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在侧殿中,由礼部官员亲自监视,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状元服。
大红蟒袍,金玉束带,簪花花翎,大红彩花,映衬得他身姿修长挺拔。
虽前些时日在诏狱中受的伤尚未痊愈,气色略显苍白,却更衬得眉目凌厉,唇线冷峭。那双眼眸清澈明亮,举手投足间自有逼人的锋锐。
唱榜时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陆状元”的名头几乎人尽皆知。百姓既好奇,又惊叹,更有人赌咒发誓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出身低微却折桂的少年。
傍晚,宫门大开。鸿胪寺官员率仪仗开道,檀鞍锦辔,鼓乐齐鸣。陆昀端坐高头大马上,神色沉稳,红袍映照面容,风姿坚毅。
沿途灯火辉煌,街巷拥挤,数千百姓早已候在两侧。
有人高声呼喊:“陆状元!陆状元!”
孩童拍手追随,兴奋叫嚷:“状元爷骑大马了!”
楼阁女子掀帘远望,笑声连连:“好一个俊俏状元郎!”
呼喝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街道仿佛要被震碎。
有人挤在人群里低声议论:“听说他原是侯府书童?这也能中状元?”
另一人摇头感叹:“莫管出身如何,如今可是圣上亲点的状元。”
鼓角喧天,仪仗耀目,京城今夜唯他一人,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陆昀来到许府门前,却并未进门。
隔壁新置的宅邸早已焕然一新,门楣之上,“陆府”二字朱漆鲜亮。那是许景澄亲手安排的归所。
耳边似仍回荡着那日的话语:“倘若你今日能折桂,我便将隔壁屋子送你。挂着陆府,把你风风光光接回来。别推辞,你日后是天子门生,总不能日日挤在我这。”
陆昀抬首望着匾额,心中却无半点喜意。
若可选择,他只愿推开的是许府的大门。
府中早有门房、小厮整肃候立,自然也是许景澄的安排。
陆昀下马,便有小厮捧着沉甸甸的荷包,递与上前贺喜的官员;另有小厮大声吆喝,将红纸裹好的铜钱撒向人群:“来来来,诸位都有,莫要争抢!”
围观的人太多,呼喝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院门都挤塌。陆昀被簇拥得无路可走,只得先随礼部官员入了陆府。
厅中灯火辉煌,宾客络绎,门房早已备下茶点酒食,热闹如市。外头人群仍在推挤,高喊“陆状元”“天子门生”,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陆昀心口却并不平静。他明白,眼前这座府邸、这场喧嚣,都是许景澄替他谋划的光鲜。
好不容易,将所有道贺者一一送走,府中已是夜深。
陆昀本欲快些脱下繁复的礼服与胸前的大红彩花,可抬眼望着那鲜艳的色泽,心底忽生别意。
两府毗邻,仅隔一墙。对他而言,不过翻身之事。
人影一掠,他已落入许府庭院。暗卫刀光一闪,几乎同时逼至。
“是我。”陆昀低声道。
玄四收势,冷声问:“为何不走正门?”
“门前人多,惹人非议。我须去见主人复命,你派人守住庭院,不许外人靠近。”
“主人说过,你已不是暗卫,无权调度。”
陆昀目光一沉,唇畔勾冷笑:“那主人也曾说过,夜里,允许我守着他?”
玄四一滞,沉默良久,终低声应道:“知道了。”
刚一入后院,便看见主屋灯火犹亮。陆昀心中骤热,疾步上前,轻轻叩门。
“主人,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慵懒低语:“状元郎,深夜叩门,于礼不合啊。”
陆昀低声应道:“我不是状元,我只是主人的玄一。”
后院静谧,虫声唧唧,风吹竹影,簌簌如耳语。
“进来吧。”
推门而入,只见许景澄仅着中衣,随意倚坐榻上,衣襟微乱,似乎已准备睡下。
“大半夜来寻我,还有何事?”
陆昀喉结滚动,心头似有火焰燃烧:“主人,我……已是状元。”
许景澄抬眸,唇角含笑,语气却冷淡:“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他素来不掩心底的恶趣味,更不掩那偏执的试探。哪怕陆昀已经无数次证明自己,但他也要再一次试探。
陆昀立于榻前,见他仰首望己,忽然单膝跪下,眼神执拗而炽烈:“主人,你曾应允我,若我折桂为魁,便将‘牵丝引’赐予我。”
许景澄凝视着陆昀,目光幽深如夜色,不带半点笑意,良久才轻声开口:“陆昀,你真愿意吗?以你的才智,即便不依靠我,也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权势美人,应有尽有。但若服下‘牵丝引’,你的命、你的心,乃至举手投足,皆不再自由。你的一生,都只属于我。”
“主人,我明白,我也愿意……”
“陆昀,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从不相信喜欢,也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即便你服下牵丝引,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许景澄的语气冷漠至极,像是冰水浇下。可陆昀却心中雀跃,眼底反倒愈加明亮。
“圣人云:观其行,不观其言。无论如何,主人便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许景澄叹息,眉心微蹙:“陆昀,你真的有病。”
“主人,我的确有病,所以还请主人赐药。”陆昀伸出手,握住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下。
许景澄静静凝视他片刻,从枕下取出一只黝黑小药罐,丢在他掌心:“药在这里。”
陆昀几乎不带犹豫,夺过药罐,将其中的药丸一口吞下。
许景澄看着他的动作,胸口骤然一紧,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几分,低声咒骂:“还病得不轻。”
陆昀却笑得灿烂,暗卫的冷峻、状元的锋芒尽数消散,只余近乎痴傻的满足。
许景澄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大红蟒袍、花翎彩带,胸前一朵大红彩花衬着少年轮廓,眉眼锋锐,神情清峻。
烛火下,他一身赤红,竟然穿出几分艳丽。
“这么急着来见我,连衣服都没换?还是说,这是陆状元的嫁衣,迫不及待想给我看看。”
一句话,陆昀瞬间面红耳赤,喉头发紧,没想到心思又被当面揭破。
“那主人喜欢吗?”
许景澄点头,唇角带笑:“谁会不喜欢呢?状元郎才高八斗、貌赛潘安。满京城的百姓皆在街头高呼你的名字,甚至有人向你抛绣球。只怕再过几日,圣上赐官,便会有世家公卿争相送女上门。”
陆昀听得心口发热,只当这是关心,反而更欣喜,心念翻涌:主人连那些街头女子的言语都知晓,定是在意自己。
自己必须再主动一些。
陆昀忽地握住许景澄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低声道:“旁人怎及得上主人?若主人喜欢红衣,我日日为你穿着。”
许景澄眯眼,冷笑:人果然得寸进尺,才吞下牵丝引,便敢反过来挑衅。
他猛地扯住陆昀衣襟:“不准动。”
二人气息贴近,陆昀僵直身体,仿佛雕像,屏息凝神。鼻尖萦绕着主人气息,正要沉溺,却听冷声传来:“去洗干净了再回来,一整天的臭汗,熏得我厌烦。”
陆昀应声,心底却仍激荡,转身去了暖房。再回来时,许景澄已躺下,眼眸半阖。
“主人,时间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休息。”
“我让你沐浴,是为了让你回去睡的?过来,躺下。”许景澄连眼睛都未睁,只拍了拍身侧,空出的地方足够容纳一人。
陆昀彻底乱了心神,手足僵硬,仍一步步走到床边,轻轻掀开锦被,动作小心,生怕惊扰。
“陆昀,有些东西只能我主动给你,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陆昀低声应道,对他而言,能与主人同榻而眠,本身就是至高的赏赐。
许景澄缓声:“往后,只有你我二人时,我允许你称呼我的名字。”
陆昀屏住呼吸,鼓起勇气,低声唤道:“景澄……”
许景澄唇角微弯,闭眼不语。
“明日清早自己回房,吏部还有一堆事务。若你惊扰了我,以后夜里就别想再来了。”
陆昀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几乎无法平息:“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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