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屋内的灯盏已经燃起。
帐内一时静极,只余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隔天便是回门日。林知微开心又失落。
侯爷如今这病弱的身子,想要陪她回娘家绝无可能。而作为冲喜的新妇,她的任务就是在夫君榻前端茶送药,小心伺候。贸然独自回门会被视为不吉,连累父兄被街坊戳脊梁骨。
这两日天寒,不知父亲的腿疾有没有加重,兄长在太学不知有没有再受到排挤。
她很想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她。
她斟酌着开口:“明日是我三朝回门的日子,侯爷可否安排人帮着送封家书,告知父兄我在侯府过的很好,以免他们日夜担忧。”
沈恕:“我已安排福伯准备礼单和马车登门拜访。你若想要送家书或者其他物件儿,明日交给福伯即可。”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以后也是这样。”
林知微心中微动:“我明白的,谢谢侯爷关怀。”
“我这样子,出不了门。”沈恕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在信中记得代我向岳父大人致歉。”
林知微杏眼弯弯,乖巧点头:“嗯。”
沈恕沉默片刻,忽而唤道:“松泉。”
侍立在外的松泉应声而入。
“去将西郊那个带百亩良田的温泉庄子,并朱雀门边那座三层铺面的地契取来。再备一千两银票。”他吩咐得平淡,仿佛只是叫人端杯水。
松泉微微一愣,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沈恕目光转向林知微:“这些,你先拿着。庄子的出息,铺子的营收,往后都由你调度。既然要做我的盟友,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必不让侯爷失望,”她抬眸,眼中光彩熠熠,“傍晚天边火烧云甚是绚烂,明日定是个大晴天。侯爷久卧,发间难免不适,届时我们一块儿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如何?”
她不禁想起了出嫁前的岁月。
深秋的午后,阳光普照,金桂飘香。她学着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调整好定制躺椅的角度,将父亲推到院中的桂花树下洗发小憩。书房里传来阿兄朗朗的读书声,自己则窝在父亲身侧,为他们缝制过冬的鞋袜。
她虽只说了通发和晒太阳,沈恕又岂会不懂?
正是那段照料父亲的经历让她深知,久卧之人,一份清爽是何其珍贵。趁着晴日午后,洗发晾晒,正是去病气、生精血的良方。
他瞥她一眼,没应声,却也没反对,只又合上了眼。这便是默许了。
林知微唇角微弯,又道:“还有一事,我的月例……”
“按旧例,侯夫人每月月例五十两,四季衣裳、头面首饰,需要时自去支取,走公中的账。”沈恕眼也没睁,“明日你自己去寻账房支取,若有克扣,直接打发人来禀我。”
“有侯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知微抱着那装着地契的木盒,知晓接过的不只是银钱,而是沉甸甸的信任和一座等待她开垦的山头。
这,才是她在侯府真正立足的底气。
夜色渐深,两人再无多言,各自安歇。
许是停药的缘故,又许是适当的进食及时提供了营养,沈恕夜里虽会咳嗽,但频率与程度比前日已减轻许多,高热也未曾反复。
这是一个很好的讯号,代表他的身体仍然具有顽强的自我修复潜力。
次日清晨,林知微起身时,沈恕犹在沉睡,气息却比昨日绵长了许多。她悄悄下榻,简单梳洗后便去处理回门礼之事。
福伯把礼单拟得体面实用,她将提前写好的家书交给福伯,又仔细交代一番。
早膳是熬得浓稠的碧梗粥并几样清爽小菜,沈恕竟比前日多用了小半碗。
林知微看在眼里,心中稍定。
用罢早膳,她便钻进了小厨房。
孙妈妈如今对她已是心服口服,主动帮着打下手。
林知微今日要做的,是酥油泡螺儿。
孙妈妈早已将筛得细细的面粉加入温水、少量牛酥揉捏成光滑的面团,并且按照吩咐盖上湿布,饧了半个时辰。另一个瓷盆里是由牛酥混和面粉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揉搓成絮状的油酥。
林知微先将面团揉成细长条,切成圆润的小剂子,然后随手取出一个,将其擀成薄如蝉翼的长片,刷上层薄薄的油酥,从一端细细卷成柱体。
“你们看这油酥,要像包包子一样裹进去,擀的时候要轻,不然破了就难起酥。”
她示范着将这柱形的面团擀成薄片,对折再对折,重复数次。
秋穗在旁数着,竟叠成了十六层纹理。
孙妈妈照着林知微教的方法将小剂子们擀片、对折,忙得不亦乐乎。
林知微将擀好的生胚蘸了绿豆淀粉,塞进陶制的螺形陶模具里,用拇指轻轻按压,直到纹路清晰印在面团上,才倒扣模具。
一枚枚小巧的螺壳状生坯落在竹筛上,尖尾圆腹,活脱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螺蛳。
“夫人,这模样竟比街市上卖的还要精巧!”采月惊叹着,拿起毛刷蘸了淡蜜水,细细刷在生坯表面。
林知微已转身照看炭炉,陶制烤盘刷上薄酥,将生坯一一摆好。
“这炭得烧到手近烤盘觉灼热才正好,中间要翻记得翻面,不然火候不均,酥层就粘在一块儿了。”
炭火噼啪作响时,林知微又取来蔗糖霜熬糖液。小铜铛架在文火上,糖与水按三比一的比例慢慢熬着,待液面泛起细密的鱼眼泡,用竹筷挑起能拉出细糖丝,便立刻离火。
不多时,满室都是酥脆香甜的气味。
竹筛上的点心个个形如螺壳,表面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莹光。
忍不住拿起一枚,指尖刚碰到,便有细碎的酥屑簌簌落下,咬开时,层层酥皮在舌尖散开,甜润的糖霜混着牛酥的醇香,竟半点不腻。
秋穗早已捡了精致的定州白瓷盘,将螺儿摆得齐整,还学着街市上的样子,在螺尖挤了点糖霜纹路,倒真像螺蛳的触角了。
林知微笑着分装了好几个食盒,吩咐道:“这两盒分别送去给二婶和三婶,这盒最大的送到老夫人院里给沁儿。剩下没装盒的分给咱们知著院的每人两块,剩下的你们自个收好当零嘴儿吃。”
点心送出,她又开始张罗午食。
因想着沈恕胃气初复,只让孙妈妈准备了极清淡的山药粥和焖得极烂的栗子焖鸡,待沈恕安稳用了小半碗粥,自己才匆匆扒了两口冷饭,便往垂花门去。
按侯府规矩,外客需在垂花门外通传,她在这里等兄长回音,最是妥当。
未时的梆子声才过,就见远处甬道上有了动静。
是青山引着人来的。他先快步走到垂花门内,对着立在门侧影壁旁的林知微躬身回禀:“夫人,林家舅爷到了,说是奉林老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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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给您送些家常物件儿来。”
林知微心下一热,快步迎到院门口。
只见阿兄立在门外的青石板上,身后两个小厮正将一张梨花木躺椅轻轻放稳,椅面雕着浅淡的云纹,正是父亲从前在林府书房常坐的那张,椅背上还搭着个青布包袱,边角缝着她熟悉的靛蓝布扣,鼓鼓囊囊的。
“阿微。”林知珩见她出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父亲说这躺椅坐着稳当,侯爷病中若想晒晒太阳,或许用得上。包袱里是你常用的艾叶、菖蒲,还有你去年没看完的《千金方》,这油纸包里是李和家的糖炒栗子,我特意让掌柜多裹了两层油纸,还热着。”
他只字不提她回门冷落的事,只把东西一桩桩说得实在。
林知微接过还温热的吃食,鼻尖微酸,强笑道:“兄长进来喝杯茶再走?屋里有刚温好的姜茶。”
“不了,”林知珩又从袖中摸出个素笺信封,“父亲给你的。家里有我照看着,你在这儿安心照顾侯爷就好,不用挂心。”
说罢,便利落地告辞离去。
林知微站在院门口望着,直到兄长的青衿身影隐在影壁后,才低头摩挲着手里的信封。
回到廊下,她拆开信封,素笺上字迹遒劲,只有短短几行:
“微儿见字如面:侯府规矩重,你行事当谨细,勿失分寸。为父已将旧日欠银还清,你兄长得侯府举荐,太学课业亦有进益,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吾家虽非富贵,然‘忠勇’二字不敢忘,风骨不可丢。你既为靖安侯妇,当以夫君为重,以家族为念,夫妻相扶,方渡难关。无需回信,不必挂怀。父字。”
信纸薄薄一张,林知微却反复看了两遍,直到眼眶发涩才折好收回袖中。
谁说她在侯府孤立无援?这一纸家书、一张旧椅,便是父兄给她的底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候在廊下的松泉、青山道:“把那张躺椅搬到院里梨树下,垫个厚绒垫,记得擦干净椅面的浮尘。”
青山笑着回话:“夫人您看,这午后的太阳倒真暖和,方才还冻得手僵,这会儿竟能脱了棉手套干活了。”
他指了指椅脚旁的残雪,“早上还积得厚,这会儿都化了些,渗在石板缝里润润的,倒不滑了。”
林知微抬手挡了挡阳光,果然觉得暖意从肩头漫上来。
她记得母亲说过,开封的腊月常这样,“早寒午暖,昼夜差得远”,尤其是晴日午后,日头晒着时,连裹着的夹袄都嫌厚,可一旦起风或落了太阳,寒气又会钻回来。
她转身对秋穗道:“淘米水不用烧得太烫,温温的就好。这般暖天洗头,热气太足,侯爷反倒容易出汗着凉。”
内室里,沈恕早已醒了,隔着糊着纱的窗棂往外看:
院里的梨树下,青山正蹲在青石板上擦躺椅,松泉抱着绒垫表情无奈地立在一侧,秋穗拎着鼓鼓囊囊的药包脚步轻快地从廊下走过,衣角扫过海棠的枯枝,发出沙沙声响,采月则踩着小碎步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林知微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那个油纸包,侧脸映着阳光,温暖柔和。
他皱了皱眉,指腹触到被面下的暖炉,才想起今日确实比昨日暖些,终究没出声唤人。
待外间收拾妥当,林知微快步走到床前:“侯爷,今日日头暖,院里梨树下背风,正好晒得着太阳。我们去院里躺会儿,顺便给您通通头,松快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