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淘淘与甜甜
现在小白猫有了点精神, 能够把自己小老鼠一样的爪子和尾巴往奶奶脸上招呼。可怜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被这小东西蹬鼻子上脸地踩来踩去,要打吧,怕是经不起一巴掌, 说吧,你和一只小猫有什么好说的?
昝小鱼晚上睡在昝文溪的头顶,早上去奶奶的头顶, 把每个人临幸一遍之后, 去炕尾的角落里刨沙子撒尿拉屎,再几个小跳, 弓着指头宽的背一惊一乍地看炕上太阳光的晃出来的光斑,跳来跳去,奶奶说真不该叫它昝小鱼, 应该叫它昝欠揍。
话是这么说, 小猫能有多重呢?跳到奶奶膝盖上奶奶说疼,但小猫卧在奶奶腿上,奶奶就说暖和,渐渐就允许它享有四处乱窜的特权, 谁让它暖和呢?它就喝着牛奶和糊糊, 一天一个样的长起来了。
那天昝小鱼蹲在窗台上,发现了除了炕上的一切之外,世界还有那么美好的景象, 隔着玻璃它晒完太阳,定睛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忽然观察到了淘淘,淘淘也对这个小东西充满好奇, 一向没有攻击性的小狗忽然开始逞威风,昝小鱼一往窗台蹲, 它就穿着奶奶给缝的小衣服飞奔过来朝着昝小鱼狂吠不止。
若是昝文溪留神细听,用自己那能分辨善恶的眼睛仔细留意,能够看出这两只动物彼此交流,剑拔弩张。
小狗淘淘依仗自己在家里劳苦功高,资历深厚,看不过昝小鱼好吃懒做整天晒太阳还在屋子里头被宠爱地摸来摸去,大声斥责它应该去抓老鼠:“主人很担心老鼠汪汪,你蹲在这里什么都不干汪!我还咬死了一只老鼠汪!”
昝小鱼年纪还小,词语很不丰富,她看出小狗淘淘其实嫉妒得要死,一边隔着玻璃冲她狂吠一边摇着尾巴,贼心贼胆昭然若揭——怕主人忽然进来,看见它对自己不友好,就会挨骂。
“我还小。”她喵呜了一声,翘起自己细细的尾巴跳下窗台,去叠好的被子顶上趴着了。
小狗淘淘气得要死:“没用的猫汪!我咬死你汪!你有本事下来汪!我也要进家里去汪!”
夜半小狗淘淘决定了狗要让自己的地位上升,需要一些厚颜无耻,既然主人给它衣服穿,给它特地搭好了狗窝,想必只要它愿意踏出那小小的九十九步进到家里,主人就会允许它也在屋子里有一席之地。
以一只狗的智商她根本不知道主人除了锁大门之外还要锁家门,她用爪子奋力抓门,发现这扇门简直太过坚固,她要进家纯粹是痴心妄想。
她爬回狗窝,隔壁的狼狗甜甜忽然站起来,汪了一声。
小狗淘淘从来都是个跟风没主见的狗,也跟着汪汪叫了几句。黑夜里有个声音,很是沉闷,骂了句什么,小狗听不懂,只知道离得很远,狼狗在骂这个。
狼狗甜甜是世界上最凶恶的大狗,淘淘想起它就夹起尾巴两股战战。
但没过一会儿,狼狗又汪汪了几声,似乎不是提醒它主人起来,只是警惕什么,淘淘跟着汪汪了几声,狗腿子地表达立场。
狼狗甜甜忽然开始对它说话,隔着墙声音很是威严:“你不要再乱叫了。”
小狗淘淘不敢吭声,把头埋在爪子里面,但甜甜的教育还没有结束,告诉它,自己的祖先来自西伯利亚,拥有高贵的血统,它如今每天都努力吃饭辛苦锻炼,是为了保护它的主人李娥。
它又说:“如果我的主人能够听懂我说话,她就会解开我的链子。我能看到很多坏人在四周,我咬他们的时候主人就会骂我。”
淘淘不敢吭声,隔着一堵墙,甜甜是否知道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看家护院的作用,但非常自由,有一整个院子可跑呢?要是这样,甜甜要嫉妒死了。
果然处境的好坏是比出来的,淘淘心里平衡了很多,再也不想着嫉妒昝小鱼了。
甜甜说:“你这样的狗只会要主人的宠爱,不会保护你的主人。我的主人是全世界最好的主人,我以前的主人是刘文华,他从养狗场里把我带回来,希望我能够看家护院,但是他总是喝酒忘记给我吃饭,每次都是我主人给我吃东西,她给我吃好的,给我用砖头搭建了宽敞的睡觉的地方,我生病的时候她灌醉了刘文华,把我抱进家里,在她缝的被子里取暖。你的主人呢?你的主人怎么样?”
问题抛过来,淘淘不敢不接,淘淘说:“我的主人把我从垃圾堆捡回来,给我东西吃。我的小主人是个傻子,但是她也会抱着我,跟我玩。”
相比之下淘淘的语言真是格外匮乏,它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啃着一块老骨头。
甜甜说:“你的小主人经常我来家,她并不是个傻子。唉,像你这样愚蠢的狗,怎么能够保护主人呢?”
“我的小主人是傻子,大家都这么说。”
“你的主人有一只和我一样的眼睛,能够分辨善恶,你真蠢。”
“那也是我的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提起主人,淘淘很有勇气地顶嘴。
狼狗甜甜说:“你的主人天天来我的家里和我玩。”
淘淘气得要死,冲到墙边开始吠叫,要从狼狗甜甜那里把主人抢回来似的。
院灯忽然亮了,昝文溪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狗叫了是什么动静,既没听见周同凯的车回来,也没听见哪个邻居家里打架,小狗淘淘跑过来蹭她的脚。
她说:“没有人的时候不要乱叫。”
淘淘急中生智,从狗窝里拖出自己之前咬死的老鼠给她,果然得到了夸奖。
“等昝小鱼长大了,它就能出来捉老鼠了。”
昝文溪摸摸狗脑袋,回去继续睡觉了,灯关了一会儿,小狗淘淘保持着谄媚的姿势侧耳细听,听见昝文溪睡下了,朝着甜甜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也是我的主人,你保护你的主人,我虽然看不到好坏人,但我的主人知道什么人好坏,要是需要我咬,我第一个上去。”
狼狗甜甜却不再说话了,淘淘凑到墙边去,心虚地想着自己并没有冲上去制服坏人的胆子,它心里对狼狗甜甜的体魄与咬合力十分嫉妒。
“喂,你说话呀,怎么不说了?我赢了吧?”
“你不要再乱叫了。”狼狗甜甜有点疲倦。
“你刚刚在咬什么?我没有听见声音。”
“有鬼。”甜甜说。
“什么鬼?”淘淘不相信,但也夹起尾巴随时准备躲进狗窝里。
“我们隔壁,就是经常作法的那一家。那个胖女人招来的鬼,他们飘来飘去,有时候会进我家里,因为我主人身体虚弱。”
“怪不得你总是晚上莫名其妙地叫。”
“所以让你不要跟着乱叫,小心鬼来找你。”
“啊!”小狗淘淘被恐吓到了,立即钻进了窝里。
“人死了,就会变成鬼吗?我主人也会变成鬼?她已经很老了。”
“正常人都会下地府去等着投胎。”狼狗甜甜尽职尽责地解释。
“那,你看见的鬼是什么?”
“是该灰飞烟灭的人,剩下的残魂拼凑起来的。”
小狗淘淘明白了,就像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主人用碎布头拼在一起的。
“你的主人好可怜,还要被鬼害。”
“不是的,最坏的是人,人才会害人,鬼只会加重病症……如果不是刘文华,我主人身体很健康。”
“那你主人好可怜,又有坏人,又有坏鬼。”
“我会保护她。”狼狗甜甜很坚决,没有一点心虚。
当然小狗淘淘知道,甜甜是遇到危险哪怕豁出性命也会保护主人的狗,看它的体型就知道了。
两只狗交谈了半夜,低低的几声汪汪,狗与狗之间有自己的语言。
小狗淘淘想起自己还真正是一条奶臭未干的小狗时听过的一个故事,它听说自己主人曾经有一条狗也像甜甜一样高大威猛,据说这条狗也是通灵的,经常能够看见鬼魂,这条狗本来阳寿已尽,但鬼差来接它的时候,它请求让自己受苦的主人跟着一起走,鬼差居然就放一条狗又白白活了半年。
但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应该已经去世的主人又回来了,但这片再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条有灵的狗能够知道鬼魂的秘密。但是小狗淘淘知道有些狗这辈子是狗,但上辈子或许是人,或者下辈子是人,对鬼魂有着模糊的想象。
它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自己的小主人,让小主人多多留意邻居家四周的坏人,不要让可怜的邻居真正死掉——这位邻居也会经常来摸它呐!还会给它带来好吃的!
一边打盹一边值守的甜甜忍着困意告诉它一个惊天大秘密:“你的小主人曾经死过一次,她的灵魂是下不了地府的,就像刚刚飘过我们家,被胖女人叫去的鬼一样,她的灵魂是破破烂烂的。”
小狗淘淘狂吠起来:“你胡说!你胡说!我小主人才没有死!”
“别乱叫了。”狼狗甜甜猛地站起来,铁链哗啦一响,隔着墙把淘淘威慑住了。
淘淘十分委屈,它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听见了太多不该听见的秘密,它又不懂这些,只知道狼狗甜甜一边享受着小主人的抚摸和陪伴,一边说人家死了。
它刚要说什么,狼狗甜甜忽然吠叫了几声,它看不见狼狗甜甜看见的东西。
狼狗甜甜看见一列班车从屋顶开过,走下来若干个揉在一起的孤魂野鬼,它们先停在了自己的屋顶上准备下来,它对着它们狂吠,它们看出它是一条有灵的好狗不敢惹它,拍着肚皮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喃喃低语的王六女家里。
第72章 pe烂
昝文溪和李娥生分了。这倒不是因为谁犯了什么错, 或者什么话没说开,只是一觉醒来,昝文溪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该干活干活,该说话说话,但这身子上就像穿了一层雨衣似的, 活动起来不自在。
在车上她平时就是想起来就靠在人家肩膀上, 现在也好像肩膀生锈了,无论如何也靠不下去。
李娥做菜, 把白菜中间最嫩的留给她,之前李娥喂到她嘴里,她接着就是了, 现在就觉得不对劲, 一定要自己拿过来再吃——这一件件一桩桩,做起来倒是没什么,可细细琢磨,就是感觉好像哪里生分了。
昝文溪当然不是要故意和李娥生分, 她巴不得自己是李娥的好朋友呢,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个目的?李娥从提防她,感谢她,到心安理得地对她好, 不嫌弃她,处处为她着想……哪儿也没错呀!可就是从她脱到只剩内衣的那一天开始,事情就不对劲了,好像她对着火炉烤火本来是好的, 结果凑得太近把皮肉烧焦了。
她不知道李娥是不是能意识到两人之间气场微妙的变化,现在李娥比她大三岁, 都是人间实打实的经历,不能不懂,但李娥在装傻充愣这回事上无师自通,还像之前似的对她,用零钱给她买糖吃,卖盒饭的时候拿凳子给她坐,有好吃的还是给她喂过来,哪怕她不再把嘴巴凑过来,而是用手接过,这像是握手仪式客客气气,李娥浑然不觉。
那天下午,李娥在家里切豆干,昝文溪在用废弃的菜刀劈鸡块,都没吭声,一个笃笃笃,一个咚咚咚,各发出各的噪音。
过了会儿狼狗甜甜忽然冲着外头狂吠,李娥抬起头,看见有人试图推门进来,看见锁着,竟然把手伸进来要解开锁。
昝文溪和李娥一起放下手里的刀,昝文溪提着刀走出去了,她手里那把血淋淋更具威慑,开门一看,是个提着礼物的人卑躬屈膝,看见她就喊“王大仙”。
“走错了,隔壁。”昝文溪一指,把刀拎起来,对方吓了一大跳。
昝文溪回来,决定写一个牌子让人不要走错,不然猛地伸进一只手也太没礼貌了,斩完鸡块,她起身离开,回去看看木柴中还有没有什么完整的木片,不然硬纸板之类的风吹雨打就会字迹模糊烂成一团。
李娥喊住她:“去哪儿?”
昝文溪回头刚要解释,李娥又补了一句:“怎么了这两天,毛也不顺,哪儿又不高兴了?”
说着,李娥捏住了她的辫子在手里绕了一圈,轻轻松松地把她绊住,要办的正事儿立即忘了个干净。
“我……没有不顺毛,”昝文溪解释,朝李娥笑笑,决定反将一军,“你是怎么了,忽然这么问?”
“没事。”李娥松开放她走了,她回来提着个木牌来了,看起来过去是一个小柜子的门,四周还有花纹。
傻子说明意图,建议她把这个牌子写一个“跳大神不是我们家”钉在门上,以免这种三教九流不知道哪里来的人乱走,或许就有什么不好的人看见李娥的美色,歹心乍起呢?
李娥摇摇头把牌子搁在院子里:“她没立牌子,你立个牌子……像是专门跟她对着干的。”
“她们家都不是些正经人,明明她们家来的客人老偷东西,之前就偷走我奶奶的垫子跟鞋子,还有腌菜和袜子也偷……她还诬陷我偷东西。”昝文溪记恨着,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傻子的眼睛。
李娥只是说:“别惹她,她一天到晚没事做,你是要做正经事的。”
昝文溪消停,摸着辫梢想事情,李娥又捏住她另一搓头发别在耳朵后,她毛糙的发丝被李娥一抹,神奇地抚平。李娥的手指头尖勾着她的后脑勺,不知道是按住她哪个穴位,只觉得身上软,看李娥也变了形,好像一团水做的人——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来,昝文溪狗甩水似的把脑袋撇开,继续拿起刀,把伸开的鸡爪子劈在案板上,狠狠剁了下去。
“我怕痒。”昝文溪说,把案板上的鸡块扔进盆里,挥刀又斩下去,把一只两只三只鸡变成八九十块肉,鸡皮熬出油,红烧之后连骨头架子都是酥的。
怕痒这事儿是随口说说,但说着说着就成了真,晚上昝文溪觉得身上痒,坐起来发现不是自己心理作用,用手电筒照着看,胳膊给小虫子咬了几个包。
次日中午她跟李娥借洗衣机用,要把家里的老被褥都拆洗出来——捡破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虫子们看着院子里的新天新地无处可去,只能往家里钻,家里还没仔细打扫。
奶奶当然是极力反对的,不是过年过节,昝文溪费力折腾她这八十八的老骨头,但昝文溪现在好像得了什么毛病,发现一只虫子就要把全家都打扫了,甚至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力气,一个人奋力把柜子拖出来,把被褥衣服都堆在上面,碗筷也另外找了个柜子放,把昝小鱼捆在家里,把淘淘捆在院子里,没有小动物干扰,昝文溪大干一场。
被罩褥单拆洗下来,陈年的被子像是纸缝起来的,棉花也成了一片一片的毡片。
因为敞着门,邻居都进来看了一圈,王六女对奶奶说傻子给干活呢?姜四眼随时随地都捏着一把瓜子嗑,在门口留下一堆讨厌的瓜子皮,李娥说她动静太大了,总得慢慢来,这样都拆了,晚上睡什么?
还是从李娥那里借来一床被褥盖着,奶奶睡下了,昝文溪还在院子里忙碌。
奶奶捡破烂太久,家里的破烂太多不舍得扔,她发现许多碗筷根本没有用过,她们两个能用多少?又不是长了十八张嘴!她拿了个大盆倒上洗洁精,把所有的容器扔进去洗啊洗,夜晚回荡着碗和碗碰撞在一起的咣当咣当声,她洗干净几块长长的木板,把碗倒扣着摞在上面,家里变成了瓷器生产工坊,摆满了碗碟。
断断续续收拾了三天,李娥用塑料袋剪成鸡毛掸子让她掸灰,她用过去奶奶捡来的水泥自己摸索着把破裂的地面抹了抹,蛛网和灰尘都掸去,柜子缝也清扫干净,昝小鱼天天冲着她喵喵叫,小狗淘淘也不习惯被拴着,汪汪地挣脱。
最后一天就是把一些旧玩意儿都扔掉,根本用不上的没见过的不知道哪辈子的充电器,坏了的电风扇叶,断了的折扇,她把一堆垃圾塞进蛇皮袋里往外拖,奶奶跟在后面捡。
这个要,这个还要,奶奶把垃圾都搂在怀里,在门口跟昝文溪大动肝火:“你把我扔出去算了!”
昝文溪当然不会在门口跟奶奶有理有据地论证,她把门关上,把垃圾倒在门口一件件地看。
奶奶说那个坏风扇叶的塑料片可以剪一剪挡风,到时候冬天插烟囱进来,不得溜溜缝?昝文溪说有了好几个硬纸片了,而且家里还有木板,予以驳回,还有充电器奶奶非说家里有个电器用得着,昝文溪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电器,看上面的灰都攒得快搓出个人了,可见那个电器少说二十年没用过。
闹了好一阵,昝文溪跟奶奶各退一步,硕大的蛇皮袋瘪了下去,昝文溪拿起一个衣服袋子,看见是自己买给奶奶的坎肩和绒裤纸袋子,看着还干干净净或许能用,没等奶奶说,就先退一步。
没想到奶奶毫不犹豫地把它塞进了袋子里。
昝文溪诧异说:“咋了么,这个好像还能用呢。”
“能用什么。”她第一次见奶奶这么着急地把东西塞进去,后面的东西也不跟她争执了,甚至主动把蛇皮袋扛在肩头要自己扔出去。
床单被罩都洗好了,她发微信给李娥汇报消息,一边用绳子把家里毡片似的卷起来,一边收拾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穿不了的毛衣线裤装在大袋子里。
弹棉花需要过个一周再来取,把棉花弹得蓬松之后由奶奶亲自把被褥再缝起来。走时满满当当一大车,回来时空空的只有昝文溪在车斗里坐着。
忽然昝文溪说:“停下。”
她看见路边的垃圾堆是奶奶扔出去的垃圾,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心眼,她跳下车去翻找垃圾堆,发现买衣服的那袋子已经被扯成了好几片。
这件事很怪异,其他垃圾都还完好,只有这明明还能烧的纸盒子被单独拎出来撕开。
刚扔不久,垃圾堆上还没有过多臭气和臭水,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另外几张碎纸片,拼凑起来也不算完整。
在垃圾堆上站着,姜一清姜二楚两个路过,双胞胎一前一后走着,明明是同一张脸孔却有着不同的神情,姜一清桀骜姜二楚怨恨,一个过于阳刚一个过于阴森,然后姜一清喊着:“又捡破烂了,又捡破烂了!”
他拍着手笑着:“昝文溪就是个吃屎的!”
还没等昝文溪发火,李娥就从车上下来:“胡说八道什么,回你们家去!”
“寡妇也捡破烂了,寡妇也捡破烂了!寡妇,破烂!寡妇,破烂!”姜一清故意把“破”这个词喊成“pe”,像是意有所指,喊得欢畅极了。
但唱了没两句,意识到自己的姐妹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附和他,他愤怒地推她,姜二楚盯着李娥看,又低下头跟着说起了“pe”烂寡妇,pe烂寡妇。
第73章 丹丹
双胞胎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娥重新上车,垂着头把挂在车把上的喇叭拿在手里看,翻腾了几秒钟, 傻子带着几张纸片跑过来,继续坐在车斗上。
刚回家,昝文溪把纸片一片片摊开, 复原成被撕碎之前的样子, 拼出两个字,她觉得眼熟又不认识, 拍了照给李娥看,问李娥这两个字是什么。
李娥发来语音:这两个字是一样的,读丹丹。
昝文溪愣了愣, 把纸片拢在一起, 趁奶奶没看见,填进灶膛里一把火烧了。
丹丹是奶奶的女儿,但昝文溪与丹丹从未谋面。丹丹存在于奶奶哄小孩的故事里,昝文溪小时候要奶奶搔痒, 趴在奶奶膝头, 有时候奶奶会提起丹丹。
在最开始,昝文溪也假冒过丹丹,但奶奶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很快伪装就像糖衣似的融化了,也没人深究她现在是借尸还魂的丹丹还是昝文溪本人——大家都认为她是昝文溪。
丹丹全名叫什么,昝文溪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奶奶和她的配偶生下来的独生女儿, 在一个昝文溪所不能理解的社会环境下被逼死了,跳进河里, 于是奶奶膝头没有孩子,只有昝文溪一个捡来的傻子。
奶奶就算不认识什么字,也认识了自己女儿的字形,所以匆匆忙忙地撕碎扔出去,应该是怕难过。
昝文溪想,自己是怎么歪打正着地买到了这么个牌子的衣服!她真不该。
也没提这茬,睡在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连呼吸都显得没有从前那么浑浊,晚上喝了玉米面糊糊和炒茄子,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让茄子保留紫色,把所有的茄子都煮得像一团呕吐物一样难以下咽。
昝文溪胃里反刍着茄子和剌嗓子的玉米面糊糊,把奶奶的形象放在眼前仔细想着。
昝小鱼被栓久了,特意来弥补前几天没能乱窜的遗憾,一脚踩在她胸口,轻飘飘地走开了,过一会儿又踩回来,她无瑕乱想,揪住昝小鱼的脑袋拎进被窝,小猫吮着她的手指,又咬了两口,安分了。
三个月的时间也不够,两个月也不够,时间总是不够,每发现一件新的该去探索的事,昝文溪就体会到一种酸痛的力不从心,眼看着秘密飘散了,遗憾留着,自己追不上,也看不到真相,也没办法叫奶奶释怀,怎么做,也不知道。聪明人的世界打满了问号,原来聪明人的智慧是用来解题的,万千奥秘,傻子才入人世,短暂经历了这些烦恼,很快就轻飘飘地过去了,她头一回这么深刻地意识到“不甘心”三个字,这会儿才延迟地想起了老刘早餐店对李娥的意义——
收拾家的这几天,也是她自己心里烦乱,心里烦才看什么都不顺,要整理一番。
碗碟,李娥来了,昝文溪答应她,给她搬去家里,等开了店不用另买。李娥说那这些材料也算她的股份——昝文溪不懂股份,只知道李娥许诺了一笔钱,她是拿不到的,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低着头勤勤恳恳搬碗,中间不小心碎了五个。李娥猫着腰捡瓷片,盘旋在她脚边,扶着她的腿把碎片都捡起来用塑料袋裹住了,昝文溪被摸得心烦意乱,走马灯似的又想起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也摸过李娥的脚腕。
摸来摸去的,好像李娥的身体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想要紧挨着她,看见皮肉贴在李娥的某段肢体上,心里就孳生出一些诡异的遐想,但傻子的世界纯然简单,并不能看清那遐想的真义,只有呼吸跟着笨下来,一失手,当啷,又摔了盘。
这咔嚓一声让她认真了,李娥站在南房的炕上接碗,笑着说:“今天六个平安了。”
意思是“碎碎平安。”
“好。”昝文溪是希望李娥平安的。
“好什么好,慢点,别一会儿砸着自己。”李娥笑她,伸手虚扶着她手里的碗碟,把最后一趟平安送达,昝文溪累出了汗,扶着炕沿站着,李娥穿好鞋蹲在地上把碎盘子细心捡起来,她别过眼不看。
诚实一点说,李娥真是磁铁似的把人的眼睛吸引上去,一群人站在一起,李娥就会吸引更多的视线。有时候昝文溪怕自己看李娥太久,看久了就觉得痒,痒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她不解其意。
她观察赵斌,观察姜四眼,观察中学生程梓涵,观察徐欢欢,王六女,还有姜一清姜二楚,男人女人还有孩子的视线都汇聚在李娥身上,眼神里藏着很多软硬不一的刀子,被凝视的李娥总伤痕累累。
而她昝文溪起初不怀有任何感觉,只是来报答李娥的那点好——渐渐感觉自己在与李娥的相处中有了罪孽,她感觉自己不再毫无所求地报答李娥了。
李娥也累了,拍着手上的灰往家里走,说过来喝点蜂蜜水,歇一会儿就切肉,今天要做梅菜扣肉。
昝文溪没有吃过梅菜扣肉,只在饭桌上见过,略一犹豫就跟着了,是个给点糖块就能骗走的傻子。李娥给她示范了一下怎么切,就盯着她做,她很小心,四根手指头比五根手指头还少一点顾虑,加上这段时间天天切菜,已经有了些基础刀工,也不讲究,切得大致薄厚均匀。
她专心致志地切肉,李娥忽然伸过来一个杯子,杯子里还有个吸管。
犹豫了一下,她抿住嘴巴摇头,李娥却捏起吸管不住地往她嘴边送:“喝吧,没事。”
都这么说了,总不能是嘴巴怕痒吧?昝文溪叼住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蜂蜜水,里面还加了柚子,正想夸李娥手巧,一看李娥手里现成的蜂蜜柚子茶瓶子,把嘴巴闭上了,低头继续切肉。
还没切两片,就听见呼啦一声,吸管把水吸空的声响,她用自己完好的右眼瞥一下,看见李娥就咬着她刚刚用过的蓝色吸管,她抬头的一瞬间,捉到李娥把吸管松开的一瞬间。
李娥也是够邋遢的!也不嫌脏!昝文溪心里膈应起来,也不是嫌弃李娥,是嫌弃那个不嫌弃自己的李娥,好像李娥刚刚咬的不是一根吸管,而是一根垃圾似的。
她对于自己变聪明之后就变成个爱干净的事儿精一无所觉,心里想着吸管和李娥用舌尖把吸管弹出来的一瞬,气从心头起,工作效率骤然变高,几下把肉切完,剩下的活就撂下了,说了声家里还有东西没收拾完就往外冲,余光一扫,看见垃圾桶里两根一模一样的蓝吸管。
心虚作祟,昝文溪跑得更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十分讨厌,剩下的两个月务必要克制情绪不要被李娥发觉自己的怪异!
冲了个哆哆嗦嗦的冷水澡才清醒下来,坐在院子里一边干头发一边用热水和方便面调料包泡了点干饼吃,干了体力活就要多吃点,吃完半张饼,喝了一搪瓷缸子热水感觉有点饱了,可头发还没干,又拿毛巾使劲儿搓了搓,蹲在屋檐下刷牙。
心烦意乱地刷着牙,边走边舞动胳膊,夜深人静她打开大门蹲在大门口,视野开阔,能一边看星星一边吐口水,忽然巷口一亮,她听着声音,知道是周同凯回来了,就起身回家。
周同凯的车停在她家门口这片宽阔的空地就不动了,昝文溪隔着门缝咕噜咕噜漱嗓子吐掉,半晌只听见打开车门和一声闷响,没听见脚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探头看。地上蠕动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腰间别着钥匙链,□□似的伸开四肢,喊着一二三使劲儿游,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就不动弹了。
周同凯从来都是捏着手机颐指气使的样子,指挥着别人,指挥着单位里的其他人,指挥着保安给奶奶开门,走到哪里别人都要尊敬地和他打招呼,虽然大家说不上来他在哪个政府部门担任怎样的职位,但只知道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都抬着脑袋弯着腰看他。
这会儿轮到昝文溪不光弯着腰还要蹲下来歪着头看,看见这张脸果然是周同凯,傻子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想着,他死了。
但死了的人好像也不是这样,周同凯身上的酒气成了最后的答案。
昝文溪一米六二的一根瘦麻杆扛不起接近一米八的酒鬼,她不是没努力过,用木棍撬也只搬动一条胳膊,周同凯酒后还有理智,也试图不给这小女孩造成麻烦,尽量把胳膊抬起来,但控制不住力度,把小女孩压垮了。
昝文溪飞跑着去敲了有德巷四号的门,可徐欢欢好像是睡下了,怎么叫门也不开,反而是狼狗甜甜十分警觉地吠叫着,吵醒了有德巷三号的王六女,第八百次诅咒这条狗早晚要弄死它就翻了个身继续睡。
只吵醒了李娥,李娥往前一步,又退后了,拿出微信拨打电话给徐欢欢,拨打了两个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徐欢欢穿着睡衣飞跑出来的时候,李娥摸着昝文溪的胳膊,徐欢欢问怎么了。
“他钥匙,划到她胳膊了。”李娥把昝文溪的袖口轻轻卷起来,把小傻子推到一边去,自己主动上前朝徐欢欢笑笑,抬起周同凯的一条胳膊。
周同凯又重又高,徐欢欢也是文武偏科弱不禁风的样子,两条细竹竿撑着一个窝窝头往前挪动,昝文溪想起李娥的陈年旧病,飞跑在前,先把大门打开,又把李娥替开,三个人轮着扶着抬着拖着拽着,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周同凯扔在了炕上,徐欢欢扒掉周同凯的鞋——原来干部的袜子是干净的,可干净的袜子也是臭的,让人想到赵斌,好像是皮肉里散发出来的味。
第74章 你同情我吗
昝文溪牵着李娥的衣角跟徐欢欢告别, 徐欢欢站在门口说了句鸡蛋酱还挺好吃的,李娥回头为这句夸赞而感激地笑笑。李娥总是对谁都恳恳切切的,这样一个低声下气的好人没理由因为一张漂亮脸蛋被人觊觎就被人说是破鞋, 昝文溪心里想不通。
破鞋,她是后来问奶奶才知道这代表着李娥在丈夫之外有一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她要细细追问的时候,奶奶想起她还是十七岁, 不会和她说那些不三不四的细节。
因此昝文溪不知道李娥到底是在刘文华死前就像周同凯似的出了轨, 还是死后跟男人正常来往被人尖酸刻薄,其中的区别不大也不小, 区别小到昝文溪早就想明白了,李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和奶奶的事情,在她和奶奶的世界里, 李娥算是个光辉的好人, 同时区别大在李娥到底是受冤才受苦还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而人言太过可怖才受苦……这对李娥来说很重要。
如果做了好事被冤枉,脊梁永远都是挺直的,对待流言蜚语就可不屑一顾,它们不会真正伤害到她。
昝文溪把李娥的私德从脑子里剔除出去, 就算李娥真是个大破鞋也总会有人去爱惜穿上, 人人都讨厌的垃圾也有奶奶和她捡起来装进小车里发挥剩余价值。
捡起周同凯之后没过三天,有德巷四号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邻居们平时对着他家巍峨的大门只敢远观不敢串门, 现在纷纷以正义劝架的姿态冲了进去。
以姜四眼为先锋,王六女为军师,有德巷五号的程大海为主力,双胞胎为啦啦队, 昝文溪为观众,一支颇成规模的劝架队伍跑进来。
战局基本上是以徐欢欢的绝对性优势结束的, 周同凯捂着脑袋不吭声,邻居们冲进来劝架的时候就看见颐指气使的这位蹲在炕边抱着头缩成瑜伽球大小,徐欢欢用一条女士内裤卷成鞭子往他头上抽打,一边抽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尊严尽失地披头散发,两只脚离拖鞋还有好几步,王六女把鞋踢过来,顺势劝她:“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别吵吵,你看你一个女的把人家大老爷们打成这样像话么!人家都要说你泼妇了!”
徐欢欢当然不会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顺杆儿羞辱,转过头:“你才是泼妇呢,你谁啊你谁啊进我家,你管得着么你!”
程大海本来是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周同凯的,没想过这个画面,呆了一下拿出烟开始抽,徐欢欢又骂他:“你抽烟去你们家抽去,把我们家屋顶都熏黄了!”
这场战局,徐欢欢占据上风,所有进入这片空间的人都被她呵斥命令,不许抽烟,别往我炕上坐,别对我指指点点,别他妈的跟我他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打人怎么了我大白天打架不是中午不是晚上我吵着谁了,我没打你吧我没骂你吧,你算老几,我是疯婆子,好哇我疯了我把你们全杀了!
徐欢欢大闹一场,主场优势下就连王六女也不是对手,一群人灰扑扑地离开了,剩下一直没吭声的昝文溪心中有愧,两只手捏在一起看着徐欢欢,犹豫着要不要事先交待。
徐欢欢一抬眼,竟然还保持着对傻子的风度,没和她计较:“我这儿有糖?别看了,回家吃饭去吧,你奶奶等着呢!”
路过昝文溪的人笑着:“也不知道神经病跟傻子哪个杀人不犯法。”
徐欢欢又追出去骂:“好啊我神经了我一会儿提刀把你们一个不落全弄死!”
傻子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句:“小溪,我包了几个粽子,你过来尝尝。”
李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有德巷四号门口的,隔得很远把昝文溪招招手叫走了,朝徐欢欢歉意地笑着:“一会儿来我家拿粽子呀,我煮了蜜枣的,红豆的。”
最先发现周同凯出轨秘密的昝文溪就吞着这个秘密吃李娥另外蒸的糯米凉糕,也不是过端午,李娥凑齐材料不容易,说是在网上看见的就学了做,其实喊她的时候粽子还没煮好,两个人坐在炕沿被水开后的蒸汽氤氲着,李娥叹气说:“她老公不还手,看着是输了,实际是赢了。”
“什么意思?”
“是他理亏,他挨了这顿打,往后他就是把徐欢欢打死了,也不会有人说不好。”
本地就是这样野蛮的凭借私德判断好恶,昝文溪虽然暂未真正理解,却立即把李娥的这句话内化于心:“可是,是周同凯做错了,就算这次徐欢欢打他,也只能说是扯平了,为什么后面他打她就……”
“人们觉得周同凯出轨是理所应当,没有人站徐欢欢这边。”李娥说。
“为什么?”
“因为她生不出孩子。”
李娥用勺子挖了一点蜂蜜在昝文溪的碗里,甜上加甜,昝文溪吃得太过幸福几乎要晕过去了,回过神来想着徐欢欢,心情陡然低沉:“她也不算坏人。”
“她就是太心高气傲了。”李娥下了个结论。
“她很有文化,傲一点也没关系吧?”
“周同凯难道没有文化?文化人有点架子,不会轻易动手,徐欢欢恼火开了这个头,往后只怕不好过。”
“是她欠了周同凯的?生不出孩子?所以周同凯要出轨,就算扯平了。可是她打人了,她就又欠了,所以到时候周同凯打她别人也觉得是对的?”昝文溪分析了前因后果,感觉天平两端琢磨明白了,但不明白的是,结了婚的两个人怎么在这种事上分得这么清楚?
“有的人是这样的……婚姻本来也是算不清的糊涂账,有的人一定要假惺惺地算一算,他们是文化人,你来我往的,没文化的人……谁拳头大谁打人。”李娥看昝文溪吃完,把碗收走了,说甜的吃多了太腻,要她等一等粽子。
“冬天盒饭要是不好卖,我就走街串巷卖粽子,今天试试看咋样,还可以卖速冻饺子,实在不行去大食堂应聘,希望还能招人。”李娥提前把后路想好了,一点儿也不用昝文溪操没用的心。
昝文溪的思绪还在上一条,心里越发恨起来刘文华,恨这个畜生死得早,给李娥留下一身伤痕和病痛,还有身为寡妇的是非,要是早几年让她遇到还没嫁人的李娥,就劝劝她,叫她先好好打工,晚点再嫁人,今年李娥才二十七!
粽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好,捞出来热气腾腾的还需要晾一晾,昝文溪端详粽子的外表,回忆着奶奶之前给买的,感慨着:“小时候一块钱能买三个。现在很贵了。”
“一块五一个,”李娥用筷子挑起粽子,“这个三角的是蜜枣的,方块的是豆沙的,一会儿你一样拿两个回去给奶奶吃。”
“徐欢欢会过来么?”
“不知道。”
“人们都笑她是疯婆子,我觉得她心里不高兴。”
“可能是太爱了,背叛了她,所以才难受,不顾体面。”
“爱?”昝文溪又捉住这个字眼,想起自己很爱奶奶,如果奶奶背叛了她……嗯,奶奶能怎么背叛她?她想象不出,如果她是丹丹呢,奶奶可曾背叛过丹丹?她更想象不出,变聪明之后许多事都在脑海中纠缠,她总想弄清些什么,但世事总是疙瘩一团。
“是啊,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反正不离婚,该打麻将打麻将,该上班上班,也没孩子拖累,多舒服。”
昝文溪不说话了,拿起小电风扇吹粽子,把自己的迫不及待告诉粽子,盼着它赶紧晾凉。
“你同情徐欢欢?”
“同情?我是觉得她难过,我就也难过。”
“那你同情周同凯么?坐在地上挨打多疼啊。”
“一开始有点,但是我觉得他有心机,他可以还手,故意不还手,他可以不挨打,故意挨打,别人进家里头看笑话,他一声不吭,他就是要让人们看自己老婆的笑话。”
昝文溪分析完,终于按捺不住:“热的不能吃?”
“能,但热的怕你吃伤了以后就不吃了,刚刚不是吃了凉糕,一冷一热对胃不好,你再等等。”
有理有据,昝文溪消停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粽子——她是想看李娥的,可一看李娥她心里就怪怪的,持续了有一阵,她也说不上来。
“你同情我么?人们都笑我是破鞋。”李娥忽然拿起扫帚,一边扫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
“比同情更多一点。”昝文溪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把一撮撮同情扩大到满满手掌。
“你可怜我?”
“怎么说呢,我看见徐欢欢,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会为她去生气。但是你难过,我就生气,谁伤害你,我就要去解决掉,我想帮你,所以比同情,多这么多。”昝文溪往胳膊上比划了一下。
李娥把地上不多的灰尘扫进簸箕里,头也不抬:“如果是我自己不好,自作自受,活该,你要解决么?”
“那我就告诉你:你很好很好。你自己觉得不好,你就觉得吧,我又拦不住。你多同情我好不好?我高兴,你就也高兴,这样你就不觉得难受了。”
昝文溪把“同情”理解为了“共情”,字眼的差异她的文化水平分辨不清,她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直接说的,什么是需要遮遮掩掩的,自己的心事不涉及任何秘密,她就一股脑全说了,再从李娥的表情估算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否合适。
可李娥抬起头来,分明是笑着的,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她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色彩,只能凝神观察。
李娥擦了擦脸颊的泪,又发出一声笑:“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昝文溪宽容地原谅了她,拿起粽子晃悠在鼻尖做斗鸡眼,李娥又哭又笑,手臂撑在炕沿上垂下头又抬起,眼泪不太听话地往外涌。
“傻子。”
这句她没反驳,她确实是傻子,三个月聪明不能抵挡十七年的愚蠢。
“什么话都往外说,”李娥点了点她的脑袋,捏起粽子,“我去放院子里晾着快。”
“啊,我没说什么,你很好啊,我心里头是这么想的,不能说吗?”昝文溪有点疑惑地捏另一串粽子,李娥好像是在害羞,又着急地过来用粽子在她胳膊上砸了一下:“快别说了。”
放完粽子,李娥走进来非要拆她的头发,说要梳一个新学的古风少女发型,昝文溪低着头,李娥跪在自己面前,把她的脑袋搂在自己怀里,用一根细细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分她的头发,摸来摸去,捏起头发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还用了好几个小发夹。
“我不好看,”昝文溪说,“不要弄了,都浪费了。”
“谁说的?”
“我又不是不会照镜子。”
“王六女长成那样都天天去烫头呢,你怎么了?谁说你不好看,我跟她理论去。”
李娥的安慰对昝文溪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她至少,五官正常……我,眼歪嘴斜的……”昝文溪说着就闭上了那凹得厉害的左眼,好像闭上眼它就隐形了似的。
李娥抬着她的下巴端详发型的整体效果:“没有啊,你又不是唐氏儿,你的脸和一般人没有差太多。”
“我眼睛,歪。”
“这儿啊,”李娥点了点她的左眼眼皮,“这儿是老天爷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就像——”
她感觉李娥亲了她的左眼。
“这样。”
第75章 酸奶水果捞
在李娥面前, 昝文溪无疑是自卑的。一个丑陋的残疾女孩在完好美丽的李娥衬托下,丑得罪加一等,昝文溪总照镜子去确认这个事实, 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美,就发现自己没有这东西,无疑是一种残忍。
但现在, 美的人说她不丑, 她心里打摆,难道真不丑?是眼睛太歪了所以看自己的脸走了样?
李娥亲了她一下, 她先是想笑,也不知道要笑什么,哈哈地哈出了好几声气, 才觉出自己笑容有点发干, 又不敢信,摸着脸囫囵着描出个轮廓,李娥已经绕开这个话题去冰箱里头取东西了。
“绿豆雪糕,还剩点, 吃两口。”
她越发觉得自己在李娥跟前有点不加掩饰地露出了点本性, 她以为自己三个月时间紧迫,除了救李娥,照顾奶奶之外没什么个人追求, 可跟李娥相处久了,她发现自己嘴馋,馋得像小虫在喉咙里伸勾勾,什么都想尝尝。
人们说女孩馋, 没出息,她是知道的, 也很愿意隐藏——但现在没办法隐藏,李娥总会想着办法把各种好吃的变出来,做饭是李娥的爱好,李娥心情好时就会捯饬一样新的吃食,不分时令地把它折腾出来,而且往往都做得不错。
李娥接受了她的丑,还能再接受她是个馋鬼这事么?昝文溪抿住嘴唇:“过会儿,徐欢欢会来么?要不我回去吧,不然叫她看着又要戏弄你了。”
“没事。”
虽然李娥说没事,昝文溪却客气起来,把李娥给她装好的粽子拎回去,奶奶不在家里,她放在柜子顶上,昝小鱼已经学会了从炕上跳下来,但还没学会跳上去,蹲在地上喵喵叫。
昝文溪拎着猫躺在炕上,好像时空穿梭,回到了李娥亲她眼睛的瞬间,李娥的神情她也忘了,自己的表情也忘了,好像李娥专门逗她,说她是好孩子……她真该当时就顶回去的。
脑海重映结束,意识散场,昝文溪在大脑里清扫垃圾,谢幕了。
她睁眼看,小猫趴在她肚皮上睡着,肚皮跟着自己的呼吸一起起起伏伏,于是她又躺回去,忍了好一会儿,直到想上厕所才忍心把小猫端到旁边,但它醒来可就不睡了,弓着腰四处乱跳,还要跟着她往外走——被关上了。
从厕所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把手贴在土墙上,边走边刮了一手的土,往指甲缝里攮了一些,往嘴角抿两下,显示出一张吃了土坷垃的傻样,蹲在有德巷四号紧闭的大门旁边抓着几块石头侧耳聆听动静,坐在土里,把石头高高抛起,再接上。
里面一片寂静。
寂静了不出四五分钟,徐欢欢让周同凯滚,然后每过一阵,大门打开了,周同凯灰头土脸地搓着腰间的钥匙,远远地开了门锁,路过傻子就踹了她一脚:“滚回你家去!”
平白无故地给踹了一脚,昝文溪痛得想要起来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但她实在是见过太多气不顺,路过一条狗都得踹两脚的夯货,原来周同凯也是这样的人,下次就是喝死了她也绝不出来救他。
但也亏了这一脚让她得到了徐欢欢的怜悯,徐欢欢前一句把丈夫赶走,后一句就舍不得,跑出来追,跟他说有本事别回来,矛盾得让傻子都忘了装傻,一脸疑惑地观察徐欢欢。
徐欢欢说:“神经病,你踢人家干什么,你也就能欺负了比你弱的!你怎么不找个上司啊!就会找女下属是不是,上司够不着,是不想吗!”
周同凯回头说:“我去你妈的我不跟你计较!我回单位睡去!我这辈子不回来了!”
“不回来的正好!”
徐欢欢一边说一边流泪,昝文溪弄不清她是想把对方留住,还是让对方永远别回来,但哽咽留情的只是徐欢欢,周同凯走得绝情,也是,谁挨打了不得飞快得走,又没有孩子做拖油瓶,周同凯的车留下一股潇洒的灰尘和灰头土脸的傻子与女人。
徐欢欢流下眼泪来,也不知道在跟谁解释说:“他真的是个好人,从来不对我动手……跟那些村里人不一样,我就恨这点,他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甚至不提我生不出孩子的事,就是要低着头挨打,叫我自己清楚都是我不好。打人的是我,做错的是我,不管怎么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昝文溪心里想,应该不是在向她这个傻子诉说,而是自己跟自己说。徐欢欢在她左眼里仍然是灰色,不黑不白的平凡人,她觉得徐欢欢有一种沉默的痛苦,徐欢欢想要往前,全世界都在退后,一切都事与愿违,一切都跟她过不去。
她用自己灰扑扑的手捏徐欢欢的裤脚,她摸出这条裤子的料子比李娥的衣服好很多,留下灰手印之后她把手在衣服上擦擦,用干净的手掸去裤脚上的灰尘,徐欢欢痛哭出声:“到头来只有傻子知道我不自在。”
“李娥让你取粽子。”她说。
徐欢欢抹了下眼泪:“你进来吧。”
她跟着进去,绕过鲤鱼富贵屏风,进入宽敞明亮的正屋,地上一团狼藉。
徐欢欢踢开内衣裤,踢出一条路让她走,打开冰箱,昝文溪呆住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冰箱,打开看,居然有一整层都装着小卖部里昂贵的三四块一瓶的果汁和牛奶!李娥买酸奶都买特价处理九块九买一板送一板,但徐欢欢的冰箱里竟然有各种口味,在超市酸奶架子上位于中间的九块九才两盒的,黄桃,红枣,香蕉,原味,颜色缤纷多彩。
徐欢欢给了她一盒黄桃味,为了避免她忽略价格,包装上还残留着价签:五块九!
她呆住了,怕手的温度让酸奶沸腾起来,四下倒腾着,把它硬塞进了兜里,裤子侧边鼓起一大块,徐欢欢毫不吝啬,又拿了一个说给李娥,她就塞到另一边裤兜,看起来像是给个“1”打了个横,变成了“十”。
“粽子我就不吃了。”徐欢欢说。
昝文溪啊了一下:“我给你送来。”
情急之下她都忘了装傻子,揣着两盒酸奶就往外跑,气喘吁吁地喊李娥给她带粽子,把酸奶掏出来。
她要几个粽子,李娥都会给,也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她拎着个袋子飞跑出去,裤兜另一头鼓鼓的。
昝文溪抹着汗,跑太急了气喘不匀,把粽子搁在炕上就跑,徐欢欢拦住她:
“李娥就用吃的收买你?”
“她是好人。”
“我也给你吃的,你给我办事不?”
昝文溪咧开嘴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就把自己的傻样摊开了,像个简历,明明白白的意思:你信得过我,我就给你干,你信不过,我就不干。
“我到时候给你个地址……”徐欢欢刚要去拿手机,又犹豫了,“算了算了,这腌臜事,你回去吧。”
“地址是啥?”
“没你的事,回去!”徐欢欢又恢复了平时的凶相,把昝文溪赶出去了。
昝文溪带着酸奶回家,奶奶过了半小时回来,说是去看了会儿打麻将,奶奶现在不太上手,就看着别人吵吵闹闹的,偶尔人家起来上个厕所,她就顶上,其余时候就坐在这里安安分分的,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黄桃味酸奶献上,奶奶说不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昝文溪把勺子递到嘴边,奶奶就不停地躲闪,左左右右,勺子愣是没能送到奶奶嘴里。
奶奶说:“我不爱吃那东西!”
“是徐欢欢给我的。”
“她平白无故给你这个做什么?”
她险些说“因为周同凯踹我一脚”,憋了回去:“李娥给她粽子,她就给了两个酸奶,李娥给了我一个。”
功劳转接到李娥头上了,奶奶才肯吃。好像这酸奶是别人的洪水猛兽,也就李娥能侵入她的地界,用她的存折,洗她的身子,奶奶的世界里,李娥是个驰名商标,奶奶很信服。
但奶奶只吃了两勺,就推着说不好吃不爱吃,让她全吃了。
她才把酸奶放在嘴里含了一下,品味昂贵的酸奶和便宜的酸奶之间的差异,手机就在胸口嗡嗡震动,她急忙掏出来,是李娥发来消息。
“我做了酸奶水果捞,过来吃。”
酸奶,水果,她知道,酸奶水果捞是什么?
奶奶听见语音了,也听不清,就知道“过来吃”,推她一下:“去吧,看看她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早点回来。”
叼着酸奶勺去了,她看见炕桌上一盏小小的白瓷碗上,带着黄桃粒儿的酸奶裹着蓝莓,苹果还有香蕉,堆得像电视里的冰淇淋似的悦目,她越看那碗越眼熟,这不是之前奶奶垃圾堆捡来,她洗了,李娥搬来的碗碟的其中一个么!怎么现在就这么晶莹剔透,高级得好像买来的!
李娥说:“给你吃这个,把你的这个给我吧,我们换换。”
谁都知道李娥亏了,从昝文溪手里抢过来的都被挖了好几勺,而瓷碗里的变得那么丰富。
昝文溪对着酸奶水果捞拍照,对着叼着酸奶勺子的李娥拍照。
“你倒是不嫌弃。”她放下手机看看照片都正常才安心收起来,局促地看看酸奶,看看李娥。
李娥已经把酸奶底挖空了:“吃完了,这下你只能……”
昝文溪看着酸奶水果捞和勺子,朝李娥望着,李娥用勺子抠酸奶盒子底,就是不露出脸来。她看得久,李娥就真能遮得久,忽然李娥背过身子,把酸奶盒子剪开,泡进盆里洗了洗,在底下剪开几个小圆圈。
“能种花呢。”李娥端详它。
“你看看我。”昝文溪晃荡着两条腿,李娥就放下盒子看她。
可眼神总是错开,她看李娥的时候,李娥总看别处,李娥看她的时候,正是她低头看鞋的时候,好像对上视线就会不太正常,昝文溪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馋,没有出息?”
“是谁说的?”
昝文溪垂下眼不吭声了,这是她自己想的,想想这段时间李娥给她做了多少好吃的,就是切菜的时候也不忘给她一块尝尝,难道李娥心里头不嫌弃她?
她想着毛巾,想着酸奶勺子,想着自己躺过的被子,想着自己的左眼,李娥总得嫌弃个她什么地方吧?怎么会有人一点儿也不嫌弃她呢?奶奶从前还会嫌弃她不好嫁呢,只是她聪明之后奶奶就不着急了。
半天不答话,昝文溪像是从什么地方受了委屈似的,可这都是她心里头敏感地想着,她的青春期是混沌的狂躁,这会儿才体会了情绪的起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忧愁。
李娥说:“馋也不是坏事,你爱吃,我喜欢做饭。”
李娥托住了她的下巴,按摩似的摩挲着这张懵懂的脸。
“你怎么这么好?”昝文溪搂住她的腰。
李娥慌里慌张地躲闪:“哎呀,哎呀——也……”
昝文溪也不吭声,埋头在李娥肚子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矫情,不好意思让李娥看见她的脸,索性就那么抱着,不知道怎么收场才好了。
李娥以为她是难过,憋了半天,穷尽毕生的力气想挤出来几句真情实感的话,愣是说不出来:“我……嗯,你……嗯,哎呀!吃吧,一会儿就不凉了不好吃了。”
第76章 好日子
她吃了三分之二的酸奶水果捞, 还知道给李娥留,李娥说自己做的时候就吃了,叫她全吃完。
本地流行的一句话是“女孩家家嘴巴那么馋, 没出息”,昝文溪一边吃,脑海中一边回放着各种人说这种话的语气, 又想象李娥这么说, 可李娥在想象里怎么说都不是在嘲笑她,她欢天喜地地吃了。
吃完了回家, 晚上肚子开始疼,她以为是要跑肚,蹲厕所好几趟就是拉不出来, 早上怎么也起不来, 奶奶掀开被子,惊讶地叫了一声,把她像一条鱼似的翻过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起来, 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难受。”昝文溪说, 懒得动弹,伸出两根手指头夹猫尾巴,昝小鱼用爪子抽她, 她就把手缩进去,昝小鱼在被子顶上跳来跳去,警觉地去叼她被窝下不安分的手。
她是瘦条条一根,奶奶挪她也不费劲, 硬是扒拉开裤子看了眼,让她躺着别动弹。
昝秀贞几乎喜极而泣, 昝文溪不好嫁的原因有许多,外貌,智商,家境,是一样也没有,而且她一直没好意思提及的事情是,她以为她的小溪是个石女。
昝文溪十四岁的时候,早已绝经的昝秀贞去小卖部给她买卫生巾储存着了,起先打算用草纸,没有那个卫生巾的概念,是那会儿姜一清那死小子撺掇傻子偷李娥的卫生巾,是她捡起来的——才意识到了,买了好几包,虽然后来人们说现在小姑娘全都不用网面的,她也没弄懂——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傻孙女哭着来跟她说屁股流血的事情,她本来还独自尴尬了好长时间,才酝酿好了怎么教,合着人家不问。
她以为昝文溪没有那个意识,好几个月都警惕地跟在后头看昝文溪的屁股,也看她脱下来的内裤要在其中寻觅一点红。如果她不是昝文溪慈爱的奶奶,别人会以为她是旧社会苛责儿媳妇的婆婆,要找到那一点证据——
但一直没找到。
她也疑惑,昝文溪的身体胸部是在发育的,虽然不明显,但绝不是没有,怎么月经就是不来?
后来都绝望了。
她本打算直接冲向小卖部,但这无异于昭告天下她家傻子来了月经。昝秀贞脚步一错拍向李娥大门,李娥正在忙碌地做饭,在院子里把油菜炒出一股股绿浪。
“我还说她今天怎么不过来,多睡一会儿也挺好……什么?”
昝秀贞比划不来,她不好意思说“卫生巾”三个字,等李娥炒完菜端进屋里,怕谁听见了似的,贴着耳朵说:“就是每个月你用那个。”
“她来月经了?”李娥也把眼睛瞪得很大,转头就去拿卫生巾,一开始抽出来一片,又塞了回去,一整包日用的,又拿了一包夜用的就往外走。
昝秀贞连忙比划着让她找个黑袋子装上,着急得好像李娥端着月经血出去招摇过市似的。
李娥翻箱倒柜,用黑色垃圾袋把两包烫手的卫生巾塞进去,锅里的饭也不做了,米饭也不分装了,拿起钥匙往外走,腿刚伸出去又撤回来,蹲在柜子跟前刨出姜糖跟保温袋也塞进黑袋子。
走出门又想起还有暖宝宝,再跑回来一趟,她来来回回折腾,昝秀贞跟着着急:“哎呀哎呀没事没事,你激动个啥。”
话是这么说,她也跟着激动了,八十多岁高龄也感觉自己容光焕发了,从昝文溪来月经这件事上她回了春,汲取了好些生命力在自己身上,感觉血脉又能延续了,自己明天蹬腿死了也甘心。
她蓦地想起丹丹头一回来月经的经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遥远而模糊,而她只有草木灰跟月经带给用,她晃了晃神,又投身到这近乎老来得子的喜悦中了,倒腾着步子拉着李娥的袖子,看李娥把门锁好,牵着往前走。
垃圾袋还不堪重负,里面装满了东西,走到一半就拽断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昝秀贞跟李娥各拿一半跑进院子,把淘淘吓了一大跳,跟着跑来跑去。
昝文溪是被李娥推醒的,李娥身上还带着香菇炖鸡的气味,她馋虫大发,坐起来朝李娥笑,想起自己早上忘了去帮忙了,连忙就要穿衣服,这才看见了褥子上有血,昝文溪一下子就腿软了,奶奶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来‘那个’了!”
“月经啊?”
“昂。”李娥应答了,变魔术似的拿出来两包卫生巾,方方正正的两个塑料袋。
昝文溪说:“我不会用。”
奶奶站起来:“让李娥教教你……我,我也不会。”说着就出去了,好像是个很害臊的事情,可流血的是自己,奶奶害臊什么?
昝文溪想起来姜一清让她偷卫生巾的事情,端详李娥,李娥面色如常,扯开包装袋,拿出一片来给她比划:“你就撕开这里,然后……看我干什么,怎么了?每个女的都会来一遭。”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褥子啊?别用热水洗,没事儿。”李娥继续摊开比划,那薄薄的卫生巾白得耀眼,像婴儿的襁褓一样柔软干净,两侧还有护翼,后面有胶,可以粘在裤衩上。
昝文溪意识到自己的脸慢慢红了,很想用被子遮住自己,可被子里的棉花是新弹的,她不想弄脏了,只好把昝小鱼抱过来,盖在血迹上,并拢双腿,认真地看着李娥的手指在卫生巾上比划了好一会儿,记住了。
“好,换衣服,试着用一下。”李娥把卫生巾放下,跟她说白天用哪个,晚上用哪个,贴在什么位置,要她观察自己的血量,来得多的话,白天也能用晚上那个。
她拿着卫生纸跟卫生巾还有一条干净的旧内裤进了厕所,蹲下来的时候开始亲手操作卫生巾,看着的是自己的,心里想的却是李娥。她用手纸擦到血,忽然觉得很害怕,从前的日子可没有这样,长久营养不良她的月经在她身体拔节抽高到二十四岁才来,别人已经有十来年的经历了,自己还是头一次。
伴随着这时间扭曲,迟来几乎十年的血,还有小腹的下坠感,还有昨天情绪上的不对劲,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怪异极了,好像她不是她自己了似的,匆匆收拾干净自己走出来,奶奶又开始翻腾碎布头:“得缝个小褥子咯,我们小溪一直没有自个儿的小褥子。”
小褥子是做什么用的?李娥只是笑,也不解释一二,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用途,奶奶说一开始都会弄到褥子上,原来小褥子是给褥子垫的一片可循环使用的卫生巾。
李娥说:“要是怕人知道,往后就跟我家里拿,我趁双十一搞活动囤的,特别多,用不完。”
“多少钱?”昝文溪细声细气的,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李娥灌了热水袋让她捂着肚子,刚摆手说不要钱,奶奶就神神秘秘地把李娥拉到一边,背对着昝文溪,但她看得见是递出来十块钱,李娥犹豫了下,接过了。
“肚子疼么?”李娥收钱也做贼一样见不得人,弓着腰把钱叠在衣兜里。
“还行,就是好像有块石头。”她摸着自己陌生的肚子。
“头一回来,应该还好,要是难受,就泡点这个。”李娥扔过来一袋子东西,说是姜糖。有姜也有糖。
她的月经带来直接的影响就是李娥忽然拿起手机发了点什么,然后郑重宣布今天少卖一些盒饭,剩下的咱们自家吃,然后把做好的炒油菜和香菇炖鸡端过来一些,用盘子倒扣着。奶奶说你这是做什么,她要包饺子,一点儿也不缺。
这是什么好日子?过年么?
李娥独自骑车卖盒饭了,昝文溪也要跟着去,可奶奶不允许,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应该坐在炕上跟猫玩,不应该出去吹风——今天刮大风呢!
而昝小鱼不乐意跟她玩,自己去角落吃的奶奶喂牛奶泡馒头了。
奶奶说:“李娥真是帮了太多忙。”
“是啊。”她眉开眼笑。
“她是真心实意。”奶奶又感叹了一句,昝文溪与有荣焉,不断地点头。
奶奶把缝制了一半的小褥子扔在柜子顶开始和面,昝文溪从李娥那里窥见一些拌馅的技巧,主动请缨做饭——奶奶让她消停会儿坐着就行,但自己也确实忙不过来,还要去买肉买菜。哈,昝文溪也不是坐月子了不能动!
奶奶拍了下脑袋,摸出钱让她去买二两肉回来。
她剁肉,切白菜,想着李娥的步骤,但也学不来一二,只把材料准备齐了,放什么调料,一概不知道。
于是奶奶自己上手,昝文溪怕咸了,连忙说自己可以,硬着头皮凭借记忆瞎放一通,最后想起李娥做饺子好吃的原因还有切碎的虾皮,她没有,就凑合着把油倒进去。
奶奶擀饺子皮,她胡乱地包,她不掌握什么技巧,能捏在一起就自觉了不起,奶奶动作快,接手了剩下的饺子皮,笼屉上楚河汉界,这边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团子,那头是一排排立好的肚皮滚圆的饺子。
李娥进门,被滚滚水蒸气淹没,她拎着一个小盒子,掀开看,是鲜红的草莓水果蛋糕一角,还配备了一根蜡烛。
这未免过于郑重,流血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
饺子扑腾下锅,昝文溪虽然包得丑,但都很用力地捏紧了,没有漏一个。
香菇炖鸡,清炒油菜,草莓蛋糕,饺子。
奶奶刚盘腿上炕,看见李娥还站着,立即就要下地:“来来,李娥上来坐,有什么我弄就行。”
李娥从灶台边摸来摸去,只找到火柴——奶奶用不惯打火机。
呲一声擦亮了,用手拢着那团火。
“把蜡烛插上。”
火焰亮在那抹红彤彤的蛋糕上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李娥朝昝文溪说,“别怕,许个愿吧。”
蛋糕旁边是有点局促不安的昝文溪,盘着腿搓着膝盖,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但确实是高兴的。
没什么可羞耻的,她不要昝文溪惶惶然,手足无措,感觉尴尬,难过,被抛弃,无人在意。
她要大肆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哪怕它来得太晚。
往后都是好日子。她祈祷。
农药瓶子在地上滚着,尸体在炕上发臭,她蹲在水盆旁边艰难地洗裤子,她那腥气的冰冷的腐臭的阴魂不散的日子,在蜡烛的火焰中一点点消散了。
昝文溪盯着蜡烛看了一下,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许愿”,跪坐起来,给蛋糕磕了个头,虔诚地说:“我希望李娥天天开心,奶奶身体健康。”
奶奶说:“哎呀你说出来干什么,你心里头说,老天爷能听见。”
“啊,不能说?”
“你小点声说。”
昝文溪又磕了个头,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希望李娥天天开心……”
第77章 恐惧
昝文溪给李娥夹饺子:“我拌的馅, 我包的。”
筷子很迟疑,看起来不太自信,话音也有点苦涩, 龇牙咧嘴的,像是考试现场等着她来抽查卷子似的。
她咬了一口,肉馅都抱成一团, 汁水四溢, 单从剁馅的角度看,昝文溪真是做得不错。
就是味道上很难用语言形容, 也不是难吃,但绝对不好吃,下回也不太想吃……
“还挺好吃的。”她大口往嘴里塞进去, 有热菜, 绝对不是食不下咽。
昝文溪低头愁眉苦脸地看饺子,奶奶却也吃得很香,也不知道是味觉系统也退休了,还是奶奶和李娥都默契地照顾她, 大家都说瞎话称赞她, 她自己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劲。
但东西不能浪费,又煮了好些,昝小鱼太小了还吃不了, 只能艰难地吃进去一点肉馅。淘淘和甜甜各自分到了一碗饺子,提前享受了过年的待遇。
本地都流行过年的时候给狗也分一碗饺子,奶奶有点舍不得,也不是过年……里头还有好多肉呐!但李娥说下一顿就不好吃了, 奶奶想了想,这顿也不好吃。
开了恩, 拿着饺子一个一个地让淘淘叼,让小狗感受一下这顿饺子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淘淘使劲浑身解数,很是用功地表演了一些握手,摊肚皮,两条腿站立等花活,奶奶一高兴,多打赏了半碗,俨然是淘淘的榜一大姐。甜甜是外来的狼狗好吃饭,一开始就给它准备了好大一碗,李娥端过去,它对着饺子只有些表面的从容,威风凛凛地抬着头,口水往碗里滴,等着李娥一发话,就稀里哗啦地把头埋进去大吃特吃。
昝文溪心里的担心烟消云散,本来怕浪费,现在都好好地吃干净了,那她就没有做错什么。
她还复盘了一下,自己包饺子之所以那么难看,是因为学的李娥的大馄饨的包法,本来就不一样!
来完月经之后,奶奶说这回能够吃胖了,不再跟个骨头架子似的。昝文溪不好解释自己一直吃不胖是因为那七年的能量缺口犹如无底洞,哪怕她现在一顿吃李娥一盆菜也很难在活着的时候长到奶奶心目中的理想体重。
自从她来月经,奶奶忽然开始叮嘱她了,除了不要打架之外,也绝对不要走小路,出门都要走人来人往的大道,绝对不要图近便就去绕小道。
孩童都喜欢去小道玩耍,那里崎岖弯折路途不平,像迷宫似的可以探险,农田和树木交错着,没有大人监管,是一片自由地带,之前她总跟着姜一清姜二楚去玩。
她死里复生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奶奶忽然叮嘱叫她品出一丝不对,再三追问,奶奶说是怕她被欺负。
奶奶说话永远都是绕着弯,欺负是什么意思?
她正不解,奶奶又压低声音说:“别去问李娥什么意思。”
这样,她就非得问问不可,刚踏出门,脑子跟了上来,在她脸上打了个苍白的巴掌。
还能是什么意思,李娥被欺负过?她扭过头,奶奶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去跟李娥说。”
“那‘欺负’是什么?”她知道这个语境下,和姜一清的欺负截然不同。
“就是强……奸!!”奶奶咬牙切齿,“我怕你给人强……奸了!知道了吧?别声张,那小路上有不正经人!”
来完月经之后,她忽然就从一个傻子变成了需要家长担心的女孩,她不知道别人家父母也是这么叮嘱女儿的,只觉得奶奶从前不跟自己说,她来完月经就说——这一切有一些她又不懂的暗语,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玩意儿。
最开始,她并不在意,她本来也不去!
可这句话在心里头长起来了,这代表着一种潜在的危险,安宁祥和的世界一夜之间塌了,她还不知道“强、。奸”具体是什么形状,但它透着空洞的危险,是一种具体的敌意,隐藏在四周黑黢黢的世界里,小时候的景物风景都换了一轮。危险变成昝文溪的影子,跟在她身后,侵蚀着她,她后来琢磨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恐惧。
她真想给这个世界贴一片卫生巾,免得那些还没出现但已经朦朦胧胧出现的恶意侧漏出来。她没办法在不和李娥倾诉的情况下独自消化这种恐惧。
她从前只是个纯粹的傻子,现在是个女傻子,会用卫生巾,有了生育功能的傻子,她在世界眼里立马有了利用价值。
但她不怕,她只剩下一个半月。
既然不能和李娥说,既然存在这种迷雾一样的恶意,她就非得去看看真面目不可。
有一天她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在兜里装满尖石头,思来想去,明明没来月经还是给自己垫了一片卫生巾,好像这样就安全似的。
那个下午,昝文溪走出门,故意去走了小道——那条小道从家直通大街,仅容一人通过。
她刚带着自己吓自己的冷汗走过去,就看见已经收割的农田上堆着的秸秆,姜一清躺在上面指挥姜二楚给他递东西,金黄的田野上点缀着双胞胎这两颗芝麻。
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雾气似的恐惧变得稀薄了很多。
说来也真是诡异,昝文溪头一次看见姜一清之后有种石头落地的安全感,双胞胎人如其名,是一种一清二楚的恶,她要找的是自己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她非得克服它不可。
她克服着所谓的“不正经”,也寻找着自己的恐惧,月经像一种符咒和仪式,在奶奶心目中自己脱胎换骨真正成人,昝文溪在心底承认,或许直到死她也不能理解其中真正的意思。
水果刀,石头,她走了一个来回,没有遇到“不正经人”忽然跳出来欺负她,她回家若无其事地在李娥面前干活,吃过晚饭迎着灰蒙蒙的压下来的黑天,继续往小道走,把手电筒关闭拎在手里,仿佛它已经提前没电。
她越走越黑,能见度越来越低,先是能看见眼前这条路的轮廓,然后只能看见身侧的围墙和模糊的收割过的农田的阴影,阴影像两面墙一样逼近,大风吹过辽阔的原野,像一个巨人在呼号着奔走,渐渐的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布鞋在前后腾挪,阴影中,逐渐传出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放慢动作,那跟在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她蹲下来低头系鞋带,那脚步声在后面停下了。
她拔出水果刀往后刺过去,只刺中了一片虚影,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人,后来她意识到那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耳朵中加工,延迟,分成两半,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她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
黑暗中走了两趟,也不知道她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是奶奶的警告只是警告,不代表犯罪预告,昝文溪克服了这种恐惧,回家之后把手电筒放下,把手机从胸口拿出来,石头边走边扔已经一颗不剩,水果刀其实锈迹斑斑。
她找了一张马扎坐在上面,奶奶的呼吸声时重时轻,小猫蜷缩在枕头旁边,外面小狗淘淘也已经安然入睡,昝文溪在黑暗中坐着,坐着,有一种自己说不上来的平和。
她换衣服躺进了被子里,又听见了周同凯的车回来了,她讨厌周同凯回来得不是时候,害她还要披衣服起来偷偷摸摸地出去聆听动静。
周同凯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在地上游泳,像平时那样把车锁了就往里走,开门进去之前甜甜听见动静吠叫了一声,然后就是一片安静。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和解了,第二天一早,好像是为了给所有人证明似的,从来不干家务活的周同凯上班之前去小卖部门口晃荡了一圈,买了一条烟扔进车里,顺带买了一瓶酱油。给所有看热闹的眼睛表演了一圈,但徐欢欢脸上不太得意,平和地微笑着,在麻将桌上表现中庸。
有心之人比如姜一清发现,从他家垃圾桶无法再找到用过的避孕套——他的傻姐妹一直以为是脏气球,而他从来都知道这些不太磊落的物什,除了上学,姜一清悉心侧耳聆听这对夫妻的夜生活,第二天就上房揭瓦去垃圾桶里翻找,确认了这对夫妻从此之后不再用避孕套了。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六女,王六女当然先把他一顿臭骂,转过头就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这对假装还能生养的夫妻终于把徐欢欢的自尊扔掉了,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从来都用不着那个,是她丈夫太给她脸了,现在撕掉了这层脸,都拜徐欢欢自作自受。
这些谈资和武器都化作了眼神和言语,王六女闲着没事在有德巷口惹是生非的时候终于敢把玩笑开到徐欢欢头上了,那天放学徐欢欢回来,踩着坡跟皮鞋往里走,王六女说人民教师怎么还穿高跟鞋啊。
徐欢欢并不和她一般见识,把她的话当成臭不可闻的屁继续往前走,王六女笑着说旁边的有德巷五号,中学生母亲的吴凤香:“你家儿子的老师应该也差不多四五十岁吧,哎呀老师们鞋不高不行啊,镇不住学生。”
吴凤香一家是外地人,对地头蛇,大仙的身份,年纪,体格都稳稳压过自己的王六女不敢不附和,讨好地笑了下:“是啊是啊。”
徐欢欢狠狠地回过头,刚要说什么,李娥载着昝文溪骑车出来,这个时间也不知道是去超市捡漏还是瞎逛,二姑娘的威风招牌摘了,但寡妇和傻子的组合仍然在有德巷最为显眼。
王六女转移目标:“二姑娘,去哪里去?”
傻子回过头嘿嘿地笑着,王六女就也嘿嘿地笑着,指着她:“李娥把你卖咯,一晚上能卖不少钱呢。”
徐欢欢走远了,李娥也出去了,吴凤香夹着尾巴笑着说要回家给孩子做饭了。
王六女哼哼地笑了几声,说:“我也回去给那几个该死的做饭了,唉,看看人家李娥,真年轻,三十岁跟那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似的。”
第78章 闻所未闻
提起吴凤香, 在有德巷好像不太有名,要是打听起来大家会说不认识这个人。需要换一个问法,比如说梓涵妈, 所有人就会点头,对对对,就是有德巷五号的那个女人, 外地来的, 个子不高,皮肤发黑, 口音怪里怪气,天天打零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
吴凤香三十七岁,上岗梓涵妈这个岗位已有十四年, 她没有什么文化, 跟着丈夫从北边跑来有德巷五号的危房居住,全都是为了程梓涵,这是丈夫的户口所在地,比她老家的教育水平略高出那么一星半点。
有房子住就不错了, 这房子砸在原房主手里, 东边和邻居共用一堵墙,别人都没事,就他们这邻居傲得很, 在墙头又垒高了一层,还砌上玻璃碴子防止翻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富贵人家呢!
西边是随时会倒塌的土城墙,总有人从那边偷土, 把一堵墙从中间薅空,如果不是顾及这边还有户人家, 一定会掏出个洞来。每到下雨这边就会往下流泥水,掉土坷垃。
丈夫程大海一早就想要把这土城墙直接推倒,换成砖墙,但忽然就有人站出来捍卫本地历史,说曾经汉高祖刘邦经过,在这里喂马饮驴过,是一处名胜古迹,不允许他拆。
可也没见谁过来保护这名胜古迹,上面也没写刘邦的名字,牵强附会,这要是个名胜古迹,那随处抓一抔土都是上古遗物呢!耗子天天到此游览,一分钱不交,还要挖空墙角让这堵墙变得越来越危险。
就是这么个破烂环境,她也忍让了,因为有德巷离三中很近,近得只要留神就能听见早上十点多钟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的声音,这也是个学区房,有知识熏陶,方便程梓涵走读管理,她自比三迁的孟母,她才迁了一回,不指望培养出个圣贤,却也指望他有点出息。
看看吧,这么多邻居里面有人连手机也没见过,程梓涵小学一毕业,就把电脑手机全配备上了,家里的WiFi用的是高档的宽带,方便他上网课查资料开拓视野,还单独打隔断给他建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围绕城墙,孩子的学习,家里的开支,夫妻两个天天打架。
她本来很不满意程梓涵,一个半大小伙子天天跟个游魂似的眼底乌青精神萎靡,学习成绩最开始还能算是人中龙凤,青春期发育之后就吊车尾,一次比一次差劲。
体育运动也不太行,别人是展翅的雄鹰,他是个烤干了的鸡翅尖,扑腾两下就窝着开始看手机,也不知道手机里有什么,他不像自己一样刷视频聊微信,她也弄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但望子成龙这事儿也确实是需要对比,有德巷的人们风采各异,她看见姜一清像个牲口一样撒野,昝文溪到现在智商还是负数时,回来再看程梓涵就忍不住溺爱,然后平时除了挣钱和吃饭睡觉之外什么也不干的程大海就会开始干第四件事,骂孩子,骂她教子无方,然后他们打架。
每次打架都是从程梓涵的出现开始的,一条游魂在眼前出现了,正洗脚的程大海飞起湿淋淋的一脚骂他:“挺起胸走,弯腰驼背的,一天就玩那个手机!”
程梓涵从来也不跟父母顶嘴,耷拉着脑袋像一根面条似的被踢开了,继续端着手机往回走,吴凤香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爸爸跟你说话呢,哎呀你看看你,整天盯着个手机,眼睛也弄坏了,学习要有这个劲头……”
她把擦脚布递给丈夫,程大海擦完,把布往地上狠狠一扔:“你看看你教育出来的子弟。”
“什么是我教育出来的?你天天回家什么也不干往这儿一躺,张嘴就要吃饭,我教育得怎么了,我教育的时候你在哪里?除了动不动发神经驴尥蹶子踢人家还会什么!”
程大海两只脚往拖鞋里塞:“你再骂我一句?你说谁是驴?我说错你了?当妈的天天看手机,刷刷刷,刷个没完没了的,什么快手刷来刷去的,作出什么好榜样了?我今天把你这个烂手机给你摔了看你还刷不刷!”
“死驴!有毛病你!你天天气不顺拿我撒气!什么东西,失败!你要是有本事我们梓涵还用学习?老子不争气指望儿子发大财,你做梦呢天天!你是王健林还是马云,我们娘儿俩跟着你一天到晚熬油点灯的?没本事的男的才天天冲老婆孩子撒气!”
然后果然是一顿撕扯,吴凤香都疲于回想,洗脚水流了一地,还得是她自己来擦,程大海从来都是得胜的,因为是她来收拾,所以他赢了,他赢得彻彻底底,她暂时忍受,等着程梓涵混出个样子,自己就能跟着儿子脱离苦海。
每次吵完架,吴凤香都像是把心给吐出去了踩在地上糟践了一遍,胸口空落落的,她从前会搂着儿子倾诉自己的痛苦,她也是痛苦的,她希望儿子能理解自己,同情自己,像个男人似的站出来保护她。但程梓涵年纪还小,还撑不起父亲的重击,她等得起。
自程梓涵青春期以来,母子之间亲密的交流就少了很多,但她还是想要去跟儿子倾诉一下。
她走到程梓涵房间门口,听见了他的笑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笑声了,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童年结束之后,程梓涵就一直是这副面色阴郁的样子。
她心里一高兴,忘记了尊重一下孩子的个人隐私,收拾了下心情直接打开门笑着说:“这是在高兴什么?给妈妈也看看!”
她出现得太过突然,程梓涵好像一颗虾米陡然下锅,像是给热油烫了,身子一弹,手机飞起来,程梓涵抓着把它塞进枕头下面,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敲门!”
她被这慌乱的景象吓了一下:“我听见你笑呢,进来问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出去。”
程梓涵越发没礼貌,硬邦邦的像个没教养的人,但是她也理解这是青春期男生,她就忍让,往后退一步。
但这事儿她记在心里,从前她一点儿也不好奇程梓涵手机里有什么,反正发微信让他买东西的时候都能有回复。她也觉得这样不好,做母亲的想检查儿子的手机,像话么!
她盯了好几天,有心观察时才发现真是不得了,程梓涵用手机的频率远超过她想象,拉屎也带着手机,吃饭也带着手机,上学之前都要摸着手机告别,手指头随时放在电源键上熄屏,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把手机里的内容封锁在那个神秘的小盒子里。
那小盒子里有一只网抓住了吴凤香,她非得知道不可,她心里头的鬼大喊着非得知道不可,大不了最后跟儿子道歉,不,根本不用,她是他妈妈,况且他根本不会发现——只要她做得足够隐蔽,就完全影响不了他们和谐的母子关系。
母子连心,她这样不安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手机中有一些东西是她非看不可的,想想吧,才十四五岁,万一在网上遇到了坏人?而且男孩闯祸总是比女孩更大,万一是没钱花借了网贷,哦对,还有早恋——学校里有什么不正经的女孩勾引了他?
这事儿经不住细想,一想就觉得可怖,四面八方全是威胁,汇聚在手机这个潘多拉魔盒之中。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程梓涵再警惕也有失手的时候,她暗地里留了一把钥匙,像是上次抓他玩游戏那样警惕着他反锁房门,在夜半三点多轻手轻脚地踏入儿子的房门,看见睡得四仰八叉的程梓涵敞开肚皮。
她的儿,那么孱弱的一个少年人,往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姑娘了。
手机在插座旁边充电,她暗自想着这也真是太危险了,快手上都说了这手机在枕头旁边充电会爆炸,她应该给它换个地方。
她拿起手机,心里的蛊惑就开始吟唱,然后她轻手轻脚地把程梓涵的手指拎起来,摁在开机键上,不敢当着他的面去看,怕亮光把人晃醒了。
出来后,她看见许多不认识的软件,想要检查也不知道从何检查起,也怕留下踪迹。
她先点开微信,只看见班级群,老师和同学还有家人。我老实本分的儿啊!
吴凤香心里愧疚了,她真不该偷看的!她真不该!
但忽然,一个企鹅头上浮现出来一个红数字,她本来不想点开的,点鬼使神差下点开看了。
是一个头像全黑,名字一堆奇怪符号的人发来的消息:
真牛逼。
【图片消息】
给你弄好了,爽死,极品。
消息是接连弹出来的,新消息提示悬在那个黑色头像上方。
她太想知道那张图是什么了,为此,不惜冒着被儿子责怪发现的代价,点开了她。
她后悔点开了它。
她的大脑被什么东西轰炸了,一点儿脑浆也不剩,身上冰冷一片。
慢慢往上翻聊天记录。
翻着,翻着。
她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女人。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天亮之后,她把李娥杀了,老天爷都会原谅她这样一个可怜的母亲的。
第79章 李娥赖皮
自打庆祝了月经来那天, 李娥也真正地把昝文溪当做了成年人看待,之前总有点割舍不下的母性,毕竟是看着长大的, 现在终于变成了一种年龄上的突破,惶然回神,把那点残留的念头洗掉了。
盒饭终于在冷风里卖不动了, 李娥的卖粽子卖玉米的手段开始实施, 趁着中学放学的时间在学校门口,过街老鼠似的支开车子, 或者去另一头人流量较大的街上四处逃窜,喇叭里播送着新的吆喝:糯玉米,江米粽, 五块钱三个。
起先李娥想让昝文溪来录, 但她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对着喇叭不是卡痰了就是结巴了,声音变了调,李娥说也没有要求说普通话, 怎么成了这样, 但昝文溪对着那东西紧张,也不敢扯开嗓子喊,李娥就在家里自己喊了几句, 抬着眼看她,好像说:看吧,我就行。
李娥从来都很行,什么都行, 没有李娥不会的。
昝文溪不吃李娥的激将法,捧场鼓掌格外卖力, 把李娥抬得高高的,简直无所不能,李娥就自己跑下来,在她头顶重重地摸一把,说她夸得不地道,夸多了事儿全成被夸的人做了,夸奖的人付出个嘴皮子就行!
昝文溪一开始还没理解李娥是在打趣她,连忙说自己还要干更多的活,只是嘴皮子工夫也不能少,做得好还不能夸这是什么道理,李娥就笑成一团,点她的嘴唇说是能说会道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回,快不要说了。
昝文溪心说自己什么时候“能说会道”了真是荒谬,傻劲儿上来了还要讲讲理,咬她手指头尖叫她别乱戳,李娥就躲闪着掐她的耳朵,一会儿摸耳垂说打了耳洞长起来了,一会儿摸眼睛说气得也不正眼看人了,比她还能胡搅蛮缠,昝文溪哇哇地反击,打闹成一团,不过她可不敢乱碰李娥的身子,更不敢亵渎那张漂亮的脸,只敢抓抓手脚,把李娥的手硬是搂在怀里绑架了,李娥动弹不得,求饶说:“好了好了,干正事了干正事了。”
“你打不过,就喊着干正事,没有比你不讲理的。”昝文溪皱着脸抱怨,也不敢真的不松手,但她一松开,李娥就开始作怪,在她身上乱挠,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就一闭眼任由李娥捣鼓,李娥看她不挣扎,就也停手了。
但昝文溪不肯服输,睁开一个眼睛看李娥动作刚歇,就发起攻势,抓住李娥的两只手夹在自己胳膊下。李娥曲着腿坐,她就坐在李娥脚上,直勾勾地盯着李娥看,这回李娥没有武器了!
正所谓是娥高一尺,溪高一丈,你来我往,傻子还会佯败,李娥实在是叹为观止,闭眼认输。
昝文溪这才松开她的手,李娥就再一次把她抓住了。
“啊,赖皮!”昝文溪恼了,李娥不讲武德,张开胳膊,两条腿用力伸直,她坐在李娥腿上被搂住了,硬邦邦地戒备着怕李娥挠她。
李娥不挠她,就那么把她抱着笑,原来是战后和解,昝文溪眼珠一转也和解了,李娥好像看她是个吉祥娃娃,笑眉笑眼地把她打量了一会儿才放她下来:“好了,这回真是干正事了,跟我取快递去。”
李娥买了好些竹签子和山楂,本地超市卖的山楂都不太好。
李娥买了两箱子,昝文溪给她搬到车上去,看着包装箱上面的字,认识了“精品山楂”,把字形记住了。
李娥要做糖葫芦,说这东西冬天耐放,大家也爱吃,比糯玉米和粽子更好卖。折腾这件东西让李娥费了些功夫,竟然失败了好几次,不是糖太稀就是凉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挂在红彤彤的山楂果上。
昝文溪从外头汗津津地跑进来,额头上有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李娥反应过来,该生炉子了。
李娥短暂回想起来自己娇气的时候,抿着嘴唇把前尘往事在脑子里算盘似的拨弄了一阵,低头看果然有赵斌发来的微信,她说着不用,连忙叫昝文溪和她一道进南房,家里有两个铁炉,一个大些,方方正正,铁皮烟筒还没锈干净,有一种堂皇的亮,这是在正屋安着的。
用薄薄一层纸板剪开铺在地上,再铺一层薄薄的铁片,炉子四只脚会把瓷砖犁出深深的伤痕,须得给它准备个台子。她在屋子里着急地挥舞剪刀,窗户外,昝文溪卯足了劲儿,一根牙签拎着硕大的一个炉子就端到了门口。
再在炉子上安烟筒,把烟筒从墙上的出烟口插出去,要个子高的人把烟囱举着对准那圆溜溜的黑黢黢的小口,李娥把凳子挪上炕,再踩着去够,终于安好了,把炕上落下的煤灰擦干净,要把小炉子生起来,腌菜还没完全好,不能这么快就冻上。
一出院子,看见一张硬纸片,上面倒着陈旧的煤灰渣,昝文溪两手黑黑,叉开胳膊耷拉着走出来:“我想起来了,我也得回家把炉子搭起来。”
“你倒煤灰还知道垫着,哪里找来的硬纸片?”
每年的旧烟囱里都会沉积着煤灰,稍不留神就会倒自己一身,要用炉钩对着铁皮咚咚咚地敲,把附着在内壁上的煤灰震下来。
“山楂箱子,我拆了个没用的盖子,你的地砖好干净。”昝文溪用胳膊擦脸,李娥跟在后面。
昝文溪家的炉子也生了起来,奶奶舍不得煤,说这几天就开始烧炉了,冬天怎么过,煤可能还不够,昝文溪只是龇牙笑着,撒娇说:“我怕冷。”
奶奶就也没有办法,跟她说生炉子的时候千万看着点猫,猫贪热,哪天钻进炉子底下不留神把人家毛烤焦了,可得看着点。
两家都渐渐热起来了,昝文溪请奶奶把那旧铁皮水壶拿出来,正好烧第一壶水给她洗手,李娥连忙说她去,奶奶摆摆手说自己就行,一瓢一瓢地往水壶里舀水,背影蹒跚。
昝文溪蹲在地上的冷水盆旁边,用手指头尖沾了点冰凉的水搓开,手心就流出黑色的脏水,一滴一滴地往水里掉,很快就晕开了。
昝文溪异想天开:“你说人家电视剧里用的墨,是不是就是煤灰和水啊,你看,这黑黑的,我要是有根毛笔,蘸着写字。”
又捏了一小撮水在掌心,和煤灰搅和匀了,右手心汪着一面幽黑的湖,李娥的手也脏了,用手指头蘸着这黑煤灰,给她手背上写字。
昝文溪本来就不认识字,只觉得痒,李娥还偏偏在她左手上写字,四个指头都蜷起来了,李娥说:“我写的是’昝‘字,就是昝文溪的昝。”
“哦。”她不敢看李娥。
李娥把手摊开,抠她蜷起的手指头,五根手指和四根手指交握,食指和小指都包裹着她……少了一根手指头就吃这样的亏!九根手指扣紧了,轻轻晃了下。
昝文溪瞥见奶奶拎着水壶转身,像是做了坏事似的连忙把李娥甩开,把手浸在冷水里胡乱地搓洗了下就去找肥皂,搓了肥皂沫在冷水里洗干净了,端起水就往外倒,李娥追着说还没洗呢,昝文溪说等热水吧这个太凉了——出去把水泼了,拎着盆回来,李娥用脏手把小狗淘淘也抹成个大灰脸,小狗一点也不介意,还朝李娥吐舌头摇尾巴。
“你这个傻狗!”昝文溪忽然抽风骂起狗不够聪明,她的立场没办法说任何人傻,只能说狗傻,说完了,她也觉得自己跟着傻了,李娥说她:“是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这回昝文溪不理直气壮了,又不是李娥不好,是自己心里鼓鼓胀胀的。
“没有,你快进去洗手嘛。”
“你把盆都端走了。”李娥抱怨,昝文溪把盆藏在背后,无效地藏起罪证,又拿出来。
“还不是你要……要捏我的手,还闹,等我下回赢你。”
“这也有个输赢啊?”
“你就打不赢我,要在这种投机取巧的地方赢我。”
李娥挠着小狗淘淘的下巴不吭声,昝文溪感觉自己没说好,又想起自己竟然也说了“下回”,决定立即兑现,现在就逞威风,蹲下来抓李娥的手,又抓了一手灰。
奶奶说你闹着闹着还不如刚刚就坐着,现在还要再洗一遍,人家李娥用你的洗手水啊,起开,让人家先洗。
李娥却说没事一块儿洗就行。
水温变热,奶奶想起来该做饭了,就去柜子里找面粉找油,说要做烙饼,要李娥就在这儿吃,别自己做了。
李娥本来要洗完手就去帮忙,但水里纠缠着的四只手没放过她,她捉住昝文溪的手,在掌心挠了两下,昝文溪果然落败,把肥皂扔进盆里搓出泡沫,搓她满满两手。
“好了好了,要干正事了。”李娥一到这时候就赖皮说要干正事了,好像她是个有很多正事的大人而昝文溪无所事事似的,有耍赖的前科,昝文溪才不信她,偷看一眼奶奶并没有听见她俩嘀嘀咕咕的话,压低声音说:“你赖皮,我不放你,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做做饭,我也会,你坐着玩手机去,我做完了吓你一跳。”
“哎呀。”听见她要做饭,李娥没有逗她的心思了,连忙跟她争抢帮忙做饭的权利,免得吃一顿怪味饭。
“你玩手机去。”
“你怎么不去玩?”李娥反问,忽然灵光一闪,“你不是会拍视频?今天机会正好,我看网上人家做什么饭,都拍视频发网上呢,你也拍一个吧。”
这下把昝文溪劝住了,她松手开始思索怎么拍,李娥果然又耍赖皮,趁机在她脸上抹了一道肥皂泡。
第80章 一家子的幸福生活vlog-锁定版
拍一张奶奶趴在锅灶边擦锅的样子, 奶奶忙着干活没看见旁边杵着个没事儿人,大大方方让她拍了,她一路跟着, 奶奶倒水,奶奶舀水,奶奶发现她, 奶奶指着手机说:“哎呀我倒泔水你也照一照, 发上去让人家网上的人笑话了!”
昝文溪才不在意,她也不是发给什么网友的, 小视频都存在手机里和朋友圈,只有李娥和自己看得到。
谁也不知道昝文溪都拍了些什么,她是跟在奶奶身后的尾巴, 过会儿还会翻转镜头, 把自己和奶奶一起放进画面里,她眼睛歪,奶奶捂住脸,李娥看着她们俩, 三个人没有一张正脸。
她渐渐琢磨到了一个视频是不能一口气录完的, 是用很多段镜头拼在一起的,她不会拼,吃完饭就请教李娥, 李娥也不会剪视频,网上现搜的,让她下载了一个什么软件,说这个软件就能够把视频拼在一起。
昝文溪还学会了一项技能, 就是读屏,软件可以把李娥发过来的网页读出来, 她大多数字不认识,但能听懂普通话,于是摸摸索索的,知道了那个软件最基础的功能。
晚上在被窝里支着手电筒照手机,四根手指戳戳戳,把这段挪到那里去,那段挪过来,切开,还能加上蝴蝶的特效,还有好听的音乐。
有一层棉被遮掩,加上耳背和熟睡,奶奶根本听不见她屏幕里热热闹闹的大戏台,她也没放太高声,因为昝小鱼就在枕头旁边趴着呐,时不时好奇地伸过爪子监工。她自己有时候听不清,就凑耳朵去手机旁听一遍,兴致勃勃地剪到半夜,弄出来一个像模像样的视频,带着兴奋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发给了李娥,凌晨三点十二。想着李娥看完的表情,激动地捏了一下昝小鱼,昝小鱼抬了抬腿没理她,继续打呼噜。
昝文溪平躺在炕上把视频回想了一遍,好像脑子里有个播映机,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回放,她越想越觉得满意,一是满意自己巧夺天工太会剪辑了,二是觉得奶奶和李娥的笑容都那么多,还有她自己龇牙咧嘴,有猫有狗,生活幸福得一塌糊涂。
在这片反复播放的幸福中她融化成一团睡着了,早上六点,奶奶推了她一下,她想醒但身体还没醒过来,做了个起来洗漱收拾好了的梦,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昝小鱼一爪子踩在她鼻尖,她被蹬醒了,摸索着起来,已经是上午八点半。
她连忙起来洗漱穿衣服,刚把牙刷捅到嘴里,脑袋就清醒了过来,听见隔壁甜甜竭力地吠叫,是有坏人来了似的不死不休的叫法,她胡乱地用湿毛巾擦擦脸,牙刷在嘴里乱搅了一下就吐了沫子往外跑,李娥的大门敞开,里头蹦出几个越来越高的音阶。
“啊,啊?啊!?”一连三个啊,高高地质问着什么,昝文溪跑到门口,扶住门板喘气,院子里是扔了一地的菜叶子和倒扣的黑锅,程大海站在门道里,他的妻子吴凤香站在院子正中,一手叉腰一手举起手机,面对着看热闹的王六女和贼笑着的姜四眼大声审判着:“你要不要脸!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狼狗费劲了全身气力,仍然没能从它主人的怀里挣脱,李娥不辩解,不解释,只是低头扣着狗项圈蹲着,背后起伏了好几下,才说:“你们回去吧,我抓不住狗,小心把你们都咬一下,我赔不起。”
昝文溪冲进人群里来,王六女立即笑着说:“傻子也来叫两声了,你可小心着点,她杀人不犯法,你赶紧走吧走吧,小心让狗咬一口!”
王六女这句阴阳怪气反而把李娥激怒了,愤然回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去你妈的你装什么清高!你这个荡、、妇!你这个烂x!照相机是瞎的?好好看看!”
姜四眼笑着说:“我刚刚没看清,我再看看。”
王六女一脚踢过去:“操,看不够是不是?还想摸一摸是不是?老娘挖了你的驴眼睛,他妈的看没够,那么想摸就上去摸摸她本人,不要钱,大不了给个一百块!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姜四眼就不上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捍卫一下自己几十年都没涌出来的男子汉气概说:“行了行了就你天天叨叨叨,叨叨叨,什么东西,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家,嘴碎的,没完没了的。”
王六女就过去抽他巴掌:“想看?想看好好看,看看这条狗咬不咬掉你的烂裤……裆!”
她像是牵一条狗似的扯住姜四眼的耳朵,不顾狼狗发红要吃人的眼睛,拽着他的胳膊往李娥身上放,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摸摸这个biao子的屁股,大腿,好好让大家都看看这是个什么烂肉货色!
姜四眼想摸不敢摸的犹豫间,一个瘦骨伶仃的影子扑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横在眼前,对着姜四眼就劈下来。
姜四眼大惊失色逃窜,本来想上来夺刀的程大海也踌躇不前了,立马冲老婆喊:“赶紧跑,李娥也跑不了,等晚上那小兔崽子回来了再过来讨个说法!到时候叫破烂老太把这傻子关在家里头!”
他说话,昝文溪就去劈他,王六女早就逃之夭夭,喊着狗咬人了狗咬人了往外走,隔得远远的说要给她做法,说有鬼上身了才动不动打人杀人的,她就去砍王六女。
她追砍这个那个,哪个出声她砍哪个,回头看吴凤香正往门外跑,被她截住了。
昝文溪是真打算今天豁出命把这一群人全杀了,可惜她知道自己刀不锋利,院子里有两个男人,她做不到,也怕给李娥带来麻烦,只是吓人。她阴气森森地站在门口,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吴凤香知道自己要真是杀人,不是拿刀的昝文溪的对手。指望着丈夫程大海能从后头给傻子来一下——男人早就逃回家里,连门都关上了,心里一凉。
她是外地人,对傻子的痴傻程度了解不深,下意识地寄希望于讲道理,讲着讲着就成了真情实感,声泪俱下:“我养个儿子不容易,我天天出去打工,一天六十块钱,还花十五块钱给他买盒饭。没想到她就做这种事情……我儿子青春期才刚发育,她这么不要脸,没了老公,成天勾三搭四的,好些男人来她家里头……这就算了,我不嫌弃她,想着照顾照顾老邻居生意,再怎么也是邻居,没想到她这么骚,连我儿子也不放过……”
“他拍的?”
她已经停止装傻子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既然要死,世间的律法无法约束她,装傻与不装傻没有区别,人人都会走向那个结局,而她更是轻盈,直接省去了死后的报应。
“昂……他才十四,她就能做出这种事,缺男人也不能把主意打在我孩子身上吧!”
吴凤香意识到傻子是可以沟通的,立即接连不断地控诉李娥是多么不要脸,她的孩子是多么年幼无知天真可怜,这样的行为简直骇人听闻,简直不能相信,这有多么伤她的心,她付出了多少辛苦——
昝文溪把相片删了,又把它从回收站也删了,打开微信,把每个人的聊天记录都看了一遍,看见了备注是【儿子】的人,发送时间是深夜。
她虽然弄不清其中逻辑,但知道怎么删除聊天记录,她自欺欺人地删掉了,自觉已经干净了。
然后她把手机递回去:“这个,不是李娥。”
“这没长她的脸?这不是她的院子,这不是她的狗?这不是她家窗帘?”
“李娥,穿着衣服。”
“你瞎了吗?她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走,骚得——”
吴凤香一激动就真情实感地涌出了对李娥的羞辱,昝文溪狠狠地推她一下:“我看见的,你儿子每次来,我都在。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照片,不是李娥。”
“不是她还能有谁?这个婊——”
她用水果刀狠狠地指着吴凤香的脸:“你再骂她一句,我就杀了你全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李娥穿着陌生的高跟鞋,全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站在灶台旁边微笑——脸是李娥的脸,身子却那么陌生,可是看起来很自然,就连院子里的光也是那么和谐,她很留意照片中的光照,根本发现不了这张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娥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衣服脱掉,然后尽情展示给程梓涵看,还被拍下来?
这简直是胡扯,胡扯!
但是照片看起来是真的,昝文溪晕晕乎乎的,好像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难道是自己失忆了,或者这世界根本就是假的?她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只觉得脑袋钝痛。
李娥忽然出现在吴凤香后面,声音平静地喊她:“小溪,别杀人,别这样。”
昝文溪一晃神,吴凤香从她胳肢窝钻出去,拼死地踹门:“程大海你个死人,你把门闩上干什么!”
但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张鬼鬼祟祟的男人脸,吴凤香也钻了进去,门板啪嗒合拢,夫妻两个闩了好几次才闩好门,门板哗啦哗啦,像风吹过骨头架子,狼狗停止吠叫,昝文溪回头锁上门,贴着门板脱力地跌下来,却硬是曲着腿撑住,没让自己彻底跌坐下去,再竭力滑着站直,朝李娥苍白地笑笑:“我把照片删了。”
李娥垂下头,忽然笑出声,笑了好一阵,像是抽泣,却又是扬起的嘴角,一滴眼泪也没落,干巴巴地笑了好几声,直到肺里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然后,一只手晃了一下,扶住了墙。
昝文溪贴近她,扶住她的胳膊,李娥却捏住她的手,伸进了衣服里。
“你摸摸我。”李娥压低声音,把她的手挪到后背。
李娥用她的抚摸证明自己。
后背交错着粗细不一的疤痕,密密麻麻,像有人用犁耕过,冷汗让疤痕像是雨水浇过的田,昝文溪的手指抚摸着受伤的大地,四根手指蜷缩起来。
而那张照片的身躯太过完美,身上一块疤也没有。
李娥朝她抿起嘴唇:“我没有那样,我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可最知道李娥无辜的人最不需要这样的证明。
昝文溪就在门后,就在窗内,就在院子里的角落注视着这一切。
她看见李娥穿戴整齐,心无杂念地炒菜,热情地招待来买盒饭的程梓涵。她看见程梓涵鬼鬼祟祟,把手机压在胸口拍照。
照片里,程梓涵莫名其妙地消失,哦,原来其他拍照的人不像她,总把在拍照的自个儿也录进去。被摄像头那机器的眼睛记录下来的只剩下李娥,赤条条的,一张诚恳的笑脸下面是不知道从哪里拼接来的别人的身体,那热情的微笑变成了李娥的罪。
那天开始,昝文溪不再拍李娥了,她弄不清楚世间的新技术如何发展,只觉得害怕,她不再对李娥和自己还有奶奶举起手机,她只拍饭菜和建筑,她甚至不再拍淘淘和甜甜还有昝小鱼,原来照相不能对着有灵的活物。
“我去问问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