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男主的邪修速通[快穿]》 第1章 001要我攻略男主? “你说让我完成任务,我就能复活?”陆行川盯着眼前浮现出的光屏,声音有些颤抖,感觉像在和空气对话。 “是的宿主。” 冰冷机械的音调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 作为一家知名投行的分析师,他平日里在数字和报告间拼杀,承认自己下班后喜欢看些无脑爽文、短剧来解压。 但他从没想过,这种离谱的桥段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是怎么是的。” 系统冷冷提示:“根据检测,宿主因长时间高强度加班,身体过度透支。在观看短剧时,因剧情过度离谱引发强烈情绪波动,触发心源性猝死,已确认死亡。” 瞬间陷入沉默,陆行川整个人僵在虚无的空间里。 如果他没记错,自己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在大骂剧情傻逼 他真没想到,自己堂堂投行精英,竟然会以这种死法收场…… 要是手机被人翻出来,朋友们发现他死前竟然在看那种狗血短剧,还因为剧情气死——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行,为了不被损友在葬礼上嘲笑,自己都必须要复活。 陆行川快速恢复冷静,问道:“说吧,需要我完成什么任务。” 系统:“目前系统正在研究【NGC-5204星系】的课题——《如何攻略命运男主》。该星系位于虚拟维度与现实交错的节点,由数千个平行小世界组成,每个小世界都像恒星系般自转,却遵循固定的‘主角轨道’。宿主的任务,就是打破轨道规律,把男主从原配身边带走。” “等等,你先解释下,什么叫做【NGC-5204星系】的课题?” 系统答复,声音像在宣读实验报告:“课题,指高维文明在指定空间坐标内,以观测与推演为目的所设立的系统化研究项目……与宿主所在原始文明的‘科学实验’类似,但规模上涵盖整个星系与多维度世界。” 原始文明人类,感觉有被内涵到。 “……你们高维度文明的人就这么闲吗?居然研究这些?” 系统无情地陈述:“当智慧体实现永生并彻底满足物质需求后,延续文明活性与思维动力的唯一方式,便是制造与攻克个各课题。其过程本身,即为文明存在的意义。” 陆行川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吐槽的能力,感情高纬度生物就是闲得发慌呗? “那为什么是让我去攻略男主?按理说不应该攻略女主吗?” 系统音色毫无起伏,像在朗读条款:“依据《多维实验人道协议(第17修订版)》第三章第五条,所有课题研究与系统任务须以‘心理安全’与‘行为适配’为前提;第四章第二款,研究对象的任务分配应结合其既有认知习惯与情绪倾向,以确保实验数据的可重复性与稳定性。“ “经检测,宿主日常偏好为短剧、爽文,且在相关阅读行为中呈现对男性角色的过度聚焦与情感投入。故依据协议附录一,宿主被列入‘男主攻略型实验样本’。” “系统同时检测到宿主对于真实男性并不偏好,因此推测宿主为纸性恋,可以更好执行任务、完成研究。” “另外,宿主患有一定程度被害妄想症与偏执症,可以……” “停停停,给我停下来!”陆行川脸色通红,感觉自己的底裤都快被系统当场扒光。 “你能让我看看那个什么《多维实验人道协议》不?” “正在为宿主下载。” 在和系统的几轮沟通中,陆行川逐渐意识到,虽然系统说话离谱,但背后明显有一整套冷酷而精密的运行逻辑。 既然如此,他必须先摸清楚规则,才能在任务里活得更久。 《多维实验人道协议》字数浩如烟海,陆行川硬着头皮啃完,足足花费了虚拟时空中不知多少个小时。 “还有其他的协议吗?” “有。《跨维实验样本知情告知书》《平行世界干预限制协议》……”系统冷冷报数,像在点名。 “等等,系统,你能切换成天津话不?”陆行川打断了系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可以。《叙事轨道偏移监控条例》《宿主人格稳定性监测办法》……总计一百三十二份。” 果然,更像报菜名了!天津相声,yyds! “都给我看看。” 于是,陆行川开始疯狂钻研,在无昼无夜、时间被无限拉长的虚拟空间里,硬生生把所有文件都看了一遍。 陆行川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猜测,只要这些文件条款都为真实,那么自己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陆行川问道:“系统,你负责的课题是《如何攻略命运男主》吧?” “是的。” “那我有一个问题,什么是命运男主呢?” 系统的音色依旧冷漠:“命运男主,指在特定叙事轨道中,被设定为核心变量与因果枢纽的存在。其行为决定剧情走向,其存亡影响世界稳定。换言之,他是世界线的锚点,一旦脱离既定轨迹,整个小世界都会随之改变。” “你刚才说了命运男主是锚点,而不是世界线,对吧。” 陆行川眯起眼,努力回忆起刚才翻阅的条文,“根据《叙事轨道偏移监控条例》第二章第六条的论述——‘实验样本所接触与干预的核心对象,须限定为叙事锚点,而非整体世界线本身’,本质上我只需要在锚点检测的时候,满足条件就算完成任务队吧。” 系统沉默片刻,似乎在快速调取庞大的数据集进行逻辑校验,随后才冷冷答复:“是的。宿主所需攻略的对象,本质上为叙事锚点。确认无误。” 果然,系统颁布的任务并非指向某个固定目标,而是依托庞大前提条件与逻辑链条推演出的最优解,就像实验报告里实验结果,而非实验过程。 于是陆行川继续说道:“我需要攻略的男主应该有原本既定的对象,对吧?” “是的。该课题的研究目的,即在于测试命运偏差的可能性……因此,你需要在不破坏世界整体运行的前提下,使锚点脱离原定对象,转而与宿主形成新的归属关系。” 陆行川微微眯着眼睛,和他想的一样,既然如此,“我还有问题……” “请宿主尽快开始任务。” 看来系统还是有一些保护逻辑,已经开始拒绝回答,不会允许自己继续“科研”了。 不过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研究系统。 “那你给我介绍一下任务的具体情况吧。” 系统冷冷陈述:“宿主复活所需代价为完成五个不同等级的攻略任务。任务难度由一星至五星不等,星级越高,变量越复杂,干预风险越大。” “如何区分任务难度呢?” 系统冷冷回应:“【NGC-5204星系】由无数叙事类小世界构成,且受命运影响极深。命运以‘标签’形式嵌入世界结构,例如心声、空间、系统、气运、重生等。标签数量越多,命运干预越强,叙事轨迹越难以偏移。” 作为一个熟知小说、短剧的普通人,陆行川颇为愤怒:“你是说,在五星任务中,让我去跟一个可能身兼穿越、异能、心声、气运、系统五个BUFF的主角抢命运男主?你确定对方不是灭霸?一个响指我就灰飞烟灭了吗!” “系统会根据世界的难度,提供宿主一定的帮助,确保存在理论完成可行性。” 理论完成可行性? “呵呵。” 两个字,表达了陆行川最真实的内心想法。 不过陆行川不准备再和系统掰扯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需要真实体验,才知道命运、世界、男主到底是什么东西。 “开始第一个任务吧。” “正在为宿主抽取第一个世界的命运标签……抽取结果:穿越” “正在为宿主匹配仅具有‘穿越’命运标签的世界……检索结果过多,宿主可以选择天赋标签,缩小范围。” 陆行川面前的虚拟光幕骤然展开,无数符号闪烁排列,像数据化的天幕。 其上逐一浮现出不同的标签:早慧、福源、健康、天赋、机缘、坚韧、冷静、魅惑、命运…… 每一个都带着微光,仿佛只要伸手触碰,就能烙印到自己身上。 早慧:年幼即展现超常智力与心智,能迅速掌握知识与规则。 医术:精通医理与诊治之道,具备救治与解难的专长,常以此改变局势。 魅惑:具备极强吸引力或感召力,能左右他人情感与选择。 健康:…… 神力:…… 但也不是所有标签都能选择,例如陆行川看到一些灰色的陌生标签,“天运”“异能”“空间”等等。 很明显,这种标签的加持过于离谱,一旦选择,任务难度将直接失衡,也就失去了所谓“研究命运偏差可能性”的意义。 估计在高难度任务中可以选取它们。 陆行川一边浏览各个标签,一边问道:“如果我从出生开始就进入世界,那早慧这种标签不就没意义了吗?” 系统立即回应,语调冷静如常:“宿主将在预设时间点进入世界。‘早慧’并非赋予宿主自身,而是对投影角色的长期塑造,可在时间点之前提前形成知识积累与心智优势,为宿主提供更高的起始基线。” 陆行川默默将“早慧”的优先级上提一个级别,他可不想给一个傻子收拾烂摊子。 最近有点变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要我攻略男主? 第2章 002昭安侯府,推演开始 陆行川看到一些很有趣的标签,它们不能直接提供帮助,但更适合他。 梦游:夜晚入梦,神指其行。每半月宿主可入梦一晚。 启示:在关键情境中获得超常直觉或片刻洞见,每年提供一次启示。 投影:提前【任务难度】年,进入世界。 入魂:10岁之后,每月可入魂一日。 “系统,我真的只能选择一个天赋标签吗?” “天赋标签数量=任务难度 天负标签数。” “第一个天负标签,宿主可以自行选。第二个只能为系统随机选取。” “需要注意,所有标签会直接影响世界选择的范围,请宿主谨慎。” 陆行川很快看见一系列带着灰色光晕的天负标签: 体弱:先天资质不足,易受病痛侵扰,行动与耐力皆低于常人。 早殇:寿命显著缩短,生理极限远低于平均水准。 残疾:天生或后天缺陷,缺失关键能力,难以完全融入常态环境。 霉运:关键节点时更易遭遇不利事件,概率显著高于常人。 愚钝、丑陋、贫寒、残魂、孤煞、失明等。 果然每一个标签的负面影响都很大,其中还有一个很“又去”的标签。 折阳:因特定原因失却生理机能,导致体魄与心志皆受限制。 明明自己都已经没有实体了,陆行川还是感觉某个部位隐隐一痛。 不过一想到折阳之人,还要攻略命定男主,陆行川莫名又觉得有些兴奋。 算了,还是不要选负面影响如此大的标签了。 陆行川说道:“我选早殇,系统再帮我随机抽取一个。” 早死多好啊,俗话说deadline就是第一生产力。 是时候展现什么叫做真正的死线!说死就死,绝不含糊! “正在为宿主抽取天负标签……抽取结果:体弱。” “体弱 早殇吗?” 陆行川盯着那半透明的光屏,反复确认着上面跳出的字样,【体弱 早殇】,难不成是要自己走白莲花路线?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天赋标签选择早慧、启示、入魂。” “正在根据标签为宿主搜索世界……匹配结果:14724个……正在为宿主随机分配……分配结果:昭安侯府-许景澄。” “正在根据标签,正在重构与推演世界线。” 0岁:昭安侯夫人赵氏诞下双生子许景澄与许怀湛。许景澄先天孱弱,被批命为“孪生并降,干支相冲”,因此弟弟许怀湛被送到江南祖宅寄养。 陆行川瞬间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个双生子的剧本,不过的确是一星任务,的确够简单。 并非什么真假嫡子、福凶双子的关系,许景澄和许怀湛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不死不休的冲突。 “检测到宿主拥有‘启示’标签,宿主每年可向许景澄赋予一次启示。” 陆行川想了想:“多喝奶、多睡觉。” “许景澄接受启示‘¥#%&……’,毫无反应。” 没有反应,还让我启示。陆行川怀疑这并非系统的固定程序,而是蓄意报复。 1岁:许景澄自幼羸弱,然天资早慧,已能识物应声,反应灵敏,远超常儿。 启示:多和父母接触。 “许景澄接受启示‘¥#%父母¥%……’,与昭安侯夫妇越发亲昵。” 2岁:许景澄已能稳坐书案,启蒙《千字文》《声律启蒙》,识字过百。 启示:多和父母接触。 “许景澄接受启示‘多和父母接触’,与昭安侯夫妇越发亲昵。” 8岁:许景澄已经是京城众所周知的神童,被特许入国子监,旁听经义,与年长数倍的生徒辩论亦能言辞敏捷。 启示:积攒钱财,韬光养晦。 “许景澄将赏赐与零碎积攒得井井有条,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小金库。” 10岁:许景澄参加院试,技压群生,一举夺魁,成为全城传颂的神童。 同时10岁之后,陆行川也能通入魂的方式进入任务世界。 不过许景澄体弱多病,年纪又小,根本无法离开昭安侯府。陆行川只得趁机广泛打探,熟悉大曜王朝与京都的风土人情,顺带将大曜的历史脉络一点点梳理清楚。 也正因此,他得知五年前大曜朝廷曾爆发过一桩大案: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因贪墨军饷、勾连敌国而被定罪,满门抄斩,震动朝野。 陆行川也借由系统知道这是最主要的世界线,他不可更改、无法参与。 接下的启示与梦游,许景澄都在努力布局。 14岁:许景澄参加乡试,三场文义皆出奇制胜,以绝对优势夺得解元之首。然而科场劳顿,日夜操心,身子骨本就羸弱,不久便因过度疲乏染下重病,卧床月余。 启示:告诉父母,放弃科举。 “昭安侯夫妇见许景澄身体羸弱,难以支撑继续读书,便命他安心养病,同时将远在江南的次子送入名师门下。” 15岁:许景澄早慧善算,暗中以商贾往来积累巨额财富,又在京郊置产,暗中圈养府兵。 启示:暗中研究农学,在南方购置土地。 17岁:许景澄暗中潜心农学,试验改良土壤,研究土肥之法,提出以混合堆肥、轮作养地的法门,令庄稼收成大增,乡里皆称奇。 启示:散播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 “许景澄声名鹊起,虽年少已锋芒毕露,坊间传言其才智超凡,但难以活过弱冠,渐有‘天妒奇才’的传闻。” 19岁:大曜皇帝李延熙下旨赐婚,言昭安侯嫡子天资卓绝却命途多舛,而京营提督、原铁河军统帅顾昱,命数刚烈,孤煞难解。二人气运一柔一刚,若能结为连理,正可相辅相成,化解天命之冲。于是圣旨钦点婚事,命二人于弱冠之前完婚。 “世界推演完毕,已到达关键节点。请宿主进入世界,尽快攻略命运男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陆行川觉得系统的声音似乎多了一些起伏,和自己吃瓜的反应有些相似。 陆行川也有一些兴奋,哪怕拥有启示和入梦,但仍无法真正操纵许景澄的抉择。 唯有尽快进入世界,他才可能改变既定的走向。 更何况系统已经告诉过他,所有的“命运男主”都是叙事锚点,集结了近乎理想化的人格与气运,例如勇武无双、忠义不二、富贵加身、天命眷顾、情深专一。 理论上,这些美好品质绝不可能同时集中在一个现实中的男性身上。 毕竟男人这种生物,大多优点稀缺、缺点成堆,能在三件事上保持稳定,就已经算难得的良配了。 这也是陆行川沉迷小说、短剧、漫画的原因,三次元的男人哪有二次元的香? 因此,陆行川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看,这位京营提督究竟是何方人物,竟能成为所谓的命运男主。 “系统,出发咯!” “正在为宿主进行投影。” 第3章 003赐婚圣旨 昭安侯府深宅大院,朱门巍峨,牌坊高耸,石狮雄踞,两侧耳房皆是甲士守护,廊庑之间锦衣执戟,森然威严。 而陆行川——此刻应称为许景澄,端坐在雕花乌木轮椅上,面色苍白,却神情自若。 除此之外,侯府上下无不匍匐在地,连昭安侯与侯夫人亦俯身听令。 殿前太监手捧金边黄绫圣旨,尖锐而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堂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昭安侯勋业累世,忠贞著著,其嫡子许景澄,聪慧卓绝,名冠京华。京营提督顾昱,少立战功,北疆平叛有勋,封侯拜将,忠勇可嘉。今观两家命数相合,彼此互补,实乃天定良缘。特赐昭安侯嫡子许景澄与提督顾昱成婚,以彰皇恩,示天下和合之意。” “钦此。” “……”许景澄刚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殿前太监王德海立马将圣旨举过头顶,眉眼间堆满笑意,嘴角却带着几分惯常的阴柔谄媚。 他双手将圣旨递到许景澄面前,轻声道:“许世子坐着接旨即可,不必行礼。圣上可是一直关心着世子的身子,这道旨意,还是特地请了钦天监与寺庙高僧反复推算的结果。”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圣上听闻顾提督的命数与公子气数互补,才下定决心……这可是天缘良缘。” 虽说外头皆传许景澄是活不过弱冠的病秧子,但王德海心知肚明,皇帝对这位少年颇为喜欢,直言“简在帝心”也不为过。 此番赐婚圣旨,于许景澄而言,乃皇帝出于真心,欲以婚事为其冲喜。 至于顾昱,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许景澄还是挣扎着起身,双手接过圣旨,衣袖轻轻一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便顺势滑入王德海的袖口。 王德海脸上的笑意霎时更为真切,收过无数贿赂的他,几乎不用细看,便能断定那里面必是赤金压手。 “圣旨已经宣过,那咱家就先告退了……”他笑吟吟一揖,转身而去。 送走王德海后,昭安侯许鸿庭与正妻赵思澜对视一眼,神情皆变得凝重。 二人虽早听闻皇帝有意替世子指婚,却万万没料到,竟会下此等荒唐的圣旨——让昭安侯世子与京营提督成婚,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景澄倒是面色不改,轻声说道:“父亲、母亲,我们回房说话吧。” “好,我们快回去。景澄你可不能吹风。” “孩儿没有这么孱弱,我只是找个理由不跪拜接旨而已。” 当然,许景澄也希望自己不良于行的消息能传回皇宫。 任由贴身侍卫缓缓推动轮椅,许景澄与昭安侯夫妇一同来到书房。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沉稳的墨香与檀木气息。 四壁皆是整齐书架,陈列着经史子集与兵书典籍,几卷古籍装裱精良,却不张扬;案几上摆放的是青花笔洗、端砚紫毫,皆出自名窑名匠,均以简洁为美。 昭安侯府以从龙之功受封,至今已传至第四代。 与那些奢靡荒废的勋贵不同,昭安侯府不仅守住了基业,许鸿庭更在年轻时立下赫赫战功,一度掌兵在外,声名显赫。 若不是后来朝局微妙,他本应统军在外,而非归居京畿。 许鸿庭凝眉开口:“景澄,你怎么想的……若你不愿意,为父一定想办法阻止。” 身为都督佥事,许鸿庭在朝廷上还是有足够的话语权。 许景澄却只是轻轻摇头,姿态端正,神情冷静:“父亲,此事恐怕难以转圜。” 若是权力的权衡,反倒好办,只需让圣上明白取消圣旨能换取更大利益,自然就能回转。 可偏偏,这是皇帝自以为是的“恩赐”。 而李延熙年岁渐长,心性越发偏执与多疑,一旦有人质疑他的好意,那便是对圣心的冒犯——必然会引来雷霆之怒。 当此立储关头,诸皇子暗中角力,朝局风声鹤唳;昭安侯府若稍有差池,便恐卷入争储漩涡,百年基业顷刻覆亡。 “而且,背后想要拉顾昱的人,也不会允许我们轻易脱身的。” 昭安侯府不仅世代积累深厚,许鸿庭自身亦在军中仍有旧部人脉,如今更任都督佥事,官居二品。 但与风头正盛的顾昱相比,依然会逊色一分。 许鸿庭点首低声道:“的确如此。今顾昱握京营之权,声威熏天;若边疆再起战事,其权势更将水涨船高。届时,朝中诸派,必欲笼络于他。” 他停顿片刻,眼神深沉:“可听闻顾昱为人谨慎冷漠,从不轻易示好。此番圣上赐婚,背后恐怕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想逼顾昱犯下破绽,好借机拿捏。” 许鸿庭身为都督佥事,本是掌兵之职,负责协助都督府统辖军务,调度将领,职权多半在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 若许景澄真与顾昱成亲,表面上似是门第联姻、锦上添花,实则却意味着昭安侯府与京营将领的军权结合,与文官集团彻底疏离,甚至可能被视为武勋合流,对朝局平衡是一大威胁。 这是逼着昭安侯府和顾昱站队,并且全力辅助。 阳谋煌煌,难以逃避。 一旁的赵氏神色慌乱,声音发颤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澄儿本就体弱多病,若是再卷入这场风波……” 许景澄神情冷静,微微摇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尚不知这位京营提督心思如何。更何况圣旨并未言明婚期,未尝没有回旋余地。父亲、母亲大可宽心,把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许鸿庭叹了口气,眼底隐隐透出复杂之色:“景澄,为父知道你自幼聪慧,你一定能比为父更周全。但切记,凡事不可都压在自己身上,你的身体才是根本。” 昭安侯府嫡长子的才智与声名,举京城无人不知;可他羸弱的身体,同样尽人皆晓。 慧极必伤,天妒英才。这就是外界对于许景澄的评价。 即便如此,许鸿庭仍将府中大权交托予他,不仅府兵调度,连财务与族中事务也都一并掌握。 赵氏闻言,早已忍不住落泪,低声啜泣:“澄儿的身体本就是我的心病,如今又摊上这桩荒唐事,叫我如何能安心……” “明日我便去庙中焚香祈愿,求菩萨保佑澄儿安康。” 许景澄眼神一缓,轻声道:“那就有劳母亲了。” 回到自己书房后,许景澄便望着手中的圣旨发呆。 很明显顾昱就是此方世界的命定男主,也就是自己需要攻略的对象。 不过,原本世界中,顾昱的良缘应当是此身胞弟许怀湛。 但命定又如何?既然如今自己已然入局,那命运自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许景澄抬手,指尖敲击书桌,节奏沉稳,带着特定的频率。 片刻后,书架阴影微微一晃,一名面容被银面具遮去、身形修长冷峻的男子悄然现身,玄色劲衣衬得他气息幽暗,却仍难掩那股清冷而摄人的姿容。 即便隔着面具,依稀可见眉目轮廓锋利,美色怡人。 许景澄唇角微弯,语气却平淡:“玄一,今日怎么是你当值?” 眼前男子正是许景澄暗中培养的暗卫之一。 这些年他培养亲信与府兵三百余人,但真正通过他层层考验的暗卫只有七人。 七人贴身轮值,今日按理并不该是玄一。 明明许景澄的声音温润,脸上也挂着笑意,但玄一仍立刻单膝跪地,额头垂低:“回主人,因今日有外臣入府宣旨,属下担心有宵小趁机混入,遂令玄三去外院巡视,我亲自守护主人安危。” 许景澄沉默不语,指尖轻扣扶手。 玄一屏息跪伏,不敢抬头。 他的确是七人中能力最强者,但许景澄最不容忍的,便是有人擅自改动他的计划——哪怕出发点是为了自己好。 在“许景澄”的记忆中,玄一几乎从未犯过错,为何今天会擅作主张。 良久,他才淡声开口:“今晚换值之后,自去领十板子吧……算了,去静室跪一个时辰。” “谢主人……”玄一依然低头,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敬畏。 “起来吧,我有事要交给你去办。” 许景澄执笔,玄一立刻俯身研磨。片刻后,宣纸上已落下几行字: “明日晌午,望江楼小酌,候提督台驾。” 字迹清劲峭拔,锋芒内敛,正如其人。 落款“许景澄”,下钤昭安侯世子专用印。 “此信交由玄三亲自送去,不得留下半点痕迹。” 玄一点头,将书信小心揣入怀中。正欲告退,便听许景澄又道:“顺便,你再亲自去一趟仁和堂,把‘牵丝引’取来。” 听到“牵丝引”三字,玄一的手指在怀中不自觉地一僵,眼底闪过一抹暗色,却仍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玄一告退后,书房里重归寂静。 许景澄翻开厚重账册,目光冷冽。册页上记录着昭安侯府庞大的产业,更暗藏他这些年独自经营的暗线与隐秘财源。 自然也包括日进斗金的望江楼,表面是京中士子雅集之所,实则是他布下眼线、收揽人心的场所;还有声名遐迩的仁和堂,以济世医馆之名掩饰,背后却是他最稳固的药材与消息输送渠道。 明日,就去会会这京营提督。 第4章 004望江楼 004望江楼 望江楼三层雅阁内,檐角飞翘,香烟袅袅,纱帘半卷,风送喧嚣入耳而又隔绝尘嚣。 许景澄立于窗前,纵目四望,京都并无江河奔流,所谓“望江”,看得却是川流不息的人潮与车马,他们既是滚滚江水,亦是滔滔财源。 昔年清谈会上,许景澄曾挥毫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名句,自此声名鹊起,望江楼也成了士子心中的风雅之所,门庭若市、财源滚滚。 谁又知道这望江楼本就是许景澄的私产,甚至连名字也是提前设计的呢? 迁客骚人最喜凭栏远眺,吟风弄月;而许景澄却独爱这滚滚金银,好似无尽江流,无人能阻。 “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 今日能踏入“临江仙”这间雅阁而不见通报者,唯有顾昱一人。 许景澄回首,果然见到一抹陌生的身影。 顾昱身姿峻拔,眉目如刀削般凌厉,眉宇间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冷肃,肌肤因常年在边塞征战而呈健康的古铜色,眼神深沉若寒星,举止间透着沉稳的压迫感。 有此容貌与气度,难怪京都内盛传其为“玉面修罗”,也的确当得起“大曜第一将”的名头。 “顾提督,初次见面,果然名不虚传。”许景澄微微一礼,声音清润。 都说顾昱寡言冷漠,可他仍郑重回礼,声音低沉:“早就听闻昭安侯世子天纵之才,如今一见,果然当之无愧。” 只是第一面,二人便心知对方恐怕都绝顶聪明,然而聪明向来不是褒义词。至少此刻,他们都比平时更添一分谨慎。 “顾提督,请坐。” 桌上玉盘金碗,佳肴罗列:鹿脯切丝、鸾羹莼菜,皆色泽清雅,酒壶温润生香。 许景澄举杯含笑道:“京都车马如织,川流不息,的确盛世繁华。” 顾昱淡淡应声:“人多则易扰,若无严律维持,盛世也会沦为乱世。” 顾昱目光一转:“听闻世子喜欢在楼上高处观望,可曾觉得这川流人潮似江河?” 许景澄不疾不徐:“江河浩荡,自有其道。可若上游乱石横生,怕是再大的水势,也要改道。” 二人唇齿间说的是京都人流,实则皆在暗暗试探对方如何看待朝廷局势与权势流转。 果然对方不是一个安份的人。 许景澄并无兴致在这种场合与顾昱绕弯子谈朝局,他干脆开门见山:“不知顾提督,对你我的婚事作何打算?” 顾昱指尖缓缓敲了敲酒盏,声音低沉如铁:“我并没有与你成婚的打算,还请世子见谅。” 这一刻,他的态度已昭然若揭——他是不满圣旨指婚,但更不满的是背后算计。 顾昱没有打马虎眼,虽说二人不过刚第一次见面,但他很清楚,许景澄的聪慧并非寻常伎俩所能蒙蔽。 与其滋生猜疑与嫌隙,还不如直接说开。 许景澄反倒暗暗生出几分欣赏。直率固然罕见,即便是精心权衡后的直率,依旧是真诚。 可惜顾昱的自信几近狂妄,若真动情,或许会付出至死不渝的真心。 但这种真心从来不是能够祈求得到的。 “既然如此,你我日后自有可合作之处。”许景澄洒脱一笑,举杯与之相对。 他一向不喜欢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既然对方已经拒绝,他自无不可。 顾昱神情冷峻:“如何合作?” 许景澄漫不经心道:“听闻顾提督在江南查贪之时,曾身受重伤。” 顾昱眉目一凝,酒盏微顿,气势骤然一沉。他并不意外许景澄派人探查自己,正如他也派人查过世子的病体、势力与财产一般。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件事,竟会被对方触及。 当初江南案,他被下属出卖,几乎命悬一线,此事遮掩极深,连朝中政敌都未窥得半分端倪。一个侯府世子,怎可能知晓? 许景澄却神色自若,举箸拈菜:“提督不必紧张。我能知道,只是机缘巧合。因为救你之人,正是犬弟。他曾动用祖宅珍藏药材,却又不肯言明原因,我才有此推测。” 顾昱闻言,面上毫无波澜,依旧冷若冰霜。可正因他神情不动,才愈发显得心底暗流汹涌,往昔旧事正被骤然撕开。 许景澄笑而不语,他当然不会说当他看见世界推演的时候,就猜测许怀湛大概率是命定男主的原配对象。 所以许景澄便一直利用启示与入魂关注远在江南的许怀湛。 三年前,许怀湛曾在私宅居住小半年,并动用了大量祖宅珍藏的药物。 彼时正是顾昱下江南查贪,再加上一些蛛丝马迹,许景澄便有了大胆的猜测。 这就好比先得了答案,再倒推过程,难度自然小了许多。 顾昱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一个人死去活来,白月光、救命之恩、一夜情总得占一个吧。 “那就劳烦许世子向令弟转达谢意。”顾昱很快收敛了方才的情绪,神色重新恢复冷峻。 许景澄随意一笑:“下半年舍弟便要进京赶考,顾提督若是有暇,自可亲自相谢。” 这下反倒轮到顾昱有些茫然——总觉得对方好似在把自己往外推,而且推的方向,竟是自己的弟弟? 二人心照不宣,默契地不再触及婚约,只是淡淡聊了些京城近况,顺势交换几条有价值的消息。 “世子,要回府吗?”随行小厮在楼下轻声问道。 “不了,我还要去几个铺子查账。”许景澄摸了摸袖口内的药品,说道。 虽则昭安侯府上的总账册并无大碍,许景澄仍决定将名下产业全部核对一遍,他才能安心。 “今晨风凉露重,北风甚急,世子身子……”随性小厮清竹有些担忧说道。 许景澄摆手不以为意。 毕竟“难以活过弱冠”的说法,是他自己放出去的烟雾,真实应该不至于查个账都要扛不住。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后悔了——“体弱”加“早殇”这两重天负标签叠加的效果,远远超乎想象。 等到将各处账册过目完毕,他回到昭安侯府时,已是面色惨白、步履维艰。 即便如此,许景澄仍强撑着身子,直接去了昭安侯的书房。 许鸿庭看着许景澄脸色惨白,心中一紧,语气里带了几分责备:“景澄,你这是怎么了?今日是谁陪着世子,拖下去领责——” 许景澄连忙抬手阻止,声音微弱却坚决:“是孩儿自恃,与他们无关。今晚来找父亲,另有正事。” 许鸿庭无奈叹息:“说吧,有什么事情。” 许景澄神情凝重:“怀湛开年就要参加春闱了,是时候该让他进京。” 虽自小寄养江南祖宅,许怀湛的衣食从未克扣,还延请江南名儒教读,才情虽不及许景澄,今年也成功中举。 许鸿庭沉默片刻,他的确偏爱长子的才情与沉稳,可也要为侯府的未来考虑。 府中虽还有庶子,却根基浅薄、才能不足,根本就支撑不起昭安侯府这偌大的家业。 若景澄真有不测,世子之位终究要落在次子头上。 “这件事你同你母亲说了吗?” “没有,”许景澄低声答道,“孩儿尚未告知母亲。” 这个时代,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庶百姓,大多深信鬼神命数之说。祭祀卜筮、批命看相早已渗入日常,所谓吉凶祸福,往往一句断言,便能左右人心。 更何况当年的批命句句应验,赵氏断然不肯冒险,让被判“命格相冲”的怀湛回府。 许鸿庭叹息:“若你娘知道,定要拦下……” 许景澄抬眼,语气却冷静:“父亲放心,只管先将弟弟接回。母亲那边,我自会劝说。” “如若钦天监所批命数为真,那我与顾昱的婚事自然能为我冲喜;可若批命为虚,当年那句‘干支相冲’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行吧,这件事就交给为父。最多月余,怀湛就能入京,今年我们一家也能团聚了。” “那孩儿就先告退了。” 第5章 005药(上) 夜色沉沉,凉风掠过瓦檐,院中灯笼摇曳,投下斑驳光影。 身体隐隐不适,许景澄回到房间并未歇息,而是独自伏在书案前沉思。 顾昱分明不是可攻略的对象,那么接下来,就要另寻途径。 忽然传来一阵轻叩门扉的声音。 “谁?”他微皱眉头,要知道自己在府中歇息,一向无人敢擅自打扰。 “主人,是我。” 是玄一的声音。 门开,一人步入,手中木盘稳稳,药碗微微泛着热气。玄一依旧戴着面具,玄色劲衣勾勒出削瘦而挺拔的身形,肩背笔直,宛如冷铁铸成。 “何事?” “今日主人外出受了风寒,属下特意熬了药来。” “这些可不是你的分内之事,玄一。” 玄一低头,声音低沉而固执:“但请主人服药。” 许景澄凝视那碗汤药,灯火映照,药液泛着深褐色的光,良久才淡声道:“试药吧。” 玄一起身,毫不犹豫先饮下半碗,又将余下的递到主人手中。 许景澄自幼便是药罐子,旁人若真要下手,药便是最好的工具。 两年前便曾有人在许景澄的药材里动手脚,害他卧榻三月。 不少毒药都难以用寻常方式辨别,甚至有些滋补物,效果强烈一些,同样足以摧毁许景澄的身体。 因此,但凡入口之物,皆需先人试服。 记忆中,玄一总是这样主动,甚至显得过于积极。 许景澄端起药碗,缓缓吞下,药苦入喉,倒已经习惯了。 “好了,下去吧。”许景澄挥了挥手。 然而玄一却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还有事?” “属下,还有话想单独禀告。” 许景澄敲了敲书案,淡淡道:“玄四,你先下去。” 门扉合上,静寂片刻,玄一忽然双膝跪地,额头叩地,低声急切:“求主人赐药。” 心中早已猜到答案,许景澄仍挑眉问:“求什么药?难不成昨夜跪罚,你想要伤药?” 面具遮掩住了神情,可许景澄依然捕捉到了玄一呼吸的急促与紧张。 良久,玄一终于开口:“求主人赐下牵丝引。” “你可知牵丝引是何物?” “属下明白。” 牵丝引,乃许景澄在启示下,令仁和堂耗时三年所成之毒。 平日无害,可一旦停止服用解药,毒性便会潜入经络,蚕食气血,直至枯竭而亡。 而解药,世间唯有许景澄掌握,名为“续魂散”。 许景澄目光冷冽:“那你又可知,我让你取牵丝引,原本是何用?” 玄一迟疑,沉默半晌,额头渐渐沁出冷汗。他当然知道,否则又怎会来求药。 只是,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许景澄淡淡补刀:“你知道,我最厌恶的,就是我的人欺我。” 玄一咬牙,终究低声启口:“属下妄自揣测……主人原本是想让京营提督顾昱服下牵丝引。” “那你说说,我为何要让他服下牵丝引?” “因为唯有将他的生命握在您手中,主人才能真正放心。以主人的才智,再加上顾昱手中的兵权,锦绣山河尽在主人掌中。” “玄一,你的确聪慧,也不枉我亲手调教至今。” 许景澄声音渐冷:“那你可知我为何不信他,最终也未拿出牵丝引与他交易?” 玄一额头仍触地,声线低哑:“属下不知。” 许景澄淡淡道:“因为今日与他一见,我便知道——顾昱是个绝不甘受人操控的人。原本我准备了四个要求,他连第一个都不愿意答应,更别说服下牵丝引了。” “敢问主人,另外三个?” “自然是他的兵权、尊严与秘密。唯有将一个人一切悉数掌握,我才会真正相信他。” 玄一胸膛起伏几番,终于咬牙道:“属下愿意。” “玄一,过来。” 玄一没有起身,而是双膝抵地,缓慢而坚定地爬到许景澄脚前。 方才他身姿如冷铁般挺拔,宛若孤峰不可攀折,如今却伏首匍匐,姿态彻底反转,别有一番魅力。 许景澄伸手,指尖挑起他的下巴,轻轻一拂,将面具摘下,随意丢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面具之后,显露出一张锋锐而干净的面庞,眉眼凌厉,带着阳刚的冷峻之美,并非魁梧,而是剑锋般的瘦削俊朗。 恍惚之间,竟与顾昱有三分神似,不过少了几分盛气,多了一丝执拗。 许景澄俯视着他,声音低缓:“玄一,我想要顾昱臣服,那是因为他能为我提供兵马。而你呢……你觉得你一个暗卫,连命都是我救下来的,能给我什么?” 一个暗卫而已,在这风谲云诡的京都,随时可能被抛弃。 “属下愿意成为主人手中的刀,任凭驱使。只要主人需要,玄一能比顾昱更出色,也更加忠心……” 许景澄顺手抚上玄一的脸,指尖划过肌肤。日夜操练,本该粗糙坚硬,却意外带着一丝细腻温凉,宛如打磨过的冷玉。 “我说,你为什么求药,原来是不甘于暗卫的身份啊。” 想要成为对自己真正有用之人,自然要掌握更大的权势,不用困守在暗卫这一狭小身份中。 玄一立刻摇头,眼神里带着压抑的恳求,像是渴望垂怜的野兽,惶惶却执拗:“只要主人需要,哪怕是在主人身边当一条狗,我也愿意……” 许景澄抽回手,嗓音淡淡:“这就是你和顾昱最大的区别。只有弱者,才会摇尾乞怜……而顾昱,却能逼得旁人摇尾。” 玄一面色未动,唯有指节死死攥紧,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 许景澄忽而一笑,话锋转柔:“不过,我从来不需要攀附任何人……我只负责施舍。玄一,我很满意你。” 他俯身靠近玄一,眼神凌厉:“记住,只要你听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玄一的眼神微微一震,随即低声道:“谢谢主人……” 第6章 006药(下) “去,把金疮药拿来。” 玄一动作极快,很快在药柜中翻出一瓶,恭敬呈上,疑惑道:“主人可是哪里受伤了吗?” 毕竟,他了解主人的一举一动。 许景澄淡淡道:“是给你用的。去软榻上坐着。” 玄一怔了怔,眼神一瞬紧张,终究还是听令而行,缓缓在榻上坐下,身姿僵直,双肩微绷。 “把裤腿挽起来,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许景澄握瓶走到他身前。 居高临下,气机凌厉。 玄一立刻低头,手忙脚乱解开鞋带,将鞋袜褪下,指尖微颤着一点点卷起宽大的裤腿。 灯火下,他的膝盖浮肿发青,大片淤斑蔓延开来。 许景澄指尖蘸药,轻轻按在淤青处,带着几分不轻不重的力道:“这么实诚?也没垫个东西。” 那淤青恐怕是跪姿极其标准,膝盖死死压在石板上,才会如此触目。 玄一声音低哑:“主人的惩罚,属下不敢有一丝怠慢。” 药膏一点点被抹开,凉意渗透,玄一只觉许景澄的指尖在膝上游走,像是一寸寸碾过骨血,他浑身紧绷,几乎要僵成一块铁石。 他心里很清楚,这也是一种考验——若昨日偷懒,膝上没有这般伤痕,世子定会怀疑他阳奉阴违。 可对他而言,这些考验,他都甘之如饴。 “玄一,你早已不是奴籍,叫我世子即可,不必每次都称主人。”许景澄语气平淡。 玄一立刻抬头,急切道:“主人买下了我,教我识字、传我武艺,我一辈子都是主人的。” 此时药已抹完,玄一的小腿裸露在外,线条紧实有力,肌肤因常年被衣料遮掩而愈显白皙,如玉凝脂。唯独膝处青紫淤痕宛若印记,格外抢眼。 许景澄指尖微冷,随手在那处轻捏,感受着肌理间暗涌的劲道,唇角带笑:“不愧是习武之人,倒是比我这副羸弱之身强健得多。” 玄一呼吸一窒,胸膛起伏,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整个人绷得如满弓待发的弦,低声哑喉:“属下愿为主人肝脑涂地,生死无悔。” 许景澄缓缓收回手,没有回应玄一:“当初我为你捏造身份,就想让你走科举一途,不必困于刀光血影。可你拒绝了,执意留在我身边。现在又要后悔,你真当我是个宅心仁厚的人?” 这些年,他暗中延揽士子,培育死士,或授笔墨文章,或传武艺兵法,再依天赋暗布棋局。 其间,暗卫最为精锐,刀锋所向,忠诚无二。 唯独玄一有些特殊,以他的资质无论科举还是武举,皆有更广阔前程。偏偏他亲手舍弃明面身份,甘愿成为连名字都不被允许拥有的影子。 “属下只是想为主人分忧。”玄一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越发紧张,唯恐许景澄察觉异常。 “说来,今年让你参加秋闱,如今也算有了一条正途。” 当初玄一原本不仅是奴籍,而且还是官奴。 只不过许景澄早已明白,户籍之事绝不可轻忽。若手下全是奴籍,纵然忠心,也会处处受限。 因此这些年,他在自己父亲昭安侯的帮助下,费劲心力,陆续替心腹谋得良籍。 哪怕玄一出身特殊,也凭借昭安侯昔年统兵之地的旧档,抹去官奴身份,而后又替换身份,以书童之名跟在许景澄身边学习。 虽说双重户籍在大曜律法中属重罪,一旦查出便是抄家灭身,但这种事并不罕见,许多权贵早已暗自为旁支子弟操作。 许景澄素来胆大包天,他甚至让玄一参加了今年的秋闱。 毕竟昭安侯是武勋,文臣之列并无根柢,若能暗植一子,便如弈局添势,纵横之间多一条生路,将来庙堂与军中互为掎角,不至孤悬。 “玄一,我已经给过你两次后悔的机会了。但事不过三,就算你再有能耐,我也不想要一个会忤逆我的棋子。”许景澄语气幽幽,仿佛寒风吹拂,令人不敢直视。 玄一想要起身下跪,却被许景澄伸手按住膝盖。 膝上本就肿痛,如今偏偏又被那清冷手指压下,疼痛与灼热交织在一处,他只能咬牙死死隐忍,任由那股触感在骨血间蔓延。 “属下只是想成为主人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狗……” 许景澄并不在意他是否有野心,他在意的,是一切野心都牢牢困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行吧,那你便抽空准备春闱。我乏了,你下去吧。” 玄一起身,抱拳追问:“主人,那牵丝引……” “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服下这等珍稀之物。待到春闱,看你表现。” “属下领命。” 房门合上,夜风卷入廊下,凉意透骨,也吹散了玄一胸口的躁动几分。 此时玄四候在暗处,冷声质问:“玄一,你这两日是不是太过放肆?若惹恼了主人,后果你自己清楚。” 许景澄素来不独以恩宠驭人,恩威并施,方能牢牢掌控人心。 他甚至允诺,待至三十岁,便可脱离暗卫之职,赐以产业田宅,从此衣食无忧,安享余生。 可若有人心生异念,下场唯有一死。 玄一怎会不明白,自己这两日已然太过僭越? 只是想起昨日圣旨赐婚,想起今夜的药香与触感,心底却燃起烈火一般的冲动,压也压不住。 明知自己这样的出身,配不上那光风霁月的世子,能以暗卫之身跟随左右,已是得天之幸。 可他从未知足,只想着更有用,更想成为世子手中无可替代的一枚棋子。 他低声冷然:“只要是对主人有利之事,我都愿去做。至于赏罚,皆是主人的恩赐。” “今天主人乏了,不许人再打扰。” 玄四沉默片刻,只能点头退去,毕竟妄议世子之事,已是大忌。 回到自己的住处,屋舍昏暗逼仄,四壁冷硬如牢笼,只有一张木榻、一只旧柜,简陋到极致。 玄一褪下衣物,低头凝视膝盖上的青紫。 他的确坦然受罚,但仅跪一时辰,不至于如此严重——这深紫的痕迹,有一半是他自己暗暗加重的。 倘若许景澄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检查,又有十分之一的几率因此而心软。 那只要一百次的谋算,就能让自己在许景澄心中的分量多重一分。 想到今夜主人摘下面具,挑起下巴,为自己涂抹药膏时的指尖触感,心口便如被火灼,酸涩而滚烫。 “主人……” 低声呢喃,带着微颤,消散在昏暗狭窄的屋子里。 ——— 玄一离开后,许景澄缓缓躺上床榻,闭目复盘这两日之事。 在那方系统空间里,他只知暗卫对自己绝对忠心,却未能洞悉每个人的性情与喜好。 这两日,他都在不断试探贴身的七名暗卫。 毕竟对于这副孱弱的身体而言,大多数的命令都需要他们去完成。 几名暗卫皆是最合格的执行者,唯独玄一有些不同——忠诚之外,还暗藏着一丝野心。 不过许景澄并不在意。无论玄一想要什么,只要最终结果是“彻底臣服”就行。 不过,想要在来岁春闱脱颖而出,绝非易事。 至于系统所交付“攻略命运男主”的任务,许景澄亦已隐约有了思路。 第7章 007演技 007请教 秋晨的京都,天光澄澈,霜气未散,薄雾弥漫在街巷瓦檐之间,带着一丝肃爽的寒意。 许景澄一早起身,精神难得舒畅。 这两日玄一的表现,让他意识到自己对于“许景澄”的身份与府中暗线,仍旧知之不足。 于是他将多年日记与档案尽数翻出,从玄一开始,逐一研读。 许景澄一不小心看得过久,竟觉眼睛酸胀,心口隐隐发紧。 恰在婢女端药之时,许鸿庭下朝归来,径直入了书房。 见案几上文稿成堆,许鸿庭半是恼怒半是心疼地道:“看这些劳心劳神,你的病就是这样拖出来的。” 许景澄只是笑,摇头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侯府上下必须小心应对。湛弟还未回京,等他明年春闱高中,侯府也就多了一条路可走。” 许鸿庭叹息,语气里满是惋惜:“如今四方未靖,边关多事,你的领军天赋,却只能困在案牍之间,实在是大大的浪费啊……” “父亲,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 “出门做什么?” “天气转寒,送些江南绸缎到顾府。” 许鸿庭点头,心知他意。 无论将来婚事成与不成,当下至少要堵住流言与猜测。只要双方仍有往来,便可借口推延婚事。 “之后我还要去拜访李文正公。” 李嵩文,字子靖,乃几位皇子之师,学问高深,位重望隆,朝廷赐封“文正公”。 昔年许景澄因聪慧卓绝,破格收为门下弟子,这份殊荣,不知多少世家文臣艳羡不已。 要知道,昭安侯府素以武勋著称,与文臣门第泾渭分明。 “澄儿,辛苦你了。”许鸿庭叹息,眼中却满是慰藉,心中原本的担忧渐渐散去。 毕竟长子命数未卜,若兄弟间再生隙隙,府中必不得安宁。 “今晚孩儿就不回来用饭了,还请父亲和母亲宽心,不必等我。” 许鸿庭注视着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叮咛:“好,你有自己的打算,但切莫过于劳累。你娘若问起,我自会替你遮掩。” 许景澄本打算将礼物交予顾府门房便离开,谁料正与归来的顾昱撞个正着。 顾昱纵马而来,身姿笔直如枪,衣袍猎猎,气势沉稳如山岳般压人。 二人皆有些意外,却也不得不继续这出戏。顾昱只得抬手相邀,将他迎入府内。 顾府庭院里,几株老槐已显衰色,初秋的北风拂过,枝头黄叶簌簌而落,斑驳散落在青石板上,带着几分肃杀与清冷。 二人本各怀算计,却在这份秋意中,不约而同收敛了试探的锋芒。 “世子,手谈一局可好?”顾昱忽然开口。 “不过,在下并不擅长棋艺……”许景澄话音未落,已伸手提子落下。 顾昱忍不住一笑:此人果然争强好胜,言称不善,只怕是假。 黑白纵横,棋声清脆。 许景澄的棋路果敢凌厉,行棋大开大合,杀伐果断,丝毫不像他外表那般羸弱文弱;顾昱则步步为营,暗藏锋芒。 原本只是消遣的闲局,不觉间二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顾昱忍不住开口:“世子看似文弱,没想到在棋盘上,却如此锋利。” 许景澄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凝神运算,在脑海中推演几步,才轻轻落下一子,淡淡一笑: “哪比得上提督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丝毫不像外人所说,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我看您布的局,早就在算计我了。” 顾昱也不知这是不是许景澄的试探,正思量着如何找个理由收局,忽听对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他猛然抬头,见许景澄脸色苍白,唇角无血,神情却仍强自镇定。 “这是——”顾昱慌忙问道。 小厮已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丹药,扶着世子服下,忙不迭解释:“公子体弱,下棋耗费心神,平日里老爷都不许世子久坐棋盘。” 许景澄微微摆手:“无碍,只是这一局,恐怕没法再与提督分出胜负了。” 顾昱望着他,面色冷峻,却掩不住眼底的关切:“这时候还提什么下棋?不如去客房歇息片刻。” “多谢提督好意,不劳烦了,我还是早些回府为妥。” 顾昱亲自将许景澄送上马车,目送车影远去。 待院中重归寂静,他独自折返庭院,重新坐在棋盘前,凝视那尚未收拾的残局,神色深沉难测。 至于刚才的关切,如梦幻泡影,不知真假。 “这人,多半是个变数。” 而另一边,许景澄登上马车后,方才在顾府棋局间显露的病色已经褪去大半,只余几分清冷淡然。 “公子,要回府吗?”清竹低声问。 许景澄合上衣袖,轻轻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必,按原定的计划,径直去文正公府。” —— “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李嵩文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望来。鬓发虽已花白,却精神矍铄,眉宇清朗,神态沉稳如山。 他目光落在许景澄脸上,忍不住皱眉:“怎么还是这般苍白?比前些日子又消瘦了些。” 许景澄微微一笑,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撒娇:“老师,我的身体其实还算硬朗,只是方才与人手谈半局,有些劳神,所以显得气色不好。” 李嵩文一愣,佯作生气,捋须冷哼:“平日里,我都舍不得你陪我手谈,你这孩子竟敢偷偷下棋?是谁敢让你费心伤神?” 许景澄神色略显窘迫,轻声答道:“刚才去提督府,一时兴起,与顾提督对弈了半局。大约是久疏棋局,精神不济,反而有些困顿。” 一听到“顾昱”二字,李嵩文眉头骤然紧锁,气不打一处来:“子曰:‘君子不党。’如今朝廷内外党政不断,你莫要过多牵连。赐婚之事,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竟做出如此荒谬之举!”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景澄,你心中如何想?若你不愿,为师便亲自去上请奏疏,面见陛下请辞此婚。” 与昭安侯的“求”字不同,在李嵩文口中成了“请”。 许景澄忙起身作揖,神色郑重:“多谢老师关切。但您也明白,这赐婚远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背后多半牵连朝局,甚至关系太子之位。若强行抗旨,只会逼陛下疑忌。” 李嵩文长叹一声,拂袖而坐,眼神复杂:“你心里有数便好。只盼你在世道中,既不折腰,也不折命。” 人老心不老,李嵩文自然太清楚朝堂上的暗流。 赐婚背后的盘算,他甚至比许景澄和顾昱都要洞悉,只是这些话,他不能说。 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有庞大的家族,有世交亲朋,更有一大群弟子门生。稍有不慎,便可能牵连无数人。 “老师放心,我自有打算。难不成我还会被人算计不成?”许景澄语气轻快,唇角含笑,似乎将危局视作寻常。 李嵩文忍不住摇头:“你呀你,我只怕你慧极必伤。你若是愚笨一些,身体也不会落得如此。” “我要真愚笨一些,老师也不会收我为弟子了。”许景澄眼神一转,半真半玩笑。 一句话,让李嵩文哑口无言。 若非当年惜才,他断不会将侯府世子收入门下。 士子云集,多少世家子弟求而不得,偏他动了恻隐,亲手破格收下这病弱的少年。 想到这里,他心头的怜惜与偏爱又重了几分。最终只是叹道:“说吧,你今日来找我这老头子,又是何事?” 自入府开始,许景澄便在层层铺垫,如今总算到了开口之时。 “舍弟下月就要上京备考,还有我原来的书童,也中了举人。老师,可否将他们一并收下,听听您的讲学?” “你——这不是胡闹吗!”李嵩文气得差点拍案,手掌悬在半空,终究还是舍不得落下,只能轻轻抚须。 别说是正式弟子,哪怕只是记名弟子,对于旁人便是千金难求的机缘。能得其指点一二,便足以在科场、仕途之上受用不尽。 许景澄倒好,张口就要替弟弟、书童谋个师徒名分。 要知道文脉相承,收了学生,便意味着荣辱与共。 许景澄却神色不改,缓缓道:“老师,您不必忧心。您也知道,我早在陛下面前就亲口承诺过,不会参加科举。弟弟此来,你就当是顶替了我的名额。” 他顿了顿,眼神微敛,声音低了些:“至于我那书童……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他随我多年,寒窗之苦未曾少吃。若说起来,他已算我半个学生。若他也能借此踏入仕途,于我而言,也算是一种延续。” 李嵩文登时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胡闹!弟子名额岂有顶替一说?你怎敢将如此大事说得轻巧!还有你那书童,说得好像你就要……” 话至一半,他却被眼前的病弱少年而沉默。 李嵩文心头满是怅然,终究重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我最多给你们一个机会。下周我在国子监讲学,召集诸生听学。能不能被我收下,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谢老师!”许景澄连忙起身,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茶,神色恭谨而真挚。 ? 第8章 008沐浴 夜幕低垂,初秋的北地夜风带着几分凉意,掠过衣襟时仿佛渗入骨节。 许景澄方才拢了拢衣袖,随行的清竹便上前一步,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披风。 “这是哪来的?”许景澄挑眉,分明记得出门时并未携带此物。 毕竟在顾府多逗留的那个时辰,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是玄一送来的。”清竹小声答道。 许景澄微微一顿,随即淡淡道:“明白了,回府吧。” 回到昭安侯府,他已觉几分困乏。毕竟今日一整日,都在算计与演戏。 晨起翻阅的那些旧牍案卷就不必多说;午后与顾昱的试探、演戏、下棋,更是耗尽心神;至傍晚入了文正公府,虽得偏爱,却仍需谨守分寸。 李嵩文虽疼惜他,可若触及其门生与世家利益,师生情分就没那么重要。 所以他每句话都不得不字字推敲,再三斟酌,让文正公心同意给个机会。 整日周旋,实在令人心力俱疲。 “清竹,进来帮我按一按。”许景澄倚在榻上,淡声吩咐。 没一会儿,门口却传来低沉的声音:“主人,我来可好。” 是玄一。 许景澄并未拒绝,只随口说道:“进来吧,顺便伺候我沐浴。” 门外沉默了片刻,才响起缓缓推门声。 沉香木浴桶置于暖阁,炉火早已点燃,水汽氤氲,檀香袅袅。 玄一沉默着将滚烫的铜壶倾入桶中,白雾瞬间蒸腾而起。 许景澄缓缓入水,衣衫褪落,映出瘦削的肩背与苍白的肌肤。 “上来帮我捏肩。” 玄一顿了顿,仍缓步上前,半跪在浴桶旁,掌心小心按揉世子肩背。 许景澄闭眼,似乎真被这片刻的力道舒缓了疲惫,只偶尔低声吩咐:“重一点……再往下些。” 暖室之中只余水声与呼吸交错。 许景澄心知对方的克制,却只是弯起唇角,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想着给我送披风。” 玄一指尖一紧,原本均匀的力道微微失衡,随即又死死压住,低声道:“属下知错。” “错在何处。” “属下不该打探主人的行程。”玄一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入夜后见主人未归,便将披风送至文正公府门口。” “再给你一次机会。”许景澄闭目,依旧在享受肩背间的揉捏。 玄一沉默片刻,终究坦白:“听闻您申时方才自顾府出来,我便提前准备了披风。” “等会儿自己去领罚。”许景澄语气冷漠,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是他亲手定下的规矩。 暗卫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猜疑的人——一旦有人叛变,他必无生路。 故而他规定,非当值日,任何人不得擅自探查他的行踪。 玄一立刻俯身,低声道:“多谢主人。” 许景澄:“玄一,若你第一次便说出实话,我便不会罚你。我允许你有其他心思,但绝不容许谎言。你在我面前,必须是**的。我若现在让你脱衣,你也必须立刻照做,明白吗?” 玄一:“属下明白,需要属下现在就脱吗?” 许景澄一瞬语塞,只能强行话锋一转:“其实我原本打算将暗卫交给你统管。但日后你要转暗为明,这职责终究要交出去,是时候再挑一个人了。” 方才听闻惩罚时,玄一神情未改,可此刻闻言,他的动作骤然一僵,力道都跟着乱了半分。 “主人,我能继续做您的暗卫吗?” “你难道有分身术不成?还是说你认为你考不上进士?” 玄一沉默半晌,低声开口,语气近乎固执:“至少夜里,我还能为主人守夜。没有人的功夫比得上我。有我在,主人便是最安全的。” 许景澄睁开眼,目光似笑非笑:“没人比得上吗?若与你与顾昱一比,又如何?” 雾气中,玄一的手指明显一顿:“属下一定不会让主人失望。” 这人,真是不服输。 “下个月怀湛就要入京了,无论他学识如何,我都有安排。倒是你,这些年鲜少动笔。若连春闱这一关都过不了,我便只能另选他人了。” “属下才疏学浅……”顿了顿,玄一忽然想起1号先前的话,连忙改口:“其实属下也有几分自信,只是斗胆……想请主人亲自辅导。” 许景澄唇角微微上扬,笑意里带着几分真切。 “行,对于我的人,我从不吝啬。从明日起,每日抽一个时辰,我亲自教你读书。” “谢主人。”玄一内心颇为激动,每天最少有一个时辰能与主人待在一起,然而下一刻他便僵住了。 因为许景澄已从浴桶中缓缓站起。 雾气翻腾中,他的身形清瘦却精干,肩背骨节分明,肌肤白皙,在热水蒸染下泛着一层酡红。 “愣着做什么,还不为我穿衣。” 玄一猛地回神,连忙趋前,将巾帛捧在掌心,小心为他拭去水珠。 手指触到肌肤时微微颤,却很快稳住。 许景澄披上里衣,径直上床歇下。 玄一替他熄了烛火,正要退身关门,却又听到榻上传来淡淡一声呼唤:“玄一,过来。” 玄一屏息应声,轻步至床前,俯身低问:“主人还有何吩咐?” 许景澄半阖着眼,声音慵懒而淡漠:“方才你伺候我沐浴有功,今日的惩罚便免了。” 玄一心口骤然一紧,随即低声答道:“谢主人。” 室内归于寂静,只余细微的呼吸声。 榻上的许景澄静静望着帐顶,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玄一这人,果然有趣,且看他是否有足够的本事吧…… 不过许景澄转念一想,就算他能力稍欠,也无妨。 只要忠心不二,其余的,他自会夺来,再赏他便是。 —— 门外的玄一关上房门,心口却似仍被蒸腾的雾气缠绕。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暗室,提起一桶冷水,狠狠浇下,任冰凉冲刷全身。 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他抬起头,胸膛起伏,眼神却愈发执拗而狂热: “明日,主人要亲自教我读书……” 第9章 009陆昀 “世子,这是按照您的吩咐搜集的江南资料,近年江南农作、纺织、工匠诸事,皆有详细记载。” “这一本,则是近三年庄子上的农作实验与收成情况。” 许景澄翻阅着厚厚的册子。 昨日他才把京城局势理清,今日便转而关注江南。 虽然极可能弟弟许怀湛与他同一时间进入世界,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为了确保整个大曜王朝的经济、科技、文化脉络都在掌控之中,他必须逐一核实。 直到翻阅完毕,他才心下安定:许怀湛的确应该才穿越不久,暂时还没有聚敛出什么家底。 若真让他折腾出亩产数倍的红薯、土豆、玉米,或者依靠玻璃、纺织、陶瓷等工艺赚取巨额财富,那就必须重新考虑,让许怀湛与顾昱接触是否仍在可控范围。 毕竟,一旦有了充足的粮草与军饷,顾昱便不再受任何约束。 真正让他人心生顾忌的,并不仅仅是顾昱眼下握在手中的京营兵权,更在于他早年镇守北疆时暗自积攒下的旧部与威望——那些浴血沙场的悍勇之士,私下可是自称“顾家军”,而非国家赐予的铁河军。 一旦粮草军饷齐备,这股力量便能在顷刻间重聚,比起朝堂明面上的权柄,更叫人心惊。 还好眼下看来,这个世界仍循着基本的逻辑运转,而不是短剧世界。 至少从许景澄自己安排的农作实验来看,产量的提升尚属合理。 别小看从亩产二石到三石的提升,在这个时代,粮食的分量甚至要重于金银。 许景澄唤来玄五,淡声吩咐:“传下去,继续收购土地。粮食先依市价售出一部分,余下的务必全部藏好,不得外泄。” 若可以,许景澄是一粒粮都不愿出手。 可他清楚,朝堂之上已有数方势力暗暗盯着土地与粮食的流向。 若昭安侯府名下大面积田地只种不售,反倒会引来猜疑与麻烦。 “主人,我来了。” 玄一今日换了装束,素色直裰衬得身形修长,腰束玉带,举止温润儒雅,眉目清朗俊秀,唇角却因长年训练而带着几分冷峻,少了往日暗卫的锋芒,多了书生气度。 许景澄不自觉地将他与顾昱对比。 平心而论,顾昱的确更具压迫之势,这并非因五官,而是他手握兵权、功勋卓著,自带凌厉锋芒。 顾昱一旦出现,必然如风雷压境,让人无法忽视。 相比之下,长年潜伏于阴影中的玄一,显得是有些普通乃至微不足道。 不过许景澄并不在意,抬手将玄一唤到身边,随意捏了捏他的脸,淡笑道:“不错,长得的确出色。以后你缺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玄一从未被如此对待,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不明白主人口中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仍顺从俯首,低声道:“谢主人恩赐。” 只要是来自主人的赏赐,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许景澄满意地点头:“不过,以后你若以这个身份来见我,就称呼我世子吧。——陆昀。” 夜风拂过窗棂,烛火摇曳,室内光影晃动。 玄一喉结微动,吞咽了一下,低声应道,神情复杂:“好的,世子。” “来,坐下。”许景澄神态散漫,声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说起来,我还挺想你的,陆昀。当年若你真以这个身份走下去,如今恐怕已是状元,成家立业,仕途青云。” 当初在挑选亲信时,许景澄便察觉玄一有极好的读书天赋。 武勋世家想要出一个读书的苗子并不容易,他特意想办法为玄一改入良籍。 取名之时,玄一只说自己单名一个“昀”字,并无姓氏,祈求许景澄赐予家姓。 许景澄却赐予“许”,而是选择了“陆”姓,取名陆昀,留在身边,作为书童伴读。 只可惜,后来玄一主动选择了暗卫之途,而“陆昀”这个身份也因此晦暗不明,不过在入魂的指引下,还是参加了今年的秋闱。 玄一低下头,声音冷静却压抑:“无论是玄一,还是陆昀,永远都是您的……” 许景澄摇头失笑,抬手制止:“好了,别说这种玩笑话。我可舍不得你当狗。来吧,我先考考你,看看你如今的学问到底如何……” 许景澄提笔,墨迹沉稳,字迹清瘦遒劲,像是松枝横斜,风吹不倒。他一边写,一边淡声道: “春闱之考,不过四端——四书义理、策论时政、律赋条析、杂文宏论。” 纸上不过寥寥数行,许景澄已经各出一题。 许景澄将纸推过去:“陆昀,你照此写答吧,两个时辰之内,莫要叫我失望。” 玄一低声领命,展纸提笔。 他平日练武,手指骨节分明,握笔却稳健异常。 肩背挺直,坐姿端正,眉目清俊而专注。这份沉稳温润,与往常暗卫冷厉之态大异,让许景澄不禁又生出几分欣赏。 玄一笔走龙蛇,先答《论语》:“和而不同者,存异以全和,小人同而不和,饰貌以取悦……” 策论中,玄一直陈时弊:“今太子未立,诸子争权。臣子当以‘正名’为先。《论语》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律赋则引《礼记·曲礼》,杂文宏论又旁征《管子》《孙子》,显然不是死读书的陈词,而是能将经义与现实相合。 时辰将尽,玄一放下笔,额角隐有汗意,因为紧张不知自己的回答能否入许景澄的眼。 许景澄接过试卷,目光自上而下浏览,神色逐渐柔和。他点评道:“四书义理尚算明白,能从经义推演至政体,思路可嘉。策论一问,你敢直言‘立储’,可谓胆识,但言辞稍显直露,春闱考官多文臣,需多几分含蓄……” 他手指轻点案几,暗暗想着:若玄一真能在春闱上写出这般章句,纵不至于一举成名,也足以列身士林,脱去暗影。 “看得出来,你下过功夫。明明是暗卫,却把这么多心思都花在读书上,很辛苦吧。” 话语像是关心,玄一却清楚,那分明是在试探与……挑逗。 他低声道:“属下知道您安排了好几个读书的门客,我不想比他们差……所以才不敢懈怠。” 无论什么方面,玄一都要让自己是许景澄最好的选择。 许景澄:“不过以你现在的水平,恐怕文正公还看不上你。” 玄一:“还请世子亲自教我。” “呵,又来这一句?”许景澄半挑眉眼,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不会还想让我亲手教你怎么握笔写字吧?” 知道许景澄最厌谎言,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就只能选择坦诚。 玄一心口一紧,手心已有薄汗,喉结微动,终是吞了口唾沫,低声却坚定道:“想。” 许景澄看着他紧绷的肩背,似笑非笑:“既然如此——坐直了。” 许景澄缓缓起身,绕到玄一身后,伸手覆上他执笔的手。 玄一的手掌宽厚有力,掌心因常年习武磨出了薄茧,可此刻却被他轻轻压制,竟无半分挣脱余地。 “手腕别僵,松些。”许景澄声音不高,指尖微微用力,将玄一的手腕往下压,逼迫着他调整到自己想要的角度。 玄一肩背僵硬,身形比主人更高大,却只得俯首听令,任由那双清瘦却执拗的手掌牢牢控制。 许景澄的声音就在耳边,“台阁体重在端方,不许乱。竖要直,横要平,转折要方正。来,我带着你写。” 笔锋在纸上缓缓行走,许景澄的手带着玄一的力道,勾画出工整端丽的“君”字。 墨迹未干,却已见筋骨。 许景澄唇角勾笑,话语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学会了吗?不练好字,到时拿出去,被考官笑话的可不是你,而是我。” 玄一低声应是,耳尖却泛起隐约的红意。 笔锋再次落下,许景澄牵着他的手一笔一划,仿佛把他整个人都牢牢圈在掌心。 这不只是写字,而是一种无声的掌控——如同大人训诫小儿,教他如何立字做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许景澄执笔的手缓缓牵着玄一,在纸上先写下了“许景澄”三字,又一笔一划逼他写出“陆昀”。 方正峻整,筋骨森然。 随即,许景澄又带着玄一写下几句缠绵的诗句——本应是宫体艳词,却用台阁体写出,每一笔都正经到不容挑剔,却因内容暧昧反而生出极强的反差。 纸上墨迹逐渐成形,冷肃的台阁体下,字里行间却透出隐秘的迤逦。 许景澄收笔,唇角一抹满意的笑:“很好,这是我喜欢的字。” ——台阁体,本就是规训的象征。 笔画必须端正,结构必须合度,没有容你任性的余地。 我让你写什么,你就必须写什么。 玄一额角的冷汗顺着面颊滑落,后背更是湿透,低首恭声:“属下谨记。” “好了,今天就道这儿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玄一待许景澄走远,才缓缓伸手,将那纸张捧起,指尖微颤。先将四角一一抚平,再轻轻对折,又折成小小方寸。 他将纸页郑重收入怀中,掌心仍覆在衣襟之上,久久未曾移开。 秋阳渐斜,风过庭树。 第10章 010揣摩 最近,许景澄夜以继日,把昭安侯府堂上明面的大宗产业,乃至暗中隐匿的田亩、商号、钱庄,一一翻检清算。 许景澄亲自将诸般账册逐页细查,笔墨批注,昼夜不歇. 京城虽是天下富贵所归,坊肆繁华,钱粮易聚,但到底是天子脚下,一举一动皆在重重监控之中。 暗桩人脉尚且可以布置,可大规模的屯田囤粮,终究引人瞩目。 “看来,还是得在其他地方多布些后手……”他在心底暗自沉吟。 天高皇帝远,本是良机,却也是利弊共生。 远处的田庄虽不易为朝廷所察,却也意味着他对那里的掌控力必将削弱。 若真要在数地屯田种粮,如何筹调人手,如何使心腹不生异志,如何避免被地方势力渗透,这些才是令人殚精竭力的问题。 更让人头痛的是,他在朝的势力仍嫌薄弱。 虽然有父亲昭安侯为他在朝中探听消息,但许鸿庭毕竟是武将出身,心思不够细腻,言行又直率锋芒,极易被人揣摩出底细。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龙体每况愈下,朝中暗流日益汹涌。几位皇子更是明争暗斗,拉拢外戚、笼络勋贵,盘根错节。 许景澄清楚,若再拖延下去,皇子们羽翼已丰,他与昭安侯府必然被卷入争储风波,再难自全。 越想越觉心中沉重,头痛如锥。 正巧秋日天光温和,日影自窗外斜斜洒入,落在榻前竹椅上。 许景澄索性将厚重的账本覆在脸上,阻了些许阳光,身子轻轻一歪,倚着椅背,半梦半醒。 玄一方入庭院,脚步骤然一滞,平日冷峻的面容微微松动。 榻上之人静卧,账本覆面,眉眼间少了惯常的机敏凌厉,只余安静与柔软,仿佛脆弱得让人不忍触碰。 玄一胸口微颤,心底暗暗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欣喜——平日睿智冷冽、步步为营的世子,此刻这般安静柔软,却只有自己一人得见。 虽是秋日暖阳,却有凉风钻骨。 他欲回书房取披风,却在踌躇间被私心裹挟,终是解下自己肩上的外袍,轻轻覆在许景澄身上。 眼见衣襟掩妥,玄一心中竟涌起满满的满足。 正欲悄然守候,却忽闻榻上人低声喃喃:“再让我睡会儿……” 玄一心头骤然一紧,掌心汗意涌出,呼吸几乎停滞。 随即又因这句话而心生安宁,眼底溢出难以言喻的柔光。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许景澄悠悠转醒,眼神微迷,看见肩头覆着衣物,随口道:“你的衣服?” 玄一立刻俯身,低声答道:“世子放心,属下方才练武回来,已换了一身衣裳,这件是干净的。” 许景澄随手拾起,轻嗅片刻,点头笑道:“怪不得,倒是没有汗味……拿去穿上吧。” 衣裳被随意抛还,玄一接在手中,心口却因方才那一瞬动作而悄然泛紧。 许景澄并未理会,翻身坐起,淡声吩咐:“把你昨天的策论拿来给我看看。” 这已成惯例——每日玄一都要拟写策论,许景澄则负责批阅点评。 玄一双手奉上,许景澄展卷,目光如炬,一边翻看,一边出声点评:“嗯,这次老师只考策论,算是给你们开了后门。” 他轻敲案几,声音缓慢而凌厉:“记住,策论写作要义在于二字——名与势。先正名,言辞合乎经义;再观势,推衍时局。文章须首尾呼应,中间分条,或以经义开篇,或以时政落笔,文采次要,纲纪为重。” 许景澄将卷子合上,目光落在玄一身上,语气缓缓:“这些基本的东西,我想你该都明白。今日换个法子,我教你写策论的投其所好。” “策论不同的阅读者,各有所好。有人喜虚文藻饰,有人重条理周全,有人要见经义,有人要闻时事。故而投其所好,方能得高评。若执拗自持,只讲自己想讲的,那便是自取其辱。” 说罢,许景澄抬眸,目光幽深:“你觉得,文正公会喜欢怎样的策略?” 玄一沉吟片刻,答道:“文正公学问高深,素重经义与纲常,恐怕喜好‘切经义而合大体’的文章。若能引用经史,又不乏忧国之心,当得他青眼。” 许景澄轻轻摇头,眸色微冷:“这只是第一层罢了。一个位高权重之人,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真正的喜好?众人皆知的,便是众人皆不知的。” 他执笔在案几上点了点,声音缓慢却凌厉:“听其言,观其行,方见真意。老师这些年口中仍讲圣道,手下却多关注灾赋、盐铁、屯田,你可知晓?” 玄一低声答道:“所以写给文正公的策论应当不止高谈经义,而要能切实关怀民生,既合乎圣贤之言,又能契合当世之务。” “不错。若不能落到百姓生计上,再华美的章句,也只是一纸虚文。” 话锋一转,许景澄:“但这也仅仅是第二层罢了。此等投机,对于老师这般心怀万民之人而言,已足够。他只在意你的才学,能否为世用。但若是心思深沉、忧虑重重之人,你若写得太贴切,反倒是犯了大忌。” 玄一屏息凝神,低声道:“请世子赐教。” 许景澄目光如炬,缓缓吐字:“一个人若遮掩真正的喜好,多半是他不想被人看穿。譬如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便是臣子、皇子揣摩他心。若明年春闱,你一篇策略论好写出圣上心中所思,你认为他会觉得你慧眼独具,还是觉得你心机深重?” 说到圣上与皇子,许景澄没有丝毫避讳,声音从容淡定,竟带着气度万千之感。 玄一望着他的神情,心底一时恍惚,仿佛眼前少年世子才是真正坐拥乾坤的人。 可在那恢弘之气中,他又听出了隐约的敲打:若论心思深沉、忧虑重重,又有谁能与眼前的主人相比? 胸口骤然一紧,玄一不敢擅自揣测,俯身低声问道:“那属下应当如何是好?” 许景澄执笔在纸面上轻轻划过,语气却锋利如刀:“学会合理的冒犯。谁都明白天子之心不可妄测,不可冒犯,但你偏偏要针砭时弊——言辞犀利,却不过界。” 他微微一笑,眼神凌厉:“让他觉得你不过是少年心性,一腔孤勇,不懂顾全自保;让他觉得你不是窥探他心,而是敢言之士,可以成为他手中最趁手的刀。” “当今圣上好大喜功,年少气盛之时,多次御驾亲征。你去翻近些年的春闱、殿试,题目多与兵戎边塞相关,满朝士子都在奉承他的武功。” “而你要写的,恰恰相反。要论时机不成熟,论战争当需天时、地利、人和。看似在反驳他当年的决策,实则是替他的失败找到一个堂皇合理的借口。” 说到此处,他忽地抬眸直视玄一,吐字如敲金石:“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许景澄轻叹一声,收回笔,道:“不过,这其中的分寸,并非短时间能掌握。就是我,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谁又能真知皇帝心底所想?一旦冒犯过度,我也救不了你。” “切记,满招损,谦受益。宁可稍显不足,也绝不能锋芒太露。” 他随手又在纸上写下一行题目:“今日你就以《荒政与赈济》为题,写三篇策略——一篇写你真实的见解,一篇写文正公喜欢的,一篇写皇帝喜欢的。” 玄一眼眸微亮,心中豁然开朗:“世子之智,果然无人能及。” “别溜须拍马了,”许景澄笑骂一句,靠着榻背,“过来给我按按头。” 玄一上前,双手极轻,先以虎口按揉太阳穴,再缓缓顺着发际轻轻推抹,力道拿捏得当,既稳又柔。 许景澄舒畅得低低呻吟了一声,半阖着眼睛道:“你必须投入老师门下,这样我才能为你谋划下一步。怀湛也是我给你找的幌子,有他在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玄一指尖一僵,自己竟然比主人的弟弟更重要吗?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主人,您说让怀湛少爷和我一起考试,是为了我?” 许景澄睁开眼,眼底带笑:“当然。我说过,只要你足够忠心,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玄一低首,声音沉稳:“属下记住了。” 第11章 011回府 “澄儿,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赵思澜轻轻扶着儿子,眉眼间尽是担忧。 “母亲放心,我这几日反倒觉得精神比往常好些。”许景澄安慰一声,神态自若。 自从听闻许怀湛要回京赶考,赵思澜便心神不宁。 毕竟两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若非澄儿出生时几度命悬一线,她又怎会狠心将湛儿寄养江南? 这些年,她数次不辞辛苦亲自往返祖宅,只为陪伴小儿子片刻,如今终于要回京,她心中牵挂之情更甚。 担忧与牵挂在赵思澜心底交织打架,她内心既惧澄儿病体再起波澜,又怕怀湛多年寄养在外受了委屈。 许景澄拍了拍赵氏的手温声道:“母亲宽心,您前些时日不是去了静安寺?主持大师还说过,我和弟弟自有手足之缘,日后必能同心相辅,庇佑侯府。” 今日昭安侯许鸿庭也特地未入朝,陪在内宅,宽慰妻子:“一家人好容易才要团聚,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把好运都哭没了。” 许怀湛尚未到府,消息却先一步传来。 果然如许景澄推测,一个月前弟弟意外落水,自此性情骤变。 如今那具身体里,恐怕已换了个灵魂。 但好在这一路他赶考心切,还未来得及折腾出什么惊世的技艺,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近晌午,下人急急来报:“二公子已经进城了!” 昭安侯夫妇大步往门外迎去,许景澄也缓缓起身。 玄一已上前,为许景澄将披风系紧,低声道:“近日风大,世子莫要受寒。” 如今他多以“陆昀”身份出入,寸步不离地随侍在侧,反倒抢了清竹他们的差事,惹来不少怨言。 许景澄并未推辞,淡淡一笑:“扶我出去吧,莫让怀湛觉得我这个兄长怠慢了他。” 府门外,许鸿庭与赵思澜早已翘首以盼,许景澄则随意倚靠在软垫椅上,姿态清冷,气度安然。 毕竟这副身子久立易倦,能坐着,他就绝不会站着。好在不多时,远处便传来马车辚辚,尘土扬起,终至侯门之前。 马车停稳,帘子被侍从挑起,一个身影自车内走下。 来人正是许怀湛,与许景澄为同胞双生,眉眼轮廓几乎一模一样:眉骨清俊,鼻梁挺直,眼尾微挑,皆带着书卷气。 若单独看去,定会有人惊叹“好个少年郎”。 然而两人并肩而立,却仿佛一道明暗的分界。 许景澄久病羸弱,肌肤苍白如玉,举止含蓄内敛,如同清风竹影,清冷而孤高。 许怀湛则体格健硕,面色红润,步履自带一股昂然的生气,眼神亮而锐,透出少年气盛的锋芒。 一个似幽兰暗生山谷,孤芳自赏;一个若朝阳初升,炽烈奔放。 只是第一眼,玄一心底便涌出难抑的厌恶——为何他那天纵奇才、举世无双的主人,生来病体羸弱,而眼前这个庸常之人却能拥有康健的身躯? 许景澄敏锐发现玄一的情绪变化,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赵氏已快步迎上前,裙裾微扬,双手急切将许怀湛拉住,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抖:“湛儿,路上可还安稳?可曾受了什么苦?” 许怀湛略微一僵,眼底闪过一瞬生涩,旋即又弯腰扶住赵氏,声音温顺:“母亲,孩儿无恙,一路顺遂。” 昭安侯许鸿庭上前,拍了拍次子的肩膀,笑声洪亮:“总算回来了!来,让你哥哥看看。” 许景澄在玄一搀扶下缓缓上前,脸色微白,轻咳两声,抬眼望向怀湛,淡淡一笑:“弟弟回来便好。” 赵氏见状心疼不已,连忙道:“你哥身子向来不好,我们还是先进屋说话吧,莫在这风里站着了。” 话音未落,又一辆马车自街角辚辚驶来,朱漆描金,雕龙镂凤,气度不凡。 侍从掀帘,一身玄衣宽袍、腰系玉带的高大身影缓步而下,正是顾昱。 眉目冷峻,气息逼人。 顾昱:“听闻侯府二公子今日回京,在下特意送来一份薄礼,恭贺昭安侯府阖家团圆。” 门外早聚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低声窃窃私语,熙熙攘攘,更添热闹。 许鸿庭心思一转,想到圣上赐婚在前,当着众人,昭安侯府更不能失礼,遂笑道:“既然顾提督大驾光临,不如到府上吃个便饭,也好叙叙情谊。” 顾昱神情一敛,抱拳作揖,声音冷峻却不失礼数:“荣幸之至。” 府中早已准备周全,自打得知二公子即将回府,后厨便忙得热火朝天。此刻大堂内香气四溢,珍馐罗列,足有满满一桌。 许鸿庭依照古礼安排——主座居中,由长辈当之,其次东座为尊,西次之。 “顾提督来者是客,还请上座。” 顾昱摇头:“侯爷是我长辈,不必多礼。以后直接唤我名字即可。我坐在景澄身边便好。” 话里未曾提及圣上赐婚,但举止分寸,已然将这层关系暗暗示出。 许鸿庭一时心头微滞,脸色间闪过几分迟疑,不知顾昱此举是存心宣示,还是另有深意。 许景澄却轻笑开口,替父亲解围:“就让顾提督坐在我身边吧,别拘着什么礼节了。怀湛一路舟车劳顿,肯定也累坏了。” 赵思澜自然满心关切,一边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叮嘱二儿。 而席间其他男子则各有心思。 作为书童,玄一按理只能侍立一旁,不必亲自执壶斟酒。 但他却自愿站在许景澄身后,始终寸步不离。 看见顾昱坐在世子身侧,还直呼其名“景澄”,玄一神情未改,心底却翻涌出难以言说的压抑与烦躁。 顾昱今日本只想确认二公子的身份,自打许景澄告诉他“救命之恩出自怀湛”,他便心中起疑,暗暗派人探查。 这一见,二公子的眉眼举止,果然与当日模糊的救命记忆重合,心底竟生出一种本能的亲近。 ——与那心机深沉、冷冽如霜的世子不同,这位弟弟显得单纯许多。 顾昱目光一转,却也留意到玄一。 单看其身形气度,便知是个习武之人。 顾昱心中并不意外——他从未相信许景澄会毫无心腹。 只是越看,越觉得这书童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何处见过。 而今日真正的主角,许怀湛,也在暗暗打量席上的众人。 他穿越而来,却只继承了些许模糊的记忆。 他原以为自己拿的是“真假嫡子、父母偏心、恶毒兄长”的狗血剧本,没想到眼前父母的态度如此和蔼,关切溢于言表。 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病弱的兄长,不仅温和儒雅,看上去丝毫不似恶毒,反而多了几分令人敬佩的气度。 回想这些年寄养江南,衣食用度丰足,师长亦是名儒,根本称得上一等一的优待。 许怀湛心中一动:自己不但不是天崩开局,反倒是一脚踏进锦绣之局。 若传闻不虚,兄长真活不过弱冠,那未来整个侯府,便将唾手可得。 到那时,他必然能以侯府为根基,再图更大的天地…… 只是顾昱……怎么看起来就这般眼熟?而且生得如此俊朗?听说他与兄长还有婚约在身…… 至于许景澄本人,也在暗暗观察。 果然如系统所言,这些所谓的“命运锚点”,仿佛真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不经意之间,许怀湛与顾昱竟已数次对视,目光短暂交汇,竟无一丝生分。 如果不多加干涉,估计二人很快便会情投意合、水到渠成。 当然,许景澄已经把顾昱排除出自己的选择目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此刻心底盘算的,是顾昱与许怀湛若真走到一处,将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局势变化——是添了变数,还是暗藏机缘?是否要在暗地里轻轻使一把绊子? 这一顿饭,看似气氛热闹,实则暗潮涌动。 直至酒过三巡,许景澄才放下筷箸,淡声道:“怀湛,明年春闱在即,你可有什么想法?” 许怀湛目光一亮,语气笃定:“自然是胸有成竹。” 许景澄眉心轻挑,心头暗暗一沉。 没想到一个穿越者竟能对春闱如此自信,要么是彻底继承了原身的记忆,要么他本身便是熟知科举的穿越者。 “那就好。”许景澄抿一口茶,眼神沉静,“几日后文正公要在国子监开讲,你届时随我同去,好生表现,争取拜入其门下。” 李文正公,地位之高不言而喻,听说也是兄长的老师。 没想到素未谋面的便宜兄长竟愿亲自引荐。许怀湛心中顿生感动,便郑重其事道谢。 “有些乏了,不知顾提督可愿陪我到后院走走。” 顾昱立刻起身,抢在玄一之前弯腰扶住许景澄,还顺手取过一旁的披风,替他披上,声音低沉:“自无不可。以后景澄,唤我仲烈即可。” 玄一怔在原地,手指微微一紧。 当他正要跟随时,却听见许景澄的声音传来,语气淡淡:“你先回书房温习策论,有仲烈陪着我就够了。” “是,主人。” 第12章 012比较 庭院中秋风猎猎,拂过衣袂,带来几分清凉。 许景澄倚在石几旁,抬首半眯着眼,看向高远的天光,面色因风而添了几分生气。 “提督今日不递拜帖,便直接登门,实属僭越。”他的语气淡淡,完全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收敛。 顾昱似乎全然未觉称呼的变化,声音依旧温和:“怎么,景澄是在怪我么?” 许景澄收回目光,笑意微凉:“此处空旷无人,提督能否别再演戏?一日到晚劳精费神,我可不想随你一同虚耗。” 顾昱一愣,旋即忍不住轻笑——一个日日虚与委蛇的人,如今竟劝他不要演戏。 “提督对舍弟可有什么想法?”许景澄忽然话锋一转。 顾昱神色不变:“他确实是当年救我之人,看起来也比你单纯许多。” “若这婚约最终无法取消,提督与舍弟成婚,可好?” 顾昱微蹙眉:“为何?” 许景澄的声音轻缓,却透出清冷:“舍弟性情质朴,不谙世事。若我死前朝局仍未稳固,只怕昭安侯府迟早遭殃。若有提督在,至少能庇护我侯府一脉。” 顾昱心底罕见生出一丝玩心:“景澄竟如此信我?” “兵权在何处,信任便在何处。我信任的,不过是提督身后的大势。”许景澄直言不讳,眼神澄澈,仿佛说的是世间最寻常的道理。 顾昱倒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颖直接的言辞,不得不承认,对眼前之人又添几分兴趣。 但他心底却冷然警觉——这聪慧病弱的世子,早已将自己视作棋子。 而他顾昱,向来只有执棋之权,从不愿受人擺布。 相比之下,许怀湛温良坦率得多,至少不会让人感觉自己正被算计。 “你要如何让我与怀湛成婚?抗旨不尊,岂是小事?”顾昱声音微沉。 “届时自有安排,提督只需在必要时配合一二便是。”许景澄波澜不惊。 顾昱心头暗暗不喜,又一次被推入“被利用”的境地。 好胜心作祟,他定要在别处找回主动。 “方才我见那名为陆昀的小厮,对世子的眼神颇不寻常。”顾昱忽然开口,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不知景澄可有察觉?” 许景澄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而与顾昱对视,眼底一片清冷淡然:“他奉我为主,自然是我的人。只要他能让我心情舒畅,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赏给他。” 顾昱眉宇微沉:“我看他目光如豺狼虎豹,恨不得将你吞入腹中。这等野心,你竟也能容忍?” 许景澄轻声一笑,话语却似风刀般凌厉:“何以不可容?我命数已如残烛,将熄之火。既知寿不久长,便当纵情人世,快意须臾。他若能博得一笑,纵是虎狼之心,又有何妨?” 风声拂过庭院,吹散落叶,簌簌有声。 明明觉得许景澄如同一条冷血毒蛇,顾昱却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若景澄只是想找个对象,我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他的计划,如有许景澄相助,定然会轻松不少。 许景澄缓缓摇头,语气清冷:“有一样东西,我最在意的,提督远远比不上他。” 顾昱:“何物?” 许景澄不答,只抬手轻轻拍了拍掌,指尖比出几个暗号。 顾昱自然看得出那是暗中通讯的手势。 片刻后,玄一疾步而来:“世子,您唤我。” 许景澄眸光冷淡,吐字如刀:“玄一,拔刀,刺向心口。” 玄一神色不变,动作如行云流水,从怀中抽出寒光逼人的匕首,反手便对准胸膛,狠厉刺下。 “住手。”许景澄的声音在刹那间响起。 可锋刃已破开肌肤,殷红迅速浸透衣襟,血色触目惊心。 许景澄微微偏过目光,似不愿多看,袖口一拂:“退下,回书房包扎。” 玄一恭谨行礼,神态竟没有丝毫动摇,随即消失在庭院转角。 只余庭院风声,许景澄才转首看向顾昱,唇角带笑,却冷意森然:“提督,这便是你永远给不了我的东西。” 顾昱眉心紧蹙,冷声道:“你可知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收手,却硬生生刺入胸口,是故意伤了自己。” 许景澄语气平淡:“我当然知道。他这是对我使用苦肉计罢了。” 顾昱心底涌起一股怒意:“既然如此,你竟还容忍他的野心?” 许景:“我说过,我不在乎他的野心。只要他能让我高兴,便足够了。提督,不妨猜一猜——若方才我未曾开口,他会不会停下?” 顾昱沉默了。 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决绝,几乎不像是伪装。 他心中暗骂荒谬,却又不得不承认,那名叫陆昀的书童,真能为许景澄付出性命。 他顾昱,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 许景澄拢了拢衣袖,声音不疾不徐:“时候不早了。提督公务繁多,我就不留客了。” —— 许景澄快步推门而入,衣袂猎猎,几乎带着风声,脚步急促而凌乱。 书房灯火微暗,药香混着血腥气氤氲。 玄一**着上身,肩背线条分明,肌肉紧实,宛如常年练武打磨出的铁石之躯。 然而在这结实的皮肉上,交错纵横的是无数旧痕:刀痕、箭痕、暗器划痕,最骇人的却是陈年的鞭痕,深浅不一,蜿蜒扭曲,如蛇般缠绕在背与肩,带着难以磨灭的残酷印记。 玄一猛然听见门扉响动,仓促将外衫拉起,欲要遮掩,可力道过急,方才封住的伤口骤然崩裂,鲜血再度渗出。 “停手,我来吧。” 许景澄缓步上前,拈起药膏,指尖蘸了些,轻轻抹在玄一伤口上。 触感冰凉,指腹却细腻而柔和,每一下都似在试探,又似在笼络。 玄一的呼吸不受控制地紊乱,胸膛起伏如鼓。 “主人,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玄一的声音低哑,几乎带了颤抖。 这就不行了?真是单纯。 许景澄未抬头,只淡淡道:“你方才故意刺伤自己,不就是想让我替你上药么?怎么现在又退缩?” 玄一瞳孔骤缩,心思被剖得一干二净。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低声道:“我只是想证明,我能为主人付出一切……他顾昱,也绝对不比上我。” 许景澄:“怎么,还想同一个外人争风吃醋?” 一句“外人”,让玄一心口骤然发热,仿佛连疼痛都被冲散,竟生出几分欣喜。 玄一:“我只是……觉得自己还是太弱了。” 许景澄收手,冷冷道:“我说过,只要你对我忠心,顾昱有的东西,我都会赏给你。他没有的,你也会有。” 玄一呼吸急促,唇瓣抖动,却不敢再多言,只是紧紧盯着地面,不敢与许景澄直视,生怕暴露自己内心那些龌龊的心思。 许景澄重新俯身察看他的伤口,神情冷峻:“还好你懂得控制力道,只是皮外伤。若真影响了几日后的考核,你对我就再无用处了,明白吗?” 玄一眼底闪过巨大懊悔与恐惧,低声道:“主人,我知道错了。” 眼神可怜,眉目间的卑微让人心生怜意。 许景澄指尖一顿,心底微微触动。 下一瞬,他眼神转冷,却偏偏将指腹在玄一伤口上若有若无地摩挲。 玄一身体僵硬,却又无处可逃,只能任由那根纤长的手指在伤痕与血迹间游走。 玄一低声呢喃:“属下身体丑陋,怕污了主人眼睛。” 手已欲要去拉衣襟,却被许景澄抬手轻轻按住。 “我的东西,容不得旁人妄言。” “知道了。”玄一立刻低眉顺从。 许景澄唇角微挑,缓声道:“更何况,我觉得你的身体很好看……我忽然改变主意,不想让你去当明面上的棋子了。不如留在我身边,当我的枕边人,可好?” “只要主人喜欢就好。” 玄一垂眸,语气恭谨,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执拗。只要能留在主人身侧,哪怕是无名无分的玩物,他也愿意。 ——这一刻,许景澄心底泛起一抹明确的畅快。 话锋一转,许景澄忽然叹道:“不过,还是算了吧。谁让你如此优秀,我竟找不到比你更好用的棋子。注定你是没办法留在我身边,日日伺候我了。” 玄一眼底闪过罕见的慌乱与不甘。 他猛然鼓起勇气,伸手握住许景澄的手,声音沉稳却带颤意:“只要主人需要,我什么都能做。” 许景澄低头注视着他,抬手随意摩挲着玄一的面庞,指尖顺着眉骨到鬓发,最后揉乱他的发丝。 “那就证明你自己吧。” ? 第13章 013《心经》 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玄一研墨的摩挲声。 许景澄正低头批改昨日许怀湛递来的策论,朱笔点划,批注如密密麻麻的蛛网般布满纸面。 文章气势不凡,论点新颖,开篇落笔沉稳,破题极有章法。 然而立意高远得近乎不合时宜——只有站在未来文明的肩膀上,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许景澄将笔放下,神色淡淡:“怀湛,写策略是展现学识与心胸。你开题、破题都极好,可惜行文太过张扬。你未及弱冠便要参加春闱,本就惹人猜疑,若再锋芒毕露,只会叫人认为你心思不纯。” “更何况,你对农、商、兵的了解太过肤浅,甚至行文间还有错谬。若真在春闱上如此下笔,轻则贻笑座中,重则被人冠上‘纸上谈兵’之名,岂不自毁前程?我让你这几日多去观察京中百态,识得市井疾苦、商贾往来、兵伍操演,却未见你带回一星半点实录。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说得太多,他胸口微闷,咳了几声。 许怀湛心急忙上前倒茶,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书童“陆昀”先一步将茶奉到许景澄手边,又稳稳拍着他的背脊。 许景澄抿了两口,呼吸才顺畅些。 他继续道:“听说你昨日出府,直至戌时方才归来,可是真的?” 许怀湛忙道:“长兄息怒。我只是新到京都,想去看看。至于策论,我会仔细修改。” 许景澄将另一份文章推了过去:“这是陆昀写的,你好生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怀湛接过,眼神却在兄长与书童之间微微转动,心底暗生疑窦——兄长与这书童似乎关系不同寻常? 可念及兄长与顾提督婚约犹在,他又不敢深想。 他转而问:“哥,我拜托你帮我查的作物,可有消息了?” 这几日,他已将土豆、番薯、玉米、辣椒等作物细绘成图交予许景澄,又在京城打探琉璃、胭脂、药品等技艺。 其实许怀湛也明白侯府看似荣华,实则烈火烹油,若能凭此知识积累根基,或许能在这乱世自保。 许景澄淡声答:“我已命人去农政司查问,大曜境内未曾有玉米、土豆类作物。你说它们来自海外,我也吩咐人盯紧关口。至于辣椒,典籍中确有记载。等拿到种子,我会让人送到你手上。” 话锋一转,许景澄还是严肃道:“但你行事过于张扬。你如今是侯府新归的嫡次子,一举一动皆在有心人眼中。若不收敛,祸端迟早会来。你可明白?” “知道了,知道了。” 许怀湛心下暗暗腹诽:这个便宜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老成,比那便宜父亲还要啰嗦。 古代人都这么早熟的吗? 他正还想再问些关于朝廷格局的事,外头脚步声传来,昭安侯许鸿庭已下朝归来,神色带着几分凝重。 许景澄一眼便瞧出端倪,开口道:“怀湛、陆昀,你们先退下,我与父亲还有要事商议。” 待书房门阖,偌大的屋内只余父子二人。 许鸿庭缓缓开口:“今日朝会上,有人弹劾你与顾昱的婚事,言你们二人近日往来疏淡,是抗旨不尊。” 许景澄眉目一动,淡声道:“连前些日子顾昱上门,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鸿庭叹道,“他们说你们只是逢场作戏,根本无心成婚。” 许景澄低声一笑:“看来,有人很着急啊。” “怎么不着急?春闱在即,朝局必有变动。他们担心我们侯府左右逢源。怀湛虽不及你,但毕竟未及弱冠便要入场,文臣、武勋两派都想借此机会逼我们表态,与对方彻底划清界线。” 许鸿庭面带怒意:“我已极力退让,明言不欲置身纷争,他们却步步紧逼……” 许景澄却看得淡然:“父亲不必忧心。忠诚若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那些觊觎东宫之位的人都在试探,凡是不肯表态者,都是他们的眼中钉。” “孩儿已有一计,只需等几日……” 许鸿庭听罢,脸上掠过一抹愧色:“景澄,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 许景澄却伸手轻拍父亲的手背,神色温和:“父亲哪里的话。这十九年来,本是我独占了您与母亲的关怀,怀湛才是受了亏待的那个。而且,这局面对我反倒有利,便于后续计划的施展。” 许鸿庭沉吟片刻,终究点头:“好,那就依你。不过一切以你安危为主。” 不多时,许鸿庭离开,书房再次归于寂静。 玄一推门而入,脚步轻悄。 许景澄连头都未抬:“不好好去准备策略,又来烦我做什么?” 玄一不答,径直走到他身后,双掌稳稳落在肩上,揉按起来。 “属下资质愚钝,读书千遍万遍,也不及主人一句教诲。” 许景澄差点被气笑了。 一个心思深沉、野心勃勃之人,却偏偏装得这般卑微愚笨,手段虽显低劣,却又莫名合了自己的脾性。 许景澄半阖着眼,任他侍奉。 看见许景澄似乎因自己服侍而露出几分惬意的神色,玄一壮着胆子低声问道:“主人,为何不给属下的策略批注、修改……” “你当我是你的父亲还是老师,什么事都要紧着你来?” 玄一:“是属下贪心了……” “你自己想一想,最近几日,可曾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 玄一犹豫片刻:“属下胸口的伤……算吗?” 许景澄缓缓点头:“算。既然让我高兴了,就该有奖赏。” 嗓音温柔而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来,坐我怀里……”话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孱弱的身子,轻笑着改口:“算了,你坐在椅子上抱着我。” 玄一骤然愣住,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命令。 疑虑、惊喜与羞赧交织,让手脚僵硬。 “不想要吗?”许景澄似笑非笑。 玄一只得鼓起勇气,先弯身将许景澄轻轻抱起,生怕用力过度,又如捧至宝般将人安置在自己怀里,自己则缓缓坐入椅中。 怀中人骨骼清瘦,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他整个人紧绷如弓弦,却又隐隐有种亢奋,心口砰砰作响。 “对不起,主人我……”他哑声低语。 许景澄自然感受到了怀中人的反应,却不仅未斥责,反而微微挪动身体。 那极轻的触碰,偏偏像火星落在油面上,让玄一险些失控。他咬紧牙关,连指尖都在颤,死死压抑住心底的躁动。 “奖励就是教你写字。”许景澄慢悠悠开口,眼尾微挑,“可会背《心经》?” 玄一屏息:“属下……不会。” “我念,你写。观自在菩萨——” 他伸手覆在玄一的手上,握笔带划。 玄一的手骨节分明,本该稳健,却被他牢牢制住节奏,仿佛孩童学步般,每一笔都需经过许景澄的指引。 起初字迹尚且端正,可不过数行,许景澄的手指便开始不合时宜地轻轻扰动——忽而加重力道,忽而停顿过长,甚至时不时拂过玄一掌心的薄茧。 玄一气息逐渐紊乱,额角沁出细汗,笔锋也随之乱颤。 “你的字,怎么越写越丑了?”许景澄轻声嗤笑,“还是说,这奖赏你并不喜欢?” 玄一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哑:“属下……喜欢……”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许景澄继续念诵,语调平缓悠长,却偏偏在关键之字时突然按压,带着玄一写得歪歪斜斜,几乎不成字形。 字迹一开始还算工整,到了后半页,却已乱作一团,横斜竖曲,仿佛醉笔。 短短二百余字的《心经》,愣是被他拖长至半个时辰。 许景澄看着纸面,唇角缓缓勾起:“很好,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字。” 玄一心跳如擂鼓,明知自己已失了体面,却又暗自窃喜。他甚至分不清,主人此刻手中到底是握着自己的手,还是自己的命。 “好了,把你的奖赏拿下去吧。” 玄一明明想多留一刻,却又怕自己失态,慌忙将写下的《心经》收好,连忙告退。 待门扉合上,许景澄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本意只是调笑玄一,没想到竟险些连自己也卷入其中。 他阖眼低喃:“人心之欲,如山壑难填。**若轻易得偿,便不复珍惜……只能委屈我自己,避免他太早尝到甜头了。” 小剧场: 玄二:玄一,你走路姿势怎么这么别扭?是受伤了吗? 玄三:玄一,你干嘛冷水澡啊。已经秋天了,小心感冒。 玄四:玄一,昨晚你有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身影吗?怎么感觉有老鼠啊。 玄五:玄一,你怎么一大早就在洗衣服啊,你拿去给张婶洗就好了啊。 玄六:玄一,今天你怎么不去主人哪儿? 玄七:玄一,你怎么在傻笑,不会是中毒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013《心经》 第14章 014讲学 “提督,今日是文正公在国子监讲学的日子……”身旁副将张简低声提醒。此人出身武职,现任正四品游击将军,常随顾昱左右,辅佐训练京营。 操场上,刀枪林立,阵势森然。 顾昱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冷厉如霜,喝令之声沉若雷霆,数千京营将士依令整肃,杀伐之气直冲云霄。 当初顾昱镇守北疆,凭三千残卒,硬生生鏖战七日,力破十万来犯胡骑。 那一役,北疆上下震动,朝廷亦为之动容,自此“铁血顾郎”的名声传遍大曜。 此后数年,顾昱更是屡破强敌,守下千里关隘,稳固北疆形势,让北疆百姓得以安居,商旅得以通行。 若论功勋,他远在大曜勋戚之上。 可正因声望太盛,兵权过重,竟触动帝心。 后来顾昱回京受封,官拜二品京营提督,听来显赫,实则被皇帝以“劳军休整”为名,剥夺了对北疆劲旅的直接掌控。 要知道,那一支他亲手锻造的“铁河军”,可是大曜最精锐的部队,士卒虽然只有三万,却能百战百胜。 相比之下,京营人数虽多,质量却远不及北疆劲卒。 大多数将士出身勋贵世家,习惯养尊处优,凭籍贯与家世混军功,缺乏真正的杀伐血性。 表面光鲜,骨子里却是散沙。 朝野之人皆以为顾昱从虎狼之师转入纸面兵权,已是失势。 然而短短两年,顾昱却在暗中施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先是裁汰懒惰废弛之辈,择良将严训;再引入铁河军旧制,设“营评”“对战”,令这些勋贵子弟亲自下场比武,赢得军心的同时,也迫使勋贵派承认其威望。 更难得的是,顾昱懂得以退为进,不与京城勋贵正面冲撞,反而利用他们的虚荣,让他们在顾昱的操练下挣得军功,再去朝堂邀宠。 朝中权臣与皇子们自然看得明白:顾昱已不是当年只知杀伐的北疆将军,而是在京城另起炉灶,借京营这副躯壳,重塑了属于自己的新势力。 皇帝对他愈发疑忌,几位皇子也或拉拢或提防。 顾昱收回视线,看着台下汗水淋漓、杀声震天的士卒,露出少有的笑意。 “既然戏台都有人搭好了,我当然要去看场好戏。” “备马。” 张简忙问:“提督是直接去文正公府吗?” 顾昱却淡淡摇头:“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 张简心中暗暗讶异——何曾见过提督为看热闹,还要先回府更衣? 谁知顾昱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我若穿着这副铠甲去,只怕那些穷酸书生见我如见阎王,吓得连题都不会答了。” 张简更是吃惊,要知道顾昱一向目下无尘,连朝中重臣都懒得理会,更别说这些求学举子。 铁河军统帅、京营提督,何曾在意过旁人的感受? —— 国子监坐落于京都正中,朱墙碧瓦,飞檐凌空,廊庑相接,古柏森森。 清晨的秋风拂过,庭中银杏叶簌簌飘落,映得石阶上金黄一片,书声朗朗,与钟鼓相和。 今日文正公李嵩文亲临讲学,更传闻欲择数名弟子入门,国子监内早已座无虚席,学子们皆屏息凝神,唯恐错过片言只字。 许景澄缓步而入,身后是弟弟许怀湛与书童陆昀。 按理说,二人皆无资格入国子监——许怀湛并未获得入监资格,陆昀更是书童出身。 但因有许景澄领着,他们竟无人敢阻。 毕竟,前两年景澄还在国子监求学之时,其才思纵横、文章冠绝,同门与夫子们皆为之折服。 人常对近己之才心生嫉妒,可若差距悬殊,便只余下仰望与叹服。 许景澄无疑是后者。 “景澄来了。”李嵩文望见他,眉间的冷峻瞬息柔和,立刻将他招到身旁。 “你来听我讲学作甚?我这是给国子监诸生开的课,你何必浪费精力。”语气虽似责备,实则是长者的关切。 许景澄含笑作揖:“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更何况老师之言,微言大义、返璞归真,弟子焉敢自谓已通而不来?” 李嵩文闻言,抚须而笑:“好好好……不过待会儿的策论,你便不必写了。你身子本就不好,不要再劳神。” “那便让我执笔为老师记录吧。课后若有同门学子求教,也可藉此记录,自行温习。” “景澄深得我心啊。”李嵩文欣然点头,眸中满是赞许。 一旁几位国子监夫子看在眼里,暗暗拍腿懊悔。 许景澄的学问冠绝,他们已是望尘莫及,可偏偏他为人处世又圆润周到,竟能三言两语就哄得文正公心花怒放。 与之相比,自己数十年苦学,也不过是拘守章句的腐儒。 “看来,我等学的东西,还远远不够啊。”有人低声叹息。 “当下边境不稳,今日讲学之题,就定为边防久戍与兵农调度之策吧。” 李嵩文朗声开口,抚案而论:“古来边疆之患,不独在外敌之侵,更在守边之策……” “兵久戍而不归,则劳苦生怨;农夫久离土著,则田荒人散。若兵农两失,……” “汉武虽盛,却以连年征伐致国库空虚;唐宗虽强,然兵久不替,致安史之乱。今我大曜正值中兴……” 堂上诸生皆肃然,心神震荡,只觉胸中郁气为之一开。 不少人暗叹:单就这一场讲学,便胜过自己十年寒窗。 可今日更重要的,却不仅仅是学问,而是——能否拜入文正公门下的资格。 一个时辰的讲学结束后,李嵩文目光环视四下,缓缓道:“春闱在即,诸位既怀济世之志,不若即席一试。国子监自古有‘射策’之法,即席命题,随堂答策,以观学识与胆识。今日便依此。” 话音落下,堂内屏息。 “时间半个时辰,卷面铅封,由诸位夫子与我同批。前三名者,可至我府听学。” 此言一出,全堂哗然,眼神齐刷刷燃起热望。 就在许景澄向李嵩文请教之时,只听堂外传来脚步声。 顾昱竟换了一袭青色公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整个人收敛了往日的凌厉之气,带着几分斯文模样走了进来。 “见过文正公,见过景澄世子。”他行礼得体,神情恭敬,竟似一介翩翩君子。 文正公眉目一挑,捋须笑道:“顾提督?你平日不是忙于军务,怎么今日有空到国子监走一遭?” 顾昱拱手,神色坦然:“早闻文正公今日亲临讲学,本欲得聆一二。奈何今日又逢京营例行操练,不得不延误,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正课。” 这番话说得诚恳,旁人或许要信。 可李嵩文阅人无数,心如明镜: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真会抽空更衣沐浴,只为装作文士模样? 想到皇上赐下的那纸婚约,李嵩文顿时心中有数,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他故意一顿,转而说道:“今日讲学已毕,老夫还要留力批阅策论,此刻得先去小憩一番。既然顾提督在此——不如暂替我来监考?” 随即又抬手示意许景澄:“至于兵农之道,景澄已得我真传,今日倒可由提督与我这徒儿多切磋一番。” 顾昱随即含笑颔首:“文正公所请,在下岂敢推辞?” 场中学子面面相觑——他们哪曾想过,会在国子监亲眼见到“京营提督”俯身为监考官。 第15章 015咳血 “顾提督今日怎么得闲?”许景澄语带几分随意,整个人半倚在案几一侧,毫无正形,丝毫没有举子风范。 顾昱:“我不是说了,想来听文正公讲学吗?” 许景澄眼角一挑:“我看啊——是来看舍弟的吧。” 话音落下,他故意偏过身去,目光落向案前正埋首挥毫的许怀湛。 少年一袭青衫,襟带整饬,手腕轻转之间,笔锋凌厉又不失俊逸。 眉目与自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可气息全然不同——他身上透着股未经世事的清明与笃定,眉宇间自有一种少年书卷气。 不得不说,这便宜弟弟的确很“好看”。 尤其是身上那股子“傻白甜”的气息,让人一眼便觉单纯可爱。 顾昱看着案下的少年,眉眼竟柔和了几分:“怀湛……的确心思纯善。”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在江南往事,重伤垂危之际,正是这少年寻来昂贵药材救了自己。 许景澄低声一笑:“我就知道。” 人之所无,则好人之所有。 像顾昱这般在尸山血海、阴谋权术中闯出来的人,刀锋见惯,冷血成性,遇见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人,怎会不心动? 就好比自己,不也正是因为玄一的透明、笨拙的小心思,才觉得有趣么? “想来提督是想要护着怀湛的吧?”许景澄转眸含笑,“既如此,等会儿劳请您与老师一同批阅策论罢。” 顾昱忍不住勾起嘴角,笑意意味不明。 “提督这是在笑什么?” 顾昱轻声答道:“我是在笑有人处处算计我,还想利用我。” 许景澄神色自若,不以为意:“提督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登台唱戏吗?我只是好心,给你一个台阶罢了。” 顾昱眼神骤然一沉,他讨厌被别人看破的感觉:“若我不来,你这戏台岂不是白搭了?” 许景澄毫不退让,淡淡一笑:“顾提督未免太过自信了。这出戏是我设计的,我让谁当主角,谁便是主角。你若不想上台,大可保持沉默。” 两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却都各自心照不宣。 顾昱忽地一笑,放下那份冷意:“行吧,那就依你。” 许景澄眸光微闪,心底却冷冷加了一笔——这人明明是自己得了便宜,偏要装作居功。 做作至极,虚伪至极。 二人靠得极近,说话时压低了声线,在外人看来,却是亲密非常的低语相谈。 而场中学子们皆在埋头答卷。 今日文正公所出的策论题,果然与许景澄事先推测的相差无几——“兵农之道、边疆安抚,正式当今圣上最为关忧之事,你得多下一番功夫”。 因此玄一提笔如有神助,下笔极快,片刻间便已成篇。末了只需小心推敲字句,稳稳封卷。 一抬头,目光正对着案前那二人,他的笔尖在纸面上猛地一顿,墨迹溅出细点。 他收笔过急,毛笔在指间几乎要折断,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整个人僵立片刻,才缓缓将手中卷子放下。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学子们纷纷收笔,交卷如潮。 今日不过是取前三之名,不同细排座次,所以大多数文章一眼即弃。 只有那些真正立意不俗、文采出众的篇章,才会呈到李嵩文、国子监祭酒,以及顾昱的案几之上。 不消多时,前三的文章便已经选出。 “文正公,批阅策论一向劳心伤神,这公布的事,就由我代劳吧。” 李嵩文眉梢一挑,抬眼望向弟子。 许景澄目光沉稳,似乎早有安排。 李嵩文心下了然,便顺势点头:“既如此,那就有劳了。” 顾昱当众拆开朱批,声音朗朗:“此次策论只取前三,不论名次,分别是——许怀湛、陆昀、以及沈持衡。” 话音一落,堂中立刻哗然。 沈持衡,学子们再熟悉不过。 许景澄离开国子监后,沈持衡便常常拔得头筹,几乎被视为春闱解元的不二人选。 许怀湛,他们也有所耳闻——昭安侯府的嫡次子,自幼便得名师指点,虽鲜少露面,却从未有人敢小觑。 唯独“陆昀”三字,陌生得令人发愣。 “敢问顾提督,这陆昀是何人?” 顾昱淡声应道:“是许景澄的书童,也是参加来岁春闱的举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书童也能前三?”“他凭什么有资格?”“难道真是仗着昭安侯府的势?” 原本的议论逐渐凝聚成质疑,随着有人大声喊出一句“许景澄这是在以权谋私”,场面顿时沸腾,几欲失控。 顾昱神色不变,心知这一步正合某人心意,遂默默退到一旁,他的戏份到此为止。 接下来,便该许景澄出场了。 许景澄上前一步,立于众人之前,气场如剑出鞘。 学子们心头一震,暗暗想起当年他在国子监的风采——少年意气,锋芒毕露,曾经一席策论令群儒失色。 他朗声道:“怎么,各位对今日策论的结果不满?” 目光扫过全场,学子们纷纷噤声。 “此次策论,题目由文正公当场定下,批阅更由国子监诸位夫子合力。前三之名,乃是顾提督、文正公与祭酒大人共同商议。诸位莫非是要说,我一介无官身之人,竟能左右这场公议不成?” 言辞一转,许景澄声色俱厉:“你们质疑我弟弟许怀湛,质疑我门客陆昀,说这是昭安侯府徇私舞弊。此言何意?是在说我昭安侯府能一手遮天,能操弄天下科举?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连圣天子与诸公清议也一并蒙羞?” 此言一出,哗然之声戛然而止。 许景澄慷慨激昂,根本不给人插话的余地。 顾昱在一旁看得啧啧咂舌。 往昔在朝堂上,他最厌恶那些文臣巧舌如簧,能把无理说得头头是道;可如今站在自己这一方的,偏偏就是这样一张口舌锋芒,竟让人觉得痛快非常。 更可见端倪的是,方才众人议论声中,不断有人将矛头往昭安侯府身上引,这分明是许景澄有意布下的局。 先放任群情汹涌,再借言辞一驳,便叫众人一时噤声。 但他也生出几分好奇:等到这些国子监的举子们从气势震慑下缓过神来,必然还会再起风浪。 到那时,许景澄又会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许景澄忽然猛然一声咳嗽,身子一颤,殷红自唇角溢出,染红了衣襟。 血迹鲜明刺眼,场间顿时鸦雀无声。 别说与他正面直视的举子们了,就连久经风浪的顾昱都愣在当场。 谁会想到有人竟会在此时吐血?这等低劣又不合逻辑的手段,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气急攻心、口吐鲜血……”顾昱心底暗暗摇头,觉得荒谬至极。 这合理吗?难道许景澄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这样就能稳住局面? 然而再看那些举子们,一个个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他们平日不过是埋首经义的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何曾见过血腥之景?眼下只怕真被震慑住了。 不对。 顾昱鼻端微微一动,赫然嗅到空气中弥散开来的血腥气息——那不是假象,而是货真价实的新鲜人血!许景澄竟然真的咳血! 顾昱心中骤然一紧,本能迈步上前,想要伸手扶住他。 然而他尚未靠近,就见一道人影已快他一步冲上前去,声音急切,动作凌厉。 陆昀直接揽过许景澄,竟毫不避讳地抱起,转身便往国子监外疾步而去。 背影挺拔,步伐迅猛,只余下一句话:“文正公,提督大人,我家世子身体抱恙,我先送他回府了!” 转瞬之间,人影消失在殿外,只余满场学子面面相觑,神色惶惶。 顾昱目光阴沉,心绪翻涌,转头看向李嵩文,低声问道:“文正公……景澄他……” 李嵩文神情凝重,眉宇间满是担忧:“景澄自幼体弱,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咳血。只是每一次发作后,身体都愈加衰损。顾提督,若真忧心,不妨亲自去侯府看看。” 直到此刻,顾昱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一身傲然的气势背后,竟藏着这样一个真实而危险的病躯。 其实当场被吓得最狠的,还是许怀湛。 那一声咳血仿佛重锤敲在心上,他呆立原地,半晌说不出话。原来,他的兄长竟已病弱至此! 如今陆昀随同许景澄一道离去,许怀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抬头望向场内唯一认识的人,缓步来到顾昱身边,声音发颤:“提督,可否送我回府?” 少年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惶惑,顾昱心头一软。此刻已无半分犹豫,他伸手拉过许怀湛:“走吧,我送你回去。” 马车一路驰骋。 车厢内,许怀湛神色惶然,紧紧攥着衣袖,声音微颤:“我哥……他不会有事吧?” 顾昱侧眸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的少年,眉宇间的懊恼与焦躁渐渐化开。 他伸手,几乎下意识地揉了揉许怀湛的发顶,就像当年在江南时一般,低声道: “别怕。你哥那样聪明的人,岂会轻易让自己身陷险境?放心吧,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仍旧翻涌难安——若真是计谋,那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015咳血 第16章 016真假 玄一抱着许景澄快步上了马车,怀中人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尚有未擦尽的血迹。 他强压心慌,低声吩咐:“驾车!” 随即转头唤来玄四:“你立刻去城南仁和堂,请苏大夫入府。不用隐匿身形,要让街上人都看见,越是张扬越好,明白了吗?” 玄四原本当值,按理说该寸步不离,但见玄一一脸冷峻笃定,他心中已然明白,立刻躬身领命,朝城南奔去。 车厢内,颠簸微微。 玄一小心将许景澄扶在怀中,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低声对马夫吩咐:“快些走,但要稳,不许颠到世子。” 许景澄却一直清醒,虽然虚弱,却依旧带着一丝笑意,嗓音轻飘:“你还挺聪明的……” 玄一喉咙紧绷,一字未言。 若自己有顾昱那样的权柄,或者更甚,主人便不用以身涉险。 许景澄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却坚毅:“好了,我自己的身体有数。” 其实玄一早已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局中之局。 若让大夫提前候在府内,那才是真正的破绽。 吐血来得突兀,难免引人怀疑,唯有大张旗鼓请来苏大夫,才能让旁人彻底信服——这一切,都是“临时变故”。 不多时,马车疾驰入昭安侯府。 府中尚无人知情,赵氏恰在院中,乍见玄一怀里抱着半昏迷的长子,脸色瞬间惨白,泪水夺眶而出。 “澄儿!” 玄一脚步一顿,怀中人护得更紧,略一躬身以示行礼,语气沉稳:“夫人莫急,我已差人去请苏大夫。先让世子歇息,我护着他回房。” 赵氏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你快去吧,我自会安排人候着。” 一炷香后,苏惟安火急火燎赶到侯府。 此人虽年少,却已是京城名医,为许景澄侍病多年,数知其体弱之症。 赵氏几乎是扑上前去:“苏大夫,你可要救救我儿子!” 苏惟安神色凝重,沉声安抚:“夫人放心,我定竭力。” 片刻诊脉,他眉头紧皱:“世子这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我先以银针稳住,再配以药汤,务必静养,绝不可再受刺激。” 玄一一路相随,甚至亲自陪同苏惟安去后院抓药。 四下无人时,他终于压抑不住,猛然抓住苏惟安的肩头,低声喝问:“你怎敢给主人开如此猛药?以主人的身体,万一药效过盛,岂不性命堪忧?” 玄一眼神如刀,他是除了苏惟安之外最清楚许景澄身体虚弱的人。 为了能更好服侍许景澄,玄一对于药理也有专研。他知道许景澄历来用药皆以温补为主,今日吐血分明是因先前服了激烈药方,才逼得气血翻涌。 能够直接替换药方,只有苏惟安一人。 苏惟安神色未变,只淡淡道:“玄一,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是用药还是布局,都是世子亲自定下。你我不过是执行之人,有何资格质疑?” 玄一指尖渐渐松开。 他当然明白,可看着那日渐虚弱的身影,他仍忍不住低声逼问:“这一次服下猛药,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后果?” 苏惟安摇头:“别问我,我不能说。收起你的心思,别擅作主张。你知道世子最讨厌什么。” 玄一神色暗沉,垂下眼帘,声音沙哑:“你抓药吧,我亲自去煎。” 热气氤氲的药汤煎好后,玄一端着步入书房。 推门而入,他脚步一顿——顾昱、许怀湛,甚至昭安侯都已在场,而榻上的许景澄,则脸色苍白。 “世子,药来了……” “我来吧。” 玄一拿着药碗,想要上前喂药,赵氏却已快步上前,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手指微微颤抖。 许景澄见状,淡淡笑道:“母亲不必如此,我没那么虚弱,自己还能喝。” 这药温度恰好,入口微苦,却带着一丝清润之意,显然在端上来之前,已经被人细心试过。 许鸿庭立在一旁,眼神里既有担忧,又有隐隐的愠色:“景澄,你怎么会突然吐血?” 许景澄轻轻摇头,语气平稳:“不过是今日言辞太激动,心火攻心,才致气血上涌。” 许鸿庭:“为父刚一下朝中,便得知此事。” 许景澄:“所以,这件事已经传遍京城了?” 这才是他的目的。 正说着,下人进来通禀:“侯爷,宫里柳公公带了御医,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为世子诊治。” 许鸿庭犹豫片刻,欲言又止,许景澄已淡淡开口:“还不快请进来。” 御医行礼之后,细细为许景澄把脉,又看了苏惟安的药方,甚至连药渣都逐一翻看,方才点头。 “世子体虚之症,确实多年积弱,根基早已亏损。苏大夫所开方子虽无大错,可惜药材多属寻常,恐难速效。” 张御医拱手道,“圣上念及昭安侯劳苦功高,特意嘱咐下官重新拟方。御医院稍后会送上稀珍药材,以助世子调养。此段时日,世子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受惊扰,否则只怕伤及根本。”” 反复诊治,细致至此,许鸿庭和顾昱心中自然明白:这已不仅是医治,而是明晃晃的探查。 顾昱抱拳,对许鸿庭道:“侯爷,我已将二公子安然送回。景澄亦需休养,我便不再叨扰,顺道送送柳公公与张御医。” 许鸿庭点头:“那就不留顾提督了。” 顾昱送二人出府,趁着步履之间,摸出两个荷包塞给柳公公与御医,又低声对张御医道:“张御医,景澄的身体,还要多劳你费心。” 张御医笑着还礼:“提督哪里的话。日后世子若有不适,您随时遣人来御医院找我。温补一道,下官还是略有心得。” 顾昱目送二人远去,神色一敛,吩咐心腹:“查清楚,今日究竟是谁提议张御医来侯府。还有,张御医之后将消息呈报给谁。务必要小心。” “属下遵命。” 顾昱心中冷笑:既然景澄以身设局,那幕后之人必然会迫不及待跳出来。 卧房之中,许景澄屏退旁人,只留下父亲许鸿庭。 “景澄,”许鸿庭压低声音,“张御医可会看出什么端倪?我们并未请御医,皇帝却亲自派人,未免过于关注。只怕是有人在圣上耳边挑拨。” 许景澄淡淡一笑,唇色仍旧苍白:“父亲放心,我是真病。张御医查得越仔细,越不会怀疑。正因如此,这一局才牢靠。” 许鸿庭目光沉沉,语气里满是心疼:“景澄,你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险?” “父亲,不如此,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又怎会罢手?况且,这病,也是你在朝堂上发怒的借口。” “那我现在便差人去打探,看是谁在背后推手。” “不必了。”许景澄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顾昱会查清此时,并把消息递来。” 许鸿庭微微一愣:“这是你和他的计划?” 许景澄唇角勾起,笑意意味深长:“我和他,只是合作。他要刀,我已递到他手中,他岂会舍得错过机会?再者……” 话音未落,他又轻轻一阵咳嗽,染红了帕子。 许鸿庭忙按住他的手:“够了,别再说了。御医和苏大夫都叮嘱要你静养。” 许景澄微阖眼眸,声音低不可闻:“知道了,父亲……” 心力交瘁之下,他终于缓缓闭上眼,陷入浅眠。 再醒来时,天色已近傍晚,窗外余晖斜落。 玄一守在榻侧,见他睁眼,立刻起身:“主人,你醒了,我去给你端药。” “顺便给我清水来,我要漱口。”声音虚弱,却依旧清晰。 “属下明白。” 不多时,水与药齐齐端上。 许景澄靠在枕上,手中无力,指尖微颤:“玄一,为我喂药。” 玄一半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将瓷匙送至唇边,手腕稳若铁石。 可即便如此,汤药沾湿了唇角,他忙用帕子拭去。 病态苍白的皮肤,即便是小心心意的擦拭,也泛起了血痕。 玄一手指一顿,动作更轻。 许景澄缓缓吞咽,目光微抬:“顾昱传来什么消息?” 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笃定。 玄一停下手中动作,转身自怀中取出一个封好的折子,双手奉上。 “拿来。” 封蜡启开,纸页展开——字迹工整,言简意赅:朝会之后,周贵妃亲自到御书房送汤。张太医刚一归家,便有三皇子的人前去探问。 许景澄眸光一敛,轻声道:“果然是三皇子。” 假借关心,以御医之心进行试探。 若自己真病,便可借药材示好,以拉拢侯府;若是假病,则可借此机会挑拨昭安侯府与顾昱之间的关系。 怎么看,都是一步安稳又锋利的棋。 玄一低声开口:“主人,您的婚事背后也是三皇子吗?” 许景澄淡淡抬眼:“没那么简单。” 见许景澄不愿多说,玄一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默默推算。 第17章 017率先发难 017率先发难 清晨金銮殿上,钟鼓既罢,百官分列两侧,玉案之上奏章叠起,殿中肃然。 一名御史出班,正色言道:“臣有本奏。陛下为顾提督与昭安侯府嫡子赐婚已两月有余,但二人至今尚未确定婚期,实在有失体统。” 此言甫出,满朝鸦雀无声。 其实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提及此事。 出班之人乃是右御史台给事中刘瑾,平日不过附和同僚,如今却又一次独自上奏。 众臣面面相觑,昨日国子监闹出那般风波,许景澄当众吐血,理当令背后推手收敛消停。 今日刘瑾却依旧旧事重提,难免让人心中暗骂其愚蠢。 然而他们不知,三皇子李承骏此时心中也满是恼怒。 刘瑾根本不是他的人,他早已叮嘱属下暂且按兵不动,不料又跳出一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属。 原是小事一桩,李延熙本不欲多费心力。 奈何周贵妃时长在耳边提起过,昨日御医又奉旨入侯府诊治,显然已牵动人心。 李延熙岂能不察?于是缓缓开口,目光森冷:“昭安侯,可有此事?” 昭安侯许鸿庭立刻出班,俯身请罪:“陛下,此言冤枉。圣上赐婚,乃我许家天大荣光,我侯府上下感恩戴德,岂敢推诿?只因犬子自幼体弱,顾提督体恤,故我等商议待其稍愈,再择良辰成婚。” 刘瑾冷哼一声,慷慨陈词:“一派胡言!若真如许侯所言,那昨日国子监之事又当如何解释?贵公子既能亲赴讲堂,又何来体弱之说?” 许鸿庭面不改色,朗声道:“陛下,我家二儿自小寄养江南,长子景澄虽羸弱,却是为了照顾弟弟方才勉力出门。昨日正是因他气急攻心,方才昏厥。顾提督亦是因护佑世子,才陪同前往。此事,国子监祭酒可为证。” 国子监祭酒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陛下,许世子昨日确曾气血上涌,昏厥于堂,臣等皆亲眼所见。” 许鸿庭得理不饶人,再度叩首:“还望陛下明鉴。我侯府不知遭何人妄加毁谤,此言已在京城四散流传。昨日学宫之中,更有人当众污蔑,致我儿心伤吐血,至今卧病。陛下,臣实在是冤枉!” 殿中一片寂然。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顾昱终于出班,拱手沉声:“陛下,景澄素有文名,臣亦心悦。却不料有人刻意造谣,恶意重伤。请陛下体恤,彻查背后挑唆之人,以正清誉。” 闻言,几位先前上书弹劾的御史已然两股战战,他们可经不住查啊。 李承骏面色铁青,却只能强自按捺。那些出班弹劾的御史,并非等闲之辈,而是他辛苦多年才拉拢过来的人脉。 若此刻任由他们被治罪,不仅等于白白折损羽翼,更会让朝中观望之人心生寒意——其他依附于他的人也必然揣摩:今日御史失势无人庇护,明日是否就轮到自己? 李承骏不得不硬着头皮出班:“父皇,谣言虽有夸张,但几位御史也是出于对许世子身体的担忧,并无他意。儿臣以为,不妨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李延熙心中自有衡量,见三皇子都已开口,便顺水推舟:“既如此,那便罚几位御史俸银三月,以儆后人。另外,赐昭安侯府温补药材,以示朕之关怀。至于婚事,待世子病体痊愈,再行议定。” 一纸裁决,事情便此揭过。 朝臣退下之时,心知此事从头到尾并不严重,却逼得三皇子不得不出面调停,已然失了分寸。 短时间内,三皇子一派再不敢借此兴风作浪。 反倒是昭安侯府与顾昱,在陛下面前皆落得一个“谨慎体恤”的好名声。 许鸿庭与顾昱并肩下朝,顾昱却自觉落后半个身位,举止恭谨。 若以权势论,昭安侯虽为勋戚,却远不及掌兵在握的顾提督。 可顾昱此番退让,却分明以后辈自居。旁人看在眼里,只会觉得两府情谊笃厚,婚事已近在眼前。 反正他们二人如今已然被赐婚绑在一处,何不顺势同进退? 使出赐婚之计的人,若见到他们同仇敌忾,必然生出忌惮。 许鸿庭转头,低声道:“顾提督,景澄托我转告,近日他要安心养病。” 顾昱点头:“在下明白。” 非是不愿相见,而是此时不便明面上相见。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还要回去告诉景澄,今日的好消息。” 顾昱朗声应道:“代我问候景澄。” 许鸿庭风风火火回到侯府,一进门,便见赵氏正倚在廊下抹泪。 “思澜,你这是何故?” 赵氏哽咽道:“夫君,澄儿说,他想搬出侯府……” 许鸿庭怔了怔,拉着赵氏一同走进内室,见许景澄正端坐,脸色虽苍白,却神情如常。 父子对视一眼,心中早有数,但许鸿庭仍装作不解:“景澄,你这是何意?” 许景澄微微一笑:“爹,娘。天气渐寒,我这身子你们也清楚。我已命工匠在别院修了暖池,冬日里或能舒缓旧疾,稍安一些。” 赵氏泪水涟涟,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 她无法责怪次子怀湛回京,又不舍长子离府独居。 许怀湛站在一旁,心中亦是矛盾。他不信鬼神命数,但既然穿越都已成真,兄弟相克之说也不便全然否认。 犹豫片刻,他垂头道:“大哥,还是我搬出去吧。” 许景澄轻咳一声,半真半假地打断:“我都说了,别院暖池修得极好,这么好的地方我才舍不得让给你。” 顿了顿,许景澄又语重心长道:“再说,春闱在即,你要在府中安心备考。京中官场,不仅看才学,还要看人情世故。若你搬出府邸,就会失了名声。春闱之后,你若能有所斩获,方能真正助我侯府立足。” 许怀湛听得心头一动,只能点头:“我知道了。” 许景澄又安慰母亲:“娘,你不必忧心。我这病,说白了,就是心思太多。若能搬出去,把烦恼都交给爹和弟弟,我反而能好起来。” 赵氏抹泪,终于点头:“那娘平日便常去探望你。” “好的。娘,你去替我收拾些用惯的物什吧。” “为娘这就去办。”赵氏转身,许怀湛忙随母而去。 待二人离开,许鸿庭才长叹一声:“澄儿,你何至于此?” 许景澄神色淡然:“父亲,先前我曾答应不涉科举,旁人才放下戒心。如今怀湛回府、圣上赐婚,再加上这两日种种风波,韬光养晦之策已然无用。府内人多口杂,你我都清楚,必然有人暗中窥伺。除了几个暗卫,我甚至不敢在府中安置更多心腹。” “如今我借机出府,反倒是遁入暗处。往后各种手段,皆可从容施展。出府于我而言,并非削弱,而是鱼入汪洋,自由自在。” 许鸿庭看着眼前的儿子,心中既叹息,又暗暗欣慰。他没想到,景澄不仅能谋,还能算得如此长远。 “好。那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找我。” 许景澄颔首,忽然又正色道:“不过,有一件事,恐怕现在就要委屈父亲、母亲,还有怀湛了。” 许鸿庭心头一紧:“你说。” —— “来,这些东西往这边放。” “这些书我亲自来摆,若是摆乱了,世子找不到可要怪罪。” 玄三忍不住打趣:“我说玄一啊,这个时候你不该在温书吗?怎么跑来做这些杂事?” 玄一神色不改,义正言辞:“主人的事,没有杂事。” 玄三翻了个白眼:“可问题是,你这是抢了我的差事啊。主人明明是吩咐我来守着,防止有心人趁乱盗窃,你倒跑来插手。” “你又不懂主人的喜好与习惯。”玄一仍旧面不改色,“我不过是来帮忙。” 虽说他们是暗卫,但世子从不将他们当做没有人性的死士,平日里相处也颇为宽和。 玄一心思如何,其他暗卫也看在眼里。 玄三叹道:“玄一,虽然我不通诗书,但也听过一句话——高望多折。” 这一句话,玄一神色微顿,却只是淡淡回道:“没事,主人需要我就行了。” “哎……” 第18章 018别院 “主人,我来扶您。”玄一伸手,力道恰到好处。 许景澄顺势而下,早已习惯。 眼前别院小巧却精致,竹篱修整,回廊洁净,池水清澈,石案木几皆无纤尘。 梅树数株,枝干遒劲,尚未开花,却自带清雅之意。 显然整座院落皆依他的喜好布置,寂静清净,不染半点喧嚣。 进得正屋,玄一逐一介绍:“这是您的卧房,那边是书房。” “隔壁呢?”许景澄随意一指。 “那间屋子本空着,我平日偶尔歇息。主人,如今我暂为您的书童,住在旁边,也便于随时护您。” 其实许景澄早已知晓,仍淡淡吩咐:“把你的东西都搬进去吧,以后那件屋子就是你的了。” 玄一的眼神,霎时变得明亮。 “对了,今晚准备羊肉吧,我有些想喝热汤。” “是,属下即刻吩咐厨房。”玄一应声而去。 冬日饮羊汤,本就是京都旧俗,暖身补气,与乔迁相得益彰。 许景澄信步入书房,见案几笔墨摆放整齐,典籍依次排布,无一错位,心中顿觉舒畅。 正此时,小厮来报:“主人,有人递了拜帖。” “让他去前厅等。”许景澄随口问道, “玄一,你猜是谁在此时上门?” 玄一沉声道:“多半是顾提督。主人今日方才自侯府搬出,知情者寥寥。若是侯府之人或者您安排的访客,无需拜帖。此时敢来叨扰的,恐怕只有他。” 玄一能如此推演,已然合格。毕竟将来交付给他的,都是极为要紧之事。 不过“叨扰”二字,的确藏了几分厌恶之意。 转入前厅时,顾昱已然自斟一盏热茶,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己府邸一般。 “顾提督今日怎么得闲,竟专程来我这别院走一遭?”许景澄抬眼笑问。 顾昱亦不避讳:“不是景澄你先邀我来的吗?” “我何时?” “自然是前几日,你托昭安侯给我带的话。” 许景澄眼底笑意更深,和聪明人合作,就是轻松。 他偏头看了一眼玄一。 自家暗卫同样不差,只要用得好,将来并不逊于顾昱。 “那就谈正事吧。”许景澄靠在椅子上,神情淡然,“我想顾提督最近,应该是在担心京营之权。” 顾昱目光一闪,慢慢转动茶盏:“这是昭安侯告诉你的?” 语气不似质问,更像探查许景澄的信息渠道。 许景澄避而不答:“恐怕近日有人在暗中议论,觉得你执掌京营并不合适吧。” 京营自创立以来,乃是京城重地,也是皇权命脉,多由开国勋臣或皇亲武将掌握。 他们与皇权唇齿相依,但这也注定了京营暗藏**、日渐衰朽。 皇帝本意将顾昱调回京营,是为了消磨其锋芒。 谁知不到五年,顾昱竟把这支废弛的兵马整饬得如铁军一般。 于是贪婪者心动,畏惧者惶然,嫉妒者更是坐卧不宁。 如今朝中已有言论,称顾昱并非武勋世家,资历浅薄,欲借此逼他交出兵权。 “我想,顾提督肯定不会甘心。”许景澄目光如炬。 顾昱抬眼,神色不变,低声道:“景澄果然胸有丘壑,未出户而知天下事。还请景澄教我。” “还请景澄教我”一出口,玄一浑身僵硬。 他怎么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许景澄指尖轻敲案几:“顾提督不是已经找到了方法吗?只要入赘昭安侯府,你的身份便名正言顺。” 顾昱瞬间变色,倒不是因羞辱,而是因为这个揣测直戳要害。 “景澄是在怀疑,你我的婚事,是我暗中推动?” 许景澄点头:“不仅是婚事,甚至连我弟在江南救你的事,我也觉得蹊跷。他一个天真烂漫的稚子,怎么就能救下威名赫赫的顾将军呢?” 顾昱默然,片刻后才沉声道:“你以为我会用婚约,甚至入赘来破局?” “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你有一个至今仍坚持的理由,那么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意外。” 话音未落,屋内气息骤然一紧。 顾昱心底一动杀机,玄一已在瞬息间移到许景澄身侧,戒备森然。 许景澄却神情如常:“不过顾提督不必担心,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有两个习惯:一是总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二是没有证据,绝不轻信任何猜测。所以,就现在而言,我仍愿与你合作。” 顾昱目光深沉,忽然一笑:“许景澄,你方才分明是故意激怒我,试探我。” “你可以这么理解。”许景澄坦然承认。 自昭安侯府与顾昱因赐婚绑在一起后,他始终处于被动。若不展现手段,顾昱绝不会把他视为平等的合作伙伴。 顾昱眯起眼,沉声问:“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平日多往侯府走动,督促我弟温书,顺带带他结识京中人脉。” 顾昱挑眉:“你让我一介武夫,去教你弟读书?” 许景澄只静静盯着他,不作声。 顷刻,顾昱便已明白他的意图:“你是想逼他们先出手。” “不错。”许景澄点头,“你在明,他们在暗。若等他们布置停当,出手必是雷霆。与其坐等,不如给他们些压力,再递一把短刀,把局势控制在我们手里。放心,我与父亲都会配合你。” 顾昱冷笑:“所以你宁愿用你弟,乃至整个侯府的名声做赌注?” 许景澄唇角一勾,言笑晏晏:“万一你与我弟真有什么,也是一桩美事。” “你,实在大胆……”顾昱也没想到许景澄连自己的名声也不在意。 “顾提督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亦如此。”许景澄锋芒毕露。 顾昱凝视他良久:“许景澄,你到底想要什么?” 许景澄反问:“顾提督,如果你真想知道我想要什么,是否该先告诉我——你,又想要什么?” 两人目光交汇,气息暗暗交锋。顷刻,顾昱脸色一缓,重新挂上不动声色的笑容。 “正事谈完了,天色也晚了……你总得留我用饭吧?” 许景澄随意抬手:“玄一,送客。” 玄一一步上前,神情冷峻,丝毫不带犹豫,将顾昱送出别院。 屋内灯火摇曳,许景澄低低一声咳嗽,望着案几上的茶盏,神色若有所思。 玄一回到屋内,神情淡淡,并未显露笑意,可举手投足间,眉梢舒展,脚步也比往常轻快几分。 许景澄忽然转头,似笑非笑:“玄一,你笑什么呢?” 玄一一愣,连忙正色:“主人,我没有。” “你确定?” “属下只是觉得,每次主人与顾提督交锋,都要耗费心神。他走了,您便能好好歇息了。” 许景澄轻轻叹息:“没办法。顾昱此人,与我一样,不愿轻信他人。偏偏眼下又不能与他交恶……的确累人。” “晚上可要点安神香?”玄一低声问。 许景澄摇头:“还是少用,免得成了依赖。” 说话间,厨房已送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鲜香扑鼻。 许景澄抬眼,淡淡吩咐:“过来,坐下,陪我吃饭。” 玄一愣住,摇头:“属下不敢,怎敢与主人同席。” “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话才是规矩。懂么?”许景澄不容置疑。 羊肉入口,滋味醇厚,热汤暖胃,可玄一分明觉得,这都比不上眼前人眉目间的风采。 忽然,他恍然明白,为何世间会有“对食”一说。 ? 第19章 019登台 望江楼内,日暮西垂,霞光映江,炉中茶香袅袅。 许景澄已在此待了大半日,倚窗而坐,任日光斜照,半倚半卧,观市井人流,听堂下说书,真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主人,今日一整天酒楼内的八卦,都在此处了。” 玄四进来,双手奉上一叠纸张。 此纸洁白细腻,字迹清晰,名为“澄纸”。 这是当年许景澄督人改良的新法造纸,因其轻薄耐存,如今京中书肆皆以此为贵,每年所得之利,不在望江楼之下。 许景澄懒洋洋伸手接过,漫不经心翻阅: ——铁匠铺近来接了许多军器订单; ——西市来了一批大宛良马,售价高昂; ——昭安侯世子与嫡弟八字相冲,竟已搬出侯府; ——米价年年攀升,今年又贵了两文; ——京城里新出一种雪花糖,百姓趋之若鹜; ——顾昱近来频繁出入昭安侯府,还常与嫡次子同行; ——礼部尚书之子在外多有风流之事; 世事万端,于旁人或为闲谈,于他却皆是蛛丝马迹。 许景澄微一颔首,眼中闪过冷光,落在有关昭安侯府与顾昱的字句上。 “主人,裴大人马上要到了。” “把东西都收好。”许景澄手中案牍递回玄四,整个人仍懒散靠坐,仿佛自始至终都只是来饮茶赏景而已。 未及半炷香,雅间的门被推开。 来者是裴清扬,乃两年前的状元郎,如今任翰林院侍讲,青衫玉带,风神俊朗。 “裴大人,怎么来的这般晚。” 裴清扬笑着拱手:“如何就生分起来了?昔日你可唤我裴兄,若再称大人,今日这酒我便不喝了。” 许景澄淡淡一笑:“裴兄如今在朝为官,我怎敢不称一声大人。” 裴清扬摇头叹息:“许世子分明是在与我打趣。你素来足不出户,寻你一聚,次次都推说身子不适。” 许景澄举杯笑道:“今天我做东,一定让各位兄长满意。” 话音未落,雅间外又有人进来。 “我怎地一来,就听见有人在说我闲话?” 来者是林衡之,与裴清同年登科,如今在吏部任职,身姿修长,眉目清朗。 裴清扬哈哈大笑:“正好!可惜赵兄远调地方,若在京中,我们四人同聚,才真是快意。” 许景澄心头微动,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裴清扬、林衡之、赵延石三人皆与他交好,算得上是意气相投的同窗。 酒过三巡,窗外夜色渐深,京城的暗流,也在这笑语觥筹之间悄然涌动。 望江楼,素来是京城中迁客骚人最爱流连之所。 楼上雅间常设清供,楼下大堂更是高悬灯火,鼓瑟吹笙,满座皆是才子。 为迎合文士之趣,望江楼有一惯例——每月逢六,必开辩会。 不问朝堂大义,不较诗赋辞章,所论者,皆是柴米油盐、田亩赋役、市井买卖之事。 京城举子借此施展才思,以民生之理见长者,方能得众口称善,流传京师。 今逢十六,辩会未开,楼中已经热闹非常,举子们或执卷而立,或据案陈辞,喧然似市。 裴清扬举杯遥望楼下,叹道:“看到他们,倒让人想起当年争锋。” 林衡之失笑,毫不留情揭穿:“裴大人怕是记忆有误吧?我怎记得当年某人与景澄七辩七输?今日还在这里歪曲历史,真真无耻。” 裴清扬也不恼,反唇相讥:“读书人的事,怎能说是输赢?充其量也就是春秋笔墨罢了。再说——我记得某人当年也是输得面红耳赤呢。” 两人斗口,倒似旧事重提,毫无芥蒂。 当年,他们皆在国子监读书。 嫉妒与争锋之心自然有。 许景澄年少成名,得国子监夫子器重,但“文无第一”,京中士子多有不服,讥其虚名。 于是他亲在望江楼设辩会,效仿佛门辩难之制,广邀京师举子,凡有不平,皆可登楼质问。 三十一名学子接连上阵,或问田赋盐铁,或论礼乐刑名,百家争鸣,声震楼堂。 许景澄却一人独席,舌战群儒,接连三日,锋芒不歇。纵是京中有名之士苦心设问,终究不能驳倒半句。 那一役,许景澄独占鳌头,名动京华。 然辩毕之时,却因竭力过度,口吐鲜血,当场昏厥。此后高烧不退,卧病一月,方才勉强痊愈。 此事传至朝堂,连圣上都惊闻此人,赞其“文锋如剑,可折群雄”,并下旨特许望江楼每月开辩,举子皆可入席。 自此,望江楼虽是酒楼,却兼具文名之所,凡进京赶考之士,莫不以登楼辩论为荣。 许景澄低头望着楼下人声鼎沸,眼中浮起一抹怀旧之色,轻声道:“可惜我再无机会登场了。” 语气淡然,神色虚弱,言辞间却透着几分无奈。 裴清扬与林衡之皆心中一紧。昔年意气争锋的少年,如今因旧疾缠身,几乎再无科举之望,年少于他们许多,再加之近来坊间更有流言四起,怎不让人怜惜? 裴清扬叹道:“今日就看这些举子,是否能有景澄当年十之一二的风采吧。” 林衡之摇头:“我看是难咯。” 景澄却唇角一勾,淡淡笑道:“若只是十之一二,怕是不用劳烦别人。我家书童,便不会让二位兄长失望。” “根据规制,今日开论会,题目乃是《税银之策》。凡有高见者,可登台献策。今日更特邀户部侍郎张廷佐为考官,由其当场评点。” 裴清扬微微一愣:“竟能把张侍郎请来?要知道,他在朝中素有‘铁公鸡’之名,吝于用度,一毛不拔。” 林衡之笑道:“不过近年国用空虚,如非他精打细算,恐怕国库早已告罄。能言厉色,倒也不失真才实学。” 裴清扬颔首:“的确如此,唯有望江楼得陛下赐额,方能请来正四品大员,亲作裁判。” 二人言谈之间,已有数位举子登台。 “减免税银,可以惠民。” “以工代赈,可兴水利。” 然而张侍郎却摇首冷笑,连批数人: “一派胡言!京城米价几何尚不知,何谈筹策?” “减免税银?可知税银乃国之命脉!” “以工代赈?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几个自信满满的举子,瞬间便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面色涨红,却又无力辩驳,只得讪讪退下,连袖角都带着几分狼狈。 裴清扬低声赞道:“此人苛刻,却也见得真章。” 忽而,一青衫男子缓缓登台。 身着素色直裰,腰束青带,面容清俊,目光沉静。步履之间不疾不徐,立于堂前,却自有一种从容不迫之态。 正是陆昀。 玄一拱手沉声道:“学生所献之策,乃‘阶梯税制’。凡赋税之征,当视家业之丰俭而定,富者多纳,贫者少徭……此所谓‘取之有度,用之有节’,亦能使百姓知国朝有公心,人人安业……”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有人若有所思,裴清扬更是连连颔首:“不错,有意思,颇见新意。” 张侍郎却冷笑:“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税银累进固善,然富户素来握权执利,若强加重赋,必心怀不满,暗中阻挠,反令弊端滋生。” 玄一朗声答道:“富者兼并,田土恒多,若无节制,必至贫者更贫,富者更富。税银之制,岂止充实国库?更在抑豪强、扶薄弱,使百姓有安生之路。圣人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政策虽难,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若一味畏豪强之怨,岂不使天下苍生,永无出头之日?” 张侍郎眉头一挑,追问道:“税银之策,难在监察,如何能使吏不舞弊,民不藏匿?” 玄一沉声答道:“一则明法,二则重刑。若能赏善罚奸,立信于民,则虽千里之外,百姓亦不敢欺。昔《商君书》有言:‘刑重则民畏,令行则国治。’若国法如山,谁敢隐瞒家产?” 二人一问一答,张廷佐指出“阶梯税制”中各种弊端难,却也屡次被陆昀机敏化解。 片刻沉吟后,张廷佐盯着台上的少年,忽然开口:“那你可有详细之策,如何丈量家业,如何定档分级?” 陆昀拱手应声:“回侍郎的话,此乃学生一得之见,尚未有成法。只是愿以此抛砖引玉,日后当竭尽心力,求一策能为国济世。” 张廷佐眼中闪过一抹讶色,而后正色道:“你倒是实秤,不似寻常举子,空言高论、心高气傲。记住,空谈误国,实策兴邦。谋略与施行终是两码事,望你日后能守此初心。” 话音落下,堂中瞬间爆发出一片鼓掌与喝彩。 众人皆知,今日过后,京城里恐怕又要多出一位才子——“陆昀”。 裴清扬低声笑道:“此子锋芒,的确有几分景澄你当年的风范。” 林衡之亦点头:“何止几分?简直是继承了景澄的锐气。” 许景澄微微一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两位兄长看出来了?” 裴清扬斜睨他一眼:“你莫不是当我们傻?此子言路与你一脉相承,分明是你亲自指点过的。更何况,你方才早就提提及自己的书童。说白了,你今日约我们来叙旧是假,推他上台是真。” 许景澄坦然道:“的确是小弟的私心。陆昀虽为我书童,却也是我半个学生。往日不解文正公为何甘愿倾心讲学,传道授业;如今身子每况愈下,方知寄望于人后者,方为师者之乐。” 这一番话,说得二人心中酸楚,眼底都带出几分怜惜。 林衡之轻叹:“罢了,别说这些。你这书童,他日若真能登科入仕,必为栋梁。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裴清扬也举杯笑道:“来来来,吃酒!” ? 第20章 020许诺 席间杯盏交错,许景澄面色微红,举杯时手指已微微发颤,笑语间带着三分真醉七分佯装。 “景澄,让你少饮几口,今日你怎么如此放纵?”裴清扬皱眉叹息。 “他其实也没饮多少,”林衡之摇头,“只是酒量本就不济,早些年不是一杯倒吗?” 其实二人也劝阻过,只是许景澄今日执意,仿佛要将心底郁结都一饮而尽,终究一不小心,醉意过了头。 二人只得搀扶着他走出望江楼。 门外,陆昀早已候在。 玄一趋前,恭谨一礼:“见过二位大人,世子便交予在下吧。” 想到许景澄今日一番铺陈,皆是为陆昀未来谋划,可见二人并非普通的主仆关系,二人自然安心,点头道:“那便劳烦你了。” 玄一小心搀扶着许景澄上了马车,将早备好的披氅覆在他身上,又塞了一个暖炉于怀中,生怕夜凉伤了他。 车内,许景澄闭目揉眼,呼吸略重。醉态虽真,却并未全然迷乱。 世人皆道“酒后吐真言”,而他今日的醉酒,半真半假,正是借此重叙旧日同窗情谊。 “主人,还难受吗?”玄一低声。 “别说话,让我缓一缓。”许景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三分清醒。 他的身体终究孱弱,方才席间勉强支撑,此刻已气力不支。 “属下为您揉一揉。”玄一伸手替他轻按,指尖力道温和。 许景澄未言,亦未拒绝——无声,便是默许。 马车辘辘,车厢中只有低沉的呼吸与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归府后,许景澄被安置在床榻上,低声吩咐:“打水来,我要漱口。” 然而玄一端水回来时,许景澄已然入梦,眉心舒展。 “玄四,等会儿你交值,让玄五守住后院即可。今晚主人醉酒,屋内有我亲自候着。” 玄四担忧:“你不怕主人醒来,又罚你吗?上次你可是跪了一时辰。” 玄一怔了怔,却勾起嘴角。 心底浮现那一幕:上次自己被罚后,主人亲手为他上药,神色温柔。又想起胸口旧伤未愈时,主人眼中罕见的怜惜。 ——主人待我果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我自有判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玄四叹了口气,只能应声:“哎。” 声音消散在夜色中,他早知玄一固执,绝不会回头。 玄一小心替许景澄解下外衫,只余里衣,继而俯身替他脱去鞋袜,用温水轻轻拭去脚上的尘土。 烛火下,许景澄面色苍白如雪,眉宇间却依稀带着倦意。 玄一呼吸不觉急促,心底忽然闪过无数阴暗的念头。 自他被买入侯府,记忆里的主人一直是这般病骨清秀、如玉中生雾的模样。 久而久之,玄一竟以为,这就是许景澄本该有的姿态。 可自从见过许怀湛与主人有七八分相似,却有足够健康的身子后,他偶尔会想:若是主人也能康健如常,那该多好。 如此,他便能陪伴在他身侧更久,不必日日担心时光无多。 翌日清晨,许景澄睁开眼时,便看见玄一正端坐案前,执笔疾书。 “在写什么?”他声音低哑。 玄一立刻放下笔,走上前来:“昨夜张侍郎的话对我颇有启发,我便又把阶梯税法重新梳理了一番。” 许景澄伸手:“拿来吧,我帮你看看。顺便把清竹叫进来伺候我盥洗。” 玄一将文稿递上,却不曾唤人,而是自然而然站到许景澄身后,取过木梳。 “主人,让我来吧。” 许景澄侧过眼,淡淡一笑:“这算是你昨日的奖励?” 玄一一愣:“昨日……还有奖励?” “昨晚你在望江楼表现得不错,没有让我失颜,自然该得一份。” 若真是奖励,玄一原本该许下一些平日里不敢奢望的心愿。 可见许景澄此刻方才起身,鬓发微乱,衣襟半敞。 玄一忽而舍不得放下梳子,只是点头轻声:“谢主人赏赐。” 许景澄并未拒绝,安坐案前。 玄一执梳在手,动作极轻极缓,仿佛每一缕发丝都不容伤损。 而许景澄已低首展卷,朱笔勾改。 阶梯税制的雏形是他最初授意的思路,如今虽已成篇,仍有许多不足。 笔尖点落,句句斟酌。 而玄一心神并不在策论上。经世之论也罢,富国之策也所谓,于他而言,都抵不过眼前身前人眉眼低垂的模样。 批改完后,许景澄将策论递给玄一,“多上些心思,如今距春闱不足两月,我要的可不仅是一个进士——我要你拿下状元。”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又劳主人费心。” “你倒是聪明。”许景澄唇角一勾,目光却冷厉。 状元,可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 春闱虽有糊名之制,遮去姓名,又有台阁体避免暗号,但主考官怎会不识自家门生的? 更别说最后拟定名次、卷宗入殿、皇帝亲阅,处处皆是门道。 大曜立国两百余年,寒门状元一个未有。 因此许景澄费尽心思,为玄一在春闱之前扬名,只是第一步。 让“陆昀”这个名字能入皇帝之耳,混个熟面而已。 “如若我让你以命入局呢?” 玄一神色不变,肃然应道:“这是属下的荣幸。” “过来,跪下。” 他毫不迟疑地跪在许景澄面前。 昨夜在望江楼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之人,此刻却恭顺伏地,眼神中尽是狂热。 许景澄缓缓伸手,抚过他俊朗的面庞,声音低沉:“玄一,你真的愿意将命都交给我吗?” “主人,我的命本就是你的。” 两人目光相接,玄一没有一丝退缩。 许景澄心中微动。 若说他全无别样心思,那是自欺。 他从不讳言自己对同性的喜好,却从未想过与人结缔情缘。 说他洁癖也好,偏执也罢,甚至胆怯也无妨,他只知人心易变、情深不寿,不愿相信任何人。 可若有人愿意将性命交予自己——那试上一试,又何妨? 许景澄唇角勾起,淡淡道:“陆昀,若你真能拿下状元,并且安然活下来……‘牵丝引’,便赏给你。” 一瞬之间,玄一欣喜若狂,眼底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 —— “顾提督,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顾昱神色冷峻,直接坐下:“今日上朝时,听说昨夜你家书童在望江楼的高见,群臣皆有传言。” 目光扫向一旁恭敬侍立的玄一,他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没想到这书童竟有如此辩才。 能文能武,看来许景澄自己培养的人比自己想象中还出色。 不论其中几分出自许景澄的指点,几分源自其自身,终究,这份声名已不可忽视。 “这种小事也值得搬上朝堂?”许景澄眉梢一挑,惊讶的神情看似真切,然而顾昱心里冷笑,半个字都不信。 “世子,你我之间明人不说暗话。旁人或许不知望江楼背后是谁,可我一清二楚。更何况,昨夜在场的周侍郎、裴清扬、林衡之,哪一个与你无关?你设下此局,欲造声势,不必再推。” 许景澄坦然一笑:“是又如何?我不过替自家书童挣个名声,将来助他科举之路罢了。怎么,顾提督对此有异议?” 顾昱眼神深沉:“你这般大费周章,绝不止此。你自污名声,忍辱数月,现在出手,必是另有所图。” “是又如何。”许景澄声音轻缓,却不容置疑。 顾昱冷声道:“可你别忘了——怀湛也要参加此次春闱。” 旁人眼中,陆昀和许怀湛都代表着昭安侯府,无论是主考官还是皇帝,都会暗中权衡,多半会选择并无血缘关系的陆昀。 许景澄多看了顾昱几眼,似笑非笑:“顾提督,你大可放心。怀湛是我弟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岂会不懂?” 二人目光交错,空气凝重。顾昱最终压下情绪,起身拂袖:“好自为之。” 若许景澄不愿开口,他再追问也无用,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调查。 顾昱一走,屋内静了片刻。 玄一才假作随意地开口:“您方才那般与顾提督言辞,他不会动怒吗?而且……顾提督与怀湛少爷究竟是何关系?” 许景澄忽地伸手,一把将他扯到眼前,指尖捏住他的下巴,这手感着实不错:“你不高兴了?” 玄一想起主人昨夜许下“牵丝引”的诺言,反倒生出几分胆气:“属下只恨自己无能,还要劳主人费心。顾昱此人背信弃义,明明与主人有婚约,却与二公子不清不白……” 这分明是给自己上眼药。 换了旁人,许景澄只会嗤之以鼻,厌其矫情。 可看着眼前这个连命都肯交到自己手上的人,他竟生出一丝奇异的兴趣。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该把顾昱从怀湛手里抢过来?” 玄一面色骤变,差点没控制住神情,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属下并非此意。” “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与其和他争风吃醋,不如想想如何讨我欢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玄一俯首应声,心跳却愈发急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20许诺 第21章 021琐碎心思 陆昀除“阶梯税制”一辩外,又接连参加了数次望江楼辩会。 其言辞犀利,直击民瘼,渐渐在京城文士之间声名鹊起。 朝廷之上,也曾有人提及陆昀与“阶梯税制”,甚至在政事堂短暂辩论过,但最终不了了之。 如户部侍郎张廷佐所言,朝廷中之官员,谁不家缠万贯? 想要改革税制,可比上青天还难。 与此同时,京城举子皆全力备考,望江楼的辩会亦暂停一月。 表面上天下承平,实则暗潮汹涌。 正月间,许景澄暗中启用了多年潜伏的棋子,在京中频繁活动。 往昔这些秘事,多半会交由玄一亲自负责,如今由其他六人分管。 玄一虽心有疑惑,却知主人的规矩,自己眼下唯一的任务,便是安心备考。 “明日便是春闱,主人有何吩咐?”玄一走入书房,只见许景澄案牍盈几,灯下清瘦,又比往日更显消沉。 许景澄抬眼,淡淡道:“按你平日所备作答即可,不必藏拙,也不用刻意出锋。考场上须防人设局,不要中计。” “属下谨记。”玄一郑声。 春闱自二月开场,连考三场,历时半月有余。 许景澄本以为转瞬即过,却在日夜清寂之中,竟感到两分不习惯。 “清竹,你这茶叶煮得太久了。” “桃儿,把香薰撤下,熏得人头昏。” “我那本《天工开物》去何处了?” 四下无人之手,许景澄不止一次骂过:“琐碎心思,实在可恶。” 待春闱落幕,玄一回府,第一件事是亲手为主人烹茶。 许景澄端盏,却淡淡说:“以后还是让清竹来吧,他的茶艺比你好。” 饶是玄一素来沉稳,听到此言,神色仍微微一僵。 可他很快发现,主人饮茶时频频蹙眉,心下了然,径直走到案侧。 “主人又在看什么?” 许景澄手中正摊着春闱的策问卷宗,随口答道:“我在看某人的狼子野心。你说,这次的题目如何?” 玄一沉吟片刻:“此番春闱,首推圣人之道,次言社稷大体,至于民生,却排在最后。” “那你以为,这样合理吗?” “属下愚钝,不明所以。” 许景澄继续追问:“你可知此番主考官是谁?” 玄一心头一紧,答道:“是翰林学士王继,素以迂阔守旧著称。” ——春闱题目已然透出端倪,朝廷真正要筛选的,并非关切百姓之才,而是能安稳坐守、恪守经义之人。 “那此人是何派系?” 作为玄一,知晓不少京中人物的情报,“翰林学士王继”的名录也曾见过,便答道:“根据情报,他一向拥护圣上,按理应无派系才对。” “玄一,过来。”许景澄抬手落在他腰间捏了捏,似笑非笑,“这半月你清瘦了不少,看得我心里都疼了。” 玄一心知这是主人故意取笑,却忍不住僵硬。 许景澄:“偏信则暗,情报亦然。我能暗藏后手,几个皇子就没有暗棋吗?更何况,这次春闱选拔出来的一批人,你觉得能让谁得利?” 玄一沉默片刻,答道:“大皇子与文臣派最能受益。” 许景澄取起一块广陵阁的桂花龙须酥,直接送到玄一唇边:“来,奖励你。” 玄一愣了一瞬,终是小心咬下,连耳根都微微泛红,不敢抬眼。 许景澄看得清楚,却未点破,转而继续分析:“三年一科的春闱至关重要。谁能从中得势,谁便是幕后之人。待这批奉守经义、主张名教的举子入朝,自然以大皇子马首是瞻。” 大皇子既长且嫡,于名分上自是正统无虞,可惜皇后不为帝王所喜,本人又性情狂妄,才具平平,这才给了其他几个皇子施展拳脚的机会。 许景澄用指尖轻摸玄一嘴角,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若想要夺取状元之为之,该如何破局?” 玄一思索良久,才道:“引其他皇子入局,以牵制大皇子。” 许景澄顺手捏了捏他的脸:“这只是寻常人能想到的法子。可你没想过——若依附于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即便得胜,也会被钉上党争的烙印。就算你能拿下状元之名,但对我还有用吗?” 玄一低首:“还请主人教我。” 许景澄:“言传不如身教。你只管听我吩咐,要快些学会。我可不会再教你第二遍。” 明明年纪更轻,身形清瘦,却偏生带着一股让人心甘情愿俯首的威势。 许景澄又道:“从现在到放榜,还有半月。趁这段时间,你多以‘陆昀’的身份去结交世家子弟。毕竟接下来的行动,极可能要了你的命。” 玄一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主人,我能否求一个恩典?” “说。” “等我每日回府,可否来主人跟前伺候?” 许景澄轻轻拍手:“玄三,自今日起,玄一的轮值免了,你们六个分担即可。玄一若有空,就来我房里伺候。” “谢主人。”玄一低声应下,眼底却难掩喜意。 他清楚,有了“陆昀”的身份,自己已难再以暗卫之身日日相随,而此番得赐恩典,却等于换了一种名正言顺的方式,依旧得以守在许景澄身边。 “我去重新泡壶茶。”玄一说着,转身而去,拿出了许景澄最喜欢的松萝茶。 “我说清竹怎么找不到茶叶,竟然被你藏在此处。该罚。” —— 春闱一毕,京城顿时生机复苏,望江楼外车马喧阗、灯火通明。 那些自信稳操胜券的举子,恨不得日日在此高声谈笑,仿佛功名已唾手可得。 酒过三巡,舌头便松,有人拍桌断言:“我当然能中,这次的试题,我答得极好!” 也有人酸言冷语:“那个陆昀?他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物,等着瞧,必然落榜!” 几句话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演化为市井热议。 初时不过酒后失言,后来却添油加醋,有人竟说:“听闻考前便有人暗卖题目。” 另有人附和:“我也听说了,不止卖题,还敢包中!” 谣言似野火般窜起,却被人刻意收束,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控,不使其完全失控。 许景澄自晨起便手不释卷,连饮四盏茶。 清竹看在眼里,忙劝道:“世子,这是今晨第四杯了,苏大夫早说过,您身子虚寒,茶饮不可贪多。” “喝茶怎么了?”许景澄神色冷淡,语气却显几分急躁。 清竹斟酌片刻,仍壮着胆子笑道:“世子是在担心陆昀吧?以他的学问,中了贡士绝无问题。” 许景澄挑眉,目光一闪:“我何曾担心他?我只是担心,他会不会乱了我的筹算罢了。” 第22章 022苦肉计 三年一度的会试放榜,向来是京城最为热闹的日子。今日亦不例外,天未大亮,金吾门外便已人潮涌动,肩摩毂击,举子们皆屏息以待。 玄一亦立于其中,身边围着数名举子。 近几月来,他以“陆昀”之名声名鹊起,无论“阶梯税制”,还是时务之学,他都言辞慷慨,锋芒毕露,令寒门士子颇为推重。 “何兄才学,必然高第。”有人由衷称赞。 “子框兄亦博学。”玄一含笑还礼。 几人言笑甚欢,却偏有不识趣者冷声讥讽:“一个脱籍的书童,也敢妄想进士?真是笑话。” “瞧着那身行头,就觉寒碜。” 说话的皆是京中权贵子弟,或世家出身,语气中满是不屑。 陆昀之名越显赫,便越惹人妒忌。 他的主张“均贫富,抑兼并”与古来王道仁政相通,意在弱其富强,以济贫弱,因而深得寒士拥护,却愈发使门阀豪族侧目。 尤其是那些家中长辈在朝为官者,更清楚“阶梯税制”一议,在朝堂上掀起的暗流涌动。 而且这数月间,玄一并未收敛锋芒,更无“和光同尘”之意,会试既毕,他反而与寒门举子来往日益频繁。 故而此刻榜前,讥笑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你就如此笃定,我们必落榜?” 王子框心直口快,当即反唇相讥:“就凭你们,也配诵读圣贤之书?” 话音未落,只见朱衣吏卒高声一喝,手中长竿挑开红绫,金榜自高处徐徐铺展,熠熠生辉。 人群轰然,一双双眼睛急切在字里行间搜寻。会试之榜并无名次,唯依卷次排列。 陆昀极快便觅得己名,目光微闪,唇角含笑:“子框兄,你……” 王子框却寻遍未见其名,面色微白,却强自一笑,拱手道:“恭喜何兄。三年之后,我再来同试。” 除此之外,好几个与陆昀交好的举子,竟都不见其名。 他们之中,有是许景澄暗暗吩咐陆昀去结交的,也有陆昀自行辨别、认为日后可为许景澄所用之人。 榜单一出,场面顿时大乱,哭笑之声交织不休,有人甚至冲到朱榜前高喊:“我要告发!春闱有人作弊!有人卖题!” 届届春闱都有人此类传闻,放榜官员早已屡见不鲜。 陆昀佯装无视,带着王子框等人回到下榻之所,安抚众人情绪。 “陆昀兄,你也别再宽慰我们了,”王子框苦笑一声,“每年考生如此之多,落榜本就是寻常。” “可你们难道没察觉,今年贡士名单大有蹊跷?”何昀取出一份誊抄的名单,压低了声音,“我随世子在国子监多年,对学生颇为熟悉。此人平日最为荒疏,从未见他写得一篇完整策论;还有这一位,才学浅薄,连训诂都不通……” 王子框神色阴沉,却强自镇定:“就算如此又能如何?陆昀兄,如今你已是贡士,就安心备战殿试吧。” 直到深夜,陆昀才归至别院。见主人书房仍亮着灯,他轻叩门扉:“主人,我回来了。” “进来吧。” 屋内灯火摇曳,虽点了数盏油灯,却依旧昏黄不定。 “主人怎还未歇?这烛光伤眼。”陆昀上前,将主人手中密信抽下,先净手,再为其揉按双鬓。 许景澄闭目半晌,低声道:“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有人横生枝节。” 陆昀笑意淡淡:“主人这是关心我吗?” 许景澄失笑:“我关心的是我的筹谋。” 陆昀却不以为意,声音柔缓:“没事,这样我已心满意足。” 许景澄原本精神尚足,被他揉得倦意渐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陆昀低声道:“主人,要歇息吗?” “还未看完。” “那便别看了。” “你就不怕明日出了纰漏?” “没关系,我相信,就算有差错,主人也会护我。” 许景澄沉吟片刻,终是点头:“那就扶我去休息吧。” —— 次日清晨,院门忽然大乱,有人疾声而入:“有人举报——贡士陆昀本为奴籍,隐瞒籍贯,冒籍应试,应当革名治罪!” 话音未落,数名官差蜂拥而入,径直将陆昀按住。 陆昀虽极力辩解,却终被押往刑房。 只不过离开之前,陆昀微微偏头,目光落向转角处。他心里清楚,主人一直在暗暗看着。 待陆昀被押走,许景澄才缓缓自暗影中走出。 “玄六,去给我父亲送信,说一切都按计划行。” 他顿了顿,眸色冷沉,“然后我要在两日之内,听见整个京城都在传这件事。不只是望江楼,市井茶肆、书坊说书,统统给我用起来。” 按大曜律令,若是有人冒籍舞弊,当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理,押入刑部诏狱,先行严鞫。 刑部诏狱内,灯火昏沉,石壁森冷,铁链叮当作响。 铁尺猛然一拍,主审官厉声喝道:“陆昀!你本是昭安侯府奴籍,何以冒充良民,擅入科场?” 陆昀跪在地上,面色冷峻,衣衫染尘,肩背依旧笔直:“草民根本不属奴籍,此事定是有人诬陷。请大人明察。” “冥顽不灵!”主审官一挥手,“来人——上刑!” 两名狱卒立即架住陆昀的手臂,将他牢牢绑在木架之上。炭火已然烧红铁镣,逼近皮肤,焦糊之气瞬间弥漫。 “说!是不是昭安侯授意你冒籍?” 铁链骤然压下,皮肉被烫出焦痕,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陆昀指节紧攥,额角冷汗涔涔,却只咬紧牙关,低声道:“草民无罪……一切皆是诬陷。” “还不承认是吧?”狱卒冷笑,提起荆杖,狠狠抽落。皮肉翻裂,血痕交错,他的呼吸却依旧沉稳,唇角甚至溢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意不似狂妄,反倒带着几分隐忍的挑衅。烈痛之下,他却愈发显得冷冽而坚韧,仿佛以躯体之苦衬出心志之坚。 主审官眉头一拧,心中更添疑忌,厉声再喝:“给我加刑!我就不信,你能撑到几时!” “主人,诏狱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对玄一动刑了。”玄二跪在地上禀报。 许景澄抬眸,声音冷沉:“玄一……他伤得重吗?” “以玄一的身子骨,应该还能扛得住。” 暗卫行事,素来严苛, 抗得住,那就是伤势已经有性命之危。 许景澄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消息都传开了吗?” “是的。今日京城各大酒楼、青楼、戏班皆有人在谈论此事,那些落榜举子对春闱结果更是不满。” “行吧,你先退下。” 许景澄独自凝视那张写满人名的纸,神色恍惚。 这一切,分明都是他的布置。 科举历来藏污纳垢,皇帝怎会不知? 但只要不出大乱子,皇帝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都知道陆昀出自昭安侯府,也知其言论锋锐。若办考官员不太过昏愚,肯定不会为难他,同样也不会让他拿个多么好的名词。 最理想的结局,无非是——让陆昀顺利入殿试,再封个二甲甚至三甲,派去翰林院,困在条条规矩中磨十年,仕途再无大起色。 十年过去,天下或已改朝换代。 可这是别人希望的局,而非他许景澄的局。 所以,他必须要先把水搅浑,引来皇帝亲自落子。 而陆昀自己,便是最合适的棋子。 要彻底洗去自己的嫌疑,就得示敌以弱,甚至亲手割肉放血。 陆昀蒙冤入狱,正是许景澄早早布下的棋眼。就连“奴籍未脱”的消息,也是由他暗中送出。 然而,这还不够。 若想掩盖自己才是真正的执棋人,必须让陆昀看起来随时可能命悬一线,才显得真实。 受尽刑罚,遍体鳞伤,这是许景澄的苦肉计。 明明以为自己不会心软,可一想到昨夜,他的心口还是微微一颤。 那时,自己语气冷绝:“陆昀,我不妨告诉你,一旦入了诏狱,我绝不会管你。能不能活着撑过来,全凭你自己的命。你若此刻后悔,安心留在我身边当个暗卫,或许还要安全些。” 陆昀跪在他面前,眼神炽热而执拗,声音沉稳:“主人,我的命是您的。您的每一道指令,就是我唯一的信念。” “玄二,现在立马去侯府送信,告诉我爹,计划提前。” “主人,玄一临走前说过,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好……千万不能打乱了您的计划。” “玄一让你带的话?” “是,主人。” 许景澄眉眼骤冷,手掌猛然拍案,书案震得笔墨皆翻,怒声道:“好一个玄一!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连我也敢算计,你还敢替他传话?” 玄二噤若寒蝉,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属下不敢……只是原话转达。” 景澄平日极少动怒,一旦真怒,反倒更令人心惊胆寒,如寒锋在喉。 这是玄一的真心话,更是他精心布下的苦肉计。 许景澄冷笑一声:“他要想在牢里待着,那就让他待着好了。” “那属下……还要不要去给侯爷送信?”玄二小心翼翼地问。 屋内一时寂静,烛火噼啪作响。许景澄垂眸沉思,玄二屏息大气不敢出。 良久,他才冷漠开口:“送。——再把这封信,送到刘御史送去。” 第23章 023许世子 金銮殿上,钟鼓初歇,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殿中气氛凝重。 不少人目光暗暗落在昭安侯许鸿庭身上。 毕竟昭安侯世子书童陆昀,涉嫌隐瞒奴籍冒籍应试之事,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众臣心知其中蹊跷。 科举舞弊,每年都有传闻,若真要追究,怕是殃及无数人。 除此之外,顾昱频频出入昭安侯府,与嫡次子许怀湛交情甚笃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 坊间更传二人互生情愫。 然在许多有心人眼中,这哪里是什么情意? 分明是因嫡长子许景澄命数不长,昭安侯府才想借许怀湛与顾昱联姻,使武勋世家与新贵提督彻底捆绑。 如此一来,权势合流,谁不心惊? 陆昀入狱,十之**便是某些人对昭安侯和顾昱的警告。 御座上,圣心晦暗,李延熙缓缓开口:“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许鸿庭当庭俯身,快步出列:“臣有冤情,请陛下明鉴!” 李延熙道:“昭安侯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许鸿庭声如洪钟:“臣府中书童陆昀,参加今年春闱,侥幸中了贡士,却被刑部以贱籍之名拘押,且还牵连我侯府。臣恳请陛下主持公道!臣要状告刑部尚书徇私!” 殿中一片哗然。 李延熙目光一转:“刑部尚书赵安,你可有此事?” 赵安额角沁汗,心下暗自叫苦。 抓陆昀的命令,本就出自他人;然而他审了一日一夜,仍未得确凿口供。 自己身为堂堂尚书,如今显然成替人背锅的倒霉蛋。 他咬牙出列,叩首答道:“回禀陛下,确有其事。但臣并非妄为,而是接到确切举报,指称陆昀本属贱籍。臣已调取户部籍簿,陆昀奴籍身份清清楚楚记载在册。若非证据确凿,臣岂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擅用刑罚!” 李延熙目光沉沉,转向许鸿庭:“昭安侯,这籍簿上分明写得清楚,你还有何话可说?” 许鸿庭躬身一拜,声音铿锵:“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北地大旱,百姓流离?犬子许景澄将侯府半年收入,悉数捐作赈灾白银与粮食。事后陛下问及要何赏赐,犬子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陛下真欲赏赐,愿赐侯府那些勤劳忠诚的下人以良籍,使之得以堂堂正正为朝廷效力。’” 纳粟赎罪、捐资赎籍,本就是朝廷开列的赦免之途。 若皇帝当年确曾首肯,这陆昀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是贱籍。 而且朝中众人也想起来,许景澄能得圣眷,不止因其才学谋略,更因他深知取悦圣心之道。 每年昭安侯府明面上近半的收入,皆以赈灾、军饷之名捐入国库;逢年过节、天灾**,更会号召京城富商大贾、官宦人家,筹集款项,以解边关与灾黎之困。如此一来,既赢得皇帝欢心,又广结朝野人脉。 李延熙闻言,眉目微动,似是忆起旧事:“……朕的确记得,有过此事。” 赵安也并非鲁莽之人,他敢抓人便是有所依仗:“陛下,微臣曾与户部核实,并未发现陆昀脱籍文书。此事恐怕其中另有疏漏。” 只要找不到户部的失职,就算陆昀被冤枉,又能奈何?反正他刑部尚书依然是奉公执法。 许鸿庭抬首,直视御座,字字如铁:“陛下,如若户部籍簿若仍未改录,要么有人懒惰渎职,要么就是有人捏造证据,欲借此事陷害我侯府!” 殿上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捏造户籍,可不是小事。 户部尚书张允中同样满头大汗,他没想到自己也被牵连其中,当下选择了沉默。 许鸿庭再拜,朗声道:“陛下,若臣没记错,当初特诏文书乃是一式两份。除户部之外,犬子许景澄手中亦存一份。不若将犬子召来,当可一问便知。” 此言一出,朝堂内外骤然一静。兵部尚书刘文炳、户部尚书张允中与不少大臣脸色皆变。 说实话,许鸿庭不过一介武夫。 当年在外领兵时,文臣尚且对他忌惮几分;自卸下兵权回京后,在他们眼中,便成了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然而近几年,昭安侯府在京城愈发势大,许鸿庭本人在朝堂上也不似以往低调。 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昭安侯生了个麒麟儿,如鱼得水,正一步步替侯府争得话语之权? 朝廷中更有戏言——许鸿庭啊,我知道,就是那位昭安府世子许景澄的父亲。 有御史立刻出列,身着绯袍,言辞尖锐:“昭安侯世子一介白衣,贸然上殿,于理不合,还请——” 这名御史话未说完,许鸿庭便猛然将手中的象牙笏板掷了过去,直直砸在御史脚边,声若惊雷。 “一派胡言!此事事关我昭安侯府清誉,我儿亦蒙受不白之冤。如今陛下召见我儿,乃是圣心昭鉴,明察秋毫!你这般阻止,是何居心?难不成你便是背后谋划之人,想要阻挠圣断!” 御史吓得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再无人敢接口。 谁都不愿与许鸿庭这老匹夫当庭纠缠,若真打起架来,有辱斯文不说,还可能被视作与幕后黑手同流合污。 当然,重点是他们是真打不过。 而且这老匹夫开口便说“陛下召见我儿”,这等话一出,便等于替许景澄正名。 不少人已经开始怀疑,陆昀被捕是否有可能是,许景澄这小狐狸在背后布局出招。 如此一来,这趟浑水他们得越远一些才是。 站在一旁的大皇子李承祐牙关几乎咬碎,脸上却仍是温润如玉,风轻云淡的笑容。 他只是微微转首,朝刑部尚书赵安递了个冷厉的眼色。 赵安心中一沉,明白这是要他咬死不放。 “既如此,那便请昭安侯世子上殿分说吧。”李延熙神色未动,只是挥手下旨。 皇宫深邃,从侯府请人至此,纵然快马加鞭也需时辰。 然而不过半炷香,许景澄已缓步入殿。 百官目睹此景,心中不由一凛:这不是早有准备,又是什么? 少年清瘦挺拔,身着素色长衫,面色略显苍白。行至殿中,他低首拱手,声音清朗:“草民许景澄,见过陛下。” 这话一出口,便引来低声窃议。堂堂侯府世子,自称“草民”,似乎与身份不符。 可转念一想,许景澄并未正式入仕,自称草民,倒也合规。 李延熙却先开口,淡淡道:“景澄不必多礼。朕向来不是食言之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心头一紧。 谁都记得,三年前许景澄捐银十万,又染上风寒,李延熙才特旨允许他见驾不必跪拜。 如今旧事重提,皇帝语气微妙,真的只是在说户籍一事吗? “你说说,此事是怎么一回事?” 许景澄抬首,目光澄澈:“回禀陛下,草民实在不知。昨日刑部尚书赵大人突入我府,执拿草民伴读陆昀,根本不听分说。” 赵安冷哼回首,厉声质问:“胡言!你昨日可曾阻拦我执法?” 许景澄神情淡然,全然不理,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份旧文书,双手奉上:“陛下,这是当年陛下御准的赦籍文书。若此物在,陆昀身份自当无疑。” 殿前太监王德海颇有眼色,立刻将文书呈给李延熙。 李延熙凝眸细看,神色晦暗难测,转向户部尚书:“赵安,你可还有话说?” 赵安脸色涨红,硬着头皮道:“微切秉公执法。但既有此文书,许世子为何昨日不早早呈上,而是拖延至今?依老臣之见,此物来路未必清白!” 此言一出,许鸿庭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怒斥,许景澄却伸手拉住他的袖口,声音清冷:“父亲,稍安。” 他抬眸望向殿上:“陛下明鉴。自草民因病离府后,诸多旧物皆留在侯府库房。昨日突遭抄拿,我身子孱弱,往返寻取需时数刻,这才延误。若说有罪,那我这主人岂非同样该受罚?为何尚书大人只拘书童,却放过主人?此等徇私,实在令人费解。” 赵安一时语塞,这小儿怎么如此伶牙利嘴。 原本奉命只是敲山震虎,折断许景澄一臂,以作警戒,谁料如今反被逼至绝境。 堂中百官心知肚明,许景澄此言虽是反问,却已将矛头直指刑部尚书的动机。 就在僵持之际,一名御史大夫忽然出列,抱笏而奏:“陛下,陆昀户籍一事或许确有误会,但其人尚有更大罪行!” 赵安心头骤然一沉,心中大呼不妙。 果然,御史大夫直指陆昀:“臣要状告陆昀冒领文名,欺诏罔上!其文章策论,皆出自昭安侯世子许景澄之手,陆昀不过幌子,此等大不敬,罪当问斩!” 李延熙厉声问:“你可有证据?” 御史大夫沉声道:“陛下,陆昀曾以‘阶梯税制’闻名京城,策论绝妙。然一介寒门书生,怎会有此宏论?反观许世子,三年前便上缴侯府半数岁入,所拟税额,与阶梯税制中‘年入万金,税取其半’之意不谋而合。此事若非许世子暗中代笔,天下人恐难信服!” 许景澄目光微冷,猛然抬手,直指御史:“这位御使大人,一辈子的书读到狗身上去了?若按你所说,古来赋役亦有累进之制,难不成后世皆为抄袭?此策本是陆昀独自思得,与我何干!” 御史冷笑反问:“那许世子又可拿出证据,证明并非你所拟?” “那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我代笔?” 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李延熙猛拍御案,厉声叱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目光如炬,落在许景澄身上:“景澄,你说,这件事,可与你有关?” 少年面色微白,显出几分病弱之态,却仍挺直脊背,朗声道:“陛下,草民难以自证清白。但御史言陆昀才学皆假,这却好办。陆昀已定为贡士,自当参加殿试。殿试题目亲拟,文章白纸黑字。届时真伪高下,陛下自能分辨!” 李延熙凝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就依你所言。陆昀户籍一事,既有朕亲赐赦籍,不容再疑,刑部立刻将人放出。至于冒领文名一事,候殿试再论!” 赵安脸色惨白,拱手退下。 这一番波折,虽似轻轻揭过,但满殿百官心知肚明:皇帝已将陆昀护下,幕后之人的算盘彻底落空。 而更令众人心惊的是,李延熙亲口提及殿试,恐怕此次殿试,圣上必将亲自临场批阅。 只要这陆昀不出差错,三甲无虞。 ? 第24章 024接人 024接人 等退朝后,李延熙回到御书房,御案上的奏章早已堆成小山。 他提笔批阅了一会儿,忽然将朱笔重重一搁,冷声骂道:“你说,朕是不是对许景澄这小子太过宽容了?受点委屈就来喊冤,还敢把朕也算计进去!” 在这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朝堂之中谁在暗中使力,他怎会不知?但有些事,看透归看透,不必说破。 就拿这科举来说,他怎会不知道几个儿子都在暗暗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 儿子们要培养羽翼,拉拢心腹,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要不过分,李延熙都能容忍。 王德海在旁,神色恭谨,低声劝慰:“许世子是个心气高的,受不得半点委屈,自然要来陛下面前喊冤。能诉苦的孩子,才是真亲近陛下的。” 和皇帝只谈感情,不谈事实,这可王德海的生存之道,之一。 李延熙闻言,冷哼一声,随即叹道:“的确如此。景澄那孩子,有经世之才,可惜了这副身子骨……” 他语气中带着惋惜,王德海却听得分明:皇帝惋惜的,不只是许景澄的病弱,还有那每年不断上缴的白银、粮草。 若天下世家、富贾都肯像许景澄这样慷慨输诚,大曜国库早就殷实得溢不出来了。 李延熙微微眯眼,心思起伏:“陆昀随他多年,不知究竟学得几分……德海,你差人送些上好的伤药到景澄府上,让陆昀安心准备殿试。” 王德海立刻俯身领命:“老奴这就亲自去送。” 李延熙斜睨他一眼,笑骂道:“你这老滑头。” 御书房内的谈话,自然无人得知。 但殿外,随着退朝,朝臣们已纷纷在廊庑之间窃窃私语,热闹非常。 顾昱与许景澄并肩而行,毫不避讳说道:“我原以为要再两天才能看到这出好戏。” 再忍耐几天,让背后之刃插手更多,许景澄就能阶级获取更多的“赔偿”。 一个状元又如何?远不如让对方让出一个三品实职官位有用。 顾昱看得出来,这是提前收网了。 许景澄神色淡淡,目不斜视:“再忍何用?聪明人从不亲自下场。” 顾昱挑眉:“难道世子还嫌自己不够聪明?今日尚且亲自现身。” 许景澄唇角微勾:“提督错矣。我只是身边无人可使,只得亲自下场,实在被逼无奈啊。” “真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景澄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手段呢?”顾昱轻声反问,眸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许景澄并未回避,反问道:“提督,倘若我让怀湛入局,不知你是否愿意。” 倘若今日遭受诬陷的人换成许怀湛,许景澄绝对能逼得大皇子和三皇子脱一层皮。 顾昱的笑容登时僵住。他极少在任何场合失态,如今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却已足够说明心境不平。 “怀湛是你亲弟弟,你怎能把他也当作棋子看待?” 许景澄目光微转,落在顾昱身上,缓缓道:“毕竟怀湛如今正替提督想方设法,筹措军费与粮草,就算是棋子,那如今也被提督揣在怀中舍得不离手的那一颗。” 顾昱冷笑道:“世子此言何意?我听不懂。”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他原本对许景澄有两分好奇。 世子少年心机深沉,言语锋锐,总让人捉摸不透。可自打许景澄搬出侯府后,二人来往渐少。 反倒是与许怀湛的接触愈加频繁。 那个温润柔和的少年,聪慧又细心,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替他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渐渐地,顾昱也被许怀湛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所吸引。 虽然二人尚未明说,但顾昱心中已隐隐明白:自己对怀湛的在意,远非寻常情谊。 顾昱原本以为许景澄搬出侯府,只是为了方便布局,离开昭安侯府内探子能更好地腾挪手脚。 可此刻细细一想,自己与许怀湛这些日子的接触,难不成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若真如此,那这位病弱世子心思之深,简直足智近妖。 另一边,昭安侯许鸿庭正在殿外与几个故旧叙旧,豪爽之声不时传来。 许景澄与父亲隔着人群,目光暗暗一碰,便心照不宣。 许景澄当即出声,喊住正要快步离开的户部尚书:“赵大人,等等我。我身子不好,若在去户部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恐怕陛下要怪罪的便是你了。” 赵安心头一沉,不得不放缓脚步。他知道,许景澄无论如何都会亲自去户部接人,躲也躲不过。 一路上,许景澄皆是风轻云淡,眉目温和,似乎对陆昀的遭遇半句不提,甚至刻意放缓了车马的速度。 “许世子,要不我们走快一些,陆昀还在等您。”赵安忍不住催促,心知若再拖延下去,恐怕明日全京城的茶楼酒肆都会传遍此事。 许景澄掀开车帘,看着京城的市井喧嚣,头也不回:“我这身体不好,要不张大人先行一步。到时候,让陆昀在刑部门口等我就是。” 张允中暗骂一声,心知对方分明是要把事情闹大,同时也越发笃定:陆昀果然只是世子手中一枚棋子。 本想借机狠狠敲打一番的念头,也只能压了下去。若真动了这枚棋子,反倒会给许景澄借题发挥的机会。 好不容易抵达刑部门口,许景澄又以“身子孱弱,不能入阴湿之地”为由,留在门外。 赵安只得亲自走进诏狱,铁门“吱呀”一声推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与霉味。 陆昀被两名狱卒架着,踉踉跄跄走出诏狱。穿过重重甬道,才被送到刑部大门。 原本白皙的肌肤,被黑紫的淤斑与大片伤口覆盖。手腕处镣铐勒出的血痕触目惊心,皮肉因摩擦再次崩裂,渗出殷红。 街旁有百姓远远瞧见,皆面色发白,不敢上前,既惊惧那满身血痕的模样,又暗暗担忧会不会随时倒下。 “许世子,人已经给你带来了。” 许景澄掀开车帘,淡淡扫他一眼,声音冷漠:“你还能走吗?” 陆昀咬紧牙关,声音嘶哑:“属下能。” “那就跟着马车走回去。” 赵安心头一颤,急忙上前:“许世子,陆公子受伤严重,如此步行,恐怕……” 许景澄冷笑:“他受伤与我何干?你是要让我把马车让给他吗?还是要本世子亲自给他驾车?” 赵安额头冷汗涔涔,不敢再辩,只能连声认错:“是在下不周全,立刻为陆公子备车,亲自送他回去。” 许景澄不置可否,放下帘子,吩咐马夫先行离去。 陆昀被人扶上另一辆车,却在昏暗中深深望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眼底带着贪婪。 已经两日未见了。 —— 京城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刑部的人一路遮掩,将陆昀送入别院后立刻离去。 大门关闭,玄二快步迎出,扶住他:“主人已经先回房,让你自行休息。” 陆昀脸色骤变,急切开口:“主人生气了。” 玄二犹豫片刻,低声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昨晚我把你那些话说给主人听,主人当场发怒。我劝你现在别去惹霉头。” 陆昀神色晦暗,沉声道:“去帮我拿止痛药来,我要去沐浴。” “苏大夫已在你房中候着了,你若不静养,恐怕伤了根本。” 陆昀摇头,眼神执拗:“我心里有数。” 暖房内,雾气氤氲。 陆昀仰头,一口吞下苦涩的止痛药,随即咬紧牙关,将身体缓缓沉入滚烫的热水。 “嘶——” 刹那间,剧痛如刀割般袭来,浸水的痂皮瞬间溃开,鲜血汩汩溢出,染红一池清水。 热水裹挟着血腥味弥漫开来,他全身肌肉因疼痛而抽搐,却硬是强忍着,不肯发出一声闷哼。 他一遍遍用掌心擦拭伤口,抹去凝固的血痂与污垢。动作粗粝,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痛楚,鲜血不断渗出,顺着胸膛与臂膀淌下。 房中雾气渐浓,他的呼吸急促,额头冷汗不断滴落,与水珠混在一起。 待到全身洗净,他缓缓起身,此刻伤口都因热水浸泡而重新裂开、血迹渗出。 披上浴巾,任由苏惟安替他做了最简单的包扎后,陆昀径直换上一袭宽大素衣,衣料松垂,勉强遮住遍布伤痕的躯体。 “趴到床上去,我给你上药。” “我先去找主人。” 然后陆昀便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步走向许景澄的房门。 苏惟安看着陆昀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庭院里早春新绿,风过时只闻枝叶轻摇,静得能听见远处水声。 陆昀抬手轻敲门扉,声音沙哑:“主人,玄一回来了。” 室内寂静无声。 陆昀低头,静静跪下,膝上的伤口再次被压迫,鲜血缓缓浸出,顺着石砖蜿蜒。 “主人,玄一知错,再也不敢质疑主人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024接人 第25章 025问答 从刑部回来后,许景澄原本是想复盘今日之事。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下场,已然意味着“入局”,无论哪一方,以后都会提防他,连顾昱也不例外。 可许景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陆昀从诏狱走出时的模样。 浑身的血痕纵横,皮开肉绽、血迹斑驳、筋骨森然,仿佛一幅狰狞的图景。 许景澄原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陆昀的受伤—— 毕竟这是他亲自定下的计划,也曾在脑海中推演过各种可能,其中陆昀殒命的可能性并不小。 可从昨夜听闻陆昀受刑开始,他的心便不安起来;而当亲眼见到那满身伤痕之人踉跄走出,心底竟生出一种难言的揪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短短小半年相处,许景澄不得不承认,陆昀在自己心中,已不只是一个暗卫、一枚棋子。 然而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份牵连。 人一旦有情,便会软弱。 ——“应爱故生怖,因爱故生忧。” 许景澄提醒自己,必须冷静。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重的响声。 “主人,玄一知错,再也不敢质疑主人的决定。” 还有跪地的声响,让人听了也会产生莫名的痛意。 许景澄心中冷哼:又想博取同情?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被感情牵着走。 可偏偏陆昀满身的伤口,如影随形,令他心生挣扎。 这时,玄二来到书房外,看了眼跪在门前的陆昀,神色不动,只隔门禀道:“主人,王德海公公来了,好像带了皇上的赏赐。” 许景澄只得起身开门,一眼便见陆昀跪在门口,脸色惨白,唇色发紫,汗水顺着鬓角淌落,整个人摇摇欲坠,可跪姿却依旧笔直。 许景澄:“起来,王公公该是来看你的。” “谢主人……”陆昀应声,硬撑着想站起,方一动身,伤口便牵扯得眼前发黑,整个人直直倒向许景澄怀里。 许景澄虽体弱,但仍伸手将他稳稳抱住。 刹那间,清晰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滚烫的体温。 陆昀气息急促,低声喃喃:“主人,对不起……是我没站稳。” 玄二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扶住了陆昀,然后解释道:“主人,玄一伤势的确严重……还请你饶过他吧。” 许景澄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往前院走去,神色冷淡。 陆昀见他背影渐行渐远,心中一紧,趁着玄二搀扶,手指狠狠戳了对方一记。 玄二吃痛,差点叫出声,却见陆昀眼神凌厉,立刻压低声音:“狗东西,下次我要是还管你,老子跟你姓!” 王德海并未带来什么繁琐的口谕,只是代表皇帝送了几味上好的药材,算是“体恤”。 然而许景澄从他口中,还是套出不少有用的信息,至少明白了陛下明面上的态度。 送走王德海后,陆昀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件披风,颤抖着替许景澄披上,声音沙哑:“主人,春寒料峭,小心伤了身子……” 举手投足之间,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未及愈合的鞭痕,鲜红渗出,立刻浸湿了衣料。 许景澄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看着那单薄的素衣,终究没有拒绝,转身往书房走去。 陆昀亦步亦趋,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书房门口才停下。 许景澄回首,看见他沉默隐忍的神情,分明知道他是在做戏,却终究心口微软。 “你,进来。玄二,把苏惟安叫来。” 没多久,苏惟安果然风风火火提着药箱赶来,一进门便语带嘲讽:“刚才不是有人嘴硬,不要我治?我还当真以为是铁打的硬骨头呢。” 陆昀低着头,沉默不语。 苏惟安冷笑一声,继续挤兑:“怎么,在世子面前就会装柔弱?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好意思说要为世子办大事?实在是废物一个。” 许景澄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惟安,你先给他看看。别让他落下病根。” 苏惟安不情不愿地为陆昀号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番,方才撇嘴道:“命是硬的,死不了。药我让人去煎好送来,这是外用的,你自己抹。” 说着,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随意往陆昀身上一抛。 陆昀伸手去接,却因牵动了肩背的鞭痕,脸色一变,手指一抖,药瓶“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瓶口滚出几步。 苏惟安眼睛一瞪,满脸惊讶:“玄一,你是不是太不要脸了?区区皮外伤,连瓶药都接不住。还有,别露出那副恶心巴巴的表情,你装给谁看呢?” 陆昀心头涌起杀意,几乎要压抑不住。可他还是死死忍着,换上一副虚伪的语气,低声道:“没有,只是突然牵扯到伤口……一时手滑。” 说罢,陆昀便要俯身去捡药罐,动作缓慢,仿佛牵动了背脊的鞭痕,眉眼间微微一抽。 苏惟安眼睛一转,阴阳怪气地说道:“医者仁心,要不我来帮你涂药吧?” 陆昀脸上闪过一丝冷色,很快掩去,婉言谢绝:“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苏惟安冷哼:“装不下去了吧。” 许景澄被吵得头痛,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你们两个先下去。” 玄二沉默半晌,却执意开口:“我不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苏惟安瞪着陆昀,最见不得他这副虚伪的模样。 许景澄看了陆昀的伤口一眼,心头微动,终究还是开口:“我找陆昀还有些事。” 苏惟安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临走时仍狠狠瞪了陆昀一眼。 待屋中只余二人,许景澄才开口:“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一点?” 陆昀缓缓走到他身前,单膝跪地,仰首凝视:“主人仁慈,一次次容忍我的逾矩,是属下得寸进尺。” 许景澄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偏偏他脸上正有鞭痕,手指一用力,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血液与皮肤都传来暖意。 “你是真觉得,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用的棋子了吗?” 本以为陆昀会低头服软,可他面色不改,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绝对比任何人都好用,比任何人都忠心。” 许景澄心口一堵。 按理说,陆昀如此表忠,他该心安才是,可偏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悦。 许景澄靠坐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陆昀依旧跪在地上,神情缄默。 脑海中却闪过方才陆昀跌入怀中时炙热的体温,许景澄忽然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因伤口发炎而发烧。 还好苏惟安这些年研制出不少药物,否则在这时代,一旦伤口发炎,性命堪忧。 许景澄叹了口气,语气冷淡:“演刚才那一出戏,是想让我心软,替你上药?” 陆昀坦然点头:“是。属下知道骗不过主人,只求主人垂怜。” 许景澄原本打算让他伏下,可想到陆昀满身的伤痕,便改口道:“把衣服脱了吧。” 陆昀毫不犹豫,伸手解开衣襟。外衣方才脱下,许景澄便看见里衫上大片血迹,早已与伤口粘连在一起。 陆昀手下动作飞快,似乎要强行撕开,许景澄按住了他:“想故意撕开伤口,让我心疼你?” 陆昀抬眼,毫不避讳:“是。” “过来,我给你脱。”许景澄无奈躺了一口气,哪生命来卖惨,实在着实可恶。 许景澄小心翼翼地将布料与皮肉一点点分开,眼前显露出陆昀健硕的身躯——肩背宽厚,胸腹紧实,肌肉线条宛如刀斧刻就。 可这副好身材,却布满了交错的鞭痕与淤斑,皮开肉绽处触目惊心,犹如在铁石上刻下的符箓。 许景澄取药,小心为陆昀清理伤口,每触及一处,陆昀肩背便微微颤抖,呼吸粗重。 “为什么让玄二阻止我提前动手?”许景澄淡声问。 陆昀忍痛,唇色发白,声音却低沉:“因为我想让主人知道我在刑部受苦……这样主人就会多怜惜我一分。” 许景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讽意:“刚才起身没站稳,是想要我抱你?” 陆昀呼吸急促,却仍然点头:“是。” 许景澄盯着他,忽然发现这素来沉稳的暗卫,耳根处竟飞快泛红。 他挑眉,缓缓开口:“陆昀,你害羞了。” 陆昀垂眸,不加掩饰:“是。我所有的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向主人敞开。” 许景澄心口微颤。那是他曾经定下的四条要求之一:在他面前,不允许有任何秘密。 “你心悦于我。” “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025问答 第26章 026奖励 房间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烛火摇曳,药香弥漫。 许景澄继续俯身为陆昀涂抹伤药,从肩背到腰侧,从手臂到小腿,几乎遍布全身的伤口都得到了温柔处理。 陆昀却浑身僵硬,一方面是主人指尖带来的触感,灼热到让他心神失控;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回答,让他心底生出前所未有的紧张。 主人会嫌弃我吗?可主人仍在替自己上药,甚至连最细小的伤口都未曾放过,这是不是说明…… 许景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我说过,你从头到脚都属于我,你的命,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记得吗?” 陆昀:“记得。” “所以下次,别拿我的东西来威胁我。” 陆昀声音低哑:“明白了。” 许景澄顿了顿,语气难明:“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你入局。换个法子,我也能让你拿下前三甲。你这身伤,不知会不会留下痕迹。” 陆昀闻言心头一震,几近激动,立刻开口:“我会去找苏惟安,他一定能让我身上不留一丝疤痕!” 许景澄挑眉:“这是要让你以色侍我,你真愿意?” 陆昀却摇头,眼神灼热而执拗:“我愿意。” 四肢的伤口都已上好药,剩下的,都是一些难以启齿的隐秘之处。 许景澄神色淡淡,却吐出两个字:“脱了吧。” 陆昀喉结滚动,眼神里交织着隐忍、期待、担忧与兴奋,低声道:“属下脏。” 许景澄语气依旧清冷:“你是我的。” 他的态度没有一丝暧昧,只是平静如常地在每一处伤痕上抹药、包扎。 即便看到陆昀因情绪而生的本能反应,他也熟视无睹,只是动作细致,不错过任何一处伤口。 陆昀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分不清这是惩罚还是恩赐。 终于,药敷完毕,纱布缠绕结实。 好好一个人,被包扎得像是裹着厚甲,样子滑稽。许景澄一时忍俊不禁,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陆昀换上干净衣物,面颊泛红。可这一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高热未退。 “好了,下去休息吧。”许景澄收起药瓶。 陆昀却抬头,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我可以就在书房休息吗?绝不会打扰主人。” 苦肉计这种低,可太好用了。 许景澄盯着他,忽然唇角一勾:“在这儿休息,我吻你一下,你选哪个?” 陆昀愣住,眼睛骤然瞪大,满脸不可置信。 许景澄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极浅的吻,几乎只是触碰,便瞬间分开。 “我帮你选个难得的奖励吧。” 陆昀彻底怔住,心跳失序、张口无言。 “好了,下去休息吧。什么时候养好伤,什么时候我允你贴身服侍。” 许景澄可不相信陆昀留在他的房间,能好好休息。 陆昀机械般起身,神情恍惚,如同被线牵着的木偶,缓缓退了出去。 书房再度安静,许景澄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唇角,眼神晦暗不明。 那一瞬间的触感,柔软而温热,竟令他心神一荡。 他低声喃喃:“及时行乐,不问将来……” —— 直到回到房中,陆昀依旧心口怦然,不敢相信方才一切皆是真实。 “难不成,方才是发热后的臆想?”他下意识抬手触唇,那一瞬的触感,比无数个孤夜里的痴梦更炽烈,更令人沉沦。 忽然,“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陆昀条件反射般握住案边的长剑,直到看清来人是苏惟安,才缓缓松手。 “你来做什么?”他低声问。 苏惟安冷笑:“若不是世子吩咐我送药,我会踏进你这屋?看你就觉得恶心。” 陆昀接过药汤,仰头两口饮尽。 许景澄曾言,伤好之日,便是重归身侧之时,他岂敢耽搁。 见他利落模样,苏惟安阴声冷语:“不装了?在世子面前故作可怜,你不就是怕自己脏得让人嫌弃?” 苏惟安向来厌恶陆昀。 当年二人同得许景澄栽培,他便瞧不惯陆昀那双眼,病态执念、恨不得将人整个人吞没。 而后苏惟安凭着极高医术天赋被送入仁和堂,得以知晓不少机密,更觉陆昀心思不轨。 光风霁月,才智无双的主人,岂容卑微小卒妄起觊觎? 陆昀不屑分辩,只需主人的信任足矣。 而且此刻心情正好,陆昀笑问:“苏大夫,你医术高明,有什么方子能让我伤口尽快痊愈?主人要我随侍左右,我必须快些好……唉,猛药伤身,主人又不许我受损,实在叫人苦恼。” 字字分明,是炫耀。 苏惟安气得面色铁青,咬牙道:“你这人真是——” “苏大夫若无要事,请勿叨扰。我还需静养。”陆昀淡淡抬手,语气疏冷。 苏惟安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虽说主人命他安心养伤,但殿试在即,陆昀只休了一日。 待热退神清,他拖着尚未复元的身子,仍至主人面前请教。 “主人,殿试我心中还有不安,恳请指点。” 许景澄一如,淡声道:“先说说,你对殿试如何打算。” 陆昀低声道:“因我们之故,陛下对春闱已有不满。此次殿试,题目或多由圣心亲拟,只需推测圣意所在,方能投其所好。” 许景澄摇头:“错了。并非因我们而怒,而是陛下早有不满,我们才借势入局。” 陆昀恍然,难怪主人曾言借三皇子抗大皇子并非长久之计。 “那主人以为,皇上会出何题?” 许景澄:你就如此信我?” “主人算无遗策。”陆昀答得笃定。 “纵观历来策问,不过五端:经义义理、制度政务、军国安边、灾异民生、史事借鉴。会试太重经意,寒门学子早有意见,可予排除。” 之前许景澄便暗中令心腹在坊间散播“会试题目失偏公允”的传言,正是为今日布下的局。 每次春闱都有各种流言,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许景澄并没有动用。 但如今皇帝已亲自下场审度,一切流言蜚语都会被纳入权衡。 “制度政务、灾异民生虽是你所长,然若设此题,必遭人从中作梗,圣心亦未必乐见。故而唯一可能——军国安边。” 他言至此,顿了片刻,神色沉稳:“接下来几日,我将为你细讲兵制更替、戍守方略、边疆局势与用兵利害。记牢,不可有误。” 陆昀心头一热,低首应声:“谨遵主人教诲。” 数日之间,许景澄亲自拈卷,口授兵法。陆昀虽出身卑微,却在军旅一道悟性极高,往往一提便通。 许景澄亦不由颔首:“没想到你在此处天分极佳,倒免了我许多费心。” 陆昀抬眸,眼中暗光闪动:“主人,明日便是殿试……” “嗯。”许景澄神色不动,低声道,“我在府中等你捷音。” 陆昀喉结滚动,欲言又止,低声唤道:“主人,我想——” 话未及尽,许景澄已伸手,猛然将他扯入怀中。 剑拔弩张的气息间,一个浅浅的吻落下,随即轻咬其下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 “明天你毕竟要面圣,我还是轻点吧。” 第27章 027状元 不到卯时,所有贡生便已齐聚殿中,屏息而坐。片刻后,读卷大臣高声宣读皇帝御题: “边疆多虞,岁岁调兵不息。若欲久安,宜守宜攻?其策安在?”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贡生大多是饱读诗书之士,长于章句,却少谙兵事,最怕此等关乎军国大略的题目,一时间心神惶惶。 陆昀心口一震,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景澄曾亲自点拨过的要义。那时的言辞至今仍在耳边回响,犹如醍醐灌顶,让他恍若一瞬之间拨开云雾,见到光明。 顾昱脑海满是许景澄在书房、在庭院、在城外东山亭内为了分析天下局势的模样。 “朝内上下,多以为皇上无非欲以姑息求安,实则软弱可欺……然近年边疆不靖,寇患频仍,朝内文臣当道,因循守旧。以陛下之品性,早就心怀不满。顾昱八年官拜二品,便足以证明……” “顾昱回京,看似是内阁的决策,本质上还是因国库匮乏、军饷不足。” “是故,策论之道,不独言主战,还须兼陈养兵之法。若无粮草支持,再强之兵亦难以持久。宜行屯田戍边,兼收养兵与安民之效;再加以先前所倡阶梯税制,以宽民力、厚国用,则兵饷自足。如此,则主战之策可行,状元之名,入尔囊中。” 许景澄曾点评御敌之策道:“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可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必亡。” 陆昀如有神助:“臣以为,边疆之安,不在姑息求全。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惟持重兵以为屏蔽,方能止戈而保和……” 许景澄:“粮草向来是兵家第一桎梏。” 陆昀:“臣窃谓,兵以食为命。设屯田于边境,则戍卒耕而得食,军饷不绝,军心乃固。既足士卒之需,又可减中原之调度,是以国用宽裕,民力得休……” 许景澄:“边疆多小规模作战,不必硬拼,要善用游击。兵有田在,不忧粮草,自可持久。” 陆昀凝思片刻,笔下成文:“边境征战,非若□□,往往寇来如风。是故,当避其实而击其虚,或断其辎重,或扰其归路,使敌人疲惫不安,不战而退。加以屯田自给,粮草有源,则能长久相持而不败……” 许景澄:“边事不止是打仗,还要会拉拢、分化,才能不战屈人。” 陆昀遂作结:“臣以为,御边之道,不独在刀兵。善用纵横,远交近攻,或联远制近,或离间敌营,俾其内自瓦解。内修武备,外施权谋,则寇不敢犯,国祚方能久安……” 花费大半时辰,陆昀已将答卷写得满满当当,最后一字落定,便开始誊抄誊清。 —— 许怀湛同样伏案于席,见到题目时已觉心头发紧。 哪怕顾昱平日指点,但论对军策的通达,终究尚欠。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素来忌惮顾昱,故答卷中刻意回避军国,转而多言“国富则民强,民强则兵勇”,以求自保。 奉天殿中,百贡士皆屏息凝神,案几上笔声簌簌。 陆昀望着自己誊抄完毕的卷子,心中笃定:世间有谁比得上许景澄的远见? 时间一到,贡生们纷纷交卷,卷宗由礼部官员送交誊录官再誊写一遍。之后众人被带往偏殿歇息。 殿外已然隐隐成群,三五成对结伴低声议论。 虽尚未入仕,然群党之势已初现。 陆昀身边,也尽是熟面孔,低声交谈。 考生这边暂得安歇,考官那边却无片刻闲暇。 此番皇帝李延熙亲自下旨,要当日定名。翰林院连夜增派誊录官誊抄卷宗,务求无讹。 “把试卷呈上来,朕要亲自一阅。”李延熙手抚御案,眉眼冷峻,“边疆不稳,素是朕心头大患,且看今科可有可用之才。” 贡生凡若干人,以往惯例,主考官与大学士先拟定名次,仅将数份最上乘者呈御览,由圣上裁定一甲。 可此处春闱,李延熙早已流露对科举积弊之不满。主考官翰林学士王继心中战栗,再不敢徇私。 李延熙翻阅试卷的速度极快,眼光如电,几乎不曾停顿。大多数卷宗刚翻几页,便被弃在案侧,只有少数几篇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等空言,不值一阅。尔等再细审,莫有遗漏。” 而几份自堆中拣出的卷宗,李延熙则稍加停留。 贡士虽多才学,但大多年纪轻浅,论及边防军务,不免纸上谈兵,空有议论而少实策。 直到李延熙翻到那篇开首“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才略有兴味。 愈读愈觉高屋建瓴,又兼切实可行。李延熙面色虽未动,却已将其与另外数份“勉强可观”的文章一并置于案侧。 “这几份卷子尚可,送去拟定名次。” 王德海躬身领命,将卷宗递与主考官王继及几位翰林大学士。 几人揣摩不透圣意,只能仔细斟酌。能居此位,学识皆非凡庸,优劣立见分晓。 “此卷议论明快,言辞犀利。” “然其主张主战,恐伤财力。” “但其中‘若以强兵御侮’一语,实切边情,极合圣心。” “更有屯田戍边之策,非徒空谈,亦见条理。” 几位大学士皆频频点头,王继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盼此卷并非出自陆昀之手。 虽说由他们商定次序,但一甲三名素来由皇帝钦点。 卷宗排序既出,又重新呈回御案。 李延熙快速扫视一番后,便开口道:“既然名次已定,那便宣人放榜。” 午后钟鸣三声,奉天殿前早已人潮涌动。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声震长空:“一甲进士及第三名,探花——刘珩!” 人群内外掌声与惊叹声交织,那少年满面通红,几乎不敢抬头。 “二名,榜眼——张橫之!” 又是一阵轰然,目光纷纷投向那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终于,最为瞩目的名字落下:“一甲第一名,状元——陆昀!” 殿前寂然,随即喧腾而起。 无数双眼都投向那年轻的身影。 陆昀一袭青衫,身姿笔直如松,肩背舒展,举止沉稳。 陆昀神情淡定,手指微紧,不疾不徐地向殿内行礼。 而许怀湛,则被唱作二甲进士。他面色恭敬从容,心中却隐隐生出几分好奇:不知怎样的文章,竟能得皇帝如此青眼。 更令他疑惑的,是许景澄如何将一个出身书童的陆昀,调教得气质锋锐、才华不逊顾昱。 主考官王继立于殿阶下,脸色沉重。 他本意推举的几人,皆是自己门生旧交,若无陆昀与许景澄横空而入,此番状元理应在他手中。 虽然殿试卷宗未曾示人,但“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的断语,很快在士林间传开。 有人暗暗揣测:李延熙此举,是否意味着要在军政之上有所作为?是否要重新启用武将、倚重边防?又或仅是借年轻人之笔,敲打朝臣? 一时间,满朝皆在揣摩圣心,不敢轻易言语。 有人忧心军费空虚,有人却心生期待。 朝局暗潮,愈加汹涌。 奉天殿前,鸿胪寺方才唱完名次,群臣尚在议论不休。御座之上,皇帝李延熙神色不动,低声一句,随侍的司礼监太监立刻应声而出,高声宣读: “新科状元陆昀,准今夜游街,以示恩荣!” 状元游街虽是惯例,但多在数日之后,如今当场颁旨,实属罕见。 唯一的解释便是简在圣心。 礼部官员立刻上前应声,仪仗礼服早已齐整,只等今夜启用。 陆昀自班列中出,俯身叩首,高声谢恩。 谢恩毕,陆昀随礼部官员引导,自班列中退下。行至丹墀,正好自武官所立的班列前经过。 顾昱立于其中,一身戎装,佩刀而立,眉目如刃,气势森冷。 二人擦肩之际,并未言语,唯有目光短暂交错。 第28章 028病 陆昀在侧殿中,由礼部官员亲自监视,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状元服。 大红蟒袍,金玉束带,簪花花翎,大红彩花,映衬得他身姿修长挺拔。 虽前些时日在诏狱中受的伤尚未痊愈,气色略显苍白,却更衬得眉目凌厉,唇线冷峭。那双眼眸清澈明亮,举手投足间自有逼人的锋锐。 唱榜时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陆状元”的名头几乎人尽皆知。百姓既好奇,又惊叹,更有人赌咒发誓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出身低微却折桂的少年。 傍晚,宫门大开。鸿胪寺官员率仪仗开道,檀鞍锦辔,鼓乐齐鸣。陆昀端坐高头大马上,神色沉稳,红袍映照面容,风姿坚毅。 沿途灯火辉煌,街巷拥挤,数千百姓早已候在两侧。 有人高声呼喊:“陆状元!陆状元!” 孩童拍手追随,兴奋叫嚷:“状元爷骑大马了!” 楼阁女子掀帘远望,笑声连连:“好一个俊俏状元郎!” 呼喝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街道仿佛要被震碎。 有人挤在人群里低声议论:“听说他原是侯府书童?这也能中状元?” 另一人摇头感叹:“莫管出身如何,如今可是圣上亲点的状元。” 鼓角喧天,仪仗耀目,京城今夜唯他一人,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陆昀来到许府门前,却并未进门。 隔壁新置的宅邸早已焕然一新,门楣之上,“陆府”二字朱漆鲜亮。那是许景澄亲手安排的归所。 耳边似仍回荡着那日的话语:“倘若你今日能折桂,我便将隔壁屋子送你。挂着陆府,把你风风光光接回来。别推辞,你日后是天子门生,总不能日日挤在我这。” 陆昀抬首望着匾额,心中却无半点喜意。 若可选择,他只愿推开的是许府的大门。 府中早有门房、小厮整肃候立,自然也是许景澄的安排。 陆昀下马,便有小厮捧着沉甸甸的荷包,递与上前贺喜的官员;另有小厮大声吆喝,将红纸裹好的铜钱撒向人群:“来来来,诸位都有,莫要争抢!” 围观的人太多,呼喝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院门都挤塌。陆昀被簇拥得无路可走,只得先随礼部官员入了陆府。 厅中灯火辉煌,宾客络绎,门房早已备下茶点酒食,热闹如市。外头人群仍在推挤,高喊“陆状元”“天子门生”,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陆昀心口却并不平静。他明白,眼前这座府邸、这场喧嚣,都是许景澄替他谋划的光鲜。 好不容易,将所有道贺者一一送走,府中已是夜深。 陆昀本欲快些脱下繁复的礼服与胸前的大红彩花,可抬眼望着那鲜艳的色泽,心底忽生别意。 两府毗邻,仅隔一墙。对他而言,不过翻身之事。 人影一掠,他已落入许府庭院。暗卫刀光一闪,几乎同时逼至。 “是我。”陆昀低声道。 玄四收势,冷声问:“为何不走正门?” “门前人多,惹人非议。我须去见主人复命,你派人守住庭院,不许外人靠近。” “主人说过,你已不是暗卫,无权调度。” 陆昀目光一沉,唇畔勾冷笑:“那主人也曾说过,夜里,允许我守着他?” 玄四一滞,沉默良久,终低声应道:“知道了。” 刚一入后院,便看见主屋灯火犹亮。陆昀心中骤热,疾步上前,轻轻叩门。 “主人,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慵懒低语:“状元郎,深夜叩门,于礼不合啊。” 陆昀低声应道:“我不是状元,我只是主人的玄一。” 后院静谧,虫声唧唧,风吹竹影,簌簌如耳语。 “进来吧。” 推门而入,只见许景澄仅着中衣,随意倚坐榻上,衣襟微乱,似乎已准备睡下。 “大半夜来寻我,还有何事?” 陆昀喉结滚动,心头似有火焰燃烧:“主人,我……已是状元。” 许景澄抬眸,唇角含笑,语气却冷淡:“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他素来不掩心底的恶趣味,更不掩那偏执的试探。哪怕陆昀已经无数次证明自己,但他也要再一次试探。 陆昀立于榻前,见他仰首望己,忽然单膝跪下,眼神执拗而炽烈:“主人,你曾应允我,若我折桂为魁,便将‘牵丝引’赐予我。” 许景澄凝视着陆昀,目光幽深如夜色,不带半点笑意,良久才轻声开口:“陆昀,你真愿意吗?以你的才智,即便不依靠我,也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权势美人,应有尽有。但若服下‘牵丝引’,你的命、你的心,乃至举手投足,皆不再自由。你的一生,都只属于我。” “主人,我明白,我也愿意……” “陆昀,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从不相信喜欢,也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即便你服下牵丝引,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许景澄的语气冷漠至极,像是冰水浇下。可陆昀却心中雀跃,眼底反倒愈加明亮。 “圣人云:观其行,不观其言。无论如何,主人便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许景澄叹息,眉心微蹙:“陆昀,你真的有病。” “主人,我的确有病,所以还请主人赐药。”陆昀伸出手,握住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下。 许景澄静静凝视他片刻,从枕下取出一只黝黑小药罐,丢在他掌心:“药在这里。” 陆昀几乎不带犹豫,夺过药罐,将其中的药丸一口吞下。 许景澄看着他的动作,胸口骤然一紧,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几分,低声咒骂:“还病得不轻。” 陆昀却笑得灿烂,暗卫的冷峻、状元的锋芒尽数消散,只余近乎痴傻的满足。 许景澄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大红蟒袍、花翎彩带,胸前一朵大红彩花衬着少年轮廓,眉眼锋锐,神情清峻。 烛火下,他一身赤红,竟然穿出几分艳丽。 “这么急着来见我,连衣服都没换?还是说,这是陆状元的嫁衣,迫不及待想给我看看。” 一句话,陆昀瞬间面红耳赤,喉头发紧,没想到心思又被当面揭破。 “那主人喜欢吗?” 许景澄点头,唇角带笑:“谁会不喜欢呢?状元郎才高八斗、貌赛潘安。满京城的百姓皆在街头高呼你的名字,甚至有人向你抛绣球。只怕再过几日,圣上赐官,便会有世家公卿争相送女上门。” 陆昀听得心口发热,只当这是关心,反而更欣喜,心念翻涌:主人连那些街头女子的言语都知晓,定是在意自己。 自己必须再主动一些。 陆昀忽地握住许景澄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低声道:“旁人怎及得上主人?若主人喜欢红衣,我日日为你穿着。” 许景澄眯眼,冷笑:人果然得寸进尺,才吞下牵丝引,便敢反过来挑衅。 他猛地扯住陆昀衣襟:“不准动。” 二人气息贴近,陆昀僵直身体,仿佛雕像,屏息凝神。鼻尖萦绕着主人气息,正要沉溺,却听冷声传来:“去洗干净了再回来,一整天的臭汗,熏得我厌烦。” 陆昀应声,心底却仍激荡,转身去了暖房。再回来时,许景澄已躺下,眼眸半阖。 “主人,时间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休息。” “我让你沐浴,是为了让你回去睡的?过来,躺下。”许景澄连眼睛都未睁,只拍了拍身侧,空出的地方足够容纳一人。 陆昀彻底乱了心神,手足僵硬,仍一步步走到床边,轻轻掀开锦被,动作小心,生怕惊扰。 “陆昀,有些东西只能我主动给你,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陆昀低声应道,对他而言,能与主人同榻而眠,本身就是至高的赏赐。 许景澄缓声:“往后,只有你我二人时,我允许你称呼我的名字。” 陆昀屏住呼吸,鼓起勇气,低声唤道:“景澄……” 许景澄唇角微弯,闭眼不语。 “明日清早自己回房,吏部还有一堆事务。若你惊扰了我,以后夜里就别想再来了。” 陆昀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几乎无法平息:“我明白了。” ? 第29章 029局势 陆昀不仅中了状元,还被皇帝破格封为庶吉士。 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状元都有这样的殊荣。 这代表着圣上对他才学的肯定,是极少数人才能得到的宠信。 自此之后,陆昀的日子变得极为规律。 清晨随钟鼓声入直翰林,踏着青石长廊,衣襟拂过朱漆门扉。 先随同众人听讲经史,再在堂中抄录典籍,习作诏令。 午后若奉召,便随侍讲入殿,立于丹墀之下,恭听圣问。 偶尔也会被点名试答,字字斟酌,不敢有丝毫失礼。 夜深人静,陆昀还得挑灯,抄写史书,研习策论……想要提前散馆,唯有勤勉。 庶吉士虽不算实官,却日日近御,言行举止,都被人看在眼里。 荣宠之盛,让满朝文武都暗暗侧目。 只不过,陆昀挑灯夜读的房间,并非最近被媒人踏破的陆府,而是隔壁许府书房。 一开始,陆昀的借口是——“主人书房里的书更多,找起来方便。” 后来,陆昀干脆把自己常看的书,全都堆在软榻上,高高一摞。 颇有占地为王的架势与野心。 再然后,趁着某次许景澄心情极好,陆昀顺势讨了一个“能在许公子书房里读书做事”的恩赐。 于是,书房里便多出了一张书桌,与许景澄遥遥相对,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彼此。 今日从翰林院回来,陆昀照例翻墙,熟门熟路地进了许景澄的书房。 “今日,说媒的人都到我这儿来了。”许景澄随意指了指一旁案上,庚帖与仕女画像堆得小山一般。 陆昀立刻走过去,低声道:“这事可怨不得我,我早就说过,直接对外宣称我入赘侯府,主人又不允诺。” 虽然庶吉士并无实官在身,但谁都清楚,这意味着圣眷。 待到散馆之后,必能授予清贵之职,或修撰、或侍讲,日渐累功,青云直上,甚至有望入阁拜相,位极人臣。 再加上状元游街那夜,陆昀风姿卓然,玉树临风,意气如虹,不知收拢了多少倾慕目光。 谁人不知陆状元“风华绝代、芝兰玉树、明眸皓齿、冠绝一时”? 是以,说媒之人络绎不绝。 “别以为我不知你那点心思……我与顾昱的婚约,多少人都在盯着。” 许景澄此番入局,虽成功搅了浑水,让自己在朝堂多了几分话语权,但同样也令不少人心生忌惮。 原本安排昭安侯府与顾昱联姻,本意是彼此牵制、离间,如今却反成隐忧。 万一许景澄与顾昱暗中联手,那便是两枚不受掌控的棋子,甚至还有可能搅动朝局,颠覆既定格局。 所以,有心之人一直按兵不动,只等许景澄与顾昱露出破绽,立刻借势落井下石。 听到顾昱的名字,陆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许景澄知他是故意吃醋,演给自己看,却仍旧握住陆昀的手,低声道:“今日这身衣服,很好看。” 陆昀依旧是一身大红。自状元游街之后,他几乎日日换上红衣,自从被许景澄夸过“极衬”之后,更是有意多做了几套。 许景澄忽地伸手,将他按在案边,低头覆上唇,动作克制而强势,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陆昀指尖微蜷,却未曾反抗,只是顺从抬首,呼吸渐重,却始终忍着不越雷池 “好了,说说最近朝中的动向吧。” 陆昀既已入仕,许景澄便要充分利用。 军中,有昭安侯许鸿庭的旧部人脉;民间,有许景澄自建的情报暗网。唯独在朝廷之上,尤其是文臣内部,他素来眼盲。 陆昀虽只是庶吉士,却在翰林与圣上身边伺奉,耳闻目睹的消息,往往是外人难及之秘。 这些消息,落到许景澄手中,便是绝佳的筹码。 “最近大皇子一派几无动静……但我翻看了一下名册,许多投靠他的人,皆被派去了边远州县,担任知县、州同之职。” 许景澄站在舆图前,观察着这些进士的任职之地:“看来他们还是有几分眼色。别小瞧这些地方,大多是粮草转运、行军必经之路。无论是想要争夺,还是暗中使绊,皆可在此下手。” 陆昀:“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景澄可以什么想法?” 陆昀看着许景澄运筹帷幄的样子,眼神中全是爱慕与崇拜。 许景澄凝视舆图,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了几分盘算。粮草转运,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早做布局。“眼下倒也不用忧心。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毕竟春闱一事,大皇子动用许多,却一无所获,还被圣上不动声色地敲打警告,想必这段时日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许景澄收回视线,神色微冷:“接下来,恐怕该轮到三皇子出手了。” 攻守之势,已然易位。 陆昀点头:“的确。殿试之后,不少人都猜到了皇上的心思,本以为他年岁已高,不愿再启刀兵……谁曾料到,他竟仍对边疆战事如此上心。” 许景澄冷声道:“他本就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若非如此,这些年又怎会一心推行新政?君王所求,无非是青史留名。既不能开国称帝,那便要做中兴之主。功业之中,何事能比得上开疆辟土?况且人越老越固执,以往因国库空虚,他才将心力放在内治,如今有了屯田策,朝中多少人已然心动。” “右都督萧怀远,已经上书皇上,着手推行屯田制了。万一他得势,恐怕会对侯爷不利。” 大皇子出自皇后,既长且嫡,虽才具不足,却仍有大批文臣愿意投向他。 三皇子之母则是右都督萧怀远的亲妹,母家乃是开国功勋,可谓武勋世家的首选。 因此,这二人是当下最被看好的储位人选。 不过萧怀远和昭安侯许鸿庭向来不对付,这也是许鸿庭失去兵权的一大原因。 许景澄:“放心。屯田制自古有之,若真有奇效,怎会到今日才被提起?你能用好,顾昱能用好,甚至寻常文臣亦能用好,可唯独皇帝与右都督不行。军户世袭早已名存实亡,大曜卫所多以钱粮代役,屯田久荒。皇帝纵然心动,也不可能不顾及武勋,而右都督萧怀远,正是武勋代表。” “让他去负责屯田,不是老鼠掉进油缸,便是与自己的同僚、下属结怨。你看萧怀远,可有那等魄力与手腕么?” 陆昀恭声道:“受教。需要我做什么吗?” 许景澄摇头:“不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韬光养晦。你不过一介庶吉士,说什么都不算数。” “那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谁说的?有人不愿三皇子得势。你猜是谁?” 陆昀思考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名字:“顾昱。” 若说萧怀远是开国武勋,那么顾昱便是新贵武将,二者素来势如水火。 许景澄也曾以为,自己与顾昱的婚事,背后是三皇子推手。 “景澄已经与顾昱……商量过此事了?” 许景澄淡淡摇头:“没有也不必。机会已送到他面前,以他的才智,绝不会错过。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陆昀听见他并未与顾昱联络,心头暗自欢喜;可转瞬又因他对顾昱的了解与信任而心口发紧。 既有庆幸,又有酸涩,几欲将这种情绪压下,却愈发汹涌。 终究忍不住,陆昀一把抱住许景澄,低声喘息着,送上了自己的吻。 许景澄却不会由着他,亲吻之余,猛地咬住他的唇,留下血痕。 陆昀吃痛,却反而眼神更亮。 许景澄冷哼:“怎么,还学会咬人了?像条狗一样。” 陆昀低声笑道:“我本就是主人的一条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029局势 第30章 030反应 顾府内,顾昱正与幕僚商议。 “萧怀远已经开始行动了,他知道李延熙对屯田策心动了,想要把整件事抓在手中。” 屯田涉及户籍、土地、军饷、税收,每一个环节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顾昱抬眸,语气冷厉:“我说了,在京城叫我提督。” 称呼顾昱为“将军”的,多半是铁河军旧部;但在京中,这一声“将军”太过敏感,极易惹人非议。 “我们什么都不要做。萧怀远可是武勋表率,你觉得朝廷上哪些酸朽文臣会允许他一家做大?就让他们狗咬狗吧,屯田虽是良策,但想要推行开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与许景澄的判断如出一辙:政策的成败,从不在于是否正确、是否利民,而在于推行者能否驾驭利益冲突。 顾昱继续道:“不过,也不妨添一把火。去找人上书,请求严禁军户以钱粮代役,必须亲自下田耕种。既然说是屯田,就当以耕代训。我倒要看看,这些军户能撑到几时。” 幕僚点头,心中暗叹。 大曜军户早已数代不耕,既无农具耕牛,又无耕作经验,如今强行下田,定是怨声四起。 “那铁河军是否也要一并推行?” “不用。”顾昱摇头,“先静观其变,听皇帝安排。若我们另起炉灶,他必然察觉其中端倪。此刻多事之秋,还是静观其变。” 幕僚沉吟片刻,又开口:“属下还有一事,再过四个月,便是昭安侯世子的加冠礼。您与世子的婚约……” 一想到许景澄那深不可测的心思,顾昱心头便微微发闷。他自认城府已够深沉,但对方总是看不透。 “再等等。”顾昱冷声道,“我不信他真会乖乖奉旨成婚。让我看看,他还会出什么招。” 正说着,有下人禀报:“提督,许二公子来访。” “带进来吧。”顾昱面色如常。 幕僚心领神会,连忙起身:“属下先退下。” 许怀湛推门而入,举止熟络。半年以来,他来提督府不知多少次,早已熟门熟路。 “虞衡司的差事结束了?”顾昱脸上带着自然的笑。 “虞衡司本就没多少事,再说工部的人也排挤我这个侯府二公子,我点个卯便算交差。实在无聊,就过来找你了。”许怀湛大咧咧地在顾昱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自从回京后,许景澄不久便搬离侯府,兄弟二人因那句“批命不祥”,相见寥寥。 父母之外,许怀湛见得最多的,便是顾昱。 尤其在知道顾昱正是当年江南救治自己的男子后,两人关系更近,心底也滋生了几分微妙的情愫。 “我就不该去考什么科举,安安心心做个纨绔子弟多好。”许怀湛抱怨道,“每日点卯,就要了我的命。” 顾昱看着他,笑中带着无奈与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你也得为侯府的未来考虑。哪怕是个清闲职分,至少能保全名声,也能保证家业传承。” 许怀湛眨了眨眼:“话说回来,我哥的身体真有那么差吗?我瞧他简直无所不能,有他在,侯府就够了。” 顾昱沉默不语。 因为他也曾怀疑许景澄是假病,一个心思深沉之人,装病掩锋再正常不过。 为此,他暗中查过许景澄的脉案,翻过太医院档册,甚至请自己信得过的大夫进侯府诊察—— 结论无一例外,都是天生亏虚,短命之相。 纵使小心调养,也难活至而立,若过度耗神,更会折损寿数。 朝堂上下,能令他真正忌惮的对手少之又少,而许景澄偏偏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处,顾昱心中竟生出几分惋惜。 天下英才,除我外,当属许景澄! “世子体弱,乃是人尽皆知之事。”顾昱语气低沉,“所以,怀湛,你还是要担起责任才行。” 许怀湛心头一震,下意识想到:若有一日许景澄不在,他与顾昱会如何发展。 念头一出,自己都觉得不堪。只要自己兄长与顾昱的婚约一日尚在,他便绝不能越界。 见许怀湛愣神,顾昱说道:“今日你来找我做什么?” “给你送钱来了啊。这半年你帮我购置铺面、联系匠人,说好分你四成利,我可不会赖账。”许怀湛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 “给,这是五万两银票,你好好收好。”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顾昱笑着将银票收了起来,他当然很清楚许怀湛在京城中的生意,白糖、琉璃、香料可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仅仅半年的时间,还要应付科考,也能赚到十万两白银,说是奇才也不未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赚钱的门路。 这昭安侯府两个嫡子,还真是各有千秋。 即便这几年边境相对安稳,大曜每年的军费也要三百万两以上,几近占了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 况且卫所制逐渐废弛,军士全赖朝廷发饷,贪墨横行,军饷高居不下,已然动摇国本。 这五万两,也不过勉强能解铁河军的燃眉之急。 许怀湛拍了拍顾昱的肩膀:“放心吧,我还有许多赚钱的法子。只要你我合作,必能源源不断地添银。” 顾昱觉得好笑,却也无奈:“好好好,那铁河军以后可就要靠你养了。” —— “主人,果然如您所料,这几日朝堂上因屯田制与卫所之事,已经吵翻了天。” 陆昀下朝后,身着朝服便“潜入”许府。 只因前些日子许景澄随口说过一句:“真想看看你穿着朝服上朝的模样。” 作为庶吉士,陆昀身着鹭羽补服,玉带加身,黑靴束袍,俊朗非常,眉目清峭,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看着陆昀在以色侍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许景澄只觉分外顺眼,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的软榻上:“上朝累了吧,先吃些东西垫一垫。” 陆昀已不似初时那般青涩,不会因许景澄的碰触而手足无措,只是心跳依旧难以克制。 “萧怀远若真要重整卫所、推行屯田,必先要重新整理军籍档案。可卫所早已名存实亡,军户、田地、产量,就没有一个数据是真实。” 许景澄冷笑:“这并不意外。虚报军户、贪墨军饷、层层克扣,已成官场积习。为减偷瞒粮税,还故意虚报产量。户部和吏部可是吃军户的大头。” “的确如此。因这件事,户部、吏部与萧怀远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陆昀学着朝中情景,说到关键处还学了几句声音,逗得许景澄忍俊不禁。 “想要推行屯田,谈何容易?土地、户籍、农具、种子,缺一不可。萧怀远可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肯定还有别的计划。” 陆昀望着许景澄,差点失神:“那屯田制还能推行吗?” 许景澄揽着陆昀,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他向来喜欢强者的依偎——越强越好。 “怎么?担心屯田制行不通,影响你的仕途?” 毕竟陆昀因军策,尤其是屯田之说,才博得圣上青眼。若屯田不可行,难免会失了圣心。 陆昀低声喃喃:“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自己再无凭仗之处,主人会不要我。” 许景澄眸色一暗,陆昀已主动送上自己的吻。他早已摸清,许景澄最喜自己的示弱。 果然许景澄顺着他的唇一路向下,至下颌、颈侧、锁骨…… 起初还算收敛,毕竟陆昀每日要上朝、要应对宾客往来;可到了衣衫可掩之处,便不再克制,狠狠咬下。 陆昀闷哼一声,喉间溢出呻吟。 许景澄看着他□□难耐的模样,心中涌出要将人彻底吞没的冲动。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可不想死在男人身上。 “忍得住吗?要不要我帮你?”许景澄笑着挑弄。 陆昀眼中布满血丝,却仍勉力点头:“主人,您继续说。” “想要得人重视,只需要你,能他人所不能。” 说着,他取出早已拟好的奏议,递与陆昀。 陆昀纵然心中火焚,也强压欲念,仔细展开。 “主人是要我将此策献与圣上?” 许景澄抬手抚上他眼角,轻声道:“怎么,怕招人忌恨,成为箭靶?” 陆昀摇了摇头。 许景澄:“皇帝破例封你为庶吉士,本就是逆常。户部、吏部那些老东西岂会容你顺利散馆?没有理由,圣上也不会为你出头。与其守株待兔,我更喜欢主动造势。” “只是,属下恐怕数月都不能伴在主人身边……”陆昀心中更在意分离,而非奏折本身。 “陆昀,我不是询问你的意见。” “属下明白。” 许景澄心满意足,忽然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你不是还有一身备用朝服么?” “嗯。” “那今晚,便穿着这一身,陪我玩玩。” 陆昀屏住呼吸,唇角微颤:“属下……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