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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尔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未来的事


    抱着李娥就像抱着一团刚和好的面团, 暂时是个形状,还需要时间饧发才能柔软起来,再揉搓捻开, 拢成一团,才会光滑柔软地切成各种形状下锅。


    昝文溪不会做饭也颇有心得。


    她歪着头靠在李娥怀里,有一颗心在胸口咚咚咚地敲门, 她听见了, 险些把心门打开,把秘密和盘托出——此时冷风忽然钻进来, 破旧的羽绒服挡不住袖口钻进来的寒风,风被袖筒折叠,吹到耳朵边上只剩下一点点凉意, 昝文溪靠近了, 仰起脸看李娥。夜色把李娥的面容托起给她看,惶惶然的,李娥脸上总是风云不定的狐疑,要么就是和善的微笑, 此刻这两种情绪交织着, 昝文溪读不懂。


    “回家吧?没事的,干嘛来他坟头前,他什么东西, 我改天给他刨了。”她偏过脑袋冲墓碑放狠话,边说边靠着李娥摇,像两团贴在一起的企鹅伸开胳臂打摆。


    李娥回神说:“是我不好。”


    “又是哪里不好了?不许说了。”她警告李娥,慢慢往后退一步, 从李娥臂弯抽走肩头破洞的外套,捡起飞快变冷的那条钢筋拎在手里, 折身回去开路,把钢筋甩出呼呼的风声,也不知道是在吓唬谁。


    这是坟地,她其实并不害怕,如果她不是被水鬼拽到水底淹死,她也有自己的坟墓。她知道人死后都是些什么德性,浑浑噩噩地等着受刑和投胎,地府人满为患。


    李娥给她领得走出去几百米,就加快步子走在她旁边,一手扯着她开了线的袖子,一手去抢钢筋:“拿着这东西,危险,为了拿它,穿这么少。”


    “嘿嘿。”


    “你不嫌弃我?”


    “嫌弃?”昝文溪仿佛听见个好笑的词,嘴里学着以前的自己又憨憨地笑了两声,眼睛却精明地转了好几圈,“怎么?我嫌弃你什么?你说说看。”


    李娥玩着她的发梢,牵着她的辫子往前走,没再答复了。天越黑,风越急,昝文溪出门时和奶奶打了招呼,心里不着急回去,但外套单薄,她扛不住,步子就倒腾得快。从慢走变成快走,后来两个人就在冷风里一路小跑。


    欢声笑语又被冻得哆嗦的两个人刚跑进有德巷,路被堵住了,周同凯回来了,车堵在巷口,正缓慢地往前挪。昝文溪在原地跑步,李娥往墙的阴影里躲了一下,靠着墙等周同凯的车挪到宽阔一点的地方,才缓慢地贴着墙猫着腰走过去。


    有德巷一号不被车阻拦,昝文溪本想和李娥各回各家,犹豫一下又贴着车缝钻过去,正对着驾驶位的周同凯。


    周同凯正在解安全带,一看是她,问了一句:“回来这么晚啊?”


    “嘿嘿。”她傻笑着跑向李娥的门钻进去。


    甜甜拖着链子迎接着,被一人摸了一把,趴了回去。


    昝文溪跑来李娥家,还没等人家问就说:“天好冷,我想跟你说说话,我一会儿翻墙回去,好不好?”


    “翻墙成了什么了?”


    “怕你还要出来再锁门,怪冷的。”昝文溪不知道“翻墙”意味着什么,她的理解和姜一清一样的,就是调皮捣蛋不走寻常路。


    李娥拎着暖瓶倒水,屋子里被热气氤氲开,一团白雾映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昝文溪是哄着李娥来的,怕李娥一个人多思多想,又想岔了也不说。李娥用火钳挑着煤炭,炉火窜上来,屋子里变热了好些,李娥这才脱下鞋子外套,把温热的手贴在昝文溪脖子上,傻子感官时而迟钝时而灵敏,这会儿想着别的事情就不觉得痒,抻着脖子给她焐,李娥松开手:“洗脸洗脚,脱了衣服钻被子里再说。”


    女孩家说小话都在被子里说,也不妨碍她一会儿就走。昝文溪脱掉鞋袜,把脚浸在热水里,一开始给烫了个趔趄,很快就适应了,脚底一热,全身就暖和了,外套也脱下来。


    炉子上的火起来了,没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就烧热了,李娥坐在她旁边泡脚,掰着指头给她算日子。


    “在糕点铺做上三个月,正好过年忙,还能拿一百块提成,还省了糕点前。等开春了,我就不去糕点铺做了,卖上一两个月的玉米和粽子,天就暖和了,我就再卖半年盒饭。满打满算,少说能攒下三千块。”


    昝文溪不吭声,动动脚趾听着,李娥说:“我还存了三千块,加起来就有六千了……啊,半年再用个一两千再挣点,还能剩下四五千。我看了,去北京的票,一来一回,也就一百多块钱,到时候咱们两个……啊,再带上你奶奶,一块儿去北京看看,早点去,晚上回,不过夜了,我们也转一转,见见世面。”


    北京,遥远的大城市。北方的年轻人都冲着北京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去北京见世面,看什么去?”


    “看看那故宫,再吃上几口烤鸭,再去什么天坛啊,王府井什么的转转看。”


    “烤鸭很贵吧?”


    “不知道呀,去问问,”李娥捏她嘴巴,“只听见吃了是不是?”


    昝文溪笑着没反驳,说想吃雪糕,围着火炉吃雪糕多有意思啊!把李娥岔开了,免得又畅享一些没有自己的未来。她忧心忡忡的,过好现在是一码事,未来——她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对李娥是不是也是重大打击?万一是自己害了李娥,成了击垮她最后一根稻草怎么办?


    吃着三毛钱一根批发来的全是香精的苹果味雪糕,她忽然冲李娥说:“我听人说,去北京打工一个月就能挣好多钱呢。”


    “我听说北京房租特别贵。”


    “万一有包吃住的单位?我没有文化,慢慢学学试试看,等我都认识字了,手机也会用了,你可留不住我了,我要去北京发展了。”


    她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怕李娥应激又拧巴起来,现在她知道自己对李娥多要紧了,身为李娥的一颗宝贝,她幽幽地注意着语气,观察着李娥的反应。


    李娥虽然神情一变,但没说别的什么,只说:“好哇,你想做什么?”


    “没想好呢,我还年轻,当服务员怎么样?”


    “好。”


    “进厂里面,人家都要学历,我没有,”为了给李娥打预防针,她忍着难受,幻想起了自己的未来,“不过要是当服务员也好,接触的人多。说不定遇见的客人是个好人,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结婚了。我奶奶也不用担心我了。”


    如果她有未来,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要是她活得久,就可以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她从前是傻子,奶奶护着,又担心她嫁不出去,又不愿意什么猫七狗四的都来沾染她。人们早早地给她介绍瘸子瞎子小偷杀人犯光棍老汉,就像她第一次打工那样。现在她聪明了,眼睛也长对位置,除了缺个手指头,不比别人差,凭什么不能找个年龄差不多的好人?


    李娥肯定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那还有点远呢!不如叫李娥赶紧先想想她结婚的可能性,怎么可能天天腻在这里?做好心理准备,这样慢慢地,拉开一点点距离。她真怕李娥患得患失,连徐欢欢教她认字这事儿都被李娥暗自记着,要是她有一天跟人结婚了,嫁远了,不在有德巷了,那不就没办法了么?


    就当她的死,是一场远嫁,这样总好受多了吧!她自己虽然没弄明白婚丧嫁娶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女的结婚就是离开自己的家,连带着把邻居也远离了。


    这个预防针扎下来,好像剂量有点猛,李娥半晌没说话,两只手放在脚背上搓了半天,水也放凉了。


    炉子里的炭烧空了一块,喀拉掉下来,发出闷闷的一声,火焰窜了一下。


    昝文溪擦着脚趿拉拖鞋去添煤块,碰了碰李娥的洗脚水,添了一点热的,李娥才回过神,冲她说:“真不害臊,现在就想着嫁人了?”


    “怎么啦,我都二十四了。我就是跟你说说,又没跟别人说。”昝文溪咕哝着给水壶添水,把吃完的雪糕棍放进包装袋,扔进了垃圾桶,洗了手和脸钻进被子里,把被子搭在肩头把自己裹成粽子。


    “你怎么知道你找的就是好人?你能看明白?”


    “ 以前能,我以前能分清善恶呢,”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现在不行了,但我知道谁对我好。”


    “对你好的,就是好人么?”


    “那不然呢?”


    “我——”


    李娥豁然从水盆里站起来,昝文溪虽然做了李娥会反应过度的准备,但这会儿还真以为李娥在闹,带着厚被子往一边歪,像塌了的一块蛋糕:“嘿嘿,你对我好,你就是好人。”


    “我不是。”


    “我不听。”


    昝文溪嘻嘻哈哈地笑着,李娥的脸却变白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恨恨地说:“女的和男的不一样,女的……再怎么着也害不了你什么。男的要是害你,把你……万一到时候有了孩子,你后半辈子就完了,他连装也不用装!”


    昝文溪本就没有那个时间去思考结婚,只是要让李娥做好没有自己的准备,也不着急一口吃一个胖子,看见李娥急了,才说:“我也不着急嘛,但总有一天,就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怎么会一辈子不嫁呢?没有我,你可别哭鼻子。”


    第92章 徐欢欢的视角


    男人一聊起女人来就免不了混蛋和下作, 周同凯也不例外。当着徐欢欢的面忽然提起李娥,还要用昝文溪遮掩一下,傻子身为女的, 在谈笑间却是没性别的,周同凯一边脱袜子一边说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李——傻子和李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是看见她们在一块儿。


    说着说着周同凯说, 听说傻子现在不傻了,看那架势还是有点傻, 就是长得俊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有了知识就会增添魅力。


    说这话的时候,傻子忽然就有了性别。


    一个知识分子忽然开诚布公地对着老婆聊起另外的女人的魅力, 这简直可耻, 徐欢欢凝在原地动不了了,周同凯斜一眼她,用一种“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的神情笑了,周同凯是全然仗着从前的优势, 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徐欢欢当做没看见, 话里要刺一下:“才十七岁。”


    周同凯也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尊严,没有堂而皇之地说李娥的魅力——李娥的魅力是下作的,他承认李娥的魅力就好比和姜四眼之流一样, 所以他避而不谈,继续谈傻子:“她一天到晚往人家家里跑,她奶奶也不操心。我看她们俩关系挺好的,前些时候不是还一起卖盒饭?”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现在李娥找了个糕点铺做营生,傻子每天过我这里来。”


    “到这里?”周同凯注意到徐欢欢没用“咱们家”这个字眼。


    “学点字。听说是跟西边那家的小子打了一架, 脑袋撞了石头就聪明了点,也是家里头没钱所以没去医院检查,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在不知道听谁指点,想学习了,找我认认几个字。”


    “你不收她学费?”


    “学费让你吃了。”徐欢欢低头备课,心思全然不在眼前的纸上,已经维持成坐着的雕塑状大约三分钟了。


    周同凯啧了一身,嫌她态度不好,她豁然站起来,把碗里的炒鸡蛋推过去:“学费。”


    “哦——”他反应过来了,“你现在这个作风很好,人民教师,有教无类。”


    “不用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


    有些话看着听着都没问题,但徐欢欢知道周同凯心里藏着点人上人的高贵,张口说出来之前,神情已经露出来蔑视,他从来不把有德巷这帮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看。


    “我还听说了,是因为西边那小子用了AI换头技术,给李娥造谣,她才去打人的?”


    “哪儿来那么多听说,你不就住在这有德巷,怎么不下基层,到人民群众中来,好好听听呢,从我嘴里头听二手的资料,是什么工作态度?”


    “跟你没法说话。”


    徐欢欢对周同凯八卦和嚼舌头的讥讽传出去,换来一个冷屁股。她不是不知道周同凯借着这点八卦的机会踩踩她,踩踩这一巷子人,跟她顺带缓和一下僵硬的关系。但她就憋着火,好话都嚼碎了,剩下反刍出来的臭屁放出来听个响,她就是没好脸——可她也不是真的恨周同凯。


    睡下之前,周同凯还给她一次机会,跟她扯闲篇,还是离不开李娥跟昝文溪那点事:“昝老太太平时人挺好的,怎么就允许傻子老是跟李娥往来呢?”


    徐欢欢假装睡着了,从鼻腔里发出很重的哼唧声,半真半假地卡了一口痰。


    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对于话题匮乏,缺少新闻的有德巷来说,昝文溪不傻了无疑是个大新闻,她走过小卖部的时候人们还故意会套用一个古老的典故来逗她,让她在一块钱硬币和五毛钱硬币之间选一个,她哪个都不选,一句话也不说,被人们扯住了就呆愣地笑笑,人们觉得没趣,后来就远远地朝她喊:“傻子,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你奶……你爹个腿!”


    傻子骂人还知道把奶奶避开。


    徐欢欢目睹了几次对傻子没理由的调笑,觉得这一切都很烦,她上班都上得有点气不顺,后来发现是月经要来了,她并没有突然就对昝文溪升起一些怜悯之心,这让她放心了好些。


    没收了学生上课看的课外书,往抽屉里一锁,发现锁的课外书太多了,堆积不下,她选了一些摞在桌子上,等着明年毕业班离校之前还回去,接着看见了抽屉底部有一本楷书字帖。


    她抽出来放进包里,晚上扔给昝文溪让她练习。


    “你给我买的吗?多少钱?谢谢你,你太好了,我真的没想到,这是什么,字……巾……占……我读对了吗?你真会教。”傻子不吝赞美之词——穷尽毕生身家也就那么几个词,是一片没文化的荒漠。


    她也不知道自己搭错了哪根筋,从名字开始就没完没了,才收了几个鸡蛋!晚饭后就多了这么个活儿!如果不是昝文溪实在很有眼力见,又给她洗碗收拾家,又去洒扫院子,她根本就懒得让昝文溪多留半秒。


    “你别描红,在自己草稿纸上先把笔画学会了,再慢点写。”


    “我会省着用的。”


    “这两天怎么不跟李娥呆一块儿了?她对你不好了?跟我说,我去骂她。”她故意趁着昝文溪高兴的时候说,她也不想看傻子恼火,万一还没真的变聪明,驴倔起来要打她可怎么办。


    “你别骂她。”昝文溪娇声劝她,她鸡皮疙瘩骤起,把字帖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给昝文溪拉开距离——别以为买个字帖就成了你老师了,软叽叽的声音是什么态度!跟平时似的装傻没表情不行么?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典型。


    “那怎么了?”


    “她忙。”昝文溪说。


    “你怎么天天跟着她?”


    昝文溪眼睛滴溜溜地转,有点殷切的狡黠,徐欢欢也不知道自己形容得对不对,她感觉昝文溪是想随便编一句瞎话糊弄自己的,但看在字帖的份上,把原先的话咽回去了:“她以前对我好,我以前不懂,现在知道了,就报答她。”


    “她以前没欺负过你?”这话徐欢欢也有点心虚,她是看不上傻子最蒙昧的时候的,她根本不是什么好老师,她只喜欢聪明的小孩,哪怕不是学习意义上,也得是有可取之处的,她看不上朽木和破烂,而傻子先前明摆着就是个小破烂。


    “没有。”


    “真有意思。”徐欢欢敲着桌子让她低头认字,有一天她跟昝老太太说话,说昝文溪不是先天的傻子,是小时候让人抛在野地,发烧了烧坏了脑子——虽然这话不知道真假,但她看昝文溪的五官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先天疾病的样子,就信了——左手的残疾叫她也还没完全信,总之现在,这算是个好学生。


    举一反三,会主动思考,她觉得可惜。


    “这几天也不见你拿着手机照相了,咋回事?放弃了?”她考验昝文溪。


    昝文溪正费力地写字,头也不抬:“我怕。”


    “怕什么?”


    “手机会骗人……照出来的东西,不真。”


    “什么意思?你都学会p图了?”


    “批图?什么是批图?”昝文溪当然不知道“Photoshop”是什么东西,呆呆地抬起头。


    “那你说不真,是什么意思。”


    “我……”昝文溪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描字,徐欢欢对昝文溪充满了兴趣,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同凯的兴趣带起了她的兴趣,她想,这小孩天天在自己眼前学字,她不能一无所知。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按住了字帖,提醒昝文溪她是个好人,可以信任。


    “他们……程梓涵……他偷偷拍李娥。我就在当场,我看见了,李娥穿着衣服……可是他拍完之后,那个照片,就……就不一样了。”


    昝文溪脸上写满了惶惑,一个不懂新技术的人把它理解为手机的道德,是手机不好,手机骗人。


    一时间,自诩知识丰富的徐欢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AI,毕竟对面的女孩连英文字母有哪些都不太清楚,在这个飞快发展的时代远远落后,像个原始人一样挥舞着棒子落后一大截哇哇喊着跟着飞机跑。


    “是手机不好。但你拍拍风景,风景是老天爷画的,手机不敢骗人。”


    “是呢。”昝文溪脸上的恐惧散去,变成了一种没来由的自信,把手伸进怀里,里面缝了个暗兜,掏出手机给她看。


    小巷,车辆,垃圾,月亮,杏树,空着的麻将摊和小卖部,一本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无成本的字帖换来了傻子的真心,上次傻子不情不愿,这次主动分享,还给她解说创作背景:“我就蹲在垃圾桶后面照的。”


    “以前没照过李娥?”


    “照了。”


    “给我看看。”


    昝文溪还是有点警惕,倒也不是警惕她,就是怕手机里的照片忽然变成另一副样子。


    “还是好久以前的了。”


    李娥搂住昝文溪的肩膀,冲着镜头看,因为动作太快了,两个人都有点微妙的模糊。


    一份从李娥的表情中传出来的亲密从屏幕辐射到徐欢欢眼睛上,她别过眼,本着她微妙的对昝文溪的倾斜,想说两句李娥的坏话也无从说起,傻子看照片的神情太真挚了,她有一种微妙的,新的想法,谁看了这副表情都会多想一些,时代不同了。


    昝文溪收起照片,专心认字,徐欢欢问她:“你想跟李娥待在一块儿么?你天天跟着她。”


    “想,但,我不能,”昝文溪眼珠子转了下,“我以后要结婚的。”


    原来真的是……同性恋的那种意思?傻子对感情看得这么清楚?可李娥这人确实是有点……别人的道德也不好说,但旁观人看着,难免有点替昝文溪着急,昝文溪年纪还这么小,又好不容易变得灵了,不该耽搁在一些不值得的人身上。


    “她对你好么?”


    “好。”


    过了会儿,昝文溪察觉出她一直询问不对劲了,回头认真跟她说:“你要是想跟李娥做朋友,直接跟她说就好了呀,跟我打听这些,我不懂的。”


    前面的推测就像麻将牌似的被徐欢欢推翻了,挑起一边眉毛问:“你跟李娥是朋友吗?”


    “是呀。”


    “你知道她……以前那些事么?”


    她看见傻子凝神思考了一瞬,忽然朝她殷勤地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知道你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不好的女人,我想知道为什么。”


    第93章 这样一个人


    从徐欢欢家里拖着步子飘出来, 一脚踩着知识,一脚踩着李娥的故事,一深一浅地瘸到李娥门口停步。狼狗甜甜听见她的动静, 早早地从窝里拖着铁链走出来,好像要迎着她,她没敢开门。


    那天她头一回跟李娥说结婚的事, 她说自己到时候嫁了, 李娥可不要哭鼻子。


    李娥倒是没当场就哭,但也和哭差不多了, 神情萎靡了好一阵,昝文溪连忙说又不着急,自己还小呢, 说不定等店开起来她才结婚, 到时候李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看她。


    果然一个谎言就需要另外许多个谎言来弥补,她没有结婚的未来,也没有跟李娥开店的未来, 给李娥画了好大两张饼一起吃, 噎得李娥无瑕伤心。


    可到底是下了一剂预防针,后面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李娥好了,李娥的反应叫她有点难受。李娥没有别的朋友才会这样。


    李娥在有德巷没有朋友, 徐欢欢给了她解释,从徐欢欢的口中她听说了一些李娥的事,其中很多事情也是徐欢欢听来的,并不是一手消息, 但对昝文溪研究李娥的死很有参考作用。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李娥是这样一个人。


    先是她妈妈喝农药死了当天也一点感情没有, 不哭不闹的跟平时一样洗衣服上学去了,说是这样,学习也不好,早早辍学了,还没成年跑出来打工,去了一趟市里好像没混出个什么样,不出三个月就跑回来了。李娥从前的家在棚户区那边,听她早就不往来的婶婶说,小小年纪就勾引自己的叔叔要零花钱,后来长大了还回来要钱,被婶婶赶走了,后来叔叔生病了也不来看,眼睛里除了钱一点人情味没有,就彻底跟叔叔一家断了往来,大街上看见也不会错开眼珠多看一眼。


    后来李娥就在街头乱混着日子,刘文华那时候开着早餐铺,天天早上看这小姑娘乱跑,就收留了她,找李娥在早餐铺搭把手打工。刘文华大她十五岁,是个出了名的憨厚老实人,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某一天就忽然说要娶李娥,婶婶一家来要了不少彩礼,李娥当场把他们打走了,把彩礼攥在自己手里头。


    嫁进来之后,李娥不老实,嫌刘文华年纪大,跟他朋友赵斌勾三搭四的,还给他贴钱,把这个本来只靠老婆养的男人的熏鸡摊子撑起来了,被赵斌的老婆发现了,闹上门来。


    那时候李娥怀着孕,刘文华认为是赵斌的,拳打脚踢,把李娥踹流产了。赵斌被家里的婆娘管住了,后来因为去工商跑手续,一来二去,跟刘文华和好了,但刘文华把孩子踹掉之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发现那确实是他亲生孩子,对李娥特别愧疚,对她特别好,当着有德巷众人的面跪下扇自个儿巴掌,说误会了,以后好好过日子。但李娥就恨上了刘文华,还跟赵斌往来,把刘文华气得半夜出去喝酒,被车撞死了。


    后来赵斌时不时就会来找李娥,李娥也一直吊着赵斌跟人家说好不好,也坏也不坏,见了赵斌老婆也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


    男人们都爱李娥的脸,除了赵斌不远不近的关系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男人。


    王六女那么讨厌李娥也是因为姜四眼本来就是个色胚,李娥身为漂亮邻居还一点不收敛,堂而皇之地把裤衩晾在院子里用夹子夹在绳子上,有一天刮大风,就不偏不倚地刮到了姜四眼手里,给王六女气得发誓永生永世不放过李娥。


    李娥接手了刘文华的早餐铺,刘文华的亲戚曾经来过,但李娥都闭门不见,打定主意完全把老刘剩下的这点钱全都跟她的相好吃干净。


    后来也是勾勾搭搭的,开个早餐店,对着男人们抛媚眼卖笑,那饭做得不一定好吃,就着这张脸吃什么不香?


    原来人们是这么理解李娥的。


    关于嫁进来之前的部分她不了解,可之后刘文华的亲戚们来过但是闭门不见……这明明是在躲债,为什么传来传去,成了李娥要吞刘文华的财产,那些亲戚在刘文华活着的时候怎么不来?但是退一万步说,李娥作为刘文华的老婆,接手他的铺子怎么了!


    一句流言不可信,连带着其余的所有都不可信,她去过李娥的梦,她相信流言的事实是另一副样子。


    即便在刘文华的墓前,李娥自我交代有关出轨的事情。


    流言的开头到底是谁?现在无从溯源,千错万错,人们的留言是密密的刀网,铺天盖地,她喊一句刀下留人,想看看刽子手是谁,昝文溪心里浮动着许多人的名字,他们不像程梓涵那样明确,能够用一条椅子腿打断胳膊。


    如果她现在不是偏向李娥,徐欢欢同她讲述的李娥的故事,是否会被再加工一次,传给下一个人嚼舌头去?


    她先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盯着赵斌看,但赵斌很长时间没来作妖,她把赵斌的顺序往后排。现在这人往前提,李娥说过不喜欢和他说话,说过现在甩不开……要是能再熬一个月去,她临死前,冒着做厉鬼的风险把赵斌宰了,李娥是不是就会少受苦?


    她思维简单,一切都通向“把人杀了”这个选项。正杀气腾腾地想着,门忽然开了,她一直没留意李娥的脚步声,李娥好像刚洗完头,包着毛巾就出来,笑着说:“我听见狗在院子里转圈,也不咬,猜是你,怎么不直接进来,我没锁。”


    进了门,把字帖和纸笔都放下,李娥拆开毛巾对着火炉烤头发,到发丝不滴水之后就去拿吹风机呼呼地吹了好一会儿,给她留了约莫三四分钟时间想开场白。


    没想好。


    李娥抖落着半干不干的头发拖着凳子坐在炉子边,抄起火钩拉开炉灰抽屉给她看,里头赫然卧着两只肥滚滚的红薯,灰扑扑地落着点带着火星的炭灰,李娥一推,又进去了。


    “再等个十来分钟就能吃了,省得我叫你。”


    昝文溪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拿着字帖给李娥展示:“徐欢欢送我的,我现在写字好看了,我给你写两个。”


    她就又表演了写“李娥”的基本功,连小学生看了都大呼幼稚的字体,李娥看了说要裱起来挂窗户上当传家宝。


    李娥越这么开玩笑,昝文溪越笑不出来,她趴在炕沿边写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主动跟李娥显摆:“徐欢欢送我字帖哦。”


    “点我呢?”李娥抽走肩头的毛巾,抖落了一下散落的长发,眉眼更柔和了,像灯影下用针线绣出来的一幅画,“赶明儿下班我也给你买。”


    她当然不是想要让李娥破费买礼物,连忙说:“不要,不要。”


    “别客气,”李娥摸摸她的手,起来把毛巾晾了,拿着梳子捋发梢,乌黑浓密的一头长发此时显得格外柔顺,“到时候给你置办嫁妆,肯定给你多买点笔墨纸砚,当文化人。”


    “我听着,怎么不像好话。”昝文溪把脸一皱。


    “你看,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还能听懂我阴阳怪气你。”


    “你为什么阴阳怪气我。”昝文溪自觉在写字这方面没做错什么,上网课可是李娥的提议,她可没耽误,网上那个什么老师教的,她都跟着学了,跟徐欢欢是巩固实践!


    “这你别管。”李娥真不讲理。


    昝文溪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说:“你给我置办嫁妆,现在着急干什么,我又没着急。”


    “我也没着急啊,也不知道是谁着急。”这句的阴阳怪气简直写在脸上了,李娥把毛巾拆开叠了,叠了拆开,在水里过了好几遭,哩哩啦啦的滴水,两只手都要给水泡皱了。


    隔开一面玻璃,李娥别过眼去不正眼看她,昝文溪心里想,好的,现在有答案了,是因为她说要结婚的预防针——李娥过敏了。


    她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可想想一个多月后真正的结局,现在恼火,以后李娥说不定慢慢就习惯了,忍着没反驳。


    屋子里骤然安静了,像一锅沸水终于给舀空了,剩下火舌舔着干巴巴的锅底。


    没过一会儿,李娥就探出头看她,十指屈着,啪一下弹了她一脸水。


    她没恼,望着李娥说:“红薯好了没?”


    “馋。”


    烤红薯,把炉灰磕干净了,再剥掉外面一层,内芯黄澄澄的,一掰开丝丝缕缕地缠着,甜味像一股气似的噗呲一下窜进鼻子里,李娥端出个花边盘子,上头放着四块蒸南瓜。


    把草稿纸往炕后面一推,李娥先不着急,递给她一个勺子,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小碟子,往里面挤了一点蜂蜜,一点炼乳,洒了一点白糖。


    光看着,不一样的甜味三足鼎立了,昝文溪不想麻烦着去切南瓜块沾着吃,只想伸舌头舔了干净,李娥却一点不着急,等红薯稍微不那么烫得人拿不住的时候才又掰开,用了个长条盘子,红薯吃原味的,南瓜一块原味,一块炼乳,一块沾糖,一块蜂蜜,琳琅满目地摆在眼前给她检阅。


    昝文溪哇了一声,看李娥只摆弄了一份,低头拿出手机给这东西拍了照就匆匆收回,李娥把勺子倒扣在盘沿,给她比划了下。


    “你不吃?”


    “我嫌甜。”


    第94章 我知道你喜欢我


    “甜还有不好的呀?”


    “我就爱吃苦, 不爱吃甜,你管得着么?”李娥终于凶相毕露,挑着眉毛故意看她的反应, 这个人,又在别扭些什么,昝文溪才不理她, 用勺子挖了一块南瓜放嘴里。


    “那我吃着, 你看着,你看看有多甜。”


    李娥把眉毛垂下来, 用勺子把一块红薯碾成稀巴烂:“我不看。”


    “那你看嘛。”昝文溪低下头歪着脖子看她反应,舔着嘴角的炼乳让李娥馋去吧!啊,李娥好像不馋……


    李娥说:“也就我在你跟前, 你这样闹我。等你结婚了, 谁哄你去。”


    昝文溪下意识就想说“谁哄谁”,又忽然想起结婚好像都是女的伺候男的,李娥这是担心她。


    连忙说:“到时候找个和你一样好的人。你担心我那——么远干什么。我不要你因为我愁眉苦脸,你也知道, 谁欺负我, 我就打谁,你还担心我吃亏?”


    “我怕你结婚,人家对你不好。”


    “那也想太远了吧。”


    “是你自己思春, 不害臊。”


    看来李娥还得过敏一阵子,她愈发觉得自己说结婚是说对了,李娥现在已经在提前做好她离开的准备了。


    于是她说:“我不害臊。”


    李娥从炕桌下面伸过脚踢她一下:“快别说了,要叫人笑死了。”


    “那你怎么不笑。”


    李娥的神情一点儿不是“要笑死了”, 倒像是立马要把她送嫁的亲娘,女婿就在门口了那么阴沉, 勺子化作刀,狠狠地劈在红薯上,那团红薯彻底一分为二,分出了个楚河汉界。


    “天天跟我说这些,那你现在去嫁了去,我看看你嫁个什么好人。”


    “我还没去北京打工呢,不着急。”昝文溪吞回想解释的心情,观察着李娥的反应。


    “那你什么时候去打工?赶紧收拾行李,我看看还缺点什么,给你打点上。省得还要回来取,去了就别回来了。”


    “你不想我去?那先前你说‘好’。”


    李娥的话打了个结,硬吞回去了,没好气地说:“孩子大了留不住,你走吧,反正都是要走的。”


    “我又没有天天提什么结婚,就上次跟你随便说一句,你就恼我。”昝文溪把勺子放下,南瓜和红薯都吃完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苦的,她舔着嘴唇和手指上的糖品尝余味,越尝越苦,好像吞了一颗苦胆,正沿着胃袋往下滑。


    “你走吧。”李娥下了逐客令,又从桌子下面踹她。


    她可不会被轻易踹走,这人口不对心,她虽然看不出李娥的本意,但知道李娥不是真的要她走——要是李娥真能让她滚蛋,她才放心下来呢,就是这么黏连着,她更加怕死了,死就在门口等着,屋子里的两个人说不出真话。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说结婚的事?你不想我结婚?”


    “这我管不着你。”李娥低头掰手指,又抬胳膊把红薯填进嘴里。


    “你不想我结婚,我就不结嘛,干嘛吃饭的时候生气,”她让了一步,可怜巴巴地把盘子端过去,“没吃饱,还想吃点。”


    李娥从盘子里铲了一勺红薯泥填她嘴里:“我没这个意思,你有那个心,我干嘛拦着你。”


    傻子这回是真傻了,她真的推断不出李娥到底想要什么,她感觉李娥抻着一根筋,拉着她,又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


    她是想往远了走一步的,心里大声反抗着:她不想要疏远李娥,她还想更近点。


    脑子却对她嘀嘀咕咕:长痛不如短痛,她注定要死,李娥很看重她,她的死可不能当了压垮李娥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也矛盾极了,话也说不清,一个不谙人事的傻子忽然面临这么重大的难题,她脑子一团糊涂,脱口而出说:“李娥,我不是真要结婚,也不是真要打工。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不舍得我离开你……”


    真是没羞没臊的傻子,她说完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么一点点,微微一停顿,李娥就接住了话茬:“你知道什么?我心里喜欢……我心里怎么想,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总给我做好吃的,天天留着我不让走?”她好像提前变成了猫,软趴趴地往李娥身上一歪,李娥没提防住,就被她推倒在炕上躺下了,瞪着她看。


    “不害臊。”


    “害臊什么?”昝文溪疑惑地枕着她,索性不松手了,勾住李娥的脖子,手指被长发缠住,莫名心痒了下,撑直了身子往下看,李娥好像咽了句很长的话,脖子微动,别过头短促地说:“没什么。”


    “我总会死的,李娥。”


    “谁还不会死了?说这话。”李娥仍然不正眼看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好像生着一点没来由的气。


    “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又知道了?你呢,你是小猫还是小狗,活几年就不活了?”


    李娥终于扭正了脸,昝文溪眼睛里一点杂质也没有,还没给这个社会变成另一种面孔,知晓的事情少,罪孽就少,心意也干干净净,眼神也干干净净,倒映出一个肮脏的李娥。


    昝文溪不再说话了,李娥闭了闭眼:“好了,我不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在炕上纠缠着躺了一会儿,李娥抬腿把昝文溪像被子一样掀走:“热。”


    “你还生气吗?”


    “还有一个红薯,吃不吃?”李娥拍拍她的腰,昝文溪在炕上懒起来,伸着胳膊把自己抻长,那件薄得像纸片的单衣往上跑,露出一线腰,她摸了一下,昝文溪像个无底洞,早上吃到晚也不知道把营养都吃哪里去了,干瘪的一长条,揪面剂子擀饺子皮都嫌细。


    “吃不吃酸汤饺子?”只需要调酸汤,饺子有现成的,有酸菜的,茴香的,鸡蛋的,白菜的,豆角的,玉米的,她想好怎么拼杂烩,昝文溪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睁开眼:“我给你烧火。”


    是想吃的。


    她做吃的,昝文溪吃,她做饭的时候心无杂念,那些内耗的念头烟消云散,世界就是眼前案板和灶台的一亩三分地,她打小就这么没出息,学习也不太好,那些语数外都只能擦着及格的边,她只会烧火做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于平庸,没有野心,懦弱至极。


    她想象不出自己变成王六女,庸俗又能干,靠着一点玄而又玄的手艺顶起丈夫的门户,养着一大家子,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变成徐欢欢,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自信从容,挥舞着教鞭把学生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能在朋友圈做微商卖点三无产品。


    她也想有出息一点,但最大的梦想就只是开个小饭馆,做点饭菜给人吃,慢慢把日子熬过去。


    徐欢欢看不起她,她也知道这一点,哪怕她买过徐欢欢卖的东西。


    所以徐欢欢喊她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喊错了人。她正在铺子里忙活,因为是新来的,其实干了很多体力活,巨大的工业烤箱一盘又一盘地往外吐蜂蜜小面包,抹不完的蛋黄液,扔不完的鸡蛋壳,拆不完的面粉袋,烟熏火燎地躲在后厨,终于忙够了,前面招呼客人的那个姐着急去接孩子,让李娥过来顶一下。


    她刚把手和脸洗干净走到前面,就听见有人喊李娥。抬起头,徐欢欢推着电动车在店门口张望,立即走进来,先说了句:“你是在这儿哦”,掏出手机先扫码,在蛋糕上巡睃:“两块奶油小贝,两个蜂蜜面包,老蛋糕给我铲……对对对,就这么多就行。”


    李娥利索地给她打包,啪啪地按价格,以前在超市当过收银员,还有点肌肉记忆,啪啪几下把小票打出来给徐欢欢看了一眼塞进袋子里,伸手倒腾了一下盒子,即便是挂在车把上也不会歪斜。


    也不知道徐欢欢搭错了什么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前些日子,也亏得他们搬走了,以前那孩子还是挺好的,后来都是大人搬家搬来搬去不管,把人耽误了,跟网上学坏了,人们都知道那图是假的,没人当真,你别放在心上。”


    李娥抬起眼看看徐欢欢,看不出徐欢欢什么意思:“哦,下回尝着好吃还来啊!”


    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


    徐欢欢说:“你几点下班,要不我等等你。”


    这是有话跟她说?李娥笑笑,关上玻璃柜子把夹子放好:“晚上来我家串门吧?”


    到她家里串门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势必路过王六女家,王六女指不定乱嚼什么口舌。她看看徐欢欢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要跟她聊天,邀请了好几次也不来,徐欢欢这人不像她老公那么虚伪,但就是傲慢。


    “行啊,傻子去不去你家?别叫她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在,不方便。”


    能说什么?李娥觉得自己要笑僵了,点头应和着:“能有什么,说得好像她住我家似的。你来就是了,我还能不欢迎你吗?再说了,人家现在不傻了,聪明着呢,傻子傻子叫的,多难听。”


    第95章 李娥VS徐欢欢


    徐欢欢低眉扫过昝文溪手里拎着的东西, 有点诧异:“干什么?”


    “噢噢,我知道你跟我说今晚上不用来你这儿,我回家练习去。我买了一个熏鸡架, 谢谢你。”昝文溪把装着纸包的塑料袋递过去,徐欢欢扫了一眼,说:“赵斌熏鸡是挺好吃的。”


    昝文溪送完熏鸡就走了, 徐欢欢拿着熏鸡去了李娥家登门拜访, 还带着从李娥手里接过来的两人份的糕点,煞有介事, 仿佛是逢年过节走动,带着点送礼的客气。


    李娥用盘子接,当然也看见了赵斌熏鸡的红字, 明晃晃地印在塑料袋上, 只是没问,徐欢欢跟她说这是昝文溪送过来的,她一个人吃不了就带过来一块吃。


    这赵斌熏鸡像个下马威似的,李娥倒了两杯水没吭声了, 徐欢欢说:“咱们就聊聊天, 都是邻居,也老不走动。”


    李娥说:“你们那样的人家都比较忙,我没好意思打扰你们。”


    对于过来找李娥这件事, 徐欢欢说不出原因,但做老师的惯会虚张声势,冲着李娥说:“这两天还忙不?我今天去店里头看,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 也习惯了。”李娥笑着,看地上的活儿都收拾完了, 才擦着手局促地往炕上一坐,有了招待人的感觉。


    隔着炕桌上琳琅满目的糕点,徐欢欢打量李娥,松松垮垮地扎了根麻花辫侧搭在肩上,李娥有点懦弱者的狡猾:你知道她不是占主动的有主见的人,哪怕是自己家也不用负责挑起话头,就柔柔弱弱地笑着就行,别人也不会因为这原因觉得她招待得不好。


    “赵斌这些天不常来了。”徐欢欢说。


    “他来干什么,又没有什么用处,”李娥揉了下发梢,盯着熏鸡袋子看了好一阵,憋出一句来,“她刚刚送你的?”


    徐欢欢装傻,等李娥抬下巴示意,才好像刚回神似的拍了下大腿:“对,刚才我就要出门了,她跑上门来了,也是怪客气的。你说她年纪小小的还知道这点礼数,老太太教得挺好。”


    “你这两天教她认字,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徐欢欢撕面包吃,“学会的头两个字就是李娥,你知道不?”


    “这样啊。”李娥好像若有所思,徐欢欢才不管她是不是装傻,跟她说:“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原先我做微商那会儿,不是卖给你一套薇薇?哎呀前两天我刷视频的时候看到了——我也是没想到,我要是知道,怎么会卖给你?说是涂了脸上会过敏……那一套你还在不在?你退给我吧,我把钱转你。”


    “没事,都几年了,我一开始也用了下,但就是我这人忙得忘了也不知道护肤,就硬给放过期了,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李娥摆着手去找那套护肤品端上来,包装上飘逸的薇薇两个字下一个网络美女的笑容,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


    “那就太好了,不然你这脸要是让我坑害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我是真不知道。”


    “真没事,真没事——你千万别给我钱。”李娥把薇薇往桌子下面一推,跟徐欢欢拉拉扯扯的,拉拉扯扯好像是个固定的给钱的步骤,明明徐欢欢这会儿手里没握着现金,但就要走这么打麻将似的一遭,推来推去,最后李娥说:“那我不还你了,我留着擦身上用,你也别放在心上了,真没事。”


    这么推推拉拉的,两个人的距离就从隔着炕桌变成了腿挨腿的坐着,这会儿徐欢欢顺势就捏了下李娥的手,关心地问她:“你这手冰凉冰凉的,那旧病还没好呢?”


    “没事。”李娥重复着,仍然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李娥脸上总挂着歉疚的表情,要给全世界磕头似的谦恭,下巴微收,总是上抬着眼,楚楚可怜地偷窥人间。


    “哦,说回赵斌,唉,他就没说过离婚的事情?也是苦了你了,你说说你,搭了那么些钱,搭上自个儿的手艺给他把这熏鸡摊定了,他老婆那样的恶人眼皮浅,不如你,天天没完没了的,换成你,早就盘下店面了,你会过日子。说句实话,别说这有德巷,就是这一整个县里头,比你会过的人都不超过五个。”


    “你看看,就这几个钱,要是给了赵斌老婆手里头,不出三天,二百块就花完了,还不知道吃了点什么穿了点什么,搁了你手里头,一百块钱也能让你过出花儿,这酸奶糕点碗盘,家里头的花花草草,狗也没亏待,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一个月挣一万呢,有的人只会省,扣扣巴巴的过得不像人样,有的人就会花,今天吃了明天拉了,后天咋过不知道,你比那些——强多了。”


    徐欢欢给李娥戴着好几顶高帽子,把赵斌的老婆贬得一无是处,李娥微笑着不答话。


    她又说:“赵斌也是个没骨气的,好像也跟那没长眼睛似的,怕老婆,怕什么?没用。我要是个男的,排着队抢破头也要讨李娥当老婆的,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说说他?”


    有一闪而过的某个瞬间,李娥好像抬起头冷冷地笑了下,徐欢欢一定神,李娥小鸟似的啄着水喝,没脾气地笑着,好像她说什么都能咽下去。


    “我说什么,我又不是他老婆。”


    “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不争不抢,叫那小子以为能享福,有两个老婆,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李娥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半个伸冤的字,好像和赵斌的关系就是板上钉钉,终于从人们的字里话外飘出来成了真,李娥本人给盖了个章。


    徐欢欢继续说:“嗐,说这些也没趣,他都不来,天天讨论男的干什么,我们说点女人自己的话。”


    这回她发现李娥真的有点嘲弄的笑了,那果然不是幻觉,李娥嘴角勾着,凉凉地说:“我们说着女人,背后都站着男人。”


    “哦?”


    “我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我知道……房间里的大象。你坐在这儿,和我聊着,说着,哪怕不提赵斌,这屋子里都装着一个赵斌,装着一个刘文华,或者也装着一个周同凯……说着聊点‘女人自己的话’,其实男人们就在这儿,咱俩都在装瞎呢。你是知识分子,比我知道得多,我说得词不达意,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李娥像一枚软钉子似的往徐欢欢心口揿了一下,徐欢欢的本意当然说不上好,她说着说着,明明是好话,字字句句都把李娥敲打得邦邦响,李娥始终笑着,徐欢欢心里咯噔地响了一声:“我?我就是个普通女教师,什么知识分子……说实在的,你刚刚说这些,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我就说了两句赵斌,你扯别人干什么?”


    “没什么。”李娥又恢复了那好拿捏的软样子,好像刚刚一番“房间里的大象”论调不是她发出来的,徐欢欢加快了这虚情假意的串门进程,问李娥说:“哦,说回刚才。”


    她脸上平静地“说回刚才”,好像有一把剪子把刚刚的对话剪掉一样,李娥也配合着继续喝水,在自己家里都没主场的气势,像个生分的客人,不敢多看旁边的一点景物。


    “你说。”


    “哦,就是说呀,我觉得你应该造作打算。”


    “怎么打算?”李娥竖起耳朵,好像是很需要她的建议。


    “你也别在赵斌一棵树上吊死了,趁着年轻又漂亮,也没个拖油瓶,赵斌也没离婚,你不找个别的?物色物色?实不相瞒,我单位里有个男青年,你也知道,正经硕士研究生,就是矮了点,穷了点,矮了这没办法,你个子高,以后孩子随你也不担心,穷就更不担心了,他还年轻,后面不愁涨工资。怎么样?我给你搭个线吧?”


    徐欢欢这话也都是扯淡,虽然存在这么一个男青年,但她并不认为李娥配得上那位。


    就是要看看李娥的反应。


    李娥垂着头柔弱地笑着:“你这是劝我赶紧嫁一个?”


    “也不是赶紧,你就物色物色,处对象一样看看?”


    李娥像一只孱弱的鸟,耷拉着翅膀低着头,似乎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若有所思片刻,抬起头笑了:“我说,我现在跟赵斌也不是相好,你肯定也不信。你话里话外的提着赵斌,又提了另外的人,好像我是这个东西似的。”


    她指了指糕点盒,这初中肄业的年轻女人朝着她抬起头:“这个不要了,看着东西挺好,怪可惜的,就送给下一个人去。”


    “你这话说的……我是看你孤零零的,想给你早点找个依靠。”


    “靠男人过日子,就能幸福了……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娥定睛看着徐欢欢,好像有话跟她说,却又含着些,“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光听耳朵里的话,就看不见眼前的事。靠男人的鼻息过日子,我妈买个农药的钱,都攒了半个月呢。”


    徐欢欢说:“你现在也有自己的事业,还用得着跟男人要钱?”


    “我以前真是瞎子……我也觉得不对劲,可人们都说,嫁了好,嫁了好……嫁了倒好,反而把早就看见的事情忘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赵斌也好,你们单位的男青年也好……就叫别人靠着吧,我这人克夫,克父母,一个人过也挺好。”


    徐欢欢说:“你哪是一个人?有傻——有昝文溪天天给你作伴,你还感觉不出来一个人的不方便。”


    李娥微微抬起脸:“是你天天跟她说,她要走?”


    徐欢欢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她说什么了?但一转头就抓住话尾巴顺着下去了:“哎呀,她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一天也要嫁人的,这可是她自己说的。她作伴是作伴,你不为自己打算么?等她嫁了,你可就不好挑了。”


    她的家常唠到最后,也意识到直觉催着她,成了凶猛的催婚,一浪接着一浪地催着李娥快点离开有德巷,虽然话里话外都那么不熨帖,但她发誓心里头是朝着李娥说的,或许前面还有阴阳怪气,后面就真成了恳切,李娥眼皮浅,抓着这么个房子和男人不放手,其实啊,李娥,你要是肯搏一搏,去大城市打打工,凭借好皮相和你经营家庭的头脑,不愁没出路。


    到时候啊,什么赵斌钱斌孙斌李斌的,谁知道你身上的流言?谁在乎你道德的丑美?


    “我又不买菜,还在乎别人的菜好不好么?”李娥忽然望了一眼窗外,“哎呀,天晚了,你吃饭了没有?我该做饭了。”


    这是逐客令了。


    徐欢欢下地穿鞋,还要给这个唠嗑留一句袅袅余音,好像下课铃响了还要拖堂两分钟:“我是可惜你,你这么好……”


    李娥又指了指那个糕点盒子,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徐欢欢心说我没物化你,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还知道这概念呢?但刚想说什么,却好像看见了房子里有一头大象挥舞着鼻子,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她为李娥好,就按着自己以为的没文化傻女人的身量,给她安排好了嫁人一途,用对方的语言苦口婆心了这么久。


    看了那么多学生家长,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很能量体裁衣地知道说什么话能贴近人心里头。


    她看不起李娥。


    李娥以为她刚刚说的全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话。


    所以她能很清楚地从李娥的眼神里发觉:李娥现在也看不起她了,挂着一副“知识分子还说这话”的神情,把她送到了门口。


    她忽然很想对这个看不起的女人好好说说自己真正的观点,好好地用知识的光辉普照一下,她多年来被学生敬畏同事尊重,丈夫虽然混蛋但也是素质超过全国百分之八十的男人,她的日子当然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任何人。


    可她心里真正的观点到了嘴边,她发现是空白的。


    教书育人这么久,把书上的观点搬运到学生的脑子里。


    她已经忘了,自己真正想说什么了。


    第96章 别这样


    徐欢欢前脚出门, 昝文溪就跟着进了李娥家。


    李娥扫干净炕桌,把鸡架掰了掰丢进狗碗里去,叮嘱甜甜慢点吃别被骨头卡了, 甜甜就放慢速度,吃一口抬头看一下,吃相尽可能地保持住了斯文。


    昝文溪进来的时候, 李娥正在把垃圾袋抽起来, 里头赫然是两团还没动过的蛋糕,在屋子里倒出一股零零散散的臭, 被李娥一扎就收住了,撇在门口。


    昝文溪走出个内八,含蓄地停在门口, 别别扭扭的, 她看见了赵斌熏鸡的袋子,低头酝酿了下,忍住没开口解释,朝李娥说:“我奶奶正炸糕呢, 过会儿来吃呀。”


    黄澄澄的油炸糕裹着豆沙的八个, 裹着韭菜鸡蛋粉丝馅的八个,实心的十个。


    “好。”李娥在拆一卷新的垃圾袋,头也不抬地和垃圾袋较劲, 昝文溪下意识地就走过去:“我来。”


    她心说自己手指头粗糙,摩擦两下就开了。


    一走过去,李娥的垃圾袋就搓开了,划拉一下抖开, 黑的变成半透明,迎着灯光水母似的一晃, 透出挺亮的一层光——漏了个洞。


    哗啦一下,眼前就黑了,李娥用垃圾袋套住她的头,四周空气一滞,她先嗅到自己头发上的油炸糕的香,再嗅到李娥手指尖的蛋糕气味,闷闷的垃圾袋随着呼吸落在脸上。


    她抓了一下,却只虚虚地抓到了一团发丝,李娥贴着她,往垃圾袋上吹了一口气。


    像被一场雨后的风吹过了,垃圾袋飘向眼睛,破洞飘然落下,她连忙吸气让破洞来到眼前,甜腻的空气顺着那撕破的洞流向鼻尖——李娥的手指的气味。


    她仰着鼻子嗅了嗅,终于不满地说:“你怎么也和徐欢欢一样当我是垃圾,拿这个来装我。”


    “你去买赵斌熏鸡了?”


    “嗯。”


    “他的熏鸡方子还是我调出来的。”


    昝文溪双手齐舞,要把垃圾袋从头顶撕扯下来。


    “哦,”团着手里头的垃圾袋,昝文溪不知道怎么交代起,她解释了,就会和李娥越来越近,缠绵不开,就装着傻另搓了个垃圾袋套好了,好脾气地收拾着,“一会儿来吃炸糕呀!”


    “不去了。”


    “我给你端来。”她自己去拿了个碗走了,过了十来分钟端着装满炸糕的碗回来,搁在炕桌上,李娥一直没动地方。


    她真怕李娥就这么沉默着不吭声,有句什么话来着?在沉默中灭亡?她没读过书,听不得这话,在院子里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了好几分钟,一跺脚,跑进门先兜住李娥的腰就贴上去,趁着李娥还没发脾气,赶紧软绵绵地说:“是那个徐欢欢说什么屁话了没?你没主动提,我也怕提起来你生气。”


    真了不得,她现在比昝小鱼还了不得,蹬鼻子上脸的法门是学得很到家,昝文溪自己也很惊讶。就她不多的经验来看,她搂着李娥的时候,李娥可不会撒手把她推开,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好脾气。


    “她?”李娥拔高了声音,别过头去,把脸拉得很长,“过来给我当老师了。”


    “这不挺好的嘛。”


    “挺好的?她教我赶紧改嫁一个。”


    “那她怎么不嫁一个去,自己老公都那样了。”


    她答得很有急智,李娥噗呲一声笑,好像本来也没因为徐欢欢生气,扭头扒拉开她的胳膊:“我是问你熏鸡的事情,你别装傻。”


    她一笑,昝文溪就装傻:“今天吃炸糕呢,所以买熏鸡吃。”


    意思是好饭要有仪式感,配点好菜来。


    李娥皱眉:“你就支持赵斌的生意来气我?”


    昝文溪只是抬着眼看李娥,过了挺长时间也不正面回答,怀着一点秘密似的微笑着:“他不认得我。”


    李娥把话吞回去了,好像原本要说的话都说出去,浮在两个人中间,现在都咽回去打哑谜,李娥不说,昝文溪也不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长得跟前些日子可不一样了,是长开了,是吧。”


    说着,李娥托起她的下巴端详,李娥总爱托她下巴仔细看。被美人的目光看久了自己好像也沐浴了点漂亮,昝文溪没露怯,仰着脸给看,笑眉笑眼的:“丑吗?”


    “不害臊。”李娥嘀咕一声,拍拍炕让她坐上来。


    昝文溪去拿了筷子倒了热水,端着一碟白糖过来:“吃糕,我看你把蛋糕都扔了,肯定也没吃饱。”


    李娥在炕上动筷子,她在下面看着,一会儿给炉子填块煤,一会儿把李娥的衣服叠了叠,一会儿把桌子上的东西归置得比整齐更整齐,李娥吃完了一个蘸白糖的炸糕,撂下筷子说吃饱了。


    她就收拾着放进冰箱,往白糖碟里倒水搅匀成糖水端起来喝了再洗干净,擦好灶台叠了抹布。


    昝文溪干活很利索,李娥也认证过。她刚收拾完,李娥叫她一起来看个视频,是个年轻女孩自学装修,把家里翻新了一遍,刮腻子做木工缝帐子,一个人把一个破屋子打造得比城里的楼房还好看。


    “我看她一边刮一边教,教程还挺仔细的,等我的店开了,也不用雇人,自己就能弄出来,还要你来帮我。”李娥说。


    昝文溪说:“她真厉害啊。”


    “院子里的灶还是我搭的呢。”李娥适时地说。


    “你哪怕一个人,也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昝文溪夸着她,把脸贴过去仔细看视频的收尾,是女孩和姥姥姥爷的全家福,配着煽情的音乐,李娥就把手机关了。


    “你要我一个人做?罢工不干了?”


    “没有哇,我就是说,视频里这个女孩了不起,你比她还了不起,”昝文溪干巴巴地解释着,心里又亮起一点急智,连忙找补说,“我也干不了什么,也没文化,你说她教得很仔细,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咯,我只要做得到,都跟你一起做。”


    李娥终于把这个翻篇了。


    昝文溪心里说,要是每次自己畅谈未来,旁边这个人都避而不谈嗯嗯敷衍的话,她也会怀疑不高兴的,可她撒不出谎,只好顶着“要结婚”三个字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头走。


    李娥又把她喊住了:“等你有空了,跟我多聊会儿吧?”


    “啊,好呀,我跟奶奶说一声,一会儿过来。”


    邻居相处得好像跟那一个院子里的两个房间似的,昝文溪进进出出好几趟,再过来的时候看见徐欢欢,裹紧风衣往外走,不知道去哪儿,她还好意打了招呼:“徐老师。”


    “没你的事!”徐欢欢莫名其妙地呛她一刀子,昝文溪头一回知道“耸肩”这动作这么好用,耸了好几下肩膀,抽风似的进了李娥家,给她学徐欢欢的架势。


    “她就这样,我就嗯——”她耸肩示意,“她没理我。”


    李娥说你每天去人家那里学字,背地里嘲笑人家,这多不好,说着把泡脚水和拖鞋都放在她脚边。


    手脚洗干净了,她上炕脱衣服钻进被子里,李娥挑开火炉二圈把火盖丢上去,火焰被压住了头,气势低了下去。再擦擦手,摸着灯的开关。


    啪一声,屋子里黑下去,昝文溪翻了个身等着,两张被子挨得很近,李娥躺下的时候昝文溪还替她扶着枕头,一条胳膊探在人家的被窝里暖了会儿,给捉了个正着。


    两只手在被子下面交缠着,昝文溪慢慢地觉得热,又不敢贸然伸腿去外面,怕再感冒一遭。


    李娥酝酿了很久,好像黑暗中看不见脸,有些话才能开口:“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嗯。”


    “人们有好些议论,我也不在乎那些……就是替你高兴。”


    晚上说的话就是不一样,她和李娥总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闲言碎语,烧菜吃饭,打扫院子,养狗逗猫的,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就近了。她说不好,她是要对李娥好的,有自己的主意,可李娥什么时候和她这么近了?回过神才觉得,她有点离不开李娥了,三个月太短了。


    她往李娥那边蹭了半寸,李娥摩挲着她的手背,继续说:“我这人别扭,说出来的话……老是不对,我心里也不是那么想的,说出来就变味了。”


    “你怎么了?”昝文溪凑近了去看,朦朦胧胧还是看得到的,李娥扭过头不给看,五指张开,贴着她的脸把她按回被子里。


    又干干巴巴地晾着好一会儿,李娥才想起怎么说:“我想问你几句话,你别对我撒谎,行吗?”


    “嗯。”


    “你真二十四了?”


    “嗯。”


    “你是昝文溪吗?”


    “嗯。”


    “你是不是,很快就走了?那时候,我还能再看见你么?”


    “这个两个问题。”


    “那你分开回答。”


    昝文溪想要把胳膊抽走,被李娥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手指尖按着她的手腕,像被按成了一块酥糖,散了一枕头。


    “是。”


    “能……再……”


    “能。”


    昝文溪没有撒谎,还有照片可以看。


    只是这样钻漏洞,李娥会怨恨么?


    “有照片。”昝文溪还是补充了。


    她感觉手腕被按得非常重,李娥好像要现在就把她拴住,怕她下一刻就走了。


    “你结婚的话,是骗人的?”


    “嗯。”


    “买赵斌的熏鸡……”


    “我不能说。”


    “你要杀他去?”


    昝文溪不吭声了,她没办法撒谎说不是,李娥的问题怎么都是窄巷子,不是左就是右,没有模糊地带,也或许是自己拙口笨舌……也或许是,心里也想把自己的事向谁说说才好。


    也只是想想。


    “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12月……”


    “你坐车走,还是……怎么走?”


    回过神,李娥已经紧挨着她了,随着一个个紧追的问题,李娥跟着问题的尾巴追了上来,从手腕捉到肩膀,扣紧后背,殷切地看着她,鼻尖挨着鼻尖问话,黑夜是一团灰黑色的塑料袋,透着一点光,两只在塑料袋外头的灯亮着,她忙闭上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地叮嘱,“别跟我奶奶说。”


    “不准杀人!”李娥压着嗓子,怕人听见,可又急切,喊出来像是带着哭腔。


    “我没……我没,”昝文溪被李娥追着摁在被窝里,又热又躁,难受得想要挣脱开,“要是我……真要走了,他伤害你,我……不要他得逞。”


    “赵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勾搭的报应!你别去杀人,好不好?你走……你……非得走吗?”


    “我不聪明,要是,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


    “我……”昝文溪期期艾艾,意识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李娥好像缠在她身上的毛衣,热得发烫,每个句子都在恳求,手指尖那么凉,扣在她脖子上那么温柔,就是发了狠也是轻轻托着她的脸问话,眼泪贴着脸颊往下滑,也分不清是谁在哭。


    她知道自己漏洞百出的说辞总有一天给李娥发现了,可李娥真问出来,她也只回答了那么一点点,胸口就鼓胀起来,憋着个气球越吹越大,只需要再轻轻一碰,她就会溃败。


    “你那么好,就是跟徐……跟别人说的那样,一定能找到个好的,比刘……比别人家的好一百倍。要是一个人过日子,也比别人一家人生活过得更好,你还有甜甜,也不孤单。我趁着还没到时候,能帮到你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想——”


    “怎么都要走?”


    昝文溪不知道第几次从李娥嘴里听见这句话了。


    从李娥生命中走了很多人么?她不知道李娥的过去,徐欢欢说的那些狗屁她都扔在脑后一点也没算进来。


    那垃圾袋一样的劣质黑夜中,从窗帘透进来的一线月,照着李娥柔软垂落下来的发丝,那张古装电视里走出来的脸好像撒了层极淡的银粉,映出一个写意的轮廓,泪水让眼睛变得明亮,轻盈地散落,浇灌在枕头上。


    枕巾上有一股洗衣液的好闻气味,昝文溪怕哭脏了,慢慢扭过头,她是无意,李娥却微微愣了愣,再往前半分,呼吸一错,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


    “能不能不走?”


    好像亲她一下是个非常昂贵的货币一样,用来换了“别走”这事。在懵懂的昝文溪看来,有点过于昂贵了,最重要的是,她做不了主,亲吻和生死还能联系上?死是悬在头顶的重石,吻那么轻。


    她转过头:“……别这样。”


    第97章 女通讯录吵架实录


    “……别这样。”


    李娥胸口有一把壶烧开了, 水汽外溢,蒸得她胸口鼓胀,脸也烧上一股热, 热烘烘地烧着,她咬住嘴唇,昝文溪已经转过身子去, 一个吻落了个空。


    她捂住湿淋淋的脸蜷在被子里, 感觉到一种叫孽力回馈的东西在被子里抱着她,从后头嘲笑着她, 她说不出话,想回到五分钟前,把自己掐死了完事。


    问出口的事怎么样呢, 心里头千万个线头, 慢慢地,慢慢地互相抱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哪件事难过,索性攒在一起哭了。


    昝文溪转身, 好像刚刚拒绝的不是她似的, 半撑着坐起,慌里慌张地凑过脸,被她一把推开了, 又贴上来。


    就这么个人,对她一点企图也没有,溪水东流,她只是在岸上看着。昝文溪对她没有任何条件, 只是对她好,然后不管不顾地走——走, 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出来,昝文溪坐在这儿也像是不在了,睁眼一看,茫茫人间,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她没有任何手段能把人留下。


    “李娥……我,我做不了主,我也想一直跟你待在一块儿……”


    “走。”她从指头缝里逼出一句话。


    “我……”


    “我一个人坐会儿。”


    昝文溪茫茫然地被李娥赶出去,可天黑风高,她现在回去,奶奶都把门插上了,只能翻墙。她慢吞吞地找衣服,李娥弓着腰坐,脸深深地淹在两只手心里,肩膀一动一动。


    “我不是不喜欢你亲我……”临走前昝文溪要解释一二,膝行到李娥身边,用嘴唇碰碰人家的手指,手背,李娥挥开:“别这样。”


    她不解了,抿住嘴唇把两条腿往外伸,胳膊还撑在李娥腿前,等了好久李娥也不挽留她,她满心的话说不出半句,吐出一口气,这才知道为什么人叹气,脖子就会低下一截。


    她低声下气地边走边回头,李娥缩在黑夜中,边缘模糊,一个险象环生又寂静无边的夜晚。


    昝文溪到底还是没回家去,她停在院子里站着,站得两只脚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把她吃下去的两只脚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爬到半截腰,把她吞进去了。


    她看着窗帘在动,光从里面荡漾出一条缝,李娥的影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若隐若现,她摸着嘴唇反刍李娥的话,狗从窝里伸出头凝望她,她看向狗,好像也趴了下来,面前叼着骨头。


    半截腰都没了知觉,不知道是站久了,还是被风吹的。


    风把云拽过来给月亮遮羞,天越来越暗,她挪开步子踉跄着,李娥竟然没来闩门,她又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带着一股凉风进去,家里头竟然还亮着灯。


    李娥踩着被子靠着墙坐,面前是手机支架,正在放一部流行的电视剧。李娥木然地看着电视剧,但到了广告也没有动动手指挪下进度条,好像是跟墙长在一起风化了。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通红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扑到炕沿,手机啪一声给打成静音,不知道卷到哪个角落去了。


    “你没回家去?”说话间,李娥胳膊一伸,抖开被子把她卷进去,也顾不上她换没换衣服,把冷风也裹进来,两只手贴在她冻得冰凉的脸颊上,“说话,怎么不回家去?奶奶把门闩上了?那怎么现在才进来——”


    腿麻得像触电,她歪着身子不吭声,等李娥问完了,面色苍白地笑笑:“还没到走的时候。”


    这话一出,李娥的脸更白了,垂着眼皮跳下炕挑旺了火,等火炉再热起来,浸了两条热毛巾搓她的脸和手,把她当个玩具娃娃似的搓了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出热,嘴唇裂出又一个笑,轻声说:“我是傻子,不聪明,不懂你们的想法,要是你赶我走,我就提前走。”


    把毛巾捂在脸上擦了两圈,昝文溪慢慢感觉身上热了,斜靠着墙朝李娥说:“我在外头想,不如今天就死了的好,你也不要我了。”


    一连三句话都在戳李娥的肺管子,傻子软绵绵地恼着,她想不通的事要个回答——也未必是回答,可赶她走,不是个交代。


    她自觉已经做了能做的,心里头也是乱的,只能听凭自己来故意说气话伤李娥的心,或许是猛药才能救绝症,她分成两个,一个哭着,另一个在外头嘲弄地笑着,要跟李娥打一架才好。


    “别说这话,就是没了我,没有你奶奶么,谁又不要你了,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


    李娥呛她,一边红着眼瞪她,一边把她拽到炕头,又搭了一条棉被上来,搓热她的手指尖。


    “那我还没死,你就把我赶走,是什么意思?”她猛地把“走”就是“死”的意思点破,李娥没听见似的,侧身躺下,在被子里一钻,摸着她的手腕:“好冷。”


    “我难受。”昝文溪破开心事,哽咽了一句,她说不上来,只把李娥往外推。李娥讨厌得要死,她在生死关头凌迟了这么久,李娥还赶她走。


    尽管她理解,她能明白李娥难过,可为什么要赶她出去,她妨碍谁了,把她当一块煤似的看不见不就好么?


    “对不起,再也不了。”李娥道歉,摸着她的脸,手指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好像她整张脸都冰凉,非得这么搓几轮才会热,可她已经暖和过来了,身下是火炕,屋子里火炉正热,四周热气腾腾。


    “我是奶奶捡回来的破烂……你不要我,就把我扔了。”


    “对不起……对不起……”李娥喃喃地道歉,额头紧贴她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也有点语无伦次,“我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头堵得慌,我不会表达……只觉得该大哭一场,又怕你笑我,你一直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前一会儿还好好的,后一会儿……我知道你难受,可我不也是一样,你不跟我说,你就自己哭,把我赶走了,”昝文溪耿耿于怀地控诉着,越控诉越委屈,手脚并用地把李娥踢开,“我没跟奶奶说过半个字,死了还指望你给我烧纸,你这样……我死也不能放心!”


    “谁要给你烧纸,你——”


    “我现在就去死了!”


    压着一个半月的秘密猛地揭开,好像高压锅盖子飞了一样,昝文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要是对面是姜一清这个间接害死她的人,她就二话不说去把人掐把死才能泄火,如果对面是徐欢欢这个陌生人,她就一口咽下去,阴沉沉地离开。


    可面前是李娥,她只能揪着刚刚那一个值得生气的地方大气特气,把被子都踢开,好像李娥该着她似的受气,她在炕上坐起来,炮仗似的乱摆胳膊,抽风似的蠕动了好一阵。


    李娥跪坐,沉默地看她,既不辩解也不阻拦,就看着她闹腾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昝文溪也觉得闹得有点疯癫,她是什么,耍脾气的小孩?一抬腿,碰到个硬的东西,拿出来是手机。


    “它硌着我了!”


    她给手机甩锅是徒劳,李娥看也不看,眼睫一动,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用手背擦掉了,朝她破开一个笑:“是我不好,对不起。”


    昝文溪心里头更不是滋味,越发难受得说不出话,烦闷得简直想去把个什么人拽出来宰了才好,今天给李娥说了自己就要死的事,非但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好像一份痛苦交给另一个人,诶,该死的变成两份了!她真想把今晚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吃了。


    “是我才不好,我总是办不好任何事……我活这一遭,想叫你高兴一点。可是……”


    可李娥总是在难过。


    浑浑噩噩十七年,人生短得只剩三个月。十七年又三个月,却是二十四岁,个中原因很难解释,也没办法从头开始说。李娥只知道她之前死过,现在活了,只剩一个半月就又要死,好像生死是个跨栏跑比赛,跑两步就抬腿跨一下。


    “我高兴。”李娥说。


    灯怎么那样刺眼,照得人总想流眼泪。李娥一开口,昝文溪就忍不住想哭,她想给李娥道歉,可她们总没完没了地道歉,到底是谁犯了错呢,也说不清,谁对不起谁呢?也很难说。


    “我高兴,小溪,我高兴……可我越高兴,以后就越难熬。你明不明白?三个月以后你一走,叫我一个人怎么过?”


    “有奶奶……她……”


    奶奶的阳寿也有尽头,奶奶收殓了李娥的骨灰,埋在了杏树下面,奶奶脱下了鞋,奶奶也死得很早。


    昝文溪不说话了,从被子里爬出来,她想不出怎么安慰,李娥却笑着安慰她:“我高兴,我从没有这样高兴过……你对我一点利用跟图谋都没有,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想留住你。”


    但凡人怎么能和地府抢人呢?


    昝文溪抬脸看,李娥说:“可你知不知道,人要是没有吃过肉,一辈子没有吃肉也不觉得匮乏。要是有一天见过了好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你叫她怎么能不绝望?”


    “我……我……”


    “或许,或许再过五年,十年,能再遇见个人真心对我好,可我,没有那个力气,再一个人活那么久。”


    昝文溪恨自己刚刚发脾气太任性,连忙说:“能的,你这么好,一定有人眼光好,真心对——”


    “要是我长得不漂亮呢,我不勤俭持家呢,我不会做饭呢?”李娥反问。


    “可……”昝文溪心里想,这把人说成什么了,那这不是说她昝文溪么,真会笑话人。


    “可什么可,要是只有人足够好,才能被别人真心对待,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不够好,你就不来找我了?”


    “当然不是!”昝文溪被绕进去了,大声反驳。


    “你看,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一样好。”


    “我……”


    “我不想让你走,能不能不走?”


    再一次,李娥撑在她身侧,把头发别在耳后,低眉亲她,嘴唇碰着嘴唇,鼻尖靠着鼻尖,呼吸缠在一块儿,这会儿是苦的,她想说话讲讲道理,但话音还没出口,就被轻轻碰回去了。她虽然不知道接吻意味着什么,却也知道这意义非同凡响,她身上更难受了,却又不敢动弹,逆着光看李娥,看不清表情,亲着亲着身子就不受控地软下去,抓着被子暗自使劲儿,才终于把话说出口:“嗯……我也不想走……唔……”


    李娥不讲道理,她走不走,难道是她决定的?她决定不了,也强调了,可李娥就是选择性装聋作哑,非要听个谎言不可,就要用亲吻换生死,跟阎王爷强买强卖,真不讲理,真不讲理……


    第98章 女通讯录腻歪日常


    昝文溪对着光看李娥, 李娥亲完她,像纸人活了,脸上洒了点红。


    她撑着起身, 陷进被子里,李娥歪了下脑袋看她,长发和衣裳勾结着缠在一块儿, 昝文溪脑子里嗡嗡作响, 慌乱地用手背碰下脸颊,咕哝了声炕头太热了——把自己想辩解的话忘了个干净, 只知道李娥不讲理地把她的话打包扔出去了。


    李娥问她知道这是做什么吗,昝文溪点点头,心里疑惑李娥在明知故问些什么。


    她倒也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反正就说知道, 李娥回手去把灯关了,四周一黑。


    “睡吧。”李娥说。


    李娥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着睡觉,身子却靠过来, 五指伸开, 托住她的脑后亲她。


    昝文溪心里想好吧,亲个没完没了的,是有多舍不得她走……虽然李娥对她做什么都行, 可这也改变不了事实……唉……


    软趴趴地说腰酸,要挪一下胳膊,说着就扯开被子给李娥裹了进来。


    李娥顺势倒在被子里,昝文溪把被子拉紧, 只觉得炕头燥热,脸也被烧得发烫, 偏偏李娥就要往她身上凑。她悄悄伸出一只脚凉快,伸个懒腰让李娥抱得更实,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她是李娥身上的印子,不知道为什么,吐露出将死的秘密让自己变得轻快半分。


    她怀揣着这个愧疚的念头闭紧了眼,再睁开,已经天光大亮。


    对于昝文溪经常混在李娥家里的情况,奶奶表露出一种格外的矛盾,奶奶一边相信李娥是个拿了她存折与密码连一毛钱利息都不会拿走的好人,一边相信昝文溪和李娥混在一起不好——但为什么不能和好人联系在一起,就势必扯上男女关系这码事:但男女关系上,奶奶一边坚持相信是李娥好,赵斌坏,又一边被流言影响,混沌地认为或将影响昝文溪的择偶(哪怕在她眼里昝文溪还是十七岁)。


    昝文溪从李娥家里回家之后,奶奶不是特别高兴,又叮嘱她不要老是去李娥那里了,但也就是提了一句,没有多说什么。昝文溪抱着昝小鱼滚在奶奶怀里,奶奶说起开,针落在炕上找不到了小心扎身上,她一滚就扎在裤子上了,扯下来交给奶奶,奶奶被她这一团孩子气搞得忧心忡忡:“我死了,你可怎么办。”


    昝文溪不操心这些,她只操心她死了奶奶怎么办,她们都活不久,奶奶去了地府或许会在那些等着投胎的鬼魂中听见自己的事,也或许不会。


    小狗淘淘在外面汪汪地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奶奶探头看了一眼说:“李娥来了。”


    李娥基本不会空手来,好像拜山门似的总得给淘淘一点好处,甜甜吃的比淘淘好很多,淘淘每次吃到都欢欣鼓舞地叫几声,好像是隔着墙给甜甜示威。


    没一会儿李娥就进来了,昝小鱼想要趁着门打开钻到院子去,被李娥用脚尖拦住了,拦腰抱起来扔回炕上,冲奶奶打招呼:“大娘,还没吃饭呢?中午去我那儿吃呗。”


    昝文溪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她,打她进来就跟探照灯似的望着,李娥垂头看她笑,熟练地拿起炉子上的茶壶倒了水洗了手,把人和猫挨个儿摸一遍,奶奶才回答她:“你今天不上班?”


    “去了店里头,这会儿不忙就让我们回家做饭了,下午忙。”


    这工作时间还是挺灵活的,毕竟多的是要接孩子给一家老小做饭的女工。


    “晌午吃点什么?”奶奶一边缝垫子一边问,头也不抬。


    李娥说:“都行,所以来问问,咱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张罗。”


    “哎呀,你天天破费这些做什么,”奶奶撂下针,正看见昝文溪抬着脸朝李娥傻笑,摇摇头,“不去,不去,我都和面了,一大盆呢。”


    李娥被拒绝了,转头跟昝文溪说:“你来吧,我做炒面,豆芽炒,便宜。”


    奶奶率先说:“她不去,哎呀,你就别惯着她了,嘴馋的,天天在你那里吃,我做的饭都不吃了。”


    昝文溪刚要张嘴说话,李娥就笑着说:“哪有,喜欢吃还不好么,吃不下去就要有病了,这样健健康康的多好。”


    她用话把昝文溪堵住了,又三言两语地告别了,走之前摸了下昝小鱼,小猫没轻没重,爪子尖利地在她手上挠了一下,昝文溪啊呀一声,李娥就反手戳戳她说:“那晚上下班我给你带点零食,来取一趟就行。”


    李娥知道昝老太太对她有了一些提防的意思,她也并不气恼。


    在她决定迈出那一步之前,昝老太太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的拒绝,敏感得叫人畏惧。


    老太太用这种敏感把昝文溪保护得很好,她不相信这片烂地方的人只对漂亮的小女孩有恶心的念头,在昝文溪混沌的幼年时光里有一些混沌的小孩所不能理解的恶,老太太阻拦他们,把昝文溪拴在裤腰带上,让她一直都当个孩子,连接吻的意义都不知道。


    她也在想自己是对是错,是否欺骗了混沌的傻子,她的吻是否是另一种猥亵与侵犯?


    为什么旁人眼中是“同性恋”,她自己尚且没弄清,就赌气似的遵循着本能做了。老人的拒绝是一种审判,她回去后思考很久,还是决定不要脸地活着。


    晚上昝文溪来了,头一回见到完整的糕点,不是碎块,压瘪的,剩下的,而是完好的装在蝴蝶结盒子里的,透过玻璃纸看见奶油将融化的质地,点缀着巧克力碧根果杏仁,昝文溪的眼睛瞪得很圆,说:“这个不好吃么?为什么没卖出去?”


    “我特地留的。”


    “那不是要亏本了。”


    李娥逗她:“那你多吃点就不亏了。”


    这是她用自己的钱买下的店里最抢手的一款小蛋糕,老板说都有材料了你自己做一个试试,李娥试了下,觉得没做好,也拿回来了,藏在冰箱没给昝文溪看见。


    昝文溪幸福地去拿勺子,她坐在炕沿,昝文溪吃一口就用勺子挖一口给她,她摆手说消化不了,缩着脚看昝文溪没完没了地给她递勺子,最后吃了一口,客观上,味道和压瘪的差不多,感情上就比压瘪的好吃很多,昝文溪没有什么灵敏的舌头,更吃不出区别,只知道好吃得要命,把底座都舔干净了,长长地吐一口气。


    “给奶奶也准备了,不过老年人太甜的不能多吃,冰箱里,一会儿我给你拿着。”她说,拍拍身侧,让昝文溪坐上来,两团人依偎着,过了一会儿,李娥说:“我上回看你奶奶的存折,我觉得得往后考虑一下。”


    “什么?”


    “她有低保,基本生活不愁,但老人家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才是大支出。”


    昝文溪心里想不会的,奶奶的结局就是无疾而终,最多就是年纪大了腿上风湿病老是腿疼,电视上什么癌症绝症的和奶奶没有关系,她没有考虑过这些。


    但李娥慢慢掰着指头给她说起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专门对老年人的保险,还有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等等,到时候哪个能报销百分之多少……她是听不懂的,只知道中心思想是,买这个保险,每年花一笔钱预防着,万一到了最紧要的时候,就能缓解压力,没钱治的病也有指望了。


    昝文溪歪着头,李娥知道她要死了,那奶奶未来的病……李娥是决心承担下来照顾奶奶的事情了么?这么想,她忧愁起来,差点把奶奶的阳寿说出去,又想万一奶奶能比预期活得长……一些万一的情绪砸在身上,她就僵硬地点着头,听李娥安排,心里又很愧疚,抱着李娥的胳膊一个劲儿点头,估计哪怕李娥一会儿说要把她存折里的钱全拿走,她也会连连同意。


    李娥不说这些话,只说要是她同意,就叫她把奶奶的身份证给她,她去办理就行,这事儿不用跟奶奶说。


    昝文溪:“那我去偷存折……”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要偷户口本来结婚,李娥噗嗤一声笑了,昝文溪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忧愁地想了下计划——奶奶出门看别人打麻将,她就去把存折拿过来,反正李娥知道密码。


    “不用。”


    “不用么?”


    “嗯,现在很多保险,你在网上绑定一个账户,它到时候就自动扣款了,不用一次次交。”


    “那钱……”


    “再说吧。”李娥说。


    保险,账户,扣款,这些字眼,昝文溪想从徐欢欢那里学习可是没有学到,在李娥嘴里听见像是天书,她很详细地问了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娥也尽可能地给她解释——但她发现这个社会的体系过于庞大,每个词后面都连着一串知识,别说是昝文溪,就是很多智商正常了很久的人也不一定全能弄得明白,昝文溪只能弄懂大概,最后给糊弄过去了。


    趁着这个空,昝文溪说:“我没有身份证,等我死了,我奶奶也没了,我奶奶的房子会归谁呢?”


    “唔……”


    “我奶奶上次说,想让我弄身份证,这些是去派出所问就可以,对不对?”


    “你想要个身份证?”


    昝文溪摇着头:“不用,就是这些流程,我总得跟奶奶讲一下,假装我问过了。”


    “天天糊弄奶奶呢?”


    “没有!”昝文溪嗔怪着轻轻推她一下,“我只和你说了!奶奶还不知道我的事。”


    说着奶奶,她忽然想起奶奶不让她在李娥这里久留,一跃而起,李娥也匆匆跑下来给她打包蛋糕。


    昝文溪说:“你觉得我不跟奶奶说,对么?我怕她,万一被我刺激了……”


    “不说是对的,让她高兴点吧。”李娥一边抖塑料袋一边语速飞快,不到三秒钟就商量好了要把奶奶瞒过去。


    昝文溪坚定地跺跺脚,感觉哪怕是死,有个人商量的感觉也很好,接过蛋糕放在一边,往前凑了凑,在李娥脸上亲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李娥故意问她。


    昝文溪端起蛋糕思考了一下:“不知道。”


    李娥摸摸她的脸:“不害臊。”


    第99章 快乐的事01


    李娥大清早地起来翻腾衣服, 从衣柜里一卷一卷地翻出樟脑味的旧衣服撇在地上,跪坐在衣服堆里挑拣。这个能穿,哪个颜色不喜欢了, 就撇在一边。樟脑丸一颗一颗地往外掉,她捡扣子似的用手指拢着,避免弹射到门外被甜甜误食。


    扔了好些衣裳, 有时李娥也吃惊自己留下那么多刘文华的衣服做什么, 就连那件宽大好穿的羽绒服也一并扔了,家里把刘文华的影子彻底扫走了, 衣柜一空,李娥对着镜子比划了好一阵,惊觉自己衣服太少, 正在想着怎么用这些有限的衣服搭配出花样, 闹钟就响了,她匆匆上班。


    昝文溪的奶奶如果还在捡破烂,一定会把碎布头捡回去废物利用——李娥自己也会废物利用,她用碎布头拼凑出给甜甜的垫子, 甜甜再乖也是条狗, 有时候就叼着垫子咬来咬去,咬破了她就重新缝。但这会儿她决定不那么从手指头缝里抠钱出来了,抠出来钱, 时间就大把地溜走,眼下时间是最为紧缺的东西,比青春走得还要快,她简直恨自己年轻。


    找了个天高气清的周二, 昝文溪清早醒来就被她的微信吆喝过来,眨巴着眼看她, 她在炕沿搭了好几条裤子上衣,叫昝文溪坐在炕头等着,她从门出去,换一身衣服进来,让昝文溪当评委。


    评委在炕头蜷着腿,好奇地看着门关上,传出李娥换衣服的声响。


    炉子生得格外热,李娥穿的全都是夏天的衣裳,夏天她们还不太熟,李娥好像是要补偿给她,特意穿给她一件件地展示。李娥没什么好衣服,都有点发皱,穿之前,李娥用夹头发的夹板和热水的喷壶硬拉硬拽着把衣服领口抹平了。


    头一件,是件暗粉的T恤,滚了一圈金边,上头有个非主流的女人的头,女人的衣服是一圈圈圆形小亮片。昝文溪不懂时尚,只知道不好看,但一看见李娥的脸,这衣服好像也没那么晃眼睛了,点着头咧嘴笑。


    第二件,一条暗灰色的蝙蝠衫,背后有个骷髅头。昝文溪连连摇头,李娥脱下来一看骷髅头不吉利,卷了卷扔进炉子里烧了。


    第三件,白生生一件短袖,就是压了太久,有道车辙似的黄印。


    李娥把衣服都撇在地上了,昝文溪挺起上半身张望,在众多旧衣服中间,李娥挑挑拣拣,捞起一件抹布似的东西,摊开看,是件乳白的裙子,李娥端详着,忽然冲昝文溪说:“这件好看么?”


    “好看。”昝文溪嘴里没有不好看。


    不好看的衣裳堆了一地,更不好看的衣裳在李娥身上。李娥挂着难看的衣裳长着漂亮的脸,均衡地变丑为美,换了裙子进来立着,捏起裙角,昝文溪连连点头。


    李娥转了个圈,朝她笑下,把乳白色的裙摆转开,转了两三圈就顺势跌在炕上的衣服堆里笑,胸口柔软地起落,裙子像牛奶似的流到炕沿,卷起一道浅色的浪,火炉烤得两条纤细的小腿泛出蜜色,晃动着火焰的影子,一口一口地爬上膝盖。


    “喜欢哪件么,这么多衣服。”李娥出声,昝文溪啊一声回神,随手拎起手边一件。


    展开看,是条夏天的牛仔短裤,李娥随手拎起另一件在昝文溪身上比划。


    “啊,给我穿?”


    “嗯。”李娥是存心摆弄她,逼着她把毛衣棉裤都脱了,昝文溪裹着被子蠕动了下,猛地大喊不公平,李娥换衣服就可以换个房间,自己就成了煮鸡蛋在这儿被剥开。


    李娥就背过身子去。


    昝文溪把衣服换好了,看自己两条腿像两根难看的竹竿,搓着膝盖一阵不自在,李娥已经扭过头瞧她了,先是垂着眼看她的身体,大冬天穿夏装,这可真是叫人害臊。然后李娥抬眼看她表情,看得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脸红了,格外不好意思:“看什么看,我知道我不好看。”


    就这么闹着边换边扔,把春夏秋都过了一遍,衣服也整理好了,昝文溪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了——原来是帮着李娥收拾家里了,玩着闹着把家里大扫除,给炉子添了两次煤,她有点担心煤炭用得快,转念想,李娥平日里都很节省,而且也不是天天都在屋子里办时装表演,就多扔了一块煤进去,火焰窜出炉盖,她用火钩把焰头压下。


    李娥提着两大袋子,昝文溪一探头:“怎么都要扔了,刚刚不是还穿得好好的。”


    “都不好看,过季了。”李娥说。


    昝文溪就仰起脸笑,她其实不好意思说李娥的穿搭几乎都没几件好看的,李娥不存心搭配,就都挺好看,纯色的毛衣,高领秋衣,就连一件睡裙都好看,但李娥要发挥时尚嗅觉的时候,时尚就溜边儿走了。


    她想说,但她又觉得,自己傻了那么久,忽然就在审美上提出一些建议……她又不懂时尚,就是觉得拍照出来不好看,这理由可行不通,所以话都咽回去,穿丑衣服妨碍李娥是美人了么?没有。


    还好是冬天,再怎样穿,街头的人们都是一片灰黑。


    刮着一片片鱼鳞似的风,人脸上被风掴着巴掌。出门非得戴帽子不可——老实说,也不知道李娥非得出这个门做什么,难得休假一天,忽然就要来民政局,民政局旁边的二楼是什么社会保障大厅,昝文溪模糊地认着字,棉门帘一开,就被卷进了屋子里,里头是热的,有暖气,她靠着暖气站着。


    李娥挤进了排队的人群中,昝文溪凑过去,可接下来说的话,她就不太听得懂了。


    只听到一些本人到场,身份证,保险,办理,保障,账户这类的词。她面色凝重,李娥点点头,不停地问问题,陪着笑,点着头,排了好几个窗口,从展示的架子上拿下一本册子钻研。


    “我们是来办理什么?”


    “办理?不办理,就是先来咨询……就是来问问。”


    昝文溪想起自己去医院踩点,明白了:“给我奶奶办业务?”


    李娥微笑着没吭声。


    跑了这一趟下来,四肢暖过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天地灰蒙蒙的一片,昝文溪想,冬天是一种灰,她就要死在这种灰白的季节,不由得觉得自己死的时机不对。


    她望了一眼李娥,李娥也在凝望窗外,挂着满脸的心事。察觉到她的目光,就悄悄把心事一卷,变了张很温和的脸扭过来:“这里暖和,暖和一会儿再出去。”


    李娥知道她的死了,她一开始以为这是个很不能暴露的可能,但说出口,她就非常想要和李娥说更多关于死的事,好像讨论开了就不怕了,果然当大嘴巴是没止境的,昝文溪抿住嘴唇,把软弱藏回去,牵住李娥冰凉的右手,轻轻一拽,让李娥又低了一点,叫她很轻而易举地亲了下嘴角——她心里怀着对李娥的想法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抱着希冀,希望嘴唇自己读出她想要的话,在那轻轻一沾下,透过皮肤传递信号给李娥。


    李娥一僵,猛地脸色发白,好像不是亲嘴而是给人抽了一巴掌。脑袋甩开 ,往四周警惕地看着,人们忙于办业务,有的或许视线朝向这边——那一排等候的座椅上有二三路人,李娥好像被烫了一下,反手扣住她的手臂,匆匆撂下一句:“我们先走吧。”


    昝文溪好像商场的小孩被家长拖离了喜欢的玩具摊位,步子踉跄频频回头,并未察觉到谁在用审视的或者难堪的表情来望着李娥,她不解,可李娥脸上白得吓人。


    钻进冷风里,李娥又扫了一眼四周,才冲她说:“这是做什么?”


    “什么?”昝文溪不知道李娥在着急什么。


    李娥语气一软,好像有点六神无主,又望了望四周,肩膀垮了下来,想说什么,好像对着昝文溪解释不清楚似的,十指摆弄了半天,终于豁出去似的找了个墙根亲了她一下。昝文溪刚露出笑,李娥就把刚刚那个吻当负面示范说:“以后……后面,要是公开场合,别这样。”


    “哦……”昝文溪思索着,可李娥不容她思考出不能这样做背后到底有什么逻辑,牵着她往下一个地方去。


    路过民政局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都穿得很厚,企鹅一样迈步从台阶下来,距离越来越宽,两只企鹅挪开了,走到平地上,女的跟男的说:我走了,男的早就扭过头走了,女的在原地站了会儿,蹒跚着往另一个方向挪着走。


    “是离婚的。”李娥解释说。


    “结婚也是在这儿么?”


    “是。”


    昝文溪想着刘文华和李娥走进来的样子,一阵阵反胃,那时候李娥的年纪——还那么小,她不由得有点讨厌这个地方,她们怎么不阻拦李娥跟刘文华结婚,以至于李娥到了有德巷这种地方。


    她意识到自己因为刘文华迁怒了一个地方,甩甩头把念头驱散。


    李娥牵着她走,从一个大厅到另一个大厅,从一个办事的地方到另一个办事的地方,甚至听到人家喊她姐,不由得鸡皮疙瘩乍起,觉得怪异,李娥已经货比三家地问了好多,最后坐在另一个房间跟人签下了什么。


    “是做什么?”昝文溪竭力辨认纸上的字,看见了“昝”字。


    “没有什么。”李娥说。


    昝文溪仰脸盯着看,李娥退一步:“是保险。”


    “噢!我还没有偷存折给你呢……”


    “不用,”李娥失笑,轻声重复说,“不用。”


    昝文溪也知道买保险是要钱的,立即着急了:“钱……不行,我得回去跟奶奶说……”


    “你就要死了,不让我给你花点么?”


    “可是……我,我,那是我奶奶,又不是……你没必要……”


    “一样的,”李娥的声音很柔和,“你没强迫我,你没绑架我,我自己愿意……”


    第100章 快乐的事02


    李娥的意志纹丝不动, 昝文溪劝了好几次,李娥背着她买了什么保险,什么金的, 全用那浅浅的存款底子垫上,掏干了口袋给她送行,她上路前还能看见李娥为她花完钱, 变成个穷光蛋——这跟她的意愿完全违背, 她是想自己多使点力气,给李娥打下手, 多挣钱,让李娥过个温暖的冬,以至于过年。


    昝文溪闷着脑袋走, 牵着李娥一只袖子, 李娥不吭声。


    可她一回头,就一定能看见李娥的笑眉笑眼,好像知道自个儿这样花钱不对,但有点狡猾地用笑把她迷惑过去了, 讪讪的, 狡诈的,不好意思的,李娥的笑比迷魂药好用多了, 昝文溪就扭头不吭声。


    也说不上话,心里头鼓鼓胀胀的,她和李娥相处,总有种被谁吹了一股气的充盈。街上卖气球的不一定比她更鼓鼓囊囊, 她也要飘起来了,胀得不太自在。


    她这不自在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人生第二回来月经,把自己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顿,想着女人难道每个月都要被惊吓一回?怪不得之前想发脾气,胸口鼓胀,来月经后跟奶奶说起来,奶奶说都是正常的,这是个预兆,女人真灵光,身体变化得很微妙,她体会着自己的身体,在被子里钻成一团,有点害羞。即便横躺着,她也觉得自己在下坠,下坠,从小腹开始下坠,总冒汗。


    李娥又不请自来了,早上起就带着姜糖块,一进门,不打招呼就先烧热水。


    奶奶正巧不在,屋子里是两个人的天地,昝文溪的眼睛凝在李娥身上,视线软趴趴地缠绵着,撒娇说疼。


    李娥说肚子疼?就翻腾暖水袋,昝小鱼被李娥的动作吸引,跳到地上走来走去,是一块移动的绊脚石,把李娥绊得诶呦了好几声,拎着猫擦了擦脚,一把塞进她被窝里命令说:“ 捂着。”


    昝文溪哼哼唧唧地说肚子是比较小的疼,胸口是比较大的疼。


    “胸口疼?跟人生气了?”李娥把姜糖掰成小块,落在搪瓷缸子里当啷当啷的响。


    “生气?没有啊。就是胀,憋得慌的疼。”


    昝文溪一边按着猫,一边揉着胸口,小猫爱咬人,张开尖牙在她手背和拇指根叼了好几口。


    李娥说快松开吧,她弄好了。


    李娥拎着暖水袋跟姜糖水脱鞋上炕,昝文溪翻了个身,把猫放出去。昝小鱼在地上溜达一圈,没有人在走动,它意兴阑珊地跳回炕上,去窗台趴着。


    昝文溪撑着坐起来,李娥让她先捂着暖水袋,凑近些,把被子裹紧了。


    明明是决定照顾李娥的,但李娥一来,昝文溪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娇气地哼哼唧唧说疼,给李娥指胸口说这儿不舒服。


    李娥端着姜糖水吹了下,还没留意她,放下杯子。


    她捧着心口自己洗衣服似的搓,好像要把身体里那股胀气给揉面似的揉出去似的,李娥两手并用地过来牵她的胳膊不让:“你要是疼,自己还乱摁,有肿块么?”


    “没有吧,不知道。”她细心体会了下,这类正常女孩早早就体验过的东西她很少感知到,也根本不记得自己贫瘠的胸脯在初发育时怎么经历的,那时候自己混沌一片,所有的感受杂糅在一起像洗衣机洗完的卫生纸,分不清原貌,现在才想起分门别类,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有点依赖,李娥教她用卫生巾的,是个顶好的老师,她想学习另外的知识,比如生理期前后身体为什么会酸胀无力,下腹下坠,一时没想到别处——李娥不是外人。


    昝文溪不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揉着胸口是多奇怪的举动,偏偏她还无知地敞开给看,她专心致志地疼着。


    李娥没搭理她,转头不停地吹着糖水,叫它赶快凉下来,好用勺子塞进她嘴巴里。


    喝了两勺,昝文溪就捧着杯子灌进去了,李娥掀起被子叫她躺,昝小鱼趁机钻进来,被李娥一把揪住,拦在被子外。


    她躺下了,又摸着手机看看时间才七点多,李娥上班还来得及,就拉着李娥说话。


    李娥问:“奶奶呢?”


    “出去买菜了,说要包馄饨吃。”


    “走多久了?”


    “刚走没一会儿。”昝文溪翻身把李娥的手压在胳膊下,仰着脸望,李娥就倾下身子被她压着,用额头碰碰她。


    昝文溪油然生出一种陌生的幸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主动仰着脸要蹭在李娥身上。


    没过一会儿,衣裳下摆给掀开了,李娥的手像蛇一样钻进来,像神医似的,摸到她胀痛的地方就药到病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嗯,饿了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可她刚吃了早饭,胃里也不空,为什么觉得饿,好像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空空的没填满。


    李娥的手从右边拨到左边,她就顺着从左往□□斜,还要挪着枕在人家腿上,方便那只手动作。


    “还疼吗?”李娥轻声细语。


    她刚想摇头,就警觉地想,病治好了,医生不就走了么?


    立即虚弱地说还有点疼,请李娥使点劲。


    她以为这是要使劲才能起效的东西,就像给奶奶捶背捶腿也得使劲儿才能有疗效。


    李娥啊了一声,竟然真的信她的胡话,更用心地给她按摩起来,她只觉得越来越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娥把炉子挑热了的缘故,她的脸烧得好像身处炕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索性闭嘴哼哼唧唧,心里想李娥一定觉得自己病很重,会多摸一阵。


    忽然小狗淘淘汪汪了两声,李娥迅速把手抽出来,昝文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抛弃打得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娥用被子裹住了。


    李娥探头向窗外看,原来只是小狗淘淘看见了耗子,正奋勇地抠着墙根。


    不知道为什么,李娥好像被惊吓到了,抚着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担心或者怕什么。


    虚惊一场,李娥给她掖掖被子就要走了,她说不出“再给我揉揉”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憋了一下,拽着被子外的手拉进被子里,放在胸口上,哼哼了两声表达自己的暗示。


    病还没治好呢,她自欺欺人地想。


    李娥脸上带着一股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白,有点压不住的难堪,嘴唇也哆嗦了一下。在昝文溪的眼神下,神情慢慢回暖过来,但步子一错,人已经要走了,昝文溪不舍得,嗯嗯唧唧两声。


    李娥抿住嘴唇,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心里头跟自己打了几架,才坚决地扭过身子。


    昝文溪眉开眼笑,李娥却凝重地举起刚刚的右手,用左手打它,说:“这不好!”


    昝文溪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拦她:“怎么啦?我要是做错了……”


    “是我不好。”李娥又来了,这平白无故的,又检讨自个儿说不好了。


    “怎么啦?”


    李娥抿住嘴唇很显然就要置气不吭声了,可这段日子显然也叫李娥改了,嘴唇翕动了好半晌,才命令她说:“坐!”


    她盘腿坐直,李娥沿着炕沿走了好几步,走过来,走过去,天人交战,握紧拳头回头说:“我——我刚刚耍你流氓,你这次不懂,没生气。下次要是有人这样做,你就打她,不要让人乱摸你!”


    昝文溪碰了碰胸口:“知道了,没事,是你就没事……”


    意思是李娥别客气。


    她这么油盐不进,表现出一个愿摸,一个愿挨的死皮赖脸,李娥脸色发白。


    “我不好,你别这样。”李娥总把一切问题都先用“我不好”这个图钉扎住,才能开始描绘后面的蓝图,昝文溪也习惯了,专注地看着李娥要说些什么。


    说来说去,李娥还是蹦出了个字眼“同性恋”,说这不好!


    昝文溪当然知道不好了,要是好,姜一清和姜二楚怎么会拿这个字眼骂人?


    她懂得一些朴素的道理,于是开导李娥说:“没事,傻子也不是好词,别人说我,我也不生气。”


    她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不知道李娥脸上为难得又哭又笑是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李娥问她。


    “怎么啦?我是傻子,那我是同性恋,也没事啊,明天说不定还骂我别的呢。我不知道又怎么了,我没读过书,我可不知道那么多脏词,”她理直气壮,又想起“破鞋”的前车之鉴,立即又靠近李娥说,“别人说什么,我们可管不着,我……你有我……你……这么好,他们没有福气知道。”


    李娥僵硬了好一阵,然后冲她白了一眼:“不害臊。”


    “嗯。”昝文溪已经被说多了,知道李娥害羞的时候就会这么说,她理解。


    “那你知道恋爱是什么吗?知道结婚是什么吗?之前不是挂在嘴边说要去结婚,好哇,跟我说说,你知道人们结婚要干什么吗?”李娥有点气恼,一件件地问她。


    “要办典礼,办酒席,给人发糖……”昝文溪回想起自己在饭店打工时见过的酒席,虽然不是结婚典礼,但大家说典礼都差不多,“还要有主持人,要亲嘴,啊……”


    说到这儿,昝文溪呆住了,她掰着指头想了想自己跟李娥亲了几次,抬眼看着李娥,终于回过味了,惶恐地摸摸嘴唇,想着之前自己说结婚的事,犹豫着说:“我之前不懂……我也没亲过别人,除了我奶奶,你……要是我……你……”


    越说越没有底气,她把以前那些事情都翻腾出来,原来在李娥心里头是这样的,怪不得徐欢欢介绍对象李娥生气,李娥心里头是认定她们早就结婚了?那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可她也没有钱办酒席……死期将至,到时候李娥不是又守寡,自己还闹着要去跟别人结婚,怪不得人家生气。


    但这事经不住细琢磨,她记得的结婚很少,所有的夫妻都是男与女。


    “同性恋”三个字忽然跳上心头,一个陌生的字拆成三个字,她细嚼慢咽地明白了这个意思。


    她跟李娥那么近,是不好的——和其他的骂名不同,李娥没有做过的事情,被人家造谣,是另一码事,可这同性恋三个字……是实打实地做过的坏事。


    她重生以来,不光没有做什么有效的事情,还使李娥多背了一道罪名。


    她望着李娥,不知道说什么,想道歉也说不出口,想着李娥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迁就照顾她做的,是她让李娥做了坏事,她无知地作恶,娇气地用所谓的喜欢,把李娥绑架了。


    她害了李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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