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掌教不在,但在郑师伯和几位师叔的总管下,道观里秩序盎然,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担忧的都没有发生。晌午,叶云青把近期道观里的情况写了信,连同其他弟子们的书信汇总在一起交给信使,换得信使递过来的一个布袋。
“都是你们的。”
“全都是?”叶云青也震惊了,“怎么这么多?”
“是啊,”信使点头,“放心,确实都是你们的,我办事可不会出错。”
“我知道大哥您素来办事稳妥,我就是有些惊讶。”叶云青无奈地笑,怎么有这么多信。
“也不全是信,还有些其他的,你们自己慢慢看吧,我先下山了。”信使听叶云青的夸奖听得舒服,笑呵呵下山去了。
“您慢走。”叶云青送信使出道观,赶紧回来了。他把布袋里的东西小心拿出来,才发现确实不只有信,还有锦囊木盒之类的,上面写着收信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去了京城的弟子们寄回来的。叶云青先把李云曦寄给自己的收起来,再把其他的都送给对应的长辈和弟子们。
萧云明正在千尺峰演武场里,尽管掌教师父不在,但他练武也从没有一天懈怠。此时已是晌午,烈日如刺,演武场里零零散散只有几名弟子,萧云明专心致志挥汗如雨,根本没发觉有其他人到来。他剑招快如闪电,力道重如岩石,剑锋划过之处带起阵风,吹得落叶分散、飞鸟乍起。
还是叶云青叫他:“云明。”
萧云明听见有人叫他,趁势收了剑招,剑尖朝下抱拳道:“师兄。”
“来,你的信,和木盒。”叶云青活像一名信使,模仿起先前的信使一模一样。
一看信上笔迹就知道是章云素,章云素自从下山,每次来信都来好多封,除却给师父师叔的,其余全是给萧云明的。上山不易,饶是信使也不能天天来,所以经常都是积累几次的信件,信使再一起背上来。
“这次也是,”萧云明指着信封道,“看墨迹就知道,云素这是写了几次的信,信使大哥一起送来了。”
“那你可得按照顺序看,别弄错了。”叶云青提醒一句。
“师兄也是?”
“嗯,每次都先确认顺序,再拆开看信,免得失去惊喜。”叶云青对李云曦的来信可是十分慎重对待。
“居然还有惊喜……”萧云明陷入沉思,不知何时,他已经对章云素的来信失去了满怀期待。
“难道云明没有吗?”叶云青心细如尘,早就发现萧云明从最开始的急不可待拆信,到现在的兴趣寥寥了。
“啊?有,有。”萧云明急着回答,反而更坐实了叶云青的猜测。
叶云青并未多想,只当是萧云明长大了,懂得喜怒不形于色,反过来安慰他:“装得还很像,行了,你也歇息片刻,看看云素给你送了什么。”
萧云明走过去,坐在演武场边缘的石凳上,把木盒放在石桌上。他没着急拆信,而是思索刚才问题的答案,自己从什么时候,不再期待云素的来信,是从云素说练会清心剑法第十式开始,还是无意中听到师伯评价云素天赋异禀、性情稳重、有掌教师父之范开始。
自己明明抄了十数遍《清静经》了,为什么还是会思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云素是自己的师弟,是自己捡回来精心照顾长大的,他剑法有所成就,他有师父之风范,自己应当为他自豪,怎可又有忮忌之心。萧云明冲到溪水边上,捧了冷水洗脸,半晌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是啊,还是自己太过懈怠,因为掌教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不在,没人督促自己,所以自己起了懒惰之心,连自己要做掌教的心都忘了。对,一定是这样,几捧冷水勉强浇灭忮忌之火,萧云明咬着牙强迫自己笑,捡起桌上的信件和木盒,收起剑离开了。
没想到叶云青在他房间门口等他。
萧云明跑过去:“师兄。”
叶云青问道:“云素在给我的信上问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因为上次你没有给他回信。”
或许是从上次没有给章云素回信开始,许久之前以为被自己烧断的忮忌之心的种子,还是生根发芽了。
“没什么,不小心忘记了而已。”萧云明侧过脸。
叶云青打量着萧云明,他认为不是这个原因,但也没多问:“那你这次记得回信,云素从来没离开过你这么久,他又是你一手带大,必然想你想得紧。”
这句提到过去的话使萧云明心头轻颤,美好的暖意涌上心来,萧云明点头:“记住了,师兄。”
关上房门,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用锦囊包裹着的玉珠手串。萧云明捡起手串放在手心,见珠子晶莹剔透,但珠子形状略显粗糙且摸上去凹凸不平,心下猜测是章云素亲手磨制。锦囊里还有一张章云素亲笔所写的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诗: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萧云明默念出后面两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师弟如此真挚相思之情,更显得自己人格卑劣,萧云明心下惭愧,柔软的情感更是满溢出来,立刻提笔回信。几个月未见,云素是否长高了,年前他刚重新做了衣服,现下估计又要重做,京城里的裁缝铺云素还没去过,应该是云曦师兄带着他去;云素在高元殿里住的是否习惯,高元殿尽管富丽堂皇,但终究不是镇镜山,而且殿里还有其他来自京城及周围道观的道士,云素他们在那不会被欺凌吧;既然是为东宫和永宁王祈福,此时这二位贵人的境况如何,他们的安危可关系到高元殿乃至殿外的道士们的身家性命。
零零总总,居然写了几张信纸,萧云明把浸透墨汁的纸张平摊在桌上等待晾干,又读了一遍自己写的信,只觉得这般剖开心迹,会被云素耻笑。
而高元殿这边,正殿里香烟袅袅,诵经阵阵,坐于众人之间、同样沐浴着经文教化的章云素,却只觉心烦意乱,根本坐不踏实。李云曦在他旁边,对于他的坐立难安当然早就察觉,因而午后,李云曦把章云素叫到一边,询问原因。
这里是钟鼓楼拐角之处,植物遍植,隐秘安静,确实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章云素眉头微蹙,显然不愿意回答:“师兄,无妨。”
李云曦了解师弟这冷淡寡言的性格,存心逗他:“你也就在云明面前还多些话。”
见他脸色更差,李云曦就明白原因了:“师兄在信里说,因为云明没与你回信,所以你担忧他的近况。云明上个月感染风寒,不久前才大好,为了不使你担忧,才对你隐瞒的。”
章云素抬头看着李云曦,似是在辨别李云曦话语的真假,见李云曦略带疑惑地回看他,他才点头:“是,师兄。云明师兄没告知我,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不欲告知李云曦内心所想,又不确认萧云明那边究竟是何意思,只好敷衍着眼前这位关心他的师兄。李云曦也看得出章云素的意思,不欲多说,正想再说两句结束这令人尴尬的话题,就听不远处有动静,连忙示意章云素和他躲到一边。
既然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就大抵不会只有两个人的。拱门外转进来两个年纪和他们相仿的年轻人——他们是京城其他道观的道士,和他们一样,也是听旨来为东宫和永宁王祈福的。这两名年轻人似乎对他们这群镇镜山来的弟子颇为不满,尤其是对李云曦和章云素,话里话外指着他们的名字咒骂。
李云曦自己被骂倒是无所谓,听见同门被骂他就忍不了,当即要提着剑和他们理论,被章云素拉住了。衣袖被拉住的李云曦回头,章云素对他摇摇头:“道门清净之地,不可生事。”
动手的后果可比嚼舌根严重,李云曦忍了下来,继续听,直到听见这俩弟子骂到他们掌教师父头上,李云曦和章云素就提了剑一起走出亭子。
两名弟子见诋毁的人就在他们眼前,也是吓了一跳,立刻住嘴了。不过李云曦可不想装没听见,直接抬剑指着他们问道:“清晨一起诵经,昨日一路研习,明明先前还互相笑脸相迎,原来是口蜜腹剑,面誉背毁。不仅如此,你们还不尊净明观掌教,污言秽语,以下犯上,你们是何居心,难道你们掌教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两边都是血热气盛的少年人,别说有理的得理不饶人,就是没理的也要搅三分,于是一顿吵闹之后,嗓门不分高下,登时拔剑相向、大打出手,非要用剑法分个对错出来。
这动静不小,在清净的道观里传了很远,等到大家循声来到时,胜负已分,对方节节败退,李云曦和章云素势如破竹。
三师姐宋云婵太了解他俩,怕他俩一时上头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大喝一声提醒他们:“不许伤人!”
几位掌教也过来了,李云曦和章云素这才收剑入鞘,向诸位长辈行礼。另外两个弟子被他俩揍得鼻青脸肿,衣服都被剑划成渔网,好不丢人,也赶紧搀扶着站起来:“掌教师父。”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弟子敢出声。几位掌教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们,眼中的气愤几乎化成尖锐的针深深扎在他们身上。最近东宫和永宁王身体状况起色不大,圣上认为他们祈福之心不诚,已经对他们十分不满,他们却在给宫中贵人祈福的这当口,闹出这种腌臜之事,简直是坐实了圣上的猜测,给了圣上发难的绝好借口,带着道观弟子们往火坑里跳。为了应付宫中来询问的内官,高元殿掌教当机立断,把先起口舌之争的两名弟子痛打三十大板,逐出道观,又勒令李云曦和章云素闭门思过三十天,再抄经三十卷。
对此,李云曦和章云素表示虚心认罚,更是无话可说。抄经的时候他们毫无反省之意,认为自己虽然太过冲动险些惹了祸事,但教训那些出言不逊的道士是毫无错误的。一番话听得掌教也无奈,毕竟弟子们是为了维护他,于是给他们减了十卷经书了事。
宫里对道观的处理犹嫌不足,额外减了他们的赏银和俸禄,但总算没有杀身之祸,已经让道观感恩戴德。倒是没过几天王府传话,免了他们俩的处罚,让他们到永宁王府诵经祈福。掌教疑惑地向王府长史询问原因,王府长史也是模糊其词,只说是永宁王殿下身体略有好转,认为他们还是颇为有用。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颇为奇怪,李云曦和章云素也是认为如此,他们两个闯了祸的年轻人如何能得贵人青眼,但王府命令不可违抗,无论是福是祸,都只得硬着头皮去。去了才知道,原来只是永宁王无聊听经,却不想听老头子念,特意嘱咐长史叫两个漂亮的来。当时熙宁王在旁边,恰好他见过净明观的道士们,就让长史从净明观的道士里寻。
虚惊一场,李云曦和章云素在王府里念了一天,傍晚临别的时候,他们向两位亲王告辞。得了答允后,章云素抬头,永宁王躺在帘子之后看不清神情,而坐在一边的熙宁王,眼睛落在他身旁的位置上。
回了道观,恰逢信使送信来,章云素满怀不安地过去,见信使说有给他的信,立刻转忧为喜。捧着萧云明给他信回到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把信认真读了几遍,最后把满载了萧云明话语与情感的信纸贴在胸口。
“唉,师兄啊……”他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