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小冬见时隐舟不说话,以为他不信,想伸手拉他袖子,又不敢,手指在空中无措地抓了抓:
“真的,走,冬冬带路......”
他说着,转身就在前头带路,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小舟是不是跟上了。
闻小冬对这条路熟悉的像是认识自己的手指。他灵活的在田埂小路上穿梭,仔细避开绊脚的小土坑。
又一次回头时,他发现小舟微微皱着眉,左脚落地姿势有点不自然,很轻,好像不敢用力。
闻小冬停下脚步,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忽然小声问:
“......小舟,脚,疼?”
时隐舟正低头看脚上沾满泥土的鞋子,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愉快的弧度,硬邦邦地回了句:
“没有。”
可闻小冬不信。他走回来,蹲下身,眼睛盯着时隐舟的左脚踝看,虽然隔着裤脚鞋袜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就是觉得小舟肯定不舒服。
他抬起头,看着时隐舟,眼神清澈又执拗,认真地说:“......冬冬背你。”
时隐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荒谬的表情。
“你背我?”
“嗯!”闻小冬用力点头,仿佛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下,做出要背人的姿势,然后扭过头眼神亮晶晶地催促:
“路,不好走,冬冬背,快快回家!”
时隐舟想绕过闻小冬继续走,但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边盛满了纯粹的焦急和一种近乎愚蠢的热衷。有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改口:
“你背不动。”
“......我背得动的!”闻小冬急了,唰地站起来,甚至往时隐舟面前靠了靠,用手比划着两人的头顶,努力证明什么。
时隐舟这才愕然发现,这个他一直觉得笨弱的小傻子,站直了身体,竟然真的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点点。
舅舅陈保民那句“他比你大一岁,该喊哥哥。”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出现,让时隐舟想皱眉。
闻小冬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有力气,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气带着笨拙和骄傲:
“冬冬......有劲!能捡瓶子,背柴火。”
时隐舟沉默了。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闻小冬见小舟没有严词拒绝,竟直接蹲下身往后靠了靠,试图去捞他的腿。
时隐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不用!“
他的声音有点急,甚至带上了小小少年人被冒犯后气急的别扭感。
闻小冬也被吓了一跳,无措地回过头,像是不明白小舟为什么会生气。
天色越来越暗,小草盛着露水打湿裤脚,带来冰凉的黏腻感,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时隐舟避开他的目光,抿了抿唇,最后生硬地挤出一句:
“......就一段,到前面平路就放我下来。”
这几乎是时隐舟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已经是屈尊降贵的妥协了。
闻小冬脸上迸发出巨大喜悦,他用力点头,生怕小舟会反悔,赶紧将整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的后背展现在时隐舟面前。
时隐舟看着蹲在地上的闻小冬,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偏偏这条破路......最终一咬牙,尽量小心地附身,将手臂绕过闻小冬的脖颈。
“回家!”
闻小冬深吸一口气,手臂往后拖住腿弯,然后用力站起来,站稳后,开始一步一步往前走。
田埂小路异常难走,全部是土疙瘩跟硌脚的碎石子。时隐舟僵直地趴在闻小冬背上,月光照亮那截洗的发白的衣领,一股淡淡的皂荚味和阳光晒过的干草味杂在一起,并不算难闻,却与他熟悉的一切格格不入。
“小舟,轻。”闻小冬忽然含糊地说了一句,喘口气,又继续走。
他听起来有点累,但语气却带着高兴,遇到有坑洼的地方,还会提醒自己不要踩:“嗯,这里,不好走......绕。”
“冬冬有力气......不怕!”
“奶奶,等。”
“亮子哥家,狗,凶。”
“......小舟,好看,朋友......”
他的话没什么逻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梦呓般碎碎念着,却奇异地驱散了周遭渐浓的暮色,和迷路带来的那点不安。
时隐舟默默听着,没应声,看着两侧的绿油油的玉米杆缓缓向后移动。
穿过最后一段逼仄的玉米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更宽平滑的土路出现,村子的轮廓和灯火已经清晰可见。
“到了,放我下来吧。”时隐舟绷着小脸开口,语气不太自在。
闻小冬很听话,他慢慢蹲下身,让时隐舟脚先落地站稳后才松开手。
时隐舟忍着痛立刻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好似多一秒钟都是在提醒他此刻处境的荒谬与......狼狈。
闻小冬根本没有察觉到小舟刻意的“泾渭分明”,只是开心地指了指土路。
“…小舟,回家!”
两道身影往村口方向走去,闻小冬忍不住转头偷看,发现小舟根本没有看自己,于是胆子大了一点点。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久地看小舟,小舟的睫毛好长,像小扇子,皮肤透亮莹白,哪怕脸上沾了灰,看着还是干干净净的。
为什么小舟总是面无表情呢,不开心吗,奶奶说要多笑笑才好。
大概是看痴了,闻小冬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举动,伸手想帮小舟“摘掉”头上的草屑。
时隐舟皱着眉,躲开他:“干嘛。”
“……叶子,头发上。”闻小冬缩回手,往自己脑袋上比划。
时隐舟胡乱弄了下头发,说:“知道了。”
片刻后,他抿抿唇再次开口:“谢谢。”语调算不上熟络,甚至因为不习惯而显得生硬。
闻小冬眨眨眼睛,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小舟在跟他道谢。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脸颊在月光下迅速漫上一层红晕。
“……不,不用。”
他连连摆手,舌头也打结了,本就不利索的话语更是拼凑不起来,急得额头快要冒汗:“小舟,不谢,朋友,不用谢的……”
时隐舟看了他两秒钟,没再说话。
快到村口了,远远就能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人。
闻奶奶佝偻着背,手里杵着跟棍子,正焦急的朝着他们这边张望。
天黑。没回家。
这对闻小冬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胸腔里那股欢腾的喜悦瞬间被浇熄。奶奶,担心,他让奶奶担心了。
“奶奶……”
闻小冬先是茫然地看向黑漆漆的小山,没有太阳了,然后耷拉着脑袋,瘪着嘴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闻奶奶苍老的脸上,刻满了担忧,见怪孙儿没事后,松了口气,随即又板着脸,用棍子轻轻敲了敲地面。
“奶奶说的话都忘啦?太阳落山就得回家,尽让人操心……”
闻小冬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时隐舟站在后边,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他不太习惯这种场面,但基本的礼貌还是让他上前走一步,尽可能用恭敬的语气说道:
“……谢谢您,等他。”
见两个孩子都没事,所有的责备都化成了无奈,最终闻奶奶只是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脚咋啦?算了,先回去。”
天都黑透了,陈保民才发觉外甥没回家,院子里传出两口子拌嘴的声音。
闻奶奶不再多言,拉着闻小冬往回走,看乖孙儿一步三回头地跟那孩子挥手。
回到老屋,闻奶奶慢吞吞地把棍子放在门后,走到灶台边,拿起温在锅里的热粥,昏黄的灯光在她满是褶子的脸上流淌。
闻小冬今天简直太开心了,跟小狗一样粘人,围着灶台,在狭小的屋子里拉住奶奶粗糙的手,嘴里不听地,反复念叨:
“……冬冬,有朋友了!”
“小舟,是冬冬的朋友……”
他比划着,试图还原当时的每个细节,做出背负的动作,小身板挺得直直的,脸上满是骄傲:“冬冬背的动小舟!”
“奶奶……他还说,谢谢,冬冬。”
闻小冬学着时隐舟好听的语调,虽然模仿的并不像。
“听到了,听到了。”闻奶奶摸摸孙子的后脑勺。欣慰之下是更深的忧虑,她把那碗粥递到小冬面前:
“冬冬能干,帮了人,是个好孩子,先吃饭。”
“嗯!”闻小冬重重点头,跑去把饭菜摆上桌,拉着奶奶坐凳子:“奶奶,也吃!”
看着小冬高兴的样子,闻奶奶心里那点忧虑沉甸甸地坠着,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个孩子,差距太大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那孩子眼底的冷淡和疏离,她看的真真切切,不是个能轻易交心的孩子。闻奶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堵矮墙,望向漆黑的夜空。
还有,桂花村不是什么好地方,穷乡僻壤,留不住人,那孩子迟早要走的,到时候她那脑袋不灵光的孙儿,该有多难过。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老人干瘪的嘴唇溢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