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卯时,所有贡生便已齐聚殿中,屏息而坐。片刻后,读卷大臣高声宣读皇帝御题:
“边疆多虞,岁岁调兵不息。若欲久安,宜守宜攻?其策安在?”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贡生大多是饱读诗书之士,长于章句,却少谙兵事,最怕此等关乎军国大略的题目,一时间心神惶惶。
陆昀心口一震,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景澄曾亲自点拨过的要义。那时的言辞至今仍在耳边回响,犹如醍醐灌顶,让他恍若一瞬之间拨开云雾,见到光明。
顾昱脑海满是许景澄在书房、在庭院、在城外东山亭内为了分析天下局势的模样。
“朝内上下,多以为皇上无非欲以姑息求安,实则软弱可欺……然近年边疆不靖,寇患频仍,朝内文臣当道,因循守旧。以陛下之品性,早就心怀不满。顾昱八年官拜二品,便足以证明……”
“顾昱回京,看似是内阁的决策,本质上还是因国库匮乏、军饷不足。”
“是故,策论之道,不独言主战,还须兼陈养兵之法。若无粮草支持,再强之兵亦难以持久。宜行屯田戍边,兼收养兵与安民之效;再加以先前所倡阶梯税制,以宽民力、厚国用,则兵饷自足。如此,则主战之策可行,状元之名,入尔囊中。”
许景澄曾点评御敌之策道:“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可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必亡。”
陆昀如有神助:“臣以为,边疆之安,不在姑息求全。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惟持重兵以为屏蔽,方能止戈而保和……”
许景澄:“粮草向来是兵家第一桎梏。”
陆昀:“臣窃谓,兵以食为命。设屯田于边境,则戍卒耕而得食,军饷不绝,军心乃固。既足士卒之需,又可减中原之调度,是以国用宽裕,民力得休……”
许景澄:“边疆多小规模作战,不必硬拼,要善用游击。兵有田在,不忧粮草,自可持久。”
陆昀凝思片刻,笔下成文:“边境征战,非若□□,往往寇来如风。是故,当避其实而击其虚,或断其辎重,或扰其归路,使敌人疲惫不安,不战而退。加以屯田自给,粮草有源,则能长久相持而不败……”
许景澄:“边事不止是打仗,还要会拉拢、分化,才能不战屈人。”
陆昀遂作结:“臣以为,御边之道,不独在刀兵。善用纵横,远交近攻,或联远制近,或离间敌营,俾其内自瓦解。内修武备,外施权谋,则寇不敢犯,国祚方能久安……”
花费大半时辰,陆昀已将答卷写得满满当当,最后一字落定,便开始誊抄誊清。
——
许怀湛同样伏案于席,见到题目时已觉心头发紧。
哪怕顾昱平日指点,但论对军策的通达,终究尚欠。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素来忌惮顾昱,故答卷中刻意回避军国,转而多言“国富则民强,民强则兵勇”,以求自保。
奉天殿中,百贡士皆屏息凝神,案几上笔声簌簌。
陆昀望着自己誊抄完毕的卷子,心中笃定:世间有谁比得上许景澄的远见?
时间一到,贡生们纷纷交卷,卷宗由礼部官员送交誊录官再誊写一遍。之后众人被带往偏殿歇息。
殿外已然隐隐成群,三五成对结伴低声议论。
虽尚未入仕,然群党之势已初现。
陆昀身边,也尽是熟面孔,低声交谈。
考生这边暂得安歇,考官那边却无片刻闲暇。
此番皇帝李延熙亲自下旨,要当日定名。翰林院连夜增派誊录官誊抄卷宗,务求无讹。
“把试卷呈上来,朕要亲自一阅。”李延熙手抚御案,眉眼冷峻,“边疆不稳,素是朕心头大患,且看今科可有可用之才。”
贡生凡若干人,以往惯例,主考官与大学士先拟定名次,仅将数份最上乘者呈御览,由圣上裁定一甲。
可此处春闱,李延熙早已流露对科举积弊之不满。主考官翰林学士王继心中战栗,再不敢徇私。
李延熙翻阅试卷的速度极快,眼光如电,几乎不曾停顿。大多数卷宗刚翻几页,便被弃在案侧,只有少数几篇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等空言,不值一阅。尔等再细审,莫有遗漏。”
而几份自堆中拣出的卷宗,李延熙则稍加停留。
贡士虽多才学,但大多年纪轻浅,论及边防军务,不免纸上谈兵,空有议论而少实策。
直到李延熙翻到那篇开首“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才略有兴味。
愈读愈觉高屋建瓴,又兼切实可行。李延熙面色虽未动,却已将其与另外数份“勉强可观”的文章一并置于案侧。
“这几份卷子尚可,送去拟定名次。”
王德海躬身领命,将卷宗递与主考官王继及几位翰林大学士。
几人揣摩不透圣意,只能仔细斟酌。能居此位,学识皆非凡庸,优劣立见分晓。
“此卷议论明快,言辞犀利。”
“然其主张主战,恐伤财力。”
“但其中‘若以强兵御侮’一语,实切边情,极合圣心。”
“更有屯田戍边之策,非徒空谈,亦见条理。”
几位大学士皆频频点头,王继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盼此卷并非出自陆昀之手。
虽说由他们商定次序,但一甲三名素来由皇帝钦点。
卷宗排序既出,又重新呈回御案。
李延熙快速扫视一番后,便开口道:“既然名次已定,那便宣人放榜。”
午后钟鸣三声,奉天殿前早已人潮涌动。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声震长空:“一甲进士及第三名,探花——刘珩!”
人群内外掌声与惊叹声交织,那少年满面通红,几乎不敢抬头。
“二名,榜眼——张橫之!”
又是一阵轰然,目光纷纷投向那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终于,最为瞩目的名字落下:“一甲第一名,状元——陆昀!”
殿前寂然,随即喧腾而起。
无数双眼都投向那年轻的身影。
陆昀一袭青衫,身姿笔直如松,肩背舒展,举止沉稳。
陆昀神情淡定,手指微紧,不疾不徐地向殿内行礼。
而许怀湛,则被唱作二甲进士。他面色恭敬从容,心中却隐隐生出几分好奇:不知怎样的文章,竟能得皇帝如此青眼。
更令他疑惑的,是许景澄如何将一个出身书童的陆昀,调教得气质锋锐、才华不逊顾昱。
主考官王继立于殿阶下,脸色沉重。
他本意推举的几人,皆是自己门生旧交,若无陆昀与许景澄横空而入,此番状元理应在他手中。
虽然殿试卷宗未曾示人,但“若以强兵御侮,则寇不敢犯;若以妥协苟安,则祸愈深而国势危”的断语,很快在士林间传开。
有人暗暗揣测:李延熙此举,是否意味着要在军政之上有所作为?是否要重新启用武将、倚重边防?又或仅是借年轻人之笔,敲打朝臣?
一时间,满朝皆在揣摩圣心,不敢轻易言语。
有人忧心军费空虚,有人却心生期待。
朝局暗潮,愈加汹涌。
奉天殿前,鸿胪寺方才唱完名次,群臣尚在议论不休。御座之上,皇帝李延熙神色不动,低声一句,随侍的司礼监太监立刻应声而出,高声宣读:
“新科状元陆昀,准今夜游街,以示恩荣!”
状元游街虽是惯例,但多在数日之后,如今当场颁旨,实属罕见。
唯一的解释便是简在圣心。
礼部官员立刻上前应声,仪仗礼服早已齐整,只等今夜启用。
陆昀自班列中出,俯身叩首,高声谢恩。
谢恩毕,陆昀随礼部官员引导,自班列中退下。行至丹墀,正好自武官所立的班列前经过。
顾昱立于其中,一身戎装,佩刀而立,眉目如刃,气势森冷。
二人擦肩之际,并未言语,唯有目光短暂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