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两个月后,宫里传来消息,永宁王殿下病情好转,但东宫依然缠绵病榻。陛下以为是东宫里没有辟邪瑞兽、不得三清庇佑之故,为了给东宫和永宁王继续祈福,陛下准备下旨再建一座道观,令掌教过去选址。
掌教着急诸位师伯师叔连夜商量,写了一封长书奏请陛下不要劳民伤财,为了祈福大兴土木,此乃背离天理之道。可派净明观及其他道观道人在高元殿日夜诵经,以求治病去灾,并在全国各地开设粥棚广施恩泽,祈求东宫和永宁王二位殿下平复如故。
宫里传旨,听取了掌教的奏请,又令掌教率领道观优秀弟子,速去京城高元殿。
一时间,道观上下又躁动起来,掌教师父和宋师叔亲选李云曦、宋云婵、章云素、成云岩、陆云连、齐云缘几位优秀弟子,又命郑师伯代管道观一切事务,叶云青和萧云明辅助,最后叮嘱众弟子在山上潜心修行,不可荒废。
临行前一晚,章云素和萧云明在一起,狸奴窝在他们身边,听不懂他们所说的悄悄话。
“今天,大师兄不高兴。”章云素道。
“嗯?怎么?”许是离别在即,萧云明心不在焉,狸奴在一边撒娇打滚,他也毫无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狸奴背上的绒毛。
“我看大师兄从掌教师父房里出来,眼圈发红。我与他问好,他都没对我笑。”
叶云青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同门说他无论心情如何,从来都是微笑,可今天没有。
“不会是咱们惹师兄生气了吧?”萧云明回过神来。
“没有。”章云素自己又慎重地回想一遍,确认没有。
萧云明又仔细回想了自己的行为,也认为没有。
“究竟是为什么呢?”章云素难得思考。
“算了,”萧云明强笑道,“不想了,云素,你看这是什么。”
章云素循着萧云明的目光看去,只见萧云明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囊。章云素接过一看,里面是一柄雕刻精巧的桃木剑,还有一根五色绳。
“这些都是……师兄亲手做的?”章云素又惊又喜,连忙拿出来坐在灯下认真观赏。
见章云素这般喜悦,萧云明反倒觉得自己送的物品太过轻贱,配不上师弟的浓烈感情,有些尴尬地说:“这么高兴做什么?不过是随手做的。”
章云素总是冷漠的脸上此刻如寒霜化冻、春河碎冰,暖风拂过他的脸上留下一抹笑意。油灯下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充斥着满满的感动,他的目光在五色绳与萧云明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萧云明脸上:“谢谢师兄。”
他抬手缓缓抱住萧云明的腰:“师兄要常写信给我。可惜,我们不能一起下山。”
“我会满怀期待看你的信的。我听云曦师兄说了,你求掌教师父让我随你们一起下山,被掌教师父驳回。”
“师门不能没人,掌教师父是这么说的,还训斥我说既然年岁渐长,不能总给师兄添麻烦。唉,如果能一起下山就好了,上次下山,我们买了很多杂物和书籍。”
“你送了我无事牌,你还买了与修炼无关的杂书和一对摩诃乐,回山被师父看见后就批评你说不务正业。”
“哪有不务正业。师兄也要回信。”
萧云明回抱住师弟,发觉他又长得高壮了些,不再是当初那个总是窝在自己怀里黏糊糊的小孩。尽管朝夕相处,但他还是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时光里逐步蜕变,渐渐成长为一名青年,这令他的内心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嗯,听师兄说,你们一去就要半年,我们肯定不能一起过端午节,所以提前给你编一条五色绳,‘悉以五色彩系臂,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系出五丝命可续’,皇家道观不比镇镜山上,勾心斗角乌烟瘴气,即便是有掌教师父和师兄师姐坐镇,你也要万事小心。”
在师兄说这民歌和殷切叮嘱自己的时候,章云素却是想到了另一首吟诵端午的词句: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他猛然警醒,无法忽视脸颊上逐渐上涌的热度,他疑惑自己何来这般旖旎的想法。
这边,屋里被燃烧的木炭熏蒸得温暖舒适,桌子上点着明亮的油灯,一个俊秀的青年来来回回地忙碌,把衣服整整齐齐装进包袱里。
李云曦在一旁削水果:“听师父说这是宫里赏的,外面根本吃不到,师兄你来尝尝。”
“你慢点,别削到手。”叶云青把手里的活计放下,坐在桌子另一边。李云曦把水果递过去,叶云青也没接,直接就着他的手吃掉果子。
“怎么愁眉苦脸的?师兄你这不像是舍不得我们,更像是担忧。”李云曦当然早就发觉他心神不宁。
感叹于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最亲爱的师弟,叶云青脸色稍霁:“我昨天算了一卦,虽然是一片大好的光明之相,但我内心惴惴,总觉得要有意外发生。”
“别多心,”李云曦凑过去,下巴靠上叶云青肩膀,“师兄性格敏感谨慎,总是多疑多思,这是双刃剑,好的时候呢能防患于未然,坏的时候就劳心劳累。”
叶云青就笑,抬手捏他下巴:“你一天天的,又笑我。”
“我这一去少说半年,你会不会忙得都想不起我来了。”李云曦从后面搂上他的腰。
“嗯,可能吧。”叶云青思索着,笑起来。
李云曦假装心痛:“莫说半年了,我明天才离开,现在就已经满心惆怅。师兄,我们自从相识以来,就没分别过这么久,就算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只能挤出点滴时光想念你,如此日积月累,到了情思所至的时候,恐怕百封书信也只能寄托千分之一。”
“我可能也会如此,不,一定如此。”
李云曦幸福地笑出声,他搂紧他的师兄:“那你就多想一想我的坏处,这样就能免却你的相思之苦了,而我,却只能想到师兄的好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想到师兄,就永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叶云青笑着摇头,他不似李云曦那般能够直白地口说己心,只见他握紧李云曦抱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才道:“我又何尝不是。”
在彼此眼里,他们都那么光彩照人、完美无瑕。
李云曦又絮叨着他们要频繁给对方写信,还疑惑于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尽管那些话语毫无用处,但还是想同对方讲,也只想和对方讲。
“因为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叶云青总算把李云曦的包袱收拾完毕,最后他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开始铺床。
“那我们是不是……”李云曦跟在他身后,背对着烛火,他表情晦暗不明,难以看清像沉浸在水里,他的声音也像隔了层水似的,听上去朦朦胧胧。
“嗯?”叶云青起身,温和地看着他。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直在一起?”李云曦鼓足勇气,明亮的眼睛光彩灼灼。
叶云青几乎被烧灼得心痛,他想,这一定是自己上山以来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了。
明明有答案,却无法立刻说出口,叶云青只能折中说道:“无论以何种身份,我们都一直在一起。”
此话似乎是承诺又似乎不是,但勉强确认了叶云青的想法和心意,李云曦就笑了。
越到分别时候越是说不完的话,两个人睡在一起谈天说地,说到李云曦上次离山游历,叶云青唏嘘不已:“当时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居然一路跑到了南方去。”
李云曦回答:“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脚步这么快,捏着地图一路走一路问,竟然都踏进了岭南地界。”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叶云青吟道,“岭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山清水秀,自然风光绝美。夜里,我泛舟游于漓江之上,江水平静无波,没有一丝风过的痕迹,水天相接,眼前空阔,万顷犹如明镜,澄澈的水里与茫茫的星空共生着同一块玉璧。江水曲折,从群山之间穿过,青山无言,在夜里,它的阴影好像沉睡的巨人。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千里无声无息,我却觉得万物皆清醒,我屏气凝神,都觉自己呼吸吵闹,无法仔细聆听万象之声。可惜我没有画笔,不能把美景画与师兄一看,不,即使有画笔,也无法勾勒出万分之一的绝妙。”
“没关系,盖将其自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既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就是我总有机会再去看到的。”
“我们都不止一次下山过,却极少能一起,去遥远的地方游历更是无从谈起,而师兄你也对下山兴趣寥寥,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我每次看到与镇镜山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我都在想,如果能与师兄一起观赏就好了;每次吃饭、睡觉、练武的时候,我又在想,师兄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否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每次写信的时候,也会想,师兄看到信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收到信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又惊又喜;看信的时候,会为独身一人在外的你担忧;回信的时候,会思索要说什么,因为千言万语,难与君说。”
一条手臂沉重地压在叶云青胸口,是李云曦侧过身:“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下山?这样就不用再靠书信传情,而且有很多事需要我们去做。我在山上时常有一种负罪感,是我看着民众的苦难,却做不了任何帮助他们的事。三清在上,三清能缓解百姓的苦痛,可我不是三清,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山下的时候,我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救了一个摔断腿的樵夫,在学堂里替生病的教书先生教小孩子认字,甚至帮了一个被丈夫殴打的妇人,我可以用自己的本事做很多事,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云曦,你从来不是废人,你只是志不在镇镜山上。我们的理想和责任都是不一样的,你想着的是仗剑天涯,我却只想在山上,帮助掌门师父打理好道观诸事。”
“是因为你是大师兄,所以你为我做了原本我应该做的事吗?所以我的自由自在是你牺牲了自己的……”李云曦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起身要追问,被叶云青一把摁下去。
“好好躺着,云曦。没有牺牲,没有被迫承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适合做这些。自从你来到镇镜山成为我的师弟,我就确认了我的理想和责任,就是守住道观,为长辈们分忧,保护好你们。不然,你们怎么追逐自己的理想?在其位谋其政,天下之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做,如果都能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云曦你所担忧的问题,就都不会发生了。”
“会有那样一天吗?”
“当然会,尽管还需要很久很久。”
“那你会不会很累,师兄。”
叶云青笑着拍拍师弟的肩膀:“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