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没有完结》 第1章 胡思乱想 “喵呜——”先是一声猫叫,随即是花花草草纷乱响动的声音。屋里的灯被点亮,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人推开门走出来。 “狸奴,”他恼怒地叫道,“外面那么冷,你还要出门乱跑,小心山里的野兽把你叼走,我可不会去找你!” 那是一只被喂养得油光水滑的肥猫,听了少年的话,它委屈地低下头,跳过来蹭蹭少年的腿。幸好少年也是嘴上严苛,双手倒是很温柔地把猫抱进怀里。 “走喽,”他捋着狸奴身上的毛发,打结的地方用手指梳通,“咱们一起休息,我与狸奴不出门呀。” 屋里点着炭盆,确实温暖如春。少年抱着猫上床,嘴里还不住絮絮叨叨:“小时候,我娘就是这样,拍着我哄我睡觉,还给我讲故事——” 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他想到过去娘给他讲的那个没有完结的故事,最后一次讲是什么时候?又是讲到了哪里呢? 久远的问题已经没有结果,少年刚躺下,门外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在自己房门前停下,少年猜测大概数五下,门外的人就会开口说话。一、二、三、四、五,果然,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师兄,我想和你睡……” “进来吧。”少年叹口气,认命地给床铺腾出足够一人躺着的地方,又把枕头摆在外面。 门被打开,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孩子抱着被子走进来,一阵冷风寒气席卷了本就不大的小屋。 “云素,外面这么冷,你又过来了。”少年坐起身,等着他走过来,拉着他坐在床边,把狸奴往他怀里一放,让他抱着取暖。 名为云素的孩子低声回答:“外面风太大,窗外总有怪声,睡不着,而且,想听师兄继续讲故事。” 少年放松地长出一口气,盖上被子躺下:“今天轮值有些累,不想讲了。” 云素不多说话,只圆圆的眼睛湿漉漉地瞧着他:“云明师兄……” “那我们躺下说。”萧云明只觉得自己败给这个小孩了,他干脆两边捏云素的脸,给云素白净的脸捏成变形,直到云素握住他的手时才松手。 耳边响起被褥摩擦的声音,一大一小两团热气靠过来依偎着自己。暖融融的感觉中,萧云明又想到,自己的师父是很奇特的体质,只要下山游历,就总能捡到小孩儿:二十年前在湖州捡来大师兄,取名叶云青;十八年前捡来二师兄,取名李云曦;十七年前捡来三师姐和四师姐,分别取名宋云婵和宋云和;十五年前捡来五师姐,取名成云岩;十二年前捡来自己,因为自己记得名字,所以即使和门派名字重合也没改;十年前带着自己四处游历时捡来还是四岁孩童的七师弟,就是章云素……由此种种,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反正他们最后组成了一个亲属人数极多的大家庭,最小的师妹都排行到第十三。 话说章云素这个名字还是自己取的,当年,师父带着自己在滁州摇铃行医,遇到一户被天花感染的农家,父母满身溃烂,已然无法再挽救,只剩下孩子还有一线生机。最后,师父向这对夫妇保证救活孩子并且收养他,问清楚他们家姓章之后,就令自己给他取一个新的名字。 犹记得那夜清辉素月、冰洁明亮,状如白玉盘一般,银白撒在地上,到处都是森冷的气息,又想着他们这一辈排行取“云”字,萧云明就迟疑着说道:“师父,云素二字可好?” 师父倒认为此名不错,从此这孩子就有了新的名字,章云素。秉承着赐名者为重要之人的说法,师父干脆把养孩子的责任也交给自己,他则继续捡孩子去。萧云明从来没带过孩子,自然觉得这是个棘手的任务,本来想去找大师兄,但想着大师兄辛辛苦苦把师弟们拉扯大,又领了很多门派里的任务,自己不能再把七师弟也交给他,更不敢麻烦师父和师伯师叔,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自己上手。幸好章云素那时已经四岁,不用自己管屎尿屁的琐碎事情。他也伶俐聪明,每天会默默观察着自己和周围每一个人,其他人做什么,他就学着模仿。师父后来有一次见到了,还笑着调侃:“你这孩子带得可是省心,比我运气要好。” 大师兄叶云青当时也在旁边,听了师父的话也和自己一起笑,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味儿,半调侃半追问:“师父,是在说我们小时候不聪明不乖巧?” 师父从萧云明手里接过来章云素抱着,笑而不语,还慈爱地揉揉他们的头发。 叶云青察言观色,略略疑惑:“师父,您有心事?” 师父抬眼瞧着叶云青,还是没有回答。 净明道得当今皇太子青眼,在朝廷里传播开来,进而被天子知晓。十五年前,天子率领太子和另外几位皇子亲自登山访观,于是师门逐渐壮大、名扬天下,引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无数香客信众来镇镜山朝拜。按理说这应该是好事,可师父、师伯、师叔们反而不似以往平和欢愉,反倒总是眉头紧锁起来。徒弟们年纪都还小,不懂得道观在出名之后所面临的险恶纷争,只当着是活计太多做不完,早课时候就都凑过去,喊着闹着要帮师父的忙。 场面一时热闹起来,郑师伯笑着扯开话题:“掌教的徒弟们个个懂事,比我的徒弟们要强,不如交给我一个,我也好享受享受做师父的好处。” 掌教知道郑师伯是在开玩笑,接话道:“云青不给你,这是我第一个徒弟;云霞也不给,这是我最小的一个徒弟,中间的,随便你挑去。” 在场的徒弟们炸了锅,纷纷抗议师父偏心眼。 玩笑干脆进行到底,郑师伯饶有兴致地在这群孩子里挑挑拣拣,直到目光落在抱着章云素的萧云明身上:“咦?这个小孩子好,看上去就根骨奇特,是个练武修道的好苗子。师弟,这个我就带走了啊。” 师父赶紧道:“云素是云明捡来和带大的,师兄你要是想收云素做徒弟,可要先问过云明才行。” 章云素吓得抱着萧云明的脖子:“师兄……” 萧云明拍着他后背,小声哄他:“不怕不怕,师兄才不会把你送人。” 说着瞪起眼睛,毫不客气地对郑师伯说:“师伯您又欺负人,当心小宋师叔回来教训您!” 众人哄堂大笑,这玩笑就算过去,该说正经事了,师父深切地注视他们,语重心长:“你们年纪尚轻,阅历也浅,天大的事情都还有长辈顶着。你们要潜心修炼、谦虚敬慎,希望有朝一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诸位弟子齐刷刷单膝跪下,萧云明也放下怀里的章云素,两人一起跪下。众人行礼:“谨遵师父教诲。” 散了这堂早课,萧云明和章云素去斋堂吃早饭,章云素的小手牵着萧云明的手,小腿艰难地跟上他的速度。萧云明笑他走得慢,脚步却无声地放缓了。 身后,郑师伯和掌教站在一处,朝向他们:“师兄体贴,师弟恭谨,同门和睦友爱,这可算作一片美景了。” 掌教点头:“盼望他们能一直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放心地把净明观交给他们。” “掌教,净明观不比朝廷,既无滔天权力、也无富贵荣华,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但圣人的决定,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圣人越宠幸,净明观的未来就越模糊。只求我没有辜负师父的教导和期盼,把净明观能平稳地交到徒弟们手里。” “掌教您向来行事稳重、又目光长远,不会错的。你的徒弟也和你一般聪明伶俐,我看云明的净明剑法已经修炼到第六式了,我记得师弟你和云明这么大的时候,是修炼到了第八式。” “云明有习武的天赋,心思也坚定,知道用功。”掌教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赏的笑容。 “听师弟的话,这是有传他衣钵的意思?” “云明性格执着、争强好胜、锋芒太过,可以传他武艺,其余的先不急,得磨磨他的性子。其他弟子也都年纪还小,一切为时尚早。” “那云青呢?这可是你的大徒弟。” “云青心思通透,沉默寡言,成熟稳重,能担大任,只是武学天分尚浅。”叶云青入门最早,可净明剑法才练到第三式,是同龄人里最慢的一个。好在他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每日勤奋刻苦,才不算落后同门太多,又加之他接人待物进退有度无可挑剔,因此也备受门人们敬重赞赏。 “可责任不能只一人承担,那样容易不堪重负。就像承天的不周山坍塌之后,天不兼覆,地不周载,除了始祖女娲无人能解决,”郑师伯叹口气,“我时常回想,如果我们能够更成器一些,师父当年或许就不会那么累。” 掌教侧颜:“师兄不必过于自责,是师父总是为他人着想,因而忽视了自己。” 郑师伯道:“也许是因为他不够信任我们,也不信任其他人。” 掌教又是微微一笑,他的师父为了守护自己所在乎的人与事,所以永远自己面对一切,活得很累很累。 前面,萧云明和章云素心里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师父和师伯正站在侧殿前的台阶上,好像是在谈论着什么沉重的事情,可师父甚至笑了两声。 “师兄,师父和师伯说什么呢?我听不见,你能听见吗?” “我也听不清,大人的话题,咱们还是不打听,走了走了。”萧云明的修为还不足够听到这么远的地方的声音,于是拉着章云素赶紧离开,再不去斋堂,饭都没了。 章云素匀称的呼吸声打断萧云明的胡思乱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在。他发现他又在回想以前的事情,母亲没有讲完的那个夹杂着亲情与爱情、战争与流离的故事后续发展到底如何呢?等云素听到那里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要胡编乱造给他听?为什么已经十年过去,云素还时不时会过来要和自己一起睡,他也执着于那个故事的结局吗? 一连串的疑惑变成困意,迷雾般飘飘散散把他包裹住,紧挨着睡熟的师弟和乖巧的狸奴,萧云明终于安心坠入梦乡。 第一天连发三章,后面每天一章,十一天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胡思乱想 第2章 镇镜山上 卯时三刻,净明观里的灯火纷纷点亮,弟子们开始起床操练,无论寒冬还是炎夏,风雨无阻。 萧云明把章云素从被子里拖出来,像以前那样,不过现在自己不用再帮他穿衣服,只需要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放,告诉他再迟到就要抄写五遍《道德经》,他自己立刻就会从床上跳起来。狸奴“喵喵”地叫着,舔章云素的脸,想要把他舔起来。 两个人急匆匆拿上各自的剑,飞速往千尺峰那边跑去,其实时间还早,慢悠悠过去也不会迟到,所以章云素还有闲心,顶着凛冽的秋风和师兄闲聊。 “师兄,你的剑都有豁口,我记得用了五六年了?”章云素一开口,冷风就呼啸着灌进去,声音落在萧云明耳朵里如相隔千里,根本听不清。 “啊?对,六年了。师父和师兄说,等我练会剑法第七式,就请铸剑堂为我铸造一把新剑。”随着内功修炼的年份增加,萧云明修为也见长,即使在呼啸寒风中说话,声音也丝毫没有被风声遮盖,一如以往清晰可闻。 “师父的剑也用了很多年了,听师父说,他的剑是要传给下一代掌教的。” “嗯对,师父的剑不止一把,纯钧剑由师门代代相传,以后要传给下一代掌教;霜雪碎星剑是师父自己的佩剑,听说是朝廷所赐。” “朝廷?”章云素年纪尚小,对以往之事毫不了解。 “是,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萧云明接过章云素伸过来拉他衣角的手,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后来还是问了叶云青才知晓,霜雪碎星剑确实是朝廷所赐,剑名则是师父当时的朋友、朝廷里一位已故贵人所取。其余的,师兄没有多说,反倒调侃他们:“怎么,现在就已经憧憬上师父的佩剑了?” 继承师父的佩剑,无疑就是继承师父衣钵的意思,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萧云明和章云素就想,如何把话讲得委婉。 叶云青和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知晓两个师弟这番幼稚的所思所想,只是不想超越师父的弟子又有几个?他又笑道:“有雄心壮志,这是好事,我当初说对师父的佩剑毫无念想,师父听了还叹气呢。可能是断定我自由散漫,以后不能为师门尽力吧。” “师父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萧云明立刻争辩,“师兄不要误解,师兄的好处,师门上下都看在眼里的。” “嗯,”叶云青就笑,他站在台阶上面,伸手揉揉萧云明的头发,“快带着云素去练剑吧。” 与叶云青告别后,章云素见走远了,才悄悄对萧云明道:“师兄,大师兄好像有话没有说完。” 萧云明把脚步放慢一些:“大师兄向来说话只说一半,心里总是藏着许多事,可能是因为这几年道观里的事越来越多吧。不过大师兄的心地还是很好的,你不用在意。” 其余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到位,今日负责早课的是郑师伯,因此千尺峰的气氛也轻松愉悦。萧云明与二师兄李云曦过了几招,李云曦天赋异禀,剑法造诣与萧云明平分秋色,许久后还是不分胜负。 “多谢师兄赐教。”萧云明剑尖朝下,双手抱拳行礼。 李云曦性情爽朗大度,当即笑着夸赞:“师弟剑法又精进了。” 那边,章云素正教小师妹方云霞净明剑法第二式,一边教一边观看萧云明与李云曦的比试,看到六师兄赢了之后,他素来冷淡的脸上划过一抹笑意。 方云霞上手来捏他的脸:“师兄又不专心。” “哎……”章云素被捏得脸疼,连忙向后躲,轻功飞燕式只轻轻一跃,就后退出三步远。 方云霞被章云素的功夫惊讶到,一时间只记得赞叹,反倒把应该继续捏他脸这件事给忘了:“明明师兄上次指点我功夫也没多久,怎么轻功一下子就这么好了。” 章云素的眼睛又飘向萧云明那边,面对师妹的话,他随意回答:“哪有,那只是这一次意料之外而已,师妹谬赞了。” 早课完毕,章云素就又走到萧云明身边:“师兄。” 一旁的李云曦前不久从山下游历了几个月,才回来几天,许久不见章云素,他惊讶又惊喜:“半年没见,云素都长这么高了。” 他走过去站在章云素旁边,对萧云明道:“云明,你看云素和我身量的差距是不是变小了?” 萧云明观察着,笑着点头:“大概还有四寸。我们朝夕相处,还真没有注意,我总是还以为云素是当年那个四岁小孩儿呢。” “云素,净明剑法练到第几式了?”李云曦兴致勃勃地问。 “回二师兄的话,”章云素乖乖巧巧地回答,“第四式了。” “好,好,”李云曦面露期待,他换剑到右手,“来跟师兄切磋几招。” 章云素就看向萧云明,见萧云明点头,他才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师兄,请赐教。” 明明早课完毕,千尺峰上,众人却依然都在,他们屏气凝神,站在场外围成一个圈,共同围观场里李云曦和章云素的较量。 章云素已经十四岁,面目褪去从前的稚嫩柔软,双瞳似如剪水,一肌一寸都透露着精致俊俏。他此时提剑站在千尺峰上,萧瑟的秋风刮过,猎猎吹起他的衣角上下纷飞,他身躯纹丝不动,笔直像是静止的一棵松树。 对面的李云曦同样也是英俊潇洒之人,能观看这样一双芝兰玉树的对决,实在是人生一番幸事。 人群里的萧云明目不转睛,他紧盯李云曦和章云素的一招一式:李云曦内功极佳,外功稍逊一筹,因此尽管他使出的剑法力量不算上乘,但速度和耐力都是一等一地好,他的剑风编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把他自己和章云素如同鱼儿一般禁锢在里面;而章云素年纪尚小,内功也不及李云曦,胜在力量不错,头脑非常灵敏,眼光更是毒辣,知晓百密一疏的道理,居然能从李云曦的剑网里寻出那一点破绽,并且执剑猛攻破绽,伺机突破。 不知何时,师父也悄悄站在道场之外,他身背霜雪碎星剑,手掌拂尘,成为围观的众人之一。 许是速战速决毫无意思,李云曦和章云素这场对决居然花费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章云素额头渗出点点汗水,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俨然已有败落之相。李云曦见此,生怕伤到师弟,于是退身收招,剑网顷刻消失,利剑瞬间入鞘。 章云素站在原地长出一口气:“师兄剑法高妙,云素今日见识到了。” 李云曦脸上笑意加深,他走过去拍了一下章云素的肩膀:“师弟过誉了,我十四岁的时候,修为尚不及你七成。师弟天赋卓绝,根骨极佳,假以时日,剑术上必有大成。” 此话言下之意,就是章云素将来恐怕能超越李云曦。 话音未落,就听众人里叶云青的一声:“掌教师父。” 众人回头一看,纷纷转身行礼:“掌教。” 掌教师父淡淡“嗯”了一声,随即,他温和的目光落在章云素身上,对他赞赏地笑了笑。 师父的表情,萧云明自然是一分一毫都没有错过,师父笑起来无疑是好看的,他以前也这般对自己笑过,如冰雪消融,春风拂过,可此时落在萧云明眼中,却是刺眼极了。 危机感汹涌而来,他扭头震惊地看向章云素,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全然喜悦地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师弟。 章云素脸上扫过一抹笑容,被师父夸奖他当然高兴,只是他个性沉静淡定,因此喜悦也只是稍纵即逝。他脚步轻快地回到萧云明身边:“师兄。” 见掌教没有发话,众人就一哄而散。章云素像往常一般拉过萧云明的手臂:“我们去斋堂吧。” 萧云明没有挣脱开他的手臂,只是上下仔细打量章云素一番:“是我疏忽,居然都没有注意你几乎和我一般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四目平视,甚至我需要仰望你了。” 虽然他是笑着的,但章云素就是能敏锐察觉到萧云明的情绪变化,自己做错了什么?章云素不清楚,但他猜到一定和他有关。他小心翼翼轻摇萧云明的手臂:“师兄,你不高兴了。” 章云素的眼睛清澈明亮如深渊寒潭,只认真注视萧云明一瞬,就荡涤了萧云明心中的酸涩和不满。萧云明如梦初醒,心下立刻默念起《清静经》来,他想通师弟只是个小孩子,看到他被师父夸奖,自己身为师兄怎能眼红?况且自己也是被师父所亲口评价的极有习武天赋之人,只要日日尽力,长此以往,难道还怕年幼的师弟超过自己不成?更重要的是,修道之人需心如止水、不与人争,自己怎能觉得他人的成就刺眼,难道师弟就不是专心刻苦修来的功夫? 唉,真是不应该,萧云明知晓自己所犯的忮忌之错,决心晚上回去抄写五遍《清静经》。不过现在嘛…… 他起了些许恶劣的心思,抬手迅速伸出两指,以章云素阻挡不了的速度戳向他额头。章云素猝不及防,被戳得倒退两步,“哎呀”一声,抬起双手捂住额头。 最后一点不悦彻底烟消云散,瞧着师弟哀怨的表情,萧云明开怀大笑,拉起师弟的胳膊就拽着他去斋堂抢饭了。 第3章 宫廷贵人 随着夜晚里如豆的灯火,随着挺秀字迹下流转而出的一篇篇《清静经》,原本就仅仅只存在于萧云明内心里的那一点点不愉快被就此揭过。 章云素那屋的窗户因为年久失修而损坏,今天只能还过来找师兄一起睡,见萧云明无缘无故抄起《清静经》,就好奇地询问:“师兄是认为自己今天做错了什么事?” “嗯?为什么这么问?”萧云明觉得章云素的问话很奇怪,一般应该是问“师兄今天做错了什么事被师父惩罚了”。 “师兄有事情没想通,等到想通之后,如果认为自己之前的做法是错的,就会抄经书惩罚自己。”狸奴跳上桌子,好奇地嗅着墨水的香味,还险些打翻蜡烛,被章云素一把抓进怀里。 “以前就这样。”章云素补充道。 萧云明忍不住对章云素刮目相看,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师弟长大了,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少年人,而且还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是啊,我觉得自己的剑法还是不够好,师父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练到净明剑法的第八式了。” 章云素挨过来:“怕什么,师兄根骨奇佳,说不定有一天就能超过师父。” “胡说什么!”萧云明笑骂,“师父天纵英才,从小入门修习,三十岁就得上一代掌教钦点为继任掌教,后来又使净明道发扬光大,得天子青眼,世间有什么神仙人物能似他一般,面面俱到,完美无缺。” “也许师兄还不适合做掌教呢,”章云素兴致勃勃,拉着萧云明畅想未来,“因此只需要练剑就好了,净明清心剑法总共七七四十九式,而道教里除却咱们净明一派的剑法,还有九宫八卦剑法、太乙玄门剑法,所以师兄就算做不成掌教也无需灰心,做个剑仙也很好。” 这反而激起了萧云明的斗志,萧云明放下羊毫笔,双手一拍桌子,气势吞吐山河:“做什么剑仙,就要做掌教!” 章云素被萧云明的热情感染,也气势雄壮:“那我就来做剑仙!” 师兄弟欢乐地大笑,笑声在这一方斗室里回荡。 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新年将近,来镇镜山进香祈福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些日子都是天还没亮、山门还没开,虔诚的香客们就已经顶着风雪站在山门外了。有些还是看上去非常贫穷的农夫农妇,他们每个人的手掌都坚硬开裂,面孔皱纹纵深,每条纹理都是艰难与苦痛所留下的伤痕。 “您为什么这么早过来呢?山路危险啊。”萧云明问。 “今年发大水,地里收成不好,交了朝廷的税之后,也就不剩多少了,旁的人说可能是我们拜神仙拜晚了,神仙没听见,就早点来,也许明年就好了呢。” 萧云明把他握着钱的手推回去,从香炉旁边拿了一炷香递给他:“行端坐正,心诚则灵,不需银钱也能祈愿。您去烧了这炷香,心里默念着三清,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万事顺意。” 农民老泪纵横,悲喜交加地谢过了萧云明。萧云明看到此事,勾起了回忆,因此心里也很复杂,他幼年时候,家乡年份也不好,前一年洪水后一年干旱,家乡的老百姓只能四处逃命,一村一乡的,除了那些病死饿死的,都沦落成了乞丐。如果不是师父和大师兄从死人堆里捡到了他,他大概只有吃人和被吃的两个下场。他已经不记得那段日子他是吃什么活下来的了,许是草根树皮,许是观音土,又或者是父母亲人、老乡邻居的鲜血和躯体上的肉。 远处洪钟嘹亮,萧云明回过神来,揉揉自己酸得发痛的鼻子,继续微笑着迎接各位香客。 正午时分,山下来了一队人马,每个都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一看就是朝廷派来的人,为首的人还和净明众人熟识,是宫里一位很年轻的内官,名叫花梁的,每次陛下有圣旨都是他来传。 守着山门的众位弟子赶忙迎上去:“花内官。” 花梁等人下马,他示意自己身后那人捧着的锦盒:“陛下有旨。” 接旨此事净明观遇到不止一次,众位弟子立刻要清场摆案,被花梁制止:“无妨,今日是附近百姓蜂拥拜山的日子,我只见掌教即可,不必劳师动众驱赶百姓。” 于是萧云明赶忙派其他师弟先去通知掌教,自己则领着众人进入净明观。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他们拜过圣人和三清、进入偏殿的时候,偏殿已经摆上香茶几案,掌教也到了。 双方互相见礼,随后坐在几案两边,其余几位弟子侍立在后,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此番确实不是大事,花梁慢慢道:“传圣上旨意,东宫贵躯抱恙,由熙宁王殿下代为上镇镜山参拜三清、为国祈福。时间同往年一样,还是腊月十二。” 掌教也不多问,口里只道谨遵圣上旨意。在侧侍立的叶云青表情意味不明,眉头微紧。见大师兄这般不悦,萧云明只能猜出来三分原因,熙宁王是皇帝的第十四位皇子,外貌英俊,文武双全,上半年刚举行冠礼。明明如此年轻,上面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另外五位兄长,还要迫不及待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可见熙宁王有多受皇帝宠信。 他们在净明观生活太久了,在长辈们的关怀呵护下,他们几乎都忘了外面是怎样一片风云诡谲。 礼节周全地送走朝廷一行人,掌教就命叶云青协助自己准备今年的皇家祭祀之事,李云曦和昨天才从山下游历回来的宋云婵再给叶云青做帮手,其余的弟子也预备随时听从叶云青三人调遣。 “掌教师父,”叶云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东宫身体抱恙?可上个月东宫派遣侍从奉献供品的时候,侍从没提起这事。” 掌教回答:“东宫今年因处理政务有失屡次被圣上训斥,而熙宁王又得圣上连连夸赞。东宫内心郁结,这才抱病不起。” 叶云青眉头皱得更紧,这熙宁王刚弱冠就能压东宫一头,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妙人。 皇家祭祀乃是净明观每年的头等大事,人员众多纷乱,礼法繁多复杂,出了分毫差错都会给净明道带来灭顶之灾。前年去年都由师叔主持、叶云青帮衬,因此都还算顺利,今年改成了由掌教亲自主持,弟子们辅助,可想而知今年来自朝廷的压力多大,这可真让其他人为他们也为自己捏了把冷汗。掌教倒是镇定,令弟子们和寻常生活一般即可。萧云明相信师兄师姐们在师父的带领下,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出了差错,因而十分放心,继续按照往常一样,领着师门众人练剑修道,再轮班站在山门口迎接往来香客。历经数月琢磨,他的净明剑法终于练到第七式,内功清心诀也有所精进,他心下满意又还觉不足,因此更加勤奋。 而章云素日日与他在一起,得诸位前辈和师兄指点,进境也是一日千里。待萧云明精通净明剑法第七式的时候,他已然学会第六式,内功也修习到第五层。不过他始终没有向师兄提起,只默默瞧着师兄练剑,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去过多打扰他。 腊月十二,净明道里外焕然一新。卯时一刻,山门大开,从山顶到山下道路两边全都燃起明灯,净明门人依次列队,等候尊贵的皇子到来。 宫廷内官派人传话,熙宁王卯时就已经从行宫启程,等来到山门大约在巳时。众人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干等,在道观内的还好,可怜山门处的众人还要忍受刺骨的冷风。 辰时,负责运送供品的队伍到来,粗略一数足足二三百人,祭品均为名贵的食物蔬果、酒水、香料、道教八宝,还有纯金和玉石雕刻的神兽等等。除此之外,还有随从挑着许多沉重的红木箱,根据推测,应该是和往年同样的经书和金银。 叶云青和李云曦指挥着弟子们把供品逐一摆放到正确的位置,望着屋里的荧荧宝光,李云曦眉头紧皱,低声道:“民间饿殍遍地,边境战乱四起,可皇室还是这般纸醉金迷挥霍浪费,如果皇帝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那世间是不是就不会有像我们这般孤儿……” “云曦,非常时刻,不可妄言。”叶云青悄悄在袖子底下捏住他的手。 卯时,熙宁王到来,从轿子当中下来后,他与掌教互相行礼,再接受其余众人行礼,随后才在众人的簇拥下,迈着稳稳的四方步进入净明观诸殿。萧云明离他离得不算远,又眼神好,所以对熙宁王的容貌看得分明,见他面如冠玉,凤眼修眉,果然与传闻中分毫不差,是一位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 章云素实在好奇,站在他身后也想扯着脖子偷看,被萧云明一掌拍回原处:“站好咯。” 熙宁王接过掌教亲自递过的高香,拜过净明观诸殿里供奉的祖师及各位真人造像后,把高香插进香炉里。道士们在掌教师伯们的带领下诵经,熙宁王后退几步坐在蒲团上,在道人的提醒下虔诚祈祷。 当晚,熙宁王宿在道观里,掌教和师伯师叔领着弟子们去拜见他,给他讲解第二天道场流程和讲经说法。熙宁王对于道法的理解不如皇帝和太子,只能听懂几分,但他对道法颇有兴趣,因而听得认真。 叶云青和李云曦端上净明观里珍藏的茶,掌教道:“殿下,这茶是今年陛下所赐,煮茶的水取自镇镜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各地水质不同,茶也呈现不同风味。” 熙宁王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甜、回味无穷,果然如掌教所说别有风味。他点点头把茶放下,抬头瞧了躬身站在他面前的李云曦一眼,嘴角微笑几不可见。在场的人都以为他在称赞茶水。 此番道场时间三天,熙宁王最后给弟子们每人留下赏赐,下山离去。此时众人早已筋疲力尽,又兼年关,掌教心疼弟子们,给众人三天时间休息,不必早课晚课了。 叶云青和李云曦过来找他们聊天,额外提到一件事:“陛下派来的内官说,陛下的幼子永宁王近日也疾病缠身、卧床不起。陛下疼爱幼子,命熙宁王在祖师前供奉了吉祥物,请祖师爷赐福,年后咱们还要把吉祥物送还到永宁王府上以作镇宅安宁之物。” 萧云明当时正昏昏欲睡,章云素同样哈欠连天,两个凑在一起:“嗯,师兄您不累吗,不能明早再说嘛……” 看见俩师弟摇摇欲坠的有趣样子,叶云青故意说:“哦,累啊,这不是想着你们许久没下山了,过来问问你们年后愿不愿意与我同去京城,既然你们都又累又困,想必年后是不愿意和我下山了。” 话还没说完,两双立刻褪去困意的晶亮眼睛就饱含期待地盯着他:“大师兄……” 第4章 除夕之夜 道观里也要过新年,前代掌教曾说想出世先入世,何况净明道此时享受民间香火又得贵人青眼,难道还能全然脱离人间不成。于是尽管没有张灯结彩装饰起来,但腊月二十以后,弟子们还是遵从民间过年时候的习俗,该打扫打扫,该祭灶祭灶。几位年纪较大的弟子更为忙碌,轮流下山采买,叶云青大前天清晨领着李云曦、宋云婵和成云岩下山去,今天晌午都还没回来。 萧云明惦记他们,可师父又不让他下山,他只好叹着气坐在山门前千级台阶的中间,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入神地向远方眺望。 身后微有响动,萧云明回头,见章云素停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今年师门给他们新做的衣服。看到被师兄发现了,他微微一笑:“师兄,快把斗篷披上,深冬腊月,又是在山里,风雪太凶猛。” 萧云明无意中瞥见章云素身后留下的那一长串脚印,俱是轻轻浅浅,几乎了无痕迹。云素的轻功居然如此精妙,丝毫不逊于他了。他内心惊愕,呼之欲出的询问被章云素递过来的斗篷遮掩过去。温暖落在肩背上,他欲言又止,更问不出来了。 “师兄,师门今年发的衣服好看,你的斗篷上还有两只仙鹤。”章云素东拉西扯,从新斗篷上的仙鹤说到斋堂做的糖瓜粘,从自己外袍上的玉簪花说到新入门的小弟子举着高高的扫帚打扫偏殿。 萧云明看向远处,都快望眼欲穿,偏偏章云素突然像打开了话匣,说起废话来没完没了。他嫌烦,伸手捂在章云素嘴上:“住口!不都说你向来不苟言笑吗,怎么今天如此聒噪。” 没想到章云素还是笑笑,拉住他的手往下放在自己腿上:“可能是积攒到一起,今天才是说出来的时候。” “说的也是,”萧云明又继续看向下山的路,“说吧,陈言旧语不要留到明年。” 章云素坐在他旁边,他只拿了萧云明的斗篷,忘记给自己拿了。萧云明只好叹口气,解开刚披上的斗篷把自己这个健忘的师弟拢在里头。 “师兄在等人?” “不全是。”他当然是在等叶云青他们,因为往年叶云青领着师兄师姐们下山,回来都会给他们这些没下山的弟子们带吃的玩的。不过他再喜欢山下的白糖糕,这个理由也不足以让他像块石头等候在冰天雪地当中。 他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他娘亲没有给他讲完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他昨晚在梦里想起来一点:梦里的那个男孩子也喜欢吃白糖糕,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他父亲卖完豆腐回来,就笑呵呵地从担子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还热乎的白糖糕。 萧云明依稀记得白糖糕价格昂贵,所以家里从来不买太多。白糖糕的口感柔软但粗糙,实在难称美味,咀嚼的时候噎人就算了,稍不注意还掉的到处都是残渣。香甜味也是浓烈到发苦,毫无余味,随着吞咽的动作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想念?原因显而易见,他只是想家了而已。尽管家庭生活离他已经非常遥远,自己的生活也与当年父母所预想的大相径庭,尽管自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什么都无法阻拦他对于过往的思念。想着想着,他又认为不对,他可是立志要做掌教的人啊,一味沉浸于过去可不算正确,他应该向前看才对,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他就有资格正大光明去祭拜父母,为他们重修坟茔。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想家了……”萧云明幽幽地道,“我不应该想的,大道无情,日新月异。明明一切都过去了,可我还是想起父母,想起他们过年的时候就会给我买白糖糕。” “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不念父母,则禽兽不如、心性不正,又如何领悟大道?师兄不必多虑,想家才是平常想法。” “团聚的日子里,云素,你也会想家吗?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说过,但这两年你再没有提起。” 章云素惊讶于师兄还记得这些琐碎之事,心下涌入暖流:“不记得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我的故乡在哪儿,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的家乡在滁州南谯,当年师父和我,就是在南谯摇铃行医的时候,把你捡回来的。那年也是节气不好,南谯洪水肆虐、瘟疫泛滥,很多百姓都没有走过那一年,”萧云明低头,声音沉重,“抱歉,师父尽力了,还是没能救回你的父母,我当年只是无能孩童,更帮不上忙。” “我那个时候发着高热?”章云素突然问。 萧云明先是一愣,然后思索片刻,给出肯定答案:“是。” “我记得师兄怀里冷冰冰的,躺着很舒服。” 当时是深秋的夜里,寒湿露重,萧云明师徒两个人身上自然湿冷,而高烧的章云素当时只觉得被浑身被火烧,躺在里面正如烈火逢甘霖,他周身熊熊大火被浇灭,甘霖终于解救了他。 章云素握紧师兄原本就被他握住的手:“谢谢你们,师父,师兄,救命之恩,章云素发誓永生不忘。” “净明道是你的家,我们一家人之间,不必言谢。”萧云明笑笑。 山下悠扬的铃音传来,叶云青一行人牵着马匹回山来了。听到动静,萧云明和章云素欣喜地迎上去,叶云青似乎早就料到有人在山门口等待他们,所以把白糖糕放在怀里温热着,见到萧云明就递给了他。 “看到我们都下山去,羡慕吗?”相互见礼后,叶云青同他们开玩笑。 “当然羡慕了,我都五年没下山去了。”萧云明又愉快又抱怨。 叶云青被他逗笑,安慰道:“等到过年之后,你就能随我下山,只是下山也不轻松,都是肩负师门的重要任务。” “师兄放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那就好,不愧是云明。” 众人沿着山路一路向上,欢声笑语雪花般洒落在道路两旁。 除夕夜的团聚后,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领了一份饺子和其他吃食,可以在守岁的时候吃。章云素不愿意待在自己房间,说自己独自守岁肯定要睡着,守着师兄还能清醒一点。听了这怪异的理由,萧云明嘲笑他说好像自己是洪水猛兽,居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然后章云素就说如果洪水猛兽能长得如同师兄一般的神仙容貌,那它们也能算得上和蔼可亲了,结果被哭笑不得的萧云明一拂尘轻轻拍在脑袋上。 直到重新点起火炉,萧云明才反应过来:“你不会就是为了省你屋子里的木炭吧。” 章云素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师兄如果同意,明天我就立刻把我房间的木炭都拿来,以后天天和师兄睡在一处,似乎确实节省许多木炭,或者我们多烧一些,房间更暖和。” “不过你也长大了,总和我睡一起,也不怕惹旁人笑话。我倒是无所谓,你不介意吗?” 章云素脸上的笑意散去,他眉头微蹙嘴唇抿紧,极不高兴的样子:“师父尚未发话,何惧闲言碎语。以前道观尚未扩建,弟子们十几个人睡大床。” 眼见惹自己最亲近的师弟不悦,萧云明连忙坐得离他近些:“不管旁人的嘲笑,你不介意就好,我也是无所谓的。” “那等到师兄有所谓的时候,还请清楚明白地告知云素。”章云素脸色稍霁,悄悄捏上萧云明的手背。 “好啊。”萧云明不希望在这辞旧迎新的好日子里让师弟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气,因而一口答应。 院外有弟子放起鞭炮,俗话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如果这时候真的有一壶屠苏酒,那可真就是无上的享受了。不曾想,萧云明刚感叹一句,章云素就从自己刚搬来的被褥中掏出一个塞得严严实实的酒坛:“我知道师兄所想。现在才算万事俱备,东风自然也不欠了。” “云素你才多大,居然也想喝酒,小心被师父知道了,罚去跪高明殿。”萧云明毫不客气地没收了这坛酒。 “屠苏酒,避疫驱凶,我请五师姐从山下带的。”章云素扯着萧云明的手,不让他独吞这坛屠苏酒。 “你不去找大师兄二师兄而去找云岩,你可真是找对人了。”萧云明趴在桌子上。成云岩在师父的徒弟中排行第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章云素请她带酒算是找对了人,其他人肯定不同意。 于是师兄弟两个推杯换盏,一坛屠苏酒下肚,酒气上涌,他们都昏昏沉沉起来。想着今夜要守岁,两个人就坐在桌边强撑,可不多时,萧云明还是醉倒在桌子上。怕他睡着了摔倒,章云素就架起他让他上床。脱掉萧云明的外衣和鞋子,给他盖好被,章云素拉上床帘,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风雪夹杂寒气立刻侵入进这间温暖的小屋。 今夜的净明观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的硝烟气味,院里还有小弟子们笑着闹着放烟花,笑声随着风落到章云素的耳边。章云素静静地站在窗前片刻,怕冻着师兄所以又关上窗户,把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不过热闹被隔绝,有关于新年的幸福与喜悦则没有,章云素回到床边,伸手进入帘子,抚上萧云明的额头:“师兄,新年快乐。” 万万没想到萧云明听见了,还含混地回答:“新年快乐,师弟。” 这边,叶云青和李云曦在一起,他们离开自己房间,踏着一路碎琼乱玉,走在凛冽冷风之中。怕李云曦冻着,向来仔细的叶云青又把李云曦的斗篷系紧。李云曦故意翻开斗篷衣领,向叶云青示意那上面绣的一朵青云。叶云青沉默地笑,也翻开自己的斗篷,向李云曦展示里面绣的朝阳花。 似是都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深情厚谊,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牵起手继续向前走了。 “师兄,日寒月暖,又煎一年寿。” “云曦,何出此等悲观之言?” “我只是觉得……”李云曦摇头,“此时的祥和,恐怕不能长久。举办道场的那几天,我听跟随熙宁王的内官和下人们说了不少山下的事,不仅民间不太平,宫里也风波不断,我为未来感到担忧,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李云曦七窍玲珑、性如烈火,又自伤身世,对外界变化十分关注,同时感知也向来非常敏锐。正因如此,他才对未来深深担忧,担忧自己,担忧师门,担忧有更多人会像他一般从出生开始就过着苦难生活。 为了缓解李云曦的焦虑,叶云青觉得与李云曦说说也无妨,就道:“东宫被陛下训斥,卧病不起,所以今年来祭祀的是熙宁王,不是另外几位年长的殿下,可见熙宁王深受陛下宠爱。” “东宫笃信净明道,所以东宫被训斥,掌教师父才愁眉不展?” 叶云青点头,宽慰李云曦:“是,不仅如此,这几年东宫式微,愈发信奉道教,其余几位皇子在政务上都得到过陛下称赞,其中两位皇子迎佛入京并且在陛下的允许下建立寺庙,请高僧两度为陛下讲授佛法。两相对比,陛下对东宫就更为不满。不过不用过于担忧,东宫地位目前依然稳固,东宫是陛下唯一嫡子,又是陛下亲自抚养长大,还是爱重非常的,所以才会爱之深责之切。” “那就好,朝堂若是动荡,江山亦会不稳,百姓境遇更加水深火热。”李云曦松口气。 第5章 天潢贵胄 喝酒这件事还是被师父发现了,于是章云素被罚抄五遍《道德经》,而给章云素带酒的成云岩也被罚抄了五遍《道德经》,但由萧云明来写。 “师父,酒是我喝的,云岩师姐没有错,所以就我来写吧。”萧云明如是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是云岩违背师门禁令,给师弟带酒,请不要惩罚师弟。”成云岩耿直地争辩。 师姐弟互敬互爱,都不想令对方受罚,在屋里一阵吵吵闹闹,掌教师父不胜其烦,干脆免了惩罚,让他们迅速滚出自己的房间。这次惩罚被莫名其妙免除,三人大喜过望,为了防止师父反悔,他们立刻脚下抹油,飞也似地逃离了师父的房间。 在他们背后,师父看着他们已经长大的背影,欣慰地笑起来。 出了正月,供奉在高明殿里的辟邪神兽被师父慎重地放进装饰华贵的盒子中,然后被交到郑师伯手里。这辟邪瑞兽是皇帝特意下旨为了他最小的儿子永宁王所求,年前由熙宁王亲自送来,现在正月已过,再由郑师伯率领一众弟子护送辟邪瑞兽到永宁王府。 对于这件事,朝廷和净明教都很重视,确认参与护送任务的弟子们提前三天就沐浴焚香,衣衫也都换了新制的。章云素自从被道观收养后还是第一次下山,激动地几天没睡好觉,尽管以他的性格不会直接讲出来,萧云明还是能察觉到。 “云素,不要翻来覆去。”夜里,萧云明突然道。 身边的响动立刻消失,章云素惴惴不安的声音传来:“师兄……” “睡不着也躺着,”萧云明无情下令,“不要翻来覆去,我睡不着。” 章云素毫无打扰师兄的愧疚感,又或者说他只愿意打扰师兄,居然还变本加厉凑过来:“师兄,山下好玩吗。” “不好玩。”萧云明觉得还是镇镜山上最好。 “师兄还是觉得山上最好,毕竟是想要做掌教的人。”章云素讨好地蹭蹭师兄,被萧云明一掌摁住。 萧云明呼吸逐渐悠长匀称,还是抵挡不住困意,睡着了。 出发当天清晨,弟子们带着收拾好的行装,由郑师伯领着,抬着辟邪瑞兽下山。宫里那边也派了人来接,他们夜里就到了,全都宿在山下。 依次进入马车坐下,叶云青再次给他们讲解后续行程,他们要在路上走半个月,夜晚住在地方官府和客栈里,等进入京城,就把辟邪瑞兽送进永宁王府,三天之后回山。 马车里温暖舒适又没有旁人,章云素稍稍放松了些,他倚靠在萧云明身上,打了个哈欠:“师兄,我困了。” 萧云明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避免被阳光直射:“睡会儿。” 叶云青道:“你们先睡,我和云曦守着,免得师伯和宫里那边人传唤。”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把他们放倒在车里,又给他们盖上被子。章云素本能地抓紧萧云明的手,还被李云曦笑着说:“师兄你看,云素不放手呢。云素快放开,不然你师兄的手会被你压麻。” 叶云青坐在一边,手里还拿着本经书:“他们一直如此,和我们一样。” 李云曦坐回去,与叶云青一起继续看这本没看完的书。 如此半个月之后,他们终于进入京城,京城的街道平整宽阔,城中车水马龙、繁华热闹,弟子们初来乍到,一个个都看花了眼。进入太平观安顿下来后,宫里传圣旨命他们明天清晨把辟邪瑞兽供奉进永宁王府,既然如此,郑师伯就给他们放了假,允许他们去街上游玩两个时辰,不可单独出去,务必天黑之前回来。 弟子们欢欣雀跃也没忘规矩,恭敬地给郑师伯行礼,转身都退下了。章云素拉着萧云明让他带着自己上街去玩,萧云明没来过京城,只能把李云曦也一起拉上,叶云青守着辟邪瑞兽不能去,因此他们三人一行。宋云婵、宋云和、成云岩,她们仨个人一组,出门就朝东市去了。 “那咱们往西市去。”三人一拍即合,往反方向去了。 京城是全国最大的商品集散地,西市和东市又是京城两大市场,因而全国各地乃至他国的珍奇货品都在此交易。面对着众多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文房四宝、闲杂书籍、精巧玩物、昂贵饰品,章云素看得眼花缭乱、喜爱不已,拿出钱袋买个不停,不多时,萧云明和李云曦手里就满满当当。 不仅如此,还有意外收获,他们偶遇两个姑娘,姑娘看见李云曦之后双颊微红,从自己的篮子里拿出两个果子放进李云曦手中的袋子,然后笑着跑远。李云曦阻止不及,只好收下,看见此情此景萧云明笑个不住,夸赞姑娘们可真是慧眼识珠,云曦师兄可是他们同辈弟子里容貌最为出众者。李云曦被调侃得耳根都红透,勒令他们回去之后不许乱讲。萧云明问他索要守口如瓶的报酬,李云曦就把果子拿出来,三个人分着吃掉。李云曦陪着两个师弟闹,还把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贡献给他们,他自己拿钱出来还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给了街边讨饭的几个乞丐,让他们自行买两件冬衣。乞丐连连感谢磕头,被李云曦扶起来。 “太平盛世里,不应该有无家可归之人,达官贵人手里漏下一点金粉,就够普通百姓衣食无忧了。”李云曦暗自摇头。 此时,对面走过来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见到李云曦一顿,继而笑着迎上来:“请问是李云曦李道长吧。” 李云曦看到来人也是一愣,然后回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正是贫道,孙长史别来无恙。” 孙长史是熙宁王府的掌事官员,负责王府一切事务。今天他出来采买,没想到还能遇见李云曦,当初在镇镜山上匆匆一瞥,李云曦俊美姿容令熙宁王惊艳,也给身旁的长史留下深刻印象。萧云明和章云素不记得此人,也没丢礼数,学着李云曦给孙长史见礼。 “净明观人才济济啊,”孙长史笑道,“这一辈弟子皆是出色人物,净明兴盛,于国于民都是利事。熙宁王殿下当日在净明观听悟道法,感慨良多,回京后亲临高元殿,为三清献上供奉。” 李云曦想说在城里多施粥也是利事,但此人不能得罪,他只好咽了回去:“福生无量天尊,殿下必被三清庇佑。” 孙长史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街边的乞丐大叫一声:“抢钱啦!” 众人循着声音侧头望去,只见前面一个小毛贼逃窜,几个乞丐在后面追。只是乞丐身弱体虚,哪里是毛贼的对手,萧云明和章云素对视一眼,急奔贼人而去。 孙长史面露鄙夷之色:“京城如此富庶,居然还有乞丐,真是脏了贵人们的地方。” 李云曦冷冰冰道:“若是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出裘发粟,恐怕就不会有乞丐了。孙长史,贫道去看看自己的师弟,不多打扰,告辞了。” 他不顾孙长史尴尬的脸色,与他见礼告别。李云曦快步朝萧云明和章云素走去,他们二人已经抓住盗贼,并把钱搜出来还给了乞丐们。乞丐们见又是他们帮助了自己,感动不已,跪着磕头,发誓不忘他们的恩德。 “不必如此多礼。”李云曦扶起他们,叮嘱他们把钱看管好,就带着两个师弟回去了。 临睡前,萧云明和章云素在房间里整理他们买的物品。章云素给山上的大家分别买了礼物,其中有一块毫无雕刻的玉佩,他现在就给萧云明戴在脖颈上:“取平安无事之意,师兄,无量寿福,长乐无忧。” 萧云明就笑着刮他鼻子:“这是给我的?你早说啊,我什么都没给你买。” “师兄把自己的钱袋给了我。”逛西市的时候,萧云明把自己的钱给了章云素,怕他不够花。 两个人嘻嘻哈哈打闹一番,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吹灯睡下,第二天他们要把辟邪瑞兽送到永宁王府,不可耽误。只是有一点,屋里明明点着火炉,床也宽敞,章云素还往自己身边挤。 萧云明静静听着近在耳畔的、章云素绵长的呼吸声,抱着被子与他拉开了距离,至于第二天起床发现他们两个人还是贴在一起,那就是后话了。 永宁王府。 永宁王是皇帝的幼子,因为是老来得子,所以深得皇帝疼爱。还没到出宫开府的年龄时,皇帝就为了给他找个合适的王府而费心挑选,大臣们建议用扩建前朝旧臣的宅邸,被皇帝驳回。后来还是熙宁王建议陛下,另选新址,为幼弟建造府邸,这个建议最终被采纳,熙宁王也得了皇帝的恩赏与夸赞。此外,熙宁王与永宁王虽非一母所生,但兄弟关系始终不错,他们各自的王妃也是同族亲属,因而两家人关系更加亲近。这几个月来,永宁王一病不起,熙宁王作为兄长屡次去探望,现下为了祈福,又从净明观请来瑞兽,如今瑞兽归府,熙宁王自然要亲临永宁王府邸。 众人下了马车,都为永宁王府的富丽堂皇而震惊。四海皆知永宁王深受皇帝宠爱,今日终于窥探到冰山一角,上一个得皇帝如此对待的皇子是现今已近不惑之年的东宫,若不是东宫地位尚且稳固,众人都猜测皇帝将来会把大位传给永宁王。 萧云明昨晚给章云素讲了他所知道的皇家秘闻,叮嘱他不要乱传。章云素不说,但心里也好奇,趁众人不备,他抬头打量站立在王府偏殿门口的熙宁王。熙宁王容貌俊秀不输李云曦和萧云明,气度不凡,举止从容,他并未看向立在王府院中对他行大礼的任何人,他似笑非笑的,带着审视与衡量的目光始终落在某一处。 第6章 劳燕分飞 回山两个月后,宫里传来消息,永宁王殿下病情好转,但东宫依然缠绵病榻。陛下以为是东宫里没有辟邪瑞兽、不得三清庇佑之故,为了给东宫和永宁王继续祈福,陛下准备下旨再建一座道观,令掌教过去选址。 掌教着急诸位师伯师叔连夜商量,写了一封长书奏请陛下不要劳民伤财,为了祈福大兴土木,此乃背离天理之道。可派净明观及其他道观道人在高元殿日夜诵经,以求治病去灾,并在全国各地开设粥棚广施恩泽,祈求东宫和永宁王二位殿下平复如故。 宫里传旨,听取了掌教的奏请,又令掌教率领道观优秀弟子,速去京城高元殿。 一时间,道观上下又躁动起来,掌教师父和宋师叔亲选李云曦、宋云婵、章云素、成云岩、陆云连、齐云缘几位优秀弟子,又命郑师伯代管道观一切事务,叶云青和萧云明辅助,最后叮嘱众弟子在山上潜心修行,不可荒废。 临行前一晚,章云素和萧云明在一起,狸奴窝在他们身边,听不懂他们所说的悄悄话。 “今天,大师兄不高兴。”章云素道。 “嗯?怎么?”许是离别在即,萧云明心不在焉,狸奴在一边撒娇打滚,他也毫无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狸奴背上的绒毛。 “我看大师兄从掌教师父房里出来,眼圈发红。我与他问好,他都没对我笑。” 叶云青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同门说他无论心情如何,从来都是微笑,可今天没有。 “不会是咱们惹师兄生气了吧?”萧云明回过神来。 “没有。”章云素自己又慎重地回想一遍,确认没有。 萧云明又仔细回想了自己的行为,也认为没有。 “究竟是为什么呢?”章云素难得思考。 “算了,”萧云明强笑道,“不想了,云素,你看这是什么。” 章云素循着萧云明的目光看去,只见萧云明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囊。章云素接过一看,里面是一柄雕刻精巧的桃木剑,还有一根五色绳。 “这些都是……师兄亲手做的?”章云素又惊又喜,连忙拿出来坐在灯下认真观赏。 见章云素这般喜悦,萧云明反倒觉得自己送的物品太过轻贱,配不上师弟的浓烈感情,有些尴尬地说:“这么高兴做什么?不过是随手做的。” 章云素总是冷漠的脸上此刻如寒霜化冻、春河碎冰,暖风拂过他的脸上留下一抹笑意。油灯下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充斥着满满的感动,他的目光在五色绳与萧云明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萧云明脸上:“谢谢师兄。” 他抬手缓缓抱住萧云明的腰:“师兄要常写信给我。可惜,我们不能一起下山。” “我会满怀期待看你的信的。我听云曦师兄说了,你求掌教师父让我随你们一起下山,被掌教师父驳回。” “师门不能没人,掌教师父是这么说的,还训斥我说既然年岁渐长,不能总给师兄添麻烦。唉,如果能一起下山就好了,上次下山,我们买了很多杂物和书籍。” “你送了我无事牌,你还买了与修炼无关的杂书和一对摩诃乐,回山被师父看见后就批评你说不务正业。” “哪有不务正业。师兄也要回信。” 萧云明回抱住师弟,发觉他又长得高壮了些,不再是当初那个总是窝在自己怀里黏糊糊的小孩。尽管朝夕相处,但他还是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时光里逐步蜕变,渐渐成长为一名青年,这令他的内心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嗯,听师兄说,你们一去就要半年,我们肯定不能一起过端午节,所以提前给你编一条五色绳,‘悉以五色彩系臂,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系出五丝命可续’,皇家道观不比镇镜山上,勾心斗角乌烟瘴气,即便是有掌教师父和师兄师姐坐镇,你也要万事小心。” 在师兄说这民歌和殷切叮嘱自己的时候,章云素却是想到了另一首吟诵端午的词句: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他猛然警醒,无法忽视脸颊上逐渐上涌的热度,他疑惑自己何来这般旖旎的想法。 这边,屋里被燃烧的木炭熏蒸得温暖舒适,桌子上点着明亮的油灯,一个俊秀的青年来来回回地忙碌,把衣服整整齐齐装进包袱里。 李云曦在一旁削水果:“听师父说这是宫里赏的,外面根本吃不到,师兄你来尝尝。” “你慢点,别削到手。”叶云青把手里的活计放下,坐在桌子另一边。李云曦把水果递过去,叶云青也没接,直接就着他的手吃掉果子。 “怎么愁眉苦脸的?师兄你这不像是舍不得我们,更像是担忧。”李云曦当然早就发觉他心神不宁。 感叹于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最亲爱的师弟,叶云青脸色稍霁:“我昨天算了一卦,虽然是一片大好的光明之相,但我内心惴惴,总觉得要有意外发生。” “别多心,”李云曦凑过去,下巴靠上叶云青肩膀,“师兄性格敏感谨慎,总是多疑多思,这是双刃剑,好的时候呢能防患于未然,坏的时候就劳心劳累。” 叶云青就笑,抬手捏他下巴:“你一天天的,又笑我。” “我这一去少说半年,你会不会忙得都想不起我来了。”李云曦从后面搂上他的腰。 “嗯,可能吧。”叶云青思索着,笑起来。 李云曦假装心痛:“莫说半年了,我明天才离开,现在就已经满心惆怅。师兄,我们自从相识以来,就没分别过这么久,就算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只能挤出点滴时光想念你,如此日积月累,到了情思所至的时候,恐怕百封书信也只能寄托千分之一。” “我可能也会如此,不,一定如此。” 李云曦幸福地笑出声,他搂紧他的师兄:“那你就多想一想我的坏处,这样就能免却你的相思之苦了,而我,却只能想到师兄的好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想到师兄,就永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叶云青笑着摇头,他不似李云曦那般能够直白地口说己心,只见他握紧李云曦抱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才道:“我又何尝不是。” 在彼此眼里,他们都那么光彩照人、完美无瑕。 李云曦又絮叨着他们要频繁给对方写信,还疑惑于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尽管那些话语毫无用处,但还是想同对方讲,也只想和对方讲。 “因为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叶云青总算把李云曦的包袱收拾完毕,最后他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开始铺床。 “那我们是不是……”李云曦跟在他身后,背对着烛火,他表情晦暗不明,难以看清像沉浸在水里,他的声音也像隔了层水似的,听上去朦朦胧胧。 “嗯?”叶云青起身,温和地看着他。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直在一起?”李云曦鼓足勇气,明亮的眼睛光彩灼灼。 叶云青几乎被烧灼得心痛,他想,这一定是自己上山以来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了。 明明有答案,却无法立刻说出口,叶云青只能折中说道:“无论以何种身份,我们都一直在一起。” 此话似乎是承诺又似乎不是,但勉强确认了叶云青的想法和心意,李云曦就笑了。 越到分别时候越是说不完的话,两个人睡在一起谈天说地,说到李云曦上次离山游历,叶云青唏嘘不已:“当时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居然一路跑到了南方去。” 李云曦回答:“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脚步这么快,捏着地图一路走一路问,竟然都踏进了岭南地界。”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叶云青吟道,“岭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山清水秀,自然风光绝美。夜里,我泛舟游于漓江之上,江水平静无波,没有一丝风过的痕迹,水天相接,眼前空阔,万顷犹如明镜,澄澈的水里与茫茫的星空共生着同一块玉璧。江水曲折,从群山之间穿过,青山无言,在夜里,它的阴影好像沉睡的巨人。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千里无声无息,我却觉得万物皆清醒,我屏气凝神,都觉自己呼吸吵闹,无法仔细聆听万象之声。可惜我没有画笔,不能把美景画与师兄一看,不,即使有画笔,也无法勾勒出万分之一的绝妙。” “没关系,盖将其自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既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就是我总有机会再去看到的。” “我们都不止一次下山过,却极少能一起,去遥远的地方游历更是无从谈起,而师兄你也对下山兴趣寥寥,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我每次看到与镇镜山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我都在想,如果能与师兄一起观赏就好了;每次吃饭、睡觉、练武的时候,我又在想,师兄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否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每次写信的时候,也会想,师兄看到信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收到信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又惊又喜;看信的时候,会为独身一人在外的你担忧;回信的时候,会思索要说什么,因为千言万语,难与君说。” 一条手臂沉重地压在叶云青胸口,是李云曦侧过身:“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下山?这样就不用再靠书信传情,而且有很多事需要我们去做。我在山上时常有一种负罪感,是我看着民众的苦难,却做不了任何帮助他们的事。三清在上,三清能缓解百姓的苦痛,可我不是三清,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山下的时候,我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救了一个摔断腿的樵夫,在学堂里替生病的教书先生教小孩子认字,甚至帮了一个被丈夫殴打的妇人,我可以用自己的本事做很多事,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云曦,你从来不是废人,你只是志不在镇镜山上。我们的理想和责任都是不一样的,你想着的是仗剑天涯,我却只想在山上,帮助掌门师父打理好道观诸事。” “是因为你是大师兄,所以你为我做了原本我应该做的事吗?所以我的自由自在是你牺牲了自己的……”李云曦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起身要追问,被叶云青一把摁下去。 “好好躺着,云曦。没有牺牲,没有被迫承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适合做这些。自从你来到镇镜山成为我的师弟,我就确认了我的理想和责任,就是守住道观,为长辈们分忧,保护好你们。不然,你们怎么追逐自己的理想?在其位谋其政,天下之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做,如果都能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云曦你所担忧的问题,就都不会发生了。” “会有那样一天吗?” “当然会,尽管还需要很久很久。” “那你会不会很累,师兄。” 叶云青笑着拍拍师弟的肩膀:“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7章 端午佳节 虽然掌教不在,但在郑师伯和几位师叔的总管下,道观里秩序盎然,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担忧的都没有发生。晌午,叶云青把近期道观里的情况写了信,连同其他弟子们的书信汇总在一起交给信使,换得信使递过来的一个布袋。 “都是你们的。” “全都是?”叶云青也震惊了,“怎么这么多?” “是啊,”信使点头,“放心,确实都是你们的,我办事可不会出错。” “我知道大哥您素来办事稳妥,我就是有些惊讶。”叶云青无奈地笑,怎么有这么多信。 “也不全是信,还有些其他的,你们自己慢慢看吧,我先下山了。”信使听叶云青的夸奖听得舒服,笑呵呵下山去了。 “您慢走。”叶云青送信使出道观,赶紧回来了。他把布袋里的东西小心拿出来,才发现确实不只有信,还有锦囊木盒之类的,上面写着收信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去了京城的弟子们寄回来的。叶云青先把李云曦寄给自己的收起来,再把其他的都送给对应的长辈和弟子们。 萧云明正在千尺峰演武场里,尽管掌教师父不在,但他练武也从没有一天懈怠。此时已是晌午,烈日如刺,演武场里零零散散只有几名弟子,萧云明专心致志挥汗如雨,根本没发觉有其他人到来。他剑招快如闪电,力道重如岩石,剑锋划过之处带起阵风,吹得落叶分散、飞鸟乍起。 还是叶云青叫他:“云明。” 萧云明听见有人叫他,趁势收了剑招,剑尖朝下抱拳道:“师兄。” “来,你的信,和木盒。”叶云青活像一名信使,模仿起先前的信使一模一样。 一看信上笔迹就知道是章云素,章云素自从下山,每次来信都来好多封,除却给师父师叔的,其余全是给萧云明的。上山不易,饶是信使也不能天天来,所以经常都是积累几次的信件,信使再一起背上来。 “这次也是,”萧云明指着信封道,“看墨迹就知道,云素这是写了几次的信,信使大哥一起送来了。” “那你可得按照顺序看,别弄错了。”叶云青提醒一句。 “师兄也是?” “嗯,每次都先确认顺序,再拆开看信,免得失去惊喜。”叶云青对李云曦的来信可是十分慎重对待。 “居然还有惊喜……”萧云明陷入沉思,不知何时,他已经对章云素的来信失去了满怀期待。 “难道云明没有吗?”叶云青心细如尘,早就发现萧云明从最开始的急不可待拆信,到现在的兴趣寥寥了。 “啊?有,有。”萧云明急着回答,反而更坐实了叶云青的猜测。 叶云青并未多想,只当是萧云明长大了,懂得喜怒不形于色,反过来安慰他:“装得还很像,行了,你也歇息片刻,看看云素给你送了什么。” 萧云明走过去,坐在演武场边缘的石凳上,把木盒放在石桌上。他没着急拆信,而是思索刚才问题的答案,自己从什么时候,不再期待云素的来信,是从云素说练会清心剑法第十式开始,还是无意中听到师伯评价云素天赋异禀、性情稳重、有掌教师父之范开始。 自己明明抄了十数遍《清静经》了,为什么还是会思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云素是自己的师弟,是自己捡回来精心照顾长大的,他剑法有所成就,他有师父之风范,自己应当为他自豪,怎可又有忮忌之心。萧云明冲到溪水边上,捧了冷水洗脸,半晌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是啊,还是自己太过懈怠,因为掌教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不在,没人督促自己,所以自己起了懒惰之心,连自己要做掌教的心都忘了。对,一定是这样,几捧冷水勉强浇灭忮忌之火,萧云明咬着牙强迫自己笑,捡起桌上的信件和木盒,收起剑离开了。 没想到叶云青在他房间门口等他。 萧云明跑过去:“师兄。” 叶云青问道:“云素在给我的信上问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因为上次你没有给他回信。” 或许是从上次没有给章云素回信开始,许久之前以为被自己烧断的忮忌之心的种子,还是生根发芽了。 “没什么,不小心忘记了而已。”萧云明侧过脸。 叶云青打量着萧云明,他认为不是这个原因,但也没多问:“那你这次记得回信,云素从来没离开过你这么久,他又是你一手带大,必然想你想得紧。” 这句提到过去的话使萧云明心头轻颤,美好的暖意涌上心来,萧云明点头:“记住了,师兄。” 关上房门,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用锦囊包裹着的玉珠手串。萧云明捡起手串放在手心,见珠子晶莹剔透,但珠子形状略显粗糙且摸上去凹凸不平,心下猜测是章云素亲手磨制。锦囊里还有一张章云素亲笔所写的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诗: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萧云明默念出后面两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师弟如此真挚相思之情,更显得自己人格卑劣,萧云明心下惭愧,柔软的情感更是满溢出来,立刻提笔回信。几个月未见,云素是否长高了,年前他刚重新做了衣服,现下估计又要重做,京城里的裁缝铺云素还没去过,应该是云曦师兄带着他去;云素在高元殿里住的是否习惯,高元殿尽管富丽堂皇,但终究不是镇镜山,而且殿里还有其他来自京城及周围道观的道士,云素他们在那不会被欺凌吧;既然是为东宫和永宁王祈福,此时这二位贵人的境况如何,他们的安危可关系到高元殿乃至殿外的道士们的身家性命。 零零总总,居然写了几张信纸,萧云明把浸透墨汁的纸张平摊在桌上等待晾干,又读了一遍自己写的信,只觉得这般剖开心迹,会被云素耻笑。 而高元殿这边,正殿里香烟袅袅,诵经阵阵,坐于众人之间、同样沐浴着经文教化的章云素,却只觉心烦意乱,根本坐不踏实。李云曦在他旁边,对于他的坐立难安当然早就察觉,因而午后,李云曦把章云素叫到一边,询问原因。 这里是钟鼓楼拐角之处,植物遍植,隐秘安静,确实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章云素眉头微蹙,显然不愿意回答:“师兄,无妨。” 李云曦了解师弟这冷淡寡言的性格,存心逗他:“你也就在云明面前还多些话。” 见他脸色更差,李云曦就明白原因了:“师兄在信里说,因为云明没与你回信,所以你担忧他的近况。云明上个月感染风寒,不久前才大好,为了不使你担忧,才对你隐瞒的。” 章云素抬头看着李云曦,似是在辨别李云曦话语的真假,见李云曦略带疑惑地回看他,他才点头:“是,师兄。云明师兄没告知我,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不欲告知李云曦内心所想,又不确认萧云明那边究竟是何意思,只好敷衍着眼前这位关心他的师兄。李云曦也看得出章云素的意思,不欲多说,正想再说两句结束这令人尴尬的话题,就听不远处有动静,连忙示意章云素和他躲到一边。 既然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就大抵不会只有两个人的。拱门外转进来两个年纪和他们相仿的年轻人——他们是京城其他道观的道士,和他们一样,也是听旨来为东宫和永宁王祈福的。这两名年轻人似乎对他们这群镇镜山来的弟子颇为不满,尤其是对李云曦和章云素,话里话外指着他们的名字咒骂。 李云曦自己被骂倒是无所谓,听见同门被骂他就忍不了,当即要提着剑和他们理论,被章云素拉住了。衣袖被拉住的李云曦回头,章云素对他摇摇头:“道门清净之地,不可生事。” 动手的后果可比嚼舌根严重,李云曦忍了下来,继续听,直到听见这俩弟子骂到他们掌教师父头上,李云曦和章云素就提了剑一起走出亭子。 两名弟子见诋毁的人就在他们眼前,也是吓了一跳,立刻住嘴了。不过李云曦可不想装没听见,直接抬剑指着他们问道:“清晨一起诵经,昨日一路研习,明明先前还互相笑脸相迎,原来是口蜜腹剑,面誉背毁。不仅如此,你们还不尊净明观掌教,污言秽语,以下犯上,你们是何居心,难道你们掌教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两边都是血热气盛的少年人,别说有理的得理不饶人,就是没理的也要搅三分,于是一顿吵闹之后,嗓门不分高下,登时拔剑相向、大打出手,非要用剑法分个对错出来。 这动静不小,在清净的道观里传了很远,等到大家循声来到时,胜负已分,对方节节败退,李云曦和章云素势如破竹。 三师姐宋云婵太了解他俩,怕他俩一时上头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大喝一声提醒他们:“不许伤人!” 几位掌教也过来了,李云曦和章云素这才收剑入鞘,向诸位长辈行礼。另外两个弟子被他俩揍得鼻青脸肿,衣服都被剑划成渔网,好不丢人,也赶紧搀扶着站起来:“掌教师父。”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弟子敢出声。几位掌教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们,眼中的气愤几乎化成尖锐的针深深扎在他们身上。最近东宫和永宁王身体状况起色不大,圣上认为他们祈福之心不诚,已经对他们十分不满,他们却在给宫中贵人祈福的这当口,闹出这种腌臜之事,简直是坐实了圣上的猜测,给了圣上发难的绝好借口,带着道观弟子们往火坑里跳。为了应付宫中来询问的内官,高元殿掌教当机立断,把先起口舌之争的两名弟子痛打三十大板,逐出道观,又勒令李云曦和章云素闭门思过三十天,再抄经三十卷。 对此,李云曦和章云素表示虚心认罚,更是无话可说。抄经的时候他们毫无反省之意,认为自己虽然太过冲动险些惹了祸事,但教训那些出言不逊的道士是毫无错误的。一番话听得掌教也无奈,毕竟弟子们是为了维护他,于是给他们减了十卷经书了事。 宫里对道观的处理犹嫌不足,额外减了他们的赏银和俸禄,但总算没有杀身之祸,已经让道观感恩戴德。倒是没过几天王府传话,免了他们俩的处罚,让他们到永宁王府诵经祈福。掌教疑惑地向王府长史询问原因,王府长史也是模糊其词,只说是永宁王殿下身体略有好转,认为他们还是颇为有用。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颇为奇怪,李云曦和章云素也是认为如此,他们两个闯了祸的年轻人如何能得贵人青眼,但王府命令不可违抗,无论是福是祸,都只得硬着头皮去。去了才知道,原来只是永宁王无聊听经,却不想听老头子念,特意嘱咐长史叫两个漂亮的来。当时熙宁王在旁边,恰好他见过净明观的道士们,就让长史从净明观的道士里寻。 虚惊一场,李云曦和章云素在王府里念了一天,傍晚临别的时候,他们向两位亲王告辞。得了答允后,章云素抬头,永宁王躺在帘子之后看不清神情,而坐在一边的熙宁王,眼睛落在他身旁的位置上。 回了道观,恰逢信使送信来,章云素满怀不安地过去,见信使说有给他的信,立刻转忧为喜。捧着萧云明给他信回到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把信认真读了几遍,最后把满载了萧云明话语与情感的信纸贴在胸口。 “唉,师兄啊……”他叹息一声。 第8章 忮忌再起 又过了足足小半年,直到中秋时节,东宫和永宁王才恢复健康,出席了宫里的中秋宴席。见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儿子终于身体大好,皇帝龙颜大悦,不仅重伤了东宫和永宁王府上下,还赏赐了高元殿和佛寺一众人等。李云曦和章云素因为常去永宁王府为永宁王读经讲道,永宁王特意多赏赐他们绸缎、经书和银两,并且让他们以后继续去府上说法。 听到最后一句,二人心里一沉,难道他们不能随掌教回镇镜山了?原本掌教已经请旨,既然东宫和永宁王病体大愈,道观里事务繁多,他们就将在中秋节后回山,可偏偏永宁王又来这么一道旨意,这可如何是好。想到不能早些见到师兄,章云素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传话的长史察言观色,怎能不知缘由?不过他既已得了殿下的叮嘱,该说的总归要说:“体谅章道长思归之心,殿下也不强留,可殿下对李道长颇为喜爱,再请李道长多留些时日。” “是。”师弟能回去,自己晚归也无妨,李云曦应下,送长史离去了。 虽然在宫廷贵人嘴里,自己被师兄比了下去,可章云素喜上眉梢,兴冲冲收拾行囊,还去东市西市转了两个时辰,买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回去,准备带给山上的同门们。晚上他修书一封,告诉萧云明说他们即将回山,团聚时候将要到来。 得到师门将要回山的消息时,萧云明先是心中一喜,可想到不久前章云素来信说他的净明剑法和内功修炼又更上一层楼,他的笑意又收敛下去。如果章云素一直是当年那个刚被师父和自己救回来的小孩儿该有多好,自己会一直照顾他、保护他,事事为他考虑,使他诸事无忧,可他偏偏会长大,且那么聪敏优秀,以后会超过自己。 那他也不再需要自己了……萧云明又认识到这个事实,他强迫自己摁下内心空落落的感觉,把章云素寄来的信重新封好,放进自己收信的盒子——他专门放章云素来信的,半年多过去,盒子都装满了。 随着他们回山的时间越来越近,萧云明的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下去,叶云青发现了,把他拽到一边询问。萧云明勉强笑着摇头,却反问道:“师兄,云曦师兄是你带大的,听到他人对他的夸赞,面对他武艺超过你的事实,你又是如何想法?” 叶云青立刻就明白了萧云明在想什么:“你是问我是否会有忮忌之心,我无法告诉你有或者没有,只是当你足够爱他的时候,所有负面情感都会消弭。” “可他或许会不再需要你。” 叶云青脸色有一瞬的晦暗,然后道:“雏鸟离巢,天经地义,父母之心、师长之心皆是如此,不能横加阻拦。” 萧云明还想说什么,叶云青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云曦已到弱冠之年,他长大了。不过云素还没有,雏鸟尚未离巢,你还得辛苦辛苦,再照顾他几年,不过我看云素也很依赖你,你对他的种种好处,他必会百般回报。” 很难说叶云青这话没有敲打他的意思,萧云明思量着,同时他再想叶云青前面说的话——面对着如同美玉的李云曦,也许他真的有过忮忌之心也说不定,但对于李云曦的深厚感情燃尽了这一切,最终使得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居然是这样吗,到底要有多爱才能消除负面情感……萧云明最后也不能完全理解叶云青的答案,幸好这不耽误他做事,他去了章云素的房间,把被子床单拿出去晒太阳,又把桌子椅子和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章云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这么做。 做完所有事之后,萧云明随手拉过一条板凳坐下,狸奴跑过来四处嗅嗅,仿佛它也察觉到章云素即将回来的事实。萧云明把狸奴抱进怀里:“天天见到你,似乎你一点都没变,云素回来,是不是已经变了很多呢?” 他说的没错。 等章云素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萧云明几乎没有认出来。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年已经和自己一般身量,他肩背比以前宽阔厚实,身躯比以前精壮有力,脸颊比以前成熟俊秀,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成为了可以让他人放心依靠的存在。 只是见到萧云明,章云素就似乎还是那个可爱幼稚的小孩儿,他笑着快步走过去,他想跑,但顾忌着周围人多:“师兄!” 果然是长大了,萧云明歪着头想,如果是以前,他会跑着过来。 “师兄!”章云素站定在他面前。 “嗯。”萧云明笑笑,他内心惊讶于自己还能笑出来。他短暂地为章云素的成长高兴了一下,然后就不那么高兴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笑着的,但章云素就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的章云素轻轻捉住他的手:“师兄……” 注意到这一切的叶云青走过来拍拍他们二人肩膀,示意道:“山下这风口多冷,咱们赶紧回山歇息。” “嗯?好。”萧云明如梦初醒,反手拉住章云素的手向前走去。 这边,叶云青在队伍里寻找片刻,短叹一声:“云曦真的没有回来……” 师妹成云岩安慰道:“师兄放心,云曦师兄说了,过三个月他就会请旨回山,总归咱们是要在一起过年的。” “嗯,总要给咱们团圆的机会。”叶云青点头,有些话,他不能对其他人说。 当天晚上,掌教没有早些歇息,沐浴之后,他叫代理道观事务的师伯师叔和叶云青到了自己书房,把最近道观里和京城中发生的事都细细说过。如今东宫境况大好,陛下欣喜得不顾自己高龄,亲自去祭祖拜神。没想到东宫一场大病倒是唤起了陛下沉寂已久的父子之情,东宫病中的时候,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只是个和寻常人家毫无二致的父亲,他为了自己亲自抚养的儿子而担忧,之前对东宫产生的诸多不满,随着这场病烟消云散。净明观与东宫关系亲近,东宫地位稳固,净明道才能继续兴盛。只是陛下因为期盼来世而逐渐转信佛教,准备年后再修建第三座佛寺。十数位朝臣上书恳请皇帝爱惜民力物力,停止修建佛寺并且对道观减少供奉,皇帝虽然没同意他们但也没有驳斥。看来佛道儒三教之争,也已近在眼前。 朝廷之事讲完,该汇报道观之事。其他的事务摁下不表,叶云青末了额外提到:“掌教师父,云明的心态似乎出了些问题。” 接下来,他把萧云明这段时间的表现对掌教和师伯师叔如实讲述,掌教听了,毫无意外之情。 “果然,不是我多虑,”掌教眉间紧蹙,“云明争强好胜、锋芒太过,容易道心不稳、生出心魔。” “那怎么办,师父,趁着云明还没有因为忮忌心起而酿下大祸。” “你们都不要提起此事,我亲去管教云明。”掌教还是宠爱自己弟子,不忍心他的错误被他人知晓。 “是,掌教师父。” 第二天早课,叶云青点完名,发现章云素没来,习惯性地问萧云明:“云素怎么没来。” 众人回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萧云明身上,萧云明犹如芒刺在身,险些从蒲团上跳起来:“啊?” 叶云青想起来了,他俩昨晚没在一起睡,赶紧开口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快去看看,快去啊。” 萧云明赶紧起身跑出去了,众人的目光像针在后面追着他。章云素房门紧闭,净明观所处地势险要,因此夜里只关大门,弟子房都不上锁,萧云明一推门就开。 “云素……”隔着床帘,萧云明看见章云素在床上躺着,怕惊扰到他,轻声喊着。 没得到回应,萧云明担忧起来,快步过去:“云素!” 章云素周身萦绕着不正常的热度,萧云明伸手一探,果然额头滚烫。他赶紧去叫人,叶云青正巧从外头要进来,萧云明不等他问,劈头说道:“云素犯热病了,我去叫道医。” “等等,”叶云青拦住他,“你陪着云素,我去。” 于是屋里就又剩下两个人。刚才一番吵闹,章云素略略清醒,看见萧云明正坐他床边,他微微一笑:“师兄。” “嗯,歇着吧。”萧云明从水盆里拧了帕子,叠得平平整整地放在他额头上。 章云素烧得面红耳赤、神志不清,他奇怪地笑着,看上去也没平时那么不好接近了。他试探地捉住坐在他边上的萧云明的手指,见萧云明只是瞥他一眼,没有甩开,他就更放肆地整只手都握上去,把萧云明的手完全攥进自己手心中。 察觉到他的动作,萧云明惊讶地道:“咱们的手一边大了。” “嗯。”章云素不敢回答了,他意识到师兄对他的成长隐约有不满之意,生怕触了师兄的霉头,师兄现在一走了之,他可没力气追出去。 幸好萧云明内心再有怨气,也不至于欺负一个病人。他耐心地给章云素换头上的巾帕。还像以前一样,去地窖里拿了几个黄桃出来,切了片放在炉子上煮水。只是他话不似从前多,章云素勉强说几句,他也只是浅浅应着。时间一长,屋里只能听见水烧开的滚滚声响和章云素压抑不住的咳嗽。 叶云青带着道医来了。经过诊断,风与寒合,机体卫外不固,寻常的风寒病。道医开了药方去抓药,叶云青见师弟病情不重,也叮嘱了几句就去忙碌自己的事,熬药的活计落在萧云明身上,屋里又恢复寂静。 记得章云素刚被师父收养的时候,也是生了病,师父去镇上开药抓药,自己就负责熬药喂药。云素那时才四岁,未经三清教化沐浴,什么都不懂,一切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苦药汤他不喝,萧云明把碗端过去,他就往外推,撒了好多药汤出来。最后还是自己掐着云素下巴强灌,等云素哭完再拿蜜饯给他甜嘴。 还是小时候好,萧云明坐在炉子边,一边熬药一边笑着回想从前,发觉回忆也有蜜饯的甜味。为什么章云素会长大呢?为什么人会长大呢?长大了,萧云明就不喜欢了;长大了,孩子就不再需要成人,父母会离开孩子;长大了,优秀的种子就会无可抑制的萌芽,最后成长为参天大树;长大了,过去的不会再回来,就要面对如同阴间冥司的世界,即使满心苦痛,也要扼制眼泪。 当年母亲给自己讲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自己睡着的时候徜徉在那个由故事组成的、很长很真实的梦里,那个梦那个故事,后续到底是什么?云素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自己始终没想起来。 药味从屋里传到屋外,三碗水被熬成一碗,萧云明双手捏着炉耳把药倒进碗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黄桃糖水走到床边,把章云素叫起来。章云素烧得厉害,起身都费力,看来病来如山倒此话没错,对年轻力壮之人杀伤力更大。 “哎。”萧云明放下手里东西,把章云素搀扶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章云素身体此时软得像面团,完全贴在自己身上。萧云明支撑住他的身体,端起碗来送到他嘴边。等他把药喝完,给他嘴里塞一块黄桃。 “多谢师兄,好酸。” “你还嫌弃上了。”萧云明把碗洗了,把屋里收拾干净。 见他这般动作,章云素以为他要走,连忙爬到床边,抬手掀起帘子:“师兄,你是要走了吗?” 萧云明确实想走,听见他的话,反而不想了。他直起身子:“没有,一会儿我把榻搬过来。” “委屈师兄了,我现在恐怕会把病气过给你。” 这话没说清楚,萧云明倒也明白,笑笑:“就算现在没有病气,我们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睡吧,一觉起来,烧就退了。”萧云明走过去,把章云素推回原本的位置上,给他掖好被子。 “你坐一会儿,师兄。”章云素有点急切,他怕萧云明走了。 “好。”萧云明就坐他旁边,还随手拿起上次没看完的书继续看起来。 蓦地,膝盖一沉,都不用挪开就知道,是章云素枕在自己膝头。萧云明摸上他的脸颊,还是烫手的热度。记得他小时候生病,自己就抱着他睡觉,后来抱不动了,自己也守着他,云素就会枕着自己的手臂或者膝盖睡觉。恍恍惚惚间,好似回到了从前兄友弟恭、毫无隔阂的时候,还能回到那样的日子吗?不能了,真的做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章云素握住萧云明轻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悄悄看过去,萧云明倚着床头,安然闭着眼睛,呼吸匀称,眉头舒展,已然是睡着了。还是不要叫醒师兄了吧,好不容易,他的表情没有忧虑不悦。章云素做贼一般,拉过师兄的手慢慢凑近自己唇边,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如有如无。 第9章 咫尺天涯 十月份的时候,镇镜山上就已经大雪纷飞,面对着漫长的严寒,弟子们纷纷拿出厚衣和斗篷。叶云青张罗着给一些弟子做新的冬衣,还叮嘱着要给即将回山的李云曦做一件。 章云素顶着风雪从外面进来:“大师兄,您的信。” 叶云青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心头一喜:“云曦来信了。” 不打扰大师兄独享喜悦,章云素识趣地退出去,倒是被叶云青叫住:“等等。” “嗯?”章云素站定。 “云明最近和你怎么样?”叶云青还是惦记着这件事,他深知忮忌心极难消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章云素的脸色暗淡下去,他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良久才道:“其实师兄对我……不似从前,现在他对我愈发沉默。” “云明最近修炼陷入了瓶颈,心情不佳,一时顾不上你也是有的。” “不,不是,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他百思不得其解:“是我做错了什么?是师兄身上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 叶云青不能说实话,只能安慰他说:“成长意味着原本很亲密的人要渐行渐远,变得强大和独立,然后去寻找新的关系,去认识新的人和事。你没做错什么,云明也没有。既然无法改变,云素,你要尝试接受。” 章云素想问他和李云曦也是这样吗,终究没问出口。章云素不明白,或者他不想明白:“我离不开师兄,我去问他。” 叶云青连忙制止:“云素,你那么聪明,你真的不明白吗?” 章云素如被当头棒喝,他抬头看着叶云青,眼圈逐渐红了。 藏书阁外。 萧云明拿着刚找到的武学经书正要离开,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窗户根底下有其他弟子聊天的声音:“云素师弟的剑法又精进了,不仅剑法练到了第二十式,内功都第八层了。” “掌教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内功第八层。” “不知道师兄师姐里,谁的内功先突破第九层。云明师兄也有可能,他几个月前,内功就第八层了。” “你不知道啊?云明师兄最近练功不顺,好像是什么真气凝滞运转不通,去道医处针灸了都不行呢。” “啊?真的?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万一治不好,这辈子武功就再难精进了啊。” “是,云明师兄一向以掌教为榜样,以剑仙为目标,如果年纪轻轻就武功再难突破,对他的打击该有多大啊。” “那也没办法,掌教和剑仙是什么人才能做的,咱们净明道立派百年,天才数不胜数,可掌教和剑仙,还是各自只有一个。再说,世间多少事,努力就有好结果吗?天才也要分高下,更何况更多人都是在假努力,说不定云明师兄也是,我看云素师弟能更快成为剑仙呢。” “别胡说!” 萧云明听得怒从心起,准备出去好好教训他们,没走两步就又停下。随后,他听见屋顶有响动,两片瓦从屋顶边上坠落,不偏不倚落在这两个嚼舌根的弟子头上,当即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他们骇了一跳,急忙离开此地去找道医。萧云明站在原处停留许久,迈出步子不紧不慢离开藏书阁,看见章云素如雨燕一般轻轻巧巧从屋顶上飞下来,稳稳当当停在自己面前。 两个人离得很近,明明向前三步就能触碰到对方,却如相隔千里。 气氛瞬间冷落下来,萧云明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呢?” 如果你不在这里,就不会听到其他人对你的夸赞和对我的贬低。不,这不是贬低,他们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尽管这实情如霜刀雪剑,让我痛彻心扉。可更痛的是你为什么听到了,你知道了我最不想让你看到的、我的弱点。 “我来找你的,师兄。”章云素才知道萧云明近期练功陷入瓶颈的事,因为他们很久没正经说上几句话了。他愧疚又心疼,认为是自己对师兄太过忽视了。 “没什么好说的。”萧云明越过他要走,胳膊被紧紧拉住。 章云素拉住萧云明的手臂,他不敢松手,师兄像仙鹤,只要离开人的怀抱,就会展翅飞翔,一去不回:“师兄!” “放开!”萧云明恼怒地喝道。 “不放,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成为这样?” “是我的错,别问了。”萧云明低着头不敢看向章云素。 “我偏要问!”章云素鲜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既然不是我的错,那师兄到底在想什么,我偏要问清楚。如果是真气凝滞,山上的道医治不好,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去山下求医,京城名医众多,我们一个个看过去,一定能治——” 萧云明猛地推开他:“让开!” 两人骤然对视,章云素几乎被萧云明眼里的怒火烫伤,他从没见过萧云明这般扭曲可怖的模样,如果恨意如刀,他现在就被千刀万剐。 萧云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怨恨,他向前一步抓紧章云素的双臂前后摇晃:“为什么练功陷入瓶颈的不是你,我会陪着你遍访名医;为什么你会比我强,明明我们当年约定一个做掌教一个做剑仙;为什么所有人都肯定你,明明以前……” 他颓然后退,低下头去:“明明以前,我也被看到的……” “不、不,”他呢喃着,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还是我不够努力,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章云素万万没想到他与师兄疏远居然是因为这个理由,一时间百口莫辩,只断断续续解释道:“师兄……师兄我……你也是我的榜样啊,我从小时候就想,如果我的武艺能和师兄一样就好了。我、我没想到这会让你这么痛苦。” 他应该怎么做,自废武功吗?可如果师兄以后还是这种畸形的心态,难道要武艺超过的师兄的人都自废武功吗?他更怕师兄因此走上歧途啊! 但此时没有更好的办法能熄灭师兄的怒火,章云素咬着牙下定决心,腾出一只手对准自己经脉:“既然师兄不喜欢,我就只好自废武功,以求师兄能平息怨气。” 说着,他汇聚全身真气于手掌之上,对准自己的谭中穴猛击而去。 这番动作着实使萧云明震惊,更是令他怒火愈加旺盛,他急忙阻止章云素的动作,然后狠狠给了章云素一巴掌:“你是在可怜我?” 章云素被打得一个趔趄,见适得其反,他顾不上疼痛,连忙解释:“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让师兄不生气。” “所以你就要放弃自己多年的努力,辜负掌教师父的教导?” “不是……”章云素轻声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师兄高兴起来,怎么才能回到以前一样。” “再也回不去了,”萧云明毫无迟疑地打碎他最后一点幻想,“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他拔剑指向章云素:“从此,我们就是对手。” “师兄……”此话如惊雷劈下,章云素愣在原处,他眼里滑落下的泪水,比被打碎的幻想还要晶莹,比师兄指向自己的剑尖还要明亮。 第10章 不破不立 朝中骤然变天,明明正值夏日,却如置身于飞雪之中。皇帝与东宫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立春塞外围猎之时,东宫因窥伺皇帝营帐,被皇帝认为东宫妄图弑父谋反,在回京将东宫禁足之后,皇帝宣布废太子。不仅如此,素来与东宫交好的官员、内官、喇嘛道士等一众人等,全都问罪下狱。就连远在京城以外的净明观,也因备受东宫青眼而被问罪。 掌教和几位长辈被押解至京城,一时间观内大乱,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净明观上空,众位弟子六神无主,叶云青临危受命主持观内诸事,用尽全力才使局面勉强平静下来。 “天家哪怕只是刮过一阵风,风尾扫过道观,也能让道观一朝倾覆。”叶云青呢喃。 萧云明看着道观里发生的一切:“掌教师父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五年过去,他们都长大成人,这大约是这些年里掌教最欣慰的事。有这些弟子在,哪怕净明道不再被宫廷贵人所笃信,也还有一日能东山再起,宗门还会继续兴盛,宗学还将代代流传。 沉默良久,叶云青才道:“官员来搜山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勿念勿忧,勿争勿辨。” “熙宁王府传来的?”萧云明将信将疑。 “嗯。”叶云青点头,并未多解释什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熙宁王府既然暗中传话,那大概就是会出手保全净明道,熙宁王能在这乱局不怕惹火烧身,肯定有李云曦的原因。明白其中原委的叶云青暗中叹气,心下情绪无比复杂。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李云曦并未按照原先的允诺回山过年,叶云青实在惦念他,第二年出了正月就赶紧赴京探望。离开高元殿,到京城外接他的李云曦明显情绪不佳却还装着十分高兴的样子,当然,叶云青也很努力表现得快乐。可晚上,他们在同床共枕之时,李云曦却借口要去隔壁房间,叶云青早知另有隐情,当然不放他离开,好言相劝着解开李云曦的衣服,在他身上发现了不止一处暧昧的痕迹。 自己珍视的师弟,师门的天才,居然一朝沦为京城达官贵人的玩物。气血上头,叶云青满腔怒火,转天凌晨就冲进熙宁王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怒骂熙宁王后,拔剑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李云曦为叶云青与师门的安慰担忧,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哭求良久,才令叶云青冷静下来。 叶云青下山三个月,与李云曦相见的时间只有两天——刚到京城的那天和离开京城的那天,其余时间他都在牢狱之中。对亲王拔剑相向,这是大不敬之罪,依照律法可论处死刑。不知道熙宁王是怎么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的,更不知道李云曦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总之,叶云青死罪已免,活罪难逃,在监狱里被严刑对待两个多月,他才从牢房里被抬出来,李云曦带着郎中一早在监牢门口等着他,然后亲自送他出京城。 不知掌教师父和师叔师伯们在监狱里被怎样对待……耳边模模糊糊听见李云曦心疼的抽泣声,叶云青浑身高热意识不清,却清楚记得熙宁王被自己用剑指着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的一抹微笑——满溢着轻蔑和愉悦,像是有人给他讲了一个低俗的笑话,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熙宁王丝毫不怕自己的剑,他只说了一句话:“听云曦说,你性格极好,从不发怒,今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所有人都是无所谓的,他可以如碾死蚂蚁一般杀死他们所有人,轻而易举,所以他放过自己,就像他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 这才让他更加难受,熙宁王故意告诉他,自己赦免他,是因为李云曦。自己的一时冲动,不仅险些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还令李云曦为了救自己多受委屈。李云曦性如烈火、宁折不弯,在沦为玩物的日子里,他又受了多少苦呢?叶云青想不出来。是自己无用,连累了他。临别时候,他反握住李云曦的手——那手心上的老茧已经柔软了很多。他无力地抱着李云曦,抚摸着他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在他耳边叮嘱:“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我,为了师门,一定要活下去。” 李云曦的眼泪始终没断过,他与自己额头相贴,哽咽着答应了。 固然熙宁王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如今,却还是只有熙宁王能把师门从泥潭当中拖出来,叶云青垂下眼帘,表情意味不明,他对萧云明道:“掌教师父和师伯师叔即便回来,恐怕也有很多事务要交给我们。我碌碌无能,以后还要你们为师门多多照顾。” 骤然听见这番话,萧云明惊奇不已,连忙道:“师兄何出此言?” 叶云青摇头,萧云明发觉,这五年来,原本话就不多的叶云青愈发沉默寡言了。其实萧云明远不是细致到能窥探他人心事之人,他还想再问一问,只是他瞥见角落里章云素的身影,见章云素朝这边走来,他便告辞转身离去。 见萧云明表情一变,叶云青都不用猜就知道是章云素来了,果然,萧云明离去,章云素从角落出来,站定到叶云青面前。 “师兄。”章云素恭敬地道。 “你来了啊。”叶云青定睛看向这褪去稚嫩,完全蜕变为成熟青年的师弟,又联想到李云曦那艰难的处境,胸口更是抽痛。 “师兄,你不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师门之变。” “见你和云明这般疏远,全然无之前的深厚情谊,由此及彼,由今及昔,真是伤心。” “师兄与云曦师兄距离遥远,但心在一处。由此及彼,由今及昔,无论哪个,都更令人伤心。” “你们多久没说话了?” “两个月十六天,上次说话,是四月初六。” 叶云青听他连具体哪一天都能记住,抬头瞧了他一眼,想调侃几句,却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近来是多事之秋,向来脸上挂着笑意的自己,也是想笑都笑不出来了。 “云明性情尖锐,遇到难以转圜之事就会伤人伤己,幸好他绝无主动害人之心,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做。他又聪明过人,总有一天他会醒悟,想到你们从前情同手足,会主动和你重归于好的。” “师兄卓见,我担忧的就是师兄伤人伤己,伤我无妨,伤了自己可怎么好。”章云素留恋地看向萧云明离开的方向,似乎还能看到他离去的身影。 “你啊……如今师门有难,云曦不在观里,师弟师妹们年纪又都还小,就指望你们几个。云明向来把师门重任看作自己人生目标,过去也为此费尽心血,只是有时候过于着急了。五年前他修炼陷入瓶颈,后山闭关的时候险些走火入魔,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必然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你后面还要随时注意,避免重蹈覆辙。” “明白,师兄。” “只是我有些好奇,云素,你们交恶至此,你还如此淡然处之,仅仅是因为你的性格吗?” 章云素轻轻浅浅笑了一瞬:“当然不是,物伤其类,由此及彼,师兄明知故问。” 废太子一案经过半年审理,总算尘埃落定,皇帝没有大肆杀戮,因此掌教一行人在年关底下被释放出狱,回到镇镜山。尽管净明道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但在这场风波里,净明道保全自身,也足够大家欣喜若狂了。面对着许久未见、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险些天人永隔的掌教和师叔师伯,各自的弟子都冲上去,不少人直接当场嚎啕大哭。道观里洋溢着喜悦气氛,长辈们对着自己的弟子们这个看看那个问问,彼此都很激动。 过了年,熙宁王差人送来供奉给道观,暗示这场风波已经彻底过去,净明观一如既往开门迎客,一切恢复到往常。 春日祭祀后,每年一次的千尺峰演武也照常展开。过去五年抽签,有三次章云素都抽到萧云明,结局是先一负后两胜,随着时间推移,章云素完全超过了萧云明。从此他们关系越来越差,到现在,全山都知道他们是自友为敌了。为了在演武上胜过对方,萧云明和章云素都做足了准备,萧云明闭关一个月,章云素请铸剑堂为自己打造了趁手的兵器。 沉重的心剑落进手心的时候,章云素仰起头,师兄,既然春风细雨无法感化你,无法让我们回到从前,那打败你呢?无数次打败你,无数次征服你,你是否就能从此认输,回到我的眼前。大概是不会的吧,还会让我们关系更差,可还能比现在更差吗?请允许我再尝试一次。 宽阔的演武场中,众人静静站在场地外围,场中只有萧云明和章云素,山上阵阵冷风吹过,卷起碎枝枯叶。萧云明冷面以对,缓缓拔剑,章云素倒是眉目温和,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此等毫不在意、无甚所谓的态度惹恼了萧云明,萧云明一个箭步冲上去,剑尖直指章云素。 闭关之后,萧云明功力更上一层,招式力如千钧,身轻如燕,速度快似闪电。章云素提剑相抵,手臂灵活有力,身姿稳如泰山。二人剑招不断,兵刃铿锵之音延绵不绝。剑风凌厉刮过,激起树上飞鸟。 萧云明内心大惊,知道章云素比之前更强,如果自己再不突破,必然要再败于他的剑下。他当即连刺五剑,上下左右中五面,只见剑影道道,根本看不清剑究竟在何处。萧云明招式千变万化,章云素则以不变应万变,只见他上身挪动,下身不动,执剑依次划过,竟然将萧云明刺来的剑尽数划开,进而砍碎这密不透风的剑笼,为自己迎来喘息和反击之机。 云素武功进境之快,内力之深厚,当真是不可思议,场外,叶云青暗暗夸赞,联想到自己,他又黯然神伤,因为自己在武艺上已然不可能再有进步。少有人知道,几年前他在京城牢狱里被废去大半内功,而且筋脉尽毁。 在场所有人纷纷窃窃私语,萧云明听在耳里,心下焦急,攻势愈发迅猛,一招“顺风扫叶”直冲章云素紧要穴位,又被章云素一招“天边摘日”化解。 “这招好厉害,自己闭关的这段时日,云素也没有落下!”萧云明心头一动,胸腹间内息滚荡,内功立时发动,力道灌注全身,剑招越发精妙狠厉。 眼见师兄招式愈发凶狠,章云素微微皱眉,他同样运气至全身,内息如涓涓流水连连不绝,他也不打算伤了师兄,只求保全自身,意在延长对局——师兄自从走火入魔之后,耐力与自己相比已略逊三分。 萧云明显然明晰章云素的意图,对他怒目而视,哪知章云素面无表情,根本不与自己目光相接,于是他怒气更盛,胸口气血激荡,脚步一瞬不稳,眼见要落入下风。必须速战速决,萧云明如此想着,却又幻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霎时新仇旧恨涌上,他急火攻心,出招更如毒似火,杀心渐起中,他竟有要取章云素性命之意。 原本还算镇定的章云素紧紧盯着萧云明,数年来自己百般解释、千般忍让,只求能得到师兄的理解,以期能与自己重修旧好,谁知屡屡适得其反,直到现在二人已成仇人。其实自己对师兄何来仇恨?自己又有何错!长久误解与求而不得压抑在心头,真是泥人也被激起三分火气。章云素眉目一凛,决心使出全力。 现在最恨的仇人的脸,同时也是自己过去最爱的师弟的脸近在咫尺,萧云明使出“封喉见血”,剑锋直取章云素咽喉,眼见章云素就要血溅当场。可电光石火之间,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拽着自己衣袖怯生生喊着自己师兄的少年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千万件往事如走马灯一般转过,强烈的愧疚与怀疑钢刀般刮过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自己怎么能动杀念,怎么能想杀死自己的同门,怎么能杀死云素,怎么舍得杀死云素呢?他可是自己救回来的,是这个世界上与自己牵绊最深的人了啊。来不及收剑,萧云明慌张地强行调动内力逆转剑锋方向,剑锋避开章云素的要害向一边刺去。却不料章云素气急之下运出极限反击之招,剑锋迎上避无可避。双剑相交,长剑承受不住这般强力断成两截,脱手摔飞到一边发出接连巨响,又听轻轻“唰”的一声,淅淅沥沥的血如注落下,转眼就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滩。 鲜红的血刺激了章云素,他也从怒气中抽离。在场鸦雀无声,萧云明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眼前的章云素伤了自己。他左手托着右手手腕,破损的右手衣袖被血染得鲜红,从手掌到手臂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 “师兄!”章云素大惊失色,对于师兄的突然撤剑他始料未及,而眼前这一幕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反击,根本不想重伤师兄。 叶云青立刻冲上来,他看出萧云明此时不仅是外伤,更是还有真气逆转所造成的内伤。见师兄师弟都过来围住他,萧云明如梦初醒,他推开身边的人想去捡起自己丢落在一旁的两截断剑,他知道自己今天颜面扫地,只想捡起自己的断剑躲到房间里清静清静,再考虑以后是死是活。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他就抬手捂住嘴,血从指缝中喷出,他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房间里人仰马翻,萧云明陷入昏迷,浑身高热,一切动静都与他无关,他也听不见一切声音。章云素红着眼睛,碍事地守在他的床边,道医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出去,用尽手段也无法让萧云明情况稳定下来。 “内外伤都很严重。右手和手臂创口太深,筋脉肌理尽断;内里真气逆行,经脉受损,云明师弟现在又无法自己运功让气息回顺,因此难以治疗。要先把真气回顺原位,再对症下药,继而疗养。只是即便真气回顺,严重的内伤也会导致内功回退,结果会和五年前走火入魔一样……” 章云素静静地听着,眼泪蓄满眼眶,他站起身:“我来为师兄传功导引真气。” “不行,”叶云青断然拒绝,“你现在情绪动荡,极易心智崩溃走火入魔,怎能做如此危险之事。” “可是我伤了师兄,师兄是因为我才——” 叶云青喝道:“如果你一着不慎,云明会伤势更重,且不说武功,甚至可能性命不保,你难道要害他吗?” 章云素浑身一震,才不辩解了。几人争相要为萧云明传功,最后还是掌教师父心疼徒弟,亲自为萧云明传功回顺真气。叶云青原本想自己为云明传功,转念一想掌教师父功力深厚,云明估计伤不了师父,而且如果是自己,自己内功被废的事实恐怕会公之于众,只好作罢。 章云素和叶云青还有一众道医作为护法,萧云明被扶起来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掌教坐在他身后,一手摁住他后心,一手摁住他上腹,时不时再点击他经络线上的重要穴位。一个时辰过去,掌教师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运功完毕,他扶着叶云青的手下床,叮嘱章云素:“好好照顾云明,为师知道你受了委屈,但现在,还是要以云明的性命为重,他陷入这困顿局面,你心里也难以接受。” “是,师父,弟子一定好好照料师兄。只是师父,如何才能脱离这般令人伤心的局面呢?” “不破不立,后而新生。”许久,掌教才回答。在掌教眼里,这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无论是练武还是修心,萧云明都需要从头开始。 送走掌教师父,章云素立刻冲回床边,运功疏导逆转真气的效果立竿见影,萧云明虽然还是昏迷着,但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躁动。章云素稍稍放心,拧了巾帕给他擦汗,其实这效果聊胜于无,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有什么用处。 “师兄,你为什么会在最后撤剑呢,如果你不撤剑,你会做到你想做的事,你会杀死我,我也不会划伤你用剑的手。师兄,我不是有心的,我、我只是气急了,想挡开你,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章云素握住萧云明没受伤的左手,贴在自己脸边。萧云明的右手在疏导真气前就处理完毕——先用银针缝了伤口,又撒上厚厚的药粉,最后缠上层层细布。可即便如此,因为伤口太深太长,也还是有血迹洇透过来。章云素当然一直在旁边,面对着自己所造成的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更联想到以后那最坏的结果,他浑身发抖,险些跪倒在当场,还是叶云青重重给了他一掌,才不让他成为第二个病人来给众人添乱。 一天一夜之后,萧云明在清晨睁开了眼睛。他以为自己死了,直到看到章云素狂喜着冲过来抓住自己的手:“师兄。” 萧云明似乎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事,面无表情地瞧了章云素一眼,口里只说要喝水。听着师兄沙哑的声音,章云素心疼不已,连忙端来一早就放在茶杯里的温水,扶起萧云明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把茶杯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下。 一连喝了三杯,萧云明长出一口气,身体里的烈火总算是熄灭了些。他没想对章云素说任何话,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他也无话可说。章云素却不这么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视而不见,再者既然自己闯下如此大祸,总不能一点责任都不背负。他下定决心,无论师兄要如何对待自己,自己都要欣然接受,然后陪着师兄,照顾好他,直到他痊愈。 “师兄……” “你现在很难受吧?”萧云明突然语气古怪地问他。 “师兄……” “伤害了一个弱者,你的性格会愧疚,会想办法去弥补。” 后半句没错,但前半句使章云素十分愕然,他连忙解释道:“师兄,你从来都不是弱者,你怎能如此看清自己。” “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萧云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的右手,悄悄运气,丹田也是空荡荡的。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细,情绪淡然,表面上看对自己的伤势接受良好。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却是鲜红的,整个人犹如鬼魅。章云素有一种恐怖的错觉,总觉自己一不注意,师兄就像后山的鸟儿,彻底飞走,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认为。 “现在也不是,师兄不要胡思乱想,只要好好养伤,将来还会……” “还会怎样?”萧云明总算正眼看着章云素了,“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章云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只好道:“我会一直陪着师兄的。” “我不用。我不想看到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来照顾一个想杀你的人。”萧云明平静地说。 “不、师兄别说了……”这是章云素最不想也不敢提起的话题,他只想忽略这件令他痛彻心扉的事,可偏偏萧云明要提起。 “你做的没错,我当时就是想杀你。如果你死了就好了,我的心魔就不复存在。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当初要救你回来?当年在滁州的时候,眼前有两条路,掌教师父问我走哪条,我说走右边,结果就遇到了你,只是一念之差,我当时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萧云明脸上,萧云明嘴角登时开裂,鲜血流下。 “怎么,不想听了?”萧云明讽刺一笑,忮忌之心所生出的恨意像毒蛇一般日日夜夜撕咬着他的心,只有此时报复成功的快意让他开怀无比,“我还没说完呢。” “你疯了……不,你没疯,你就是个混账,是我认错了人……”章云素双手颤抖,他见鬼一样指着萧云明,倒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地砖上的水痕是章云素滴下的眼泪,萧云明看他跑远了,才幽幽地开口,说完仅剩的一句话:“我又为什么会移开剑。” 右手伤口这般严重,恐怕将来无法再拿剑。阵阵钝痛袭来,萧云明冷眼看着:“报应。” 蓦然,他抬手向床头连连砸去,纯白的细布立刻蔓延开浓重刺眼的红色,他痛得满头冷汗,浑身发抖。 “报应!”他恨恨地说道。 被萧云明恶语相向,章云素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来都不开门。叶云青没办法,只好让五师妹成云岩守着他,自己去看萧云明,一进去吓了一跳,萧云明缩在被子里不知道胡言乱语什么,右手的细布被他自己解开散落在地上,伤口皮开肉绽,血沾染得到处都是,屋子里血腥味浓得呛人。 叶云青慌忙派人叫了道医来,给萧云明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又灌了两碗药汤进去,直到月上中天才算折腾完。众人松了一口气,叶云青叮嘱宋云婵和宋云和照看师弟,自己还有要事先行离开。出了门就看到桃花树底下站着个人影,章云素还是来了,只是不想进去。 “左右都是睡不着,不如咱们走走?”叶云青随意地问道。 知道这是大师兄有话说,章云素应了一声,两个人遂并排走在明亮的月光里。 “云明跟你说什么了?” 章云素被萧云明气得晕头转向,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就哭了好几次,现在说话都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死,还说当年就不该救我回来。” “所以你给了他一耳光?”叶云青笑了笑,“云明脸上好明显的一个掌印。” “是。” “不过云明是该打,口是心非,伤人伤己。你也是,”叶云青侧头看了章云素一眼,“你出手太重了,等云明身体好转,你就去后山省过室闭门思过三个月。” “唉,若师兄能够康复如初,我就算三年不出省过室又有何妨。”章云素长叹一声。 又是一夜过去,章云素替换两位师姐,自己守着师兄,见师兄还没醒,他就端了盆水,把房间四处打扫一遍。许是打扫房间不用动脑更不用劳心,忙忙碌碌中,章云素心情居然平静不少。换了水回来,迈进门槛,就见萧云明已经醒了,他只穿着里衣就爬下床来,双手撑地,挣扎着挪动到桌边,够到那两截断剑中的其中一个,毫不留情往自己的喉咙戳去。 章云素吓得面如土色,扔了铜盆冲过去,不假思索地伸手握住断剑试图把剑夺回来:“师兄!” 他紧紧抓住断剑,任凭断剑割破他的手心也毫不在意。血滴滴答答流出,萧云明惊愕不已,立刻松开了手。 章云素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断剑扔出去,两只手拽住萧云明的衣领嚷道:“你究竟在做什么!知道大家为了救你废了多少心血吗?掌教师父给你运功,道医师兄给你针灸熬药,师兄师姐彻夜不眠守着你!大家都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想着自我了断,你让大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爱你至深,你却恨我入骨,那你更应该活下去,活着报复我这个害得你如此狼狈的人,让我一辈子求而不得,活着折磨我一辈子!” 说着说着,章云素悲上心头,泪如泉涌。他转而抱住萧云明,低头窝在他怀里:“你怎么能想去死呢?你不是想我去死的吗?等你好起来,你就亲手杀了我……”他原本无意表达自己如镜花水月般的爱恋,也不想把自己的心剖开捧上去,他胆子很小,他也怕拒绝。他期待着自己能一辈子和萧云明做师兄弟,是否成为掌门和剑仙也无所谓,只要站在萧云明身边就好了。可萧云明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但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本领平平的小孩儿,哪有资格站在萧云明身边呢? 两个人以这很别扭的姿势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萧云明胸口的衣服被浸得湿透,面对章云素撕心裂肺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也根本不想回答,或者说他已经被章云素刚才的话冲击得头脑发昏。 “遏人招真之路,断人修仙之门,”萧云明疯狂地大笑起来,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居然爱我,你居然爱着我,哈哈哈哈……你居然爱着一个想杀你的人。” 章云素知道自己无法解释,师兄也是听不进去的。师兄忘记了以前,忘记了以前他们曾经和睦相处,也忘记了他对自己的好。章云素也很想问他,为什么过去要对自己关心呵护备至,如果不是那么怜爱自己照顾自己,或许自己就不会爱上他了。是萧云明先教给章云素什么是爱,却又残忍地把这份爱夺走,只剩下章云素一个人留在原地,孤独无助地想要守护这破碎的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在长长久久的念想里,章云素生出了希冀心,生出了占有欲,他渴求离萧云明最近的位置,他不听什么雏鸟离巢天经地义,更不理解为什么人长大了就要变得疏远,他还要和从前一般,和师兄亲密无间。 下巴忽然一痛,萧云明掐着章云素,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面对着泪眼婆娑的师弟,他内心只有报复成功的恶毒快意:“那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还爱吗?” 这话不错,萧云明面孔扭曲,双眼赤红,一副骇人模样。可章云素依然坚定,和以前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别无二致:“爱,如果师兄厌烦了,你告诉我不爱的方法。” “我没有,章云素,这是你自找的。我们都应该活在这个充满负累的世界里,你生出不该有的爱,我生出了不该有的忮忌心,我们都背离大道,修不成剑仙了。章云素,你自讨苦吃,和我毫无关系。”萧云明终于笑够了,瞬间变了脸色,冷漠鄙夷地推开章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