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村里传来了个好消息。
小镇上的开设的暑假补习班,不但收要准备中考的学生,连小学也收。路远,晌午还管一顿饭。
王建国叼着烟,在小卖部门口指着王亮的鼻子骂:“老子一天累死累活,不就盼望你个龟儿子有点出息?去了给老子往死了学,学不好,腿打断!”
于是,每天早晨跟午后,村子里总会安静那么一阵子。原本追鸡撵狗,吵吵嚷嚷的小鬼头都去补习班了,只剩下蝉还在树上拼命地叫。
直到日头西沉,村里才会热闹起来。
闻小冬不用去。
他知道自己"傻",补习班不要他。
以前他总是喜欢跟着村里的孩子跑到学校墙外边,踮着脚,扒着砖缝,看里边的人排排坐,传出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他听的入神了,仿佛自己也坐在里边的。
后来被王亮那几个混孩子发现后,就总捉弄闻小冬,只要“不听话”,就把他推搡到旁边的泥坑里,骂他“傻货”,“跟屁虫”。
正巧,学校里张老师出来打水看见了,就商量着让闻小冬也去教室里听课,多张凳子,就坐在最后面,哪怕多认识几个字也好。
村子里瞒不住事儿,上回时隐舟大清早被"舅妈"饿的啃红薯的事情,不知被谁瞧见,这下村里人都知道了。
像长了脚的风吹遍村子每个角落。成了婆娘们灶头闲话,田埂上的歇脚老汉咂嘴摇头。
老村长端着搪瓷缸子路过陈保民家门口,也不进去,重重咳嗽了两声,没说话,然后背着手,一步三晃地走了。
郑金兰气得牙痒痒,却又没法子。
这回小学暑假班的开课通知,是送到每家每户的。村里但凡读着书的孩子,几乎都被爹妈塞了进去,指望多认识几个字,将来有出息。
学校办的补习班正规,还出了份名单贴在村口的,说是不多收孩子一分钱,保证费用跟课时都公开透明。
王家小卖部报名最积极,王亮的名字在通知单上排在第一个,村里的大们人都来村口凑热闹。
王建国脸上倍儿有面子,他常年做生意认得些字,看了一圈大声故意显摆:
“哟,这保民家,咋就一个娃去啦?”
陈保民臊得背过手没开腔,郑金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本来打死也不愿意多花一分钱在那个外甥身上,可老村长的咳嗽声,还有村里的闲话跟针似的扎人,她咬碎了后槽牙,恶声恶气,声音喊的敞亮的很,必须要全村人都听见:
“报!让他去,省的外人说我苛待他!”
就这样,时隐舟也被塞进了闷热嘈杂的补习班教室。
补习班开课头两天,闻小冬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他照旧天蒙蒙亮就起床,拖着编织袋出门捡瓶子,来回路过陈保民家好多次,直到日头爬得老高,也没看见小舟。
起初他以为是小舟起晚了,或者像陈保民说的“贪觉。”
一天,两天,三天都这样。
闻小冬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舟是去上学了。
闻小冬的日子又变得漫长而寡淡。
吃饭的时候,他捧着碗,时不时往村口方向张望,筷子在碗里把拉来扒拉去,闻奶奶纳闷地看他:
“小冬,咋不吃饭,不舒服?”
闻小冬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声音闷闷的:“……没。”
渐渐地,闻小冬摸到了规律,太阳西斜,快要挨到远处小山的头顶时,村口就会热闹起来,是补习班放学了。
他躲在不远处小坡上,眼巴巴地望。
要等村里的孩子全部回家了,小舟才会背着书包,一个人慢慢出现在路口,跟那些三五成群,打闹回家的孩子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
小舟回来了。
闻小冬眼睛“唰”地一下亮了,一股单纯,巨大的快乐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舟。”
闻小冬张张嘴,喊得声音很小,只是一些气声,所有的期盼和高兴都灌进了那只疯狂摆动的胳膊上。
时隐舟显然看见他了。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在闻小冬通红的脸颊和挥舞的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脚步都没有丝毫的停顿或者加快。径直从岔路口走向通往陈保民家那条小路。
闻小冬挥舞的手臂慢慢停下来,赶紧拎起脚边的编织袋,小跑着,隔着几米的距离,悄悄跟着。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
时隐舟不回头,闻小冬也就不敢靠近,就保持那段距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背影,生怕踩着小舟的影子,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走到陈保民家院门口,时隐舟推开木门,走了进去,一次头也没回。
闻小冬在篱笆外边停住脚。
他看着那扇门在小舟身后关上,这才再次举起手,朝着空无一人的院门方向,轻轻地,依依不舍地又挥动了两下。
每一个傍晚,都是闻小冬最期待的,他在村口的小土坡上伸长脖子等着。
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漫长的等待,跟小舟打招呼,跟小舟一起回家,最后在篱笆外跟小舟挥手告别。
补习班刚开一个周,教六年级的王老师就找到了教初中的李老师。
“老李,你来看看。”
王老师把时隐舟的卷子推过去,上边压轴大题严重“超纲”,但解题步骤清晰简洁,全都正确,而且还是用的“高级”解题方法。
“这……这孩子根本不用补习啊!”
李老师推推眼镜,把时隐舟叫到办公室,又出了几道初中的题目。
时隐舟抬眼皮看了看,握着铅笔,寥寥几步就解出来了,让门口围观的孩子们目瞪口呆。陈晨也是第一次知道,天天被他妈骂的小表弟这么厉害。
经过几个老师商量,时隐舟当天就被挪到了隔壁的初中补习班。
这些小地方的教学模式太落后了,跟他从小读的国际学校相差甚远,那些二元一次方程,几何证明题,虽然依旧浅显,但总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初中班要多上半个钟头。
等时隐舟放学,村里那些孩子,早就跟着王亮跑得没了影。
天色慢慢暗下来,远处的村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脚下的土路变成更窄的田埂,两边的玉米杆子比人还高。
从村里到小镇好走几里的路,时隐舟平时跟着人流,倒也不会走错,但天一暗,小路就难认了。
等他发现周围越来越陌生时,已经晚了。
他试着往回走,可岔路口看着都差不多,几条蜿蜒的小路消失在玉米地深处。
这是时隐舟从来到这个落后的村子,第一次眉头紧蹙。
回村要走多长的土路,绕过几个池塘,几片玉米地,他心里都很清楚,但乡土路径却毫无逻辑可言。
因为未知,显得这地方格外荒凉偏僻。
时隐舟拿出纸笔画了简略的地图,可四周的玉米像围墙,密不透风,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他在村子里没有朋友,也不需要,表哥陈晨为了补习方便,大多时候住在镇上的亲戚家,很少回去。
舅舅陈保民……大概只会埋头干活,直到天黑透才会发现他没回去,至于舅妈郑金兰,恐怕巴不得他丢在外边永远别回去。
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会来找他。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时隐舟看似平静的心湖,但他很快就接受了。
夜色愈浓,远处的灯火似乎又远了一些,乡下不比城里,哪怕是夏天,夜晚的风还是会凉嗖嗖,吹在他单薄的衬衣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沙沙的声响,听起来不再像风吹叶子,反而像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慢慢靠近。
听说乡下玉米地里会有蛇。
一种极淡的,不被察觉的焦躁感,像细细的藤蔓,悄悄爬上时隐舟的心头。他不是害怕,只是讨厌这种陷入未知的感觉。
就在时隐舟冷静判断,认真回想最合理的回头路径时,玉米地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急促的,越来越近的喘息声。
时隐舟警惕地转过身。
绿色的玉米杆叶被猛地拨开,闻小冬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他小脸跑得红扑扑,额发完全被汗水浸湿,胸脯剧烈起伏着。
可在看见时隐舟的瞬间,那双还带着迷茫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小,小舟。”他喘的厉害,话都说不连贯,却带着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找到了,你,没丢!”
“……错,路,错了……”
闻小冬跑到时隐舟面前,因为跑得太急,差点一头栽倒地上,他顾不上顺气,急切的指着方向。
“这边,回村……”
时隐舟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想从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里,找出点什么。
借着最后的天光,他从那双像被山泉水浸透的黑曜石,又圆又亮的瞳仁里,隐隐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闻小冬则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大大的笑容。这个笑容冲散了他脸上的平凡,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这回,时隐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生出厌烦。
他没想到,第一个来找自己的。
会是这个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