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扒拉着绑自己手腕的绳子,本来她对这种可以隐形的绳子没什么抵触,但看见隔壁有个遛狗的小孩跑过,愈发讨厌这个七里八歪的东西,“解开,你们把我当遛狗玩?”
顾钦道:“这是高家隐索术,祖传的,除了施法者本人其他人解不开,你说两句好话,没准他就乐意解。”
阿妧抬眸,高阡那张脸她看不出情绪,似乎有愤怒、轻屑、淡然、冷漠,种种迹象交融,两人对视一秒,高阡背过身不去看她。
她愤然一怒,也转过身背对顾钦,“哼,不解就不解,我才不稀罕。”
顾钦叹口气,心感高阡这个幼稚鬼都一把年纪还跟几岁小屁孩倔脾气,他走到阿妧面前,问道:“那你看清隐客模样没有?”
阿妧不服输地嘟嘴,心不在焉道:“没有,那瘸子跑老快了,转个弯就看不着人影,至于他穿的跟当时差不多。”
顾钦往外望了望,道:“没看清就罢了,下次别瞎跑,有事喊高阡让他逮人。”
阿妧小声道:“我才不叫他。”
“好好好,我们不叫他,那你告诉我总可以吧?”顾钦气笑道,小脾气还挺多。
阿妧点了点头。
跟着阿妧不知东西南北跑了两里路,三人都不知跑哪来了,顾钦站起来,四周都是几亩种着绿秧苗的稻田,田间居然还有牛在偷吃苗种。吃草那牛仿佛能感受到顾钦的视线,隔老远朝他们哞哞吼两声,两头牛角对着他,圆瞳怒瞪,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他撞去。
顾钦尴尬地往回缩,装作没看见,“这么大一只牛,怎么没见着人啊?”
阿妧指向树后,“那里不就有人了吗?”
树后约莫半里路有个池塘,再前点好似是座桥,水面绿油油一片,而池塘外围着一圈人,他们有的朝天有的朝地,一骨碌全绕河边走,似乎在做何种神秘仪式。
“快来人!还有三个,拉去拉去!”
一股紧张气氛向他靠近,听脚步声不止一人,未等他回头,袖子被人揪住往外扯,双手被用力束缚至腰背,力气之大令他有些站不稳。
高阡手肘顶开束缚,一把握住束缚他那人的手腕,顾钦摇了下头,跟手无寸铁的凡人打起来,回去又得挨高亦夏瞎叨叨。
顾钦算是开了眼,平日只见过大晚上敲诈勒索的,没见过大太阳下光明正大围剿的,他们一个个还都是粗胳膊粗腿的壮汉,穿着外衫裸露皮肤,个个身强体壮,面露凶煞,一瞧就知都是些管事不好对付的恶霸。顾钦笑道:“大哥们,有事好商量,捆我们是为何意?”
站最前面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居高临下地瞪眼瞧他,一副蛮横无理的模样,“你们仨外来的罢,去找欧阳神医没有?”
顾钦忙道:“去过了去过了。”
为首大汉道,“今日是神女大人的生辰,喝过神医的药就得来池塘祈福。”
顾钦答道:“外来的也要去祈福?”
大汉懒得理他,靠着树就这么看着,顾钦陪笑道,“这事儿好说,但能不能先帮我闺女松捆,她才七岁不懂事,我怕她在神女面前哭。”
话音未落,阿妧一口咬下大汉手臂,她见所有人都在看她,立即松口,瞬时眼泪哗啦啦地流下,像冲天炮似的嚎啕大哭。至于大汉们后来说了什么,顾钦一句话都没听见。
为首的大汉看了眼面前闹腾得不行的女娃,以及一个特别不好惹的男人,面对还算和善、像是女孩亲爹的顾钦,心软几分,“去到神女那不能再闹事,放开他们,跟着我走。”
阿妧被松绑那一刻,猛扑顾钦的怀抱,他能感受到阿妧在颤抖,他吃力地将人抱起,掂了掂臀部重量,方才跑太快,手臂有些酸软没啥力气,“少吃点,我快抱不动你了。”
阿妧锤他脑袋,“我才几岁,明明是你虚!”
高阡却把她接了过去,“我来抱她,你顾前。”
顾钦刚张口想说话,一道凶狠的声音截断,“搞定没有?快点!”
顾钦回头,高阡走到他身边,用仅两人的声音说道,“没事的,走吧。”
这五个字就像定海神针般,顾钦悬着的心哐当落下。
荷叶紧挨着荷花,莲蓬交织间隙,顾钦从未走过这么漫长的路途,因为每往池塘走一步,他心里颤抖一分,并非因为对水的恐惧,而是他能更加清楚地看见跪拜池塘前的人们在呐喊、在高歌,在哀伤。现今为立夏,所以荷花开得盛旺,这些声音穿梭他脑海中,很乱。
王夫人说:我女儿世清见着莲花就跟疯了般笑嘻嘻,还爱到池塘跳水玩,着实让我头疼。
陆梣说:刺史之子未归家是跑去莲花池旁做疯事,朝夕阳大跪大拜磕了三响头,后来不知为何死了。
荷花跟莲花是一个品种,难不成他们在对其进行某种祭天仪式?面前浩浩荡荡少说也有三百号人,幕后黑手是以何种理由令人自愿祭天的?
因为跪拜荷神女的人有些多,大汉叫两人跟随他去开路,让顾钦三人站一旁等候。
正值晌午,夕阳未落,跪拜的人身着花花绿绿,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老的带着俩夫妇虔诚下跪,幼儿则心不在此般跪边上随便拜两下,时不时还四处张望。年纪越小,态度就越不虔诚,有几个看着只有五六岁,在桥头附近嬉闹,被两大汉踹倒在地,几人又变得老老实实,有模学样地朝池塘跪拜。他越看心里就越瘆得慌,之前总听人说跪拜者疯癫,如今乍看可比人魔鬼样惊悚多了。
大汉带着俩人离去一直未归,顾钦有点累跟看守他们的大汉商讨一番,他扫了下灰尘席地坐下。
顾钦一坐,闲话不断,“大哥,这荷花有何来头?”
大汉见他也是个外来的,便围着他坐下来,“以前这片水域不种荷花,种芦苇。后来呢,就那个欧阳余来我们镇,说芦苇不好看,要改种荷花,然后大家伙就改了。”
顾钦道:“也是为了荷神女?”
大汉道:“不能这么说,很大一部分是给欧阳余种的,毕竟人家管吃又管看病,我们这些人也就为了讨口饭吃。不过这荷神女确实挺灵的,刚种那会儿没人来,都是欧阳余带头组织一群人来拜神,后来不知从哪传来拜完神那几个人心愿通通灵了验,很多人就拖家带口自发跪拜。”
看来这种仪式似乎能满足人的心愿,那么祭天代价是如何?像州刺史一般身亡?倒又不像,毕竟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高府不可能没察觉到。像王世清一般以身献祭,却又不像,大部分人看起来并未损失什么,反而是自发前来跪拜。
这些跪拜的镇民看着很不寻常,他说不上来有哪里奇怪,仿佛他和跪拜者中间形成无形的隔阂,对方似乎给人一种疯狂、扭曲、执念的感觉。
他瞧过无数个因此迷失心智的人,有因病祈祷,有拜财祈福,可面前这些明显却比前者更为令人恐惧,就好像是着了魔一般。
顾钦道:“叫我们来是为了?”
大汉道:“人不够要凑数,今日一部分人去了欧阳余家拿药,唉别问了,你在那拜两下吼两道就行了。每年荷神女过生辰的这个时候都这样,唉月底有个祭祀在荷神祠堂那头,记得来看,我跟你说啧老热闹了!”
顾钦眉头一挑,凑过去小声道:“你不信神女?”
大汉白了他一眼,“我隔壁镇的,欧阳余请我们过来帮忙。”
欧阳余,回去一定要查查他的老巢。
顾钦讪然一笑,撇过身去,发现高阡强劲的手臂稳稳地托着阿妧身体,他在逗阿妧玩儿。阿妧举起自己的小拳头唰两下玩猜拳,猜赢了冲高阡得意一笑,然后嚷着再开下一盘。
高阡也是一改冷漠样,如此一看还真有几分温柔慈父的感觉,抿嘴轻笑着陪她继续猜。
顾钦心中一颤,忍不住也跟着一块笑,他一开始还担心高阡和阿妧关系融不到一起,现在看来其实两人嘴硬心软。
大汉叫他的时候,顾钦没听见,肩膀忽地沉重,才惊觉大汉们已经找好位置正叫他俩跪拜荷神女。
池塘的人群往两侧分散,最中间的位置被空出来,除了瞎眼的心智未满三岁的,十有**能猜到为首的大汉这样做是为何意。
顾钦在前,走得极慢,近似乎可以说实在挪移。他左看右瞧,后背被一脚蹬弯,“走快点,别磨蹭!”
大汉让条道给顾钦直行,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每走一步,池塘离他近一分,心跳怦怦乱跳,耳边听见阿妧轻声对高阡说:“我们真的要跟他们一样么?”
高阡没说话。
荷花对面是一条船舟,朝他驶来,旁边是一望无际的荷叶,尽头是座洞桥。顾钦握紧双拳,心里的恐惧莫过于水。不远处船舟上站着个人,一副坦荡的模样,穿着素衣。顾钦眼尖,朝那头高声喊:“成奎兄!”
船舟突然晃了晃,以极快速度驶向岸边,为首的大汉往他小腿一踹,“喊什么喊!快跪,这是对神女大为不敬!”
顾钦膝盖一软,瘫倒于地面,河水映入眼帘,他往后退了几分,万一掉进去他可就上不来了。但下一刻,熟悉的声音突然迎入耳中,“两位大哥,且慢,他们是我的贵宾。”
成奎扶着踹他腿的大汉的肩膀,灿烂地笑着客套几句,大汉表现得极为不爽,誓意要跟那三人杠到底,但成奎在萍水镇的官职似乎非常高,凑耳边说两句,为首的大汉就带着人很不服气地走了。
成奎将他扶起身,满怀歉意地双手合十拜两拜,“抱歉,我真没想到你们会来这里,是我疏忽,千万不要在高家主面前提起这事,拜托两位!”
成奎看了下围观的群众,小声对他道,“先跟我过来,这边不好行事。”
船舟内不大,四张凳子一张桌,桌上摆着水果,四人围着坐。顾钦正琢磨怎么解释,抬起头,却见成奎指尖瞧着桌子,似乎在头疼一些事情,阿妧趴桌睡觉,船舟外的喧闹声,莲花若隐若现,谁也没说话。
良久,他有点儿坐不住,成奎忽道:“你们吃过饭没有?”
高阡道:“尚未。”
成奎笑道,“不如来我家吃饭?大人如果想要问些什么便问罢,小生知其全答,只是三位得答应我下次去别的地方前能否先打个招呼?毕竟两位若要受了伤,我没办法跟本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