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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 29 章

作者:许归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明嘉二十五年,春。


    春寒料峭,冰雪未融。华京却是繁华如旧,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景。


    “客官,您的汤饼。”


    段恒裹紧短袄,搓热冻得僵硬的十指,热乎乎的汤饼下肚,骤然驱散了压抑了整日的寒气和怨气。


    转而又想到吃完饭还要回国子监处理公案,落筷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近些天陈府的小公子染了风寒,陈元邑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不然朝廷下发的旨意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司业挑头。


    在陈元邑身边侍候多年,在朝中,除了长公主和陈家,便数段恒最得他信任。


    自另一位陈大人因上书被贬后,陈元邑更是宛如惊弓之鸟,处处提防,事事谨慎,生怕落了表弟的后尘。


    只可惜,得罪周惕守,岂是断臂便可得生的。


    段恒叹气,刚挑起一块饼,对面忽然冒出一只白里透红的手指。


    “这位公子,可否拼个桌?”


    似经一路风寒,她身上裹挟着瘆人的冷意。


    尚且寒冷的天,对面人的衣衫肉眼可见的单薄,唯有身前打满补丁的包袱稍显厚重,却依旧不足以御寒。


    饶是过了许久,搭在桌案上的指尖仍是止不住轻颤。


    她什么也没点,似乎只是坐坐,偏偏那双深不见半分烛光的眼睛却黏在他尚未食用完的汤饼里,流露出几分渴望。


    段恒愣了愣,抬手招呼店小二,“一份热汤面。”


    小娘子回过神,慌忙摆手:“多谢公子,我……我只是……”


    段恒挥手让店小二传菜,转而对她笑笑,“我听小娘子口音并非华京人士,小娘子可是来投靠家人的?”


    小娘子闷闷应了声,道:“您可是国子司业段恒段大人?”


    国子监广纳百川,求学学子自各地远道而来,有坐马车的,有穿着破草鞋徒步走来的,有凭着优异成绩考进来的,也有靠着关系被人塞进国子监的。


    无论何种姿态,何时何地,大多都是段恒出面接待。


    对此,段恒早已见怪不怪。


    “正是在下。”段恒说。


    小娘子点点头,解下不离身的包袱,从几件随身衣物中翻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大抵又是恩师引荐罢。


    段恒悻悻地想。


    无意触过的指尖冰凉,信件却捂得灼手,平整得没有一丝褶子。


    未拆信件,封面的一列“行明亲启”骤然堵住了千言万语。


    这字迹段恒再熟悉不过。


    段恒死死攥着信件,手却不听使唤,好半晌,才哆嗦着拆开了信封。


    再次看向对面小娘子时,恐惧、后怕、担忧……以及一瞬的欣喜,统统被后知后觉的怀疑压在胸口。


    段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娘子秀气的脸泡在氤氲雾气中,段恒一时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犹记得,她只说了一句话:


    “想翻案吗?”


    “段大人。”


    段恒从梦中惊醒,身侧,谢逢华讪讪收手,关切道:“段大人,多注意休息。”


    段恒按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信手撩开车帘。


    日光半坠不坠,懒散挂在天际,明府的灯笼高高挂起,门前富贵骄人的公子瞬间夺去了行人全部的目光。


    段恒撂下帘子,道:“谢娘子,你这般做事,就不怕得罪周世子?”


    搭在车帘上的手指微屈,沉吟许久,车厢内再次响起谢逢华清冷的声音:“迟早有这一天,他早晚都是要恨我的。倒不如趁着感情未深,早些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感情未深?”段恒只手撑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人姿态,“我瞧未必。”


    谢逢华张了张口,却已是不愿再多言。


    掀开帘子,俯身下车,才向车内的段恒道了辛苦,转身就见周其卿朝她走来。


    周其卿风尘仆仆,脸颊溢了些汗珠,靠近时,夹杂着滚滚火气,灼得谢逢华心跳过速,下意识后退躲避。


    可她还能躲去哪里。


    周其卿绷着脸,视线在她和马车之间游荡,“来都来了,陈大人不与学生见个面吗?”


    说着话时,周其卿手握剑柄,指尖因用力捏得渗白。


    段恒是个人精,觉察到气氛不对,硬是憋着一句话不说。


    早知会遇见周其卿,段恒就用自己的马车送谢逢华回来了。


    马车里的段恒悔不当初,马车外,谢逢华迈前一步,拦在周其卿面前,“有什么冲我来。”


    “我今日本就是来找你的。”周其卿冷冷睨了眼无动于衷的车厢,探手擒住谢逢华的手腕,转身朝着周家马车走去。


    马夫正感叹于周世子的粗暴,便听身后传来段恒害怕但惜命的声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


    谢逢华被周其卿拦腰架上马车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庆幸,庆幸自己听了段恒的话,将那封绝交书撕毁了。


    力量悬殊,除却头脑,谢逢华毫无胜算。


    何况周其卿精于骑射,与他硬碰硬,谢逢华出了吃苦头落不得半分好处。


    车厢空间绰绰有余,谢逢华寻遍车厢,却找不到半分容身之地。


    周其卿如一堵高墙,步步紧逼,谢逢华不断向后躲避,直到后脊抵住坚硬的车壁,下意识抬头,周其卿离她不过半臂距离。


    “我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周其卿双臂撑于她身侧,宛若瞄准猎物的箭矢,锋芒抹寒,一触即发。


    谢逢华努力忽略令人窒息的气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日长公主的话语,心底由此生出了些底气。


    “长公主与民女做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这似乎与世子无关。”


    “谢逢华!”


    不知为何,今日的周其卿尤其暴躁,宛若力竭之人濒死前质问上苍不公的绝望,“谢逢华,你究竟想要什么?金钱,地位?他们能给的,我也可以尽数赠与你。”


    掌心传来细密的疼痛,牵扯着慌乱的心跳,反而使她慢慢镇静下来。


    “不需要。”谢逢华冷冷看着他,“我总要的,我自会想法设法得到,无需世子割舍。”


    一句话,像是点了定身穴,周其卿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谢逢华深吸一口气,道:“世子殿下,您还没瞧出些异样吗?自始至终,我都是在利用您啊。”


    谢逢华满腹经纶,又有一手好绣技,进绣纺、做教书夫子……哪个不必抄书来钱快。


    何苦抄书抄的手酸腕疼,到头来赚不了几个字,还要被学子们以各种借口克扣薪酬。


    当初第一次见面,周其卿问她认不认识“周世子”,谢逢华当即便否认了。


    可现在想想,纵使不常出门,长时间接触太学学子,以周其卿的闻名程度,她也该听过些关于“周世子”的风声,又何谈“不知”?


    周其卿掰正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所以,第一次见面,你就知晓我是谁?”


    谢逢华避无可避,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是,我一开始就是冲着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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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章旭……她也是塞过钱的。


    “为什么?”周其卿的声音沉了下去,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为我下这么一盘棋?”


    谢逢华抱臂,望向他的眼眸再无半分私情:“我看中的不是您,而是您身后的周家。”


    “世子,其实长公主殿下说得有道理,我野心太大,身后牵扯着谢明两家,您尚未及冠,心性羸弱,撑不起我的野心。退万步来说,即便嫁人,我也不会选择您。”


    周其卿久久没再说出一句话。


    肩上骤然卸力,他跌坐一旁,表情漠然。


    那些话憋在她心头许久,原是打算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寻机会挑明,或是待他及冠,或是待他结亲……


    只是谢逢华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谢逢华甚至来不及窥探自己的内心,眼前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谢逢华措手不及,也无暇顾及。


    谢逢华活动了肩膀,起身要下车。


    经过周其卿身旁,衣袖忽然被捉住。


    周其卿垂着头,指尖捏着那片轻薄的衣袖,车厢内宛若阴云压空,令人喘不过气。


    谢逢华尝试抽出,却怎么也拽不动。


    他沉默着,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似乎这般就能使她回心转意。


    谢逢华蹙眉,声音沉下来:“放手,别让我发火。”


    少年人的脊梁宛若翠竹,松雪压枝,弯了脊梁,却怎么也折不断。


    见此,谢逢华也没了主意,索性随他拽着,坐在他身侧。


    谢逢华气他不知上进,也对他的稚气未脱感到悲哀又无奈,绝情的话在嘴边兜兜转转,终化作无尽的默然,重重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好半晌,车厢内突然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没关系”。


    谢逢华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周其卿抖落松雪,腰背慢慢挺起,“我说,如果是你,即便利用我,也没关系。”


    谢逢华哑然,撞见他眼中的坚定,一种名为“愧疚”的情感爬上纷乱的思绪,恶狠狠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周其卿怎的如此……癫狂?


    谢逢华抿唇:“周世子,我不喜欢你。”


    周其卿望着她,轻轻“嗯”了声。


    谢逢华哽了下,说:“我唯利是图,自私自利,还年长你三岁。”


    “嗯,无妨。”


    谢逢华搜肠刮肚,在浩如烟海的优点中翻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缺陷,反反复复说与他听。


    周其卿却跟耳聋似的,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也罢了,还只用几声分不清应答还是敷衍的鼻音含糊遮掩而过。


    到最后,谢逢华实在找不到借口,耐心也随之耗尽,不耐地推开愈渐靠近的周其卿,道:“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就算我下嫁农户,也绝不可能嫁与你,你死了这条心罢。”


    说罢,谢逢华就要起身离开。


    不知那句话挑中了他的反骨,方才还装聋作哑的周其卿忽然暴怒:“你敢!”


    谢逢华充耳不闻,自顾自跳下马车,只是尚未走出两步,腰间骤然收紧,谢逢华猝不及防,身子失控向后跌去,直挺挺撞上一具硬挺的胸膛。


    手臂如铁链,将她死死绞入怀中。


    “别走。”


    接二连三的越界试探,谢逢华彻底恼了。


    “你简直不——”


    扭头欲叱,尚未开口,周其卿放大的脸夹杂着滚滚热浪,瞬时扑面而来。


    谢逢华猛然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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