想,这是来还债了?她想不通这些人情往来,只觉得微妙地难过,小声说:“奶奶,李娥给你买了养老保险什么的,都没跟你说……我……”
“给我买这做什么?”
奶奶又敞开棉袄,从里面的兜掏另一笔钱要把保险钱也还回去,李娥把手里的钱也推过去:“大娘,我不要,这钱我不要——”
“拿着吧,你也不是我们家孙媳妇,没有天天操心我这老太太的道理。哎呀,我糊涂了,我也没养过个小子,都是丫头,老用你的,不好,”奶奶笑着,又拿出几张钱往李娥手里塞,坚决地往回推,“你也不容易,给自己挣点本钱,往后要是再嫁了,自己手里头有点钱也安心,往后擦亮眼睛,找个好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看人准,你领过来我给你把把关,这钱,你拿着给自己置办点东西,年纪轻轻的,看,这手也糙了,买点油抹一抹。”
李娥好像被奶奶制服了,呆呆地拿着那两叠钱说不出话。
这会儿,竟然病急乱投医地,无助地看向昝文溪。
只看了一眼就错开视线,昝文溪着急地想说什么,可就这一眼,就给奶奶捕捉到了,补充说:“我们小溪不聪明,我打算呀,到时候给她找个学校读一读,好歹认几个字,不然以后也不好嫁人。”
“我不嫁人,奶奶……”
奶奶好像没听见,冲李娥摆摆手:“哎呀,没别的事情,你坐哇,你坐哇,我就回去睡觉了,不打扰你啊,不用送,不用送。”
昝文溪频频回头,奶奶故意走得很慢,是一面阻挡视线的盾牌。
“往后就别来打扰人家李娥了,我明天就领着你去问学校去。”
她想问,是因为“同性恋”吗?奶奶怎么知道的呢?这真的不好吗?李娥说她不懂的,到底是什么?
终究没问出来。
最后回头看一眼,李娥的步子凝在门口,成了一片风干的叶子,靠着门框飘摇了好一阵,扶住了门把手才没掉下去。
第102章 不快乐的事02
昝秀贞的脸色日渐铁青。
八十老太听过的流言蜚语那么多, 落在自己家里人身上的也不少,但炮弹轰在她的傻子身上,昝秀贞就觉得屈辱。昝文溪是她翅膀下的蛋, 好端端地给别人画了个大花脸丢回来了,她招架不住,勒令昝文溪不许出门。
昝文溪也不出门。
外头轻轻地飘着一些流言蜚语, 打头的就是王六女, 隔着一面墙听见了李娥家里头的动静,加上之前的同性恋的推断, 立即说老太太来把昝文溪拽回去,把李娥痛骂一顿,李娥这人哦……
拖长了语调, 省略号后头, 大家相视一笑,嗐,都知道李娥是什么货色。
那天李娥下班回来,看见自己家门上给人贴了张裸女照, 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怪伤风败俗,她望着,眼睛也不眨一下, 慢吞吞地进门,听见孩童的嗤笑声,孩童躲在巷子另一头,身形一清二楚。
她在晚上没人出没的时候悄悄地端了一盆热水出来, 用铲子在大门上擦那浆糊结结实实抹上去的风俗杂志照,它蚀进木头里, 木头缝里都是纸屑,铲子铲起一角,撕开一片。盆里的热气氤氲着,两只冰凉的手浸在盆里,寻着那块油滑的抹布,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也拧不干净,烫得骨头节都痛了,捞出抹布拧了两下,湿淋淋地拍在门板上,狠狠地擦。热水浸着纸页,被搓澡似的翻起一卷一卷,她再换用铲子刮下,扑簌簌的像泥点子。
擦了半小时,抹布冷了热,热了冷,最后自己也卷了边。她拽着抹布奋力一擦,指甲刮着木刺,扎进去半分,她拔出木刺,血一点一点往外渗,顺着指甲缝流,咬了下指尖,痛得发木。
总算是擦干净了。
李娥晃着胳膊端着水盆进家,水也冷透了,倒进泔水桶里,哗啦一声。
她坐在炕上拿出手机看电视。
李娥相信自己的头上总悬着一个粗壮的拳头,时不时地砸下来把她拍扁敲打一下,要她知道谁是这世界的主人,她管那拳头叫命数。那拳头或早或晚总会来,只是有时候迟到早退,像姜一清一样顽劣。有时候她面对一些美好的生活会存在某种恐惧——那拳头怎么还不来把她重重压扁?现在好了,来了,她像是迎接客人似的放心了。
她短暂地存在的梦想破了又破,千疮百孔,在收了昝老太太一千六百块钱之后彻底化成了汤溜走了。
起先她盼望着有一个温暖的家,后来她盼望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再然后她盼望刘文华消失——然后,她盼望开起自己的店铺,那拳头始终不轻不重地在头顶晃悠,却不打垮她,命运威胁她,却还叫她挣扎起来,她终于以为拳头开恩了,贪婪地妄想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有一个温暖的家,有自己的店,每天工作,没有刘文华。
但拳头终于砸下来了,没想到吧,昝文溪马上就要死了。
她知错了,她跪下恳求,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好好地过完这剩下半个月吧,能高兴几天是几天,她不奢求那些有的没的了……
命数哪会放过她。
谁也不放过她。
有时候她也点开昝文溪的头像看,试探着发一两条石沉大海的消息。
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就该作恶一些,歹毒一些,不让昝文溪想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更好?
有一个新闻,一个村庄里的所有老男人,强/、奸了一个留守的智力残缺的女孩。那个傻女孩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渐渐地从这件事中获得乐趣,觉得舒服,蒙昧地投进那些恶人的怀抱里,无知地暗示着想那样。后来——后来怎样了?她没有刷到后续。
如果昝文溪不知道她对自个儿的身体做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迎上来,她和那些无耻之人有什么分别?
她想着那个知道了身体的舒服,心里头混沌一团的受害女孩,渐渐地,那女孩的脸变成了昝文溪,她心里想,好,现在昝文溪聪明了,她非得叫她知道了,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事情的性质不可。
她不在乎“同性恋”的骂名,那么多骂名加身,不差这一个。
可她想要昝文溪明白其中的意味,邻居李娥带着想和她过日子的爱情的念头赌了一把,要在这剩下的日子里放/、荡无耻地欢笑,快乐,她李娥有本事用五块钱过出二十块的日子,怎么不能幸福一点?
昝文溪明白吗?那短短的十来天,还够做什么!
偏偏,连这十来天的快乐,也没有了。
她玩不好这人间的游戏,她不玩了。
昝老太太会知道昝文溪的死期吗?昝文溪会想明白吗?啊……外头的那些东西,自己固然习惯了,但她们呢?
她自觉心中亏欠,又没来由地恨起了昝文溪。
重活一遭,何必蹚她这趟浑水。
她慢慢地起身,从抽屉下摸出一包耗子药,家里常备着,她端着它看,想起了吃了耗子药的人躺在炕上口吐白沫的可怜样,把那青绿色看着有点恶心的纸包放在桌子一角。
冰箱里头还有些什么菜?李娥端详着,还剩点粘腻不好做的肥肉,她慢条斯理地熬了油渣。
用油渣炒了白菜,焖了一点点米饭,想了想,把鸡翅拿了出来做了个红烧鸡翅,顺手甩了个紫菜鸡蛋汤。
把菜都端到桌子上,她呼出一口气。
两个盘子,两个碗。
她各夹了一筷子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不知道为什么都没味道,只是这会儿她也没力气去补盐了,摸着桌子角落的耗子药,那是好几包叠在一起,现在撕开,扑簌簌地均匀落进菜和饭里当了佐料。
院子里的狼狗甜甜忽然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听过甜甜叫这么大动静了,好像要把嗓子吼破,又像是忽然返祖要做狼了,喊得有点凄厉,好像有话跟她说。
她怎么把甜甜忘记了。
李娥出门去,甜甜又不吠叫了,只是对她摇着尾巴。
李娥哭笑不得:“你是怕我把你扔下吗?”
甜甜的眼睛里总含着人性的光,有的狗好教导就是因为足够聪明通人性,李娥从没给甜甜做过这个那个指导,甜甜就会令行禁止地吃饭,不吃,站起来,坐下,安静,只要主人本身不遇到危险,甜甜简直是个十分好沟通的和善狗。
她蹲下去摸甜甜脖子的绳圈,这条狗有时候晚上也莫名吠叫,她也不怪它,它健壮有力,聪明非常,如果不是被人类驯养,或许在狼群中能当个头狼呢,它汪汪叫一定有它的道理。她的脸凑近甜甜的脖子,头发和毛发紧挨着,脖子上的毛被项圈磨掉一层。
李娥松开甜甜,甜甜歪头舔她的脸,湿漉漉的舌头又腥又热,她捂着脸推:“走开,走开,等我走了,你就从大门出去吧,你去走远些,人们都对付不了你,但愿你别被那些偷狗的抓住。”
狼狗陡然获得自由,却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扑,汪了好几声。
她被扑在地上,笑着说:“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你这么沉,把我吃了算了!”
甜甜听懂了,往后推开半步,绕着她转圈圈,尾巴摇成个小扇形,几乎都看不见了。
李娥去打开了大门,指着外头说:“趁着夜黑风高,快点走吧。”
狼狗却不肯走,咬住她的衣角,她只好走到门外做示范,狗也走到门外,可她一转头,狗就如影随形地跟着。
她也没有办法,索性回头进家。
自小到大,除了生病的时候,狼狗没有进过家里,那爪子不太踏家里的地板。此刻坚决地进门跟了进来,四只爪子不知道怎么安放,跑了一下才定住,始终跟在她身后。
李娥说:“你也知道外头危险,那些偷狗的把狗卖进狗肉馆子里…… 我……”
她摸着狗的脑袋,狼狗眼睛里扑簌簌地往下落泪,好像真的怕被人吃了,李娥不敢看,扭过头去。
关上门窗,狗蹲在炉子旁边,抬头看炕上的李娥。
李娥夹菜,甜甜就朝她吠叫。
思来想去,她终于下定决心,朝狗说:“是我连累了你,到了下辈子,你当主人,我当你的狗。”
她又用筷子指向鸡翅,还没碰着,一条黑影骤然扑上来,从来都乖巧的甜甜散发凶性,狠狠地扑了上来,咬掉了她的筷子。
她被狗推开半尺,狗用鼻子嗅着满桌菜,李娥说你饿了也别着急这会儿,我什么时候没给你吃过好的!
狗回头,硕大一条狗占了半条炕,挤得李娥无处容身,抱住它脖子劝:“我待会儿就死了,你一半,我一半。”
甜甜呜呜地呜咽着,朝她汪汪了两声。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摸着狗厚实的毛,几乎是把它当了倚靠,挂在它身上,狗颤抖着,过了会儿,忽然从她怀里挣脱,张开大嘴,一口把鸡翅叼了两三个进了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李娥宽容地推着它:“别抢,都给你,你吃鸡翅,我吃油渣,米饭你一半,我一半。”
一个女人挤在狗旁边,在同一张饭桌上争抢着吃饭,狗好像一口也不容她吃,她筷子到哪儿,它就吃到哪儿,大嘴吧嗒吧嗒地往肚子里吸这些菜饭,李娥觉得甜甜是把筷子当成了指令,于是扔下筷子,换了勺子挖了米饭进肚子里,狗和她吃着同一碗米饭,飞快地把一桌菜都扫干净了,只剩下挪了位的盘子碗筷。
她起来洗碗,放好了,把炉子生得很热,家里头温暖了好些。
披着毯子四处看看,把家用电器都断了电,手机也关了机放在柜子上。
路过镜子,她看见两张憔悴得眼底发黑的脸重叠在一起,再晃一晃神,就只剩自己这张没精打采的皮,用软布把镜子盖住了。
摊开被子,她躺了进去,想了想,推着狗也躺在被子里,给它盖一张,自己盖一张。
甜甜小时候就被她裹在被子里喂着药,喂着饭,一口一口养了这么大,这会儿竟然占了这么大一坨。
狗呜咽着,从鼻子里哼哼着,好像药效发作得很快。
李娥拍拍被子,哄孩子似的说:“甜甜,睡吧,一块儿投胎去,跟我做个伴。”
狗就不叫了,把脑袋枕在她胳膊上,大狗睡觉的时候也打呼噜,李娥微笑着嘀咕,打呼噜真不斯文。
在狗的呼噜声中合上眼,慢慢地,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李娥沉在无尽的梦中,狗睁开眼,被耗子药的药效催醒,口中吐出浑浊的白沫。
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动,身躯不停地打摆,它喉咙里压抑不住呜咽和吠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眼睛也浑浊了,它蠕动着,远离炕头,离李娥远了一些,贴着墙,好像这样就好些——但不太好,后半截身体没知觉了,它一向很自豪自己憋屎憋尿很有用处,从不乱拉屎,这会儿终于也控制不住了。
它知道自己吃了大半饭菜,或许能给主人抢出三分生机。
第103章 不快乐的事03
咚。
咚。
咚。
好像有人敲鼓, 离了八千里那么远,鼓声飘荡着,仔细听, 并不是鼓声,是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脑袋上,发出空灵的响。额头是湿的。
李娥摸着额头, 不知道哪里有水来, 回过头望着,只看见一片大雾, 头顶,脚底,四面八方, 她好像走在雾里, 脚下走出一条湿漉漉的泥路来,两条腿没力气。
她走一下,踉跄一下,泥泞在咬着她的腿, 她走一步, 就陷得越深。
李娥并不知道死是什么,此时,也并未想到是“死”, 还以为是做梦,下意识地往前走,明知道走一步,陷下去三分, 却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催着,她就一直走, 走,走得两条腿全陷了进去,淤泥把她拦腰裹住,她还往前迈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忽然,听见个很熟悉的叫声,汪!
她想起来了,她就喊它:“甜甜!”
很快,一条狗踩着泥泞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狗踩着的地方都是坚硬的平地,往左往右都毫无阻拦,速度如同闪电般飞快。硕大的狼狗两脚离地,后脚跑来,看见她,把前爪放下,用鼻尖嗅着她,一双狗眼里流出眼泪来:“主人……”
李娥抱着狗的脖子,想起了刚才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给你吃耗子药,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与这些事没有关系,主人,原来你……”甜甜口吐人言,李娥好像并不觉得诧异,只低眉想着事情,半晌,有点明白了:“我这是死了?”
“主人,我去鬼门关的路上,没有见到你,我想或许你还活着,没想到又在这里碰见你。”甜甜泪眼婆娑的,那么威猛凶狠的一条狗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呜呜咽咽的,甚至有些绝望地嗷呜了几声,李娥连忙拍着它的脖子安慰说:“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怎么了,陷在这里面走不了了,鬼门关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狗就不吭声了,只不停地流下鼻涕和眼泪,把她的肩头弄得一团狼藉。
额头也是湿淋淋的,肩头也是湿淋淋的,李娥慢慢抹了下脸,看着泥泞外的狗。
狗说:“主人,我想办法把你拉出来,你抱住我。”
李娥就抱住狗,狗踩在平地上使劲儿往后退,但身处泥中,李娥纹丝不动,她也想要摆动胳膊和腿,可都不听使唤,只在原地漂浮着,泥泞中,好像是另一个凝固的世界。
狗累得直喘粗气,李娥把它松开说:“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甜甜不肯,咬住她的衣领拽不动,咬住她的袖子,围着她转了好几圈,也不明白为什么李娥走到哪里,就会陷落到哪里,这分明就是去鬼门关的路。
李娥甩开胳膊,捋了下头发,头发也被打湿了,这真是怪异。
指着道路尽头说:“甜甜,去。”
甜甜倔强着不肯,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去,我想想办法。”李娥语气柔和,跟甜甜好言相劝,这条狗偏偏不肯,这生与死的边界上,一人一狗对峙着,人毫无办法,用胳膊推狗,狗跳高爬低,琢磨着把人扯出泥坑。
“你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李娥恼怒,狗大受委屈,头上几乎顶了个冤字,急得用爪子刨地,又实在没办法听自己主人的命令,汪了好几声,冲李娥说:“主人,要是我留你在这里,我只怕你灰飞烟灭。”
听见这话,李娥反而释然地笑了:“这还不好,你不为我高兴么?我这样作孽的人,下辈子或许更糟,不如现在散了的好。”
“主人,灰飞烟灭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我怕你陷落到下面,还有无尽的地狱等着你,再受千年万年的刑罚才要散去你的魂魄——不从鬼门关进来的人就没有户口,也没有办法投下辈子的胎。散落在外头,就算你被抓去当了混沌一团的四不像的厉鬼,要是给鬼差捉住了,也要再受刑的!”
甜甜这番话,叫李娥反应了好一阵,可她没弄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总是混沌的。
“是我生前做了什么,叫我只能灰飞烟灭么?如果这是我的命,我也不抵抗了。”李娥说,她倒是想起一些事,微笑起来,摊开双臂,推开狗又往前一步,朝着所谓的刑罚去了。
面对面,却已经是两个世界,狗如履平地,李娥却越陷越深,一个朝上,一个往下,甜甜叼不住她的袖子,看着她沉了下去,着急地扯衣领,死也不肯松口。
李娥微笑着亲了下甜甜的脑袋,甜甜竖起耳朵,耷拉下来,竖起,耷拉,呜咽着汪呜汪呜地叫唤。
“松手。”她命令着,拍了下它脖子,不可阻拦地往前又踏出一步。
衣领终于也沉了下去,狗不甘心地扯下一条布料,望着路面上只剩半张脸的李娥,尖利地叫了好几声。
李娥转过眼珠看它,又往远处抬抬眉毛,示意让它快点离开,它人立起来,徘徊许久,终于下了决定,跑回来,卧在了她旁边,也不再挣扎着把她拎出来,只呆在原地闭着眼。仿佛这只是个晒太阳的下午,李娥刚腌了一罐咸菜,或刚洗了一盆衣服,拎着椅子坐在院子里,它在太阳好的地方伸开腿闭着眼,听着四周的动静。
李娥不动了,狗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她,看见她还在,就垂下眼皮。
李娥不忍心再往前踏步,但担心那看不见的鬼门关有一些时间上的限制,闭着眼思考片刻,最后喊了声“甜甜”,等狗睁开眼,她就往前迈步。
咚——
是什么东西敲在脑袋上的声音,是水滴,源源不断的水滴。
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微笑着说了什么,也听见了甜甜的声音,他们交谈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聚精会神后,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行行好。”是甜甜的声音,好像受了伤,颤抖得很厉害。
“好吧,下不为例……”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喜悦。
李娥在想,隔着这一层地面,为什么能听见呢?还没想太多,就听见那个声音说:“有人一直喊你的名字,你阳寿未尽,就只需要倒着走,倒着走,就回去了。”
有人一直喊她的名字。
啊。
喊名字,会把人喊回来。
昝文溪。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一步,两步,像是在倒着走楼梯,每走一步,脑袋都往上浮半截。
她迫不及待地看甜甜,甜甜低着头,用一只爪子搓着脸,挡住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甜甜,你这是怎么了?”
甜甜立即高兴起来:“主人,我的眼睛与众不同,用一只贿赂了孟婆,换了你回人间的机会。你还能回去,好好过,主人,我只要你好好活!”
“我害了你。”
甜甜却不在这件事上和她争辩,也不和她争论她的恩情和它的恩情,什么养狗场,刘文华,狗肉馆,病痛,都没什么可提的,最要紧的就是哪怕李娥的命运就是灰飞烟灭,可怎么能以那种丑陋的样子死在炕上?主人总得开心一段时间吧?那么长的阳寿,万一能享福呢?
它欢天喜地地往前走,逼着李娥往后退:“主人,快回去,快回去!”
李娥退后,到两只脚也快要浮出地面。
甜甜抬眼望,吐出好些秘密:
“主人,隔壁的昝文溪,早就死了,现在活了,我有点担心。
“隔壁的王六女,总是作恶,捕捉各样像你这样不能进鬼门关的鬼,拼成厉鬼来害人,但他们一旦被鬼差捉住,也是要回去受刑,再灰飞烟灭的命运。
“主人,因为她总招鬼,你总是犯病,难受,因为你身体弱,他们就看中了你,我夜里不是乱叫的,他们路过你,就要害你。今晚上,有一些厉鬼,进了你的屋子,你才那么容易找出耗子药的,不要自责你害死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李娥说:“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主人,可惜我不能等你就要走了。啊!还有,我的尸体,主人你不要疼惜,就把我烧在家里的灶头,把烧我的灰另外取一些留着,也不要叫火灭了,留着一两块炭,我烧着的时候,还能庇护你,那些恶鬼不会再来,要是你搬家,就把我的灰带走放在家里,那些鬼就不会跟着你了。”
甜甜千叮咛万嘱咐,用嘴巴拱着李娥,叫她往后推了好几步。
咚——
滴答——
滴答——
是水声。
水声也变淡了。
额头湿漉漉的,嘴里有一股酸醋的味道,屋子里——很暖和,没有那么臭,也没有饭菜的气味,肥皂味很近,有人抱着她,有人的脸贴在她的脸上。
有人在流眼泪,用湿淋淋的毛巾把她擦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你听见了吗李娥……”
李娥慢慢睁开眼,胳膊耷拉下来,打翻了半碗醋。
昝文溪飞快从身边扯一条毛巾擦过去,仍然在哭,嘴里机械地喊着她的名字,喊得嘴唇发白,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醋和醋碗都收拾干净了,昝文溪又擦她的手,十指手心手腕擦过来,昝文溪把她的手轻轻摆到胸口,又换一条毛巾擦她的额头,但眼泪总往脸上掉,一边哭一边擦。
李娥吐出一口醋。
昝文溪遵照土方,认定吃错了东西灌了醋让人把东西吐出来就会有疗效。
昝文溪哭得更厉害了:“你吐啊,你吐啊……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
她微微抬起手,捏住了昝文溪的毛巾。
第104章 快乐的事03
昝文溪扯着毛巾, 捋了下衣服下摆,往回揪了两下,以为是自己扣子扯住了。
定睛一看, 她呆了呆,李娥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伸向喉咙, 昝文溪飞快跳下炕拿了痰盂捧过来。
李娥低着头抠着喉咙, 手腕抵着墙面。呕吐是弓着腰把自己当做弹弓,让食管如橡皮一样绷紧, 蓄力把食物弹出来,她本来是个没力气玩弹弓的人,混着刚回光返照的一点生气, 胳膊紧紧弯曲, 抠着墙皮,借了一点力量。
长发湿淋淋地垂着,昝文溪打湿了她不少头发,贴着脸颊有点狼狈。
昝文溪再爬到炕上, 拢起李娥的发丝。
呕吐实在是不雅的样子, 李娥颤抖得很厉害,也不知道她是在呕吐还是在哭嚎,后背越缩越紧, 一团皴皱的纸一样紧缩,紧缩,陡然吐出来还未被消化的饭菜。
直到实在吐无可吐,昝文溪飞快地跑前跑后, 漱口,漱口还不够, 又刷牙,刷牙也不够,又漱口,折腾十几次,简直要把嘴里重新装修一遍,但李娥好像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好像是肺腑里钻出来的血,喷在唇舌之间,她也诧异自己为什么吐的不是血,不是胆汁,只是饭菜,她吃了那么少,狗吃了那么多,她在镜子里看见重叠的影子,一个是人,一个是鬼,鬼现在萦绕四周,两个死去重生的活死人对着看。
她软趴趴地跌在炕上,任由昝文溪端着水盆来擦她的手,好一阵,才回过神:“昝文溪。”
连名带姓地把人喊过来,昝文溪脸色很白,这惊魂折腾的半夜让谁也不太好过。
“你怎么过来的?”
“我……对不起。”昝文溪道歉。
“怎么了。”
“我抽走了半块砖,透过墙,每天晚上悄悄看你。”
院子里的墙,大家共用一面墙,漏风的,风化的,被耗子咬的,很容易敲下一半来。
也就是她在和狗推来推去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还好是昝文溪,否则也真够恶心的——若换个别人,即便是恋人,她也觉得恶心,偏偏是昝文溪,没有杂念和世故,什么也不懂的昝文溪。
“你都看见了?”
“我,只听见了动静,然后,没动静了……我就假装回去睡觉,等奶奶睡熟了,我就翻墙跑出来。”
“甜甜呢?”
昝文溪指了指地上,她翻了个身,炕上的桌子和一团狼藉都收走了,甜甜裹在被子里躺在地上还枕着枕头,被爱干净的傻子收拾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曲起身子指挥着:“火灭了吗?”
“灭了,等我把灰掏了!”昝文溪怕她下来动弹,好像她大病未愈,小跑着掏了灶膛里的灰,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蹲在炕沿下,等她下一步指示。
她又看了一眼甜甜,微微闭了闭眼,半晌没说话,甜甜的尸体和灵魂是鞋带的两头,编织在一起,叫她终于有力气坐直,望着自己这个幽冷残破的家,又闭了闭眼,在微弱的呼吸声持续了大概二十个循环之后,昝文溪终于忍不住说:“李娥,我也很难受。我心里一面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一边又有点恨你,可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很自私地想留住你,让你好好活的。”
好好活。
昝文溪如此,狗也如此,她们都盼着她好。
可这两个盼着她好的,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马上就要死了。
人们都盼着她不好,给她安置了个肮脏的处境,闲言碎语地编排着她不好,她只习惯存在于那种龌龊期望里。
李娥只觉得身上非常重,
“把锅拿起来,把甜甜……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它,烧了。”
她现在想要流泪,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因为那些厉鬼缠身。
那些厉鬼看见甜甜死了,就飞扑而来攻击她,李娥啊李娥,你是个积极的人,你从来不放弃生活的希望,李娥,你是坚强乐观的人,你怎么会想到要死,你凭什么想到要死,难道这些都是鬼魂的絮叨,而不是你本人的病症?
“啊……”昝文溪虽然迟疑着,又抬头看看她,她坚决地指了指灶台,昝文溪深吸一口气就去做了。
那么大一条狗,没办法轻易塞进炉膛里,昝文溪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个灶,但晚上烧起火来,奶奶就又会发现她不死心地跟着李娥,要是奶奶看见李娥寻死……她不敢想,挪开锅,把将硬还未硬的狗尸连拽带扛地放在灶台上,像一根难烧的柴火。
她点起火,用被子和纸巾引燃,慢慢地火焰就窜了出来。
没有锅阻碍,火烟会熏脏墙壁和天花板,昝文溪想,她会擦干净的。
可那火焰十分诡异,似乎和狗接了神智,知道不能给主人添麻烦,只乖巧地舔过狗身。狗毛发出一股怪味,但很快就散去了,火焰烧着皮肉,狗的身体逐渐皱缩,昝文溪默默地望着甜甜的身体被越烧越小,火苗像一簇花,在敦实的灶膛中徐徐绽放,散出一股诡异的浓香,火焰张开了一只眼珠,又闭上了。
噼啪噼啪——好像烧断了什么东西,火焰安分地烧着,似乎告诉她,不用添任何一根柴,就靠着那些纸巾和被子就能一口气烧完。
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这边,安静地看着尸体焚烧。
昝文溪回过头,李娥问:“有什么吃的?”
她就打开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李娥清空了,打开冷冻层倒是有东西,就是来不及解冻,还有几个鸡蛋和一些红薯土豆。
这会儿灶台烧着尸体,昝文溪思来想去:“我回家拿点麻花给你。”
“我有点饿,”李娥说了句昝文溪也知道的话,又没来由地提醒她,“你洗洗脸。”
昝文溪洗着脸,脑子也清楚了一些。
这一晚上的事情太突然,她都没和李娥说自己的话,她和李娥之间到底算什么,李娥介意的“那种事”到底是什么,她想清楚了。这好几天,她偷窥着李娥的院子,她自己也知道不好,可她就是想,她想见到李娥,她就想和李娥呆在一起。至于“那些事”,如果不是对谁都能做,那就只有对李娥才能做就好了,至于答案,虽然是想清楚了,可她还是不知道“同性恋”的罪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来了,甜甜死了,李娥自杀未遂,这屋子里酝酿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死,她也触景生情地想起自己的死,李娥为什么也要死,甚至不和她告个别——死怎么老悬在头顶,连一天快乐的日子也不肯给,如果李娥真不打算活——那她——她这剩下的几天,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话也说不出口,死大于一切,死是个大皇帝,她们都只能跪下来磕头。
洗完脸,李娥端详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她很想掀开李娥的嘴唇看看里面藏着的话到底是什么,最后只是呆愣愣地站着,身后的火焰炙烤得后背一阵痛,她凑近两步。
李娥忽然托住她的后颈亲她,她耳根发痒,身体不受使唤。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今天晚上的八百件事情堆在这里,叫昝文溪分不清前因后果,只知道李娥比之前亲得更用力,好像饿了就有种要把她拆吃入腹的急迫。傻子只来得及悲伤地想起那宗罪,偏开脑袋提醒:“同性恋……这不好……我只是……我……”
“同性恋是什么,”李娥亲亲她的嘴角,“爱情是什么,道德是什么?我没文化,我不懂。”
不……等等……
“多一件罪,少一件,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下地狱。”
昝文溪想说不是的,还有转机,而且,下地狱和灰飞烟灭可不一样,孟婆说……
但辩解都憋在肚子里了,李娥的亲吻细密而缠绵,勾得她唇舌不听使唤,身体怪异地发胀,都赖李娥,她踉踉跄跄,左脚绊右脚地被推着,后腰抵住炕沿。
李娥好像知道她要说话,一点余地也不留,她喘不上气,一张脸热得通红。李娥勾住她的裤腰,裤子松松垮垮地往下滑,她慌乱了一下,两只手推着李娥的肩膀挣开,可李娥知道她一身傻力气不敢用,反而欺身上来,要看看她的反应。
“李娥……我,我……”
“傻子。”
李娥暴露了有点残忍的一面,她明知道昝文溪现在不傻,昝文溪不恼恨,她被人说了那么久的傻子,傻子是个事实,正如现在她一面疑惑又不自觉地沉在李娥的抚摸与亲吻中,她懂个什么?听天由命地,又有点微弱的抗拒,被一声傻子一叫,急得想要哭,辩解了个“我……”
“你明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李娥问。
“在……”她想解答具体的内容,只能总结出,“弄我……”
李娥定定地看她,这短暂的停顿,终于让昝文溪找到机会:“我,我想明白了……我知道同性恋是,你能这样弄我,别人不行……可……可同性恋不对……我不能害你,我……”
“害我?你想让我好好过,是不是?”
“嗯嗯嗯!”昝文溪飞快地回答。
“难道我没遇见你之前,我不是在好好过吗?”
李娥低头,细弱的手指轻轻测量她的呼吸,她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块糖被剥开一层又一层。那能揉出馒头花卷包子面包各式面团的巧手揉捏着昝文溪这块面团,她不知道怎么反驳才好,关于未来想了一次又一次,未来说不定呢,说不定就……
可这好像对李娥太残忍了,要她毫无指望地盼着不一定来的幸福吗?
“要是……要是……这样能叫你高兴一点,我……”她闭上眼,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充满了火焰的诡异香气,那幽冷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烧灼的渴,她好像也被放在火上烤了,热得人扭动身躯,疯狂地抓住什么东西来贴近自己汲取点清凉的东西。
“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李娥凝望着她,“如果我今天对你做的是错事,我也……无话可说!”
第105章 快乐的事04
起先, 昝文溪不太适应,她好像陡然给人推进一间陌生屋子,有时候她还觉得疼, 但也忍着不吭声。
她未经人事,听凭李娥安排,李娥也不大适应她, 好一阵不得章法。
心里头把这辈子的羞怯都用完了, 脑子里昏天黑地,嘴唇哆嗦着怎么办怎么办, 面颊烫得好像烧开了,蒸汽一阵一阵地在眼前翻滚,她渐渐懂了, 攀着李娥的肩膀细声细气地不好意思地哼唧, 眼睛里也不知道怎么总是往外流眼泪,好像也是太热了的缘故,找不到原因,什么也找不到, 连李娥也快看不见了, 慌乱地像是又给人推进了水库里,惊慌地下坠又升高,身体怪异得要死, 她羞耻地哭了起来。
李娥亲她,头发总纠缠在一起,每个吻都热气腾腾的,她说对不起弄脏了褥子, 也不知道说没说出口,只知道李娥抱着她, 手心划过她的腰腹,搂紧了,一声未吭。
好一阵,她好不容易哭停了,李娥却不太放过她,这么一遭一遭的难堪与羞耻,还好有李娥陪着,李娥把睡衣脱下来,她脑袋炸了一串鞭炮,心里头千百句话也说不出口,她想摸摸李娥,又不太敢,但李娥允许,鼓励她,屋子里的热风卷着呼吸,棉被都嫌碍事,李娥裹着她,她缠着李娥,烧到融化了。
后半夜,手机亮出凌晨四点的时间,李娥给她擦身,她闭着眼把自己当一团死肉,死肉还会说话:“白天,拆洗……拆洗下被子……”
“饿吗?”李娥问。
她睁开眼,火似乎减弱了下去,屋子里渐渐冷了,李娥赤身披着一件棉服下去,看着火还在烧,添了一根柴,把锅坐了上去,在炉灶边缘用火铲掏了一撮灰在簸箕里。
打开电饭锅,李娥扔了三个鸡蛋进去,又从冷冻里拿出冻得很结实的馒头蒸在上面,洗洗手,蜷着身回炕上。
昝文溪起身摸索着衣服,衣服被扔得乱七八糟,要不是她拿李娥没办法没时间,她一定会好好叠起来的,李娥穿上睡裙,枕着胳膊看她穿衣服,昝文溪背过身子把衣服摊开。
“要早点回去。”李娥说。
昝文溪回头,意识到快要到奶奶醒来的时间了,加快速度套上衣服跳到地上,膝盖一弯,带起一阵风。
李娥说:“也不着急,洗洗脸,鸡蛋快熟了。”
李娥不打算起床,赖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昝文溪被这一晚上复杂的事情冲昏了头脑,也分不清主次,贴着李娥的脸蹭了两下:“不吃了,我得快回去,奶奶醒得早……你……我晚上有机会还翻墙来见你,你要等我!”
“别冲撞奶奶。”李娥说。
“我不会的,你……要是难受,给我发消息,我今天一定能找到手机藏在哪儿。”
昝文溪去看了眼炉灶,拧起眉头,一阵阵不安,又添了一根柴,跑出来看,李娥撑着脸目送她出去,她捋着李娥被压在手臂下的长发,李娥漂亮得不像话,她心里混乱得一塌糊涂,脸又涨红了,咬住嘴唇回头看看镜子,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猛地搓搓,梳了梳头发,飞跑出去了。
人一走,屋子里就变得冷了下来,即便添了一根柴,火还未熄,周身就有冷风吹拂。
李娥起身穿衣服,这一晚上耗尽了八辈子的力气,她下毒自杀,并杀了自己的狗,自己起死回生,并知道了自己的罪孽——让她没办法去往鬼门关,将要下地狱受罚,然后灰飞烟灭。
醒来后她在仍然对傻子的感情分辨不清的情况下做了那种事,老实说,欲望的成分有多少她不知道,但占有的心情居多,她都不敢对昝文溪多说什么,好像她是强——她说不出口,要真能拥有她该多好?可连一个月时间也不到了!
吃了早饭,簸箕里的灰已经冷了下来,她找了个茶叶罐子把温热的灰撮进去,点了根蜡封住缝隙,放在柜子里。
出门看,硕大的院子里不知道被哪里来的风刮得尽都是乱草,那一根孤零零的铁链和磨损的项圈还在原地,狗窝里的棉垫子早已冷了下去,狗盆干干净净,被吹得倒扣在地上。
她拍了拍狗窝,感觉拍到的是甜甜的脑袋,站起来,望着阴惨惨的天光,冬日里常见的没太阳的天气,适合哭丧与出殡。
活过来之后她意识到有些玄妙之物在脑海之中走过,但没办法诉诸语言,比如,她看见甜甜被挖掉的那只眼,就想到了昝文溪本来扭曲的左眼后来变好了,总觉得其中或许有什么关系——说不上来,好像冥冥之中接通了什么知识,却又没办法真正了解,就像,她哪怕现在要和什么第三人说起甜甜的死,恐怕也说不出口。
拖一把凳子坐在院子里,她默默望着天空,天空之上真有个老天爷在主持王法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受欺辱的时候不惩戒坏人,而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就都是罪呢——
隔壁渐渐传来了声响。
右边是姜四眼起床,王六女也起床刷牙,姜四眼做早饭,姜一清说不让人好好睡觉烦死了,王六女说今天不上学了?太阳都晒屁股蛋了,姜二楚说太阳根本没出来,王六女说你还顶撞大人你反了天了。
左边在扫院子,小狗在叫,贴着墙叫,不知道在咬谁,难道是咬她?
是在咬她这院子。她听见昝文溪的声音,昝文溪说:“你往那边咬干什么!”
淘淘停了停,又疑惑地往这边咬了几声。
是的,甜甜不在了,淘淘那挑逗欠揍的叫声也没了回应,小狗隔着一堵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垂下头。
小狗淘淘一个劲儿往那边咬,昝文溪去捉狗,奶奶看着她,好像是怕她忽然学会了什么穿墙术跑到李娥那边似的,两只眼盯得很紧,她当然也没有那种念头,抱着淘淘回来,淘淘终于不叫了,隔着玻璃对家里的昝小鱼叫了起来,昝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窗台,引得小狗一阵阵叫。
外头驶来一辆车,停在门口,淘淘扑到门口吠叫。
车上似乎下来几个人,互相说着话,提着东西走进巷子里。
奶奶诧异地提一句:“狗怎么不叫?”
人说,好□□十户,从前巷口来了陌生人,要进来有德巷这几家时,甜甜总威武地吠叫一阵,惹得王六女无比心烦,整天大喊着要弄死它,毕竟陌生人绝大多数都是来她家请她这位大仙的客人。
现在只有小狗淘淘不成气候的叫声,简直传不出五米。
昝文溪抬起头看了眼,奶奶好像也后悔提了句和李娥有关的话,若无其事地用指肚揩着窗台,擦得干干净净,淘淘贴着墙徘徊好一阵,歪着头疑惑,昝文溪慢慢捂住心口,匆匆进家去,奶奶骂她:“没出息。”
外头的人敞开大门,进了有德巷三号,王六女出门迎接,在门口嘻嘻哈哈说了好一阵话。
是一对夫妻不孕不育,说是去大医院也想了办法,结果是男人的问题,问问大仙有无办法。
徐欢欢刚出门,听见这聊天的主题,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贴在门上聆听,指望听点一言半语。
但很显然送子大仙不打算让任何外人听见其中的门道,啧啧好几声说不好处理,领进家里慢慢聊。
徐欢欢咬着牙,觉得有点羞耻,她怎么还对这种东西心存期望了?锁门锁得很急,步伐也报复似的急吼吼的,像要提着刀寻仇。正走着,看见寡妇李娥款款走出来。
徐欢欢问:“你家的狗呢?”
李娥抬起眼看看她,微笑了下,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上次从李娥这里碰了个钉子之后,徐欢欢好久没跟李娥说话,前段时间有些李娥跟昝文溪的事情,说实在的,她没放在心上,准确说,没认真地想过这事儿,心里头只觉得王六女对李娥的恶意有点无端,哪怕是姜四眼看上李娥,转头要跟李娥结婚——也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只觉得不该是这种处理方式,王六女时不时骚扰,恶心一把,李娥也没怎么样啊。
仔细想想,她自己确实也觉得李娥不是什么好人,但管她呢。
寡妇李娥有很多女人羡慕的身段,薄薄的后背和细长的两条腿,不用每天做帕梅拉不用每天节食,头发也不用假发片来装饰,眉毛不用画就秀气漂亮,做了那么多粗活也没见垮了屁股垮了腰。
女人打量女人的眼神很是客观,也格外令人在意,李娥回头看她一眼,无悲无喜的。
徐欢欢决定再给个软钉子的额度,问她说:“上班去呀?”
就是个平常的寒暄。
李娥点点头:“您也上班去?”
声音有点哑。
“嗓子怎么了?”徐欢欢自然而然走近了,走近了,才发现李娥那张漂亮的脸上也有很大的缺憾,眼底发黑,眼珠红血丝密布。
“睡炕头上火了。”
“哦。”徐欢欢就不说话了,李娥好像也不打算继续和她说,往前走着,走着,过一阵子又扭头看她,身子歪歪的,柔柔地笑着跟她说:“别跟我说话,我是同性恋,是荡//妇呢!”
李娥忽然说得这么坦坦荡荡,好像一头怪物装了好几十年,终于决定把人皮扯下去了。
徐欢欢结巴了一下,想说“你别这样”,又忽然有点嫌恶,李娥这么说了,她还上赶着贴上去干什么?
加快步子,和李娥擦肩而过,李娥在后头大笑起来。
徐欢欢猛地扭过头:“你要真是同性恋,就恶心死了!那是个未成年!恶心!”
“你说我是吗?那荡//妇,我是不是?”
“谁管你是不是!”徐欢欢恼羞成怒,指着李娥的鼻子,“跟我发什么癫,我好好的跟你说话我惹着你了?”
“你跟我好好说话?我要感恩您肯赏光跟我说话吗?”
“你有病吧!你发什么疯!”徐欢欢无比气恼,李娥只笑着,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好意。
其他人说李娥的不是的时候,她可没跟着嘀咕过,她跟其他人可不一样,李娥凭什么这样对她,李娥凭什么指指点点,连初中都没念完,懂什么,懂什么,不知好歹地跟她呛——
不知好歹!她扔下四个字。
李娥还是跟平时一样好脾气地笑着,但也回赠了她一句话:“你傲什么傲,你看不起我跟我说什么话,找我寻开心?别人都骂我,你过来说两句,凸显你跟其他人不是一路人。”
“你抓着谁咬谁么你,你疯了?”徐欢欢气急败坏,指了李娥好几下,李娥看也没看,绕过她走了,好像明天起就不打算在有德巷过了似的,把脸撕开,一点人情世故不讲,步伐匆匆,赶着去投胎似的!
第106章 快乐的事05
昝文溪在院子里坐着。
她正在伺机逃跑。
从奶奶的院子里出去, 严格来说不算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李娥出了门,让这件事变得很难,好像她家大门是一个任意门, 推开就能跑去和李娥见面,奶奶的眼睛盯着她,奶奶不会明说什么不准出去, 只会默默地看着。
有时候眼神是比言语更加有重量的。
小狗淘淘围着她转了一圈就趴下了, 她在等时机。
奶奶出了门,跟她说, 就去后头跟人聊聊天,看看打麻将,一会儿就回来。然后严格地锁上了门。
其实奶奶去了哪里, 并不很要紧, 奶奶是警告她随时可能会回来,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但她没有别的机会了。
从东墙还有机会翻出去,只是和她翻墙到李娥家不同,外面没有一个窗台可以给她踩, 她家外面也没有堆积起什么东西, 她相当于从两米的墙上直接跳下去——冬天地面冻硬,她摔下去,就和摔在一块巨石上面没有区别。
越想着它很高, 它就越高了起来。
在她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姜一清曾经撺掇她去跳高,所谓的跳高,是从别人家还没盖房子的地基上往田里跳, 大喊一声找个刺激。下面铺着厚厚的玉米秸秆,跳进去非常快乐。
有一次, 姜一清和姜二楚快乐地跳完了,就跟她说,她年纪大,这么有本事,下面就别垫东西跳了。昝文溪傻乎乎地答应了。双胞胎抽走了那两捆玉米秸秆,她闭着眼往下跳,摔破了膝盖一层皮,血红的擦伤,她疼得直皱眉。
姜二楚关心地说:“你都磨破了,啊……”
姜一清故意说:“你真没用。”
昝文溪就硬撑着面子说:“我没摔,我没摔!”她把裤腿卷下去,若无其事。
现在她聪明了,不会真的直接跳下去,后退着屈身把自己挂在墙壁上,慢慢伸出去一条右腿,左腿曲起。胳膊掰着墙,审慎地寻找落脚点,终于一骨碌跳到了地上。
这次倒是没摔破膝盖,手掌心被粗糙的砖头擦伤了两片,她搓搓手,并不觉得很痛。
昝文溪不是为了找李娥而逃出来的,奶奶一会儿就会回来,她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奶奶发现,她今天非得出门,是想要在晚上偷偷见到李娥前,做一些事情。
她的时间不多了,没有时间坐在家里煎熬。奶奶关不住她。
她有一件非得做不可的事情,她宁愿化作厉鬼,她也想让李娥能好好地过。是谁总不让李娥好好过?那么多人,但都近在眼前,有一个离得远的人,她得先去——
在那之前,她找到了奶奶,奶奶不欺哄她,在和有仁巷的老太太说话,问询别人特殊学校的事情。
昝文溪走过去,冲奶奶灰头土脸地笑着,奶奶惊异地看着她,她走过去搂住奶奶说:“奶奶,我一会儿就回来。”
当着外人的面,奶奶到底没说什么,昝文溪年轻而有力,又打定主意看起来不是哭着做什么的,奶奶跟有仁巷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就拽着昝文溪往回走。
“你别出去,我给你问好——”
“奶奶,我不去找李娥,我在家里憋死了,大街上随便逛逛,你要我买什么菜,我顺手买回来,要是我天天在家里,我反而想她。”她说得过于厚颜无耻,奶奶瞪着她,指着她鼻子说:“好不要脸!”
她点点头:“您是不是因为我和她在一块是同性恋,觉得不好?我不跟她在一块,我……嗯,我们不能在一块,到时候,她有她的生活,奶奶别担心我啦。”
奶奶警惕地看着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扭回头,惊异于她的傻子小溪能吐出这么不要脸又这么顺畅的话,可偏偏这样叫人没办法责问,爱着自家小孩的人不会对这样的坦白无动于衷。
昝秀贞说:“等我给你找好了学校,你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嗯嗯,那我出去玩了?”
“别去找她。”
“知道~”
“你才多大,她都多大了。”奶奶小声嘀咕着,戳她胸口,昝文溪连连点头,奶奶问她怎么出来的,她说翻墙出来的,奶奶说下回别翻墙了,只要不去李娥家里头,怎么都行。
看来奶奶对学校的事情也有了一些把握——距离她跟奶奶说出真相也越来越近了,她没办法去上那个学校。
昝文溪冲着大街走,信守诺言没有拐去李娥工作的地方,而转头去了十字街,她在街上走着,绕着路,观察着地方,远远地盯着赵斌的动向。
赵斌,经常来李娥家里,但自从上次之后就没有来了。为什么不来,昝文溪不知道,为什么来,昝文溪模模糊糊地知道。
但赵斌,是李娥流言中关键的一环,她们用赵斌羞辱李娥,赵斌活得潇洒自在好好的,他老婆哪怕凶悍也没有奈何他,只过来奈何了李娥。昝文溪想。
她用她被狗矫正过的双眼凝视着这个普通的,有点猥琐的男人,在阴影的目光里暗自编排着他,他或许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会有一个异性在暗处这样偷窥着,用仇恨与打量的筐把他的影子装起来,记在心里——他又不是女的。
虽然昝文溪说不来找李娥,可她看见了李娥。
正上班的时候,李娥却不在店里,而在街上,李娥站在肉铺前,比划着要了一长条排骨,昝文溪往阴影里缩了缩,天寒地冻的,她望着李娥,李娥却对视线非常敏感,很快转头去找,而那时她已经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慌乱侧身钻到另一条窄巷子里去了。
李娥没看见她。
那条排骨在半夜出现了,她趁着夜色跳进李娥的院子里,仍然不习惯那久违的安静。
窗户外面已经拉上了挡风保暖的棉窗帘,透不出一点光,推门,光就从门涌了出来,沁出一股荤香。
她飞快把门关上,快步进家,李娥正从锅里挑出一块大排骨扔进火灶里,头也不回地笑:“我听见你的动静才开盖,掰一口饼吃。”
李娥原来在炖排骨的锅沿贴了发面饼,贴着锅的一侧烤得干香酥脆。
她走过去,李娥掰了一小块沾了排骨的汤喂到她嘴里。
土豆被炖得软烂入味一抿就化,剩下几块大颗的和排骨一块翻滚,小一些的融化在汤汁里黏黏糊糊。茄子干和豆角干有嚼劲又吸了汤汁,排骨软烂得快要从骨头上掉下来,颤颤巍巍地盈着汁水。
李娥也没说什么“好吃吗”之类的话,只是低眉笑着看她,她吃相斯文,主要是怕烫,也在意自己在李娥面前的形象,可李娥就喜欢看她吃东西,说还有腌菜和凉菜,昝文溪不好意思地鼓着腮帮子把饭咽了:“我吃了晚饭了,你……嗯……”
“我想让你胖一点,你太瘦了,硌得慌。”李娥指了指她的腰,她还没反应过来,李娥微笑着,她也说不上自己明白不明白,半懂不懂地脸红了,埋头吃饭。
李娥这才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吃,一时间都没吭声。
吃了饭,昝文溪起来收拾碗筷洗碗整理锅灶,低头留意着灶火,李娥叮嘱了一句:“再盖一块炭。”
煤炭的价格也不便宜,冬天还长呢,只是李娥过日子比她有数多了,她听着吩咐做,把地面也打扫干净,洗了洗手回炕上,心里彩排着要跟李娥说的话。
李娥打开一个旧点心盒,打开看,瓜子,花生,炒栗子,还有一种没见过的圆溜溜的像弹珠,但中间拦腰开了个长条的口子的果子,她好奇地拿起来看。
“这个是什么?”
“好像叫夏威夷果。”
“挺贵的吧?”
“是有点,”李娥在她瘪嘴之前就补充,“我想多给你多花点。”
“你给自己多留点,我才高兴呢。”她怏怏不乐地放下了,李娥却拿起个奇怪的铁片给她撬开吃,她勉强吃了两口,虽然好吃,但总觉得每一口都是苦的。
她的问题酝酿在嘴边,李娥也抿着嘴唇好像有话说,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最慢,又像是在比谁最快,都有点难以启齿。她的话就在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李娥先开口了,掀开屋子里的火炉盖,把瓜子皮扔进去:“早上回家里头,奶奶没发现你?”
“没。”她小声说,望着李娥,终于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你今天身体还好吗?吐没吐,我看你吃东西不香……我知道你吃了耗子药,你之前,给我拿过……”
李娥去拿了两个红薯埋在炉灰里,回避掉了这个问题,再抬起头的时候问她:“你觉不觉得我恶心?”
“恶心?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自己弄死了甜甜,自己想死没死成……对你做那种事。”
昝文溪说:“不是的,你一定是太难过了。你不要怪我奶奶,她……年纪大了,有的想法——”
她看着自己的九根手指头纠缠着,也不知道再解释什么。
“我说这话,或者你会笑我不要脸,但我也只能跟你说了。”
“我不会笑你!”
“我这人,我小时候为了那指甲盖大的一点所谓的爱,我叔叔让我脱裤子的时候,我没拒绝,结婚了,为了那屁也没有的爱,我出轨当了荡//妇,”李娥埋着头,用火钩不停地掀起炉盖,再关上,再掀开,火焰不断跳进跳出,像炉子在冲她们吐舌头,“其实我非常,非常,非常贱,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这么一点点的爱——”
李娥比划了一个小指头尖。
“我就什么也肯干,叫我杀人犯法我也肯。我不是一个人活不了,我一个人也能活——可这样,我感觉自己,打一出生就不该活着,我就是这么贱。我知道世界上有朋友,有宠物,有工作萍水相逢的不算朋友的认识的人,也不算一个人,可我,我就是……”
李娥好像也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放弃了扒拉火炉,撑着炕沿说:“跟朋友……跟那些人,隔着他们的老公老婆,父母孩子,隔着衣服……我的意思是,我,我不重要,我……”
她抠住炕沿,被自己的词穷刮了一身的肉,她没文化,她不懂,她恨这个需要表达的世界。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懂?”昝文溪歪着头看她,“从小,奶奶就教我,不要让任何人脱我的裤子,那里也不准碰,我刚来月经,奶奶就让我别走小路,小心被强//奸。虽然奶奶从来没说过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可我慢慢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她捞起一颗瓜子掰开露出里面的瓜子仁:“你是觉得,谁都能脱我的裤子?谁都能做那种事?如果不是你,谁要这么弄我,我敲断他的胳膊。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知道你心里很多苦说不出来……但,我们都那样了,要是你想要从我这里要什么,怎么不直接跟我要,老实说,我怕死了……我要死,都提前跟你说,你怎么就扔下我,一个人寻死,你要叫我剩下的十来天把好不容易弄好的眼睛都哭瞎了吗?”
原来人说这样发自肺腑的话语,眼神就会避让,她现在懂得了更多的害臊,羞赧,不安与迟疑,她和李娥学了好些弯弯绕绕,憋闷着不说,说出来也不好意思。那些智商正常的聪明人都这样做,可话语还是傻子的句式,心里头有的,就刮着盆底铲出来。
她越说,越有点怪李娥,李娥已经不摆弄炉子了,扶着炕沿不吭声,她气得推李娥一下:“你总这样,你总憋着不说,我要是做不到,就一起想办法。”
“我想要你不死,这有办法吗?”李娥抬起头,淡淡地问。
“可我早就浑浑噩噩地死了,是重新活了才认识你。要是我不重新活,投胎去了,就可以不用过几天就死,可我没办法跟你好,这个,我不认,你让让我。”昝文溪软趴趴地央求着,李娥抬起一只手托住她的脸。
“我就是恨!我什么都恨,恨所有人,恨我自个儿,恨你,恨老天爷总跟我对着干。”
“可你对我好,你想我,你疼我,你爱我。”昝文溪把这密不透风的恨钻了个眼,把李娥的爱奋力挤了进去,她不乐意听李娥说恨她。
李娥两只手都托起她:“我从来没给人说过这话……”
“什么话?”傻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爱你。”
昝文溪呆了一呆,两颊的脸皮在李娥的手心里烧融了,黏在一起,她蹭着李娥的掌心,心里迷迷瞪瞪地想我早就知道了。
但她好像又生了一场病,又得医生多照顾照顾她,小声地说:“我没听见。”
李娥贴在她耳朵边,用同样小的音量说:“我爱你。”
“那你能为了我,好好活下去,直到投胎下一辈子吗?”昝文溪借着李娥刚说出口的爱意,请李娥为她“什么也肯干”一次。
“你只爱我三个月,就要我一直孤零零地爱你几十年吗?”李娥顺势亲她的脸颊,低声问,“是不是太吃亏了?”
昝文溪心里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虽然她心里想着一辈子换一辈子。
可自己的一辈子太短了。
“我做不到,就像你没办法不死,是一样的。”
李娥说。
第107章 快乐的事06
把话都说开了, 也说死了,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过会儿,屋子里沁出一股烤红薯的甜香, 昝文溪拉着李娥上炕坐,下来把红薯从炉灰中扒拉出来,放在不锈钢盘子里晾了一下, 就上手撕开外皮, 一边吹着气一边掰开,但还是烫手, 掰开的两截黄澄澄的红薯散着一缕缕白气,放凉它,昝文溪捧着盘子给李娥, 李娥把它跟她一块儿接过去, 四平八稳地搂住。
把昝文溪脸上的愁苦都挤出去了,换上一张羞赧的笑脸,搂搂抱抱没羞,可她算体会到了李娥说的, 跟朋友, 跟别人都不同的那种亲近,好像拴着同一条叫日子的围巾,缠在一块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缠裹成了一个人。
她其实最喜欢李娥的眼睛,之前都不好意思,现在理直气壮。
她就摸着眼皮看,李娥眨着另一只眼给她摸, 她摸人家的脸毫无章法,盲人摸象似的, 这儿碰一碰,那儿摸一摸,兴致勃勃了一阵,李娥一张口咬了下她的手指尖,盯着她笑:“手上都是灰,被你摸成花脸了。”
或许是晚上灯也不那么亮,她可看不见什么花脸,昝文溪心里黏糊糊湿溻溻的,咬了下手指头,低着身子往李娥脸上凑了凑嘴巴。
李娥撑不住她的分量,扶着墙:“红薯!”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剥红薯来吃,她忽然抬头看李娥,扭过头专心吃,感觉李娥也看她,这么互相看了会儿,她心里烧了个热炕头,沸腾着一锅水。
把红薯塞进嘴巴里,有点噎着了,她匆匆喝了一口水塞进去,李娥靠在墙边笑,李娥手里头那半截转着圈慢吞吞地吃着,看她收拾炉子,洗手上炕,李娥仍然不紧不慢地吃。
昝文溪铺开被子,把李娥手里那半截没吃完的叼走,咬着半截红薯拍着枕头,示意李娥该睡觉了。
她翻墙来,本来就晚得要命,李娥还做了一锅排骨,两个人闹了这么一阵,夜早已深了。
她跳到地上趿拉着鞋,三两口把红薯吃掉,掌心捧着红薯皮扔了,刷了牙扫了地:“我走了,要关灯了,你快漱漱口进被子里去。”
“我还没换衣服,早着呢。”
“早点睡。”
“这会儿就走了?”李娥问。
昝文溪脚步就软了,要是两只脚也会说话,她刚刚一定说了个省略号,磨磨蹭蹭地小走几步到炕沿:“昨天就睡得晚,今天再熬,起不来。”
“我给你上闹钟。”李娥逗她,昝文溪分辨不出来,脸红又气恼地拍下枕头:“快睡觉!我,怕你身体不好,又天天流眼泪难过,还不睡觉,到时候病倒了怎么办,本来也没几天了。”
这话把李娥脸上的笑容也说没了,好半天才扯出个有点硬的笑:“你还说这话来伤我的心。”
“快睡吧。”昝文溪劝着。
李娥点点头:“你回去吧,我收拾好了就睡,你找到手机没?”
昝文溪摇摇头,李娥说:“我不在糕点铺做事了,白天早上要是能出门,你就在五中那里等着我,要是不能出门,就在墙头放五块石头,我就不等你了,去买点好吃的给你。”
“好的,我应该能出门。等着你,做什么?”昝文溪没来由地开始期待白天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跟李娥做什么去,只是单纯地跟李娥逛大街她也乐意,但李娥郑重地这么说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做什么……”李娥好像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反应了一下,失笑,“你只管出来。”
她穿得厚厚的,戴上帽子蹲在五中门口,鬼鬼祟祟地往四周打量,仿佛是电视上的厉害人物在接头,她警惕着有什么熟人的动静,眼光,这个小镇就放个屁那么大,很容易转角就碰见有德巷的谁,流言就会唱戏似的换一张脸,更新一个新版本。
李娥款款来了,两只手插着兜,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四下找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和一块石头区分出来。
从李娥这里,昝文溪学到个新活动,叫“约会”,只用在她和李娥之间,这东西太新潮了她一时间没和电视上的都市男女的活动联想在一起,牵着李娥的手缩着脖子,像个鹌鹑似的往前走。
她袖管里,又藏着一节凶器,吸取教训,比上次短了好些,但不能叫李娥知道了,她以为是什么郑重的其他的活动呢,早就想好了把前面的人都统统抡一下再说,是个目无法律的野蛮人。
结果是这么温情的活动,她和她那节钢管就格外突兀,无处安放了,只好缩着脖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李娥说今晚上或许要下雪,要她留心狗窝,狗踩了雪钻进去湿溻溻的容易冻着,要勤扫院子,留意给狗换垫子。
昝文溪想起甜甜,先是没敢接话,看李娥没露出别的表情,才点头接了这个嘱托。
约会做什么,她好奇地问,李娥也不知道,李娥也没跟人约过会,但人家有一种聪明人的笃定,能上网搜索各种东西,两团灰与黑的影子在冷风中不合时宜地钻进了冷饮店,好漂亮的五光十色的杯子和好甜的奶茶,又进入炸鸡店,广告上是外国人在叽里咕噜地说点什么,昝文溪吃着冷掉的薯条觉得还不如李娥做的炖土豆好吃,但李娥在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桌面的广告纸和窗户上的促销广告,她就一根根吃,看着玻璃窗外头,几个年轻的男女在冷风中竟然只穿那么少,统一露着又瘦又被冻红了的脚腕子,晃晃悠悠地欢笑着,彼此推搡着,说着话进了炸鸡店。
昝文溪好奇地望着他们,有一个男生注意到她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回来。她缩回头看李娥,李娥把广告纸夹起来:“我们走吧。”
她总缩着一条胳膊,就是李娥也看出来她这歪斜不太对劲,走了一会儿,忽然搂住她,趁她不能动,立即敲打她的左臂,敲出一块硬硬的长条。人赃俱获,她伸出来那根钢管拎在手里。
“扔了。”李娥说。
她摇头:“要是遇到危险,它趁手呢,现在家里头没那么钢管。”
“扔——了。”李娥耷拉着脸。
她啊啊啊了几声表示抗拒,小跑着找到附近的垃圾桶,用钢管敲了它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好像垃圾桶做了错事,非得在这么近的地方碍眼。
她闷闷不乐,李娥捏捏她的脸说:“要是遇到危险,我们就跑。你怎么总设想大街上全是危险?这可是白天。”
“白天也一样。”没了钢管的制约,她胳膊环抱,歪在李娥身上。
李娥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搂住她,灰色融在黑色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半条街,昝文溪觉得有趣,说自己这样只用一半的力气走路,另外一半挂在李娥身上这个偷懒的步伐好像大鹅。她就边走边嘎嘎叫,李娥笑得很厉害:“我是什么?鹅翅膀吗?”
李娥抬起另一只胳膊扑腾扑腾,昝文溪也乐不可支,拽着她飞快地挪小碎步跑:“嘎嘎嘎嘎嘎~”
李娥配合着扑腾左胳膊:“呼呼呼呼呼~”
没跑出五十米就搂着大笑,左歪右歪地喘不上气。
好不容易气息匀定了,李娥忽然板起脸:“幼稚。”
昝文溪大惊:“你,你,你赖皮!”
李娥就绷不住笑,逗她的神情一晃而过。两团灰黑的影子扑在一块,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好像两团麻雀在空地上扑棱翅膀,吐出一缕一缕的白。
昝文溪喜欢“约会”。
扫去愁苦和未来的不安,只剩下她和李娥做一些事,做什么事都好,就是这样玩也很好。
李娥很爱牵着她的左手,五指勾着四指,多出这一根手指就占了便宜,李娥总捏着她的手指在掌心滚动,咬着她的手在袖子里打架。外头看,两个袖筒合成一条u形的蛇缠着。
忽然,蛇的中间落了一点白,李娥抬手看:“开线了?”
又落了一点。
昝文溪从兜里伸出右手一托,一片很小很小的雪落在她掌心,立即融化了。
李娥也仰脸望了下,松开她的手,细心地摆弄她的衣领,把帽子捋着扣在她头上:“该回家了。”
昝文溪高兴地说:“我还怕死前看不到下雪呢,等回去堆雪人给你看看,往年我跟奶奶堆。”
“现在才十一月,雪那么薄,堆不起来的。”李娥说。
昝文溪想了想也是,李娥又说:“雪会化,你堆了,到时候没了。”
“你放冰柜里冻着嘛。”昝文溪推推她。
两个人依偎着往回走,步伐不紧不慢,这么轻的雪落在头顶,只是一串妆点傍晚的氛围灯,晃晃悠悠地折射着一点暗淡的光。
走到路灯下的一瞬间,路灯亮了。
昝文溪和李娥不约而同地抬头迎着光啊了一声,昝文溪说:“看,你把它踩亮了,它听见你了!”
李娥说:“是你踩的。”
昝文溪捏着嗓子:“是你是你!”
又闹了起来,两个人又用肩膀顶来顶去,一步路挪成三步,搓着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大笑。
忽然,李娥不笑了,昝文溪歪歪头,去摸了下另一个路灯试图逗逗李娥。
她扭头去找路灯。
马路对面的大垃圾桶旁,一个老人拿着铁钩子在垃圾里翻找东西,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歪着脖子,静静地垂下一条粗绳,车里的易拉罐和纸片都落了雪,老人蹒跚着,不甘心地在垃圾里翻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第108章 雪夜01
昝秀贞先看见李娥, 任谁的眼神在路灯下的两个女人中挑选,眼睛都会先看向李娥,李娥在雪里美得触目惊心, 昝秀贞从来都很知道李娥的美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她不像这年头的男人们那样会在网上挑拣滤镜下的美人——从而让现实中的美人显得不那么美。她阅览过的男人女人那么多,李娥在美的领域里排行前三。
美人牵着她的傻子, 傻子呆呆地看看李娥, 看看她,好像在做选择, 又好像怕选择,咬着牙齿下定决心要过马路来,昝秀贞背过身子把手里的一块塑料桶咔咔地抖开, 倒空里面的泥土, 抛到车上,汗流浃背。
同性恋是个遥远的影子,同性恋意味着造孽,这该死的孽根祸胎, 同性恋的罪就不放过她, 她两腿之下流出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流进河里死去,她坟地里捡回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 她注定要失去昝文溪,就像失去丹丹一样,所有的同性恋都会随着河水流走。
昝秀贞推着车,不知道想和谁赌气, 她不看昝文溪也不看李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从一个垃圾桶走到另一个垃圾桶,她从来不指望任何孩子为她养老送终,她捡来一个孩子,也捡起了另一份苦,她总是受苦,她的第二个老伴死的时候回光返照,对她说,秀贞,你受苦了。
他们都会走。
她听见昝文溪和李娥走在后面,她想着那两只手牵在一起的样子,她想起昝文溪明晃晃地说着同性恋的事情。李娥知道这一切,李娥贪恋着她的傻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眼波流转,离经叛道。傻子对李娥一心一意地好,揪不开,她知道昝文溪是个黏糊糊的孩子。
天还是黑的,天黑下去,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表情。老天爷,你信吗,你信我昝秀贞是个最开明的老太太吗?你信我并不怕两个人女人搭伴过日子吗?昝秀贞心里喃喃地想着,她自己也不信了,这些逆着天伦的事情不会有好下场,丹丹的尸体泡胀,做母亲的捏着她的手不小心就会搓下一层肉泥,做母亲的害了她,十六岁的丹丹天真而懵懂,她宠爱着她的独生女,好哇,都好,你觉得高兴妈妈怎么都高兴,只是不要叫别人知道。
可到头来是别人逼死了丹丹,丹丹死后,昝秀贞背井离乡,逃荒一样奔波,躲避着人们的闲言碎语,而那个女人只稍微厚颜一下,就结了婚,腆着脸接受了别人的嘲笑声,剩下气性最大的丹丹大哭一场,你把我当什么呢,我们都这样了,你把我当什么呢?丹丹跳了下去。
她并不记恨那个女人,因为据说没出两年那个女人死于难产,世间一切都有因果,她相信这些,第一个老伴喜欢偷窃,死于偷窃途中被牛踩死,第二个老伴经常打她,后来死于别人的棍棒。她的丹丹什么都没有做错,唯有同性恋这一件没有好坏的事情有了坏结果,公道告诉她,同性恋是在造孽。
造孽的命运追着她,她注定要因为孩子无知无觉地作恶而失去孩子。
她简直说不出任何话,李娥有李娥自己的报应,李娥背叛了刘文华,所以刘文华打她,别人至今都羞辱李娥的品格,已经受过罚了,所以赵斌来找李娥是不对的,不要脸的,赵斌也会有上天的惩罚。此外,李娥不坏,李娥是有德巷里她可以依靠的年轻人,诚实而勤劳,她对李娥本人没有怨言。
追上她的是命运本身,她不好责怪任何人,她只责怪自己愚钝,反应太慢,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她的孩子们活不到成年做主,就早早地离开了。年轻人的感情轰轰烈烈,她已经灭不了了。
地上渐渐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昝秀贞回过头看了看车辙,一抬头,昝文溪就抱住她,软趴趴地说:“奶奶,不是说不出来捡破烂了……我,我念不了那个学校,天这么冷,我……”
李娥在后头站着,朝着她卑微地低下头,过了阵才非常羞怯地抬起来,走近几步,把手搭在昝文溪的肩膀上。
昝秀贞不说话,她开始觉得腿疼了:“我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要回家吃饭了。”
“奶奶。”
“我又不是你亲奶奶,你是坟地里头我捡的。”昝秀贞扭过头蹬着车,绝情地宣告着自己和同性恋没关系。她蹬车蹬得飞快,不像人们眼中的八十老太,她飞快地逃出那场雪景,仿佛她目睹同性恋的罪证是一场幻觉。
反而是李娥拽住了昝文溪,脚步声停了。昝文溪哭得很厉害,李娥说了声什么,然后她就听不见了,她耳朵不好用,年纪大了,她其实想听听李娥说什么,饱受流言所困的李娥要说点什么?
回去之后,她热了炕,如常吃饭,打开电视,没过一阵门打开了,李娥上门拜访。
她抬起头问:“昝文溪呢?”
“在我家呢。”李娥说,从怀里摸出个带体温的塑料包,摊开看,一叠叠钱码放得很整齐,仔细地用细纸条裹在一块儿,每个脏污的角都抹平了,钱如本人,体体面面。
“这是聘礼?”她当然看出这是自己给李娥的钱,又被李娥悄悄地添了一笔还回来,李娥有意,给她买保险,给她买药买东西,她都知道。
李娥从来都面皮薄,知道别人刻薄她,脸上有点不自在,低头看看鞋尖,抬起头说:“我给您养老吧。”
“用不着,我有手有脚,我是那种仗着年纪大就不要脸的人?”昝秀贞拔高声音朝李娥嚷,可她也有点动容,李娥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这话比别的话中听,但也有限。她用不着这些,李娥许得再长久又怎么样呢,她还能活多久?
要是李娥紧接着说点什么,昝秀贞想自己说不定会退让一步好好说话,可李娥刚刚那好像就是全部的底线了,已经和盘托出,再也没别的了,脸色像一点碱没放蒸出来的老馒头,有一股死气沉沉的苍白,抬眼凝着看她:“您恨我吧,是我不好。小溪不懂事,别怪她。”
也没见要改。
看来主动权是在李娥手上,昝秀贞不抱希望,平静地问:“你这么漂亮,要什么样的男女没有?我们小溪那么傻一个,你怎么就要她?你能不能换一个?”
这话没多少劝诫的意思,多了点羞辱,好像在责怪同性恋的错误全都是因为李娥漂亮,过于显眼,换成一张平凡的脸就不会让昝文溪招来祸端。
李娥垂着头耷拉了一阵,昝秀贞说:“我不同意,你让她赶紧回家,要是今晚上不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是我不要她过来,怕您心情不好。这都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
“你走吧,钱你也拿走。”
李娥总说“是我不好”,可这些事,李娥也不改,李娥没有拿钱,起身往外。
昝文溪蹲在大门口等她,怀里逗着小狗淘淘,看见她出来,立即站起来问:“奶奶还生我气吗?”
李娥捏了捏她的脸:“进去吧。”
“奶奶说什么?”
“没有,”李娥把事实吞回去,“只问我是不是拿钱要把你聘走。”
她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昝文溪不疑有他:“奶奶是不是觉得我太便宜了?”
“倒没说。”
“可奶奶不高兴,都不认我了。”
“她生气,嫌你和我混在一起,我不好。”
“你好,”昝文溪把“好”字重重地咬下去,“我跟奶奶撒谎,我不好,奶奶才生气。”
“往后不要撒谎了。”李娥轻声说。
她其实想问问昝文溪,为什么总不和奶奶说死期的事情,要给奶奶一些徒劳的指望,为什么憋在心里,难道到时候死了给奶奶临头一击?可这些是昝文溪的决定,她把手放在傻子的头顶,揉了一下,两下,湿漉漉的雪渗进发缝间,她心有所动,扭头打开门,弯腰把淘淘推搡进门去:“嘘——”
淘淘不明所以地被关着挠了两下门,她重新站起来,昝文溪似乎正在纠结,仰起脸,她亲了下傻子的唇角。
即便是这昏天黑地的晚上,李娥也觉得这样过于大胆,四周空旷,黑暗中总藏着一两双眼睛。
昝文溪被她吓了一跳,又反应过来:“淘淘又不告状。”
李娥只是笑笑,她想,万一淘淘死后也会讲话,到时候就会告状说当初李娥前脚走,后脚就不要脸了,这多让人难为情。
“我进去了。”昝文溪扶着门把手打开一半,小狗探出头,李娥宽容地看着狗,想着自己隐瞒了刚刚的小秘密,朝淘淘微笑,淘淘不明所以地绕圈圈,李娥在昝文溪背后推了一把,自己把门关了起来。
这会儿才觉得冷,她抱起胳膊回家,灯还没关,她脱下外套挂起来,扭过头,镜子中映着一张枯槁的脸,她翻找了下尘封已久的一支口红,气味陈旧,她抿湿苍白的嘴唇,对着镜子描了描自己的唇形。
她翻找到一支眉笔,横在眉毛上比划了一下。
“我美吗?”她问。
她画了眉毛,抬了抬下巴:“我显眼吗?”
把口红和眉笔随意扔在炕上,她呼出一口气。
重新披上外衣走出去,拧开未锁的有德巷一号的大门。
第109章 雪夜02
李娥一出门, 竟迎见了出来倒泔水的王六女,狭路相逢,王六女竟然先打招呼说:“哟——李娥。”
“哟”字扔得特别高, 好像要抛给李娥似的,李娥平静地忽视她,继续往前。
王六女拎着桶晃悠:“这么晚了, 描眉画眼的, 去哪里呀?”
李娥仍然是没搭理她,王六女就不说话了, 阴沉沉地目送她。
王六女因为姜四眼而怨恨李娥,但冤有头债有主,有时候忽视掉姜四眼, 王六女和李娥仍然有着一些纯粹的仇恨, 李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王六女总在可以欺负李娥的时候挺身而出,踩上几脚,推波助澜, 却从来不会真正地牵头做什么事而成为最大的冤家。
此时李娥并不在乎这个一墙之隔的邻居, 诚如王六女所言,她描眉画眼的确存着一些歪心思,她不生气, 她也不恼火,她只是忽然从灰扑扑的镜子里把一个漂亮的李娥捞出来看看,就带着这个漂亮的人,杀去有德巷一号。说她爱昝文溪, 爱是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都不好意思提, 人们也不太懂爱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懂,她只是恬不知耻地放荡,决定去争一争,抢一抢,豁出她没脸没皮的脸皮看看,要是抢一次——能怎么样?
她抢的甚至也不是小傻子,她好像在抢她自个儿,争分夺秒地把自己一边走一边扔的那自尊往回捞一捞,她绝不再躺在家里失魂落魄地等着老天爷把一切都拿走。
拧开门把手,小狗淘淘迎接上来,她快走几步,还不忘低头摸摸狗的脑袋,心里安定了不少。
门里面正传来说话的声响,她脚步缓了下,听见昝文溪说:“奶奶,我活着总没有做过什么有用的事。”
李娥停步,贴着门不知道该不该推开。
昝老太太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不得而知,昝文溪又说:“那就当我不懂吧,我也不懂什么情和爱的,也不懂结婚,我也没机会懂了,人就活这么几天,我……”
李娥屏住呼吸,仿佛听见了倒计时,可昝文溪还是轻轻一绕,没说起死期的事,只忽然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您要是让我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我也听您的,反正都这样了,我不会为了李娥伤透您的心。”
门后的声音听起来沉沉闷闷,老太太说话总是那么浑浊,李娥捏住门把,勇气一点点顺着脚后跟往外流。昝文溪站在天平中间,把剩下的光阴分配给奶奶和她,现在给她的够多了,要分到奶奶那头。
无可指摘。
松开门把,她转过身,昝文溪在里头又说:“奶奶,我本来就是该早点死了的人,您救了我,就是您把我的命都拿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坐在这儿,我再也不出门去了。”
奶奶说:“你跟我恼,你就跟我恼是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天天死啊活啊的!”
昝文溪闷着头不吭声,奶奶说了一些李娥的不好,同性恋的不好,她当然知道,她从徐欢欢那里听见了李娥的流言,从所有人身上知道同性恋的龌龊,要是说话的是别人,她扭头就走,可说话的是奶奶,她怀着气,软绵绵地犟嘴,被动妥协,消极抵抗,坐在板凳上咯噔咯噔地晃荡,奶奶坐在炕上指着她鼻子骂,猫蜷缩在被子旁边,警惕地盯着她们两个。
奶奶说:“怎么不说话?我稀罕你天天坐在这里?我是要你好好想一想!”
昝文溪:“我想清楚了。”
她低头拖了拖凳子,声音低沉:“反正我就要死了,我该报的恩没有报了,到时候把您再气折寿了就不好了,您说怎么,我就怎么吧。”
昝文溪说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对阴阳怪气这事不算擅长,但就这么有一说一,还是显得像赌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跟奶奶说自己早就死了这事儿,这叫什么事呢?奶奶还给她畅想未来呢,她已经是个没未来的人了,要是跟奶奶说,后面连日子也没办法过,奶奶这人一定会求医问药的,说不定还要跟王六女低头,剩下的时间只用来徒劳地延长寿命了。
这话一说出来,奶奶一直没放下的胳膊甩得更直了,指着她气得没说出话,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昝小鱼伺机往外窜了一步,又被李娥堵住了。
李娥陡然出现,脸上冻得发红,昝文溪惊愕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
李娥走过来二话不说,先挑旺了火炉。奶奶一声未吭,看着李娥进来的动作,收起胳膊,把手压在大腿下取暖,垂着眼不看任何人。
就是听了昝文溪的混账话,李娥也没见生气,只扭头责怪说:“怎么不跟奶奶说你那件事?”
昝文溪嗫嚅着,从鼻子里长长出一口气。
奶奶掀起眼皮看看是“哪件事”,发觉昝文溪把嘴巴闭得很紧,斜眼看看李娥:“来下聘了?”
有时候跟昝文溪说话很憋气,就是傻子的心思憨直,好的时候也是好,不好的时候也一点儿也不会遮掩,也不懂阴阳怪气,也不懂弯弯绕绕,有秘密就憋着,有心事就写在脸上,每句话都劈头盖脸大开大合,力道很足,她年纪大了,招架不住。
跟李娥说话就省心省力,李娥很少反抗,但你知道她听得懂,她明白隐藏的这些意思。
李娥描了眉,涂了口红,显出气色很足的样子,却暴露了李娥本身气血不足身体虚弱,可李娥干活又蛮干硬干,不知道哪天就会病倒在地上,这会儿屋子里暖和了,脸却发白,硬撑着个笑,细声细气的:“我没别的什么,您要多少,我凑一凑。”
李娥很少有这样不要脸的时候。
奶奶回敬她:“八抬大轿有没有?”
“有个电动车。”
奶奶不说话了,李娥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登门来讨她的傻子,傻子低头扶起板凳,在中间不吭声,不偏左右地公正。
“你是女的。”奶奶撕破李娥勉强撑起来的厚脸皮,慢腾腾地挪在地上,这对话也没办法继续,她不打算跟李娥好好谈谈,谈什么谈?是女的就不行,她不开明!
“我给您养老。”李娥又说了这话。
昝秀贞真是不懂,这养老难道是个多大的筹码,值得李娥三番四次地强调?她老得非得别人照顾才行?还是说李娥就盼着她生一场大病,好显出李娥的重要性?
可这话叫昝文溪激动得嗓子都拔高了:“你……奶奶——”
转过头来哀求她了:“奶奶,我爱她。”
昝秀贞刚要生气,可她意识到“养老”好像是个非常关键的词,李娥就不提了,连昝文溪听见这话也面色大变,甚至露出高兴的表情,怎么?难道李娥是个刻薄人,跟昝文溪在一块儿本来是要抛掉她这个老太婆的?
想想也觉得不符合常理,“养老”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这是个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昝文溪简直没脸没皮到了极致,张口就是爱来爱去的——算了,昝文溪懂得什么是爱?天天抱住她亲来亲去,奶奶我爱你,简直是……
“我用得着你养老?”
“是用不着。”李娥抿住嘴唇,半晌,才吐出个有点释然的笑,好像李娥之前都没这么张扬地笑过,在嘲笑什么,昝秀贞盯着她的表情,看李娥说出这句真心话后还说什么。
反而是昝文溪跳起来,软趴趴地哀求:“用得着,用得着。”
用得着什么?
昝秀贞越来越不懂了,她细细地琢磨,昝文溪已经来拽她了,奇怪,李娥不给她养老,昝文溪该去拽李娥才对,为什么来拽她?好像养老这事儿的决定权在自己身上似的!
“拉我干什么,你松开,你让她出去,我用不着——”
“奶奶,我就要死了。”
“你犯得着又要死要活的吗!”昝秀贞终于彻底恼火了,她抄起扫帚就要教训她张口要死要活的傻子,生死是什么,她知道什么,死是多大的恐怖,而这么年轻的死又是怎么一种惩罚,傻子怎么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李娥挨了这一下,神情凄惶地应和着:“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别打她,您恨我吧!”
昝文溪推开李娥:“是我不好。”
回过头:“是我不好,奶奶,我有一个秘密,您就信我吧,我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您答应我,听了以后,不要想办法让我再多活几天,日子这么短。”
李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竟然靠着炕沿释然地笑,昝文溪拍拍脸颊鼓劲儿,李娥的笑已经转为了哭,沉默地流着两行眼泪,又笑着擦掉:“到头来还是得说这些。”
昝文溪说:“我觉得,要是奶奶听了,说不定更不要你给她养老了……可……”
“我有我的想法。”李娥说。
这两个人倒是内讧起来了,昝文溪说:“能为了我,再——”
“我都坐在这儿了!你讲你的。”
在昝秀贞耐心耗尽之前,她的傻子终于开口,挑拣着那几个少数认识的词语,拼凑给她一个,人死而复生,跨越时间的故事。
第110章 雪夜03
夜晚寂静, 一个故事围着火炉流淌,炕上的老人听着,炕沿旁趴着的女人想着其他的事, 讲故事的人把板凳从左边拖到右边,再拖回左边,讲得断断续续。
讲到半夜, 终于停了, 前因后果说完,奶奶半天没说什么话, 只说:“新闻联播放完了是不是?看看天气预报哇。”
就拧开电视看,看了一阵电视剧,奶奶说:“天气预报也放完了, 天不早了, 李娥,你回家去吧。”
李娥欠起身子欲言又止,奶奶虚按着手,拿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高了, 转头跟昝文溪说把被褥摊开准备睡觉。
昝文溪不懂奶奶藏着什么话, 轻轻地问了句:“奶奶,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您, 我——”
“哎呀,睡哇。”奶奶摆着手说,然后就钻进被子里,听着电视的声响闭着眼。
昝文溪调低声音, 奶奶又不让,她只好调回去, 看看李娥,李娥用指腹揩着嘴唇,看着指肚上的一抹红,吃吃地笑了,歪着头看看奶奶再看看昝文溪,冲她招招手。
她鬼迷了心地晃悠出去,李娥在院子里用脚尖逗狗,撑着墙保持平衡,那只悬在空中的脚转来转去,淘淘跟着脚尖跑来跑去,探出两只前爪抱她。冷冰冰的夜空零星地落着点白惨惨的雪,灰尘似的在空中撒着,遮不住李娥呼出来的白汽。
昝文溪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侧身站着望雪,四根手指若有若无地勾着李娥的袖子,好几次之后,李娥抬起胳膊放开怀抱,把她搂住,她顺势钻进李娥的棉衣里,李娥发出一声笑,把两片衣裳裹紧她。
傻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一个愿望,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的原则,直接说出来:“要是我能多活几年,你的店就开起来了,等大雪天人们都不来,咱们两个就在店门口坐着,再生一个炉子,上面煮火锅,下面烤红薯,过路的人问:‘这是什么饭,怎么卖?’我就说:‘这是自己家吃的,不卖。’叫他们羡慕羡慕。”
这个愿望过于具体,说出来,李娥就感觉到一阵热,好像面前已经支起火炉。
李娥想反驳,扫兴一句“可你没有几年了”,但话在喉头,也吞了回去,也顺着往下想:“火锅里面要煮点肉丸子。”
“我不会做肉丸子。”
“我会,我混点芥菜,我做芥菜肉丸,再放半根酸菜。”
“我想吃面条。”
“方便面,还是火锅面?”
“手擀面。”
“炉子也能烤叫花鸡。”
“叫花鸡是什么?”
“就是用荷叶包着整只鸡,外面再裹泥,然后放进火里烧。”
昝文溪想象不出整只鸡怎么吃,脑海中想起熟食店里的熏鸡卤鸡,幻想了下大概的气味,朝李娥吃吃地笑:“我这么馋,一口吃半只。”
“吃两只都可以。”
“那就吃不下了。”
“你饿吗?我煮碗酸汤面给你。”李娥以为昝文溪饿了,说着就要往外,昝文溪搂住她:“不饿,站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李娥说:“我也挺怕的。”
“什么?”
“怕你其实喜欢男人,叫我带坏了。”
“我不认识什么男人。”
“问题就在这里,你都没有见过那些男的,就走弯路了。”
昝文溪有点反驳不来,思考片刻:“那要是我见了男的,也不喜欢,那才是走弯路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跟你好。”
这会儿她逻辑清楚,李娥没硬跟她抬杠,绕了句话说:“要是你跟我好,我就跟你好,我们这感情,也挺幼稚的,是不是?”
“过日子不是这样?要是你对我不好,我对你不好,我们就不过在一起了。”昝文溪把什么跌宕起伏,爱恨情仇,拉拉扯扯全都一笔否了,她是傻子,她不懂那些。
傻子总有她自己的逻辑,李娥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要跟我过日子的?”
“说不来。”
“你仔细想想。”
“你别生气。是那会儿赵斌还半夜来找你,我就半夜生气。”
“你看我是什么?”
“我心里头乱想你,后来我就生气了,不是生你的气,是气我自己乱想。后来我就想通了,你做什么事,都不妨碍我的事。”昝文溪稀里糊涂地找了个时间节点来形容自己对李娥的感情,她也说不上来,她还是情绪挺稳定的,除了那天晚上大发脾气之外。
后面,后面又有些很重要的时刻,比如李娥被偷拍欺负,或者是在水库旁边李娥喊她的魂儿,一件件一桩桩都很要紧,但她看见李娥,总想的是暖融融的家,李娥做的那些吃的,帮着李娥卖盒饭做糖葫芦卖粽子的日子,说出来真不好意思,难道要跟李娥说,自己是个馋鬼,总在李娥这里吃饱,所以就惦记人家?
李娥半晌没说话,昝文溪就反问:“你呢?你总说我是傻子不懂,可你不是傻子,你起先还说我是小孩。”
昝文溪打心眼里并没想过李娥对她的好是什么性质,无论是从前给她梳头发买头绳的模糊记忆,还是后来裹着她在被子里接吻的亲亲热热,都像是换了件衣裳一样自然,没有必要非得分个前后左右的。
她只知道要是最开始李娥摸她,她肯定觉得李娥是个怪女人而跳着离开,要是现在李娥只给她头绳就把她客客气气送走,她肯定觉得李娥薄情,就这么个顺其自然的事情,要是深究起来可太复杂了,她也想听听李娥怎么说。
她自己也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多月的日子,期待地望着李娥。
李娥说:“说不好。”
“你仔细想想。”昝文溪现学现卖。
李娥轻轻笑,原来人家涂口红就是为了笑这么一下的,笑是风情万种的,李娥漂亮得和电视里的人一样,昝文溪明白了,对李娥说:“我是鬼迷心窍。”
“嗯?”
“见色起意。”
昝文溪一脸用了两个成语,看李娥没有纠正她的意思,立即得意起来:“你呢,你呢?我不好看,也没文化,也不有钱,还是个傻丫头片子,你爱我什么,你爱我什么?”
她追问了两句,迫不及待地想听李娥夸她。可冷不丁的这么一问,李娥也有话不会说了,抿起嘴唇忍着笑,往天空中看了好一阵,然后说:“知道这些做什么?爱不爱的,总挂在嘴边,就说得越来越便宜了,省着点说。”
昝文溪就知道了:“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就喜欢我。”
“不是,”李娥纠正她,“那狗也爱我,我也爱狗,你和狗的区别是什么?”
昝文溪说不上来,其中的类比关系更弄不明白:“我不是狗。”
“那你说你是什么?”
她思来想去,在自己身上找了很多个标签,懊丧地得出结论:“我是傻子。”
可她现在自觉稍微聪明了点,可太多人世间的道理不懂,她想,或许李娥就喜欢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不懂流言蜚语,不懂世故人情,不懂伦理道德,看起来很轻很轻,而李娥背着很重很重的东西。
她没有再问了,李娥也不说,两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屋子里电视剧播完了,开始播放老年高钙片广告,昝文溪拎起铁钩子,挂好外面的棉窗帘,用板砖压好,遮住了屋子里的光。
李娥说:“进去把电视关上吧。”
昝文溪嗯了声,却扭头抱住李娥,李娥瓮声瓮气地笑着:“怎么了,我不走。”
“要是我不跟姜一清他们玩,不听他的,不去铁路压钉子,就没有这些事了。”
要是她不死,虽然混混沌沌,可奶奶不会失去她,她也能跟李娥在一块儿。可如果不死,她还是个被撺掇着会去跟着欺负李娥的傻子,伤害李娥的人又多一个。
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侥幸地幻想着。
“要是奶奶再也不叫你跟我见面,也不要顶撞她,不见就不见,到12月那天再见,我总要送送你。”李娥用手心擦擦她的脸,给她出主意。
昝文溪摇摇头:“我想你。”
“我还没走。”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因为知道奶奶会寿终正寝,没有受痛苦地去了,我心里头就很少挂念奶奶,就是没人照顾她,我也没有特别特别担心。可是我总是很想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我怕你过得不好。”
李娥没吭声,昝文溪说:“我也想,要是你活得太苦了,活着跟死了都听你的,别被我捆住了。奶奶有人照顾,你别看淘淘这样,其实老得很,不知道哪天也就去了,昝小鱼也很机灵,都不用你操心。我只是很自私,我想你为了我,能多坚持几年,说不定你的福气在后头,能过得好。”
“活着才要勇气。”李娥说。
“要是你太累了,活不下去,还是想要死,一定不要去杀人,背了杀孽就不能投胎了,”昝文溪只有这一个最后的要求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本来可以投胎做一只猫,后来看见你,我就放弃了。要是这辈子你不幸福,下辈子幸福,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李娥笑得很厉害,嘴唇仍然抿着,眼泪却在寒风中扑簌簌地往下落。
“别哭,这是我选的,我这辈子不好,总是糊里糊涂的,能重活一次,虽然什么事也做不好,但是我……”昝文溪给李娥擦眼泪,李娥说:“这辈子我也幸福了。”
“因为我?”昝文溪眼睛发亮,李娥点点头:“就是有点短。”
“我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昝文溪抱紧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流泪的女人,“我想让你高兴,幸福,想让你一直高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