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蹲在巷子拐角处写写画画,卖水果的大娘给了他一块木板,嘴叼着草,洋洋洒洒往上边提笔——今有一事相托,若有缘人能代为解决,当奉一两银为谢,绝不食言。除此之外,他还把那块银锭放牌子旁边,让大家伙能看到。
顾钦认真地端详木板,时不时吹拂木板上的余尘,非常满意地看了又看,“太完美了!高阡帮我看看还有哪瞧着不好?”
高阡眉头轻挑,看了一阵,似乎很认真思考的模样,最后帮他把放歪的木板摆正,提议道,“字不够大,写大点。”
“好嘞!”顾钦豪笔再提,补了俩字,再往外画了个超大号的圆圈——送钱。
阿妧嘴角抽了抽,“你等的不是有缘人,是傻子。”
顾钦道:“傻子读不懂字。”
阿妧道:“没关系,蠢货看得懂。”
顾钦下颚倚着木牌上,这话听着很怪,像是骂拿钱的人,但他又觉得这是在鄙视自己大撒币行为。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有男有女,路过巷子时匆匆朝他看一眼,然后加快脚步离开,没人想在他小摊前多停留一秒。顾钦纳闷萍水镇的人真这么务实,明摆着送钱也不要?
正当他要收摊走人,一个小孩窜到他牌子前,歪着头仔细研究上面的字。顾钦一看居然还有人为此停留,心中一喜,赶紧问道:“小朋友,机会难得,过了此巷再无此银咯。”
那小孩面露难色,看了看牌子旁边放着的银子,似乎很想要那块银锭,再三犹豫后开口道:“关于何事?”
顾钦道:“欧阳余,你带我们去他家看看,这银子就归你。”
小孩一脸看傻子的模样,那表情仿佛在说有钱没地撒当真给送钱,震惊道,“就这?此话可当真?”
顾钦怕他不信,直接把银锭塞小孩手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银子你先留着。”
小孩还挺识趣,得银锭后遇见卖糖葫芦的大叔,非常仗义地买四串,每人一串。高阡不吃甜食,刚拿串就被顾钦一把夺去,高阡手顿了顿,倒也没说什么。
那孩子一蹦一跳走在他们前面,三人边吃边聊,顾钦讲述萍水镇上看到的怪事,以及有意无意提及禁忌财神,小孩一口咬下咔哧脆的山楂,颇为理解,道,“那两字确实是禁忌,没人能道得清神女跟这神明的纠葛,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传说神女飞天时被他言语侮辱,导致两人关系不好。后来神女来人间下令,所有身为她的信徒之人,钱财需由她净化才能用,而提到二字者均为叛徒,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通通格杀勿论。”
“具体死因其实有很多种,有的被溺死有的被撞死,有些人体质好不会当场身死,而是等过两天生一场重病后被发现死于家中。但如果他们来得及找欧阳神医救治,向神女发誓再也不会犯的话,便能免遭一难。”
神官每天能淘点香火就不错了,竟还有神女想赐死信徒,传回天界能叫人作一年笑柄,简直无理无天。
一般在天界,民间流传的神邸信息都会被记录档案任人翻阅,不过他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荷神女莲神女的,这些传言究竟是从何而来?
高阡道:“欧阳神医为何人?”
说起欧阳神医,小孩脸色似乎高兴起来,语气轻快,话也开始变多,“欧阳神医是个大好人!他啊之前给人卖茶叶,后来有一年镇里闹旱灾,很多人没饭吃饿死,他就把大家伙召集起来带回家里请吃饭,谁家有难他就挨个给钱帮忙,谁家大人小孩得病没钱求医,他就自学医术免费治疗。”
顾钦奇道:“他人当真这么好?”
小孩道:“肯定真啦,他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叫我们改信荷神女,说是他这辈子唯一信仰,希望大家也跟着他一块信荷神女,感谢她的恩惠。”
顾钦道:“请童男童女祭祀也仅为致谢神女?”
小孩道:“对!每年现今这个时候,祠堂就会挑两人去祭祀,听我娘说做祭童要花钱还要托人找关系,我家穷所以没机会去。”
顾钦道:“均为欧阳神医所挑?”
小孩指着天边飘飘扬的旗帜,“嗯,前面那面旗子看见没,那里就是欧阳神医的家,待会儿你就能见着他家门口乌泱泱挤满人。”
朝旗帜方向靠近,周围越来越嘈杂,街上行走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大多走向最左边的岔路口,而道路旁边高高挂起一面白绿相间的旗帜。
旗帜是白面的,中间画了朵荷花跟荷叶,其实顾钦压根分不清是荷花跟荷叶,因为这是用绿漆涂抹的,没有分层原来还以为什么七脚八歪的不明生物。听小孩一说,他再琢磨一看,是有点像,但不多总归看得出荷叶荷花的大致模样。
往里走十余步,有四座大宅院面面相对,一座大的面对三座小的,小宅院很寂静,但大宅院门口集满人群,不用多想便知是欧阳余的房屋。
小孩说对面三座小宅院乃历来童男童女生活的住处,他们的子孙世代享神女天赐的荣华富贵。顾钦啧啧嘴,难怪当祭品还又争又抢的,贴着脸送钱谁不要呐。
人群一路沿向巷道,有年长的老者,有带伤的病人、有身强体壮的男人,也有娇弱如花的女子,乍看却唯独缺少像阿妧这般的孩童。
顾钦道:“怎么没幼童?”
小孩道:“年纪未满十四不得来欧阳神医家就医,他只管治十四以后的,据说是因为授他医术的师傅并未习成童医的疗术。”
排队等候的第一位是个年轻小伙,他走在满是鹅卵石的石路上,穿过长廊,两侧是种着鲜花的盆栽,通过尽头敞开门的屋子,身影就消失不见。
顾钦在门口站观察一阵,每个人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碗黑中飘绿的药汤,水面甚至还浮着因未泡软而上游的符纸。
药散发一股古怪的臭味,并不是白术、当归所煮制散发出来的苦涩,而是像纸灰烧化时残留的气味,反正闻着跟药完全不沾边。
顾钦捏着鼻子,往高阡后边拢了拢,萍水镇民嗅觉多多少少有些失灵,一个个捧着药表情淡然,他光是闻味儿仿佛要被熏死倒地。
忽地,阿妧揪两下他衣袖,顾钦低头道:“怎么了?”
只见阿妧一眨不眨盯着某个方向,神情慌张,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无力地拽着袖子,喃喃道,“我好像看见隐客。”
“什么?”
隐客,令王家人灭门,让所有人深陷其中,玩弄高陆两府于手掌之间,甚至他连隐客的模样都是从阿妧口述中所得。
顺着阿妧眺望的方位,空无一人,顾钦怀疑是不是看错,未等他反应过来,阿妧率先跑了出去。
她速度极快,对于**岁孩童而言确实是个奇迹;就像后面两个二十有余的大男人未能紧跟她的步伐。
阿妧的身姿忽显忽现,视线逐渐模糊,顾钦感觉魂魄飞出天际,大口大口地呼吸透心凉的空气,耳朵尽是喘息,急促跳动的心跳令他无法冷静下来,大腿又酸又累,即使他拼劲全力,仍与阿妧相差很长一段距离。
死丫头飞这么快想跑死我,等停下来定饶不了她。顾钦心道。
开足马力疾奔一两里,阿妧倚靠树干停歇,顾钦整个人虚脱了,一见人气眼红,绕着她转两圈,检查身上并无受伤,压下她的腰身,一巴掌拍上屁股,怒道:“别独自一人跑,万一隐客伤你怎办?吓我一跳。”
阿妧道:“你干嘛打我屁股?我娘都没打过我!”
顾钦道:“打你该!隐客什么人,你什么妖!连个头都没人家腿高就敢跟人拼命,活腻了?”
阿妧小声嘟囔:“等你来了,人早跑了。”
顾钦更怒一层,感觉自己心梗快要再犯,“你傻啊,高阡有隐索术,想要什么样的人直接让他上手抓!”
阿妧垂下头不敢看他,嘴边却不服气道,“不早说,人早跑远。”
你也没问呐姑奶奶,一想到他辛辛苦苦把阿妧从瑄璜大宅救回来没几日就敢跟人拼命,顾钦整个人快要抓狂,又给她屁股来上一巴掌。
唰——四周寂静,只见墨绿绳端拴住阿妧的手腕,头顶的树叶落于地面,顾钦抬起头,高阡稳稳当当地站在树枝端,看模样脾气臭得不行,仿佛下一刻也要把他一通骂了。
阿妧瞧见高阡怒击冲天的俯视,颤巍地缩顾钦大腿后边,心觉方才顾钦骂她时的语气还算温柔。
高阡厉声道,“今晚烤鸡全宴,你吃白粥。”
阿妧吃一惊,“什么?!凭什么?”
顾钦叹气道,“你好自为之吧,凭他有钱。”
世事未料初入社会的阿妧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人间险恶,如今的生活还不如待在高府接受高家子弟的投喂。
顾钦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心,“这惩罚是不是有点太过?”
高阡也瞥他一眼,“如此有同情心,不如你与她一同受罚?”
顾钦想也不想般疯狂摇头,他可不要吃稀饭拌鸡汁,倘若只能闻鸡味连一口肉都不能碰,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了百了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