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小冬现在每天除了捡瓶子,就是盼望着小舟能跟他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有几个字,也会让他心里高兴的要命,像偷吃了蜜罐子。
村里鸡叫过三遍,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闻小冬就醒了。
他不像村里别的孩子赖床,一骨碌爬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踮着脚,扒着那扇破旧的小木窗,朝外边看。
小舟家房子上的烟囱,还没冒烟。
补习班上课时间是固定的,闻小冬总是搞不懂钟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指针,但是看烟囱冒烟,他从来没弄错过。
等到陈保民家的瓦房也冒烟时,闻小冬的心脏就忍不住轻轻跳快,他知道,小舟要去上学了,赶紧从窗户边缩回来,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
时隐舟背着书包,顺着小路面无表情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等到了村口,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闻小冬也立刻停下,双手捏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他,随即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去补习班,你跟着干什么。”时隐舟看了他一眼。
闻小冬眨眨眼睛,努力组织语言:“送,小舟。”他指了指通往小镇的路,又拍拍自己的胸口。
“冬冬,认得路,不怕,丢。”
“回去吧。”
时隐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嗯!”
闻小冬用力点头,却挪不开脚步,直到看着时隐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路拐弯处,才心满意足转身,小声对自己说:
“冬冬,最听话了。”
每回时隐舟讲话的时候,闻小冬都觉得好听极了,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嗯”,也能让他无比高兴,但越是这种时候,他的嘴巴就好像发不出声音,舌头也不灵活,只会傻傻点头。
这个点儿,村子里开始活泛起来,男人老汉们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女人们都在自家门口洗衣喂鸡,喧闹声此起彼伏。
闻小冬手里拖着编织袋,眼神四处寻找瓶子,刚拐过老槐树,就撞见叼着根草,吊儿郎当晃过来的王亮。
王亮身后还跟着孙小马几个铁杆小弟,低年级补习班要中午才上课,这会儿半大孩子都还在村里。
王亮一看见闻小冬,那双三角眼立刻就眯了起来,里边闪过不爽和算计的光。他可是好一阵子没使唤过这傻子了。自从这傻子黏上城里那个小白脸,跟变了个人似的。
之前擦车那事儿,王亮憋了很久,迫于王建国跟他办过招呼,不让他去招惹城里来的那个小白脸。今天好不容易逮到那小白脸不在,他非得让这傻子知道,谁才是村子里的“老大”!
“喂!傻子!”王亮叉着腰,挡在闻小冬面前,指了指柴火垛子上扔的一堆脏衣裳,“去,把那些衣裳给我洗了!”
他使唤的理所当然,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闻小冬看了看王亮,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那堆脏衣裳,然后抬头再看看太阳,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摇了摇头。
“不,行。
王亮眉毛一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说啥?!”
他的嗓门太大,引得附近几个正在纳鞋底的中年女人抬头看过来。
闻小冬似乎没有察觉到王亮的怒火,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他,用手拍拍自己的编织袋,逻辑简单又清晰:
“冬冬,要,捡瓶子。”
“......捡瓶子,卖钱。”他甚至在跟王亮解释不能洗衣裳的原因,眼神纯粹得让人火大。
这傻子现在不仅不怕他,还拒绝他,还用这种“我有正事要干”的语气跟他说话?!把他也当傻子是吧!
王亮拳头捏的嘎吱响,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傻子的编织袋抢过来踩烂,再狠狠揍一顿!
可就在这时,旁边纳鞋底的中年女人指指点点,几个扛着锄头的老汉,也朝着他这边张望。
王亮再混,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欺负这个傻子,搞不好会惊动老村长。这口硬气生生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行!傻子,你给我等着。”王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完,他重重踹了一脚旁边的柴火垛,然后怒气冲冲带着几个面面相觑的小弟走了。
下午。
时隐舟和往常一样往回走,到了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
时隐舟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他朝四周看了一圈,确实没有闻小冬的影子。
一种微妙的感觉掠过心头,但他没有多想,只当闻小冬去别处捡瓶子了,又或者被闻奶奶叫走了。
时隐舟独自一人走回了舅舅家。
晚饭依旧简单,因为陈晨回来的缘故,多了点荤腥,难得郑金兰没有尖声抱怨,把那点好菜全部拨到儿子碗里,嘘寒问暖地关心着。
时隐舟沉默地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耳朵却不像往常那样,完全封闭。
他隐约觉得,院子里似乎过于安静了。
少了那种细微的,编织袋拖在地上的声音,和在篱笆外徘徊的影子。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闻小冬还是没出现,就连陈保民都嘟囔了一句:
“咦,今天咋没见小冬在门口转悠哩?”
时隐舟突然想起,下午在学校,王亮异常嚣张的嘴脸,不仅对那几个跟班呼来喝去,甚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阔绰,买了一堆村子里没见过的零食,价格都不便宜,分给了补习班的人。
钱是哪儿来的?
时隐舟眸色沉了沉。
突然没了胃口,他放下碗筷,说了声“吃饱了”,便起身离开饭桌。郑金兰在身后骂了句浪费还是其他的,也没理会。
桂花村就那么大点地方,路上遇到下地回来的村民,时隐舟视若无睹,视线掠过院墙,小路......突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在王亮家的瓦房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眼熟的东西。
是闻小冬几乎从不离身的编织袋。
时隐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朝着村子下游的河坝方向走去。
河坝的水很浅,这个季节很多水坑的干涸了,只留下坑坑洼洼,时隐舟远远就看见闻小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着。
闻小冬哭的很伤心,抽抽噎噎地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时隐舟走到他面前,没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扫过那沾满泥巴和草屑的裤腿,跟早上比起来脏兮兮的衣裳,裤子右边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一块擦破皮,渗着血丝的皮肉。
闻小冬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认出人来,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了。
“......小,小舟。”
时隐舟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一种不悦,甚至可以说是恼怒的情绪。
他沉默几秒,然后开口,带着一种压抑的火气:
“不知道跑吗?”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夹杂着苛刻。
可时隐舟看着闻小冬这副逆来顺受,只会躲起来偷偷哭的窝囊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就压不住。他讨厌软弱,讨厌这种毫无反抗力的愚蠢。
闻小冬泪眼汪汪,留下两道泪痕,茫然地看着时隐舟。在他的认知里,每次被王亮堵着就要干活,要不然就是挨骂,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见小舟好像生气了,闻小冬小声地,委屈地辩解:
“他们人多,冬冬,跑不过......”
“冬冬,摔跤了,痛。”
“瓶子没了,冬冬,一直找找不到。"
时隐舟最终只是极轻地,带着烦躁冷哼一声。他不再看闻小冬,转身走到河边,拿出自己口袋里的干净手帕,浸湿后又拧干。
闻小冬偷偷地看小舟洗手帕的背影。
时隐舟走回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开口施号发令:
”坐好。“
他动作算得上粗鲁,拉过闻小冬受伤的腿,用手帕擦拭着膝盖周围的泥土和血渍。
冰凉的触感和火辣辣的疼痛感,闻小冬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敢缩回腿,只是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色紧绷的小舟,这些疼痛也因为小舟变得不值一提。
可是,小舟好像不是很高兴,嘴巴紧紧抿着。
小舟的白衣裳,挨着他脏脏的衣裳袖子了,闻小冬胳膊肘都沾的是河坝里泥沙,后背大片都是土灰,他怕弄脏小舟的衣服,想着要离远一点。
”啧。”
时隐舟不耐烦地抬头。
闻小冬愣了愣,赶紧老老实实把腿往前伸。
虽然小舟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脸色也很难看,但......闻小冬感受到了小舟不嫌弃他,心里那股委顿时屈淡了一点。
他偷偷地,很小幅度地往时隐舟身边挪了挪。
“好了。”
约莫过了两分钟,时隐舟起身,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丢掉那块弄脏的手帕。
“别,别丢......”闻小冬轻呼一声,目光焦急地追随那块手帕:“给,冬冬,不脏......”
时隐舟懒得理他,转身就走。闻小冬赶紧捡起手帕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他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
“......小舟。”
闻小冬几次回头,眼巴巴望着河坝方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终于,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拽时隐舟的衣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冬冬的,口袋......”
“明天。”时隐舟目光落在闻小冬脸上,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只有不容置疑的平静。
“我给你拿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