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为什么要偷拍她
三中大门敞开, 逆着阳光,一片黑压压的学生走出来,昝文溪咬着糖葫芦在门口坐着, 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左眼,让她看起来显得尤其正常。
所有人都穿着校服,颜色模糊, 在黄昏的路灯下往外走, 一些人勾肩搭背,一些人形单影只, 昝文溪咀嚼着夹了糯米的山楂扫过去,等了一茬又一茬,住校的学生趁着开大门的机会溜出来买东西, 门口的小卖部挤满了排队把零钱伸出去的学生, 还有学生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昝文溪细心地留意着,终于看见程梓涵。
程梓涵在学校里也跟家里一个样, 耸肩驼背, 像一个老头走出来,校服松松垮垮,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累, 他脑袋微微往一侧歪着,耷拉着眼皮,步子却很快,两条胳膊紧紧夹在两侧, 走出校门。
他一个人。
昝文溪忽然走上前,没穿校服的人总是那么显眼, 一件旧的发白的牛仔外套,一件旧的粗布裤子,瘦瘦的梳着辫子刘海乱乱的女生走过来,天色暗下来大家都看不清她怪异的脸,也没有去细数她的手指头有几根,只好奇地看了一眼,有同班学生留意到了,远远望着。
程梓涵一时间也认不出来这是昝文溪,昝文溪应该坐在地上吃土,跟在姜一清屁股后面发癫,在捡破烂老太的车斗里玩垃圾,跟着李娥卖盒饭,出现在中学门口是不合时宜的。
所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昝文溪拽着胳膊往前走出去好几步,终于认出来是傻子,他要挣脱,昝文溪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只有他知道傻子下手没分寸,搂胳膊跟搂柴火似的紧,他痛得要死,同学看见了却咦地拉长语调意有所指,他没有挣脱,慢慢地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踉跄,拐了两个弯发现路不对:“你带我去哪儿?”
“跟我玩去。”昝文溪朝他嘻嘻笑,把身子歪斜在他身上。
傻子这是玩什么?程梓涵觉得不妙,但他躁动已久,搬来有德巷时就听说巷子里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傻女孩,被老太太呵护得紧,傻子之前是傻子,现在刘海遮住了脸,又用柔软的身体盖着他,他总觉得自己是男孩,不会吃亏,又能狠狠地占一占傻子的便宜,别人也没有证据。
他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过很多个念头,天晓得,在十分钟前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初中男生,十分钟后他就生出一些大胆的歹毒的念头,好像放出一些洪水猛兽,他主动牵着傻子,哄着问情报:“姜一清让你来的?”
“不认识!”昝文溪嘻嘻笑,一脸傻样,在此刻也有了一点女性的魅力。
难道今天能够趁着天黑和这上门的机会,摆脱五指姑娘,从此之后跟群里那些禽兽绅士就有了谈资,可恨他没拿手机,否则非得拍下来不可——他已经四舍五入地在脑子里把心里的动作排演了一番。
他还没开始实践,听见了流水潺潺,傻子带他来水库干什么?但脑海中刚有这念头,傻子就松开他,他怕她胡闹着跑了,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傻子勾起来的恶念蓬勃生长,昝文溪却忽然变得不傻了。
越来越黑的天色下,他看不清昝文溪的眼睛,但直觉在警告他,昝文溪的动作不太像傻子,刚刚贴过来,也似乎没有别的意思,回想一下,他竟然是被生生拖过来的,昝文溪勒得他胳膊发酸,好像是怕他半途跑了似的,他还以为是傻女孩下手没分寸。
他还在犹豫,昝文溪凝视着他,忽然说:“我们坐下。”
他消弭的良心忽然冒出来:“这么晚了,你奶奶要担心了,走吧,我领你回去,莫名其妙的来水库做什么?”
“你坐下。”
他不得不坐了。
他现在明白傻子为什么一直贴着他,是怕他看向背面,后腰插着一把磨亮了的水果刀,划痕斑驳,但折射出令人惊怖的光,直勾勾地贴着他的喉咙。
“坐下。”
他立即举起双手,慢慢屈膝,十四岁的程梓涵还没有经历过太多危难时刻,又绝无可能想到有德巷十七年的傻子原来都是装傻,还没来由地磨好刀,带他来这方便抛尸的水库,是一场直截了当的谋杀。
“别杀我,别杀我,你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他苦苦哀求,捂住脖颈,半跪在地上,昝文溪居高临下,把刀悬在他头顶,他紧紧闭着眼,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滑过头发,落到眼前。
“你那天,是不是偷拍了李娥?”
“我……”
“说话。”
“我拍了。”
“为什么?”
“她好看……我也没有拍你,你为什么——”
“她好看,你不能问她么?”
“什么?”
“你问问她:‘李娥,我能不能拍一张你’,不好么?偷偷拍,你干了坏事。”
“我没有,我就是太无聊了我才拍的。”
“你把照片弄成假的了,衣服,脱掉的那张。”
程梓涵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昝文溪是在问罪?
那张照片他可是求大佬给弄的,花了点零花钱,偷偷存在自己手机里,AI脱衣的过程自己都不知道,成片也没给任何人看过,傻子为什么知道?
还是说,是李娥知道了,撺掇傻子过来杀他灭口?
他赶紧抬起头,拼命解释说:“我还小,我不懂事,这些都是网上的人自己乱弄的,他们要弄,我就是存下来看看——我就算侵犯名誉权也是李娥告我,你这样——”
“我不懂这些。”昝文溪说,这让他筹措的一系列话都咽了回去,立马说:“我给李娥道歉,我把所有零花钱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原谅我吧,别说出去,我就是偷拍了一张带衣服的,我回去给你看,衣服不是我脱的,是网上,网友什么人都有,他们是坏人,你找他们去。”
“你妈有这个照片,”昝文溪握紧了水果刀柄,似乎也在紧张,“你发给她的。”
“你看过我妈手机?”
“你为什么要偷拍她?这个衣服是怎么弄的?下面这个身子根本不是她,你在造谣,你该死。”
程梓涵已经看出傻子并不是传说中傻劲儿上来了不管什么神经病不神经病的就要杀人的那个傻子,而是个有理智的会害怕的人,他心里很快计算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体型,他是男的,昝文溪是个瘦瘦的女的,他要用话把她注意力引开,把刀夺下来——
“啊,我给李娥道歉,李——李娥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我还小,不懂事,您不要跟我计较!”他忽然朝着一个方向大喊,昝文溪果然中计,脑袋偏过去看了一下,他立即扑上去抢刀。
昝文溪意识到被骗,回头抓住他两个手腕,猛地把脑袋撞上来。
这不要命的撞法,程梓涵眼前一晕,手腕一松,刀就落了地。
他也不知道这看起来干瘦的傻子到底哪儿来的力气,或许捡破烂干重活的人都有种硬邦邦的劲儿,一拳头下来,砸在他脑袋上,再一拳头下来,砸在他眼睛上,他立即感觉世界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黑暗,而昝文溪忽然就从宽松的裤腿中,抽出一条短短的木椅子腿,朝他胳膊抡过来。
“那个照片,怎么弄的?为什么会没有衣服?”
“你说呀,你说话!”
“让你拍,让你拍!”
“我拦过你了,你找死!你找死!”
昝文溪是真打算把他弄死在这里,说一句话就抡他一下,把他胳膊腿,后背,脸颊,全砸了一遍,一点力道不收,好像把他当一具尸体一样鞭打,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反抗了,软趴趴地躺在地上。
昝文溪垂眼望着:“那个脱掉的衣服,不是李娥。你是造谣。你下地狱去要被拔掉舌头,我看见过,他们的舌头不停地长出来,鬼差就一根一根拔掉,有时候舌头连根拔出来,带着脑浆一起下了锅。那些人都张大嘴巴抬着头,舌头长长的,用铁丝缠着,十个人拴在一起,拴在一根木板上。鬼差拉机关,十个人的舌头就像庄稼一样被拔出来。”
程梓涵发抖着哀求:“我认错,我认错……”
“你还侮辱妇女。这样的人,要光着屁股去走,鬼差用烧火棍捅他们的屁股,把他们像羊肉串一样串起来,再拔出去,让他们去在钉板上面爬来爬去,要把下身跟捣烂的蒜头一样磨烂,他们不爬,就用木头穿在他们屁股上,鬼差擦火柴那样磨啊磨。”
他抱着头:“是AI干的!AI!”
“什么是诶挨的?”昝文溪停下动作,用椅子腿戳着他的屁股。
“就是……一种电脑软件……就是软件,你跟他说要什么图,它就给你什么图。”
“你跟着个诶挨说,你要脱李娥的衣服?”
“不是我,是网友!”
“网友是谁?”
“我手机不在……我回去,我回去给你看!我有他的地址!”
“图是你给他的?”
程梓涵恨昝文溪怎么这时候这么有逻辑,他呆呆地抬目望,不敢承认,可是昝文溪已经有答案了。
昝文溪高高抬起椅子腿,啪——砸在了他胳膊上。椅子腿饱受摧残,终于咔嚓断为两截,下半截因为太过用力,翻了几个跟头飞了出去。
“我要你,下辈子也偷拍不了别人。我杀了你,再杀了你爸妈,你觉得李娥好欺负,你们都欺负她——”
昝文溪把手里的半截棍子扔在地上,摸摸索索地找到那把刀。
月光穿过云层,带来薄薄的一层亮,程梓涵看见她握着刀的手滴着血,是被棍子扎破的——啊,他反应过来了,胳膊好像没知觉了。
昝文溪用力到,把他胳膊打断了。
他看见月光冲他伸出四根扭曲的手指,拽住了他的衣领。
昝文溪左手拎着他,右手提着刀,不知道是谁的血渗进了草丛里,湿漉漉的。
他被拖拽着,后背紧挨大地,不舍得离开,他一寸一寸地移动——水流声越来越近了。
第82章 昝文溪之死
她其实是怕的。杀人是头一遭, 说了十七年的“傻子杀人不犯法”,又说了一个月的“还有三个月杀一个够本”,真到了要实施时, 腿犹如稀泥乱搅,不知道上下左右,胡乱迈腿, 做好了今天弄死人, 明天自己也不活了的准备。
李娥不允许她做傻事,她就说自己不做傻事——惩罚那些欺负李娥的人不算傻事, 解决了源头,就不会有人再来偷拍李娥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李娥今天没有心思做糖葫芦, 包粽子, 炸红豆馅糕,李娥虚弱得像生病了,昝文溪陪着她在家里坐了一下午,端来奶奶做的酸菜炖土豆凑合着吃了几口就躺进被子里。
她是等李娥早早地睡下之后才出来的。
程梓涵还没死, 被她打得伤痕累累, 胳膊断了一条,脑门破皮,其余屁股腿脚各有淤痕, 她是用棍子打的,如果是刀,已经结束了。
她也怕程梓涵忽然扭头反杀,但程梓涵实在无用, 整日看手机玩游戏,不好好吃饭, 不像她风吹日晒又常做粗活一样有力气——就成了她单方面的虐杀。
现在到了最后一步,她既然不敢把水果刀扎进去,就只好把他淹死在这里。
面朝水库,波光平静,水底下她是知道的,有水鬼,有走向地府的通道,她逆着爬上来。
程梓涵慢慢地挣扎,左手还有知觉,撑着坐起来,看见右胳膊像钟摆似的乱晃,险些又晕死过去。心头恨意起来,就要把昝文溪推下水库里去。
但昝文溪好像很怕水,虽然离得近,但一点风吹草动就站起来找石头靠着抱着,他没办法,昝文溪却忽然回过头,扯住他衣服,要把他拖下去。
濒死时迸发出来的潜力把他也吓了一跳,他奋力把昝文溪推开,竟然凭借一只手就抢下了两只手没抢成功的水果刀。他来不及多想,只怕昝文溪再抓住他手腕来个头槌,奋力地把水果刀刺进了昝文溪胸口。
血不是电视剧那样渗透衣服——是飞溅出来的,喷泉似的涌了出来,把他的脸洗了个透。
他的手像是伸进了热水锅里,被烫得几乎握不住刀把,黑夜中的血是亮面的黑,是黑加仑巧克力蛋糕的外壳,在手上黏成了一团。
他看见昝文溪的左眼,那扭曲的歪斜的左眼陡然发出诡异的红光,死死地盯着他看。
那眼睛忽然暗淡下去了,眼睛往外凸了一点,像是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看见空中飘过一列班车,班车好像一块塞满了馅料的包子,鼓鼓囊囊,颤颤巍巍,在黑暗中,班车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又一只手……然后,门打开了,露出了一团胳膊缠绕在一起,大腿四处乱戳,眼睛密密麻麻地挤成一排的怪物。
那怪物朝着昝文溪伸出了一条胳膊。
昝文溪捂着胸口要对他说什么,但那只胳膊碰到昝文溪。
然后,昝文溪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程梓涵呆呆的,没想到眼前一黑,他就躺了过去。
昝文溪被水果刀刺中,只觉得痛,痛了一下就麻木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轻车熟路,准备游荡着去地府报道。
带着未完的遗憾去,她心里愤懑,只是疑惑灰飞烟灭怎么还有意识——她飘荡在空中,也不知道自己飘荡到了哪里,忽然看见一只独眼狗,像人似的立在原地,冲她作揖,两根狗爪搭在一起:“小主人,我叫狗娃。从前被毒死的那条狗……我死的时候,你还没有来家里,算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
这狗拿腔拿调的,若是换一个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还好是在地府见过很多鬼怪的昝文溪,也冲它作揖说:“老前辈,我是怎么了?孟婆叫我回人间一趟,再不能入轮回,死了就是灰飞烟灭,我怎么还有意识?”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主人把你抱回家之后我就留心你的事情。我看出你是福薄命薄,一直徘徊着等你。”
狗尾巴摇晃着,像螺旋桨推动着狗往前,和她拉近距离,到她眼前,用狗爪给她指指点点:“你或许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人作法,要把你的魂叫走看看。却正好撞上了那小子要杀你,才歪打正着地叫他得逞了。否则你不该死。”
昝文溪环顾四周,四周雾气蒙蒙,已然不在水库附近了。
“你不是真死,不要惊慌。天亮以前,如果有人喊你的名字,你就能回去了。”狗娃看她不放心,解释说。
“怎么会有人叫我的名字!”
李娥睡下了,奶奶以为她在李娥那里十分放心。
“这有什么难的,我领你去找我主人托梦,她起来后,就能过来把你喊起来了。”狗娃浑然不在乎,正要引路往前,看见昝文溪神情踌躇,问她:“怎么了?深更半夜,你的尸体不会有人发现。”
“我旁边那个男的呢?他死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我远远见了,被……吓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他真该死了。”
“他有他的寿数。”狗娃用狗爪子拨她的肩膀,她身子本来就像一个漂浮着的塑料袋似的轻飘飘,随着狗娃的行进往前飘荡着。
路上,昝文溪咬牙切齿:“他真该死,要是等我活了,我非把他弄死不可。”
“这可不行,你想变成害人的厉鬼么?”
“我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想想看,鬼魂的下场都是地府决定,你还没去地府报道,难道自己就要化成烟?”
“我要是害死人,会怎样?”
“你要是害人了,在去地府以先,就有心术不正的人看中你,把你抓去炼成怪物,带着你当傻子时候的混混沌沌,给人做坏事去吧!”狗娃的声音非常严厉,“也是你没有把那小子害死,要是害死了,连我也要跟你遭殃!”
“诶?为什么?”
“真是的,我主人这样的好人,怎么捡来了你这样的傻子!看看我,只有一个眼睛,一个眼睛,拿去贿赂了孟婆,叫我能上来看你,另一个眼睛寄托你身上,指望你分辨好坏,你倒是会分辨,可倒好,要替判官杀活人,你这是造孽!”
昝文溪急忙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摸另一只好眼,不确定地问:“我两只眼睛,一样了?”
“嘘,可不要叫人发现了,我收出来我的眼睛,趁机把你的眼睛挪了一挪,省得别人一看外貌就欺负你是傻子。”
“谢谢你。”
“哼,”狗娃虽然哼哼唧唧,面前这个耽误主人和它一道投胎的小女孩,它没有一点好印象,若是主人在这里,它绝不会邀功请赏,但小女孩连它年纪大也没有,它就对她教诲自己的不容易,“只是排队到我投胎了,不得已才收回去,不然两个眼睛都没有,下辈子我要当瞎子了……要是收回一个眼,或许只是先天近视,总还是能看见的。”
“你下辈子能够做人?”
“是啊,可惜等不到主人了,下辈子我做人,她做狗,我养着她,我给她吃全天下的好骨头吃……唉,你快些,我还想给主人托梦呢!”
昝文溪有意识以来,并没有见过狗娃本尊,“狗娃”这名字读快了,就只是“狗”的亲昵的叫法,除了淘淘和昝小鱼之外,奶奶对小动物都统一用物种+娃来称呼,比如猫娃,鸡娃,狗娃,连耗子都是耗娃。
昝文溪很相信这只狗是奶奶的狗,路上还有一点点怀疑,在两条鬼飘到院子上空后就烟消云散了。
狗娃一开始还像人一样站着,一看见这变样了但大致格局还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院子就放下前爪,转着圈汪汪了起来,除了个子大一些之外和淘淘没什么分别。
她还记得狗娃的叮嘱,要给亲人托梦,叫她们上堤坝来叫醒自己,正在想要怎么托梦,穿过窗棂,看见奶奶盖着被子睡觉,头顶上笼着一卷淡淡的雾。
狗娃甩着尾巴就跑进去了,她跟在后头,却被雾气挡了回来。
狗娃伸出头:“我就要投胎了,你让让我,我先托梦……你不是还有个邻居,去给她托梦去!我有说不完的话,你不要等!”
哪里还有个老前辈的样子。
昝文溪晃晃悠悠地飘荡着,本想直接穿过墙,又停下了,扭头从门出去了。
狗娃已经顾不上她,撅着屁股钻进了奶奶的梦里,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东西。
她像是自己还活着似的,从大门走出去,飘进巷子里,在有德巷二号停下,敲敲门,手却一下从门板穿过去了。
她刚飘到院子里,就看见狼狗甜甜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死了?”
又是一条口吐人言的狗,昝文溪捂着胸口一惊:“你会说话。”
“你不是跟着一条会说话的狗回来的么!”甜甜很不高兴,隔壁忽然传来一个尖尖的咋咋呼呼的声音:“谁?哪只狗也会说话?来新狗了么!”
是淘淘的声音,昝文溪刚要说话,甜甜甩甩狗头让她别吭声,冲墙那头说:“没用的狗,没有你的事。”
淘淘却不依,汪汪汪地吠叫了好几声,甜甜不爱搭理它,朝着昝文溪说:“你都死了,还来做什么?我主人正在做噩梦,不能被鬼魂打扰。”
“啊……”昝文溪顿时不好开口自己是来托梦把李娥叫醒来救自己的,她踌躇着,扭捏着纠结片刻,也不好去打扰狗娃和奶奶,只好哀求说:“就这一次,我之后给李娥赔罪。”
“好吧。”甜甜居然这么好说话,退后半步甩着狗头让她进去,忽然空中飘过一辆班车,狼狗立即做出攻击的姿态,扯着铁链龇牙,班车还没落在房顶上,就朝着屋顶狂吠起来。
那班车里本来伸出一张古怪的扭曲的“脸”,此时也收了回去,班车继续往前开,落进了有德巷三号的院子里。
昝文溪扫了一眼,从门进去,看见李娥还维持着她走时的样子,裹在被子里蜷缩着,眉头紧皱,头顶有一层淡淡的,将要弥散的雾气。
她立即钻了进去,身子一滚,脚下划拉一下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头发和脸上的皮肤都像雾气一样弥散开,但身子却很沉,飘不起来。
在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一个瘦小的穿着校服的女生,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下巴尖尖,露出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她。
穿校服的女生忽然两只手哗啦一下埋进了水盆里,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件衣物,以前昝文溪还不知道是什么,来了月经之后知道了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低下头:“你来月经了吗?你是谁啊?”
“啊,小溪?”校服女生疑惑地站起来,踢开脚下的瓶子,昝文溪随手捏起一个揣进兜里,跟着站直了。
眼前的女生恐怕才刚过一米五,脸也陌生……但越看,越像李娥,啊!李娥小时候长这样的么,像耗子一样瘦,五官还是那么漂亮,甚至小时候比长大更好看一点,一定会被叫“美人胚子”,只可惜头发实在太糟糕了,衣服也脏脏的,反而像个野小子似的不好认。
不管这是几岁的李娥,昝文溪着急地说:“快叫我的名字,啊不是……是这样的……”
“啊……”李娥忽然变得不太认识她,皱起眉头:“啊,我能不能去你家,就说我去你家做作业行不行?救救我,我爸要回来了,救救我……”
昝文溪哪里知道什么叫“作业”,单听见“我去你家”,条件反射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不行的……
但出了门,她呆住了。
这里不是有德巷。
这是一片塑料大棚,在一片黄瓜和西红柿的架子与藤蔓后,走出来一个穿着雨靴的男人。
第83章 李娥的梦
梦里总是稀奇古怪, 比如从房间正门出来无论如何也应该是院子或者是大街,除非她们走了后门——后门通向大棚,难道李娥家从前有大棚?
男人冲着李娥招招手, 昝文溪立即拉住李娥,站在她身前要“救她”,左右看, 大棚外透着蒙蒙的米白色天光, 大棚里长满了蔬菜和蔬菜,所有蔬菜都拥挤得好像堵车, 密不透风,男人看见李娥不过来,就往这里走, 走的时候很小心地绕过了秧苗和架子, 走到自来水管旁接水冲了冲全是泥的雨靴。
大棚里陡然变得非常热,像中午烈阳高照的时候会有的温度,李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昝文溪拽着她的校服袖子:“走!我们快跑!”
李娥回过神:“我为什么要跑?他是我叔叔, 不是我爸爸。”
昝文溪松了一口气, 端详着这个“叔叔”的外观,心里想,这是爸爸的兄弟, 还是母亲的相好?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叔叔,她分辨不出,看着男人走过来,把湿淋淋的大手搁在李娥头顶揉了揉:“你爸爸呢?”
“出去了。”
“哦, 吃个西红柿。”男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西红柿分给昝文溪和李娥,昝文溪拿着西红柿四下观望, 来时的房间已经不见了,她背对着“叔叔”拿出农药瓶端详,上面的字过于复杂,她只看懂图案,好几种虫子用红圈围着,然后在这五种虫子上面打了个红叉,右上角还画了个骷髅头。
李娥捧着西红柿吃,昝文溪明明没有吃,嘴巴里却感觉出了西红柿的汁液,好香好甜,好沙好绵,简直比桃子还好吃。她捏着西红柿看李娥,李娥已经吃到只剩一小口了,舔了下嘴唇,转头看昝文溪:“你怎么不吃?”
昝文溪把西红柿递过去,李娥看着西红柿,又闭上眼把西红柿推回来:“你吃,可好吃了,我家的西红柿多得很。”
抬头看,那个男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米五的李娥好像也不以为意,梦里总是断断续续的,带着她穿行在黄瓜叶子和西红柿枝条中,给她看像是打了二百斤化肥似的长得个大饱满的西红柿和带着小帽子的黄瓜嫩苗。
在梦里,李娥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却认识她,只是完全不记得她是邻居,一会儿她是同学,李娥说要去她家做作业,一会儿她是路边的一个路人,李娥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跟在后面,看着有限的风景,一时间忘了她是进来请李娥赶紧醒来,天亮前去水库喊她的名字的,她只是看着李娥走来走去,场景不停地变换。
李娥的梦走得好快,所有的场景都跟坐火车一样略过。她捏着农药瓶,心里沉甸甸的,在李娥又要往前跑的时候,她把农药瓶拿出来问她:“你见过这个没有?”
李娥说没见过,就要往后走,挣脱她的胳膊,她越发着急,跑到李娥前面去让她看:“这是我从你家捡来的,你看看……”
“为什么不放过我?这东西,这东西……”
李娥往后踩了一步,昝文溪连忙跟上,梦里的一切都泛着白光,以至于直到打开门,她才意识到场景的变换。
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房间,地上正中央放着一个洗衣盆,地上散落着农药瓶子。
最开始的房间里,昝文溪面对着洗衣服的李娥,现在是另一个从大门走进来的背对着的视角,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蹲下洗裤子了,背影好像有点眼熟,不那么小,也不穿校服,松松垮垮的旧睡衣……
“李娥——”
昝文溪的肩膀被人撞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回来,嚷嚷着李娥的名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喊着要吃汤面,就一动不动了。
李娥猛地站了起来,现在果然是长大之后的李娥,比昝文溪高,站在炕沿迟疑了一会儿,转头去灶台边端起盆,拿起面,看起来是要做手擀面。
昝文溪想趁着李娥不在的时候看看炕上,但李娥的梦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厨房,炕也变成了模糊一团,她只好看李娥放好案板和擀面杖,倒出面粉和面,然后拿刀切面,锅里已经烧起了水,李娥利索地拿起一只碗往里面放葱花香菜,手边忽然摸到了一次性塑料包装盒。
要跳转到卖盒饭的时间么?昝文溪走上前,李娥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啊,你来了,帮我装——”
李娥又低下头,后面的话就莫名其妙地听不见了,梦总是这样,声音像卡带,断断续续,信号不太好。
如果这会儿李娥是清醒的,那她能不能现在把李娥叫醒?
她拿起一个塑料饭盒,李娥却忽然拿起了刀转头走向炕沿。
昝文溪紧随其后,李娥掀开炕上的被子,露出一个佝偻的年轻女人的身体,女人手中握着农药瓶子,喊着说“娥,妈妈想吃鸡蛋……身上疼啊……他打得我好疼啊……娥啊,你别洗了,你看看我……”
李娥一动不动,女人就咽气了。
李娥又掀开另一个被子,被子下是喊着要吃汤面的男人。
昝文溪还没回过神,李娥就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你逼我的!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李娥举起刀,把男人的脸砍得稀碎,血液和肉末飞溅,李娥像是切一块排骨一样剁碎了这个男人,若无其事地把被子盖上了。
炕上鼓起两团被子,是两个坟包,盖着两个死人。
回过头,李娥朝着门大喊一声:“还给我……还给我……我的大棚,我的……我的……”
李娥好像喊得喘不上气,昝文溪扭头,门口站着那个“叔叔”。
“这是法律规定,知道不,按规定,这个大棚这块地,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传给你爸爸。你爸爸没有儿子,那就是兄弟继承,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别的,你去告我,你告去,我也是这话。你也不小了,打上几年工就能嫁了,我也不是吃绝户……给,这是五百块钱,你拿着……”
“叔叔”按住了李娥的肩膀:“不然那个事情,叫你婶婶知道了,你一个女孩,怎么做人。”
昝文溪猛地跳起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本来要用刀把这个“叔叔”砍个稀巴烂的李娥愣了愣,梦境混沌一团,她一直没意识到梦里出现昝文溪到底是什么意思,昝文溪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她也忘了前面到底昝文溪做了什么,但现在这个昝文溪跳出来大喊着要杀人……她忽然冷静了。
叔叔没死,爸爸也不是她杀的……
她……她……
李娥晕晕乎乎的,只觉得愤怒,她经常陷入到这种愤怒,天亮之后就只剩下愤怒的尾气在烧,她只在梦里愤怒,梦里为所欲为,梦里杀人不犯法……梦里……
她在做梦,但为什么醒不来?身上好像被绳子捆着,她想睁开眼看看几点了,总觉得睡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却没办法睁开眼,也不能控制自己换个快乐的场景。
她又做噩梦了!
昝文溪已经从她手里抢过了刀,奋力捅进了叔叔的胸口。
叔叔像一阵青烟似的散去了,李娥看着杀了人的昝文溪,猛地后怕起来。
自己真是个糟糕的大人,就因为昝文溪整日里喊着要把伤害她的人杀了,她就真做了这么个梦么,躲在人家后面……她真把昝文溪当保护神了么?
在梦里发出个轻飘飘的笑,昝文溪立即回头朝着她,把刀藏在身后。
“不要杀人,”李娥劝告她,“要是搁现实生活里,你这么瘦小,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炕和饭盒都渐渐消散,四周只有一片空寂的白,没有任何风景,李娥环顾四周,感慨一声:“我这个梦好长……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昝文溪听见这话,立即冲到李娥面前:“快醒来!去水库,喊我的名字。”
“嗯?”李娥好像听见什么梦话,没能理解,歪着头朝她笑,“水库?哦……我试试看……”
李娥摁着太阳穴用力地作法,看看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梦随心所欲地到达水库。水库像个风景打卡地,李娥的大脑没排上队,四周风景没变,李娥哦了一声,把空白看了一遍,两只手搓搓:“对不起啊,我好像也控制不了这个梦……你说个别的地方。”
“这里是梦里,我们不去梦里。你快醒来,醒来去水库,你会看见我的尸体。但是我没有死,你喊我的名字,我就能活了!你快醒来!”昝文溪着急地推她的胳膊,但梦里好像总会过滤很多信息,李娥仍然像没睡醒似的笑,摇着头:“哎呀,尸体啊……都说了不要去杀人,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就当是为了我,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你犯法了,再也见不到你……”
李娥忽然顿住了,摸向她的脸,托住她的下巴:“你死了?”
“还没有呢……”
“那是,我死了?”李娥环顾四周,走了好几圈之后重重地坐下盘腿,“真好啊……”
“李娥……”
“死了真好啊。”李娥忽然躺下摆出晒太阳的姿势,微微闭上眼,头顶又浮现出一团雾。
梦……梦中梦?
昝文溪一咬牙,钻进了那团雾中。
第84章 再次
昝文溪蜷缩身子一钻, 只看见漆黑一团,亮着烛火,一个男人坐在李娥的炕桌旁边, 还没等她看仔细,她就被踢了出来——躺着的李娥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又看见她, 伸手勾她的指尖。
两只手牵在一起,李娥问她:“我在做梦吗?”
“嗯……”昝文溪犹犹豫豫的, 想再说什么喊名字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多余。
若死是解脱,灰飞烟灭又如何, 而且把王六女等人也烧没了, 说不定还是功德一件。自己选择了灰飞烟灭,为什么不允许李娥出口恶气?
李娥的梦里这样贪恋着死。
李娥端详着她:“怎么了?有话要说?不跟我说是吧?”
梦里真不讲理,昝文溪懊恼说:“我刚刚和你说,你不听我, 我现在不说了。”
“是我不好, 没听见,你跟我说吧~”李娥立即站起来,把她两只手牵着晃了晃, 谁也招架不住李娥这么大个人杵在眼前,她得略微抬眼才能看见李娥的表情,撒娇似的晃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笑, 好像拿准了她一定会说似的。
昝文溪结结巴巴的,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吐出去了:“我刚刚想说, 反正你是做梦,你就想点高兴的事情。你想做什么,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想……我想去北京!”
“你去过没?”
“没有……想象不出来,”李娥苦恼地思考一会儿,“我领你去动物园吧!”
“好呀。”
“也没去过……”李娥自言自语地嘀嘀咕咕了好几个地名,原来没去过的地方就不好想象,想去游乐场,动物园,想去北京,想去上海,想看大瀑布,想见王祖贤,想演电视剧当大明星,说来说去,没有一个靠谱的,昝文溪在地府见多识广,也不知道怎么想象。
最后还是坐在这片空白里,梦里不知道几点了,但听见外面的狗吠声,狗娃是不是已经从梦里出来了?她无从判别,低头扒拉着手指头,九根手指打架,想跟李娥说自己就要走了——说不定从这个梦出来,还赶得上钻进奶奶的梦告个别,要不要说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的事?
她拿不定主意,她还没有那么看得开,之前不怕死,死是突如其来的,她一点儿也不怕。
现在死是一趟班车,在天亮之后等着,这个等待的时间却叫她害怕起来,她有点不想活过来了,到时候三个月的期限到了,还要再害怕一次……她真怕那时候自己怕得不敢死了。
自己在李娥梦里该是个什么形象?她抿着嘴唇企图维持,李娥端详着她,忽然惊异地说:“你的眼睛好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她搪塞说:“这是你的梦呀,你想象我是这样的,我就变成这样了。”
李娥就掰着她的手指头看:“那我也许愿你手变好,你也没有变。”
“可能你做梦的时候忘了。”她没出息地吸了下鼻子。
李娥点头品味着做清醒梦的感觉,昝文溪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出息没有地掉眼泪,鬼也会哭?怪不得有个成语叫鬼哭狼嚎,是有人听过鬼哭的,一点儿也不好听,她用手背堵住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了,她想着要告别,又不知道说什么,她这样没有文化——
原来人们怕死,是舍不得。
她没有钱财,只有奶奶,现在有了邻居——原来人也会舍不得邻居,她以后灰飞烟灭了,连从地府里往上看她都不能了,那些好吃的也吃不到了。
她说不出什么话,又怕李娥看见她的泪眼,好好的一个梦!
转身离开了,狗娃在墨蓝色的天空下站着问她:“你说了没有?”
“没有。她没有听见,做噩梦了。”
“哎呀……我顾着和主人聊天,忘了替你说了,可她已经醒了!”
两只鬼站在空中往下望,奶奶的院子里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追着奶奶,奶奶洒洒水,把院子扫了,觉得体力不太行了,就坐在门口的垫子上,小狗淘淘钻到奶奶面前用鼻子拱啊拱。
奶奶训它:“一天到晚的就跟你耍,就跟你耍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宽容地把小狗推倒,放平,小狗淘淘敞开肚皮摇着尾巴给摸来摸去。
狗娃说:“也是现在一代不如一代了,你看看现在的狗,什么水平都。”
“你吃醋了,好酸好酸。”昝文溪挤兑它,趁机擦掉鼻涕和眼泪。
地上的甜甜看见了他们也不吭声。
昝文溪冲甜甜招招手:“我死啦,再见!”
甜甜这才开口:“汪,你怎么就……你……你……”
狗娃大为惊奇:“原来还有一条像话的狗……那我就放心啦,有这么一条好狗做邻居。”
甜甜哼哼唧唧,昝文溪说:“我想好了,我不活了……你不是去投胎吗?我奶奶不能陪你去,我陪你去吧。”
狗娃说:“你不是死乞白赖地到人间,这才过了一个半月就不活了?”
“哎呀快走吧。”昝文溪推它,一人一狗飘飘悠悠地往远处走。
狗娃问她:“怎么了,怎么不肯活了?”
“我怕死。”
“真叫我不懂。”
“我……现在死了,有你陪着我,我不怕。要是真的再过一个半月死,我奶奶的寿数还没有到,李娥也是……我……我一个人死,我害怕……也不是怕死,我就是,害怕一个人。”
“怪不得你下辈子要做猫呢,粘人。”
“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孟婆是个大漏勺,什么都往外说。”
“怪不得。”
两只鬼并肩走着,四周渐渐起了雾,昝文溪还有点不甘心,跟狗娃说:“都是你占着奶奶时间太长了,我也没有说几句告别的话。”
“告别了就走不了了。”
“哦。”
天上的墨渐渐被冲淡了,透出薄薄的一层光。光束淋在雾气中,落下一丛丛倾斜的光条。
雾气散之后,他们就会去地府里了,狗娃在前,她在后。
狗娃说:“其实我也想不通,已经只剩一个半月了,为什么不好好过,抓住机会……”
“我只是觉得,可能是我一厢情愿。”
“什么?”
“我想,人没有办法做主自己生在哪里,对吧?都是地府安排好的……但死这件事,或许能自己做主。没有我的时候,李娥自己选择了死。我一直跟在她旁边,也没有帮到她什么,她还是那么想死,或者对她来说,日子就是那么苦,死了也是挺好的事。”
“没有问你这个,那你呢,你难道不想活吗?”
“我想活,我想……可是我害怕活着。奶奶还有三年就走了,即便我能活,到时候只剩下我一个……更何况,其实我已经死了呀,我只是求了另外三个月,哪里能贪心呢,不如趁着还能狠心,快点走,省得到时候还麻烦。”
狗娃笑着不说话。
雾气一分为二,从中间剖出一条黑漆漆的路,太阳照不到这里,目光也望不到尽头。那一条路长长地蜿蜒着,狗娃走在前,放下前腿,像一条普通的狗似的走在前面。
“狗娃,狗娃——”昝文溪忽然害怕了,她大声喊着这位老前辈,但对方已经听不见了,尾巴垂下来,身子渐渐变得模糊。
而她呢?她怎么还没变得模糊,她往前走了几步,黑色的路像是会反光,四周的雾也变成黑色的了,空无一人的那条路……她不敢往前。
呼……她想起地府的种种,那些油锅与肉碎的酷刑,阴森的鬼差,她怎么开始怕了?等她走上去,她就真的灰飞烟灭,一切都结束了,李娥是死是活,都看李娥的选择了……她,选择尊重李娥的死。
越走越觉得糟糕,早知这样,不如去投胎呢,来生当一只名贵的猫,卖出昂贵的价钱,今生让奶奶寿数满足,脱鞋赴死,让李娥发泄怨气,把那些人烧个干净,她重生一趟,一点用处也没有。
昝文溪委屈得想要放声大哭,十七年浑浑噩噩,做够了无知无觉的傻子,好不容易要做些正经事,能够帮助别人,至少能给别人带来好处,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她谁也没帮得了,什么也没落着。
可四周无人,独自哭也没有意义,她踌躇不前,太阳渐渐毒辣起来,升高,要穿透雾气,扔下阳光的利剑。
她是一个飘荡的游魂儿,要是再不往前去地府报道……就要被恶人抓走变成厉鬼做坏事了。
明明是鬼,但脚步这么沉重,好像拽着石头,她费力地挪了一步,两步——
“昝文溪——”
她一个趔趄,费力支撑着身子想要保持平衡,一弯腰,一口气没喘匀,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坐在草地上,地上的血已经干了,渗透在土里,胸口一阵发冷,她摸到了刀把,拔了出来,刀尖有血,自己却不痛。
程梓涵也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只有打架过的泥土印子和被她砸断的椅子腿。
是谁在喊她?
谁把她叫回了人间?
她忽然听见背后有声响,回头看,李娥跪坐在地上,穿着那身旧的睡衣睡裤,顶着一头乱发捋着,抬眼望着她,嘴唇颤抖着,却一言不发,目光阴沉,把她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浏览了一遍。
“诶,你怎么醒了?不继续睡会儿么?”她把刀藏在背后,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她打程梓涵没有受什么伤,只有胸口给插了一刀,现在也不痛了。
李娥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下,像是没上油的轱辘那么生涩:“程梓涵……要杀你?”
“没有,是我要杀他。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不说着要杀人了……他本来想捅我来着,没,没成功,我就夹胳膊肘下面了。”她拿出刀示意,刀尖上的血让她又把刀藏回去,在裤子上擦了下再拿出来。
没有说服力。
李娥的眼神留在刀上,像挂着个秤砣一样,重重地垂下了。
“过来,”李娥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死了……醒来,我就来这里,看见你的尸体。”
“你肯定是没醒,走吧,再睡一觉。”
昝文溪靠着她,把她推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奋力把刀扔进了水里,用脚尖把泥土翻起来,盖住血迹。
李娥回过头:“过来。”
她就再贴过去,李娥摸摸她的脸,把她端详个仔细,欲言又止了下,捋了捋她的发丝:“你是不是给我托梦了?”
“哪有这种事。”她扭过头,李娥却掰着她的后脑勺正过来,她就转着眼珠子,不敢直视。
“你是昝文溪么?”
“你喊我名字,我就来了……”事到如今,昝文溪不知道能瞒住李娥多少,咬着舌尖含糊地说着,低下头,李娥又托住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李娥还要说什么,昝文溪的肚子轱辘一声,她涨红了脸,李娥放开她:“我擀面条给你吃。”
“不要汤面!”她下意识地说。
“嗯,蒸面好不好?”李娥哄着她说,昝文溪连忙说:“你来我家吃吧,不用你麻烦,都行,都行……”
“那就吃焖面吧,这个也很快。”
“好。”
从水库那道坡走下来,昝文溪和李娥都各自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该交代什么,那些话又从何说起,李娥不让她死,或许是歪打正着,也或许是命中注定,还剩一个半月,她望着自己的死期,得过且过地高兴起来,转头望着李娥,李娥的手臂晃晃悠悠,牵住她的四根指头。
回过神,她才意识到自己眼睛模糊,连忙眨了眨眼让眼泪快点蒸发。
又一次死而复生,时间那么短,下一次的告别……
她快走一步跑到李娥面前,牵着的手撒开,两只手贴住李娥的后背。
“抱我一下,可以不可以?”
她的手虚扶着,没敢把自己真的扔进李娥怀里,她想说千万句话,想把真相都说出口,可她决心不说,决心叫李娥自己决定接下来的命运,而她昝文溪没用,就没用吧。是她贪恋人间的温暖,别再强迫人家李娥了……可李娥明明能好好活着……
她胡思乱想着,意识到自己的请求落在地上了,悻悻然收回手。
突然间,身子一晃。她是被李娥撞进怀里的。
李娥用力搂紧了她,低头埋在她肩窝,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和后背,一句话也没说。
第85章 停止内耗
昝文溪原本的心情是乱糟糟的, 好像不会开车的人坐在驾驶座,往左往右都不对劲,紧张地看着自己这辆车轰然撞向悬崖——被抱住了, 她从驾驶位下来,先前关于李娥死的自由的命题都扔到后脑勺去了。
李娥不问,奶奶也不问, 她们都不问她的聪明从哪里来, 也不问为什么眼睛就变好了,好像睡一觉起来肿眼泡一样是个自然发生的生理现象, 李娥揉面的时候昝文溪切土豆和豆角,奶奶出门去有仁巷看人打麻将去了,看见昝文溪身上的血迹想开口问, 李娥倒是面色如常的, 好像这身血迹是昝文溪在院子里杀鸡飞溅上来似的。
好像日子是一盘沙子,下一场雨就把所有沟沟壑壑都抹平了,把沙子里的石头,虫尸统统掩埋, 剩下沙子被风吹日晒。
王六女在隔壁跳大神嗯嗯呜呜, 一上午香薰不断,甜甜吠叫不止,外面客人闹哄哄地来, 开车进来,开车走,拎着大包小包要给大仙,大仙的贱内靠着墙看着, 送走客人之后王六女骂他还不去接孙子回家,他就拖着两条水泥腿不情不愿地走。
徐欢欢中午是不回来的, 有德巷四号安安静静。有德巷五号的大门忽然打开,程大海背着中学生程梓涵跑向有德巷三号,王六女还没进门,看见一家三口总共四条腿朝自己迈过来,抬了抬下巴:“吃饭了没?”
吴凤香连忙说:“还没呢,今天说是做点熬鸡块……”
程大海立即截断话说:“说是看今天北街上有个北方大饭店,估计是去那里吃。”
王六女眼神微微波动一下,看向程梓涵说:“哦,不着急,我们那个,接孙子去了。”
“那正好,我先去订位子,带上孩子们一块儿,中午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王六女笑了,用小指无名指点住程梓涵的额头,“撞见脏东西了,没事,让他睡着吧,下午我再看看。”
昝文溪拎着一只泔水桶出门,歪过头去看,王六女忽然快走两步靠近她:“小溪又给李娥当小奴隶了?”
昝文溪好像没看见王六女似的,拽着泔水桶往前走了好几步,王六女穷追不舍:“哎哎,昨个你看见没,那张照片,李娥是那种人哦。”
昝文溪把桶重重地搁在地上,如果不是气味不好闻,她会把泔水都泼在王六女身上。
越过王六女的肩膀看见程梓涵,昝文溪努努嘴:“你看见没,那小孩是那种人哦。”
傻子决定放弃伪装成一个傻子,剩下的一个半月要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干干净净扎了马尾剪了刘海,微笑着看王六女,王六女会差遣厉鬼,她不惹她。
王六女也并不意外,回头看了眼:“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没有关系,你不清楚么?他变成这样子,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跟你一定是有关系。”
昝文溪被捅了一刀就跌下去了,并没看见身边萦绕着的厉鬼,但回来时在屋顶看见了那些厉鬼走向王六女的院子,存心激她,反正王六女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六女说:“这话说的,你对我有成见……哎呀,总有一天你也得过来找我。”
昝文溪不知道王六女这是什么意思,越过她,冲后面的一家三口说:“我只有一句话,那张照片,是程梓涵自己找诶哎这东西伪造的,他偷拍别人,你们反过来找李娥,不如先管教管教自己的儿子吧。”
前一天晚上程梓涵迷迷糊糊地醒来,拖着断了的胳膊跑回家里,哭喊着自己错了,有鬼要害他,又大喊着自己杀人了,程大海在一脚把他踢开之前,吴凤香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用刀把傻子杀了。
后面的,就怎么也问不出来了,程梓涵上下牙关打架,咯噔咯噔响好像拖拉机发动,浑身挺直,除了那根断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接着就开始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晚上拽胳膊扎指头喂大粪水没治好,这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王六女和她的收费,但王六女还有客人,硬是等到现在。
没想到“被杀了”的傻子还提着泔水桶出来,三人就一直停在原地,现在已经和王六女与昝文溪拉开不小一段距离。
吴凤香看着昝文溪口齿清晰的样子,心里更相信是中邪了,只是自己也没有别的猜测,不敢乱说怕惹怒了王六女,只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她自己行得不正……”
昝文溪笑笑:“是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所以你看,全世界就你儿子中邪,别人怎么没事,可见他罪有应得,别治了。”
“你他妈的——”
“程梓涵看我傻,要强……奸我,把我的脑袋撞在石头上了,我反而因祸得福好了,你气不气?你要是惹我,我就跑去他学校,告诉所有人他昨天晚上要强、、奸我!”昝文溪张口就是胡话,提着泔水桶往前一步,王六女连忙拉住她说:“好了,好了,你倒你的水,等你倒完了你奶奶回来,我们再掰扯掰扯。”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做好人了?我要是你,我就闭嘴去挣了他家的钱,然后一个屁也不放。我知道你天天造李娥的谣,姜四眼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就天天冲李娥发火。但偷拍的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那小孩遭报应,断胳膊,还是学生就能干出那样的事……我真不敢想。”
有德巷众人都习惯昝文溪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习惯她靠着墙抠土块吃的样子,忽然她把王六女炮轰了一连串。王六女竟然脾气很好没有当场扇巴掌,而是踩碎了脚尖的土块,冲她笑:“那我也不管了,反正你死的时候会来找我……另外啊,你真是傻,李娥是什么好人么?她无辜?我什么时候说错她,刘文华还没死的时候,她就跟那个赵斌——”
“小溪——”李娥忽然从门里喊她,把王六女的话截断了,昝文溪快走几步把泔水倒进下水沟,拎着空桶路过,王六女面色如常,又按了按程梓涵说一会儿吃完饭再说,不要紧。
昝文溪回头看一眼,朝吴凤香和程大海笑了笑,把泔水桶放下,左手比划着右手的胳膊肘,砍了两下,用嘴型说:“活该。”
她拎着桶进门,把桶放下,李娥就等在后面,压低声音说:“你惹他们干什么。”
昝文溪却不理她,从门口摸索着,把锁门用的铁链拎起,哗啦一声,上面拴着一个拳头大的铁锁。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的胳膊是你弄的!”吴凤香已经扑上来了,把门板拍得剧烈一晃,甜甜立即站起来朝着门口狂吠,王六女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狗,扶了下额头说她要先回家洗衣服就走了。
昝文溪拎着铁锁要走出去,被李娥抓住了。昝文溪只能扔下铁锁,冲门口喊:“昨天晚上放学,他同学都看见他拽着我走了……我今天下午去他们学校……”
“好了!”程大海怒吼一声,“你别没完没了的,小心我宰了你!”
“那就看看是你儿子先死还是我先死,我知道他是怎么中邪的,我不用你请我吃饭,来呀!”
外头闷闷的几声呼吸还有哭泣,程大海狠狠地跺脚:“不管怎么样,都是邻居……不要闹得那么难看,等他醒来了,我问个清楚,要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不是挺清楚的么,他应该说了什么吧?不然你现在早就冲进来揍我了。”
“好了。”这次是李娥出声让她消停,昝文溪的嘴巴好像给扣子拧上了,不满地撅起来,能挂一个油壶。
李娥一出声,吴凤香立即感觉这是个好捏的柿子:“是你指使的是不是?我儿子不就照了几张相吗!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在昝文溪捡起锁头之前,程大海怒喝一声:“就你话多!好了,快走吧!你把他带进去,我去订桌,他妈的。”
外头脚步声响起,甜甜也停止吠叫,李娥捏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低声问她:“你怎么能那么说,程梓涵,你……他……他真的把你……”
“没有。”昝文溪靠着她,像一块软趴趴的糖化了粘在衣服上,撒着娇等门打开,迈腿进去,李娥脸色就变了:“强……强……那,那是能扣在自己头上的吗!”
“没事。”昝文溪甩着头,意识到泔水桶落在院子里了,急急忙忙开门去取,李娥把她攥住,音调高了好几度:“你是个女孩!!”
“是啊。”昝文溪就是因为自己是女孩才这么喊的,她记得奶奶说过走小路容易被强……奸之类的话,她故意走小路,把坏东西的帽子扣在程梓涵头上,这不是正好吗?
她这样坦然的态度叫李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娥揪了揪她领口的衣服:“吃饭!下次别这么说!”
“损害他的名……名誉。”
“你的呢?”
昝文溪想撒娇,就把自己挂在李娥身上晃:“没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有点明白李娥也挺在意她的,李娥会抱着她,给她做好吃的,就像奶奶会给她挠痒痒一样,她偶尔任性撒娇,总是好使的。
但李娥脸上总有阴云不散,她头一次撒娇就折戟沉沙,李娥眉头紧蹙,一副想骂她又于心不忍的表情,把她又仔细端详了好长时间,才说:“下次不许把这样的事情往自己身上乱说!”
昝文溪不能理解背后的深层原因,关于“你是女孩”“名誉”之类的话语,概念模模糊糊,她像是拿起手机会用但不完全会用的状态。
“有时我真不理解你的想法,”李娥疲惫地捋了下头发,把散乱的发丝都用手指头梳到头顶去,落下来的两绺垂在眼前,那两只湿漉漉的总是含情的眼睛此刻显得很忧伤,“我想息事宁人。”
“不把他捏痛了,他不会闭嘴的。”
李娥猛地抬起头,昝文溪差一点就要告诉她那些拔舌地狱里受害的人如果真的能轻易改,怎么会沦落到把舌头拔掉才不会乱说,非得给他们教训不可。
不过她忍住了,在嘴巴上拉住拉链。
“王六女说的……”
“什么?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
第86章 送送她
生活有一种翻篇儿的奥秘, 昝文溪在看电视节目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历史上那么多场战役昏天黑地,每一场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打的时候惨烈无比,谁也没有明天可以过。投向一个什么岛的什么大武器据说能毁灭世界,但扔了两颗下去, 几十年过去了, 人类还像蟑螂似的活着。
主持人掷地有声地解说,从过去望向未来,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都那么公平。
昝文溪因此就体会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合理性,哪怕前一天她死了又活了,打断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胳膊, 并且左眼珠子给人拿下来挪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在邻居面前大大方方地把刺儿都露出来,恨不得发射箭簇把邻居们都扎死——第二天她还是坐在炕上吃饭,好像所有的重大事情都是一种幻觉,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篇, 李娥问也不问那天发生了什么, 奶奶压根不知道她又死了一回。
以至于昝文溪含在嘴里的借口都咽回去了,李娥不问,她却觉得自己有义务说, 这真是怪,她就着凉菜把话咽回去了,腌好的茄子撕成一条一条很有嚼头,适合拿来做小零嘴。
她观察李娥, 李娥吃东西很慢,好像胃口不佳, 又好像做饭的时候已经偷吃过了,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想吃的表情。李娥和她不同,李娥是什么事情都很难翻篇,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压在身上,把人压成这么薄薄一片。
拍照的事情还没解决,昝文溪也连带着胃口不好了,她筷子一落,李娥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立即打起精神用力吃饭,昝文溪就跟着吃,赛跑似的把饭吃完了,李娥给她添了一碗,第二碗就不陪了,李娥定睛看她。
昝文溪心里也有事,经不住被这么看,把头埋进碗里扒拉面条和豆角,李娥忽然夹了个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她张开嘴叼进去才知道是糖蒜,多吃了几口面条,李娥另外拿了个碗倒了热水放在一旁晾着。
“今天……额,今天我们做糖葫芦吗?”昝文溪没话找话。
“今天先歇着吧,你先吃,吃完把衣服脱下来洗洗,不然回去真要叫你奶奶发现了,不好解释。”李娥戳了戳她胸口的那片红,脱了外衣就只剩血迹了,一点儿遮掩没有,前面还有个刀扎出来的窟窿。
不知道李娥是打算秋后算账还是打算硬装作看不见,昝文溪心里痒痒的:“我回去洗,我奶奶也不在。”
李娥眼睛里写了好些话,但一句也没说,只是捋着她的衣领子看她吃完,从一个小盒子里抽出一个袋子,倒在铁盒子盖上,几个瘪红枣咕噜噜地滚出来,李娥用手指头选出其中饱满的几个去洗了,叫她多吃点。
剩下的红枣恐怕也干得不太能吃了,李娥先泡水,再用剪刀剪开去了核,说是试试做枣糕,昝文溪终于想起一个事儿来,卖糖葫芦也不怎么赚,也不是天天去,李娥又总是试验新东西,恐怕又入不敷出。
她洗完衣服,去街上转了一圈,这次她外貌正常,找工作这事变得更加容易,人家也愿意跟她好好说——都说是现在不容易,经济形势不好,外头挂着工资一千五,里面一聊只有一千二,她掰着指头对比了几家饭店和糕点铺,想着年前本地人都会置办酥饼糖饼油饼,脚步一转,找到一家作坊,说自己有个姐姐什么都会点……现在你们不忙不招人没事,等下个月肯定忙不过来,到时候她再过来行不行?诶,好嘞。
只要把手指头缩起来,她就是个外貌正常的年轻女孩,对方也不知道是搪塞还是真心,她回来时已经在脑子里记了好几家店铺,到有德巷时撞见了打车回来的王六女一家,还有程大海和吴凤香,程大海招呼着,吴凤香手里提着打包饭盒,顶着肿眼泡强作欢笑,各回各家。
昝文溪走在后面,故意避开了她们,继续盘着指头念叨着那些或许招人的店铺。一块石头凭空出现,砸在她后脑勺上,她痛得捂住脑袋,回头看,双胞胎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站着嘻嘻笑,姜一清拿着石头还要继续打,姜二楚当他的弹药库,手里拿满了石块。
昝文溪和姜一清不对付已久,她捡起地上的石头块也不扔,目光死死盯着双胞胎,当着面,姜一清还没扔石头,她已经比划着要扔过去了。忽然姜一清用力戳他姐妹的胳膊:“你快问,你快问。”
问什么?
姜二楚往前一步:“你打我?你打我,我们两个把你打得稀巴烂。”
昝文溪垂着眼:“你找我什么事?”
“我有事问你。”一副大人派头,抱着胳膊,和她奶奶简直一模一样。
昝文溪想起和姜二楚有过酸奶的情谊,没有像对待姜一清那样直接扔石头,好言好语的:“什么事情。”
“我弟弟让我问你,你是不是同性恋?”
“我是你哥!”姜一清忽然暴怒,狠狠用胳膊打姜二楚,姜二楚也不肯让,两个小孩就当着她的面扭打在一起,一个要当姐姐,一个要当哥哥,这个说是自己先出生的,那个说是自己先出生的。姜一清的力气比姜二楚大,但姜二楚特意留了指甲,打得不分伯仲,衣服都乱了,姜一清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占老子便宜。”
昝文溪习惯姜一清的野蛮,不知道出口成脏说这样的话不符合一个小学生的行为规范,她平静地想着刚刚姜二楚的问题,看看姜一清的神色,一时没理解,就继续掰着指头算那些招人的店铺,渐渐走远了。
姜一清就在后头大喊:“她是同性恋!她是同性恋!她不是傻子,她是恶心的同性恋!”
她转过头:“什么意思?”
姜一清:“滴滴拉拉嘟嘟~你是一个同性恋~滴滴答答嘟嘟~怪不得你在李娥屁股后面~滴滴咕咕嘎嘎~原来你不是傻子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是什么意思?昝文溪把它归结为姜一清的污言秽语的其中一种,她脑子里甚至也没有这三个字,以为是另外的什么音节被自己听岔了,一点儿也没生气地继续往前走,再被姜一清故意的歌声扰乱下去,她就记不住店铺了。
但下一句就不能容忍了。
姜一清引吭高歌:李娥是个大破鞋,咿呀咿呀呦~脱光衣服不要脸,咿呀咿呀呦~
她回过头,把手里的石块扔了出去,但准头差劲,石头从姜一清脑袋上空略过,没有轰炸任何一根头发。
姜一清只被吓停了一下就拍掌大笑,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双胞胎不计前嫌地和好了,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仿佛她成了个笑柄,昝文溪呆在原地让他们俩笑够了,抬起指头说:“在我跟前笑笑就算了,要是哪天我看见你们俩在李娥跟前说这种话——”
她本想说“把你们杀了”,又想到自己想杀的人太多,不能一一许诺,收住了。
但小孩从来不知道大人的分寸,只觉得是黔驴技穷好欺负,嬉皮笑脸的一句也听不进去,昝文溪忽然想起个威慑来,轻轻笑了下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傻,现在不傻了么?因为我已经死了。”
她转过头:“我现在又活了。但是我很快就会死……12月1号,我死的时候,会把你们两个也一起带走,不要跑。”
她平静的口吻反而真有些阴森森的气息,她说的也不假,她算了算日期,也就在12月1日前后就是自己的死期,小孩信不信无所谓,小孩说什么,是大人的影响,小孩会把话告诉大人,王六女知道是什么意思。
双胞胎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终于把所有店铺的信息记下来了,回家之后拿出微信,一家店一条语音把情况说明,这家多少钱,几月能做,大概工作内容是啥,店面咋样,地址什么,然后她意识到说不完,就拆分开,等她把自己收集来的信息说完,屏幕已经长长的好几十条语音划拉过去,她心想李娥这会可得听一会儿,暂时没办法回复。
去院子里把大木头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生火,再用破鞋子和煤块来烧,奶奶回来之前她已经烧好了两暖瓶的热水,把炉火挑旺了。吃了挂面和煮鸡蛋,昝文溪从兜里拿着红枣来吃,奶奶说那是补气血的,问她哪里来的,说自己家也有,也翻腾出一袋子干瘪的红枣,她学着李娥的样子挑出比较好的先洗,给奶奶放在盘子里。
有一颗干枣滚落到炕上,昝小鱼支棱着尖尖的尾巴用爪子拨弄,跳来跳去,奶奶骂它爪子底下有弹簧,蹦那么高,但手指头又漏了一颗枣出去,故意叫昝小鱼拨弄着。
昝小鱼拨楞了一会儿就不玩了,转头去吃奶奶给它留的蛋黄。
“这小东西,嘴刁,就吃好的,鸡蛋黄全叫它吃了。”奶奶又嘀咕着,祖孙两个逗着猫,外头小狗淘淘汪汪了几声,听起来很嫉妒。
昝文溪出去安慰小狗,刚打开门,看见李娥不知道什么时候推开大门,往淘淘的狗碗里倒了一点饭,淘淘高兴着呢,摇着尾巴把脑袋扎进碗里。
李娥说:“语音我听完了,你是什么意思?”
“糖葫芦也不怎么挣钱……天也冷了,你那么累……我想……”
“我去店里头上班,你怎么办呢?”
李娥这话问得真奇怪,之前自己和李娥不熟的时候,李娥爱干什么干什么,她不还是跟奶奶捡破烂么。
“我没事,奶奶有低保,我花得不多,我之前也给人洗过碗,现在也看看能不能找个短工做一做……”
还剩一个半月,她可不要去打工。
李娥的眼神凝在她脸上,迫使她又吐出一句:“我问的这些,也就过年前做一做,我怕你也一直忙着不挣钱,年也过不好……等过完年,手里头攒一些钱,天气也暖和了,还能出去卖玉米啊糖葫芦的。啊,大年三十人们不是都上街热闹么,你就推着车卖糖葫芦,那时候卖得好。”
这些道理,李娥未必不懂,她才清醒了几年,李娥活了多久,当然懂这些。
“你呢?你怎么跟我‘你你你’的,以前不都是说‘我们’?你打算做什么?”
“我?”
昝文溪指指自己,手指头慌得险些戳在心窝里,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事实,含含糊糊,李娥又看得出来,李娥怎么不问别的事情,单问这个?问她灰飞烟灭后的事,那她哪里知道。
“你要走?”李娥望着她迟疑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抿起嘴唇思考片刻,僵硬地挤出一片微笑,手指头拨着门框,一拧身把门带上了。
李娥都不问她去哪里……昝文溪松一口气,心里乱糟糟的,奶奶探头出来问李娥有什么事情,昝文溪说没什么事。
“我听见‘走’,你去哪里?”
怎么偏偏是奶奶问?
“我哪里也不去。”昝文溪扬起一个笑脸回答,把李娥的神情想了一遍,追了出去。
她哪里也不去。
她会死在这里,她有奶奶,有李娥,那条路固然是孤单的,但……如果有人送送她……
第87章 什么关系
昝文溪追着李娥后头, 像她的小影子跟着,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起起落落。李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昝文溪紧走两步进了门,要把脾气变得比天气还快的李娥追上,没想到李娥扭脚停下了, 正和她撞了个满怀, 昝文溪扶墙站稳,开门见山:“我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
“我就在这儿。”
李娥的眼神慌乱得像被风吹散了, 左右晃悠,就是不聚焦,扯住她的衣领子说:“没事, 没事。”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
不看她, 就是自己嘀嘀咕一会儿,把她的衣领抹得比熨出来还平整。
然后,李娥把她端详着,有话要问, 却也没问, 昝文溪有话要说,却也没说。
这会儿没有什么不言之中的默契,互相盯着看了会儿, 李娥说:“你去哪儿,我也管不着,特地跑过来跟我说什么。”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不稀罕我, 我也还在这里。”
说完,昝文溪自觉有点厚脸皮, 她好像是赖着李娥不走了似的,事实也是如此……嗐,谁叫她以正常人的脑子活了一遭就变娇气了,又怕孤单又怕寂寞的,好像地府里的七年是白过了。
把自己的话说完,她想起自己该安慰李娥了,变鬼的时候心里想着李娥就是死也是个人选择,变回人之后就不这么想了,她还是想让李娥好好活着,有个正常的结局,投胎变成猫啊狗啊,都比散去了好——更何况狗娃说,作孽的灰飞烟灭的鬼魂容易给坏人捉走当了厉鬼,她不要李娥变成那样。
“你总是怕我‘走了’,我能去哪里?”昝文溪昂着头安慰说,“我活着一天,我就陪着你一天。”
这话都是真的,李娥肩膀耸动,有一些疑问险些从李娥嘴里冒出来。
李娥把她的脸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看她皮肉紧实,手指头摸过去实实在在,才松了一口气。
正说话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的脚步声,好几个人一块儿走着,步子都不太一致。
然后是吴凤香的声音:“找她问问去,你说话呀,你别闷着个头,当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该叫她赔,就得赔。”
程大海说:“就是,你能不能说话?哑巴了?”
紧接着是程梓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鞋底擦着路面的摩擦。
“不去,我不去……”
李娥竖起手指,又一把捂住昝文溪的嘴,自己贴着门板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朝昝文溪皱眉摇头,不允许她出去。昝文溪扒拉着门缝,李娥就轻轻捏她手。
紧接着程大海说:“你他妈的不会真的……真的干出那事情吧!老子打断你的——”
“好了好了,问清楚不就完了么,反正是男孩也不吃亏,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出息!”程大海音调透着一股鄙夷,走在前头几步,又扭头回来了,“老子丢不起那个人!”
程梓涵还坚持着:“我不去……我不去……”
“到底是咋回事么,那我问你,是不是她打断你胳膊的?”
李娥蓦地攥紧昝文溪,几乎把她压在门板上,四指扣紧她的脸,好像捏着一块面团。昝文溪喘不上气,放弃挣扎,李娥神情凝重地继续贴门缝听——其实不特意去听也能听清楚。
“是……不是!不是她!”程梓涵说。
“不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她,不是她,是我记错了!不是她——”
昝文溪和李娥脸上浮起同样的疑惑。
程梓涵似乎抠住了墙皮一屁股坐下来,死活不肯跑去有德巷一号对峙,父母拿他没有办法,他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高喊着没有没有,僵持了三分钟左右,就被拎回家里。
刚被松开,昝文溪就轻声交代说:“不对劲,是我打断的,我亲眼看见了,他不指认我,不知道憋什么坏屁。”
在她眼里程梓涵就是个装满了坏水的屁袋子,连汤带水臭气熏天。
李娥却说:“他可能是怕了,这还不好,息事宁人。”
“他最好是怕了,我还不知道他照片删没删,”昝文溪揉着被李娥捏痛的脸颊抱怨着,“我看他没有好心,还不够,就该把他扔水库里头。”
“昝文溪。”李娥沉声喊她大名,有点威慑的意思,昝文溪不说话了。
李娥把息事宁人,算了吧,挂在嘴边,她就是这么个柔弱的怕跟人起争执的人,天生就怕人在她头顶抡棍子,怕冲突,怕矛盾,也不争,也很少哭,就平静地把自己的命扛着,受得住,就在人家给她划的一亩三分地里,抠着手指头的几个钱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受不住就是个死。
是头一回遇到替她跟命运说理的人,昝文溪生猛野蛮得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替她喊冤,替她惩罚坏人。
李娥心里翻涌着好些念头,脱胎换骨,借尸还魂,起死回生,这三个词多惊悚啊,偏偏就发生了,她不敢问,怕像是童话故事一样,问了对方就变成泡沫,自己什么都没了。
她是抻长了的橡皮筋,以为自己到了尽头,看见了昝文溪,觉得还能往长了抻。
这命运尽管压下来吧,现在她都受得住,她只是怕冲突,怕昝文溪再冲出去,要是有个万一,再没有了死而复生的奇迹,她就彻底失去弹性,绷断了。
忍一忍,她还能忍受,还能往下咽,吃苦的大胃王比赛她争取拿个一等奖回来,吃苦是美德,吃苦是本分,人都说一辈子吃苦是有限的,先苦后甜,她多吃点,幸福就会不期而遇——
但幸福的路上,埋着好几个潜藏的地雷,她不敢说。
她不敢。
总有一天,昝文溪会发觉有关自己的真相,李娥身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清白无辜,李娥受人欺负都是自作孽,流言不是凭空产生,王六女的指控都有证据。
昝文溪会发现李娥的自私和卑劣,李娥的软弱和无能。
发现她贪图幸福才遭到报应,受苦就是受刑,罪名是——
出轨。
她私德有亏,该穿破鞋,门前的是非是她自己招惹的。
“我过会儿去听听他家的动静。”昝文溪征求她的意见。
她摇头:“别去。”
“万一他……好吧,他要是不找上门,我就把这事儿揭过去。”
“嗯。”
狼狗甜甜轻轻汪了一声,似乎是疑惑主人总在院子里却不过去找它,昝文溪小跑几步,狗脑袋钻进怀里:“甜甜,你吃饭了没有?你主人给你吃饭了没有?能见到你真好。”
甜甜汪了一声回应,看起来和昝文溪关系匪浅。
李娥摸了摸甜甜的头,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动,是谁给她发消息?
徐欢欢发来的一张截图。
原来有德巷邻居们还有个群,男女都有,在欢乐打麻将和帮我砍一刀中间夹着几条语音转文字,因为是方言她不太知道说了什么,徐欢欢又发来一段录屏。
语音里播送的是吴凤香的声音:“那个李娥真不省心啊,也不知道一天在忙什么,我发给你们的都看了吧,也好意思。我儿子那么大的人了,跟她单独相处,她就说些挑逗的话呀。我家小子没用,回来就不对劲了,我一问咋回事,不说,问清楚了,哎呀李娥真是缺男人了,看上我小子了,十块钱的饭给他专门加鸡腿……
“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呢,原来是想老牛吃嫩草,我劈头盖脸把我家小子骂了一顿,这才招了,说李娥跟他说了,没人的时候就来家里头,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像话么!”
李娥平静地把声音放完了,手机收起来,把门从里面锁了,钥匙揣在兜里,回头朝着冲过来的昝文溪笑:“没事。”
“什么没事,你好心给他鸡腿,她胡说八道,长了嘴不说人话,还不如去舔茅坑!”
昝文溪没了当傻子的负担,一张嘴就让李娥想笑,真会骂人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姜一清那小崽子骂人满嘴生殖器,小小年纪喊着给别人当老子,昝文溪骂人就顺耳多了,李娥忍着笑摇头,反复说没事,不在乎,聪明人听了就像徐欢欢这样——
她给昝文溪听徐欢欢的语音。
“真是又蠢又坏的一家人,你就是去告他们我也支持你……现在AI技术很发达,没想到能用到这种事情上。要是我,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她还跑来宣扬,那孩子之前学习挺好的,她折腾着搬家,搬来搬去,还给买电脑,这不是耽误了么。”
昝文溪不认同后半句:“怎么就怪搬家过来人就坏了,怎么,我们这地方都是坏蛋么?还不是他自己就不是好东西。”
李娥摁灭手机:“徐欢欢也不见得是看得起我,不然怎么把消息原原本本发过来,不还是要看看我的反应。”
“啊?”
“我不恼……我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生气,”李娥撑着笑,尽量把云淡风轻挂在脸上,拉开门让昝文溪进去,“我习惯了,说一阵就没事了。”
昝文溪并不很好哄,歪着头看她的表情,她就笑给她看。
“搬家也是好办法。”昝文溪说。
“嗯?”
“我们再攒攒钱,把这两件屋子卖了,去别的地方买房子去,买楼房,你住一间,奶奶住一间,还有不用倒水的马桶。”
“你住哪儿?”
“我呀,我跟奶奶睡,你要是愿意,我也跟你睡。有了楼房就能天天洗澡,我就不脏了。”昝文溪还挺会安排。
“没人说你脏。”
李娥发现自己诞生一个新的习惯,她想说什么却不能说时,手掌就会托住昝文溪的脸,两只手都贴上去,昝文溪就靠在她掌心抬头看,之前昝文溪歪着脑袋时左眼不像平时瞪眼似的狰狞,现在左眼和右眼的差别变得很小,她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从前那个流口水傻子的影子。
把这张脸琢磨了半天,昝文溪也不声不响地任由她摸着,她十指伸开,插进发间,昝文溪用的都是捡来的劣质洗发露,每一袋都是不同的香味,廉价的,浓烈的气味,顺着手指梳开,发丝落在洗干净的毛线衫后面,静电呲啦一下,她缩回手指,反而凑近了闻:“这不是挺香的。”
“真的?”昝文溪就高兴地皱鼻子嗅嗅,李娥捏着她的头发让她自己闻,昝文溪闻不出来,说要回去再洗一下。
“怎么还是个洁癖?”
“洁癖……是什么?”
“说你爱干净。”
“以前太脏了……受不了,活过来以后就觉得我之前是怎么过的呀,天天在土里滚来滚去的……我喜欢洗澡,但以前傻,奶奶不给洗,因为我乱闹腾,很容易又脏了,太费劲了。”
活过来以后?
昝文溪好像还没意识到刚刚说了句什么话,还在扯着头发和衣服闻味道。
李娥谨慎地把问题抿回去,装作没听见。
昝文溪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紧张地缩回去:“我不是爱干净,我是以前太脏了……我怕坏习惯没改,把你的东西弄脏。”
“不脏。”李娥说。
昝文溪就把两只手伸出来:“看。”
都是从狗身上摸下来的灰。
李娥推她一下:“洗手去。”
“我回家洗去,我走了,快把门打开。”
“别去找麻烦。”她把钥匙拿出来,昝文溪忽然胳膊交叉,挂在她脖子上,像条鱼似的扭来扭去,钻进她怀里抬眼望:“抱我一下。”
水库那次开始,昝文溪就爱撒娇了,喜欢往她身上黏。
“这是提条件呢?”李娥两只手背后,故意叫她孤零零地挂着。
“什么提条件?”
“不闹事,我就抱你一下。”
“那这是你在提条件。”昝文溪还挺会区分。
“怎么黏糊上我了,之前还动不动就不理我。”李娥把矮自己一点点的昝文溪搂住了,对方如愿以偿,愿意多说几句:“我是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我不能说,”昝文溪压低声音笑,“时机还不成熟!我走了!”
过去她决定来拯救李娥,现在她只把自己当做一个陪伴,因为她需要李娥,她怕寂寞,所以她想要李娥好……真是越来越自私了,这话可不能给李娥说。
第88章 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
吴凤香, 程大海,带着程梓涵从学校搬完休学手续回来,脸上挂着不同色号的阴沉, 程梓涵变成了易受惊的体质,路上有个卡车轰隆隆地碾过,按了下喇叭, 程梓涵就跳起来回过头, 他妈妈就按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是个大喇叭, 不怕它,我们不怕它!”
吴凤香面对自己不太正常的儿子,自己也不太正常, 她翻阅着儿子过去成绩还算不错的卷子, 也把自己倒腾回去了,好像哄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似的,程梓涵也古古怪怪地看着她,不太习惯——他只是被车吓了一跳, 不是智商清零了。
程大海抽着烟想事情, 事已至此,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已经不是他飞起一脚能解决的事情,先是跟吴凤香打架好几天, 后来喝酒好几天,最后习惯性地还是回来当这个“一家之主”,给老家打了电话,那边的朋友联系了中学, 接收程梓涵来念书,他就打电话回去, 让他妈把家里清出来,他拖家带口地回去住——
一家人路过昝文溪,昝文溪提着一团装着毛线的塑料袋往有仁巷去接她奶奶,回过头看了这一家人一眼,吴凤香迫切想要知道关于这神秘的傻子身上一点真相,但程梓涵已经加快了步伐。
昝文溪定在原地,两条巷子中间穿过一条牙签似的小道,她靠东把肩膀一靠,脚尖一踮,蹬着西墙。
这家人竟然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没有人过来找茬,各自弓着腰脚步匆匆,给她留下两个半的人形背影,她失望地目送他们走进家门。
她想起水库边她打断的那条胳膊还有自己胸口喷出来的血,她还是想追上去把程梓涵的头摁进水里,为此她还感觉奇怪,李娥劝她不要打架,她发自内心地听着,为什么还是那么想拧掉他的头?
她头一回这么恨一个人,恨原来是讨厌的下一步,程梓涵最好别落在她手上。
这个祈愿没出两天就彻底实现不了了:
一辆陌生的皮卡开进有德巷,有德巷五号大门打开,从门里蠕动出来一件又一件家具,程梓涵作为第一批的最后一件,和充电线一块坐在了副驾驶上。
剩下的夫妻两个和剩余的行李坐在一起,各自拿着手机,一个在低头刷,另一个在打电话,昝文溪从门口出来,看着这批行李,吴凤香豁然站起来就朝着昝文溪迈开步子,昝文溪忽然一扭头钻进屋子里锁上门——吴凤香喊着说:“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你去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跟我没完没了的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干什么!”她一张嘴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伶牙俐齿,淘淘这会儿狗仗人势地扑在门口吠叫。
大门一打开,淘淘就往后躲,昝文溪拿着铁锨做好防备,却看见是奶奶提着小布兜子回来了,吴凤香冲奶奶小声嚷嚷一句:“你叫她出来说清楚。”
奶奶耳背,愣是没听见,只知道吴凤香说话了,啊一声回过头:“什么?你大点声,对着这边说。”
伸过去个右耳朵。
吴凤香还真好意思冲着这只耳朵大喇叭似的又嚷嚷:“我说,让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奶奶听见了,点点头:“我听见了,这么大声干什么!孩子小着呢,不懂事,别问了。”
说话间奶奶已经迈腿进来要关门了,吴凤香追上来,却被眼前的老太太昝秀贞堵得密不透风,往左往右都容易把这八十老太推倒在地,偏偏对方还很和善地朝她笑,看她要进来,还好心地说:“今天不是搬家了?我看见大海好像打电话呢,你看着点东西,别叫人拿走了。”
昝文溪这会儿装乖,躲在老人后头,大门一关,吴凤香无可奈何,程梓涵什么都不说,而明摆着是昝文溪打断了她儿子的胳膊。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冲老太太撒疯,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奶奶扭过头快步进家,昝文溪正弯着腰作鹌鹑,门关上后院子里,昝文溪肆无忌惮,又追到奶奶身边,搂住奶奶在脸上亲一口,奶奶耷拉下眼皮,没有露出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把布兜子一放就开始择菜,一条条豆角梳开,过了会儿才说:“她找你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就是程梓涵欺负李娥,我就打了他一顿,他没跟父母说,但是我专门跑过去气他。”
奶奶不高兴地骂她:“你有本事了?”
“没事的,奶奶。”她握住奶奶的手,和奶奶的生命紧挨着,死也紧挨着,奶奶有了昝小鱼,不会孤单,而昝小鱼有小狗淘淘陪着,只是小狗淘淘也很老了,昝小鱼要怎么办才好?
奶奶定睛望着她,过了会儿说:“你现在聪明了,就比什么都强,快找个对象照顾你吧。”
昝文溪皱着鼻子:“不要。”
“我死了你怎么办?”奶奶用指头把豆角梳开,“趁我还没死,快找个好的,别天天跟李娥混。”
“什么就跟李娥混,她不是好人么?你还把存折给她取。”
“你跟着她混着,去哪里找对象去?”
昝文溪没有话可以反驳,但凡她的日子再久一点,说不定就要随便找个对象满足奶奶的愿望了,可她是个吝啬鬼,就剩下一个半月还要再给别人分一分时间?
“也不着急,我还小呢。”
“哦,是,等明年再找,今年不许找。”
未成年人不许搞对象,奶奶还以为她十七岁。
她就把自己当十七岁的女孩,晚上钻进奶奶的被窝闹着要奶奶给她挠痒痒,实际上一点也不痒,就想要奶奶粗糙的手指头划拉她的后背,老人的身体那么热,好像知道烧不久了,所以把剩下的柴都噼里啪啦地放进火里。昝文溪刚钻进去撒娇没一会儿就热得钻出来了,奶奶说:“你就乱窜吧你,你当心感冒了。”
昝文溪把腿收进自己被子里,夜半,忽然听见轰隆的一声闷响,好像是打雷。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就冬天了还要下大雷雨么,一转头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就开始鼻塞流清鼻涕,她拿着一卷纸坐在炕头喝热水,扒拉着药片给李娥拍照过去问问吃哪个,李娥先回复过来一张图,用红圈画出要吃的药。
“一天三顿,一次两颗……你知道么,她们家塌了。”
谁家塌了?
昝文溪吃完药就出去看热闹,塌了的是有德巷五号的半截土城墙,从人们的口中她得知这城墙似乎和汉高祖刘邦有些关系,她既不认识汉高祖,也不认识刘邦,穿过有仁巷和有德巷看热闹的人,看见被压塌了的丝瓜架和被埋进去半截的屋子。
“还好昨个搬走了。”有人这么说。
原来土城墙总被人从外头挖土偷走,早就被挖得像个陀螺似的头重脚轻,能在这时候塌下是老天爷的仁德,知道人搬走了不会闹出人命才塌下来。
昝文溪却埋怨起老天爷,如果早一天把这一家子埋进去多好,偏偏人们越说越邪乎,好像这一家积德行善才能有此大幸似的,她可不爱听,从人群里挤出去。
人群往外三四步,李娥靠墙站着发消息,她立即飞跑过去,猛地想起了孟婆的话。
当李娥自焚的时候,烧了有德巷西边的两户人家。
她一开始以为“两”是虚词,就像“给两个钱”“来两个人”,代表着“多”的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有德巷有五户人家,李娥西边有三户——现在剩下两户了。
在没有自己的那个世界里,程梓涵一家也会搬走?
他们不是因为她威胁了程梓涵损坏他名誉,也不是因为程梓涵和她有冲突才搬走么?
打断的胳膊和被刺中的胸口,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她又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的臆想,或许孟婆说的就是虚词呢!是自己对一两二三之类的东西斤斤计较自己吓唬自己。
李娥收起手机笑:“看见了?”
昝文溪收敛思绪,愤然说:“看见了,早不塌晚不塌,就应该昨天早上塌了。”
李娥立即竖起手指头嘘了一声,抬头发现没人听见昝文溪这话才拉着她往家里走。
她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但感冒流出来的鼻涕不受控,一个劲儿往嘴边流,她边走边扯卫生纸堵在鼻子上,等进了家,手里攥着一大把鼻涕纸,李娥伸手拿走,扔进炉子里烧了,顺手从炕上拿了件毛线开衫抖落着披在她肩头:“怎么感冒了?我还说有事情找你商量呢。”
“什么?”她被当一个大人看待了,李娥有事情要找她商量。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李娥就拢着她的衣服说:“你想不想念书认字?我想好了,你给我说的糕点铺,冬天我去上班,你就在我这里,我下载网课,就是跟着网上的老师学习……好不好?”
虽然弄不清什么是网课,和李娥是否去糕点铺打工又有何联系,但昝文溪也想多认字,当然求之不得,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去?那个网课……”
“你答应了?”李娥笑着摸摸她的脸,“那上网课得好好学习,我上班的时候,你就来我屋子里上课,哪儿也不许去,知道了么?”
“要是网络的话,我坐家里……”
“坐你家不行,平时用还好,但是这个网课,对网络要求高,隔着墙容易听不进去,你得坐在这里。”
“哦……我哪儿也不能去?”
“你得像学校里头的那些小孩一样好好坐一整天,等我下班回来接你。”
李娥又用小孩比划她了,昝文溪虽然不高兴了一下,却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说:“那也应该是奶奶来接我放学,那我中午能回去吃饭吧?”
“中午我回来做饭。”
昝文溪感觉自己像是李娥养的小孩,正要拒绝,李娥已经把这事定下来了了:“后天就去,你同意就好,你要是不同意,我也不放心去打工。”
“我又不是小孩。”昝文溪揩着发红的鼻子,鼻涕纸又成了一堆,她掀开炉盖把鼻涕纸扔进火里,李娥又托起她的脸盯着她,忽然用鼻尖碰她鼻尖。
“别出去。”
“知道了……好好学习,那个网课怎么弄,你教教我。”
反正她可以翻墙从自己家回去。
“别跟人打架。”
“我自己在屋子里,跟谁打架去。”
李娥失笑:“也是,好吧,我教你弄。你回去跟奶奶好好说,就说是现在不识字不好出身社会,知道了没?”
昝文溪隐约觉得现在的李娥又有点不讲理了,但李娥托着她的脸哄着的语气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李娥怎么这么爱托她的脸,她坐在炕沿仰着脸看李娥:“他们搬走,你高兴么?”
“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没事,我不在意这些。”
“要是有机会,我是说万一,能把他们都杀干净了也不用负责任,你会愿意……让我去……”
“哪有这样的事,别乱想,”李娥笑着,“而且无非是长了一张嘴乱说,又没有对我怎么样,杀人家干什么。”
怎么能叫“又没有对我怎么样”。
昝文溪吸了下鼻涕,脑袋别开去扯卫生纸,脑袋晕乎乎的,她不知道在李娥自焚的那个结局中,每个人都扮演怎样的角色,她心里悬着一根绳,想着奶奶,猛地想起个念想,自私地拴在李娥身上:“如果……我就瞎说一下,要是我奶奶以后不在了,你能不能帮着照看一下昝小鱼,就是那只白猫,我怕它没有人照顾。”
李娥:“你呢?”
昝文溪明显感觉李娥卡在她颈间的手变冷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
“我……跟我一块儿养么,我又不会做饭……”她又找了个理由搪塞。
“养猫都跟我一块儿啊,到时候我开了店,你也跟我一块儿,现在我们也住在一块儿……”李娥停顿了下,原本有点逗她的语气变成了一句略显严肃的反问,“离不开我呀?”
“嗯,”昝文溪仰着脸,“世界上不能没有你。”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李娥拔高了声音去挠她,笑声把那句有点凝重的话冲散了,“戏弄我是不是!”
两个人在炕上笑作一团,感冒的昝文溪鼻子堵得笑得很费劲,连笑也笑不过,就气恼地轻捶李娥两下:“我认真的,我认真的!你多好啊,世界没有你,多少人都吃不到好吃的糖葫芦和锅包肉——”
话还没说完,李娥就堵她嘴巴说:“快别说了,怎么什么好话都不值钱地往外说。”
“好话还不让说……”
“你不知道么,人一辈子说的话是有限的,前半辈子话多,老了话少。好话说得多,后半辈子就说坏话……你现在一直说——”李娥停了停。
昝文溪笑着说:“我当傻子的时候,为了跟姜一清一起玩,他教我说过好多乱七八糟的话呢,不好的话,我前面的日子都说完了!往后都是好话。”
“他年纪又不大,能说什么不好的话,你还记得那会儿说的话?我都不记得了!”李娥怕她提起当傻子时候真是对不起之类的话,连忙去捂她的嘴巴。
昝文溪仗着感冒就娇气,在炕上懒洋洋地滚了个圈,离开李娥的怀抱,瓮声瓮气地回忆着说:“我记得,我记得,他小时候骂我‘傻子的头,像皮球,一脚踢到百货大楼’……”
“哈哈哈哈哈……真没有创意。”
“他还教我骂我奶奶,说什么‘白雪茫茫,拾破烂的老太太怎么怎么……听我一指挥,跑到垃圾堆’什么的,具体的我不爱听,就忘了。”【注1】
“真是坏。”李娥点评。
“对了对了!”昝文溪想起个新鲜的有创意的,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煞有介事地说,“他前两天还骂我个新鲜的。”
“什么?”李娥撑着脸看她。
“他说:‘滴滴答答嘟嘟嘟,你是一个同性恋’!”
昝文溪绘声绘色地把当时姜一清的污言秽语都说了,藏起了骂李娥是破鞋的部分。
李娥慢慢坐起来:“他这么骂你?”
“昂,不过我看都是大人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你看,坏话那么多,我刚刚说完了,我现在说好话吧?李娥,你做饭好吃,你心地善良,你的狗也特别聪明,你帮了我奶奶很多,你长得也好漂亮,你对我很好,谁说你不好,是他们没有眼光。等我学会认字,我就用八国语言变着花样地夸你,你这么好,一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你用错成语了。”
“没用错,”她坚持了五秒就心虚了,推推李娥,“不是要教我上什么网校的?”
“网课……”
“噢噢,快点,干正事。”她故意用李娥说“该干正事了”的口吻说,催着李娥把手机拿出来。
“同性恋是一种不好的东西,下回你别叫他这么骂你,你打回去。”
李娥头一次主动让昝文溪动用武力,她惊讶地睁大双眼,难道“同性恋”的杀伤力比“破鞋”还大?
不过还好是骂她,不是骂李娥,她知道这不是好话,毕竟当时挨骂的时候前缀可是“恶心的”。
“没事,我不在乎。”昝文溪抱着膝盖朝李娥笑,要是被骂的不只是李娥一个,自己也被骂,她反而觉得在这种无耻的不在乎中,和李娥的关系更紧密了。
手机慢慢播放起视频来,昝文溪扭头专注看。
“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李娥问。
“不知道,没事,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是呢,在这地方……比当破鞋还吓人。”
李娥喃喃地说着,昝文溪看着视频里出来一个人自我介绍:“同学们~你们可以叫我,姜老师~今天,我们来学习——”
她歪着头枕在李娥肩膀上靠着,李娥忽然弹了起来:“你自己看,我做饭去。”
“哦……我来帮忙。”她要穿鞋下炕,李娥指着手机:“不行,上网课的时候你就乖乖坐着,不能下来。”
“啊……”
那她不成了昝小鱼么!!!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情,吃饭的时候过来撒娇就行了!
第89章 李娥的十八岁
昝文溪二十四岁, 从拼音开始学难免心浮气躁,她迫切地想认字,跟屏幕里的老师反映了一下, 发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举动。李娥去糕点铺打工的第一天,她就破解了网课的奥秘,大胆地跳下炕去端了一碗水上来喝, 老师还继续讲着——原来上课不认真听讲是这种感觉, 她站在炕沿边喝完了水,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翻墙回家,从门出去。
有德巷五号自从土城墙坍塌之后,大门就被人上了把大铁锁避免人过去再被土城墙压下, 从农田绕到后墙, 看着被挖缺了的城墙倾斜下去,把有德巷五号埋成一个大土包。她慢慢裹紧外套,回过头,身后传来中学的广播体操声。
一般人都是先去小学, 然后去中学, 明明两栋建筑不连着,但却好像有一条隐形的通道。昝文溪试着靠近中学的外墙,沿着墙走了一分钟, 看见一扇小门,一个人走出来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并排摆放着的四只垃圾桶被火腿肠塑料皮淹没了。
昝文溪试图去理解学校,那扇门一直没关, 她悄悄钻进去看,只看见人们忙忙碌碌, 穿着胶鞋,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是食堂后厨。没有念过书的人游荡了一圈,其实她当初威胁程梓涵的话都是外强中干,她都不知道怎么进去,找谁说话。
她还没有行动,对方已经退走了,人们不是围绕着李娥旋转的旗幡,不是只盯着李娥去坑害,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只是和李娥的轨迹交叉就撞了车,然后各自肇事逃逸。
她走路时想着很多事,也悄悄去糕点铺远远看了看李娥,糕点铺分为前后,前面摆着时兴的蛋糕,玻璃展柜亮着灯,一块块方糕摞起来,后面是忙碌的一群戴着袖套的女人,在狭窄的窗户中一闪而过。
李娥把头发扎在脑后,额头流着汗,神情绷紧,不知道在做什么具体的工作。
昝文溪摸着兜,把里面的布料搓来搓去,用眼睛把糕点都尝了一遍,最后回家,做贼一样翻着墙跳回李娥的院子,甜甜见怪不怪地趴在地上。
网课已经播放到好几个视频开外,她登时慌乱着想要点回去重听一下,却不知道按了哪个键,按到了微信。
她犹豫着,看见有人给李娥发微信,但字她不认识,有几个消息,她没有点开。
四下摆弄着,好不容易找回了网课的入口,她这回沉下心重新开始听了,手机却提醒电量低。
手机充电,她去洗了抹布把家里擦了一遍,又扫地拖地,给炉子填了煤块,拎着热水壶掂了掂,生火烧水,等着李娥中午回来。
李娥还没进门,拖长了调子喊她:“昝~文溪——”
她坐在凳子上扭头笑,李娥打门口进来,带着一股凉风脱外套,好旧的一件冲锋衣裹了裹扔在炕尾,快走几步,把冰凉的手伸进她脖子里。
昝文溪被冰得哇一声,李娥闹她一下就把手抽出来托着她的脸:“不好好上课?”
“手机没电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李娥没有怀疑她上午开小差,让她挪开自己要开始做饭了,昝文溪建议说:“其实你要不要来我家吃呀,中午时间这么短,我中午跟奶奶把饭做好了,你直接来我家吃,还能多睡一会儿。”
李娥低头拆金针菇:“这不好。”
怎么不好了,李娥也不说,但知道这提议被否定了。
奶奶肯偶尔来李娥家吃饭,但不会天天来,李娥也愿意偶尔去她家吃,但不会天天去,其中的界限,昝文溪并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自己天天待在李娥家里,理所应当地吃着李娥做的饭,这件事不太正常。
奶奶知道她中午在李娥这里吃了,隔墙问她晚上还回去吃么,她说回去。
李娥下午刚走,她就翻墙回家了,奶奶终于提出意见说,现在李娥也不用卖盒饭你帮忙了,她正经上班,你还去打扰人家,人家特意回来做饭,你也不着家,这不好。
李娥说的“这不好”和奶奶说的“这不好”指向两个行为,让前任傻子晕头转向,她仔细思考一下午,审慎地把这两个“不好”称量了一下,又翻墙回去,继续看自己已经跟不上进度的网课。
眼睛看着,心飘向天外,直到李娥回来才收住心思,把琢磨了一整天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我想,这个网课,能不能存到手机里呢?我带回家去看……我一直在这里也挺好的,就是奶奶又一个人了,我有点担心。”
她咬着舌尖往外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李娥的神情。
李娥把两只手搓了搓,带着糖霜与奶油味的袖套拽下来,李娥先是挤出个笑,又很快收回去了,把外套叠了又挂起来再叠了,两只手各忙各的,等实在收拾利索没有多余的事情可做,她靠过来,两手撑着炕沿望着昝文溪,刚要说话,又咽回去了:“奶奶怎么了?给我说说。”
“没怎么,就是……她年纪大了。”
李娥的眼神叫人觉得自己说这话好像罪该万死的,眼睛里藏着一汪甜水,昝文溪想回避开,又不自觉地看着,李娥忙了一天进家,额头有汗,打湿了几绺发丝,眉头微蹙,昝文溪险些没招架住说什么“总待在你这里不着家怪怪的”,还好咬着舌尖忍住了,她想这回咬破了,嘴里头甜丝丝的。
“我是怕你担心奶奶,不专心听课,就不容易学……人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学得进去,”李娥也找到一句话说,顺手捏她的脸,“那我发给你,你回家自己看。”
“不用下载?”昝文溪问,“不是说,隔墙……网不好。”
李娥挑起眉头笑了下,用手机把脸遮住了,没有回答,很快就给她发过来一个地址,叫她用自己手机每天一定要准时打开看,如何操作一番——她学会了,学手机这东西能触类旁通,她才知道大家的文字都是用那个拼音打出来的而不是语音说出来的,决定好好学了,看看课程列表,足足四十五堂课才把拼音讲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死前学会打字。
她第二天就开始中规中矩地上课,奶奶捡来过很多别人用过的草稿纸,她翻过背面用铅笔头学着写,每一个都奇形怪状意义不明,她克服着对自己的字的恶心又练习了五六页,终于能看出自己的字和老师的字有些相似之处,这才继续往下学。
人家说万事开头难,她没有上过系统的课程,不知道什么叫注意力集中,而且还有昝小鱼跑到作业本上捣乱,好奇地用爪子拍屏幕上老师的脸,动辄就把软件退到后台去了。
一整天摸一会儿猫,又隔着窗户和狗玩一会儿,然后上午又有人跑来找王六女这位大仙,甜甜一定会吠叫,然后吵得她学不进去,等客人一走,王六女第八百次大喊着要把甜甜这条狼狗弄死,然后骂姜四眼,姜四眼一定会拿孙子撒气,姜一清就会用无数脏话咆哮,带着姜二楚跑出来——然后姜一清就会砸她家大门等着她愤怒地跑出去,她才不去,就忍受一阵噪音,然后小孩去上学了,晚上徐欢欢回来,王六女会跟徐欢欢虚情假意地客气几句邻里之间的寒暄。
她忽然想起徐欢欢,犹豫再三,拿着手机去了有德巷四号。
自从周同凯和徐欢欢夫妻大闹一场之后,周同凯在有德巷更好比隐形人——很少再回来,回来后也是冷嘲热讽的,婚姻像纸片似的单薄,装也不装,徐欢欢脸上也没什么怨怼,回家之后把一堆卷子摊开一边骂学生榆木脑袋一边批改,两根笔夹在三根手指中间飞舞,啪嗒掉下来一根红笔——
她低头去捡,外头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有德巷二号据说不傻的傻子终于从“听说”里钻了出来,眉清目秀地出现了,手里拿着手机和一袋子鸡蛋,不由分说地先给她递过来。
也不是逢年过节,更不是人逢喜事,徐欢欢嘴角下撇地看着傻子,察觉出她五官的差异,但又想到捡破烂老太的经济情况,想起有德巷五号的传言——之所以搬走了,是因为小孩撞邪,那个“邪”就在眼前站着,人畜无害,亮着一双骆驼似的纯良无害的大小眼,左眼跟新安上去似的亮着,右眼有点微微眯着。
“怎么了?”她没接鸡蛋。
“徐老师……”
昝文溪一开口,把徐欢欢吓了一跳:“谁是你老师?你给我交学费了?”
“学费……”昝文溪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把鸡蛋往高了拎一下。
“什么意思?你想学什么?报名上……哦,年纪也大了……”
一旦把对方当成学生,徐欢欢就找回了自己的气势,昝文溪把鸡蛋轻轻搁在地上,把手机端出来,给她亮出一个视频,是学拼音的。
“能教教我认字吗?我光听这个,有点听不懂……我没有什么钱,但我能给你干活,做饭我不太会,我能打扫家里,洗衣服……”
“认字干什么?”
“不知道。”昝文溪回答得倒是快,徐欢欢就要把门关上,昝文溪说:“我想认识自己名字。”
她重新把门打开了,这是个简单而朴素的请求,不费时间,不像那个网课,看起来是个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长期工程。
“还想……认识,比如,户口本,存折,身份证上,都写了什么。”
“给我买根笔,”她把手上摔得不出水的红笔递过去,“买这一样的,两块五一根。去。”
她把人打发走了,正要关门,看见地上的那一兜子鸡蛋。
她亲眼见到了傻子,她看出傻子不傻,确实有着求知欲,但关于“户口本”“身份证”“存折”上的信息到底代表什么,却不是那几个方块字那么简单。
昝文溪想要的东西不像是一个“被撞到头就变聪明”的人想要的,看起来很富有远见,即便很多认字的人都不一定能把存折和户口本上每一条代表什么琢磨明白呢。
而且,为什么不去问李娥呢?李娥不是天天当她妈妈似的看管着,怎么这几天分开行动了?
徐欢欢在门口一留,昝文溪就带着笔跑回来了:“徐老师——”
得。
徐欢欢把笔戳在昝文溪锁骨窝:“教不了别的,今天教你写自己名字,回去练习。”
“好。”昝文溪就答应了,低头拎起鸡蛋就跟着她往里走。
推开厚厚的试卷,露出书桌,让昝文溪坐下。她记忆中的昝文溪永远是跟着姜一清厮混着,别人不跟她玩就大哭大闹的傻子,身上带着垃圾和泥土的臭气,但自打进门,昝文溪身上就是淡淡的肥皂味,是刚洗头或者刚洗衣服不久之后才有的味儿,这不像傻子。
她按住了昝文溪的后颈,昝文溪正在探头好奇地看着那一堆卷子。
“也给你一张写一写。”她抽过一张白纸,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昝文溪的“文溪”是哪两个字。
为人教师这么多年,没有花名册对照,徐欢欢捏着笔手腕一转:“你名字太难写了,从简单的开始吧,写李娥。”
本来只是个借口,但昝文溪挪挪屁股前倾身体看得更仔细了,一点儿也没挑拣能学写谁的名字,好像是个名字就行。
“李娥,李,是木头的木,和一个孩子的子……娥,是一个女,男女的女,和一个我,我们的我……”她比划着,昝文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拆解笔画。
横,竖,撇,捺。
“八字没一撇的撇,是这个撇么?”昝文溪指指那个小弯弯。
她就给昝文溪写“八”,昝文溪皱紧眉头看李娥的“李”字上半部分:“十八。”
“什么?”
“这个字,十八,”昝文溪不好意思地收起手指头,“我瞎说的,我记得它念‘木’。”
徐欢欢仔细端详昝文溪:“有点聪明,那你记住了,这个字就是一个十,一个八,十八。”
她记住了李娥的名字,等回去了,她写给李娥看。
“娥”字倒是实在没练习会,“李”字写得很熟悉了。
“就这样,十……八……我就会写了。”昝文溪放下笔,不会用笔的人,把手指头按得凹下去一片红痕。
李娥从糕点铺拿来的一些碎了的不好的饼干,从塑料袋里挑拣出看起来还有葡萄干的一块,喂给坐在炕上写写画画的昝文溪,顺口一提:“我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十八……哦,人们以为我是二十一了。”
李娥嫁过来的时候,十八岁了,即便人们说她二十一,但也是大姑娘进了光棍窝,好些人去闹新娘。
刘文华大她十五岁,脸上皴皱如菠萝外皮,她光滑柔润,与刘文华的区别就像鸡蛋与土坷垃。
新娘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慌,躲闪着那些人的上下其手,喊着要新娘当众用嘴给刘文华喂酒不说,要她蒙着眼摸男人们的皮带扣,看看能不能摸到哪个是刘文华——她不愿意,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往那里伸过去——伸过去——她竭力蜷缩手指,也不知道是否是他们用力太猛转移了位置,她摸到的总不是皮带扣。
最后是赵斌说:“人家的新娘,你们闹球了闹,没完了!喝你的猫尿去!”
人们都笑他怕老婆,怕女人,才说这样的话。
她惶惶然地看着一群陌生的男人,记住的除了刘文华,就只有赵斌那有点贼眉鼠眼的脸。
第90章 往后别再维护我了
李娥握着昝文溪的手写“娥”, 昝文溪学会了,拆成“女”和“我”,买一赠二地学会了三个字, 带着大酬宾的丰收跑去找徐欢欢学写自己的名字。
徐欢欢让她把身份证带过来,她没有这东西,徐欢欢大为吃惊, 拖着她的衣领子到有德巷一号门口。
奶奶正在院子里喂狗, 把一个玉米馒头掰得想要去煮馍一样精细,就是为了让小狗淘淘不停地跳起来去接, 奶奶嫌它没有活力,遇到人就往下躺着翻肚皮,眼皮耷拉着。
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老态。”
徐欢欢贸然闯入, 后面跟着昝文溪, 淘淘过来绕了个圈就回去追玉米馒头了,奶奶迎过来,得知徐欢欢为了户口的事情过来,也吃了一惊:“咋回事了?啊呀!得要这个东西了, 我糊涂的, 可都这么大了,咋弄呢。”
这才想起来婚丧嫁娶总离不开一个身份,她都没有身份证。
徐欢欢解释前因后果, 原来她不知道昝文溪的名字具体是什么字,奶奶噢噢了好几声,说她知道,从炕下面翻腾出一张纸, 模模糊糊地写着:
昝秀贞
昝文溪
“谁给写的?”
“没有谁,回家路过一个算命的, 给取了个名字,说她命里头有火的劫难。”奶奶的手指头戳着下面那个名字给徐欢欢解释,昝文溪在手心慢慢描着字样,徐欢欢扭过头想说什么,最后又憋回去了:“行,就教你这三个字。”
昝文溪本来也很担心徐欢欢忽然大发热心要催着她去上户口还是办身份证,办了还得销,徒增烦恼,她在人世间原来就跟不存在似的,也没必要重生后再给自己上个牌。一听徐欢欢的语气就是不想多管闲事,竟然有点感激,连忙拉着徐欢欢好言好语,徐老师长徐老师短的,即便这样,她写字写不利索的时候徐欢欢还是会用笔敲她指关节。
先学会了昝。
又买一赠二地学会了“处”和“日”,原来所有的字都是拼在一起的,连带着她也对笔画有了体会,一旦把所有字都拆成偏旁部首,她感觉自己能学会写所有的字,扒拉着徐欢欢的卷子,举一反三地写了一团乱麻似的“教学”,徐欢欢说她笔画顺序全错了,但字形是对的——她才知道原来还有顺序,不敢轻视了。
“文”字很简单,她很快就学会了,就是这个“溪”字她没弄明白,左边是水,但是水字又长另外的样子,徐欢欢见她问题太多也懒得回应了,开始从鼻孔里哼哼示意她应该赶紧滚蛋,右边的字形没办法拆,好复杂的一个字,她描了两遍就捧着纸跑回家。
她在桌子前画字,奶奶忽然侧身坐在她对面说:“咱们想办法弄个户口哇。”
“户口,不着急,”她搪塞着,“我还小呢,现在也不结婚。”
“那也得提前想办法了,不然你没有户口,哪天我死了,这房子就落不到你头上了!”奶奶用手指头按住她的笔尖让她先别写了,好好考虑考虑。
她眨巴着眼,想要安慰奶奶这房子最后也没人继承:“没事的呀,奶奶,说不定我走在你前头呢。”
奶奶重重地把桌子一敲:“胡说八道!我八十来岁了,你才多大点,呸呸呸,一天到晚的想什么呢!”
如果昝文溪不知道奶奶的死期,当然也可以嘴巴甜甜地说长命百岁之类的话,生死大事,她搪塞糊弄不过去,说出来也违心,只是看着奶奶笑,把笔帽扣上,蠕动到桌子另一侧把自己挂在奶奶身上。
“我不懂事,乱说的,”她有种提前做了猫的感觉,黏在主人家身上,连带着看昝小鱼也更加亲切,懒着身子靠在奶奶身上撒娇,“户口的事,着急什么,前二……前十七年都好好的,不能说就这几天没户口就过不了了吧?我听说接下来还要人口普查,到时候上户口容易,那时候再看呗。”
奶奶可不让她又黏糊,一巴掌拍在她肩头:“快起来写你的字哇,一天到晚的,怎么了这是。”
她继续描着自己的鬼画符,翻腾出那张陈旧的发脆的纸片,学着写奶奶的名字,奶奶的名字比她的好写,不管笔画顺序对不对,总归是写出来了。
李娥,昝文溪,昝秀贞
一张纸上这么并列着三个字,昝文溪注意力开始涣散,就用笔尖乱画,画了一座大房子把三个人的名字囊进去,忽然想到了奶奶的房子可以怎么安置。
要是她和李娥都把房子卖了,两家一起,不说买个什么好楼房,差一点的旧房子是能买的,搬离了有德巷,李娥是不是就……她兴奋得睡不着,就是想不出怎么跟奶奶开这个口,房子是奶奶的,不是她的。
正在胡思乱想,昝小鱼忽然踩住她的脑袋往前走,这小东西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去哪里都不走寻常路,湿漉漉的爪子一看就是踩了刚扫干净的地面,还带着点土腥气,就往她脑门上按了个戳,她寻找昝小鱼的身影,看见它撅起屁股往奶奶被窝里钻,只好原谅它,起来洗脸。
正洗着脸,手机嗡的一声响,她擦擦手看,李娥发来了一条消息但是又撤回了。
她匆匆把脸擦干净走出去发语音:“撤回了什么?”
过了大概有两年那么长吧,李娥回复说:“没有什么,问问你后天有没有时间,跟我去个地方。”
“好的呀,我都有时间,你放假么?老板让你来?”
“没,是晚上。”
晚上,李娥约她晚上干什么去?她一口答应,晚上不安全,下意识地想把刀带上,摇摇头。她半夜打着手电筒做贼似的在南房摸索,找见更加趁手的武器,一条有点弯曲但整体上看还算笔直的钢筋,锈迹斑斑。
就带着这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她不愿让李娥看见,藏在袖筒里,但钢筋比她胳膊略长,藏在裤腿里,拔出来也不方便,思来想去她少穿了一件秋衣,把钢筋的另一头贴着肩膀用手绢包好,另一头直愣愣地插出去,但袖筒是厚的,她稍微弯腰也看不出来。
就是有点冷。
用体温暖着这根钢筋,走着走着就几乎感觉不出来了。
李娥回家之后摘了袖套,袖套上的面粉沁出糖一样的甜味,身上也带着糕点铺的甜味,昝文溪下意识地就想腻过去抱着,右胳膊打直,钢筋戳得她隐隐作痛,她维持着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去哪里呀?”
“等我换个衣服。”
李娥特意换了衣服,李娥这人实在是也说不上多时尚,好旧的一件过于大的灰色薄款羽绒服,袖口被磨破了又打好了补丁,李娥跟她说:“这是男款的。”
“哦。”
怪不得穿在李娥身上松松垮垮,看着怪邋遢的,还有个带绒的帽子,李娥一针一线地取下来扔在一边,裤子和板鞋没换,推了她一下:“走。”
昝文溪错后半步,怕李娥看出自己胳膊僵硬。出门时是晚上八点,天黑得犹如锅底,伸手不见五指,有德巷里没有灯,只有有仁巷的后墙的窗偶尔露出一两只眼睛似的黄光,照在路上也不那么明显。
李娥双手插兜走在前面,一声不吭,也不说去哪里,只顾着往前走,昝文溪亦步亦趋,紧走慢走,钢筋时不时就会戳一戳她的胳肢窝,她慢慢从袖口往外伸,把其中一截藏在手心,肋下的肉好受多了,她也能直起腰,步子变快了不少。
八点多,街道上就没什么人了,只有临街的店铺,人家,窗户里透出晃动的人影,吵吵闹闹,欢声笑语,一家人的影子簇拥着一家人,偶尔有人骑着电动车飞快地掠过。
然后就到了从前的老刘早餐店的附近,李娥头也不抬,路过修车摊也不抬头,走啊走,折到棚户区去,又走出去很远,昝文溪感觉自己几乎要走出这座小镇了,李娥才停下,用手指向远处高高低低的影子:“那里,中间的那个。”
其实她没看见哪个,黑夜中的影子一样模糊,李娥带着她走到一个影子前,一大方块砖,上面写着红字。
四下一看,所有的黑影都是一块块墓碑,红字是他们的身份证,她不认识它们,闯进来看清时,已经位于正中了。
“这两天学写字,学得怎么样?”李娥没来由地问她。
“挺好的,我会写你的名字,我的名字……我奶奶的名字我会了一半。”昝文溪在心里复习了一下写法,李娥用脚尖踩着土块,把它踢来踢去,那格外宽大的羽绒服让李娥宽了好多,但风一吹就露出瘦相。
“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家写?”
“啊……”
她以为这事情已经翻篇了,李娥不是也支持么,还给她发来了网课的链接。
“就是……奶奶……”
“徐欢欢好么?她教得好么?”
“挺好的,她是老师嘛。”
“你的名字,我也会写。”
“嗯,我知道。”
李娥就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低头笑了:“为什么总要走?”
若之前的“走”,都是昝文溪自己知道缘由,现在的“走”,她一时半会儿没弄清楚是自己哪一次做错了,但李娥没有追查问罪的意思,只是凝望着她,有点可怜。
“你是说……我回家看网课么……可,哎呀,我总是留在你家吃饭,你工作也忙,还要跑过来给我做饭。我家明明在旁边,但我老也不回去,把我奶奶一个人撂着,我……我是很愿意吃你做的饭,也愿意等你,但总是……”
“工作,不是你给我找的么?”
“你不喜欢的话……”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以为……”
李娥后半句话不知道被谁抢走了,昝文溪觉得心里不太对劲,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她要是解决的话,难道中午饭在李娥这里吃,晚上回家吃?还是中午跟奶奶吃,晚上跟李娥吃,啊,还有徐欢欢的事,难道李娥嫌自己找徐欢欢学认字,不找她么,这确实是自己想岔了,但……
她心里翻涌着很多念头,不知道李娥最介意的是哪个。
“我以为你想跟我待在一块。”李娥说。
“我想的,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但我……我……”昝文溪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嘴巴张了张,后半句话还没成形就散了。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待在一起,”李娥忽然转过身,示意她看墓碑,“人们骂我是破鞋,是对的……刘文华,喏,还活着的时候,我啊,就跟别的男人搞上了……那会儿他已经结婚了,有夫之妇,跟有夫之妇,勾搭在一起。人们骂我,是我该得的。”
这是刘文华的墓。
昝文溪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李娥蹲下身子,从兜里抓出个塑料袋,倒出一些碎了的蛋糕放在墓前。
“我做错了事,他们怎么对我,都是我活该的。”
“李娥……我一点儿也不……”
“赵斌是我自己勾搭上的,我甩不掉他;破鞋的事是我干的,邻居说我闲话。都是我自作自受。当着刘文华的面,我没有一句谎话。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为什……”
“往后,也别再维护我了,”李娥慢慢坐下,那乱糟糟的羽绒服蹭脏了也不以为意,擦擦墓碑,忽然抬起头笑着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叫刘文华当个见证,好叫你知道我没哄你……往后你要是想吃什么,我也给你做,不是说以后就不做邻居了,就是人们说我的时候,别反对他们,他们说得都对,我……哎呀,走了,走了。”
李娥猛地站起来推着她往前走,昝文溪失神间手一松,一根钢筋慢慢滑落出来。
昝文溪甩了甩袖子,把钢筋藏回去了。
“天黑了,我怕路上有危险。”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李娥肩膀骤然垮下来:“是我不好。”
“没有没有……我……你……其实……”
她真恨自己的嘴笨到如此地步,慌乱下她抬起胳膊想比划着解释。
钢筋打不了弯,呲啦一下从肩膀扎破,穿了出去。
李娥扯起她的衣服,把钢筋拎走扔在地上,剥掉她乱七八糟的外衣,看见她里面单薄的一件单衣。
拉开羽绒服拉链,像张开两片翅膀,李娥把她兜进怀里。
李娥的毛衣柔软而甜香,带着奶油蛋糕的气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