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过度》 1、第一章 七月的日头毒的很,知了没完没了地嘶鸣。土路上蒸腾起一股热浪,连远处田散落的锄头和簸箕都随热浪扭动着。 “王叔的三轮车回来啦!”不知是哪个孩子尖着嗓子一声吆喝。 村头老王家小卖部进了新货,拉货的三轮子就停在门口,被群半大孩子围的水泄不通。个个手里抓着皱巴巴的,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七嘴八舌争论哪个颜色的汽水是没见过的新口味,哪个包装的水果糖最甜。 “嘿,傻子!” 领头的男娃叫王亮,浓眉大眼的国字脸,长相跟王建国有八分像,而且比别人都高,浑身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不合身的老头背心,脏兮兮的短裤和一双军绿色还算比较干净的胶鞋,他喝完汽水儿,把空瓶子捏的咯吱响。 大热天的,闻小冬还穿着长袖圆领秋衣,布料白扑扑的被水洗的发透,他手里攥着个装五十斤大米的编织袋,里边儿是一些空瓶子,已经有小半袋子了。 “想要吗?” 王亮叉着腰,指了指墙角的大铝盆,里边是卸货穿的脏衣服,还有王建国下地穿的泥腿子。 闻小冬眨眨眼睛,汗水从鬓角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淌,他看了看王亮手里的塑料瓶,又看看那盆脏衣服,就这样在原地踱步,眼神无措地来来回回看。 “亮子哥,人家不听你使唤哩!” “傻子也知道不划算。” “......” 王亮当老大当惯了,是个犟脾气,更何况追随他的小弟都在场起哄,一时间脸上挂不住面子。 王亮人长的结实,说好听点是家里不缺吃喝,说难听点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十一岁了才读三年级,不过王家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柴米油盐酱醋,零嘴儿,汽水,瓜子啤酒香烟,卖的东西全面,王亮自然有面子。 “你聋啦?还杵在那干啥!”王亮恼怒,把塑料瓶扔到半空中,又用脚踢到闻小冬脚边,然后大喇喇地扯着嗓子冲小弟们嚷嚷: “大哥今天请你们喝汽水儿,别他妈瞎咧咧了。” “亮子哥牛逼!” “......” 几毛钱一瓶的葡萄汽水儿,在这落后闭塞的村子里就是硬通货,足矣让王亮有几个忠心的小弟。 闻小冬舔舔干干的嘴唇,站在那里看他们分汽水,他偷偷捏了捏奶奶给他的零花钱,自从去学校,奶奶每天都会给他几毛钱,他已经存了一笔小“巨款”了。 趁着小弟们分汽水,王亮皱着眉头,拍拍闻小冬的肩膀,塞给他一瓶葡萄味儿的汽水,催促: “看见没?这个水给你,那些瓶子都是你的,赶紧去!” 闻小冬慢吞吞地迈着小步,偷偷捏着指头数了数瓶子,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内心剧烈挣扎。 六七个瓶子呢,平时跑遍整个村子也捡不着。 “那傻子真去了!” “亮子哥开口,我就说嘛......” 一众小弟围了过来,王亮为了树立威信,马上往闻小冬后背猛地推搡一把,闻小冬踉跄几步重重坐在地上,粘了一裤子的灰,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看他那傻样儿!” 这回可算是把面子找回来了。王亮神气的很,几个小弟围着闻小冬看热闹,就连远处卸货的王建国也没说什么,还觉得王亮倍儿有出息,他儿子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 “亮子哥!” 木门吱嘎一声,孙小马从外边儿跑进来,浑身只穿着一条粗布缝制的大裤衩,他气喘吁吁的弯着腰,指向外边儿: “车,电视机里的那种车,来咱们村子里了,特别气派,是不是明星啊!” 孙小马刚说完,村口就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不像腾腾腾的拖拉机又或者三轮车那样的吵闹动静,地里干活儿的老爷们,家里纳鞋底的婆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张望。 “这是啥车啊这是?” “没见过啊。” 王建国老婆也从厨房屋里出来看,那些孩子更是挤满了门口,闻小冬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院子里看了一圈,又把滚走的汽水儿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瓶身上那几个他认识的字。 黑亮黑亮的小轿车驶进村子里,柴火垛子旁边的大黄狗窜起来,只是支楞着耳朵,没敢吠。 车子稳稳停在王建国家门口,木板门上写着“日用品”三个字,歪歪扭扭的,还用粉笔描了粗边儿。 “小舟,等一下宏远叔叔。”驾驶座上的顾宏远温声道。 时隐舟望向窗外,从喉咙里不清不楚发出一声“嗯。” 顾宏远叹了口气,开门下车。来之前他没想到村子这么落后,连导航都不准确。这些年,时家的事他多少知道些,董事长真忍心把孩子送到这么个地方。 后备箱里的保健品,名贵的茶,各种好东西,在这个村子里怎么看,也不实用,还不抵些茶米油盐用处大。 “是县里来的领导吗?快去叫村长……” 婆娘们挤做一团,交换着猜测:“反正肯定是城里人……” 王建国一看顾宏远的打扮,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锃亮的,那车头的小金人在太阳底下,更是扎眼睛。立刻点头哈腰地招呼。 “您好,请问您找谁啊?” 顾宏远好一番解释,在王建国的小卖部里买了不少米面油,刚进的货空了一半,王建国看着顾宏远如此阔绰。高兴地油光满面,能跟这样的城里人做生意,别提多风光了。 大人们在商谈交易,几个小孩小心围着那辆轿车,看得移不开眼,想摸又不敢伸手。 王亮胆子最大,凑在车窗往里头望。单向玻璃黑漆漆的反光,带着金属质感的灰黑,他用双手拢在眼周,宽大的鼻子几乎压扁在玻璃上。 “嘿,这高级车咋啥也看不见啊?” 王亮不甘心,又凑着玻璃哈了口气儿,热气在玻璃上形成白雾,迅速消散。 “亮子哥,看到啥了,让我们也看看呗!”几张黝黑的脸挤在玻璃外,也许是看得太专注,晶亮的口水从嘴角流出。 “滴——!!” 突然,一声短促刺耳的喇叭震天响,吓得那几个孩子浑身一激灵,满脸惊慌地躲开了,然后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车子看。 “妈呀!” “它,它咋响了!我都没碰它!” 车窗降下短短三指宽的缝隙,时隐舟白净的小脸上眉头紧缩,车前镜里映出的目光,冷的像初春未消融的冰棱,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脸,只是侧过头,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看够了么。” 但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声线里还未褪去那份稚嫩的清亮。 王亮被那声喇叭惊得心还砰砰跳,一时没琢磨过这话的意思。他看见时隐舟身上那件柔软的白衬衫,袖口缀的扣子都是珍珠做的,熨帖得没有一丝皱褶,心里那股想收小弟的劲儿又上来了,于是拍着胸口豪言道: “我是这里的老大,只要你愿意当我的小弟,以后你就是我王亮罩着的人!” 时隐舟冷漠的目光落在王亮黝黑淌汗水的脸上,像是万般嫌恶,无语至极。 “你,玻璃擦干净,然后滚。” 他的声音不高,却激的王亮脸红脖子粗,但很快,王亮脸上那点窘迫被一种粗糙的,近乎挑衅的讪笑取代,但看一眼他爸王建国对顾宏远的谄媚样儿,心里到底没什么底气。 王亮嘟囔道:“看看怎么了,又看不坏。” “你的口水很脏,擦干净。”时隐舟又重复一遍。 周围那几个孩子都害怕了,生怕要让他们赔钱似的,此时都躲得远远的。 王亮冲着几个怕事儿的小弟骂了几句脏话,撇撇嘴,用手在玻璃上抹了两下,梗着脖子说: “行了吧,你们有钱人就是事儿多!” 时隐舟缓缓垂下头,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票子,再转头着看张亮: “擦不干净,就换你爸来。” 王亮的脸颊猛地烧起来,那样簇新的票子,他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见过,这样捡钱的活儿,不知道多少人会抢破脑袋,就算他家开小卖部,不知道村子里多少人羡慕,可一包烟赚几毛钱,一瓶酒又赚几毛钱,零食跟文具利润再怎么高,也就那么两三毛钱。 那钱像是有魔力,死死钉住王亮的目光,他手指蜷缩在身侧。小弟都看着呢,这要是干了,以后还怎么当老大! 而递钱的男生,动作没有刻意的羞辱,只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的轻慢。 王亮咬咬牙,眼神中掩盖不住的渴望,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尊严能值那一百块吗,有钱不赚是傻子!这钱够他家一个月生活了! 时隐舟看着王亮黑乎乎的爪子,皱眉关上车窗,意思是先干活。 王亮气的牙痒痒,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发现洗衣服那傻子在偷偷瞧他,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闷响。 “傻子,你去擦车!” 闻小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亮拖着往外走,胳膊疼得要命,只能徒劳的挣扎。到了车跟前,王亮猛地一甩手,几乎是把闻小冬像块破抹布一样掼到车门上。 “擦!把这车给我擦干净,有一点泥星子,我饶不了你!”王亮居高临下瞪着闻小冬。 闻小冬的身体因为恐惧和疼痛瑟瑟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是被王亮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魂不附体,呆呆地站着。 王亮提来桶水,不耐烦地把闻小冬推到桶旁边,知道他脑子笨,用手比划几下问: “擦,听得懂吗,傻子!” 闻小冬歪了歪头,隐约明白“擦车”的意思,那点畏惧很快被“任务”带来的简单快乐所代取。 他笨拙地弯腰洗那块抹布,小小的身子几乎趴在车头上,一下下,认真的擦拭着。够不到的地方,就努力踮起脚,伸长胳膊,小脸憋得通红也丝毫不懈怠。 时隐舟坐在车里,冷漠地看着卖力干活的闻小冬,不知道他嘴里在哼哼唧唧说什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又像是在跟车子说什么悄悄话。仿佛不是被人使唤干活,而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约莫五秒钟,时隐舟漠然地收回视线。 原来是个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小汽车装不下那么多米面,王建国心里打着算盘,说自己家里有辆推车,跟老陈家村头村尾的不算远,能帮忙运过去。 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后备箱里也有不少东西,时隐舟舅舅家在村里最偏的地方,有段很窄的土路车子开不进去。商量后,干脆把东西卸在王建国这里,晚些送上去。 结账时,顾宏远又多付了十块钱的搬运费。 这下王建国对顾宏远更加客气了,他们县城里的搬运工,50公斤一袋的化肥也才三毛钱一袋,人家还只要身强体壮麻利的,挣得纯“血汗钱”还没个保障。 外头路上。 闻小冬还在傻乎乎地擦车,看着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甚至能照出他模糊的影子,闻小冬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 王亮一直蹲在院子里的屋檐下乘凉,嘴里叼着烟,他十来岁就偷偷背着王建国学了抽烟,这让那些小弟无比崇拜,这会儿把烟头扔到地上,见闻小冬擦完了,才慢悠悠起身,弹了弹裤腿上的灰。 王亮看都没看一眼闻小冬,他径直走到车窗旁边,不知道里边的人能不能看见,说话都是捂着嘴说,生怕口水沾在车窗上,又得喊那傻子擦。 “开门!” 话音刚落,时隐舟降下车窗。 “小白脸。”王亮还捂着嘴,他他用大拇指朝着身后车身一指:“这车可是擦的锃亮,结一下钱吧。” 王亮这会儿底气足,语气也跟着硬起来了,他吃准了这种有钱人最爱面子,根本不担心时隐舟赖账。 时隐舟终于有了反应,他没有看王亮,目光越过某个脏兮兮的障碍物,看了一眼那个一脸茫然,手里还攥着抹布的闻小冬身上。 “你过来。”时隐舟声音平稳,说起话来高贵又斯文,反正看起来是很礼貌的。 “拿钱。” 这话明显是对闻小冬说的。 王亮嚣张的脸瞬间凝固,刚才还在幻想,该怎么花这一笔巨款,听说城里有钱人都吃那个什么叫巧克力的,他还没尝过,再整几条好烟,还能剩一大笔钱。 “小白脸,你他妈的敢耍老子!” 美梦破碎,王亮火气“蹭”地一下顶到天灵盖,脖子都涨红了,刚要破口大骂,就被王建国喊走了,让他去帮忙运货。 王亮对别人吆五喝六的,但听见王建国的声音就怂,灰溜溜地干活去了。 闻小冬睁着一双清澈却懵懂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车里那个男生——好像他在王亮家旧电视里看见的,住在宫殿里的王子。头发黑黑的,眼睛好看的不得了,鼻子也好看,嘴巴也好看,皮肤更是像白糯的年糕。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不像王亮总是抖腿,骂人,光着膀子指使他干活,也不像村里其他孩子,脸上总是脏兮兮的粘着灰,跟着王亮喊他傻子。 闻小冬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字儿,直到时隐舟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耐心。 “你干的活,钱,你拿着。” “我,我……”闻小冬急忙走过去,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钱,他没见过这样的钱,比划着说: “不用的,不要钱。” 时隐舟耐心全无,更讨厌欠别人的。捏着百元大钞的指尖随意一松,粉色的钞票飘落,像被丢弃的垃圾,轻飘飘地落在车轮旁边的尘土里。 “不要,”他声音依旧斯文,但细听已经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厌烦:“就扔了。” 时隐舟最讨厌无法有效对话的傻子。他讨厌那种空洞茫然的眼神,无法接受或沟通任何有效信息,这让他感到无力和烦躁。 但他的讨厌是漠然的,疏离的,不会浪费情绪和时间去呵斥,或者羞辱,那同样是一种无效能耗。 所以对闻小冬,时隐舟没有任何好奇或者怜悯,最直接的反应是移开视线。 车窗缓缓升起。顾宏远上车时,王建国脸上笑出花儿表示现在就送,让儿子王亮帮忙多跑几趟,剩下的吃完晌午饭送。 闻小冬还愣愣看着那扇黑色的车窗,里边只倒映出傻乎乎的,不知所措的自己,他眨眨眼睛,路上只剩下汽车尾气的味道,和飞扬的出尘土。 百元大钞躺在尘土里。 闻小冬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钱,认真地吹掉上边的灰。 王建国把最后一袋面粉搬上车,木板被压的咯吱响,被堆成一座小山,王亮要背猛地一沉,肩上扛着袋大米。 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目光,王亮猛地回头,脸上由红转青,最后变成猪肝色,他盯着那傻子手里的钱,恶声恶气骂了一句,把所有憋屈都算在这个傻子身上,那钱他迟早要抢回来。 闻小冬缩了下脖子,觉得王亮的扭曲的脸比门上贴的年画还可怕的多,于是赶紧背过身。 时隐舟的舅舅陈保民是个朴实男人,得知外甥要来家里住一段时间,还是很高兴的,老早要去村口接,可惜被妻子郑金兰喊去亲戚家帮忙,耽搁了。 陈保民家是普通的农村瓦房,厚厚的,青灰色的小瓦,地面是裸露的土地,被踩得坚硬光滑,院子里晒着粮食,墙角里劈的柴火摞的整整齐齐,屋檐下还挂着玉米棒子。 “哎哟,小舟来啦。” 陈保民刚从从外边回来,肩膀上还吭哧吭哧挑着两桶水,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他放下木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顾宏远,只好笨拙地说: “都快进来,天热,喝点水……” 顾宏远工作忙,跟陈保民在门口说了会儿话,时锦誉早就打过电话交代过,给了充足的生活费,提起钱的事儿,陈保民很羞愧。 等顾宏远走后,陈保民搓搓手,接过外甥的书包和行李箱,份量都不轻,看着跟亲妹妹一模一样的那双眼睛,让他心里更是一酸,小小年纪没了妈,哎。 “小舟啊,在舅舅这儿,别怕。” 时隐舟跟着陈保民进屋,郑金兰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脸上没多少热情,眼睛上下扫了时隐舟几眼,又看了眼门口的行李,感情是空着手来的,顿时嗓门尖利: “哟,城里的少爷来了?”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刻薄。 “我们这穷苦地方,可比不上你们城里,饭桌上没有那么多肉,蚊子也多,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可别待不习惯哭鼻子!” 时隐舟没理会郑金兰,从书包里找出湿纸巾,仔细擦干净凳子才坐下,抬头表达自己的需求: “我渴了。” 舅舅陈保民赶紧打圆场,从暖水瓶里倒了杯水给时隐舟,然后拉住郑金兰嘟囔:“孩子刚来,你这是干什么?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 郑金兰双手叉腰,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眼睛瞪向陈保民: “要不是你妹子死的早,你那个好妹夫舍得把亲儿子往外扔?之前我们家晨儿想去县里读书,怎么没见你那个好妹夫帮帮忙?” “哎呀……” 陈保民立刻蔫巴了,不敢再吭声。 陈晨是陈保民的独儿子,比时隐舟大不了多少,在小镇读初二,暑假有老师开补习班,这会儿还没下课。 看郑金兰的意思,他这个表哥不回来,是吃不上饭的。 时隐舟的房间是杂物间收拾出来的,只有一张硬板床和桌子,窗户很小,是那种灰蒙蒙的玻璃,还碎了个角。因为常年不怎么见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陈保民把行李箱放好,想挤出一个笑容,他看向时隐舟,低声说: “小舟啊,你舅妈……嘴巴厉害,心不坏,你别往心里去。” 这话陈保民自己都不信。 时隐舟有很严重的洁癖,桌上那杯水始终没动过。 老式印着红花的大瓷杯,边缘早已经掉漆斑驳,露出来的地方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皱眉。 于是他走到院子里,观察了一下,从细细的竹竿缠绕的绿色植物上,摘了一根最好看的黄瓜,然后从陈保民挑回来的桶里的水,洗干净。 天干,但陈保民水浇的勤快,黄瓜倒也是清香带着少许甜味的。 这还是时隐舟第一次见长着的活黄瓜。 陈保民干了一天活,郑金兰在厨房下了面条,转头出来就看见时隐舟在吃黄瓜,气不打一出来。 正屋里,桌上摆着两个扣着的小盆,还有三碗白花花的面条,没油水,连一点汤汁也没有,里边有几片闻着酸酸的菜叶。 时隐舟没见过这样的饭,他家里小猫都吃的是猫粮,但这肯定不是人饭。 “小舟,是不是吃不惯啊?” 陈保民用筷子在碗里翻了一下,把煎的金黄色的鸡蛋放在外甥碗里。 “陈保民你什么意思!” 郑金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力气太大,震得那不锈钢小盆滑落在桌上。 盘子里边装着两个煮好鸡蛋,还有一份蒸好的鸡蛋羹,是给陈晨补身体的。老师说初二的学业很重要,营养必须跟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郑金兰难得脸色变了变,重新把不锈钢小盆盖上,有些话顺便说给时隐舟听,眼神更像是防贼。 “你表哥在补课,读书费脑子,厨房柜子里的吃食都是有数的,少了什么,晨儿补充不上营养,我第一个找你!” 时隐舟慢条斯理吃掉煎蛋,他转头先叫了声“舅舅”,这还是时隐舟第一回主动开口喊他,陈保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外甥说: “我爸没少给你钱吧。哦,是我的“生活费。” “一个月一千五百块,对吗?” 时隐舟坐相端正,说起话来不急不躁,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个才九岁的孩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饭桌上死一般寂静,舅舅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脸上烧的慌。郑金兰脸上先是愕然,随即一下子炸了起来,她万万没想到,一个闷不吭声小崽子知道这些,心里又惊又怒。 “你听谁说的!根本没那回事,你爸给的那点钱,够你吃啥?” 郑金兰嘴硬,胸口那股火却越烧越旺,认定时隐舟一个孩子能翻天不成,在谁家锅里吃饭,就得守谁的规矩,她非得得好好管教不可。 “是吗?” 时隐讨厌这种愚蠢的人。他微微歪了下头,这才将目光轻轻投向郑金兰: “这笔钱足够支付表哥未来好几年的补习费,学费,甚至……还能让舅妈增添置新衣裳。” 陈保民震惊地望着外甥,这回郑金兰那张惯会撒泼的嘴半张着,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小崽子说的没错,村里人吃的都是自家种的菜,油盐米面也花不掉几个钱,靠着种地养些鸡鸭卖掉,一年到头顶多挣个两千来块。就连村头开小卖部的王家,在村里响当当的有钱,也还不是万元户。 郑金兰气得直哆嗦,回过神时,眼睁睁看着时隐舟打开不锈钢小盆,早已经开始细嚼慢咽地吃起了鸡蛋羹。 “你!” 这下郑金兰鼻子都气歪了:“那是给你表哥补身体的!” 时隐舟吃完最后一口,拿起纸巾擦了擦嘴。那一套动作太过于优雅,和破旧的桌椅格格不入。 “所以呢。”时隐舟像是有些困惑: “如果我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爸大概会觉得……这笔钱给得有点多余了。对吧?” 真是反了天了! 郑金兰跳着脚骂,唾沫横飞,但却不敢直接指着时隐舟的鼻子骂,多半是指桑骂槐,叫骂声在时隐舟平静的注视下,显得有些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最后,郑金兰的骂声渐渐低下去。她定睛一看,碗里最后两个鸡蛋也被时隐舟吃光了,瞪着眼睛差点气昏过去。 村子里有家收废品的,废报纸跟书本最值钱,大概三五毛钱一斤,啤酒瓶这种就是按个卖,一毛钱一个,这些东西都比较少,像闻小冬捡的汽水瓶,根本称不出来重量,三分钱一个。 村里也有别的孩子捡,拿到王建国的小卖部,五个瓶子能换棒棒糖吃,十个能换那种带甜味儿的冰棍。要想喝汽水什么的,得捡好几十个。 王大牛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后生,长得也人如其名,像一头敦厚健壮的耕牛。十几岁就接手了他爹养家糊口的生意,如今做的像模像样。王大牛他把一些废铁丝捆好,抬头看见闻小冬拎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跑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小冬,今天捡了这么多瓶子啊。” “大牛哥!” 闻小冬飞快地跑过去,脸上的兴奋还没散,显得眼睛乌亮乌亮的。他把瓶子全部倒出来开始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十八个!” 闻小冬高兴坏了,他平时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也捡十个不到,有时候更少,要存好几天才能卖上一回。 “数的对,小冬真聪明。” 陈大牛声音粗粝,语气却很轻缓,他按照每个瓶子五分钱的价格算,十八个瓶子就是九毛钱。 然后,从身后黑色陈旧的布包里,取出两张五毛钱的毛票,喊闻小冬伸手。 闻小冬脑子转的慢,每回说话都要慢慢思考半天,只是用力的快快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的大牛哥。 “喏,这是你挣得钱。” 陈大牛稳稳把毛票放在闻小冬手心,像是什么正式的交易仪式,还要认真的嘱咐道: “拿好了,别丢咯。” 闻小冬咧开嘴傻笑,傻乎乎的却无比满足。他不懂市场价,但也知道村里别的孩子捡瓶子,换不到他这么多钱,知道大牛哥对他很好,连毛票和硬币都是给他最新的。 闻小冬把编织袋折起来,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又想起车里漂亮的小男生,笑的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小冬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可以跟大牛哥说说吗?” 王大牛摸摸小冬毛茸茸的脑袋,早已经把这个脆生生喊他“大牛哥”的傻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大牛哥,我,想要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闻小冬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手紧张地攥着编织袋。 王大牛想了一圈,村里那些熊孩子,都爱跟着王亮那个混球屁股后边跑,没少欺负闻小冬。但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天性,小冬很想跟村里那些孩子一起玩,会跑故意到离学校近的地方捡瓶子。 有一回下大雨,闻小冬不知道被谁推进了泥水坑里,差点闹出人命,之后老村长还特意开了次大会。 闻小冬是闻奶奶收养的,天生脑子不太好。闻奶奶丈夫死的早,唯一的儿子早些年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有个私人煤矿塌了,死了好多人,那煤老板赔不起也跳楼自杀了,小老百姓哪里找的到人赔偿。 那天,老村长站在村头的槐树下,慢悠悠地说:一个村子里的人,能帮衬就帮衬,也不是吃不起饭的年代了。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血脉,一个锅里抡过马勺。 哪家的男人在矿上没了,哪家的孩子争气考上学凑不齐学费,哪家办红白事儿,乡里乡亲的,理应搭把手。 之后那些熊孩子就不敢闹得太过分,老村长不是什么大官儿,但在村子里年纪最长,辈分最高,说话最有份量的老人。 王大牛以为闻小冬说的朋友是王亮,那滑头小子不是好东西,每次把小冬使唤的团团转,然后拿几个瓶子就打发了,偏偏闻小冬是真傻,看不出来。 “小冬,别跟你亮子哥玩,大牛哥可以陪你玩啊。” “不是亮子哥。”闻小冬摇摇脑袋。他不知道下午那个漂亮男生叫什么,小脸上苦兮兮的,半天蹦一个词儿。 “大牛哥,漂亮车,漂亮朋友,新来的!” 这么一说,王大牛就听明白了。村里人都知道,陈保民有个非常了不得的妹夫,听说时锦誉在大城市里开公司,这回是把儿子送到乡下舅舅家磨练,说什么男孩子要吃吃苦。 村里人都是农民,每天睁眼就是吃苦,想不明白有钱人的想法,但男孩子吃点苦也对。 “小冬想跟他交朋友?” “嗯!” 闻小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跟献宝似的给王大牛看,崭新的粉红票子给大牛吓一跳。生怕闻小冬被王亮教唆着走了什么歪路,他压低声音紧张道: “小冬,你哪来的?!” 闻小冬傻傻地说:“漂亮朋友,擦车,钱。” 王大牛落后的观念被颠覆,他每天走街串巷,吆喝,分类,风里来雨里去的蹬三轮一个月也才挣百来块零碎毛票。 “这钱可不敢瞎显摆。”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咂咂嘴,眼底只有最纯朴的善良,他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 “小冬,揣兜里拿回家去,让你奶奶保管,千万别让你亮子哥那个二流子看见了,明白吗?” 大牛哥说的句子太长了,闻小冬只是本能地点头,更多时候点头不代表明白,是唯一能给的回应。 太阳偏西。 闻小冬突然急匆匆地站起身,手指着屋子后边的小山,他满脸焦急,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回,回家。” “太阳走了,黑了。” 他每天出门,奶奶都会嘱咐一遍,太阳到小山那个位置,就代表要回家了,不然奶奶会生气。他不想让奶奶生气。 王大牛拍拍他屁股上的灰,让跑慢点儿。 闻小冬的家在村子最深的地方,要爬一小段上坡山路。几间土胚房,墙是泥巴糊的,年月久了,墙上裂出很多深浅不一的缝。 “奶奶!” “小冬回来啦!” 屋子里只悬挂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钨丝烧的暗哑,勉强驱散一小片旧黑暗。 闻小冬推开掉了漆的木门,闻奶奶就坐在灯下,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一副用线缠了又缠的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捏着针线,就着那点可怜的光亮穿针引线。 “回来啦。” 闻奶奶声音干涩而沙哑,“饿坏了吧,饭在桌子上,快去吃。” 角落的旧方桌上扣着一个洋瓷碗,旁边摆着一双筷子,小冬嗯了一声,端着碗就扒拉起来。简单的饭菜,但他吃的很香。 闻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吃,小冬很乖很听话,看起来跟村子里那些健全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她知道不是。 闻奶奶低下头,重新拿起针线,仿佛缝的不是邻居们送来的衣服,而是她百年之后,乖孙儿可能挨冻受饿的日子。 小冬吃完饭跑进厨房洗碗,听见奶奶在外头喊他: “小冬,把衣服给你陈叔叔送过去。” 这是闻小冬最擅长的活儿。他像小旋风似的,抱着衣服噔噔噔跑到陈保民家门口,然后就看见下午车里的漂亮男孩,站在院子里黄瓜架旁边的。 闻小冬呆愣地站了会儿,才看见王建国跟王亮都在,这一小截路推车上不来,米面都要靠人扛。 “小冬,站在门口干嘛,快进去!” 陈保民肩膀上扛着袋大米。闻小冬怕挡着路,赶紧跑进院子里,怯生生地偷看下午车里的漂亮男生。 “真是谢谢小冬。”陈保民将大米放在地上,接过闻小冬手里的衣服,转头拉着时隐舟的胳膊,介绍道: “小舟啊,舅舅给你介绍一下,他叫闻小冬,就住在我们前面,算起来小冬还比你大一岁呢,你该喊哥哥。” 时隐舟皱眉抽回自己的胳膊,转头冷淡地看了闻小冬一眼。 在时隐舟的目光下,闻小冬慢慢地脸红了,他学着老师教他们书本上的方式,嗫喏着用极小的声音打招呼: “小,小舟,你好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晚上闻小冬有些晕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是小舟跟他讲话了,虽然只是简短的一个“嗯”,但也让他非常高兴。 于是,跟小舟交朋友这个念头,像春天地下的草芽,笨拙又固执地顶破了土,在闻小冬那颗简单的心房里疯长。 直到月光洒在枕头边,伴随着闻小冬酣然入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闻小冬就起床洗脸刷牙,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拖着那个灰扑扑的编织袋出门捡瓶子。 他捡瓶子的路线固定地围着陈保民家打转,眼睛不受控制往那扇木门瞟。哪怕只是风吹的木门吱呀响,闻小冬也会赶紧低下头,假装很认真地在草丛里翻找。 等到太阳刚露半边,陈保民挑着木桶出门,看见闻小冬在路边打转,笑呵呵地说: “小冬起这么早?” 闻小冬使劲儿点点头。 “是来找小舟玩的吧。“李保民把扁担从一边肩膀换到另一边,“他还没起床呢,城里孩子,贪觉。” 闻小冬脸上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又很快亮起来。他朝着那扇半开的门望了一眼,然后才拖着编织袋,朝着村头方向走去,开始了属于他的"工作"。 村子里劳作的人都起得早,都去干活了,闻小冬认真地找过墙角,路边的草丛,被踩扁的易拉罐,甚至滚落到沟里的玻璃瓶,他都宝贝似的捡起来,然后擦擦灰,小心放进袋子里。 离村子不远处有条河,天气干,河坝里的水不深,平时村里的小孩爱去摸鱼抓螃蟹,大人们爱去洗衣裳被褥。 “......陈保民那个外甥,听说三五天不走,要待到暑假完哩!” 几个中年妇女在石头上捶打着衣裳,水花四溅,嘴也没闲着。 “哎哟,那多一张嘴吃饭,那朕金兰能同意?” “人家给足了钱的,她咋不乐意......” 暑假是多久,闻小冬不知道。他只听懂了关键的那一句,小舟,不走。 一个刚捡起来的绿瓶子没拿稳,“噗通”一声掉回河里,顺着水流飘走了。闻小冬根本不顾上,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 小舟,不会走了。 这个念头像烟花,在闻小冬的心里迸发出无数绚烂又抓不住的光点。 他猛地转过身,手里攥着编织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家里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奶奶。 路过陈保民家的时候,听见郑金兰把锅盆摔得震天响,吓了闻小冬一跳。 一夜过去,她的火气非但没消,反而烧的更旺。 桌上的早饭——稀得能照见人影,一盘没什么味道的白菜,连汤带水的。还有几个玉米面子做的黄馍馍,村里人都爱吃这个,说有营养。 就只有陈晨面前,多了两个韭菜盒子。面皮儿是正儿八经的白面,里边包的韭菜和炒鸡蛋,黄澄澄的饼皮上烙出焦斑,油汪汪的冒着热气。 陈保民闷着头喝米汤,羞愧的不敢看桌子对面的外甥。 陈晨学习比别人慢半拍,可吃娘做的韭菜盒子,比谁都机灵,他顾不上烫,张嘴就是一大口。 “哎哟,你慢点儿!”郑金兰生怕烫着宝贝儿子。 陈晨鼓着腮帮子,一边哈气一边嚼,滚烫的韭菜馅儿烫的他直吸溜,可那香味又勾的他不舍得吐。嘴里的都还没咽下去,手又着急去抓第二个。 在时隐舟看来,这跟猪圈里抢食的猪崽没区别。 “你看什么!” 郑金兰还是怕时隐舟告状的,语气没有昨天那么冲: “乡下就这条件,你要是吃不惯,就回你爸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去。” 时隐舟看了一眼那米汤,里边飘着一只小飞虫。 陈保民也看见了,他用筷子把那只小飞虫挑出来,剩下的粥倒进自己碗里,然后笑了笑跟外甥说: “小舟啊,这月份天气大,有虫子正常的,舅舅给你舀新的啊……” 时隐舟没说话,站起身,直接去了厨房。他在厨房转了一圈,米缸面缸都被木板压着的,柜子都上着锁,里边有猪油跟白糖。 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红薯和土豆。 郑金兰知道厨房没东西吃,想着这小崽子迟早服软,结果时隐舟洗了一个红薯出来,生的,就那么啃了一口,走出了家门。 “陈保民,你看看你那好外甥!” “在农村还要吃啥,家家不都是这些饭吗!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郑金兰骂归骂没拦着,也不让陈保民去追。 她认准了死理,城里的娃就是没挨过饿,饿几天自然就知道喊人,知道帮家里干活了。那饭菜虽然比不得城里,总归是热乎的,能入口的! 日头快到晌午。 树上的蝉渐渐开始叫,太阳晒的很,闻小冬还在陈保民家门口徘徊,脚下的土都被踩平了,就在他准备回家的时候,那木门“吱呀”一声。 闻小冬像是被惊到的小麻雀,躲在篱笆边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出来的竟然是小舟! 时隐舟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路边的大核桃树下,就着石墩子坐下,低头慢慢啃手里那个红薯,嚼的很慢。 生脆的甜头混着土腥气,嚼着嚼着,红薯里的淀粉,粉糯感糊在上舌根处,像一层薄薄的纱。 “……小舟。” 闻小冬深呼一口气,鼓足勇气,从矮脚篱笆那挪出来,轻手轻脚地靠近。 时隐舟没回头,没理他。 “小舟……”闻小冬有点急,声音小小的:“那个……不好吃,生的。” 他饿极了的时候也啃过,只有一点点甜味,吃完肚子还会不舒服,咕噜咕噜叫。 时隐舟眼皮抬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像是看路边的石头一样,随即又移开视线。 “有本事让他别吃家里的饭!有本事一直啃红薯,我看他能硬气到啥时候!” 郑金兰尖锐的嗓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闻小冬听懂了。 没饭吃。 饿肚子难受,他最害怕没饭吃了,那比他被王亮推倒在地,摔得浑身是灰时还要难受。 闻小冬急匆匆跑回家,闻奶奶正坐在灶膛前烧火,锅里蒸着馒头,灶房里白色的水汽氤氲开,带着一阵阵麦子香气。 “奶奶!”闻小冬喘着气,眼睛亮的惊人:“小舟,不走!” 闻奶奶抬起浑浊的眼睛,弯腰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嗯,不走好,不走好啊。”她没听太懂孙子没头没尾的兴奋,只当是小孩子话。 闻小冬急得在原地转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目光落在刚揭开锅的馒头上,白白胖胖的馒头,热气腾腾。 小舟,没饭吃。 郑金兰的骂声仿佛在耳边。 “奶奶,饿……”闻小冬眼巴巴望着软软的馒头。 闻奶奶怕烫着他,拿了小碗给他装着两个馒头,转身拿个簸箕的功夫,闻小冬已经端碗跑出门了。 他捧着那两个热乎乎的馒头,一路小跑到陈保民家门口,时隐舟果然还在,那啃了几口的红薯就放在石头上的。 “小舟!” 闻小冬跑过去,双手捧着小碗跟献宝似的,递到时隐舟面前。 “吃……”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热的,好吃……” 时隐舟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先落在闻小冬脸上,那眼神清凌凌的,没什么情绪,然后下移,落在碗里那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上。 他的眉头几乎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种带着施舍意味的靠近,让他不舒服。 “不需要。” 时隐舟吐出三个字,声音冷的像井水,重新转回头去。 闻小冬捧着碗的手僵在半空中,那股高兴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咻地一下漏光了。他眨眨眼睛,有些无措,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 “......不硬,软......” 时隐舟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他猛地站起身。 这个动作吓了闻小冬一跳,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捧着碗的手也缩了回来。 时隐舟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他没有看闻小冬,只是捏着钱,递到他面前,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想尽快打发走闻小冬的敷衍。 “够了吗?”他问。 声音里没有感激,只有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拿上,走。” 闻小冬看着那张钱,又看看手里自己最喜欢吃的馒头,眼睛里慢慢涌上一种巨大的困惑。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是想给小舟吃热乎的馒头,不想他饿肚子。 “不要,钱,饿。”闻小冬摇摇头,没有去接那张钱,反而往时隐舟面前捧着小碗,他小声地,试探着说: “......给你,吃。小舟......吃。” 时隐舟不再多说话,直接将那十块钱塞进闻小冬上衣那个空荡荡的口袋里,然后起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别再来了。” 他的背影决绝,很快消失在屋角。 闻小冬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抱着碗,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进口袋里,摸到那张崭新的,冰冷的十块钱。 风吹过,扬起地上的尘土。 闻小冬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家走。 他只难过了一小会儿。过不了多久,那股单纯又渴望的劲儿像株小草,又冒了出来。 奶奶在灶屋里忙活,闻小冬就坐在门槛上,把那两个没送出去的馒头,自己啃完了。虽然馒头已经凉了,但还是很软很好吃。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小蚂蚁,努力回想村里其他孩子是咋交朋友的。 他们勾肩搭背,追追打打,还会分享从家里带出来的炒花生。 闻小冬学不会那么复杂。他只会看见时隐舟在院子里时,磨磨蹭蹭地挨到篱笆面前,隔着一排排歪歪扭扭的竹竿,小声地喊一声:“......小舟。”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大多数时候,时隐舟就像是没听见,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偶尔那双好看的眼睛会扫过来,闻小冬就马上学着课本上的图画,高兴地挥挥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没几天,村里传来了个好消息。 小镇上的开设的暑假补习班,不但收要准备中考的学生,连小学也收。路远,晌午还管一顿饭。 王建国叼着烟,在小卖部门口指着王亮的鼻子骂:“老子一天累死累活,不就盼望你个龟儿子有点出息?去了给老子往死了学,学不好,腿打断!” 于是,每天早晨跟午后,村子里总会安静那么一阵子。原本追鸡撵狗,吵吵嚷嚷的小鬼头都去补习班了,只剩下蝉还在树上拼命地叫。 直到日头西沉,村里才会热闹起来。 闻小冬不用去。 他知道自己"傻",补习班不要他。 以前他总是喜欢跟着村里的孩子跑到学校墙外边,踮着脚,扒着砖缝,看里边的人排排坐,传出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他听的入神了,仿佛自己也坐在里边的。 后来被王亮那几个混孩子发现后,就总捉弄闻小冬,只要“不听话”,就把他推搡到旁边的泥坑里,骂他“傻货”,“跟屁虫”。 正巧,学校里张老师出来打水看见了,就商量着让闻小冬也去教室里听课,多张凳子,就坐在最后面,哪怕多认识几个字也好。 村子里瞒不住事儿,上回时隐舟大清早被"舅妈"饿的啃红薯的事情,不知被谁瞧见,这下村里人都知道了。 像长了脚的风吹遍村子每个角落。成了婆娘们灶头闲话,田埂上的歇脚老汉咂嘴摇头。 老村长端着搪瓷缸子路过陈保民家门口,也不进去,重重咳嗽了两声,没说话,然后背着手,一步三晃地走了。 郑金兰气得牙痒痒,却又没法子。 这回小学暑假班的开课通知,是送到每家每户的。村里但凡读着书的孩子,几乎都被爹妈塞了进去,指望多认识几个字,将来有出息。 学校办的补习班正规,还出了份名单贴在村口的,说是不多收孩子一分钱,保证费用跟课时都公开透明。 王家小卖部报名最积极,王亮的名字在通知单上排在第一个,村里的大们人都来村口凑热闹。 王建国脸上倍儿有面子,他常年做生意认得些字,看了一圈大声故意显摆: “哟,这保民家,咋就一个娃去啦?” 陈保民臊得背过手没开腔,郑金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本来打死也不愿意多花一分钱在那个外甥身上,可老村长的咳嗽声,还有村里的闲话跟针似的扎人,她咬碎了后槽牙,恶声恶气,声音喊的敞亮的很,必须要全村人都听见: “报!让他去,省的外人说我苛待他!” 就这样,时隐舟也被塞进了闷热嘈杂的补习班教室。 补习班开课头两天,闻小冬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他照旧天蒙蒙亮就起床,拖着编织袋出门捡瓶子,来回路过陈保民家好多次,直到日头爬得老高,也没看见小舟。 起初他以为是小舟起晚了,或者像陈保民说的“贪觉。” 一天,两天,三天都这样。 闻小冬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舟是去上学了。 闻小冬的日子又变得漫长而寡淡。 吃饭的时候,他捧着碗,时不时往村口方向张望,筷子在碗里把拉来扒拉去,闻奶奶纳闷地看他: “小冬,咋不吃饭,不舒服?” 闻小冬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声音闷闷的:“……没。” 渐渐地,闻小冬摸到了规律,太阳西斜,快要挨到远处小山的头顶时,村口就会热闹起来,是补习班放学了。 他躲在不远处小坡上,眼巴巴地望。 要等村里的孩子全部回家了,小舟才会背着书包,一个人慢慢出现在路口,跟那些三五成群,打闹回家的孩子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 小舟回来了。 闻小冬眼睛“唰”地一下亮了,一股单纯,巨大的快乐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舟。” 闻小冬张张嘴,喊得声音很小,只是一些气声,所有的期盼和高兴都灌进了那只疯狂摆动的胳膊上。 时隐舟显然看见他了。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在闻小冬通红的脸颊和挥舞的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脚步都没有丝毫的停顿或者加快。径直从岔路口走向通往陈保民家那条小路。 闻小冬挥舞的手臂慢慢停下来,赶紧拎起脚边的编织袋,小跑着,隔着几米的距离,悄悄跟着。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 时隐舟不回头,闻小冬也就不敢靠近,就保持那段距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背影,生怕踩着小舟的影子,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走到陈保民家院门口,时隐舟推开木门,走了进去,一次头也没回。 闻小冬在篱笆外边停住脚。 他看着那扇门在小舟身后关上,这才再次举起手,朝着空无一人的院门方向,轻轻地,依依不舍地又挥动了两下。 每一个傍晚,都是闻小冬最期待的,他在村口的小土坡上伸长脖子等着。 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漫长的等待,跟小舟打招呼,跟小舟一起回家,最后在篱笆外跟小舟挥手告别。 补习班刚开一个周,教六年级的王老师就找到了教初中的李老师。 “老李,你来看看。” 王老师把时隐舟的卷子推过去,上边压轴大题严重“超纲”,但解题步骤清晰简洁,全都正确,而且还是用的“高级”解题方法。 “这……这孩子根本不用补习啊!” 李老师推推眼镜,把时隐舟叫到办公室,又出了几道初中的题目。 时隐舟抬眼皮看了看,握着铅笔,寥寥几步就解出来了,让门口围观的孩子们目瞪口呆。陈晨也是第一次知道,天天被他妈骂的小表弟这么厉害。 经过几个老师商量,时隐舟当天就被挪到了隔壁的初中补习班。 这些小地方的教学模式太落后了,跟他从小读的国际学校相差甚远,那些二元一次方程,几何证明题,虽然依旧浅显,但总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初中班要多上半个钟头。 等时隐舟放学,村里那些孩子,早就跟着王亮跑得没了影。 天色慢慢暗下来,远处的村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脚下的土路变成更窄的田埂,两边的玉米杆子比人还高。 从村里到小镇好走几里的路,时隐舟平时跟着人流,倒也不会走错,但天一暗,小路就难认了。 等他发现周围越来越陌生时,已经晚了。 他试着往回走,可岔路口看着都差不多,几条蜿蜒的小路消失在玉米地深处。 这是时隐舟从来到这个落后的村子,第一次眉头紧蹙。 回村要走多长的土路,绕过几个池塘,几片玉米地,他心里都很清楚,但乡土路径却毫无逻辑可言。 因为未知,显得这地方格外荒凉偏僻。 时隐舟拿出纸笔画了简略的地图,可四周的玉米像围墙,密不透风,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他在村子里没有朋友,也不需要,表哥陈晨为了补习方便,大多时候住在镇上的亲戚家,很少回去。 舅舅陈保民……大概只会埋头干活,直到天黑透才会发现他没回去,至于舅妈郑金兰,恐怕巴不得他丢在外边永远别回去。 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会来找他。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时隐舟看似平静的心湖,但他很快就接受了。 夜色愈浓,远处的灯火似乎又远了一些,乡下不比城里,哪怕是夏天,夜晚的风还是会凉嗖嗖,吹在他单薄的衬衣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沙沙的声响,听起来不再像风吹叶子,反而像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慢慢靠近。 听说乡下玉米地里会有蛇。 一种极淡的,不被察觉的焦躁感,像细细的藤蔓,悄悄爬上时隐舟的心头。他不是害怕,只是讨厌这种陷入未知的感觉。 就在时隐舟冷静判断,认真回想最合理的回头路径时,玉米地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急促的,越来越近的喘息声。 时隐舟警惕地转过身。 绿色的玉米杆叶被猛地拨开,闻小冬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他小脸跑得红扑扑,额发完全被汗水浸湿,胸脯剧烈起伏着。 可在看见时隐舟的瞬间,那双还带着迷茫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小,小舟。”他喘的厉害,话都说不连贯,却带着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找到了,你,没丢!” “……错,路,错了……” 闻小冬跑到时隐舟面前,因为跑得太急,差点一头栽倒地上,他顾不上顺气,急切的指着方向。 “这边,回村……” 时隐舟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想从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里,找出点什么。 借着最后的天光,他从那双像被山泉水浸透的黑曜石,又圆又亮的瞳仁里,隐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闻小冬则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大大的笑容。这个笑容冲散了他脸上的平凡,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这回,时隐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生出厌烦。 他没想到,第一个来找自己的。 会是这个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闻小冬见时隐舟不说话,以为他不信,想伸手拉他袖子,又不敢,手指在空中无措地抓了抓: “真的,走,冬冬带路......” 他说着,转身就在前头带路,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小舟是不是跟上了。 闻小冬对这条路熟悉的像是认识自己的手指。他灵活的在田埂小路上穿梭,仔细避开绊脚的小土坑。 又一次回头时,他发现小舟微微皱着眉,左脚落地姿势有点不自然,很轻,好像不敢用力。 闻小冬停下脚步,歪着头仔细看了看,忽然小声问: “......小舟,脚,疼?” 时隐舟正低头看脚上沾满泥土的鞋子,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愉快的弧度,硬邦邦地回了句: “没有。” 可闻小冬不信。他走回来,蹲下身,眼睛盯着时隐舟的左脚踝看,虽然隔着裤脚鞋袜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就是觉得小舟肯定不舒服。 他抬起头,看着时隐舟,眼神清澈又执拗,认真地说:“......冬冬背你。” 时隐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荒谬的表情。 “你背我?” “嗯!”闻小冬用力点头,仿佛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转过身,在他面前蹲下,做出要背人的姿势,然后扭过头眼神亮晶晶地催促: “路,不好走,冬冬背,快快回家!” 时隐舟想绕过闻小冬继续走,但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边盛满了纯粹的焦急和一种近乎愚蠢的热衷。有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改口: “你背不动。” “......我背得动的!”闻小冬急了,唰地站起来,甚至往时隐舟面前靠了靠,用手比划着两人的头顶,努力证明什么。 时隐舟这才愕然发现,这个他一直觉得笨弱的小傻子,站直了身体,竟然真的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点点。 舅舅陈保民那句“他比你大一岁,该喊哥哥。”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出现,让时隐舟想皱眉。 闻小冬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有力气,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气带着笨拙和骄傲: “冬冬......有劲!能捡瓶子,背柴火。” 时隐舟沉默了。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闻小冬见小舟没有严词拒绝,竟直接蹲下身往后靠了靠,试图去捞他的腿。 时隐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不用!“ 他的声音有点急,甚至带上了小小少年人被冒犯后气急的别扭感。 闻小冬也被吓了一跳,无措地回过头,像是不明白小舟为什么会生气。 天色越来越暗,小草盛着露水打湿裤脚,带来冰凉的黏腻感,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时隐舟避开他的目光,抿了抿唇,最后生硬地挤出一句: “......就一段,到前面平路就放我下来。” 这几乎是时隐舟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已经是屈尊降贵的妥协了。 闻小冬脸上迸发出巨大喜悦,他用力点头,生怕小舟会反悔,赶紧将整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的后背展现在时隐舟面前。 时隐舟看着蹲在地上的闻小冬,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偏偏这条破路......最终一咬牙,尽量小心地附身,将手臂绕过闻小冬的脖颈。 “回家!” 闻小冬深吸一口气,手臂往后拖住腿弯,然后用力站起来,站稳后,开始一步一步往前走。 田埂小路异常难走,全部是土疙瘩跟硌脚的碎石子。时隐舟僵直地趴在闻小冬背上,月光照亮那截洗的发白的衣领,一股淡淡的皂荚味和阳光晒过的干草味杂在一起,并不算难闻,却与他熟悉的一切格格不入。 “小舟,轻。”闻小冬忽然含糊地说了一句,喘口气,又继续走。 他听起来有点累,但语气却带着高兴,遇到有坑洼的地方,还会提醒自己不要踩:“嗯,这里,不好走......绕。” “冬冬有力气......不怕!” “奶奶,等。” “亮子哥家,狗,凶。” “......小舟,好看,朋友......” 他的话没什么逻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梦呓般碎碎念着,却奇异地驱散了周遭渐浓的暮色,和迷路带来的那点不安。 时隐舟默默听着,没应声,看着两侧的绿油油的玉米杆缓缓向后移动。 穿过最后一段逼仄的玉米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更宽平滑的土路出现,村子的轮廓和灯火已经清晰可见。 “到了,放我下来吧。”时隐舟绷着小脸开口,语气不太自在。 闻小冬很听话,他慢慢蹲下身,让时隐舟脚先落地站稳后才松开手。 时隐舟忍着痛立刻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好似多一秒钟都是在提醒他此刻处境的荒谬与......狼狈。 闻小冬根本没有察觉到小舟刻意的“泾渭分明”,只是开心地指了指土路。 “…小舟,回家!” 两道身影往村口方向走去,闻小冬忍不住转头偷看,发现小舟根本没有看自己,于是胆子大了一点点。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久地看小舟,小舟的睫毛好长,像小扇子,皮肤透亮莹白,哪怕脸上沾了灰,看着还是干干净净的。 为什么小舟总是面无表情呢,不开心吗,奶奶说要多笑笑才好。 大概是看痴了,闻小冬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举动,伸手想帮小舟“摘掉”头上的草屑。 时隐舟皱着眉,躲开他:“干嘛。” “……叶子,头发上。”闻小冬缩回手,往自己脑袋上比划。 时隐舟胡乱弄了下头发,说:“知道了。” 片刻后,他抿抿唇再次开口:“谢谢。”语调算不上熟络,甚至因为不习惯而显得生硬。 闻小冬眨眨眼睛,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小舟在跟他道谢。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脸颊在月光下迅速漫上一层红晕。 “……不,不用。” 他连连摆手,舌头也打结了,本就不利索的话语更是拼凑不起来,急得额头快要冒汗:“小舟,不谢,朋友,不用谢的……” 时隐舟看了他两秒钟,没再说话。 快到村口了,远远就能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人。 闻奶奶佝偻着背,手里杵着跟棍子,正焦急的朝着他们这边张望。 天黑。没回家。 这对闻小冬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胸腔里那股欢腾的喜悦瞬间被浇熄。奶奶,担心,他让奶奶担心了。 “奶奶……” 闻小冬先是茫然地看向黑漆漆的小山,没有太阳了,然后耷拉着脑袋,瘪着嘴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闻奶奶苍老的脸上,刻满了担忧,见怪孙儿没事后,松了口气,随即又板着脸,用棍子轻轻敲了敲地面。 “奶奶说的话都忘啦?太阳落山就得回家,尽让人操心……” 闻小冬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时隐舟站在后边,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他不太习惯这种场面,但基本的礼貌还是让他上前走一步,尽可能用恭敬的语气说道: “……谢谢您,等他。” 见两个孩子都没事,所有的责备都化成了无奈,最终闻奶奶只是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脚咋啦?算了,先回去。” 天都黑透了,陈保民才发觉外甥没回家,院子里传出两口子拌嘴的声音。 闻奶奶不再多言,拉着闻小冬往回走,看乖孙儿一步三回头地跟那孩子挥手。 回到老屋,闻奶奶慢吞吞地把棍子放在门后,走到灶台边,拿起温在锅里的热粥,昏黄的灯光在她满是褶子的脸上流淌。 闻小冬今天简直太开心了,跟小狗一样粘人,围着灶台,在狭小的屋子里拉住奶奶粗糙的手,嘴里不听地,反复念叨: “……冬冬,有朋友了!” “小舟,是冬冬的朋友……” 他比划着,试图还原当时的每个细节,做出背负的动作,小身板挺得直直的,脸上满是骄傲:“冬冬背的动小舟!” “奶奶……他还说,谢谢,冬冬。” 闻小冬学着时隐舟好听的语调,虽然模仿的并不像。 “听到了,听到了。”闻奶奶摸摸孙子的后脑勺。欣慰之下是更深的忧虑,她把那碗粥递到小冬面前: “冬冬能干,帮了人,是个好孩子,先吃饭。” “嗯!”闻小冬重重点头,跑去把饭菜摆上桌,拉着奶奶坐凳子:“奶奶,也吃!” 看着小冬高兴的样子,闻奶奶心里那点忧虑沉甸甸地坠着,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个孩子,差距太大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那孩子眼底的冷淡和疏离,她看的真真切切,不是个能轻易交心的孩子。闻奶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堵矮墙,望向漆黑的夜空。 还有,桂花村不是什么好地方,穷乡僻壤,留不住人,那孩子迟早要走的,到时候她那脑袋不灵光的孙儿,该有多难过。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老人干瘪的嘴唇溢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闻小冬现在每天除了捡瓶子,就是盼望着小舟能跟他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有几个字,也会让他心里高兴的要命,像偷吃了蜜罐子。 村里鸡叫过三遍,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闻小冬就醒了。 他不像村里别的孩子赖床,一骨碌爬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踮着脚,扒着那扇破旧的小木窗,朝外边看。 小舟家房子上的烟囱,还没冒烟。 补习班上课时间是固定的,闻小冬总是搞不懂钟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指针,但是看烟囱冒烟,他从来没弄错过。 等到陈保民家的瓦房也冒烟时,闻小冬的心脏就忍不住轻轻跳快,他知道,小舟要去上学了,赶紧从窗户边缩回来,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 时隐舟背着书包,顺着小路面无表情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等到了村口,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闻小冬也立刻停下,双手捏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他,随即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去补习班,你跟着干什么。”时隐舟看了他一眼。 闻小冬眨眨眼睛,努力组织语言:“送,小舟。”他指了指通往小镇的路,又拍拍自己的胸口。 “冬冬,认得路,不怕,丢。” “回去吧。” 时隐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嗯!” 闻小冬用力点头,却挪不开脚步,直到看着时隐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路拐弯处,才心满意足转身,小声对自己说: “冬冬,最听话了。” 每回时隐舟讲话的时候,闻小冬都觉得好听极了,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嗯”,也能让他无比高兴,但越是这种时候,他的嘴巴就好像发不出声音,舌头也不灵活,只会傻傻点头。 这个点儿,村子里开始活泛起来,男人老汉们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女人们都在自家门口洗衣喂鸡,喧闹声此起彼伏。 闻小冬手里拖着编织袋,眼神四处寻找瓶子,刚拐过老槐树,就撞见叼着根草,吊儿郎当晃过来的王亮。 王亮身后还跟着孙小马几个铁杆小弟,低年级补习班要中午才上课,这会儿半大孩子都还在村里。 王亮一看见闻小冬,那双三角眼立刻就眯了起来,里边闪过不爽和算计的光。他可是好一阵子没使唤过这傻子了。自从这傻子黏上城里那个小白脸,跟变了个人似的。 之前擦车那事儿,王亮憋了很久,迫于王建国跟他办过招呼,不让他去招惹城里来的那个小白脸。今天好不容易逮到那小白脸不在,他非得让这傻子知道,谁才是村子里的“老大”! “喂!傻子!”王亮叉着腰,挡在闻小冬面前,指了指柴火垛子上扔的一堆脏衣裳,“去,把那些衣裳给我洗了!” 他使唤的理所当然,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闻小冬看了看王亮,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那堆脏衣裳,然后抬头再看看太阳,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摇了摇头。 “不,行。 王亮眉毛一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说啥?!” 他的嗓门太大,引得附近几个正在纳鞋底的中年女人抬头看过来。 闻小冬似乎没有察觉到王亮的怒火,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他,用手拍拍自己的编织袋,逻辑简单又清晰: “冬冬,要,捡瓶子。” “......捡瓶子,卖钱。”他甚至在跟王亮解释不能洗衣裳的原因,眼神纯粹得让人火大。 这傻子现在不仅不怕他,还拒绝他,还用这种“我有正事要干”的语气跟他说话?!把他也当傻子是吧! 王亮拳头捏的嘎吱响,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傻子的编织袋抢过来踩烂,再狠狠揍一顿! 可就在这时,旁边纳鞋底的中年女人指指点点,几个扛着锄头的老汉,也朝着他这边张望。 王亮再混,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欺负这个傻子,搞不好会惊动老村长。这口硬气生生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行!傻子,你给我等着。”王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完,他重重踹了一脚旁边的柴火垛,然后怒气冲冲带着几个面面相觑的小弟走了。 下午。 时隐舟和往常一样往回走,到了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 时隐舟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他朝四周看了一圈,确实没有闻小冬的影子。 一种微妙的感觉掠过心头,但他没有多想,只当闻小冬去别处捡瓶子了,又或者被闻奶奶叫走了。 时隐舟独自一人走回了舅舅家。 晚饭依旧简单,因为陈晨回来的缘故,多了点荤腥,难得郑金兰没有尖声抱怨,把那点好菜全部拨到儿子碗里,嘘寒问暖地关心着。 时隐舟沉默地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耳朵却不像往常那样,完全封闭。 他隐约觉得,院子里似乎过于安静了。 少了那种细微的,编织袋拖在地上的声音,和在篱笆外徘徊的影子。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闻小冬还是没出现,就连陈保民都嘟囔了一句: “咦,今天咋没见小冬在门口转悠哩?” 时隐舟突然想起,下午在学校,王亮异常嚣张的嘴脸,不仅对那几个跟班呼来喝去,甚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阔绰,买了一堆村子里没见过的零食,价格都不便宜,分给了补习班的人。 钱是哪儿来的? 时隐舟眸色沉了沉。 突然没了胃口,他放下碗筷,说了声“吃饱了”,便起身离开饭桌。郑金兰在身后骂了句浪费还是其他的,也没理会。 桂花村就那么大点地方,路上遇到下地回来的村民,时隐舟视若无睹,视线掠过院墙,小路......突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在王亮家的瓦房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眼熟的东西。 是闻小冬几乎从不离身的编织袋。 时隐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朝着村子下游的河坝方向走去。 河坝的水很浅,这个季节很多水坑的干涸了,只留下坑坑洼洼,时隐舟远远就看见闻小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着。 闻小冬哭的很伤心,抽抽噎噎地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时隐舟走到他面前,没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扫过那沾满泥巴和草屑的裤腿,跟早上比起来脏兮兮的衣裳,裤子右边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一块擦破皮,渗着血丝的皮肉。 闻小冬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认出人来,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了。 “......小,小舟。” 时隐舟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一种不悦,甚至可以说是恼怒的情绪。 他沉默几秒,然后开口,带着一种压抑的火气: “不知道跑吗?”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夹杂着苛刻。 可时隐舟看着闻小冬这副逆来顺受,只会躲起来偷偷哭的窝囊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就压不住。他讨厌软弱,讨厌这种毫无反抗力的愚蠢。 闻小冬泪眼汪汪,留下两道泪痕,茫然地看着时隐舟。在他的认知里,每次被王亮堵着就要干活,要不然就是挨骂,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见小舟好像生气了,闻小冬小声地,委屈地辩解: “他们人多,冬冬,跑不过......” “冬冬,摔跤了,痛。” “瓶子没了,冬冬,一直找找不到。" 时隐舟最终只是极轻地,带着烦躁冷哼一声。他不再看闻小冬,转身走到河边,拿出自己口袋里的干净手帕,浸湿后又拧干。 闻小冬偷偷地看小舟洗手帕的背影。 时隐舟走回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开口施号发令: ”坐好。“ 他动作算得上粗鲁,拉过闻小冬受伤的腿,用手帕擦拭着膝盖周围的泥土和血渍。 冰凉的触感和火辣辣的疼痛感,闻小冬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敢缩回腿,只是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色紧绷的小舟,这些疼痛也因为小舟变得不值一提。 可是,小舟好像不是很高兴,嘴巴紧紧抿着。 小舟的白衣裳,挨着他脏脏的衣裳袖子了,闻小冬胳膊肘都沾的是河坝里泥沙,后背大片都是土灰,他怕弄脏小舟的衣服,想着要离远一点。 ”啧。” 时隐舟不耐烦地抬头。 闻小冬愣了愣,赶紧老老实实把腿往前伸。 虽然小舟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脸色也很难看,但......闻小冬感受到了小舟不嫌弃他,心里那股委顿时屈淡了一点。 他偷偷地,很小幅度地往时隐舟身边挪了挪。 “好了。” 约莫过了两分钟,时隐舟起身,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丢掉那块弄脏的手帕。 “别,别丢......”闻小冬轻呼一声,目光焦急地追随那块手帕:“给,冬冬,不脏......” 时隐舟懒得理他,转身就走。闻小冬赶紧捡起手帕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他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 “......小舟。” 闻小冬几次回头,眼巴巴望着河坝方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终于,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拽时隐舟的衣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冬冬的,口袋......” “明天。”时隐舟目光落在闻小冬脸上,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只有不容置疑的平静。 “我给你拿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学校周考出了成绩。 补习班刚办成一个礼拜,学校几个老师商量着开个会,跟家长们说说具体情况,然后按成绩重新分班。 时隐舟在学校十分出众,成绩太好,字儿也写得很漂亮,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带着一股松柏一般的气质,老师都喜欢这样的学生。 讲台上张贴着红纸黑字,头一名就是“时隐舟”,后边跟着分数,比第二名高处一大截,扎眼得很。 简陋的教室里,挤满了来开会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这次测试情况,说到激动处,手指头就差指着时隐舟的的名字。 “尤其是时隐舟同学啊,底子好,思维敏捷,这样的好苗子在咱们这儿,真是屈才了!大家都要多向时隐舟同学学习!” 闻小冬是跟着王大牛来的镇上学校。 他平时来镇上的机会不多,还特意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既兴奋又有些怯生生的。 王大牛有个妹妹叫王文文,也在补习班,今年读五年级。 “大牛哥,看,小舟......” 闻小冬抓着王大牛的袖子,急切地指了指高年级教室,时隐舟就坐在第一排,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跟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 “看见了,自己去玩吧。”王大牛也要去听家长会,他拍拍小冬的肩膀,嘱咐别乱跑。 闻小冬高兴地跑走了。 他找到小舟的教室,又生怕打扰到小舟,只好趴在窗口,努力地踮起脚往教室里看,恨不得钻进去离小舟近一点。 老师还在讲话,闻小冬听不懂那些“高质量”,“升学”之类的复杂词语。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时隐舟身上,看得入迷。 他听见了,小舟是第一名。 小舟站上讲台,被那么多人看着,被老师夸着,却没有一点害怕或者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闻小冬觉得小舟厉害极了,比村里所有会爬树的孩子,加起来还要厉害。 他咧着嘴,激动的脸颊通红,完全忘记自己扒在窗口的姿势多别扭,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美滋滋的,就好像自己被夸奖一样。 家长会散了后,时隐舟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背着书包从教室出来,他不喜欢太拥挤的场合。 刚出教室,一抬眼,就看见闻小冬坐在不远处石阶上,双手托着腮,正眼巴巴望着他这边。 时隐舟继续往前走。 “小舟!” 闻小冬一看到时隐舟,立刻跳起来,眼睛刷地亮了,飞奔过去,毫不掩心里的饰崇拜和喜悦。 他的脸颊被太阳晒的红扑扑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小狗,又怕小舟嫌弃他跑来学校这种地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里?”时隐舟脚未停,淡淡瞥了他一眼。 “大牛哥,妹妹,补习班......”闻小冬试图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指了指教室,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冬冬,自己,跟过来。” 他语言匮乏,句子组织起来也颠三倒四。他是跟着王大牛来的,因为王大牛的妹妹王文文在这里补习。 “冬冬,来,看小舟。” 说到这里,闻小冬声音小了下去,他捏着衣角,脸上带着羞涩。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时隐舟大概明白了,他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嗯了声。他不太理解这种“跟着来看”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但也懒得深究。 “走吧。”他朝着校门口走去。 闻小冬立刻高兴地应了一声“嗯!”,小尾巴似的赶紧跟上。不像之前那样远远跟着,而大着胆子,紧紧跟在时隐舟一步之遥的地方,仿佛这是某种殊荣。 “老师,夸,小舟第一,厉害。” “镇上好多人,集市!有红红的糖葫芦......” 他絮絮叨叨,试图分享自己的兴奋,时隐舟也没有打断的意思。 闻小冬觉得这样很幸福,哪怕小舟很少回应他,但至少会听。村子里的小孩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话,都是看见他就骂“傻子”又或者捉弄他。 回村的小路漫长,经过那片玉米地的时候,王亮带着孙小马几个小跟班,像土拨鼠一样猛地从地里钻出来,拦住了去路。 “喂,小白脸!”王亮双手抱胸,给自己壮胆。 “考了第一,不得请哥们儿搓顿馆子?” 王亮一直对时隐舟怀恨在心,从闻小冬抢来的钱让他过足了“阔少爷”的瘾,早把王建国的话忘脑后了,城里那小子天天独来独往的,看起来有钱的很,心里顿时打起了歪主意。 看见王亮,闻小冬惊恐地瞪大眼睛,大概想起在河坝里的事情,脸都白了。 时隐舟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们,脸上丝毫惧色。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没带钱。” 回答的干脆利落。 王亮被他的镇定噎了一下,没想到这小白脸这么牛: “没带?骗鬼呢!赶紧的,别逼我们动手啊!” 闻小冬听到王亮又要抢钱,还是抢小舟的钱,顿时急得眼泪都涌了上来,挡在时隐舟面前对着王亮喊: “强,强盗!坏!” 他那颗简单的脑袋瓜里,飞快地搜索着能形容王亮这种“坏人”的词。村里的小孩骂人,最多就是“坏蛋”,“混球”,“傻子”。可他觉得这些词都不够厉害,形容不出王亮要抢小舟钱的可恶样子。 突然,他脑袋里的灯泡一亮。 想起了在大牛哥家里那台,雪花点很多的黑白电视里看过,那里边有一种人,穿着黄色衣服,凶神恶煞的,抢老百姓的东西,是顶坏顶坏的人,奶奶说过,那叫,叫...... 对!日本人! 闻小冬像是找到了最厉害的武器,又气又气之下,也顾不上害怕,鼓足勇气,对着王亮喊出了他所有能想到的,最严重的“骂人话”: “......坏蛋!日,日本人!” 他喊的声音很大,但因为生气和害怕,音调有些跑调,听着不像是骂人,而是一种稚气的,愤怒的指控。 整片玉米地都安静了。 只有哗啦啦的风声。 ...... 王亮和他身后的小弟都懵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啥人? 日本人!这傻子在说啥呢?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时隐舟,在听到这声石破惊天的“日本人”时,嘴角都几乎不可见的抽了一下。 孙小马甚至下意识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亮子哥,他骂你是汉奸?” 王亮的脸先是涨红,然后由红转青,最后变得铁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乡下地方,这话比骂祖宗十八代还侮辱人! “你他妈说谁是日本人!你个傻子!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王亮老羞成怒,抬胳膊就要动手。 闻小冬吓得睁大眼睛,他抓住时隐舟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说: “小舟,你,快跑!冬冬......保护!” 时隐舟没动。而是在王亮要扑上来的时候,开口蛇打七寸,声音里带着近乎诱惑的平静。 “钱,我有。” “比你想的,还要多。” 王亮动作一顿,怒火暂时被贪婪压下去,狐疑地看着时隐舟。 “小白脸,你想耍什么花招?” 时隐舟慢悠悠地说:“晚上,村下游河坝,我单独给你。” 王亮一听这话,顿时乐开了花,这小白脸果然还是怂了,要私下给他钱息事宁人。他强压住心头的得意,走之前恶狠狠瞪了闻小冬一眼,还不忘放狠话。说什么这是保护费,要是敢跟大人告状,就连那个傻子一块收拾。 回去的路上,闻小冬越想越害怕,王亮的话像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 “......小舟。”闻小冬仰着脸,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焦急。 “晚上,不去,河坝,冬冬不要袋子了......”他摸摸空荡荡的口袋,仿佛想用自己口袋里那点毛票,换小舟的安全。 时隐舟的表情说得上是冷漠,他并没有因为闻小冬的关心,而产生什么温情脉脉的情绪,相反,他将自己的衣角从闻小冬手里抽出来。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晚上,不准跟来。” 有些麻烦,一次解决掉,比一直躲着更省事,这是他自己一贯的行事准则,而那种廉价且麻烦的情感牵绊,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必要的干扰。 “河坝,黑,亮子哥坏......”闻小冬固执地摇头。 夕阳的余晖在时隐舟的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他整张脸显得格外冷峻。他盯着闻小冬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缓慢地问: “不是说,最听我的话吗。” 这话像一把精准的小锤子,敲在了闻小冬最在意的那根弦上。 闻小冬顿时如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低下头。他能感觉到,小舟不高兴了。担忧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错事的无措和茫然,他小声地说: “冬冬,最听话......小舟,不生气。” 时隐舟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服从”,便收回视线,眼里恢复平日里的毫无波澜,转身继续往前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第二天,日头刚爬上东山头,闻小冬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跟头。 他低头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是他的编织袋!那个灰扑扑,从不离身的宝贝袋子,就安安静静躺在门槛下。口袋鼓鼓囊囊的,里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空瓶子,比他平时捡的都要多! 闻小冬的心砰砰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蹲下身,激动地把袋子整个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发现最上边的瓶子里,塞着一卷钱,零零散散的的,有很多很多很多。 巨大的喜悦将闻小冬淹没,他抱起袋子,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舟。 是小舟帮他把东西找回来的! 小舟最厉害了。 他快乐的像只刚学会飞的小麻雀,一路扑棱着冲到陈保民家。刚跑到院子旁,就看见小舟已经站在门口,正准备去补习班。 “......小舟!” “袋子回来了,钱!好多好多瓶子!” 他亦步亦趋跟着时隐舟往村头走,嘴巴叭叭地说着,恨不得把心里的快乐全部倒出来。 就在这时,王亮跟孙小马几个人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从小路那边走过来。 王亮一抬眼,正好对上闻小冬兴高采烈的脸,以及......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时隐舟。 几乎是瞬间,王亮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退的干干净净,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昨晚河坝边的经历如同冰冷的潮水,他老早就到了河边,心里盘算要怎么敲诈那个小白脸,是威胁恐吓,还是揍那小子一顿,让他按月上贡好呢。 结果,夜越来越深,河风都吹得王亮发冷,等得也越来越不耐烦。 就在王亮以为那小白脸耍他,准备点根烟驱寒的时候—— 一股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力量从背后猛地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噗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水灌满口鼻,窒息感让王亮拼命扑腾。就在他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时,一只冰凉的手,用他无法抗拒的蛮力,狠狠将他的脸摁回水里。 村里有一些恐怖传说。 王亮听老一辈人讲过,什么夭折的婴儿不能下葬,只能扔在河坝上游的山洞里。早些年下大暴雨,听说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冲出来,让村口的黑狗给“叼”回来了。 恐慌和窒息感像无数只手扼住他的喉咙,他双脚乱蹬,就在以为真要淹死在这河坝里的时候,那只手又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呕——”王亮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他惊恐回头,想要看清楚到底是谁—— 月光下,时隐舟就站在齐膝的水里,面无表情。 河水浸湿他的裤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静。那张脸的脸在月光下异常白皙,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他。 水鬼! 王亮吓得魂飞魄散。 他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城里那个小白脸,还是被附身的水鬼。 “钱,我不要了,求,求你......” 话还没说完,又一次窒息的体验,等再被提起来,王亮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时隐舟终于开口了,那张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甚至看不到一丝报复的快意和愤怒。 “明天把东西放回去,钱也是。” 王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时隐舟还是不太满意,微微俯身,靠近王亮,用那种谈论天气的口吻,说着毛骨悚然的话: “听说,镇东头有口废井,很深,掉下去什么东西,几年都找不到。” 妈呀!王亮吓彻底崩溃了。哭着喊着保证,一定把闻小冬那抢来的东西全部还回去,绝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 时隐舟这才松开手。 看着屁滚尿流逃走的王亮,觉得无聊极了,不过讲几句话,就吓成这样。 闻小冬不明白亮子哥为什么奇奇怪怪的,困惑的眨眨眼睛,但很快又被喜悦冲淡了。 当天下午,整个桂花村都能听见哀嚎跟怒骂。声音的来源,是村头王建国家小卖部。 王建国发现藏在柜子底下的铁盒里,零零散散少了不少钱,而唯一有机会偷钱的,只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件事,让闻小冬在村里过上了好日子,没人再欺负他,或者喊他傻子,让他干些脏活累活。 暑假的日子,像村边的小溪,平静又美好的流淌。 渐渐,闻小冬的胆子被养肥了些,不再只是在院外徘徊,敢直接去溜进陈保民家里,熟门熟路地摸到时隐舟那间杂物房门口。 虽然十次有八次,小舟都在那间杂物房里看书,写卷子,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那些书很厚,纸页上的字密密麻麻,闻小冬一点儿也看不懂,数学卷子更是像天书一样。但闻小冬不在乎,也不觉得无聊,只要能看到小舟就好。 他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框边,或者离书桌不近不远的墙角处,安安静静地陪着。有时候盯着时隐舟握笔的手看得出神,有时候摆弄自己口袋里光滑漂亮的的小石头,按颜色大小排排队。 闻小冬感觉,他跟小舟,似乎比以前亲近了一点点。虽然小舟依旧话很少,表情也淡,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这点微妙的变化,让闻小冬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每天下午,当太阳落山,闻奶奶就会杵着棍子,站在院子口,朝着陈保民家方向,拉长声音喊: “冬冬,喊上小舟,过来吃饭了——” 奶奶的声音飘进耳朵里,闻小冬就会立刻竖起耳朵,眼巴巴地望向时隐舟。 时隐舟要是没有在解题关键处,便会放下笔,跟着一起去。 老房子比陈保民家简陋的多,但收拾的干净,饭菜也简单,常常就是一些大烙饼,红薯稀饭,咸菜,炒土豆片儿,偶尔会多炒个鸡蛋,黄澄澄的油汪汪的,香气能飘出老远。 闻奶奶笑咪咪地给两个孩子,把碗舀得满满的。 老人家,总是想让孩子能有口好吃的,他们镇上每隔两三天,就会有集市,闻奶奶托人去卖了家里的土鸡蛋,换了两斤雪白的糯米回来,做了闻小冬最爱吃的糯米糍粑,裹着黄豆粉,撒上一点点白糖。 闻小冬自己都只舍得吃一块,他把最大的那两块,用印着红花的小瓷碗装起来,宝贝似的端在怀里去找时隐舟。 时隐舟正蹙眉思考一道难题,闻小冬端着碗在旁边站着,等时隐舟眉头舒展,放下笔了,才把手里的碗递过去,高兴地说: “奶奶做的......热乎乎,甜。” 糍粑在村里是稀罕东西,裹着黄豆面跟白糖,看着来就好吃。 时隐舟的目光只在碗里停留一秒,便习惯性拒绝:“不用。” 可偏偏就在这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郑金兰做饭天天都是清汤寡水,舍不得放油放盐,其次做饭太粗糙太难吃,对长身体的时隐舟来说,饿肚子是常有的事。 闻小冬把小碗又往前递了递:“......小舟,饿......” 时隐舟鲜少有这种“窘迫”处境,他似乎有些懊恼,看了看闻小冬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有那散发着糯米香气的糍粑,沉默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接了过去,低低说了声: “......谢谢。” “小舟,不用谢!”闻小冬眼睛亮亮的,比捡着钱,吃了蜜还高兴。 自那之后,闻小冬总是把烤土豆,烤玉米,后山摘来的,最大最红的野李子,或者清晨带着露水摘来的黄瓜,满怀期待地放在时隐舟桌子上。 时隐舟大多时候也不看,心情不错的时候,就会拿起一个李子,慢慢啃了。 山上的野李子不是个个都甜,有时候看着红艳艳的,咬下去却酸的倒牙。 有一次,时隐舟咬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一直偷偷观察他的闻小冬立刻也拿起一个尝了尝,瞬间整张脸皱成包子,酸的直吐舌头。那滑稽样子,竟让时隐舟的嘴角很轻地牵动一下。 时隐舟带来的行李,有一大半都是书,也会去镇上买,偶尔会捎一两本带着插画的,少儿读物扔给闻小冬。 闻小冬如获至宝,抱着那本书小心翼翼地翻开。虽然大多字他都不认识,但光是看着那些图画,都能傻了半天。遇到特别想知道意思的字儿,就会鼓起勇气,指着那个字,眼巴巴地望着时隐舟。 时隐舟若是忙着的,便会冷冷瞥他一眼,闻小冬就立刻收回手,不敢打扰。心情尚可的话,耐心会多一点,用清冷的声音,吐出那个字的读音,甚至会简短的解释一下意思,比如天上的银河,一望无际的大海,漂亮的高楼大厦...... 这些都是闻小冬小小的世界里没有的。 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像麻雀衔泥筑巢,闻小冬竟然也磕磕绊绊地认识了不少字。连闻奶奶都发现,她的乖孙儿好像开窍了些,没有那么“傻”了。 这样简单温馨的日子,让闻小冬产生了一种幸福错觉,仿佛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树上的蝉儿会一直叫,而小舟,也会一直在这里。 直到一个平常的午后。 闻小冬照常去陈保民家找小舟,他被墙根下的蚂蚁搬家吸引了,蹲在地上看,手里还捏着根嫩黄瓜。就听见院子里,郑金兰扯着大嗓门跟下面那家串门的抱怨: “他爸这几天就派人来接走!哎哟,这两个月可把我忙的.....” “这就走啊?”邻居大娘附和着。 “可不是嘛!行李都开始收拾了,哎,你说这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贵,我也是尽了心的......” 后边的话,闻小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整个人楞在原地。 这几天,接走。 他茫然地抬起头,透过篱笆和矮墙的缝隙,看向时隐舟房间的那扇小窗,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疼,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小舟。要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小舟要去哪里? 那个地方有李子,有糍粑吗?小舟什么时候回来呢。 如果小舟不回来了......冬冬怎么办。 太多个问题塞满闻小冬的脑袋,让他无法思考,他从来没有想过小舟会走这件事情。 闻小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桂花村这片天地,奶奶的腿脚不好,他平时去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远也不过是跟着大牛哥去卖瓶子。 所以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离开”是一个有着非常具体,甚至带着点期盼的画面。 他见过村里的好多伯伯们,每年过完年就会扛着蛇皮袋,在清晨带着寒气的雾气里,坐上轰隆隆的三轮车离开村子。奶奶会指着他们的背影说: “出去打工挣钱哩。” 然后,等到天气变冷了。地里没什么活计了,村头的老槐树叶子掉光的时候,那些伯伯们又会扛着同样的,或者更鼓的蛇皮袋,带着外面世界的新玩意儿,风尘仆仆地回来。 那时候,村子里就会特别热闹,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 他也会跑去村头凑热闹,从而得到几颗没见过的漂亮糖果。 所以闻小冬的理解是,“离开”就等于“出去打工”,而打工的人就像天上的候鸟,到了冬天总会飞回来,短暂的分别,是为了年底更热闹的团聚。 这么想着,心里那点恐慌和无措稍稍平复,一个希冀的念头,像小草在他心里发芽。 蚂蚁都搬完家了,闻小冬也不再蹲在地上发呆,他站起身径直跑到后院。 房门虚掩着。 闻小冬喘着气,站在门口从缝隙里往里边儿看。 “......小舟?” 房间里,时隐舟正背对着门收拾东西,几本厚书已经被整齐放进行李箱,平时的那张旧书桌,此刻空了一大半。 小舟真的在收拾东西。 闻小冬推开门挤进房间,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隐舟的背脊,声音又轻又急: “你要,要去哪儿呀?” “回城里。” 时隐舟收拾东西的动作没停。 他将晾干的衣服折好,边角对齐,抚平每一道褶皱。桌面上零散放着的两支笔,一把直尺,半块橡皮,被收进了小巧的皮质笔袋里。 闻小冬知道城里,很远,比镇上还要远的多,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他。 “那,什么时候......回来?”他眼睛睁的大大的,不死心地追问,手也无意识去抓时隐舟的袖子,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冬天......树,没有叶子,掉了。你就会,回来,像李伯伯那样,对吗?” 时隐舟合上箱子,站起身来。 他的视线落在闻小冬着急的脸上,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不想面对这双太过直白,太过期待的眼睛。 “不知道。” 沉默片刻,薄薄的唇抿了下,又说:“或许。”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但沉寂在自我安慰中的闻小冬,却是自动忽略了那份不确定,只抓住了“或许”两个字。或许,就是说年底可能回来,他相信小舟会回来。 这么一想,他心底的难过就立刻被一种乐观的期待冲淡了不少。离别一下子从“永远不见”变成了暂时分开。 时隐舟拿起两件要洗的衣服,绕过闻小冬,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有口压水井,方便旁边放着木盆和皂角。 闻小冬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去。见小舟把衣服放进木盆里,他连忙凑过去,自告奋勇地说: “小舟,我帮你,我洗的可干净了,奶奶,夸我!” 时隐舟头也没抬,简短的拒绝: “不用。” 可闻小冬正处于知道小舟要“出门”了,也想帮帮忙:“那冬冬,帮忙,打水!” 他跑到那口老旧的压水井旁边,将水瓢里的引水倒入井头,然后握住长长的压水杆,水杆也是铁制的,长年累月下来握手的地方被磨得铮亮。 “哐当......嘎吱......” 阳光照在闻小冬因为用力而泛红,浸出细汗的脸上,等到第二个木盆也满了,他才熟练的停下动作,开始了他天真的絮叨和好奇。 “小舟,城里......也有这样的,压水井吗?” 时隐舟捏着皂荚,没回答。 “是不是,有很多很多,会跑的......铁盒子,比王叔的三轮车,跑得还快?“ 时隐舟几乎不可闻地“嗯”了声。 闻小冬蹲在木盆旁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冬天,小舟回来时的情景,语气里充满了快乐的憧憬,他甚至幻想小舟会不会也像李伯伯那样,给他带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我......我会认识好多,好多的字,等你回来,我认给你看!” “冬天,冷。会结冰,小舟回来,要多多穿衣裳......” “我捡瓶子。卖好多钱!” “奶奶说,冬天......做豆沙包,可好吃了,我给你留着,一起吃......” 时隐舟安静地听着,他没有回应闻小冬那些天真的话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当闻小冬说到“等你回来”时,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情绪。像是某种极淡的怜悯,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 夕阳下的桂花村,静谧又美好。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又短暂的橘红,很快被蔓延开的青灰色暮霭吞噬。 村里各家各户升起袅袅炊烟。 闻小冬磨蹭一下午,帮着把地扫干净,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偷偷看时隐舟,小舟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问问“城里”到底有多远,或者“或许”回来到底是多久。但看着时隐舟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的线条,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奶奶......喊吃饭了。”他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 “回去吧。”时隐舟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晾衣绳上,那些衣服早就晒干了,轻飘飘的随着风轻轻晃动。 闻小冬一步三回头,身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时隐舟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动手将已经干透的衣服收下来。手指碰到布料,还能感受到阳光残留的暖意,和皂荚清爽的味道。 他把衣服叠得整齐,抱在怀里,转身回屋。 到门口,他看见窗台上还孤零零摆放着一堆野李子,是前几天闻小冬摘来的。经过爆晒,李子已经失了去全部水分,颜色依旧红艳艳的,旁边是一把枯黄的野花。 时隐舟的目光扫过它们,停顿大约一秒钟。然后,他伸出手,连带垫在底下的叶子,一起拢起,丢进了装满废纸的簸箕里。 做完这些,他环视了一下这个重新变得空荡,只剩下原本破旧的家具的房间。既没有离别的伤感,也没有对这个村子的留恋,甚至连要离开的轻松解脱也没有。 仿佛他只是暂时借用这个房间和物品,如今租期已到,清空房间物归原主。 如此而已。 这一夜,对闻小冬来说,格外漫长。 他躺在硬邦邦的小床板上,翻来覆去。平日里脑袋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他,此刻却睁大了眼睛,就这样胡思乱想,天边的月亮从南边挪到西边,他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 早上,闻小冬破天荒起晚了。 他像往常一样趴在窗户往外看,陈保民家房顶的烟囱,今天格外安静,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他穿上鞋就往外边跑,刚跑到院门口,就隐隐听见汽车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 这种声音他听过一回,是来接小舟的车。 闻小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飞快地朝着能通车的村下方跑去,他跑的那么急,石子硌脚都感受不到。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当闻小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跑到那片平坦的空地时,远远望去,只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扬起的尘土,正沿着蜿蜒的土路渐行渐远。 “......小舟。” 车子就快要消失在山口拐弯处,车屁股上亮闪闪的灯。 小舟,已经走了。 闻小冬僵在原地,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因为剧烈奔跑起伏着。 下地干活的大娘看见了,叹了口气,怜悯地说:“唉,小冬啊,别看了,城里的车一大早就来接了,没想到这么快......” 闻小冬的眼泪毫无预兆,顺着两边脸颊滚落。他听婶子说是“这两天”,以为还有点时间,昨晚还想着,今天要早早起来去摘最新鲜的黄瓜。 可是小舟走得好快,一点声音也没有。 闻小冬虽然脑袋笨,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可他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失落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来的时候跑得飞快,回去的路却显得那么长。 或许城里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小舟只是太着急......忘了跟他说再见。对,一定是忘记了,小舟要看那么多书,写很多卷子,忘记一件小事也正常。 路过陈陈保民家门口时,院子里陈保民正在劈柴,放下斧头,喊住了他: “小冬!” 闻小冬茫然地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红的。 陈保民脸上带着些复杂情绪,他走过去,从柴火垛子上拿下来两本用旧报纸包好的书,塞到闻小冬手里: “喏,小舟走之前,让我给你的。说是......之前从镇上捎带的。” 闻小冬愣愣接过那两本书,拆开旧报纸,露出里面崭新的书皮——是那种带有彩色插画的。 小舟有忘记他!小舟还给他留了书! 他紧紧抱着拿两本书,脸上还挂着干掉的泪痕,却已近咧开嘴露出了傻气的笑容。他抬起头,问陈保民: “叔,小舟,冬天,会回来吗?” 陈保民看着这孩子单纯的笑脸,心里有些发酸,含糊应道: “哎,可能......可能吧。” 闻小冬用力点头,自动把这当成了肯定回答。 虽然距离树叶变黄,掉落,再到地上结霜,还要很久很久,但他有书可以看。他可以一边认字,一边等。也许等他把这两本书都看完,都认得了,小舟就差不多回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车子颠簸在崎岖的乡间土路上,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翻滚。那个贫穷而闭塞的小村子,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只剩下千篇一律的田野和山丘。 顾宏远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座椅上,始终望着车窗外的时隐舟。 “小舟啊。”顾宏远放缓了车速,声音温和地打破沉默:“这两个月,委屈你了。乡下条件差,你舅舅舅妈他们......”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董事长还是很关心你的,经常给你舅舅打电话,也是希望男孩子能吃点苦,知道生活的不易。” 这话半真心关怀,半是替时锦誉解释。 闻言,时隐舟很轻地扯了下嘴角,形成一个淡漠的弧度。他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 “嗯,知道了。” 没有抱怨,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诉苦。这反而让顾宏远不知道说点什么。他又试探着问了些别的: “那在村里,有没有遇到什么,说的上话的人?”他知道时隐舟偏冷淡的性子,所以刻意避开了“朋友”这个词,换了个模糊的说法。 顾宏远想起刚刚追在车后的那个孩子。他上回来村里,好像见过,眼神清澈却似乎脑子不太灵光。 时隐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车内某处空虚。 “没有。” 顾宏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稍微收紧,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刚刚追在车后边那个孩子呢?” “一个傻子。” 时隐舟吐出这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鄙夷,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无法进行有效沟通。谈不上说话。” 顾宏远体贴道:“走的时候,也没跟那孩子打个招呼。我看他还挺依赖你的,都追到了村口。车可以稍微停一下......” “不用。”时隐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至带了点不高兴。 为什么要道别?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情绪纠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讨厌拖泥带水,悄悄离开,才是最干净利索的方式。那个傻子或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忘记。就像水痕一样,太阳一出来,就蒸发了。 顾宏远看着后视镜里那张,过于早成熟和封闭的脸,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他沉默地开了会儿车,将话题引向了最主要的事情。 “小舟,董事长......公司那边,最近确实遇到些麻烦。”顾宏远的声音压低了些。 “政策收的紧,之前一些比较灵活的经营方式,现在被卡得很死。所以资金链出了点问题,好几个项目都停了。董事长这段时间,压力很大。” 他停顿片刻,观察着时隐舟的反应。可惜时隐舟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不相关的电视新闻。 顾宏远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更核心,也更敏感的原因:“还有就是......关于望之的事情。” 这个名字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让时隐舟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一下。 时望之。 那个只比他小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董事长的意思是,望之渐渐大了,毕竟身上淌的也是时家的血......一直养在外边,也不是个办法。” 作为在时家待了多年的老人,顾宏远太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些话含蓄,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时锦誉想把这个私生子接回家。 一抹冷笑在时隐舟的眼底掠过,但他的脸上并未出现愤怒,或者伤心难过这种情绪波澜。相反,他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暑气渐渐消散。 田里的玉米开始泛黄,早晚空气里多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学校也开学了,村里的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包括王亮他们几个,都背起书包去了村里那所围墙歪斜的村小。 闻小冬也去了。 虽然上头有政策,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上学,但闻小冬情况比较特殊,靠着村长跟闻奶奶多次奔波说明情况,这才正式顺利入学。 也许是因为时隐舟留下的那点“余威”,王亮他们虽然还是不带闻小冬玩,但也不敢再欺负。 于是,闻小冬的生活有了新规律。 他依旧天蒙蒙亮就起床,闻奶奶身体不太好,帮着生火做饭,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烧火,砍柴,挑水,喂鸡这些简单的活儿干的像模像样。 吃完早饭,闻小冬就背着奶奶用旧布给他缝的书包——里边装着小舟给他留的图画书,以及一个本子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头,沿着熟悉的土路去上学。 课堂上,老师讲的加减乘除对他来说很难,不管再怎么努力学,但就是学不到脑子里去。 闻小冬大多时候是安静的,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黑板。他想如果小舟在就好了,小舟会教他。有时候也会偷偷拿出那两本书,用手指描摹上边儿的图画,嘴里无声地念叨那些时隐舟教过他的字:“河”,“海”,“大厦”...... 放学后,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往陈保民家跑。他会先回家放书包,然后拎起那个灰扑扑的编织袋,继续雷打不动地“工作”——捡瓶子。 时隐舟的离开,对闻小冬影响很大。有一段时间他几乎不怎么讲话,捡瓶子的效率都没以前高了,常常会对着某个角落发呆,或者看着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出神。 他反复回忆着有小舟的记忆,想着想着,嘴角会不自觉上扬,但心里又会泛起一股闷闷的滋味,空落落的。 转眼间到了寒假。 北风呼啸着刮过田野,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 闻小冬长高了一点,破旧的棉袄袖口短了一截,他每天还是老样子,捡瓶子,帮奶奶干些活,喂鸡挑水。但几乎天天早晚都要跑到村口张望,尤其是在有车响的日子。 每一回,车轮声由远到近,他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小手不自觉攥着衣角,然后又随着陌生的车辆驶过而沉沉落下。 直到除夕夜,村里家家户户都贴春联,放鞭炮。闻小冬趴在自家冰冷的窗户上,看着外边热闹的夜色,心里却像破了个大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转过身,跑到灶台边正在煮饺子的奶奶身旁,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难过: “奶奶,天冷了,树叶都掉光了......小舟,怎么还不回来?” 闻奶奶看着乖孙儿被冻得通红,写满失落的小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放下勺子,用粗糙的手摸了摸闻小冬的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无奈。 “冬冬啊。”奶奶的声音沙哑而缓慢:“小舟......是城里的娃。城里有城里的日子要过啊,就像咱村子里的鸟儿,飞远了,就有它要去的林子,不能总想着回咱这颗老槐树。” 她顿了顿,往灶膛里添了把火,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 “小舟跟咱们,不是一个窝里的雀儿,他有他的路,冬冬有冬冬的路。你想着他,念着他的好,就行了,别盼着了,啊?” 闻小冬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知道,奶奶的意思是,小舟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更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看着奶奶关心的脸,用力点点头,没让眼泪掉下来。 “冬冬饿了吧?”除了包饺子,锅里还咕噜咕噜炖着白菜粉条,里边难得放了几片厚厚的,油汪汪的五花肉。 “嗯!” 闻小冬也没闲着,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灶膛前,负责看火。火苗舔着锅底,烤得他的小脸通红。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奶奶,再看看锅里的热气,鼻翼翕动着,嗅着那诱人的香气。 “奶奶做的饭,香!” 没一会儿,饭菜终于好了。 闻小冬赶紧帮忙,把那张旧方桌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端端正正地摆上两幅碗筷。闻奶奶把粉条和肉盛在一个最大的盆里,又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 两个旧盆儿,但在黄昏的煤油灯下,显得格外丰富。 “来,冬冬,坐下吃。”闻奶奶给闻小冬碗里夹了一大块五花肉,又用勺子给她舀了满满一碗冒着热气儿的饺子: “多吃点,长高。” 闻小冬咬了一口饺子,香的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奶奶也吃。” 他伸着胳膊,用不太灵活的筷子,给奶奶碗里夹了一块肉。 闻奶奶看着乖孙儿的举动,眼眶有些湿润,连忙低下头,假装被热气熏了眼睛,嘴里应着:“哎,好,奶奶吃,奶奶吃。” 老屋里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碰撞和祖孙俩吃饭的声音。 窗外,别人家的鞭炮声和笑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小屋安静,却并不清冷,反而充满一种相依为命的暖意。 “冬冬,慢点吃,别噎着了。”闻奶奶看着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声叮嘱。 闻小冬放慢了速度,咬一口饺子,吃一口菜,然后抬头,看着奶奶在灯光下慈祥的脸,忽然小声说: “......奶奶,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闻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孙子的意思——天天过年就能天天吃上肉了。 她心里一酸,面上却笑着,又给闻小冬夹了一筷子菜:“傻孩子,天天过年那还得了?平常日子有平常日子的过法。等开春了,奶奶多养几只鸡,下了蛋,也给冬冬炒着吃。” “嗯!”闻小冬重重点头,脸上又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虽然很想念小舟,想到胸口都会发疼,但在这一刻,有奶奶在身边,有热乎乎的饭菜,听着外边儿的鞭炮声,他的心也被一种简单的,暖烘烘的快乐填满了,足够支撑他度过这个寒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闻小冬的脑袋确实不太灵光,记忆像筛子,好多事情都漏走了,变得模糊不清。 村里好些半大孩子仿佛一夜间抽了条,年初跟着父母出门打工去了,王亮家的小卖部翻了新门,这几年村里的土路也拓宽了一截,铺上了细碎石子,下雨天不再那么泥泞。连陈保民家早已经灰扑扑的房子,墙皮也新糊过一遍。 许多末只细节在他脑海里混成一团,渐渐淡去。 但关于小舟的记忆,却像用刀子刻在心里最软的地方,始终清晰。 只是,随着等待一次次落空,那份期待也慢慢沉淀成了一种深埋心底的失落。闻小冬不再天天去村口等了,也不再频繁地,带着希冀向奶奶提起。 甚至开始接受奶奶说道理——小舟是大城市里的人,跟他们不一样,大概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闻小冬每回想起来,心里都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就像习惯了冬天总是皴裂的手背。 直到有一年寒假。 天气干冷干冷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闻小冬正帮奶奶把晒干的柴火一捆捆抱进灶房。忽然,他听见隔壁陈保民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郑金兰惯常的骂骂咧咧,而是一种带着慌乱和殷勤的喧哗,还有......汽车引擎的声音! 闻小冬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扔下怀里的柴火,轻手轻脚溜到自家墙根,趴着墙头,激动地朝着下边院子里张望。 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保民家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很气派的小轿车。 然后,车门另一边打开,一个少年弯腰走了下来。 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长款羽绒服,身姿挺拔,比记忆里高了很多很多,面容长开褪去了几分稚气,鼻梁高挺,侧脸的线条更加清晰利落,增添些许少年人的清俊和......疏离。 时隐舟微微侧头听着陈保民说话,神色平静的有些冷淡,阳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好看得有些不真实,就像是画报里边走出来的人。 虽然变化很大,但是闻小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小舟! 而站在小舟旁边的,除了之前在村子里见过的顾宏远,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不到。穿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外边罩着深色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疏淡。 如果细看,会发现时隐舟清俊的眉眼,跟这个中年男人有着相似。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闻小冬也能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与这个小村子格格不入的强大气场。 直觉告诉闻小冬,这一定是小舟的爸爸。那个在大城市里开公司的“时老板”——时锦誉。 听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似乎陈保民生病拖了很久,从腊月初就开始咳嗽,吃药打针一个月也不见好。时锦誉这次是南下谈生意,顺路过来看一眼。 只见陈保民激动的脸都红了,佝偻着腰,双手紧张地搓着,对时锦誉说着什么。郑金兰更是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热情面孔,声音也没有平时尖锐,一口一个“妹夫”,“锦誉”,忙不迭往屋里让。闻小冬隐约听见她提起儿子陈晨正在读高中,成绩如何,语气里充满了暗示,显然是希望这个有钱有势的妹夫能帮衬一把。 时锦誉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略显疏淡的笑容,偶尔简短的回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是郑金兰和陈保民两口子在殷勤地说着。 时隐舟则是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他曾经短暂生活过的院子,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们并未停留太久。 时锦誉似乎真的只是“顺路看看”,在屋里坐了不到半小时,便起身告辞。陈保民跟郑金兰一直送到车边,院子里堆满了高档营养品。 闻小冬完全顾不上那些,他的注意力像是被磁铁吸引一样,牢牢地系在时隐舟身上。 小舟没走!小舟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闻小冬的心脏如擂鼓一样咚咚响。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巨大的无措和惶惑。 小舟跟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变得更高,更好看,他是不是......已经不记得冬冬了? 闻小冬急得手心冒汗,冰冷的墙皮都被他捂热了,他想立刻冲到陈保民家,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喊他,可脚却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 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排练了无数遍的“小舟,你回来啦”卡在喉咙里,被一种陌生的怯懦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 闻小冬正抓耳挠腮地苦恼着,几乎要把墙头的碎土扣下来,就看见时隐舟转身进了舅舅家屋子,片刻后,又走了出来,手里拎着几个印着漂亮图案的盒子。 更让闻小冬目瞪口呆的是,小舟并没有回屋,而是脚步一顿,明确地朝着他家矮墙方向走了过来。 闻小冬紧张的咽口水,喉咙发干,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眼睛睁得圆溜溜,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清俊却冷淡的身影。 时隐舟走到低矮,用几根木头钉成的院门,停下脚步。 他清冷的眼眸扫过去,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的闻小冬身上停顿一秒,又移开,那目光太过平常,看不出来任何久别重逢的高兴情绪。 “小,小舟......” 闻小冬终于挤出声音。 干涩,结巴,脸涨得通红,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住,手指紧紧的绞着身上洗的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棉袄衣。 时隐舟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极轻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闻声从屋里拄着拐杖出来的闻奶奶,语气平稳地开口: “奶奶,过来看看您。”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补品。 闻奶奶看清来人,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又化作满是慈祥的笑意: “哎哟,是小舟啊!快,到屋里来,外头风硬,别冻着了!” 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显然没想到这孩子还会特意过来看望。 一进屋,闻小冬立刻行动起来。 他冲到家里那个最好最光溜的木凳前,抓起相对干净的那块抹布,用力反复地擦拭着凳面,直到觉得够干净了,才红着脸,结结巴巴对时隐舟说: “小舟,坐,坐这里。”他指着凳子,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时隐舟看了看那条被擦的发亮的旧板凳,又看了眼闻小冬紧张又诚恳的模样,没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身上仿佛自带着光,跟这间老旧的屋子划出了无形的界限。 闻奶奶热情地张罗着:“小舟啊,还没吃饭吧?正好,奶奶做的饭快好了,就在这儿吃,没啥好的,就是些家常菜,你别嫌弃。” 时隐舟原本想推辞,但目光落在老人家慈祥的脸上,到嘴边的话改成了简单的: “谢谢奶奶,麻烦您了。”并没有再过多客气推辞。 饭桌上闻奶奶一个劲儿给夹菜:“小舟,多吃点,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时隐舟道了谢,吃得不多,但没有任何嫌弃的神色。 闻小冬坐在他旁边,吃饭时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偷偷看小舟的侧脸。有奶奶在,他胆子稍微大了些,努力在空白的大脑里寻找话题。 “小舟,城里的楼,是不是,特别高?”他用手比划着,努力向上伸。 时隐舟抬眼看他,简短回答:“嗯,很高。” “那,那小汽车是不是......特别多?”闻小冬想起刚才那辆气派的轿车。 “很多。” “......你在城里读书,累不累呀?”这是闻小冬能想到,跟小舟最相关的事情。 “还好。”时隐舟顿了顿,补充了几个字:“不是很累。” 闻小冬问什么,时隐舟简短的答什么,绝不多言。语气虽然算不上热情,但也谈不上特别冷淡。 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让闻小冬心满意足,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小舟还记得他,没有不理他,还跟他聊天了!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开心又傻气的笑容,然后才开始大口扒拉自己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饭。 可能连时隐舟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对闻小冬的这份纯粹的笨拙时......他惯常冷淡的外表下,多出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容忍。 吃完饭后,时隐舟起身,跟闻奶奶告辞。闻小冬几乎是下意识就跟了上去,像小时候那样,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这是他早已经习惯的位置。 时隐舟没说什么。 几年过去,时隐舟的身高抽条了许多,步伐也更大更稳,闻小冬需要稍微加快点频率,才能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他偷偷抬眼望着小舟挺拔的背影,寒风吹起对方黑色羽绒服帽檐上的绒毛,也拂过闻小冬发热的脸颊。 心里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次涌上来。 陈保民家之前的杂物间被改成了陈晨的书房,堆满了高中的课本跟试卷。这回时隐舟回来,陈保民便把村子前另一头,时隐舟外公外婆以前住的老屋打扫了出来。 那老屋有些年头了,灰瓦土墙,但还算结实,离陈保民家不远,差不多一里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老屋,陈保民已经提前来生了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睡房屋里依旧简陋,只有一张旧木床,掉漆的衣柜,一套桌椅。 屋子虽然被收拾过,但还没有铺床铺,显得格外空旷。 闻小冬看着时隐舟站在屋中,打量着环境时那冷淡却好看的侧脸,心里那份喜悦下,突然冒出一丝不安。 他犹豫着,手指蜷缩又放开,还是没忍住,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 “小舟......你这次,待多久走啊?” 时隐舟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闻言,回头扫了闻小冬一眼,又别开了头,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几天。或许一周。”主要还是看时锦誉返程的时间。 这么短暂吗,这比他偷偷期盼的时间要短的多。闻小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哦。” 闻小冬声音闷闷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破旧的棉鞋,过了一会儿,又响起细弱蚊蝇的声音: “那......能不能,多待几天?” 其实这几年闻小冬懂事了不少,很多事他心里都明白的,明白小舟的世界很大很大,可他实在是太舍不得小舟了。 可最终在闻小冬的注视下,时隐舟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能。”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余地。 闻小冬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那股难过像潮水般上涌,又被他努力压下去。 能有几天也是好的,总比只见一面就匆匆离开强,又或者,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强千百倍。 闻小冬这样想着,心里又重新变得豁亮起来。 “那......那这几天,冬冬陪你,冬冬,给你送好吃的!” 这仿佛是他们之间一个不变的约定,过去和现在都是。 听见这话,时隐舟的目光落在闻小冬脸上,里边似乎比刚才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审视,又或者是一丝讶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夜里下了场大雪。 第二天早上,闻小冬推来屋门,被外边白茫茫的雪晃得眯了眯眼睛。 地上雪积的特别厚,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棱子,闻小冬呵出一口白气儿,拿起比他还高的竹扫帚,吭哧吭哧在院子里扫出一条窄窄的路。又麻利地抓了几把谷糠,撒着喂鸡。 做完这些,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跑回屋,对着在灶前忙碌的奶奶说: “奶奶,我......去找小舟!”声音里压不住的雀跃。 闻奶奶抬起头,看着乖孙儿那藏不住心思的脸,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慈爱。她知道孙儿盼望了多久,也知道时家那孩子这次待不长,于是叹了口气,语气却温和: “路上滑,小心着点儿,别摔着。” “嗯!” 闻小冬响亮地应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就往外跑,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惹得闻奶奶在后头连声叮嘱。 村里的路被雪盖住了坑洼,底下结着冰,特别难走。 闻小冬小心翼翼,还是滑了一跤,棉裤腿浸湿了一截,但他顾不上这些,拍了拍雪继续走。 村头老屋的烟囱没有冒烟,静悄悄的。 时隐舟蹲在灶台边,对着那个老旧的双口土灶,微微蹙眉,像是有些束手无策。 闻小冬看见了,连忙跑过去。 “......小舟!” 时隐舟闻声抬起头,看到头上,肩膀还沾着雪,鼻尖跟脸颊都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闻小冬。 灶里烟雾浓密,塞了不少干柴火,但是没有燃起来。 “这个,你没弄过,不好点的。”闻小冬说着,很自然地接过时隐舟手里的火钳。他蹲下身,三两下就把灶房里塞的过满的柴火勾出来大半。 “这灶不能塞,太多。”他一边解释,一边从角落里熟练地挑了些干草做引火。 时隐舟还穿着昨天那件黑色羽绒服,但没拉拉链,里边是件浅灰色的羊毛衫,在空旷的灶房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看着闻小冬熟练的动作,沉默着,退到旁边一些,让出地方。 很快,灶膛里传来了欢快的“噼啪”声,旺盛的火光驱散烟雾,也给时隐舟清冷的侧脸染上一层暖色。 “小舟,你烧火,要做什么呀?” 闻小冬往灶膛里添着柴火,仰头问他。 “烧水。”时隐舟简言意骇。 “哦,你脸上,灰。”闻小冬闻小冬指了指自己右脸靠近颧骨的位置:“这里。” 时隐舟顿了顿,抬手依言往脸上摸了一下,但并没有擦到。 闻小冬眨眨眼睛,看着小舟白皙的脸上那道明显的黑灰,犹豫一下,还是鼓起勇气站起身,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时隐舟那块沾了灰的皮肤。 触感微凉,细腻,和他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同。 闻小冬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脸颊瞬间飞起两团红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 “好……好了,擦掉了。” 时隐舟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只是淡淡“嗯”了声。 下午时隐舟在舅舅家吃饭。 郑金兰难得热情,桌上有两个像模像样的荤菜,话里话外透露着打探,比如想让陈保民在城里做份营生,又或者能不能给陈晨转火箭个班。 陈保民几次想打断,都被郑金兰给瞪了回去。 时隐舟始终不接话茬,神色疏淡,这顿饭吃的郑金兰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的笑也渐渐有些挂不住。 终于撂下筷子,时隐舟起身告辞。一推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寒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拢了紧衣领。一眼就看见闻小冬缩着脖子,在院门外跺着脚。 “小舟!” 闻小冬见他出来,立刻提起脚边一个黑乎乎,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小火盆。盆里烧着晾干的炭火,正泛着暗红色的光。 “给你这个!”他把小火盆的提手塞到时隐舟手里,笑的憨憨的:“拎着走,不冷。” 那粗糙的提手还残留着闻小冬掌心的温度,时隐舟垂眸,看那簇在寒风中明灭的火光,沉默了一下说:“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往回走。小火盆晃晃悠悠,驱散一小片寒意。闻小冬小跑两步,与时隐舟并肩,他仰起头,努力比划了一下,语气带着点天真。 “小舟,你长高了好多,我都......我都只到你耳朵这里了!” 他伸手在自己头顶和时隐舟的肩颈处来回比,眼里是纯粹的惊叹。 时隐舟侧头,看闻小冬和努力比划的样子,却嗓子眼发痒,忍不住偏过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 闻小冬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转为浓浓的担忧:“咳嗽,小舟,你生病了!” 时隐舟止住咳嗽,抬眼看到闻小冬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焦急的关心。顿了下说: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不是的,咳嗽,你早上就咳嗽......” 怎么会没事,闻小冬急得团团转,想伸手碰小舟的额头,又想到昨天的唐突,手停在半空中讪讪地收回,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时隐舟包里带了些简单的药,可闻小冬哪里放心,亦步亦趋地跟着,看小舟吃了很苦很苦的药。 老屋里虽然有炭火盆,依旧很冷。闻小冬伸出手,试探地轻轻拉住时隐舟的衣袖,把人往床边带: “小舟,生病,要多多休息,奶奶跟我说的,不要看书。” 时隐舟自己也感觉到喉咙的不舒服,和头重脚轻,确实很乏力。这次没有抗拒,由着闻小冬拉他到那张旧床边。 “盖被子,出完汗就好了......” 闻小冬开始忙活,他先是把被子严严实实给小舟盖上,连肩膀都掖的紧紧的,然后又跑到桌边摸摸暖水瓶,倒了半杯水,端到床边。 “小舟,要多多喝水。” 时隐舟接过水杯,抬眼看他:“这也是奶奶说的?” “嗯!”闻小冬一眨不眨地看他喝了几口,才稍稍放心。 到了傍晚,终究是没抗住发热。 时隐舟闭着眼睛,意识在寒冷与燥热间沉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阴影,烧得有些迷糊。 闻小冬眼圈发红急得快哭了,跑到院子里打水,将毛巾浸透,拧得半干,小心地敷在时隐舟滚烫的额头上。 “小舟,敷一下就好了,没事的......”他小声念叨,像是在安慰床上的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冰冷的毛巾接触到皮肤,时隐舟无意识地喟叹一声,眉头似乎舒展了些。 只是没过多久,好不容易退烧又开始一阵阵发冷,明明额头还惨留着刚才的温热,身体却像是跌进了冰窖,手脚冰凉,时隐舟脸色愈发苍白。 闻小冬看时隐舟冷的发颤,心揪得紧紧的,蹭的站起来,念叨着: “等冬冬,冬冬马上,回来。” 他说完,像一阵风似的冲出老屋,也不顾外边凛冽的寒风和漆黑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闻小冬跑得气喘吁吁,怀里揣着个东西。是从大牛哥家借来的老式橡胶热水袋。 灌满热水的袋子鼓囊囊的,闻小冬用自己的旧围巾裹好,轻轻塞进时隐舟脚头的被子里。他还记得奶奶说过的话,脚暖和了,身上就不冷了。 他又跑到灶房,把灶火捅旺,挑出大块炭放进火盆里。整个下午跟晚上都守在老屋里。 时隐舟在昏沉中,感受到脚边持续传来的温度。 冰冷的被窝渐渐暖和了。 这一夜,对闻小冬来说格外漫长,他不敢睡,隔一会儿就要小心地凑上去摸摸时隐舟的额头,蹑手蹑脚换冷水毛巾。 直到后半夜,闻小冬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实在熬不住慢慢趴在床沿上,握着时隐舟露在被子外边的一点指尖,沉沉睡去。 时隐舟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老屋里很暗,但能看清东西。 退烧后的虚脱感让他不适,微微一动,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一只温暖粗糙的小手紧紧捏着。 闻小冬趴在那里,小脸压在手臂上,嘴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旁边的凳子上,还放着半盆冷水跟水瓢。 时隐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比起前几年那个黑瘦的小乞丐,眼前的闻小冬确实白净了些,脸上有了点肉。额前的刘海,乖顺的遮在眉毛上,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顺。 视线往下一瞥,落在那只抓着自己的手上。手指粗糙,关节处带着冻疮的肿胀痕迹。 时隐舟眉头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闻小冬迷迷糊糊醒来,对上时隐舟清醒的视线。他愣了一下,猛地坐直,急切地问: “小舟,你好啦?”说着就去探他的额头。 时隐舟没躲,闻小冬仔细摸了摸,又摸摸自己的脸,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笑容,开心地差点跳起来。 “不烫了,不生病了!” 时隐舟沉默一下,声音因发烧有些沙哑:“嗯。好了。”他顿了顿,看着闻小冬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问: “闻小冬,你昨天晚上......一直嘀咕什么呢?” “啊?”闻小冬懵了,眨巴着眼睛,老实回答:“没,没有啊......我就是一直,求它快走开......” 这个“它”自然指的是“病魔”。 时隐舟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他抽出自己的手说:“那可能,真是被你啰嗦跑的。” 闻小冬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一直拉着小舟的手,低下头傻兮兮地笑了,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 小舟跟他好像亲密了些,还会跟他开玩笑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外头的天儿,夜里还刮大风下雪呢,这会儿竟悄无声息地歇了。湛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地上积雪依旧很厚,但不再沉闷压抑。 时隐舟这场感冒来得急,去得到也干脆。到晌午,头就不再昏沉,喉咙的肿痛也消了大半。 他决定去一趟镇上,买些日用品。本来想直接给些钱雇王大牛跑一趟,但王大牛摆摆手,嗓门洪亮地拒绝了。说正好要去镇上卖废品,顺路的事儿,一个村子的要啥钱哩。 听见要去镇里,闻小冬马上到时隐舟身边,仰起脸充满期待地问: “小舟,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时隐舟还没开口,王大牛就爽快地笑着替他说了: “坐得下,都去,都去!” 蓝色的敞篷货车就停在院子里,车厢收拾的挺利索,捆扎整齐的废纸板和装好的塑料瓶码在靠车头的位置。还空出大半个车厢,王大牛放了两个木板凳。 “快上来吧!”王大牛拍拍车厢板:“别看这车旧,跑起来可稳当了!” 时隐舟单手一撑轻松跃上了车厢,他今天穿的浅色短款羽绒服,领子立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的眼睛。 闻小冬跟在后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吃力。时隐舟站稳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伸出了手。 闻小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赶紧握住那只手借力爬了上去。 车厢无遮无挡,寒风冷飕飕地往脸上刮。 闻小冬毫不犹豫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胳膊伸的老长,努力想往时隐舟脖子上套。 “小舟,给你围,风大,冷!” 那围巾带着干净的皂荚味,和一点暖烘烘的气息,突然凑近。时隐舟下意识地往后仰,避开那只冻得发红的手。 “不用。” “生病了,不能吹风,会头疼!” 闻小冬坚持举着围巾,眼睛里全是担忧:“奶奶说的。”他搬出了最可靠的理由。 时隐舟看他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和那写满“你不围上我就要急死了”的澄澈眼睛,语气依旧平淡: “你自己戴,我不冷。” 怎么会不冷呢......闻小冬一点也不相信,他看看自己手里的围巾,努力开动那不太灵光的脑袋想办法。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想到办法,可又很担心小舟的感冒,只好凑过去磨磨蹭蹭地说: “小舟,你看这围巾,它......它自己想围在你脖子上。” “它觉得,你比较好看!”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前面正在发动车子的王大牛听见了,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洪亮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 “冬冬,你这围巾还挺有想法啊!” 闻小冬点点头,还一副“我说的很有道理”,大牛哥也认同的样子。 时隐舟看了他两秒,一时竟有些语塞,他抿了抿唇,重复道:“......戴好你的围巾。” 闻小冬见小舟好像真的不冷,只好慢吞吞地把围巾重新绕回自己的脖子上。一边绕还一边念叨: “那,那你要是冷了,一定要跟冬冬说,冬冬的围巾暖和!” 桂花村离小镇不算太远,但积雪路滑,大牛哥车开得慢,也颠簸将近半小时才到。 今天刚好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街道两边摆满了摊,卖年货,卖农具的,热气腾腾的抄手,还有的卖自己家种的瓜果蔬菜,活蹦乱跳的鸡鸭。 人来人往。 闻小冬看着这热闹的景象,然后他下意识紧紧跟到时隐舟身边,像是生怕在这人潮里走散了。 镇上有几家日用品商店,里边货物相对齐全,时隐舟目标明确,先挑了两床柔软厚实的毛毯,又选了台灯跟烧水壶,不然冬天烧热水太麻烦。 闻小冬还没来过这些大商店,眼睛忙个不停,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嘴角一直不受控制地向上翘着,发出小小的惊叹。 更何况是跟小舟一起逛“大商店”,这本身就跟做梦一样开心。 时隐舟挑电暖气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闻小冬的裤腿。 裤腿那一截,泥点溅在上边,颜色明显深了一块,布料湿漉漉地紧贴着,边缘处已经有些发硬,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渣。 他眉头蹙起来,脸色微沉。 闻小冬正新奇的打量着一个“会摇头”的电暖气,忽然感觉到小舟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顺着目光低头,立刻发现自己湿掉沾着泥的裤脚。 他心里“咯噔”一下,脸颊瞬间臊得通红,生怕小舟觉得他邋遢丢人,慌忙小声解释,语气里带着点笨拙的讨好: “是刚才......刚才在外边,踩到水坑了,它自己偷偷喝水......”闻小冬用手比划了一下膝盖的高度,没想到冬天的裤子那么容易吸水,明明最开始只是湿了裤脚。 “我已经,拧干了,真的!” 他说着,还用力跺了跺,想证明自己没事,却带起一点冰凉的雪水。 时隐舟没说什么,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了服装区,这里的衣服不算时尚,普通款式但厚实耐磨。 闻小冬抱着东西乖乖跟在后边。 时隐舟停在挂满厚棉裤和羽绒服的货架前,修长漂亮的手指掠过几件,最后拎起一条深色的,看起来非常厚实的加绒棉裤,又拿了一件厚羽绒服,然后转身,递到闻小冬面前。 “试试。” 闻小冬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看看衣服,又抬头看看小舟,结结巴巴地开口: “给......给我的?” “嗯。”时隐舟应了一声,见他不接,直接把衣服塞进他怀里:“裤脚湿了,换掉。” 闻小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怀里的东西小心放下,他摸了摸那新衣服柔软的布料,又偷偷瞄了一眼挂在上边的价格标签,手都抖了一下。 “小舟,这个......好贵。”他急得脸更红了,摇摇头,想把衣服放回去。 “不用买的,冬冬回家烤火,裤子就干了。” 时隐舟看他慌乱推拒的样子,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有去接闻小冬递回来的衣服,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声音比刚才更冷几分:“不喜欢?那就算了。” 说完,他作势要转身离开。 “不是的,冬冬喜欢!”闻小冬一看他这样,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贵不贵了,紧紧把衣服抱在怀里,迎着脸,眼神里带着恳求和急切。 “......小舟不要生气,冬冬穿,你看,我穿!” 他生怕时隐舟真的不高兴,抱着衣服往试衣间里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确认般地看着时隐舟,见对方就站在原地,才松了口气,赶紧钻进了试衣间。 时隐舟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心底那点不愉快才渐渐散去。 从试衣间出来,闻小冬像是换了一个人。 新棉裤厚实保暖,羽绒服到膝盖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的严严实实,暖和得让他有些不习惯。闻小冬局促地站在时隐舟面前,小声问: “小舟,好......好看吗?” 时隐舟打量了他一眼。衣服尺寸还算合适,裹在厚衣服里的闻小冬显得更加圆润了些,脸上因为暖和和害羞泛着红晕,看起来确实顺眼多了。 他轻微点了下头:“还行。” 时隐舟转头,又让老板给配了一双适合的厚鞋,结账的时候,他目光扫过旁边的货架,顺便拿了一双毛线手套。 “小舟。” 闻小冬凑过去小声地问:“手套,能不能,再多买一双......”他怕小舟误会,又解释:“我想买给,奶奶。” 时隐舟看了他一眼,又拿了两双同样厚实的手套,一起放在收银台。 见状,闻小冬赶紧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零零散散够买两双手套。 “我,有钱。”他想把钱递给收银员。 “不用。”时隐舟挡开他的手,低声道:“去拎东西。” 闻小冬看着那一大堆崭新的物品,还觉得晕晕乎乎的,嘴唇动了动,看着时隐舟冷淡的侧脸,又不敢说拒绝的话。他既然高兴的要命又觉得东西太贵,心里忐忑不安。 陈大牛卖完废品,热心肠的过来帮忙搬东西。看见焕然一新的闻小冬,忍不住夸了好几句,满是赞叹。 回去的路上,闻小冬穿着新衣服,带着手套,一点也感觉不到先前寒风的威力。 他看看旁边闭目养神的小舟,又偷偷摸了摸身上崭新的袄子,心里像是煮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小,小舟。”闻小冬小声喊。 时隐舟眼皮微动,并未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嗯?”表示在听。 “谢谢你。”闻小冬攥了攥带着的手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给我......买新衣服,还有手套,还有那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好贵好贵的。”他喃喃着,巴不得每一样东西都道一次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时隐舟说,语气里充满了不安和愧疚。 “我,我才是哥哥呀......” “哥哥?” 时隐舟睁开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闻小冬点头,眼里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和认真:“奶奶说,当哥哥的,要照顾弟弟。应该......应该是我照顾你......” 闻小冬是一个不吝啬表达的人,但大多时候都意不达词,只能写用些简单的话语拼凑。 “结果,结果让你花了,好多好多钱......我......”他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表示那种既然幸福又羞愧地心情。 然而时隐舟并不需要他的感谢。 他移开目光,望向白茫茫的雪景,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冷淡。 “闭嘴。” 他顿了顿,又说:“给你,就拿着,不用想那么多。” 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命令,而闻小冬的任务就是听话。 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小舟的意思,但闻小冬还是点点头,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有点傻气的笑容。 他凑近些,小声而坚定地保证道:“嗯,听小舟的,拿着,冬冬最喜欢小舟了!” 时隐舟听着牛头不对马嘴,又直白得惊人的保证,沉默了一下,最终没什么都没说,重新闭上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时锦誉这回生意谈得顺利,没几天就打电话过来,说顾宏远开车下午就能到镇上。以及时望之骑马不小心摔伤了腿,人在医院里。 通话很简单,不到三十秒就结束了,能听得出来时锦誉很着急。 这些年时锦誉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为了维系表面和谐,一直试图让时隐舟接受时望之的存在,期望两个儿子能“兄恭弟亲”。 时隐舟用力捏着手机,指尖微微泛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浅淡的阴郁,周身气压比平时更低几分。 屋里。 闻小冬正弯着腰往暖水瓶里灌热水,白色的水汽氤氲了他认真的小脸。他还是穿的之前的旧棉袄,说新衣服要过年了再穿,宝贝似的收在柜子里。 “不用烧水了。” 热水壶的壶嘴还冒着热气儿,闻小冬茫然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下午就走。”时隐舟说,声音比平时更冷些。 “......下午?”闻小冬眼睛里满是吃惊和无措,他着急道:“可是才第四天......” 不是说或许能待一个周吗?他在心里已经把“一周”当成了最长的,可以期盼的日子,每天早上都会掰指头数一遍。 时隐舟没有解释行程提前的原因。更没提时望之受伤的事情,那些商场上的效率和变通,对闻小冬来说,是另一个遥远的复杂世界,毫无意义。 闻小冬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感受到了小舟心情不好。虽然小舟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他默默把暖水瓶收好,盖上盖子,站在那里,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看着小舟不开心的样子,甚至比要即将到来的离别还让他难受。 “小舟。”闻小冬凑近了些,仰着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不是......时叔叔说你了?”在他简单的世界里,这已经时最严重的事情了,因为他远远见过时锦誉,看起来很严肃。 时隐舟依旧没说话,但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闻小冬见状又想到一个可能:“那是不是,村子里的饭,不好吃,想家了?” “小舟,不要难过......”比起自己的失落,他更看不得小舟皱眉头的样子,笨拙地安慰道: “奶奶说,城里的饭香,你回去,就能吃到了!” 闻小冬试图用这个“好消息”来驱散时隐舟周身的低沉。 时隐舟转回了视线,看着闻小冬那副气鼓鼓,随时要冲出去替他打抱不平的模样,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些。 他终于开口,声音虽然还是淡淡的,但那股冰凉的意味已经散去一些:“不是因为这些。” “啊?”闻小冬愣住了。不是因为这些,那能因为什么呢,他想不到更多的原因,但见小舟愿意跟他讲话了,立刻高兴起来,自动把时隐舟的回应当做“转好”的信号。 他又往前凑了凑,脸上露出一个傻气又温暖的笑容,用最真诚的话保证道: “小舟不要,不高兴。冬冬一直陪你!”他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什么时候回来,冬冬都在!” 时隐舟沉默着,没有回应这句承诺。 行李很快收拾妥当,立在墙边。 闻小冬脑袋转的慢,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想起来小舟下午就要走的事实。他鼻子一阵猛烈的酸涩涌上来,脸上露出不舍想哭的表情。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小舟待不了几天,可还是心存侥幸,想着也许小舟会多待些时间。上回小舟一走,就是好多年。 他沉默地低着头,用鞋尖无意识碾着地面:“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时隐舟没有立刻回答。 闻小冬声音更小了,带着很容易就能察觉的委屈和恳求: “要是......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 回来看看冬冬。 后边的话他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用那双圆溜溜的,此刻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小舟。 时隐舟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 “不确定。” 闻小冬失落地”哦”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回要不是因为陈保民生病,小舟可能也不会回来。 就在他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时隐舟却忽然转过身,看向他,开口道: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闻小冬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错愕而睁得圆圆的:“打......打电话?” 这个词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手机是稀罕物件,村里只有陈保民家里有一台座机,还是时锦誉花钱让顾宏远去帮忙联系办理的。除此,村委会有一部老旧的公共电话,按分钟收费,打远途电话更是贵的吓人。 “嗯。”时隐舟走到书桌旁边,上边放着书本和钢笔。他拧开笔帽,在一张空白纸上流畅地写下一串数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写完后,他将纸条递给了闻小冬。 “这是号码。” 闻小冬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双手下意识地在自己的旧棉袄上用力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 他反复盯着那串数字看,还没等他从这巨大的惊喜缓过神,时隐舟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崭新的票子。 “用这个打。“ 闻小冬看着那一百块的“大票子”,吓了一跳,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不行,冬冬不能要......太多了!冬冬自己,捡瓶子,可以赚钱......” 他语气急切,带着惶恐。小舟已经给他买了很多很多东西了,不能要小舟的钱。 时隐舟神色明显冷淡下来,他盯着闻小冬,语气里带着一丝因被拒绝而产生的不悦。 “你不想给我打电话?” 闻小冬语无伦次,他也察觉到了,小舟喜欢他“听话”,他害怕小舟生气收回他打电话的许可。 时隐舟倒也没有再坚持给那两百块,而是收回,重新找了五块,十块,绿色的,褐色的纸币,他没说话,但动作却透露着一股不容置喙。 闻小冬赶紧接过那一小叠零钱,又看看纸张上的数字,他太高兴了,心里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离别酸涩,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有可以主动联系小舟的机会了,哪怕通话短暂,也足够支撑他度过许多个想念的日夜。 下午。 闻小冬站在车边,看着时隐舟拉开车门。他怀里抱着用干净的布包好的,金黄香甜的饼,才刚出锅不久。 “小舟。”他把热乎乎的饼递过去:“奶奶烙的,让你路上吃。” 时隐舟接过,指尖感受到饼传来的温度。 “帮我跟奶奶道谢。”他说。 闻小冬点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小舟,路上小心!” 时隐舟弯腰上车的动作一顿,他回头,极轻地颔首,算是回应,然后坐进了车里。 时间过得飞快,腊月二十九,年关将近。 a市。 书房里灯光明亮,暖气开得很足。 时隐舟面前摊着厚厚的试卷和参考书,他神情专注,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 房间里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宁静有序。 突然,放在桌角的手机响起来,显示着是一个陌生的,来自远方的区号。 时隐舟看了一眼,他放下笔,拿起手机按了接听。 然而,电话那头,却是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通过电流隐隐传来。 时隐舟等了几秒,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声音。他目光掠过窗外城市璀璨的夜景,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确认的语气: “闻小冬?” 电话那头似乎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呼吸声更重了些,然后,一个紧张得有些结巴,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小舟,是,是冬冬!” 闻小冬此刻正蜷在村委会那间放着公共座机的的房间里,窗外是村野,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他还是第一次打电话,手紧紧攥着话筒,按每个数字都要反复确认好几遍。按下最后一个键时,他紧张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拼命地咽着口水,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膛。 直到听见小舟喊他的名字,悬着的心才落回实处,长长地,悄悄地舒了口气。 原来这串数字真的可以找到小舟。 闻小冬很珍惜打电话的机会,哪怕小舟只是说几个字,他也很满足。 “嗯,奶奶做了豆沙包,可好吃了......” “明天就过年啦,村里热闹。” “冬冬捡到了一只兔子,用小笼子,养着的......等你回来,看。” 闻小冬絮絮叨叨地说着,带着乡音的语调软糯粘连,仿佛要把这分别日子里积攒下来的所有琐碎的,一口气全部都倒出来。 他说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证明通话扔在继续。 闻小冬的声音戛然而止,满腔的兴奋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被忐忑不安取代,小心翼翼地问: “小舟,你在干嘛呀?” “写试卷。”时隐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写试卷是很重要,很费脑筋的事情,不能分心。闻小冬握着话筒的手收得更紧了: “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时隐舟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他听着电话那头,不安的询问,脑海里或许闪过闻小冬在遥远的村子里,守着一部老旧电话,紧张又期待的模样。 他沉默一瞬才开口,声音透过电流,依旧平淡,似乎并没有被打扰的不耐。 “不打扰。” 仅仅三个字,却像是有神奇的魔力,瞬间抚平了闻小冬所有的不安,语气重新变得轻快。 但他很懂事,知道不能占小舟太多时间,虽然很不舍得还是主动说: “那,小舟,你写试卷吧,冬冬不吵你了......” “嗯。” “......小舟,过年好。”他顿了顿,用最朴实的祝福小声说。 “嗯,过年好。” 电话挂断了。 书房里重新恢复安静,时隐舟放下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片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哥?”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时望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时望之的长相糅合了时锦誉的轮廓跟那个女人的眉眼。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睫毛纤长而浓密,在灯下投下小片阴影。 此刻他穿着丝质睡衣,更显得整个人善良无害,手里端着一杯冒热气的牛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哥,你还在忙吗?” 时隐舟刚挂断电话,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未离开。 听见声音,他眉头骤然蹙起,目光落在门口处,语气冰冷: “谁准你进来的?” 时望之被他话语里的寒意刺得瑟缩了下,脸上迅速漫上委屈,眼圈似乎也配合着微微泛红,小声辩解道: “是爸爸......他看你书房还亮着灯,让我给你送杯牛奶,说你太辛苦,要注意身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观察时隐舟的表情,尤其注意到了桌上尚未息屏的手机。 “牛奶放下,出去。”时隐舟收回视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多一个字都不愿意施舍。 然而,时望之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蛛丝,缠绕在时隐舟的手机上,探究的欲望压过了那层伪装的怯懦。他缓步走到书桌旁将牛奶放下,动作慢得刻意。 “哥。”时望之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试探:“你刚才,是在跟谁打电话吗?我好像......听到一点声音。” 他微微垂着头,眼里混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捕捉秘密的兴奋。 “这么晚了,是很重要的事情吗?爸爸要是知道你这么晚还在忙,该心疼了。” 他巧妙地把时锦誉搬出来。 时隐舟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声。然后抬起眼,直接看向时望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算什么东西。”他开口,语速平稳:“我的事情,需要你来过问?” 空气瞬间凝滞。 时望之脸上的委屈表情挂不住,一丝阴鸷极快地在他眼底掠过。他最恨时隐舟这种表情,仿佛连被纳入视线都是一种恩赐。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憎恶还让他难以忍受。 他抿了抿唇,努力维持着那副受伤的神情,声音更低一些: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一家人?” 时隐舟极轻地重复一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仿佛连那杯牛奶都令人不悦,需要被立刻清除。 “出去。” 时望之站在原地,看着时隐舟冷漠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那部被扣下的手机一眼。然后才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阴郁,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开春不久,闻小冬就满十五岁了。 年龄在长,个子也勉强窜高一点,但脑袋似乎还是转得不快。村子里那所混龄小学,他磕磕碰碰读完了,现在在镇上的中学念初一。 功课对他来说,像一座怎么也爬不到山顶的山,任他瞪圆眼睛,反复背诵,还是不肯乖乖钻进脑子里。 成绩单上的数字,总是垫底。 周围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像王亮和孙小马,都没在读书去遥远的地方打工了。他们偶尔回来,会穿着时髦些的衣服,谈论着外边世界的新奇。 能走出桂花村去县城读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是全村都要夸赞的“曲文星”,家家户户都愿意帮忙凑学费。 闻小冬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看着他们去打工,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他还能继续去小镇上读书,更多是奶奶和老村长的坚持。或许......也因为心底那点微弱的,与小舟有关的念想。 小舟是读书顶厉害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多读一天,好像就离小舟那个世界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在新的班级,闻小冬并不合群。 以前村小都是桂花村的孩子,大家知根知底,可这里不一样,教室里坐着很多不同村子的学生,他们有着闻小冬不熟悉的口音。 平时班上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游戏,炫耀新买的鞋子,或者追逐打闹,闻小冬通常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他大多时间都无声无息望着窗外的那几颗银杏树。 只有几个性子文静,心肠软的女同学,偶尔会跟他说话。 “闻小冬,你能跟我换一下值日吗?” “要是老师讲的题没有听懂,可以问我。” “......” 每当这时,闻小冬总会显得受宠若惊,连忙点头答应。他知道,这些女同学是出于善意,并非真的想跟他做朋友。 而班上的男生,尤其是爱去操场上打篮球的几个,对他的态度直接的多。 “喂,闻小冬,去帮我扫地!” “闻小冬,把黑板擦了,快点。” “垃圾满了,倒一下。” 起初他还会小声争辩:“今天......不是我,值日。” 但换来的往往是嗤笑和推搡:“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就是,成绩那么差,多干点活怎么了?” 渐渐地,闻小冬不再争辩。他似乎接受了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仿佛这是一种他必须承担的,因为他“笨”而存在的惩罚。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闻小冬握着扫帚,他想,扫地也没什么,他不聪明,不会读书,能把这些力气活做好,让教室干干净净的,好像......也不算太没用。 只是有时候,看着窗外操场上那些打闹的身影,他会停下动作,呆呆地看一会儿,那双圆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和茫然。 但更多是一种认命的平静。他习惯了,习惯一个人,习惯被使唤和无声的排挤。 闻小冬把这些小小的委屈和疲惫,都默默咽进肚子里,不跟奶奶说,更不会跟小舟提起。 他觉得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该去打扰小舟,也不该让奶奶担心。 小舟写的那串号码,闻小冬早就能倒背如流。 他委屈的时候想多听听小舟的声音,多想把学校里和村子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小舟。 可是,他不敢。 小舟在很远很远的大城市,有他想象不出的忙碌,和重要事情。 他怕会成为小舟的负担,更怕电话接通后,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会让小舟觉得无聊。 所以,他忍着,只有每周六的下午,才允许自己打一次电话。 这一天,他会从早就在心里反复排练要说的话,然后攥着早就准备好的零钱,跑到村委会放着电话的屋子里,深吸好几口气,才发颤抖着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时隐舟也注意到了,闻小冬的电话变得越来越有规律,也越来越少。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手机屏幕准时亮起,熟悉的区号。 “小......小舟!” 电话那头,传来闻小冬带着喘息,却又无比雀跃的声音,像是刚刚跑了一段路。 “嗯。”时隐舟表示在听,他的声音透过电流,清晰而平稳: “你先挂电话,别走开。” “啊?”闻小冬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小舟有事情要忙,他立刻乖乖应道:“哦,好。” 虽然满心疑惑和不舍,他还是非常听话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他就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部黑色的老式座机电话,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闻小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声音带着点慌张:“喂?” “是我。”时隐舟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舟......你是不是很忙呀?”闻小冬不懂为什么刚挂断电话,又打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时隐舟说: “以后打电话,就像这样。你拨过来,响一声就挂掉,等我给你回过去。” 闻小冬眨眨眼睛,好像有点明白小舟的意思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有零钱,够用的,可话到嘴边成了更听话的回应。 “......好。我记住了,小舟。” 闻小冬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轻快,仿佛卸下了一个承重的包袱,他又说了好些话,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恋恋不舍准备结束。 在挂电话前,他鼓起勇气,带着浓浓的期盼,小声问道: “小舟,暑假,暑假你会回来看冬冬吗?” 问完后,闻小冬紧张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脑海里甚至快速闪过一些画面,山上的野李子,嫩黄瓜,还有养大的小兔子...... “不会。”时隐舟的回答简洁而肯定。 听见小舟的回答,闻小冬的心沉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抬起了头,对着话筒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尽管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 “没,没关系,小舟你忙你的!”他十分懂事地说:“能跟你打电话,冬冬就很开心了!真的!” 挂了电话,闻小冬握着还有余温的话筒,在原地站了会儿。 其实,能听见小舟亲口告诉他答案,已经比之前那些漫长等待的的日子好太多了。暑假很长,他还可以给小舟打很多电话,这就很好很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盛夏的蝉鸣聒噪不休,时家别墅却是一片冷清。 时望之拖着行李箱走进玄关,刚从为期三周的欧洲游学回来,眉宇间还带着些许长途飞行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优等生的从容。 “爸,妈,我回来了。”他声音轻快。 赵晴贞闻声从客厅走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笑意,接过他的行李:“望之回来了?累不累?快让妈妈看看,哎哟,瘦了......”她拉着儿子的手,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疼爱。 时锦誉正坐在沙发上翻看财经杂志,闻言抬头,难得露出些许笑意: “嗯,这次出去见识怎么样?” “挺好的,爸。”时望之乖巧应答,目光却不动声色扫过空旷的楼梯口,和寂静的二楼。 “我哥呢?又去公司了?” “隐舟?”时锦誉放下杂志,语气平常:“他没跟你说?他回桂花村了,说是去看你陈舅舅,过几天回来。” 又是桂花村。 那个落后,贫瘠,连名字都带着土腥气的穷地方。 时望之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假装诧异道:“......怎么又去那儿了,哥不是最近很忙吗?” 他清楚记得,前几年,时隐舟就“抽空”去过,当时是那个乡下舅舅生病,他当时只以为是例行公事般的探望。 可今年,在他刚刚回国,满心以为能凭借这次的出色游学经历拉近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哥竟然又去了?而且,还没告诉他。 “你哥有他自己的安排。”时锦誉没太在意小儿子的异样,呷了口茶:“他明年就要出国了,现在放松一下也好。” 出国。 时望之当然知道。 他拼命学习,参加各种竞赛,努力经营人际关系,就是为了能追赶上他哥的脚步。他渴望能申请到同一所顶尖商学院,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流淌着相似的血液,得到应有的正视。 他还记得“第一次”回时家,期待地叫出那声哥哥时,时隐舟脸上厌恶如同看垃圾的眼神。 母亲赵晴贞常年给他灌输:“望之,我们娘俩是被亏待的!你必须要争气,必须比你哥强,不然将来这个家的大权落到你哥手上,我们娘俩就没有活路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心底的嫉妒扭曲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的仰慕。 他开始不自觉地模仿他哥,学习他说话时的语调,甚至偷偷搜集被丢弃的草稿纸,一遍遍临摹上边凌厉的字迹。渴望得到时隐舟的承认,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带厌恶的眼神。 这种渴望,在一次次被漠视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成一种病入膏肓的执念。 他太了解他哥了。 按照常理,时隐舟应该留在公司巩固地位,或者至少......留在a市。 可他哥偏偏选择,去一个毫无价值的地方。 “爸。”时望之状似无意地问道:“哥哥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时锦誉抖了抖报纸。 时望之垂下眼眸,遮住翻涌的暗色:“听说......乡下夏天挺凉快,我还没去过陈舅舅家呢,下次,能跟哥哥一起去看看吗?” 这话一出,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赵晴贞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骤变,声音着急地打断: “望之,你胡说什么呢!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不准去!” 时锦誉也皱了皱眉,脸色沉下去。他放下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咔哒”一声,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小儿子脸上,语气上不容置疑的否定: “胡闹!”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你去像什么样子?”时锦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甚至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也不合适。” “不合适”三个字,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时望之身上。 他明白了。 桂花村是时隐舟母亲那边残存的,微末联系。而他时望之,作为赵晴贞的儿子,作为那个打破了时家原有平衡的“第三者”,他的身份,就是那个地方,那段过去的禁忌,只会提醒所有人那段不光彩的往事。 “对不起,爸,妈......是我考虑不周。” 时望之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强行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苍白,顺从的微笑:“我就是随口一说。” —— 时隐舟原本并没有回桂花村的计划,是临时决定的。 在他忙完手头的事情,习惯性看了眼手机时,屏幕干净,没有未接来电。 已经有十多天了,闻小冬没有打电话过来。 这很反常。 闻小冬虽然脑袋笨,在很多事情上稀里糊涂。但对“周六”下午打电话这件事情,有着近乎执拗的守时。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掠过心头,时隐舟犹豫片刻,找出那个从未主动拨出的号码,打了过去。 那头接电话的是村委会的人,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乡音: “找冬娃啊,他不在哩!他奶奶前些日子生病了,在镇上卫生院住着呢,那娃娃没日没夜地守着,人都急得瘦了一圈喽......” 卫生院里,消毒水味道挥之不去。 闻小冬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走廊里的长凳上蜷缩了几晚。 那天奶奶在灶前烧火煮饭时,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他急急忙忙去找了大牛哥帮忙,这才及时送到镇上,医生说要住院先输液观察着。 闻小冬一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生怕奶奶就这样离开他,祖孙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奶奶在,他就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当时在大牛哥的车上,闻奶奶抓着孙儿的手一直念叨着:“冬冬,别害怕,奶奶没事......奶奶还要看你长大呢……” 看着奶奶发青的脸,闻小冬的心就像被揪着一样疼。 这些天,他白天守在病床前,看着药水一滴滴输进奶奶干瘦的手背,夜里就靠在外边长凳上打盹,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疲惫和担忧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他脑子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哪天是周六都忘记了。 直到抽空回家喂鸡,路过村委会,被杨叔叔叫住: “冬娃,你可回来了,昨儿有个电话找你,让你回个电话哩!” 闻小冬楞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小舟......是小舟给他打电话了吗?懊恼和慌乱瞬间淹没了他。他赶紧跑到屋子里,用颤抖的手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听到那边传来熟悉的,清冷的“喂?”闻小冬鼻子猛地一酸。 “小,小舟......”他声音沙哑,带着连日害怕的哽咽:“对不起,我,我忘了打电话......” 时隐舟在那头沉默片刻,只是问:“出了什么事。” 不是疑问,是肯定。 这句简单的问话,像是一下子戳破了闻小冬强撑多日的坚强。 他握着话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生病了。”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语无伦次地试图把事情说清楚。 “在卫生院,输液。我一直守着,医生说,要观察......”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为了不让小舟担心,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可那份强装镇定下的惶然和无助,还是透过电流,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知道了。”时隐舟说:“我回来一趟。” 闻小冬举着话筒,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冲的他脑袋发晕。 “真,真的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嗯。等着。” 电话挂断后,闻小冬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慢慢蹲下身子,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又被他用袖子狠狠擦干。 从镇上到村里一个来回,天都快黑了。闻奶奶刚好醒着,闻小冬轻手轻脚走过去,趴在床边握住奶奶冰凉的手,声音里带着点喜悦: “奶奶,小舟,小舟要回来看你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回握住孙子的手。 这一晚,闻小冬心神不宁,心底唯一的期盼,就是那通电话。 他既高兴小舟要回来,又怕自己总是麻烦小舟,小舟会不会有一天觉得他太没用,再也不理他了? 他在期待与不安中辗转反侧。 第二天下午。 一辆崭新黑色的越野车,稳稳停在卫生院门口,闻小冬正坐门口的石阶上,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车门打开,时隐舟下了车。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与这嘈杂,略显破旧,充斥着贫困气息的乡镇卫生院截然不同的清贵。 闻小冬像是被按了弹簧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黑了一下。 时隐舟几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在闻小冬明显憔悴的脸上,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停留一瞬,眉头轻轻蹙起。 “小舟......”闻小冬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俊朗面孔,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他想哭,很想很想。但他还是用力吸着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小舟回来是件高兴的事情。 只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全部情绪。 他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再抬起头时,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奶奶......奶奶在里边。”闻小冬声音小小的,带着鼻音,伸出手地指了指卫生院里边的病房。 时隐舟的目光在他强装的笑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 “带我去看看奶奶。” 此刻闻小冬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用力点点头,转身走在前面带路。有小舟在,他就没那么害怕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闻奶奶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原本就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更显干瘪,像是一片秋日里枯黄的叶子。 医生说脑梗发作的急,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家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声很轻,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几乎没什么肉,颧骨高高凸起。 时隐舟站在床边,他记得上次见闻奶奶,老人家还能利索地给他烙饼,往他怀里塞煮熟的鸡蛋。那时她的手虽然粗糙,但却很有力,不过才几年光景,病痛就把人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他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 主治医生是个中年男人,白大褂洗的发黄,领口有些磨损。医生说记得他,前几年在镇上见过,毕竟在这镇上难得见到气质如此出众的年轻人。 “唉,老人家年纪大了。”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见惯生死的无奈。 “心脑血管上的毛病,血管脆化,根子治不好。现在就是输液扩张血管,再配合口服药控制,只能这样稳住。” 医生放下手里的病历本,抬头看着时隐舟,实话实说: “就算你们有条件,想带她去省城,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经不起长途颠簸了。这种病到哪里保守治疗了,安心静养,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时隐舟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微微绷紧。 他道了谢,走出办公室,回到病房里。看了眼守在病床边的闻小冬,开口道:“我出去一下。” 闻小冬猛地回过神,慌忙站起来,手紧紧攥着衣角:“小舟,你要去哪儿?” “买饭。” 时隐舟说完便往外走,闻小冬犹豫了一瞬,还是小步跟了上去。 镇子不大,这个点还在营业的饭馆不多。 时隐舟找到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小店,要了一份鸡汤,两份米饭,又加了两个清淡的炒菜。 等待的间隙,闻小冬一直低着头,看着心事重重。 “小舟。”他鼓起勇气,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时隐舟回头看他。 “又......又耽搁你的正事儿了。”闻小冬的声音带着哽咽和自责: “你那么忙,还让你......跑回来,我,我知道不该总麻烦你......” 他说着,眼泪还是没忍住,大颗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泅开神色的痕迹。他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把小舟那么厉害的人,从那个书里才有的光鲜亮丽的世界拉回这个贫瘠的小角落。 时隐舟看他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和那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地的肩膀,最终只是淡淡道: “没事,你还想吃什么?” “都,都行。”闻小冬吸了吸鼻子,赶紧把脸抹干净。 最后他们拎着打包好的饭菜回到病房。或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闻奶奶竟然醒了过来。看到时隐舟,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挣扎着想坐起来。 “奶奶,小舟来看您了。”闻小冬连忙凑过去,小心地扶起奶奶一点,在她的后背垫了个枕头。 时隐舟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奶奶。”他唤了一声,语气比平时缓和很多。 闻奶奶努力聚焦视线,看着时隐舟,颤抖的伸出手。时隐舟迟疑一瞬,让那只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老人家的手冰凉,没什么力气。 “好,好孩子......”闻奶奶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沙哑的厉害。 “是冬冬给你打电话了吧?这孩子......总麻烦你......” “不麻烦。”时隐舟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 “奶奶,你别说话了,先喝点汤。”闻小冬眼睛又红了,赶紧盛了一小碗鸡汤,小心地吹凉,用勺子喂到奶奶嘴边。 老人家本来没什么胃口,可能是因为心情好,难得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又被闻小冬哄着喝了些鸡汤。 吃完就摇了摇头,闭上眼,精力不济地睡了过去,但明显脸上气色好了些。 闻小冬细心地替奶奶擦干净嘴角,掖好被角,才直起身,有些无措地看向时隐舟。 时隐舟把另一份饭菜推到他面前:“吃饭。” “我.....我不饿,小舟,你吃。”闻小冬刚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 时隐舟又看了他一眼。 闻小冬这才坐下来,捧着那碗还温热的米饭,就着香喷喷的炒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确实是饿狠了,这些天几乎没吃过一顿好饭。 时隐舟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他吃。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卫生院条件有限,没有陪护床,更没有多出来的空闲病床给家属。 镇上唯一的旅馆离卫生院不远,是一栋两层旧楼。前台的中年妇女打着哈欠,头也不抬地说: “单间十二块,带电视的十五,押金五块。” “两间。”时隐舟从钱包里拿出钱。 女人这才抬起头,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衣着得体的时隐舟,又瞥眼他身后提着布包,手上还抓着盆的闻小冬,慢吞吞地找出两把系着红绳的钥匙。 “二楼左转,203,204。厕所和水房在走廊两头,晚上十点以后就没热水了。” 走廊又灰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墙壁斑驳,露出里面发黄的石灰,闻小冬跟着时隐舟上楼。 “小舟,这太贵了......” “去洗澡。”时隐舟把钥匙递给他。 “我,我等等再去,你先去......”闻小冬小声说。 时隐舟没再跟他计较先后问题,拿着洗漱用品去了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条件确实很差,淋浴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龙头。 等他洗完澡回来,发现203房间门开着,里边空无一人。 他皱眉,正要去找,就听见水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走过去一看,闻小冬蹲在潮湿的水泥地上,面前摆着两个塑料盆。里边泡着几件旧衣裳跟毛巾,他正用力搓洗着,用的那种黄色肥皂。 “你在这做什么?”时隐舟问。 闻小冬吓了一跳,手上还沾着肥皂泡沫:“我,洗衣裳,奶奶的明天,要换.......” 见时隐舟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他怯生生地补充:“小舟,你的衣服,要不要我一起洗,很快的......” 昏暗的灯光下,闻小冬仰着脸,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和讨好,他知道给小舟添麻烦了,迫不及待想回报点什么,不然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时隐舟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换下的衣物。 闻小冬顿时眼睛一亮,接过衣服放在干净的盆里: “我会,洗得很干净的!” 旅店里有晾衣架,洗完衣裳,他又忙着把衣裳晾好,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把小舟的挂在最通风的地方。 等一切忙完,也才九点半。 闻小冬这才跑去洗澡,他带了一块小香皂。 时隐舟跑这一趟也略显疲惫,刚准备休息,就听见门口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打开门,就看到闻小冬抱着膝盖蹲在门口,把脸埋在臂弯里。 “闻小冬。”时隐舟皱眉。 听见开门声,闻小冬惊慌地抬起头,他很小声地说: “小舟,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我睡沙发......就好。” 他低下头,不敢看时隐舟的眼睛,指了指屋里的旧沙发说:“冬冬,有点害怕。”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只是用那双盈满水汽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时隐舟。他还在怕上回奶奶突然晕倒,害怕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病房走廊,怕小舟没两天就要走了...... 静默在走廊里蔓延。许久,时时隐舟侧身让开:“进来。” 闻小冬如蒙大赦,赶紧跟着进了房间,自觉地跑到小沙发上坐着。他还特意很认真地洗澡,换上最干净的衣裳,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味道。 “我,我就睡沙发,保证,不吵你。”他保证道,把枕头放好,准备就这样蜷缩着过一夜。 “上床睡。” 时隐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闻小冬猛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不用了!我睡沙发就很好了,真的......” 这旅馆的床本来就不大,他怎么能和小舟挤一张床,光是想着闻小冬就心跳开始加速,既期待又惶恐,脸颊都烧了起来。 “我困了,不想说第二遍。”时隐舟看着他说。 能跟小舟睡一张床,闻小冬简直受宠若惊。赶紧怯怯地走到床边,见小舟站着在等他,动作利索地躺到了靠里边的位置,身体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张床确实很小,稍微一动,就会碰到身边的人。 关了灯。 黑暗中,他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入,小舟也躺了下来。 闻小冬顿时紧张得手心冒汗,一动不敢动,他甚至闻到了小舟身上沐浴露的味道,让他心跳更快了。 突然,一床薄被子扔到他身上。 “盖好。” 闻小冬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他愣愣地抓着柔软的被角,嘴角忍不住翘起来,然后小心拉过来盖在身上,心里全是甜丝丝的滋味儿,小舟好像没有嫌弃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下半夜,时隐舟在一种奇异的触感中醒来。 旅馆的床垫老旧,稍微一动就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此刻,他的右侧手臂被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 时隐舟微微皱眉,侧过头。 皎洁的月光透过劣质的窗帘,不吝啬地落进来。 闻小冬不知何时蜷缩着靠了过来,他整个身体侧躺着,紧紧地,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挨着时隐舟的身侧。脑袋也轻轻地,实实地磕在时隐舟的手臂上,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皮肤。 时隐舟垂眸,借着漏进来的月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张脸。 闻小冬确实瘦了一圈。 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不少,但依然保留着柔和。鼻梁不算很高,但鼻尖圆润倒也显得可爱,此刻正微微皱着,似乎在梦里也为什么事而担忧。 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轻轻闭着,原本总是微微有些肉感,显得有点傻气的嘴巴微张着,呼出温热的均匀的气息,一下下拂过时隐舟的手臂。 时隐舟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冷着脸,硬心肠要把人叫醒: “闻小冬!” “醒醒。” 可惜睡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是睫毛颤了下,眉头间不安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看着灰扑扑的,有点可怜。 时隐舟还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他向来喜欢独处,保持着清晰的边界感。而现在,另一个人的体温,呼吸,甚至身上淡淡的皂荚味道,都如此清晰的传递着,侵占了他的私人领域。 最终,时隐舟忍无可忍,准备挪开肩膀。 可当他刚一动,闻小冬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哼唧一声,是一种听不清又黏黏糊糊的语调。 然后抵在时隐舟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求着更多温暖和安稳,像是在确认这个依靠的存在。 “奶奶......冬冬,怕......”细弱的呓语。 推开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最终时隐舟没动。可能是突然觉得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令人不适,所以决定大发一回善心。 早晨,闻小冬难得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醒来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镇上的小旅馆。 闻小冬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只触到一片空荡的床单。 小舟呢? 他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难道昨天的一切,小舟回来,陪他去卫生院,甚至......甚至让他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是太过思念而做的一场美梦吗? 他眨眨眼睛,慢半拍的脑袋终于开始转动,记忆一点点回笼。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冽干净的气息,是小舟的味道。不是做梦,小舟真的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闻小冬眼睛都亮了,喜悦像烟花一样在他心里炸开。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稳踏实,不做噩梦地睡过觉了。自从奶奶生病,他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只有小舟在身边,才会彻底放松下来。 “嘿嘿......” 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高兴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儿,又跟小狗似的在床上跑来爬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把脸埋进小舟睡过的那个枕头,用力地,深深地嗅了嗅。 枕头被子都残留着让他无比安心迷恋的味道,闻小冬又把发烫的脸颊贴上去,又用脑袋蹭了蹭。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响,房门被推开。 时隐舟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洗漱完毕,一身干净的衬衫,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脸色也比平时更冷峻几分。 任谁被挤了半夜,又在黎明时分不得不悄悄起身,处理一些本该在公司完成的工作,心情都不会太美妙。 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床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只露出圆润后脑勺的闻小冬。 闻小冬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他显然没料到小舟会突然进来,赶紧松开被子,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根。 “起来了就去洗脸。” 时隐舟的语气比平时更冷淡些。 若是往常,闻小冬肯定能察觉到小舟心情不佳。可今天,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那点迟钝的神经更是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舟,你真的,回来了!我,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他说着,嘴角扬起,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不好意思地摸摸睡翘起来的头发,小声又无比真诚地补充: “......冬冬好高兴。” “......” 时隐舟看了他一会儿。 “嗯。”才极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句高兴,目光掠过闻小冬睡成鸡窝的头发和松垮垮衣领,又转向窗外: “快点收拾,去卫生院。” 令人欣慰的是,闻奶奶的精神比前些天好了许多,看见他们进来,都能自己坐起身来,笑着招呼: “你们来啦......” “奶奶!”闻小冬跑到床跟前,小心握住奶奶的手,看见手背上扎的大片青紫针眼,他心疼地噘嘴认真吹了吹: “头,还痛不痛?冬冬,好担心。” “放心吧,奶奶好多啦。”闻奶奶慈爱地看孙儿,又望向站在床尾,身姿挺拔的时隐舟,眼里满是感激。 “小舟,好孩子,麻烦你了......” 时隐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您感觉好些就行。” 临近中午,病房里原本的安静,被一阵爽朗的招呼声打破。 “闻奶奶,身体好点了吗?我们来看看您......” 只见王大牛拎着个竹篮,还是那副憨厚壮实的样子,身后跟着他妹妹王文文。几年不见,王文文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搪瓷罐。 “大牛哥,文文姐!”闻小冬连忙打招呼。 “哎!冬子!”王大牛把篮子放下,里边是些鸡蛋,他看见时隐舟,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时家兄弟,你也回来了?啥时候到的?” 时隐舟对上他的视线,淡淡点了下头:“嗯,昨天刚到。” “真是有心了!”王大牛由衷地说道,拍了拍旁边还有些发愣的闻小冬:“冬子,时家兄弟回来一趟,可不容易呢。” 闻小冬用力地点点头,嘴角翘起个弧度,心里暖烘烘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时隐舟,见小舟依旧站在床尾,神情淡漠,与这热闹的烟火气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个场景。 闻小冬挪了挪脚步,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往时隐舟身边靠近,直到快要胳膊挨着胳膊,才停下来,仿佛这样能汲取到更多的安心。 时隐舟感受到身边若有若无,小心翼翼靠近的意图,冷着脸扫了闻小冬一眼。 闻小冬马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 王文文也跟着打过招呼,然后走到床边,把陶罐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飘散开来。 “闻奶奶。”王文文抿嘴笑了笑,坐到床边,轻轻舀起一勺汤:“我哥早上从河里捞的鲜鱼,我炖了汤,您喝点补补身子。” 闻奶奶看着他们,眼眶有些湿润,连连点头:“好孩子,都是好孩子,难为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王大牛挠挠头,憨厚地笑着:“应该的,小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要不是您把地里那点玉米磨了,给我们烙饼吃,我们兄妹俩还不知道咋熬过来呢!” “是啊,您快点好起来。”王文文也搭腔柔声附和。 一时间,原本有些清冷的病房,充满了人情味的暖意。连护士进来换药时都笑着说:“老太太,您这儿孙满堂,真有福气啊!” 王大牛是个闲不住的话匣子,又跟闻奶奶说起村里的事情,去卖废品的趣事儿,逗得老人家笑意更深。 之后几天,时隐舟一直留在镇上。 每天傍晚从卫生院回到旅馆后,闻小冬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洗澡,拿着他那块桂花味的小香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带着一身淡淡的清香和水汽,推开时隐舟的房门。 “小舟,我洗好了。”他声音小小的,带着试探,站在门口。 时隐舟通常都在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情,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一声。 闻小冬听见这声“嗯”,立刻眼睛一亮,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尽量不发出动静地爬到床上,只占小小一块地方。 然后,他会认真地把小舟要睡的那一半床铺抚平,将枕头拍得松软一些,再把被子掀起一个角,方便小舟躺进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躺好,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视线一眨不眨地望着小舟的身影,看得入迷。 其实闻小冬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赖皮。可他真的很想挨着小舟睡,会特别安心,连那些关于奶奶病情的噩梦都很少来打扰他了。 等时隐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一转头,就对上那双在被子边缘,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 时隐舟走到床边,看着被整理妥帖的床位,又瞥了一眼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闻小冬。 “不闷?” 闻小冬赶紧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整张红扑扑的小脸,摇了摇头: “冬冬不闷!” 房间陷入黑暗和寂静。 “小舟。”黑暗中,闻小冬的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软糯:“奶奶今天......能自己下床走路了。” “嗯。” “医生说,奶奶恢复的很好。” “嗯。” “小舟,你是不是要走了......” “闻小冬,睡觉。” “......哦。”闻小冬乖乖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时隐舟感觉旁边的呼吸变得绵长。睡熟了的人又无意识地蹭了过来。 时隐舟忍不住皱眉,把闻小冬的脑袋往外推,只可惜闻小冬睡得跟只小猪一样,还抱住了他的胳膊。 “闻小冬!” “信不信把你扔出去。” 这一声给闻小冬惊醒了。可闻小冬明白,奶奶病好了,也就意味着小舟也就要走了。他不管不顾胆子大了一回,紧紧闭着眼睛,掩耳盗铃似的说: “冬冬,已经睡着了。” 时隐舟脸色难看的不行,但奇怪的是,心底并不觉得厌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闻奶奶出院那天,正好赶上乡镇里的的庙会,锣鼓声隔着两条街都听得真切,热闹的紧。 老人家气色好了很多,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的光泽,王大牛开了他那辆小货车来接,闻奶奶坐进车里,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想起来什么,拍着腿说: “哎哟!瞧我这记性,今儿个是庙会啊,一年就热闹这么两回。冬冬,你带小舟去逛逛,顺便到庙里烧两炷香,跟菩萨说几句好话。” 闻小冬一听“庙会”两个字,眼睛“唰”地就亮了。他立刻扭头看小舟,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渴望跟恳求: “小舟,我们去逛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庙会可好玩了!” 王大牛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时家兄弟,难得碰上,去转转!里边啥都有,花样多着呢!” 时隐舟点头同意了。 街上的人早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比赶集还要热闹的多,鼓掌的,叫好的,还有看热闹的。小孩拉着大人挤在人缝里钻,赶一回这样的大聚会,能开心好几天。 空气中混杂着香火气,还有各种吃食叫卖声,全是摆摊儿的,有热气腾腾的炸素丸子,还有有冰糖葫芦跟小糍粑,各种摆小玩意儿的。 “小舟,你快看!”闻小冬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猴子!” 只见一个穿着旧马甲的中年人,牵着只小猴,敲着手里的锣,那猴子灵巧的翻着跟头,逗得围观的人群阵阵叫好。闻小冬眼睛都看直了,嘴巴微微张着,时不时发出“哇”的惊叹。 他走在前边,人太挤的时候,就用身体给挡开。 见小舟真的在看那些耍杂技的,便更加卖力地介绍起庙会上各种好玩的东西。 “小舟,这个吹糖人的爷爷,可厉害了,能吹出小兔子呢!” “那边有套圈的,看见那些大鹅了吗,可难套了,我以前跟着大牛哥试过一回,一个都没套中......” “哇,兔子灯......” “......” 闻小冬早上听见时隐舟打电话,说这两天就要走。所以他把自己觉得好玩的,有意思的都想分享给小舟。 虽然留不住小舟,但他希望小舟能喜欢桂花村,能喜欢这个小镇,哪怕去了大城市也能想起冬冬。 时隐舟跟在他身后,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目光掠过各种杂耍,偶尔会落在闻小冬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上。 庙会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庙宇,青瓦红墙,香火鼎盛,檐角的铜铃被风吹的“叮铃”响。 来烧香还愿的人排成长龙,庙门口放着个竹框,里边堆着免费的香,竹牌上写着“每人三支”。 闻小冬小心翼翼地数了六支香,分给时隐舟三支,他郑重其事地说: “小舟,我们这里的习俗,许愿要说出来,让菩萨听见才行。” 他跪在厚厚的蒲团上,在袅袅青烟中闭上眼睛,朗声道: “菩萨,冬冬的第一个愿望,希望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冬冬的第二个愿望,希望小舟事事顺利!天天开心!” 闻小冬顿了顿,似乎在想第三个愿望,最后他歪着头认真地说: “菩萨,冬冬也祝你身体健康!"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把香插进香炉里。时隐舟看着他虔诚的侧脸,学着他的样子上了香。 从庙里出来,阳光有些刺眼,时隐舟突然开口:“你呢?” “啊?”闻小冬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 时隐舟说:“你自己的愿望。” 闻小冬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特别满足的笑容:“冬冬,已经很幸福啦!” 在闻小冬在的心里,他有奶奶跟小舟,还有牛大哥他们,这已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了,在没有什么可奢求的了。 日头渐渐偏西。 庙会的人潮开始散去。闻小冬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懂事地说: “小舟,我们回去吧,奶奶该等着了。” “嗯,走吧。“ 时隐舟应着,脚步却朝着套圈摊子走去。闻小冬愣了一下,心里又惊又喜,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吆喝着:“套圈咯!套中啥拿啥!” 时隐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值钞票,语气平淡:“要五个。” 老板眼睛一亮,麻利地数了五个用竹子编织的细圈,那是专门套鹅的,比套小鸡小鸭的价格要贵好几倍。 “小,小舟!”闻小冬看着时隐舟手里的圈,又是开心又是心疼。 “这个好贵,大鹅会跑的,可难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笼子里扑腾着翅膀,趾高气昂的大鹅,心里别提多后悔,五个大圈的价钱都够买一只鹅的。 早知道,他刚刚就该跟菩萨讲,他还想要一只大鹅了。 时隐舟没有理会他的嘟囔,只是掂量着手里的竹圈,目光望向最远的鹅笼。 闻小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他站在旁边,看着小舟的侧脸,挪不开眼睛。 偏西的太阳给时隐舟的轮廓镀了层淡淡的光晕,睫毛长的不像话,鼻梁又高又挺,薄唇微微抿着,透着股冷静的笃定。握着竹圈儿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连手腕微微用力的弧度都特别优雅。 闻小冬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脸就开始发烫,心跳也扑通扑通的。 “嗖——” 第一个圈飞出去,擦着边缘落地。 风干的细竹圈本来就轻,风一吹不好控制,加大了难度。 时隐舟神色不变,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投掷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带着一种精准的力道。 第二个竹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套在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白鹅脖子上。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套中了!套中了!”闻小冬激动得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摊主也笑着鼓掌。 时隐舟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继续投出第三个圈,最后成功套到了两鹅子,引得周围不少人羡慕,还有小孩拉着大人的手说“我也要套大鹅”。 摊主是个实在人,虽然被套走了鹅,却也不黑脸,反而乐呵呵地称奇: “小伙子真有本事!做生意都讲究个诚信,这鹅归你们了!” 他麻利地钻进围栏里,所有鹅都是绑了绳子的,摊主赶着两只鹅递给闻小冬: “来,小兄弟,你抓好喽!” 闻小冬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鹅,赶紧接过摊主手里的绳子。那两只身手矫健的大鹅显然很不服气,“嘎嘎”地大叫,伸着长脖子要咬人。 “哎呀!” 闻小冬一个没留神,其中那只特别凶猛地大鹅猛地扭头,一口啄在他的屁股蛋儿上,还死死咬住不松口。 鹅不是咬人,而是用嘴巴掐人,拧着劲儿的掐。 摊主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松手给我,快松手!这鹅凶得很!” 闻小冬疼得眼泪瞬间都冒出来了,可手里还是攥着绳子,舍不得松开。 时隐舟快步上前,冷静地捏住鹅的脖子,稍稍用力,那鹅才吃痛松了嘴,还不甘心地“嘎嘎”两声。 回去的路上,闻小冬一只手牵那两只鹅,一只手捂着火辣辣的屁股,走路姿势都有些别扭,却还笑的傻乎乎的。 时隐舟看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淡淡道:“活该。” 闻小冬委屈地扁扁嘴:“冬冬的屁股,快跳起来了。” “......” 回到闻家老院,闻奶奶跟王大牛看见两只鹅,都惊喜不已。闻小冬绘声绘色地讲述时隐舟是如何百发百中,完全忘记自己的屁股还疼。 直到要坐下吃饭的时候,他“嘶”地弹起来,疼得小脸皱巴巴地。 时隐舟看了闻小冬一眼,对闻奶奶说:“奶奶,我带他去擦点药。” 进了房间,时隐舟关上门,语气平静无波:“把裤子脱了,趴床上我看看。” 听见这话,闻小冬的脸“唰”地红透了,愣愣地看着时隐舟,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冬冬不痛......” 时隐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在那清冷的目光的注视下,闻小冬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磨磨蹭蹭地把裤子退到腿弯,然后赶紧趴到床上,羞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只露出红的要滴血的耳朵尖。 屋里窗帘也没拉,阳光照在闻小冬的屁股蛋上,又白又饱满跟大馒头似的。 时隐舟弯腰检查了一下,那鹅估计是想跟闻小冬拼命,竟然有鸡蛋大小一块青紫淤青,看上去十分夸张。 “等着。” 闻小冬听见时隐舟离开的脚步声,偷偷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扁扁嘴,不知道大鹅为什么要咬他,好痛好痛。 没一会儿,时隐舟从陈保民家找来了药酒,说是活血化瘀的。冰凉凉的药酒滴在皮肤上,闻小冬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疼......”他小声呜咽,被鹅咬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更强烈的是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别动。” 时隐舟按住他的腰,仔细地上药,药酒是要揉的,指腹按压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微妙的战栗。 这种亲密让闻小冬很慌乱,他把脸埋得更深了,心跳如擂。闻着药酒的味道,他感觉自己酸酸的麻麻地涨涨的,喉咙里忍不住哼唧几声。 “这几天别碰水。”时隐舟上好药,替他拉上裤子:“我走了之后,自己抹药。” 听到“走”字,闻小冬急得把脸从整头里抬起来。闷得太久,连脖子都是粉的,眼睛湿漉漉地仰头望着时隐舟。 “小舟......你的家,很远很远吗?” 时隐舟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闻小冬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的唇瓣——唇形饱满,泛着健康的水光,像初熟的樱桃。 他一顿,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很远。” 可闻小冬还是不明白,“很远”到底是多远呢,于是问: “那......以后冬冬想小舟了,也能去找小舟吗?” 时隐舟看着他,眼睛里的神色晦暗不明,声音也比平时更轻些: “你先把大鹅养好。” 闻小冬没有听出这话里的迟疑和隐藏意思,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立刻开心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吗?那冬冬会把鹅养的肥肥胖胖,冬冬会自己攒钱,保证不会给小舟添麻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被大鹅狠狠叨了一口后,闻小冬晚上只能老老实实趴着睡觉。 这个姿势实在是难受,他许久才睡着,却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鹅,混在一群昂首挺胸的大白鹅里,显得格外瘦小。而且他的屁股上的羽毛竟然是黑色的,简直就是一只丑小鹅。 终于有一天,他在农场里看见了小舟!小舟还是那么好看,清清凉凉地站在鹅群外,给闻小鹅激动坏了,扑棱着翅膀就想冲过去,嘴里“嘎嘎”地叫着:“小舟,我是冬冬啊!” 可小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跟看其他鹅没什么两样,然后指着他旁边那只最漂亮的鹅,对农场主说: “要那只。” 闻小鹅急得直跳脚,冲过去围着时隐舟的脚边打转,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发出的都只是“嘎嘎”的叫声。 画面猛地一转。 不知怎么的,他被小舟拎着脖子丢到了一个雾气氤氲的地方。温热的水流冲刷到他身上,舒服极了。可洗着洗着,他的翅膀在慢慢消失,绒毛也褪去。 “哗啦”一声水响。 他变回来了,十六岁少年清瘦的身体毫无遮挡地站在雾气里,站在小舟面前...... 闻小冬从梦里惊醒。 他依旧保持着趴睡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蹦出来。 窗口有风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闻小冬浑身滚烫,脸颊,脖子,耳朵,甚至连手掌的泛着不正常的热度。薄薄的被子被他掀开,可还是觉得热,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燥热。 他懵懵地趴着,好半天没回过神,怎么会做这么......这么不知羞的梦。 闻小冬把发烫的脸颊重重地埋进枕头里,试图驱散那令他心慌的画面和感觉,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生病了,发烧了,不然身上怎么会这么烫。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确实很热。可这种热,又跟他以前发烧感冒不太一样,里边混杂着一种陌生的,躁动的,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 “冬冬是不是,生病了......”闻小冬小声嘀咕,语气里是浓浓的困惑。 村子里连续下大雨,因此,时隐舟也在村里多留了几天。 自从每个礼拜六都能给小舟打电话,闻小冬现不像之前那样害怕离别了,听着话筒里的声音传来,就像人还在身边一样,这让他安心不少。 好不容易俩个孩子都在,闻奶奶这两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她在灶间煎了香喷喷的红薯饼,金黄的饼子边缘焦脆,中间软糯,特意让乖孙儿给小舟那孩子送过去。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闻小冬总觉得自己变得怪怪的。 明明才见过,只是回趟家的功夫,他就会忍不住想念小舟。可真见到了小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呼吸都会变得小心翼翼。 老屋的门虚掩着。 闻小冬进屋见时隐舟在忙,便轻手轻脚把盘子放在一旁,自己趴在桌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看小舟画图。 图纸上线条纵横交替,是一份复杂的设计稿,闻小冬看不懂,但眼神又没办法从小舟手指上移开,渐渐地又转移到脸上。 下雨天老屋里光线并不充足,桌上开着一盏台灯,时隐舟神情专注,微微蹙着眉头,铅笔在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闻小冬就这样入迷地看着,眼神像是被粘住了,觉得小舟哪里都好看,连头发丝儿都好看。他的目光从时隐舟的眉宇落到鼻尖上凝聚着的光点,轻抿的薄唇,循环往复,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闻小冬。” 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闻小冬倏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又盯着小舟发呆后,脸颊开始发烫。 “啊?小,小舟......”他语无伦次,只记得自己是来送东西的,于是结结巴巴地说:“红薯饼,奶奶做的,还,还热乎着......” 时隐舟目光依然落在图纸上,只是用笔杆点了点,被他手臂压住的一角图纸。 “压着了。” 闻小冬低头一看,可不是嘛。自己刚才趴得太投入,胳膊把图纸边缘压出了折痕。他赶紧抬起手臂,脸颊更红了,小声嗫嚅着道歉: “对,对不起......” “没事。”时隐舟伸手,用指腹轻轻将那张图纸抚平,又看了眼还热乎的饼:“你先吃吧。” 闻小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敢再看小舟,拿起一块饼,小口小口地咬着。 焦香的饼又软又甜,闻小冬满足地眯起眼睛,吃到高兴处,他无意识伸出舌尖,轻轻舔过沾了些饼屑的嘴角,唇瓣被滋润的红润饱满。 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时隐舟已经停下笔,静静地盯着他看。 闻小冬脸色又红了,觉得自己吃东西太不文雅了,于是羞窘地问: “小舟,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时隐舟只是极淡地收回视线,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没有。” 闻小冬茫然地舔舔嘴巴。 时隐舟见他在桌边磨蹭半天,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扯扯衣角,便问: “站着做什么?” 闻小冬正纠结着该怎么多待一会儿,被这么一问,立刻想起罪魁祸首,委屈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扁扁嘴,圆溜溜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 “冬冬,屁股疼。”他小声嘟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可以坐下,睡觉,也只能趴着。”像只翻了壳的小乌龟,可难受了。 时隐舟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没再说什么,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熟悉的玻璃瓶,活血化污的药酒。 “还,还要抹药呀......”闻小冬扭扭捏捏站在原地,又舍不得拒绝。 “不疼了?”时隐舟语气不咸不淡。 当然疼了,闻小冬连忙点头。 有了前两次擦药的经验,这次熟练了些。但脸色依然是艳丽的绯色,他飞快地褪掉裤子趴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 “好,好了......” 时隐舟目光落在淤青上。过了一夜,紫青非但没消退,反而颜色更深,边缘消散了些,泛着吓人的紫红色。 闻小冬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小舟的视线,又羞声音带着点哽咽,听起来伤心极了。 “小舟,是不是.....特别难看呀?” “嗯,难看。”时隐舟顺着他的话说。 闻小冬立刻蔫吧了,这些日子跟小舟太亲近,他都敢扁着嘴歪着脑袋生闷气,头发也翘着一撮,时隐舟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竟罕见地轻轻哼笑一声。 “小舟坏,笑话冬冬......” 闻小冬委屈抗议,却在扭头看见时隐舟脸上那抹很淡的笑容时,突然屏住了呼吸。 小舟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表情,可此刻,嘴角却微微上扬,没想到小舟笑起来这么好看,闻小冬看呆了,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刻。 时隐舟很快收敛起那点笑意,恢复一贯的淡然:“难看什么。” 他拧开药酒盖子,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热,声音依旧是平的,仿佛刚刚的笑容只是闻小冬的错觉。 “过几天就好了。” “嗯!冬冬相信小舟!”听见这话,闻小冬就放心了,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狗一样,乖乖趴着不动了。 三伏天的雨,下得黏腻又闷热。 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却没能驱散暑气,反而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又潮又湿的闷,像是要把人裹在蒸笼里。 到了晚上,雨下得更是瓢泼一般。时隐舟洗完澡出来,看着窗外的暴雨,微微皱眉。 闻小冬仰着小脸,卖乖道:“小舟,雨好大,冬冬可不可以睡这里?”他在床上比划了小小一块地方,其实他中午就偷偷把自己的小枕头抱过来了。 时隐舟沉默地擦着头发,水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小舟。”闻小冬见他不说话,他又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时隐舟身上刚沐浴过得清香,他小声央求讨好道: “你明天,就要走了,冬冬,舍不得嘛......” “......” 终于,时隐舟淡淡瞥他一眼,算是同意了。 闻小冬忙不迭去铺床,还把属于自己的小枕头往边上挪了又挪。 夜深了,雨声渐歇。 闻小冬因为屁股痛,只能趴着或者侧躺着,但他毫无睡意,偷偷看旁边似乎已经睡着的人,只觉得一颗心又软又涨,带着点微酸的甜。 书桌上那盏台灯还亮着,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静谧里。 闻小冬看着看着,目光突然定格在时隐舟右眼下方,靠近就睫毛根部那里——有一颗极小极浅的痣,平日里几乎看不见,此刻印着灯光却格外清晰。 这颗小小的痣仿佛有着魔力,牢牢吸引住了闻小冬的视线。 他像是被蛊惑了,不由自主地凑近,近到能感受到小舟平稳温热的呼吸佛过他的脸颊。 这段时间时隐舟的纵容跟照顾,让闻小冬像是踩在云端,觉得小舟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而是一个可以依赖,可以亲近的......他心尖尖上的人。 闻小冬脑袋晕乎乎的,脸颊越来越烫,心跳也越来越快。看着小舟近在咫尺的睡颜,一种青涩懵懂的,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渴望在心底滋生,让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直到嘴唇碰到了小舟的脸颊。 触感温热,柔软。带着小舟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不等闻小冬细细回味,时隐舟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震惊。他伸手扣住闻小冬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力道大的让闻小冬瞬间疼得白了脸。 “你做什么!”冰冷的质问。 闻小冬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从那个迷离的梦境中惊醒。他看着时隐舟严重的冷厉和疏离,巨大的恐慌和羞耻将他淹没。 “小......小舟,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带着点哭腔,却不敢挣扎:“冬冬不知道......怎么了,对不起......冬冬不是故意的......” 时隐舟松开他的手腕,脸色变得很难看,胸口微微起伏着,内心并不平静。那个轻柔的触感还残留在脸颊,将他的理智完全搅乱。 在那个保守落后的年代,同性之间......是畸形,不正常,是绝不能被世俗所容,令人不齿的丑事儿!而时隐舟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陷入这种错误的境地。 或许闻小冬并不懂这个举动所代表的含义,那自己呢?在做些什么?明明醒了,闻小冬凑过来的时候,竟然......没有躲开。 时隐舟像是被惊到了,脸上渐渐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一记警钟狠狠敲醒了他!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外边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屋檐偶尔滴答的水声。 “雨停了。”时隐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他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塞到呆呆坐在床上,脸色惨白的闻小冬手里,语气冷硬: “回去。” “小舟,冬冬真的,真的知道错了......” 闻小冬不知所措地握着手电筒,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他想去拉小舟的手道歉,被避开了。 小舟背对着他,没有原谅他。 闻小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小舟生他的气了。见小舟始终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最终只能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老屋。 屋内,窗外清凌凌的月光照在时隐舟紧绷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时隐舟的态度让闻小冬不知所措,他夜里回去,怕会吵醒奶奶,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 黑暗中,他反应很迟钝,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脸埋在枕头里,肩膀细细发颤,眼泪悄无声息地淌。 是因为冬冬做错了事情,小舟才生气的。他拼命在自己身上寻找问题的根源,越想越自责,都是他太不知分寸粘着小舟,惹得小舟厌烦了。 闻小冬难过了一整夜,大早又眼巴巴地跑去村头老屋。 他站在门口反复练习着道歉的话:“小舟,冬冬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要生冬冬的气,好不好......” 闻小冬口吃的毛病,这几年已经好了很多,在熟悉的人面前都能完全说出流畅的长句子。但此刻,他心里太惊慌无措,又开说不利索了。 准备好后,他深呼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这才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轻敲门。 “小舟,是冬冬......”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叩叩。” 闻小冬等在门口很久很久,屋里始终没有动静,最终,他迟疑地推开那扇木门。 “吱呀——” 屋子里,一片安静。 清澈微弱的曦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了空荡荡的房间。 闻小冬呆呆地站在门口,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好半天才从茫然中回过神。 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好的,仿佛从未有人睡过,椅子上没有搭着外套,书桌上也干干净净,那些复杂的图纸和铅笔都不见了踪影。 除了一本......被遗落的文学书,孤零零躺在桌角。 整个屋子整洁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胸口后知后觉冒出一股心酸感来,但比起伤心难过,闻小冬更担心小舟走的时候,是不是还在下雨,小舟有没有带伞,从村里到镇上的路那么远,万一着凉了...... 一想到小舟可能淋着雨离开的,闻小冬的心就揪得更紧,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委屈。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书桌旁边,怕这本书对小舟很重要,打算好好保管起来。 书的封面是硬纸质的,带着轻微磨损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发现里边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对折的白色便签纸,里边夹着张卡,以及......一叠整齐,崭新的钞票。 闻小冬愣住了。他拿起那张便签纸,上边只有一行简洁利落的字迹,他能认出来,是小舟写的。 “书留给你。钱,备用。”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冰冷,简洁。 下边还有一小行数字,不像电话号码那么长,只有几位数。 闻小冬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那叠足够他和奶奶生活好一阵子的钱。鼻子一酸,滚烫的眼泪涌上来,大颗大颗落在纸页上,晕开淡淡的墨迹,他慌忙用袖子擦干净。 小舟没有把东西全部带走,还给他留了钱和书,或许,小舟只是太忙了,或许......还在生冬冬的一点点气。 闻小冬总是傻乎乎的乐观,心思单纯又固执。 因为他总觉得,小舟对他那么好,肯定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只要他乖乖的,好好听奶奶的话,把那两只大鹅养的肥肥胖胖的......没准儿哪天,等小舟不那么忙了,有空了,想起桂花村就会回来看冬冬了! 这么想着,闻小冬锁上老屋的门,钥匙丢在窗台上的小罐里,跑回家找奶奶。 闻奶奶坐在门槛上,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正微微颤抖地抚摸着时隐舟留下的那一沓钱。她的眼神复杂,有不舍,有伤感,更多的是老人家看透世情的慈爱。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老人的喉咙溢出。 闻小冬正蹲在院子里喂鹅,他抓着大鹅的嘴壳,不让它去啄架子上的黄瓜。听见奶奶的叹气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关心: “奶奶,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奶奶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乖孙儿,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冬冬,来,坐到奶奶这儿来。” 闻小冬听话地跑过去,挨着奶奶在门槛上坐下。 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抚在孙子的头上,动作缓慢而温柔:“奶奶是在想小舟那孩子......” “他是个顶好的孩子,心里头干净,重情义。虽然平时话少,可真是把咱祖孙俩当亲人看待......这钱,他留下,是怕咱们受苦啊。” 闻小冬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小舟最好了,冬冬最喜欢小舟!” 看着孙儿那全然信赖的模样,闻奶奶更心酸了。她望着外头沉沉的乌云,声音低下去。 “这屋里头,好像昨天还听着你俩说话,一个安安静静的,一个叽叽喳喳的......奶奶这心里头,一下子就空落落的,怪不习惯的。” 听着奶奶的话,闻小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原来奶奶和他一样,都在想念着小舟。空落落的......对,就是这种感觉。 没有了小舟的老屋,变得好大好空。他想起小舟教他读书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小舟给他擦药,在庙会上套中大鹅时微微扬起的嘴角......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 可现在,老屋里只剩下他和奶奶了。 他看着奶奶湿润的眼角,和奶奶脸上深深的皱纹,一种混合着思念,心疼无助的酸涩感,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上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闻小冬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奶奶布满老茧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安慰。 “奶奶,你别难过。”他的声音里带着稚气,却又异常认真:“小舟是忙正事儿去了,冬冬在呢,冬冬一直陪着你!” “等冬冬把大鹅养肥了,等下一年的暑假,说不定......小舟就回来看咱们了!” 一老一少互相依偎着,闻奶奶因为孙儿的懂事而欣慰,又为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而心酸。 a市,时家。 时隐舟回到这座繁华而冰冷的城市后,几乎将全部时间投入学习和处理公司事务中。书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桌上摊着时氏集团的报表,项目企划书,以及厚厚的英文原版商学著作。 时锦誉对此颇为欣慰。 虽然这个长子性格冷漠,不近人情,与他也不甚亲近,但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决断力和惊人的学习能力,都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有光。 在觥筹交错的商业宴会上,他不止一次地听着旁人对自己儿子的赞誉,这极大地满足了时锦誉的虚荣心与控制欲。 对他而言,一个能力出众,能为他脸上增光的儿子,远比一个温情脉脉的儿子更重要。 时望之几次拿着竞赛难题,打着请教的名义,小心地敲开他哥的书房门。 “哥。” 他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的笑容:“这道题我有点不明白,你能......” “没空。”时隐舟头也不抬,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闪烁的数据上。 “哥,用不了多久的......” “出去。”不等他说完,时隐舟便打断,语气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很吵。” 时望之僵硬地转身,轻轻带上了书房厚重的木门。在门合上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 之后没多久,时望之又在一次全国竞赛中拔得头筹,他再次鼓起勇气,想在他哥面前“不经意”地展示。 “哥,你要是肯教我,我肯定能拿更高的分数......” 时隐舟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拿了奖就去爸那里邀功,别来烦我。” 时望之如同被一盆冷水浇透,手里的奖杯,沉重而讽刺。难堪,嫉妒,暴怒的情绪在他心底疯狂翻涌。为什么他那么努力,做的那么好,还是换不来哥哥一个正眼? 他回到房间,冷冷地将奖杯扔进垃圾桶。 又是一个礼拜六下午。 手机在桌面震动,屏幕亮起又暗下,显示着遥远乡镇的区号。 看清后,时隐舟握着钢笔的手,有一丝微微的僵硬。 他知道电话那头是谁。那个小傻子一定又蹲在村委会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双手紧紧握着电话,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这个画面几乎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接吗? 接起来又能说什么? 听他带着乡音,带着讨好的语气,絮絮叨叨说着奶奶的身体,说着那两只蠢鹅又长大多少,然后呢,放任这种不切实际的联系继续下去? 相比起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些年,时隐舟始终怀疑母亲陈曼当年那场“车祸”,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赵晴贞就从一个秘书的角色上位,虽然肇事者已经伏法,但很多时间点都太过巧合。 所以他必须成为时家唯一的掌权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这样才能调动足够的资源,彻查当年的真相。 他的人生不能出现任何偏差,更不会为了一个小傻子停下脚步。 所以他留下那笔钱,目的明确。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踏入那个小村子。那张卡里的钱,足够应对闻奶奶可能出现的任何重大疾病,他不希望那位慈祥的老人因为金钱而放弃治疗的机会。 这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一份用金钱丈量的“妥善安排。” 手机的震动终于停了,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时隐舟缓缓闭上眼,抬起手,用手指按揉着眉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