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野记》
1. 栗米山药羹与迎亲
三个月前,靖安侯沈恕战场重伤,翰林医官倶都摇头道时日无多。沈老夫人病急乱投医,信了游方道士的话,非要娶个八字相和的女子来冲喜。
林知微就这么被选中了。从一个八品武官之女嫁入一品侯爵之家。
腊月十八,宜嫁娶,忌动土。
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吉日,用来冲喜正正合适。
靖安侯府位于里城东部的通济坊,朱门紫巷,邻里皆权贵。林家住在外城城门靠西的景明坊,毗邻喧嚣码头,多是升斗小民与末流官吏的居所。
迎亲队伍算的上体面,浩浩汤汤的仪仗队一路喧锣,热热闹闹的从城东来到了城西,从富贵地来到了平民巷。
景明坊内围满了跑来观礼的百姓,人们踮着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桩汴京奇谈。
“噫!这是哪家贵人取娘子,怎么只有仪仗,没有新郎官?”
“这你都不知道?林家那小娘子,要嫁去靖安侯府冲喜呢!”
“冲喜?就是那个在战场上杀得只剩一口气的靖安侯?听说如今床都下不来,脾气还暴戾得紧,这不是把好好一个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嘘,小声些!靖安侯府军功立府,百年簪缨,也是你我能妄议的?只是可惜了……”
百姓们不敢大声议论,只是三五成群,跟着队伍一路行走,一路嘀咕。
临街茶馆二楼,宋明昀斜倚在栏杆上,一身云纹襕袍金腰带,在这素净的茶楼雅室显得格外突兀。
他盯着底下那顶刺眼的花轿,脸色沉了下来。
边上小厮凑近低语:“沈家真是慌了,这样的门第也不嫌磕碜。说好听了是冲喜,这往难听了说,不就是找个命硬的去填坑罢了。”
“怎么,你替林小娘子委屈?”宋明昀嗤笑,目光追着花轿,“当初若早跟了我,何至于把她父兄的前程折腾到这般田地,最后竟自甘堕落,上赶着去守活寡。”
“罢了,且看她能在那个活死人身边熬多久。”说罢,将玉佩一攥,转身下楼。
林家门前,爆竹声噼啪作响,礼官主持迎亲。
林知微身着大红嫁衣,拜别父亲,对着母亲牌位上了香,便被哥哥林知珩背着上了花轿。
新郎官没来,接亲仪式草草了事。
林府门前的热闹持续不到半刻钟,又恢复了往日的萧条,只余满地残余火药烟硝的红纸碎屑和几瓣吃剩的瓜果皮。
接上了新娘子,队伍吹着唢呐,朝着侯府的方向折返。
林知微安静的坐在娇中,眉眼低垂。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的铜制汤勺,勺柄上刻着的“微”字只剩浅浅的印记。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嘱咐她“只要有手艺在,到哪都能讨口热饭。咱们林家,一定要好好的。”
汴京居,大不易。好好生活远比想象中难得多。尤其是在父亲戍边伤残之后。
半月前,父亲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当着侯府苏妈妈与喜婆的面,把侯府的聘书扫落在地。
他咳得胸口起伏,却字字铿锵:“我林文安再穷,也不能让自己的亲闺女去受那份罪!冲喜?他靖安侯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往后可怎么活?”
喜婆瞧着苏妈妈面色不虞,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林老爷怕是对侯府有误解……”
她当时蹲在地上捡起婚书,只轻声道:“爹,药肆掌柜说再赊账就不给抓药了。哥哥仕途遭受打压,前些日子的秋闱因无人作保,连考场都没能进去。侯府不仅能帮我们还清欠款,给您治病,还能让大哥仕途坦顺。这不是受苦,是咱们家的活路。”
郑重收好婚书,送走来人后,她垂着头前往厨房。
斑驳的夯土墙面有些脱落,露出内里的稻草。正中是座土灶,灶面是混着碎麦壳的黄泥,上面架着个缺口的陶罐。
陶罐中,圆润的栗米已熬至开花,表面泛起稀薄的米油,粥底一片淡黄。
摆在角落的米缸内壁挂着圈干硬的米糠,缸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栗米。
林知微无奈叹气,反复数了数泡菜罐子里仅剩的一贯钱,心中愈发坚定。
她取出仅剩的小半根淮山药,洗净泥土,用竹刀小心刮去外皮,露出莹白的内里。以刀背耐心拍散,磨成细绒后,倒入滚烫的米粥中缓缓搅动。
白色的山药茸与栗米粥迅速交融,一股糅合谷物与山药的独特香气从陶罐中袅袅生起。
小火慢煨片刻,山药的药性充分释放,等待与栗米的甘平完全融合。
栗米山药羹温养脾胃、滋虚润燥,拿来缓解父亲近来脾胃失调、失眠多梦的症状最好不过。
她小心翼翼将粥装入粗瓷碗中,抬步去了书房。
父亲依然红着眼眶:“我是个废人,可也不能靠卖女儿过活,大不了我出去找份差事,就算给人修鞋帮工,总能挣些草药钱。”
“爹!”她打断他,把熬好的山药羹端到他面前,“您腿脚不便,不能受凉,出去帮工哪里扛得住?我在宋记帮工时,主厨教我做药膳,连掌柜都夸我做的食物好吃又养人。那侯府老夫人没准儿是冲我这手艺来的。我去了也不是当摆设,凭着一手好厨艺,我定能在侯府站稳脚跟,成为您和哥哥在京中的倚仗!”
匆忙从太学赶回的兄长正巧碰见父女二人争执。
他疾步踏入书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微!太学的补贴下月就能发下,我又寻了抄书的活计,再坚持坚持,这日子总能过下去。这亲事咱拒了,行不行?哥哥便是一辈子无人举荐,也不能眼睁睁见你去跳火坑!”
父亲的傲骨、兄长的疼惜,她都知道。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同意嫁入侯府,为了家人,更是为了自己。
轿辇拐入通济坊,靖安侯府的朱漆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高祖亲自提笔,御赐匾额。“靖安侯府”四个烫金大字虽然有些剥落,却更加彰显百年簪缨世家的底蕴。
她耳边响起下聘时,苏妈妈说的话:“老夫人知道姑娘孝顺,也知道林老爷是个有骨气的退伍士兵,承诺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侯府虽不比家中自在随心,却能保你们一家安稳无虞。”
清晨,靖安侯府知著院内。
沈恕平卧在榻,肩背薄得见骨,呼吸轻浅。
一道黑影悄然落下,垂首低语:“侯爷,林家娘子已安然上娇,另有一事……”
沈恕眼皮微掀,瞳孔似乎淬了冷光,射向来人。
拂尘将头埋得更低:“永宁伯府的宋明昀,今日曾在景明坊的茶馆露过面,远远看了迎亲的仪仗。”
沈恕闭了眼:“知道了,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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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声临近,沈老夫人带着苏妈妈进入内室。
压抑的咳嗽骤然响起,沈恕苍白的脸迅速泛起潮红。
“恕儿,”沈老夫人急忙上前,为他顺气,“迎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你若实在撑不住,拜堂让二房的子侄代劳也是一样的。”
“祖母,”咳嗽稍平,沈恕哑着声音回应,“林家娘子是您亲自挑选。我若连堂都不拜,外人将如何议论侯府?她又如何在侯府自处?靖安侯府,丢不起这个体面。”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孙儿的身子还撑得住。您为侯府操劳半生,府中添个知根底、能掌事的人是好事,多少也能替您分担些庶务。”
老夫人眼圈微红,苏妈妈也在一旁劝道:“老夫人您看,侯爷都这么说了。您昨日不还夸林家姑娘稳重懂事,是个能持家的?万不能让她刚进门就没了脸面。”
沈恕目光转向檐下高悬的红灯笼:“让福伯把我那枚平安玉找出来,用温水浸着,稍后送过去。林家娘子初来乍到,难免慌,有个暖物镇着,总能安心些。”
“新娘子到——”
喜轿稳稳地从侧门抬入候府。
轿帘被喜婆掀开,一股裹挟着松针寒气的风钻进来,林知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顶着繁重的头饰,由着喜婆和丫鬟搀扶,踩着红毡,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
府内庭院深阔,脚下水磨青砖铺的严丝合缝,飞檐斗拱积着未扫的薄雪。
沈老夫人被苏妈妈扶着迎上来,将一块温润玉牌塞进她手中:“知微,恕儿他身子实在不好,让老身来替他接你。这是他的平安玉,昨晚特意温了半宿,说给你压惊。”
沈老夫人的手很暖,玉牌贴在掌心,驱散些许寒意。
管家福伯在旁补充:“侯爷今日醒了三次,一直问新娘子到哪了,还让老把堂前的炭火添足,怕您进门受寒。”
林知微刚要道谢,就听见院内一阵轻响,两个小厮抬着张铺了厚毯的软榻走出来。
靖安侯沈恕躺在上面,裹着厚重的大红喜服,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探究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沈老夫人叹气,轻声道:“他非要来,说拜堂不能少。”
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很好的隔绝了四处打量的视线,林知微顺从地点头,在宾客的目光中步入正堂。
“一拜天地。”喜婆高声唱喏。
福伯托着沈恕微微欠身,林知微独自躬身。
沈恕隐忍的咳嗽声从身侧传来,她想起父亲咳得厉害时的样子,竟莫名泛起一丝怜惜。
“二拜高堂。”
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身侧的案几上摆着沈恕已逝父母的排位。
“好好好!乖孩子快起来。”
“夫妻对拜。”
小厮把软榻又往前挪了挪,不过三尺的距离,林知微垂下的视线能看清他攥着锦袍的指节,正泛着病态的青白。她刚要屈膝,就听见对方沙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陷在软塌上的身子晃了晃。
“礼毕!”
林知微下意识伸手想扶,却又猛地收回。按规矩,没掀盖头前,她不能碰他。
沈恕却不在意,对福伯说:“送夫人回内院。”
2. 小册子与病美人
林知微被搀扶着穿过抄手游廊,七拐八拐才进入内院。期间,她刻意放慢脚步,余光观察这个偌大又陌生的侯府。
青砖地缝里裹着层薄霜,枯枝在风中歪斜晃动。
角落里传来丫鬟仆妇的私语:
“冲喜罢了,真是委屈了芝兰玉树的侯爷。”
“林家那个破落户的女儿,能攀上这门亲,真是祖坟冒青烟。”
……
那些话语像是细密的针,刺挠却不甚疼。
人要学会知足。林知微内心一片平静。
比起被北永宁伯府的败家子用一顶小轿抬去做玩物,能光明正大成为侯府娘子,她怕是是做梦都要笑醒。
她没有那么无私。嫁入侯府,为了父兄,更为自己寻一个安稳富贵的将来。
踏入知著院,完成撒帐礼后,她被引至偏厅暂歇。
“娘子,可算能喘口气了。”陪嫁丫鬟秋穗终于找到机会休息,坐在矮墩上,“这侯府规矩真大,成亲的礼仪真是繁琐。”
林知微:“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嗯,您在哪婢子的家就在哪。”秋穗递上小几上的碟子给她,关心道,“娘子今日水米未进,快用些点心垫垫胃。”
林知微拈起一块送入盖头下,入口冰冷坚硬,她动作微顿。
秋穗见她僵住,忙也拿起一块放入嘴中。
“娘子,这点心是冷的。还带着股哈喇味!这……”秋穗蹙眉低呼。
林知微就着茶水咽下,轻声道:“收起来吧,别让人瞧出动静。”
她这是刚进门便碍了别人的眼。
秋穗强压着不忿照办,他们如今在侯府毫无依仗,她不能因冲动给娘子惹麻烦。
没多久,侯爷乳母李妈妈拎着食盒进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鸡汤并几样小菜。
李妈妈布好菜,温和道:“夫人一路辛苦,老夫人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参鸡汤,给您暖暖身子。”
林知微:“有劳妈妈。”
林知微第一次被伺候着用膳还有些不习惯。她隔着盖头勉强用了些汤水,身子终于熨帖不少。
用罢,李妈妈唤来采月收拾,又将秋穗打发去门外守着。
她蹲在林知微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本精致的小册子。
“夫人,您母亲去得早,有些夫妻间的事情怕是无从知晓,恕老奴逾越,不得不对您稍加提点。”
小册子在林知微眼前一页页翻过,两个小人颠鸾倒凤的画面让她耳根瞬间红透。
“这是……”
李妈妈放缓了语气:“夫人莫慌,侯爷的身子骨您也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养。不过医官私下说了,只要侯爷日后情况好转,床榻之事把控好节奏,勿要过于剧烈便无碍。待到时机成熟……”
她话音微妙一顿,指尖在小册子上轻轻一点。
“夫人定要主动些。唇要软,手要烫,腰肢要像春风里的柳枝,底下藏着韧劲儿。坐下去时要慢要沉,像花苞一点点裹住晨露,再轻轻儿地摇。”
李妈妈嗓音压得愈低:“切记,男子在那要紧关头最是把持不住。您只管贴紧他,在他最意乱情迷时找准方位。届时水到渠成,定能种下侯府嫡脉。”
林知微整个人红成虾子,李妈妈教的这样事无巨细,实在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更何况侯爷这孱弱的身子,到底何时才算时机成熟,这事的轻重若是把握不好,侯爷一口气喘不上来……
林知微头皮发麻,在李妈妈悉心教导下,将册子里的要点一一复述后,方才在李妈妈赞赏的目光中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将册子塞进袖中。
日头西斜,天色将暗未暗,喜婆过来请她去内室。
新房布置的倒是喜庆,红烛高照,锦被鸳枕。
老夫人被仆妇扶着坐在主位,沈三夫人陪在一旁,远房两位女眷站在桌边帮忙摆弄酒具。沈恕靠在床头,背后垫了软枕,脸色依旧苍白。
他手里攥着一根银簪,见她乖顺地坐在身侧,勉强抬了手臂,银簪却没能对准盖头的红结。
林知微会意,略微低头,帮他把银簪凑到结上,轻轻一挑,红盖头落在地上。
沈恕看着她的脸,片刻怔神。新房内也短暂的沉默一瞬。
她生得极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娇媚,眉似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然而最动人心魄的,是那身如玉肌肤,在这大红嫁衣的衬托下,恍若流光。
从前她总垂着眼帘,不施粉黛,光华内敛,只显五分含蓄风姿。如今宛如睡莲初绽,从容间,竟现出十分的摄人光彩。
“时候差不多了,该喝合卺酒了。”沈老夫人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语气带着疼惜却也有叮嘱,“恕儿,你身子弱,本不宜饮酒,但这杯酒是你和知微往后好好过日子的念想,所以你得喝。少喝些,意思到了就好。”
沈恕点点头,福伯上前想扶他坐直些,他却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头慢慢坐正。
林知微看他手肘处肌肉紧绷,下意识伸手想扶他胳膊,刚碰到就想起规矩,又要收回,却被沈恕轻轻握住手腕:“没事,扶着我,省些力气。”
他的掌心微凉,却握得很稳,林知微愣了愣,顺着他的力道帮他坐稳。
沈三夫人笑着端过温好的米酒,倒满两只银杯,用红绳将杯子缠在一起,递到两人面前:“按规矩该交杯,侯爷身子不便,咱们简化些,各自喝了这杯,也算心意到了。”
老夫人点头附和:“对,不用拘着死板规矩,身子要紧。”她看向林知微,眼神温和,“知微,往后你就是恕儿的妻子,侯府的女主人。你们俩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林知微点头,接过一只银杯,看了眼沈恕。
他正努力抬着胳膊去够另一只杯,酒液晃了晃,却没洒出来。
她主动把自己的杯子递到他面前与他的杯沿轻碰。
沈恕抬眼看向她,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抿了口酒——米酒度数低,带着清甜,滑过喉咙也不觉得刺激。
林知微也跟着喝了一口,杏眼弯弯,很是受用。
桌旁的沈三夫人笑着拍手:“好!喝了这杯酒,就是正经夫妻了!”
远房女眷也跟着附和,屋内的气氛渐渐暖起来,没有繁复的规矩束缚,倒像一家人围坐的温馨小聚。
老夫人看着两人般配的样子眼圈微红:“好了,仪式已成,恕儿,你快躺下歇息。”然后拉着林知微的手,悄声嘱咐,“好孩子,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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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总睡不踏实,你要多费心打点。”
“多谢祖母提点,孙媳知道了。”林知微乖顺回应。
烛光下,拔步床上的男人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五官深邃却因过于瘦削显得嶙峋,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黑。
若不是胸口微弱到看不见的起伏,怕是与一座玉雕无异。
众人离去后,沈恕似是体力不支,很快陷入沉睡。
屋里一时陷入安寂。
林知微卸下沉重的凤冠,露出额间细密的薄汗。
为了今日仪式不出差错,白日里除了那块干巴点心和半碗鸡汤,愣是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她此刻饿的发慌。
桌子上摆着半生不熟的饺子和干巴点心,她看了一眼,毫无动手的欲望。
陪嫁的箱笼就在一旁,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她贴身藏着的几样东西:一小罐猪油,一小包细盐,还有一小袋白面。这是她仅有的、从过去生活中带来的底气。
她悄声走到门边:“秋穗,你在吗?”
“夫人我在,您有什么吩咐?”门从房内轻轻推开,发出吱呀声响,秋穗与采月、拈霞候在门前,垂眸应答,并不敢向内张望。
林家清贫,除了秋穗这个陪嫁外,沈老夫人又特意指派身边的彩月和拈霞过来伺候。
“有些饿了。”林知微抿唇一笑,颊边泛起淡淡红晕,转头向采月道,“有劳你带我去小厨房看看,可好?”
采月本想说唤厨娘准备便是,抬眼看到自家侯夫人眸中的期冀,话头一转:“夫人跟我来,我偷偷在孙妈妈的灶里埋了芋艿!”语气里带着点献宝似的雀跃。
拈霞瞥了眼采月,素银耳坠晃了晃:“可是侯爷身边离不开人。”
林知微目光掠过拈霞,顺势点头:“你说的是。侯爷这里离不得人,你心思细,留下值守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采月立刻应着转身,拉了秋穗就走。
拈霞低声应“是”,指尖捻着帕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厨房亮着昏黄的油灯,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靠在门后的柴堆前打盹,听见脚步声抬头,先瞧见采月,热络起身:“采月姑娘来了?要什么尽管说,老奴给你拿!”眼风隐约扫过黑暗中两个生面孔,没挪步让开。
采月忙侧身介绍:“孙妈妈,这是侯夫人!夫人想亲自做些吃食,你快让开。”
孙妈妈这才哎呀一声,揉了揉迷蒙的眼睛,却仍堵着门:“这是新夫人?老奴方才眼拙,竟没瞧清,还请夫人勿怪。只是侯爷的药还在灶上温着,李妈妈特意吩咐,这火不能离人。要是误了侯爷吃药,老奴可担待不起。”
林知微心知这是下马威,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道沉稳的声音。
“药我让人挪到茶房的炉子上,火候有人看着,不劳你费心。”
李妈妈不知何时走来,目光落在孙妈妈堵门的手上:“侯爷早有话,夫人在府里随处可去,不必拘着。你如今堵着门,是觉得自己的规矩,比侯爷的话还大?”
孙妈妈脸色难看,讪讪退到一旁。
林知微向李妈妈投去感激的目光。
李妈妈微微颔首,低声道:“夫人请便,老奴就在外边。”
3. 共食阳春面
小厨房安静整洁,灶台刚经过翻新整修,食材调料一应俱全,想必是为侯爷特意准备的。
林知微心下稍安,刚撸起袖子靠近灶台便被采月制止:“夫人可是要亲自做吃食?生火添柴这样的粗活,奴婢来就可以。”
林知微看着小丫头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点头应允。采月这丫头活泼真诚,很合她的脾气。
秋穗瞧见采月这般谄媚作态,觉得自个儿首席大丫头的地位岌岌可危,忙端来一盆清水:“娘子…夫人,婢子伺候您净手。”
采月对秋穗的小心思丝毫没有察觉,心思全在灶台里的芋艿上。她拿着两截干树枝,小心的将烤的金黄的芋艿从火堆里夹出来。
林知微发现她的小动作并未作声,而是安排秋穗另开炉灶,熬一锅防范积食的红果羹。
而她,要做一碗面。一碗母亲家乡的阳春面。
细腻的白面按照十比三的比例加入冷水,撒入适当的食盐,反复揉捏成光滑的面团,再抻开、折叠、抻开。反复多次后,一块小小的面团便在她纤长的指尖化为根根细长的圆条。
水已沸腾,她将面条有序地放进锅内,不一会儿,根根莹润爽滑的面条便咕嘟咕嘟翻腾起来。
葱花切得细碎,猪油在滚烫的面汤里花开,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将迅速经冷水掸过的面条悉数拢入碗中,油脂混合着小麦的清香,顺着蒸汽弥散在清冷的空气中,带来阵阵暖意。
这会儿没有虾子酱,再添上几滴酱油足已。
只需煮上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做好了。
面条雪白,汤底清亮,金色的油花间着翠绿的葱花,一颗圆润的荷包蛋安安稳稳地卧在中央。
采月悄悄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的芋艿它不香了。
秋穗则是一脸得意,阳春面这样简单的吃食想要做好,最考验功夫。她家娘子不光阳春面做的好,小到馓子、酥酪这等零嘴甜点,大到鲜鱼脍、炙兔肉、蟹酿橙等宴席硬菜,统统不在话下。
而她作为同娘子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正巧全都品尝过。
采月不知秋穗这个乡下丫头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瞧,试探着挑出颗表皮焦褐发脆的烤芋艿,指尖捏着蒂头递了过去。
“你也馋了吧,闻着味儿,咱们吃这个也凑合。”
秋穗顿住,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林知微轻笑:“采月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不过夜里吃这个容易积食,影响入睡,你们记得用些红果羹,暖胃又消食。”
说完,林知微端着面,径直走回新房,关上门,坐在桌边准备开动。
食物的热气氲湿了她的眼眶。整日的委屈与彷徨,在这鲜香劲道的唇齿间霎时得到了安抚。
“吸溜……”
她刚将第一口面条吸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又沙哑的咳嗽声。
林知微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婚床上,那个本该沉睡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明亮的烛光落入他幽暗的眸中,映不出多少光亮,正带着探究的冷意,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他的目光从她惊慌失措的脸,缓慢下移到手中那碗香气四溢的面上,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房间里陷入凝滞,只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林知微吓得差点把碗都摔了,心脏擂鼓般狂跳。
他醒了多久?看了多久?
沈恕的嘴唇干裂,翕动了几下,才勉强发出一丝清晰的声音:“分我一半,就不追究你偷用小厨房的事。”
林知微的大脑空白片刻,低声辩解:“我是侯府主母,何来偷用一说?”
沈恕语气平淡:“我说是,才是。”
轻飘飘五个字,却是在新婚第一夜,给初来乍到的林知微上了一课。
她端着碗站起身,慢慢挪向床边。
“侯爷,需不需要我叫大夫…”这碗寻常的阳春面,适合病人吃吗?
“无妨。”沈恕沉声打断。他虽病骨支离,那通身的威势却依旧慑人。
他试图自己坐起来,但显然力不从心,只是微微抬起头部,便又软软地落了下去。脖颈上的青筋逐渐凸起,额角也很快渗出一层冷汗。
林知微见状,忙将手中的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撑着床板,一手将环抱着他的胸膛,支撑起他的上半身。
沈恕身高八尺有余,躺在床上也只觉得身材欣长,真正触碰才发现他远比一般男子孱弱的多,纤薄的皮肉贴着骨头,似乎一碰即碎。
浑身乏力,沈恕的上半身沉沉的压在林知微的胸前,他的侧脸也惯性的埋在林知微的颈侧,紧贴着她温热细腻的肌肤。
林知微感受到对方明显沉重许多的呼吸粘连在脖颈,痒痒的,忍不住扭动脖子想要甩掉这种湿意。
“别动。”对方扭动而带起的细软碎发,带着更加浓烈的少女馨香不断摩挲在沈恕鼻尖,沈恕忍不住闷哼,冷声命令。
林知微只好硬着脖子,加快手中动作,忙拽过几个软枕,塞进沈恕后腰的位置,让他能借力半靠着坐起。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面红耳赤。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如此接近。
她拿起小勺,舀了一点点面汤,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沈恕垂眸看了一眼,薄唇微张,缓缓咽了下去。
温热的汤汁入口,带着猪油特有的醇香和葱花的清新,瞬间激活了麻木已久的味蕾。他沉默着,又看了眼碗里的面条。
林知微会意,挑了几根面条喂给他。
他慢慢地咀嚼、吞咽。过程很慢,但他确实在吃。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她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沈恕吃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条,又喝了几口汤,便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
林知微看着碗里还剩大半的面条,心下稍安,能吃能喝就说明还有的救。她怕孤单,能不守寡还是不要守寡的好。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正准备退回桌边,听见对方又开口了,眼睛却依然闭着。
“盐,放多了。”
林知微:“……”
没等她回应,又听见他极轻地补充了一句:“味道尚可。”
说完,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像是又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眉宇间的郁气舒展了许多,不像之前总是拧着。
林知微面对床边的方向坐着,就着他苍白却依旧俊美的睡颜,将剩下的面吃的干干净净。
最后那句“味道尚可”,像片羽毛,轻轻的在她心上搔了一下。
收拾好案几,她唤来采月,拎着一桶水去了偏厅的净房。
侯府就是尊贵,连净房都比她的闺房宽敞整洁,还燃着淡淡的檀香。
林知微褪去厚重的礼服,将自己里里外外都清洁擦洗一遍,穿上小衣后,披着夹袄回到内室。
拔步床很大,沈恕睡在靠外的位置,内侧还有很大的空余。
林知微从箱笼里抱起床崭新的锦被,吹灭了房间的烛火,只余下床边龙凤花烛。
她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爬进床内,躺好后就不敢乱动了。
绣着并蒂莲的锦帐垂罗,只留了道窄缝,漏进些许烛光。耳边是沈恕清浅的呼吸声,林知微闭眼假寐,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成婚前,方才李妈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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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何“服侍”夫君,同时也暗示了,侯爷身子弱,眼下不可主动索取,惊扰他休息。
与侯爷接触方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侯爷这风吹便倒的身子骨,真真是不行的。
“你压着我头发了。”沈恕眼皮微抬,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林知微正胡思乱想,听见对方的声音,忙红着脸侧身坐起,哪知身上的动作又带动了缠绕的发丝。
“嘶……”
“对不住,对不住。”林知微这才发现两人的发丝,不知何时在枕畔缠成了细结。
她有些干枯却柔韧的青丝,与他他暗淡脆弱的墨发紧紧纠缠,她伸手想去拆,越着急,发丝缠绕的越紧。
沈恕看着她急的泛红的耳根,倒也没觉得多疼,只觉得这场景有些荒唐可笑。
林知微恼羞成怒,半压在沈恕身上,抬手去取床侧暗阁里的小银剪子,咔嚓减掉自己那簇头发后,才看向沈恕,似是在征求对方意见。
沈恕无奈:“你……剪吧。”
咔嚓,两簇缠绕的头发被先后利落地剪下,她拿出根红色丝线将交织的地方紧紧缠绕成同心结摸样,放入二人枕下。
“结发成夫妻,恩爱两不疑。放在这里,讨个吉利。”她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间忽闪着点点碎光,嘴角的梨涡引人甘愿沉溺。
沈恕没有应声。在战场上见过了生死无常,他早已不信这些吉利话。心湖微微泛起的涟漪,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林知微得不到回应也不尴尬,笑着躺回床上。
林知微:“侯爷,您睡了吗?”
沈恕:“有事?”
林知微:“没,就是刚嫁进来,有些兴奋害怕,侯爷陪我聊会儿天可好?”
沈恕:“你想聊什么?”
林知微想了想:“我只是一个八品小官的女儿,侯爷不会嫌弃我家门第不不显吗?母亲早逝,父亲残疾,我们家日子过得很艰难,连像样的聘礼都凑不出来。我只勉强认字,看的书也不多,远不如其他世家贵女温婉知礼饱读诗书,唯一擅长的就是做些吃食,这些您都知道吗?”
侯府毕竟是高门大户,对才学礼仪怕是要求很高,她要先暴露自己的短处,以免侯爷以后觉得她在外给他丢人。
沈恕:“世家贵女的温婉知礼,我不稀罕。苏妈妈说你能扛事,候选人里,你也最合我眼缘。”
林知微愣了愣:“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也觉得侯爷很好。跟您这样的人过日子,我心里踏实。”
沈恕喉结轻滚了下,语气不自觉软了半分:“踏实就好。夜里凉,别说话了,睡吧。”
许是终于心想事成,林知微很快进入梦乡,只是没过多久,她便被一阵痛苦的咳嗽声惊醒。
她下意识翻身坐起,借着帐外的龙凤烛光,利落下榻,接过盏温水,重新坐回床边:“侯爷,喝点水,压一压?”
沈恕就着她的手咽了几口温水,咳声稍缓,余光掠过她焦急的眉眼和微微敞开的领口。
他的上半身靠在她单薄的肩上,本该是宽肩窄腰英姿勃发,却无多少重量,微凉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颈窝,汲取着一点支撑和温暖。
像一头虚弱的雄狮,在蛰伏中享受着猎物的关怀。
林知微没有动,像曾经照顾病中的父亲一样,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轻拍他的背。
许久,他的呼吸才重新变得绵长。
林知微小心翼翼将他放回枕上,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在睡梦中微蹙的眉头,只觉沈恕恐怕真的时日无多,生子一事更是全无指望。
林知微心底因他维护而生的暖意,很快消散。她还需好好筹谋,靠自己亲手凿出一条康庄富贵路。
4. 肉松鸡汁粥与本分
夜里起身侍奉数次,刚到卯时,林知微就彻底清醒,再无睡意。
作为侯府新妇,今日要去拜见族中长辈,需要早作准备。
沈恕饱受病痛折磨,睡眠很浅,林知微稍有动静,他便醒了。
他僵卧在原处,能清晰感受着身旁的温热,看着妻子熟睡的脸,一股莫明的安宁引他沉溺。
不消片刻,心中烦躁升起,他厌恶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
林知微不知沈恕心中所想。她悄无声息坐起,将中衣拢好,披上搭在床头梨花木矮屏上的夹袄。
赤足踩在温热的木地板上,她先是轻手轻脚地掩好拔步床前大红帷幔,随后行至桌边,就着龙凤烛摇曳的残光,用银剪剔除多余的烛芯。
做完这一切,她才绕过床前的屏风,走到被一道落地镂空雕花罩分隔开的外间,低声唤了丫鬟进来。
秋穗应声而入,她从梳洗架上取下素绸面巾,在温水中浸湿拧干,递给林知微。
采月先是走向屏风后的炭盆,用火箸拨一下银霜炭,见火头仍旺,才转身走向南窗,只掀起三指宽的细缝,给内室通气。
净面漱口后,林知微在梳妆台前坐下。
台面上立着一面清晰的磨光铜镜,铜镜前摆着数个螺钿漆奁与妆匣,里面分门别类地盛放着梳篦、首饰、胭脂、香粉。
秋穗拿起犀角梳为她通发,看着铜镜中人眼下淡淡的青黑,心疼着想要询问,又不敢贸然出声。
晚到的拈霞瞥了秋穗和采月一眼,方上前行礼。
她从妆匣里挑了支累丝钑花金钗,为林知微试戴:“夫人,这是老夫人特意从库房挑选的。您今日拜见侯府长辈,正显重视。”
夫君尚且卧病在床不能起身,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只会引人非议。
“不必。”她声音淡淡,指向采月捧来的石青色素锦褙子,“就这件。”
秋穗会意,立刻取出支白玉簪:“夫人,这个正配您。”
林知微点头。
拈霞举着金钗的手顿了顿,终是默默收回。
秋穗手上不停,熟练地为她绾好发髻,插上玉簪。
镜中人清丽脱俗,立于金玉堆砌之中,竟奇异地和谐。
林知微目光扫过这些珠翠,暗叹富贵迷人眼:随手一件,便是汴京街巷里多少户人家整年的烟火生计。
简单梳洗收拾完毕,林知微让丫鬟重新换了温水,将洗漱架搬进内室。
据她昨日观察,沈恕身边除了乳母李妈妈,就只有青山与松泉两个小厮贴身侍奉,想必是不喜丫鬟与陌生人近身,便轻声屏退秋穗等人。
内室陷入安静,只剩下衣料的摩挲声。
她拧干面巾,坐在床沿。
陌生又熟悉的暖香在拔步床内蔓延。
温热的帕子覆上他的额头,缓缓而下,深邃的眉眼鼻梁,略有凹陷的脸颊,微抿的薄唇,竟是过分的妥帖周到,像是细心擦拭着纤薄的骨瓷,一下,又一下。
沈恕闭着眼,这番悉心伺候比冷眼恶语更加令他难堪。
他感觉自己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倒像是个需要被清理干净的观赏物件。她表现得越是从容,就越让他生出沉重的无力与狼狈。
“夫人讨人欢心和伺候人的活计,”沈恕蓦地睁开眼,语气讽刺,“干的倒是熟练。”
久病之人的喜怒无常,林知微早在照顾父亲的岁月里司空见惯。
面对身心重创的巨大冲击,很难有人能保持绝对冷静。即使如此疼爱她的父亲尚且偶尔压制不住脾气,更何况是刚相处一天的沈恕。
“家父不良于行,我出嫁便常侍奉在侧,”林知微手上动作未停,平静道,“不仅是简单洗漱,熬药守夜、饮食药膳、算账持家,这些也略通一二。”
她将漱盂递到他唇边,待他侧头漱完口,用帕子替他拭了嘴角,才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林知微放柔了语气:“所以,侯爷不必放在心上。于我而言,这是为人妻、为人女的本分。仅此而已。”
沈恕胸腔一堵。
好一句本分,将他的不堪悉数收下,让他的嘲讽落入无畏。
他猛地咳了起来,不知是因怒气还是病气。
林知微轻叹,上前为他顺气:“好啦,是我不对,以后贴身伺候时,先提前征求您的意见,您乐意了,我再动。这样行不行?”
这般宠溺的语气,沈恕只在三婶哄骗侄儿好好用饭的时候见过。往往是说一套,做一套,下次还是一样的作为。
沈恕闭眼,决定不再搭理这个令人心烦之人。
一切收拾妥当后,天际才泛出鱼肚白。
林知微退出内室,带着丫鬟去往小厨房。
林知微:“老夫人与侯爷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可有忌口。”
采月思索着接话:“老夫人嗜甜吃不了酸,不过大夫说老夫人年纪大了,只可适量,不可多食甜食。至于侯爷…侯爷口味本就挑剔,这次受伤以后更是胃口不佳,奴婢也说不上来喜忌。不过侯爷脾气好,碰见不爱吃的顶多就是不动筷子,轻易也不会与下人们置气。”
确实,不用于坊间流传的性情暴戾,沈恕顶多算是冷淡疏离,性格还很有些别扭。
孙妈妈正在准备早食,另有个小丫头在给他打下手,见她们进来,忙上前屈膝行礼:“夫人,您来了。有什么需要吩咐老奴的吗?”
这是经过昨天学乖了。
采月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孙妈妈是侯府的家生子,心不坏。他的丈夫章军原是退伍的受伤老兵,如今在马房当差。”
林知微点头:“你这灶台上吊的是鸡汤吗?”
孙妈妈:“大夫说鸡汤滋补,福伯吩咐每日都让厨房备着。”
鸡汤滋补是不假,可看着上面一层厚重的油脂,加上寡淡的调味,病人本就胃口不佳,喝了这一碗汤下去,怕是腻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清水洗手之后,指挥着秋穗撇尽鸡汤上的大部分浮油,只取清汤。用这清汤来熬煮软糯的米粥。
老人常说鸡汤滋补,可在她看来,鸡肉才是真正的精华。
她让孙妈妈捞起鸡胸部分的肉块,沥干晾凉,顺着鸡肉的纹理,撕成一簇簇的细条。
锅内浅浅刷上一层油,倒入鸡丝,保持中小火,待将鸡丝的水分炒干,变得松散之时,转为小火,加上一勺白糖、一勺生抽并少许盐。
翻炒均匀,使调料与鸡肉丝完全融合。维持炒制约半柱香的时间,直至鸡丝变成一朵朵金黄蓬松的小团,趁着锅内热气未散,撒上一勺熟芝麻。
一份精致开胃的鸡肉松便大功告成。
不同于炖煮的单调口感,也不同于制成肉干后的色香俱无,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鲜香,一份开胃肉食的最佳配比。
林知微拈起一小团鸡肉松放进嘴里。
鸡肉松咸香的甜韧,融合着芝麻的酥脆,这丰富的口感在口中迸发,脸上不自觉就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有肉吃的感觉真好!
诱人的香气刺激着津液分泌。几个丫鬟候在一旁,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孙妈妈更是两眼冒光,就差把想吃两个字在脸上了。
林知微笑:“你们也尝尝吧,下次我们做猪肉松,比鸡肉松更香。”
孙妈妈拉起还在看火的呆丫头,几人分别拿着筷子夹起一簇放入嘴里,细细嚼着,起初只觉得咸香,随后鸡肉的韧劲儿跟芝麻的酥脆接踵而至,竟是越嚼越香,回味悠长。
夫人真的太厉害了!丫头们只有品尝美食的欣喜。
只有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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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看向林知微的眼神带上丝敬佩,原以为是个花架子,没想到不光有些真本事,还心胸开阔。
这样新奇的食谱对于掌勺而言都是保密的,侯夫人居然直接一步步教她们制作,丝毫不怕被偷学了去。
其实林知微只是懒而已。况且这样的食谱方子她尽有尽有,有从宋记学来的,有自己摸索的,更多的是母亲自小的耳濡目染。
砂锅里的鸡肉粥已经煮的粒粒开花,融合了鸡汤的鲜香,上面只漂浮着点点油脂,看起来便清爽诱人。
林知微将粥里撒上薄薄一层鸡肉松,装入食盒。剩下的用油纸包好,分给几人当零嘴。
老夫人爱吃糕点,林知微想了想,便又指导孙妈妈,蒸了两笼广寒糕放入食盒。
卧房内,沈恕闭眼假寐,听着松泉禀报日常事务。
许是昨夜用了夜宵,今晨饿的格外早。想到每日早食不重样的固定搭配,寡淡的白粥与那油腻到反胃的鸡汤,沈恕一时兴致缺缺。
沈恕:“夫人在干什么?”
拂尘从暗处飘出来:“您走后,夫人便着带着丫鬟去小厨房了,需要帮您传她回来吗?”
青山:“……”
沈恕:“……”
说曹操曹操到。
林知微门外打了个重重的喷嚏,敲门道:“侯爷,我把早食给您带来了,我们一块用些。”
桌案上的膳食与以往不同:一份普通的白粥之上铺了层金黄的配菜,一枚水煎蛋,两块广寒糕,并上一叠小酱菜。
简单又家常。
“侯爷,这是肉松鸡汁粥,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说完她丝毫没有客气,率先夹起一块酱菜,咬的嘎吱作响,又从瓷碗的正中央舀起一勺鸡汁粥,确保肉松均匀地铺在开花米粒上,送入嘴中。
她眯了眯眼,露出满足的神色。
青山见夫人自顾自吃了起来,丝毫没有要服侍侯爷的样子,上前一步,直接为侯爷布菜。
林知微假装未见,继续夹起水煎蛋。
青山先将侯爷扶起来靠坐在床头,接着舀了一勺粥喂给他。
粥的温度正好,后味回甘。鸡肉松完全是点睛之笔,层次丰富,风味特别。
沈恕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青山心中雀跃,侯爷今天好似胃口不错。
他又学着林知微的样子,夹了一块酱菜。不同于寻常酱菜的齁咸,入口是清爽的酸味与脆嫩的口感,让人觉得食指大动。
沈恕的吃相很好也很慢,一大碗粥吃了大半,鸡蛋跟广寒糕只吃了小半个,并三块酱菜。
鬓角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他摇摇头,表示吃好了。
青山的表情从怀疑到惊愕,最终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他放下手中的餐具,看着林知微的眼神充满欣喜。
松泉不语,暗中打量这位初来乍到的侯夫人。
他觉得侯爷脸上多日来的的死气不见了,就像枯木的根茎挣扎着冒出绿芽。只是那生机一闪而逝,快的让人抓不住。
用完早食,林知微心情好了不少。
她并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不好跟一个病人计较,经过美食抚慰,这会儿又恢复了昂扬斗志。
她俯身靠近,轻轻为沈恕拭去额角的薄汗,又服侍他漱口躺下,柔声道:“今日要去拜见祖母和族中长辈,侯爷有需要交代的吗?”
沈恕无法靠自己转过身去,只好闭眼不理她。
林知微自讨没趣,转头就走。
刚跨过屏风,身后便传来浅浅的回应:“有我在,侯府没人能欺负你。”
既然娶了她,就要尽到夫君的本分。
林知微脚步一顿,他这话没有掺杂任何情愫,倒像是为了维护威严、稳住嫡系地位的承诺。
5. 广寒糕与撑腰
林知微带着丫鬟出了知著院,前往老夫人的荣安堂。行至半路,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眼下正直寒冬,道旁腊梅已悄然绽放,空气中暗香浮动。再往里,是一片清幽的梅林,多数枝丫仍被冰凌包裹,只挂着些零星花苞,在寒风中显得尤为寂寥。
林知微驻足张望,那欲绽未绽的模样,倒与她此刻的境遇有几分相似。
不远处,一行人正在靠近。
拈霞忙低下头,采月适时提醒:“是二夫人。”
二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身着宝蓝色葫芦纹袄裙,头上插着支赤金镂空梅花簪,一双丹凤吊梢眼斜斜看来,不用开口便让人不敢怠慢。
“二婶安好。”林知微行礼道。
“侄媳妇儿这是往荣安堂去?这时间倒是赶得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仍有些嫌弃道,“基本的礼数倒是周全,就是不知当真摆上台面,压不压得住。”
这话说的夹枪带棒,林知微并只垂眸应道:“二婶教诲的是,侄媳记下了。”
她曾有过听闻,沈家二爷仕途不显,仅在礼部担任六品闲职,总觉得被身为侯爷的侄儿沈恕压过一头,与这个大侄子不对付。加之沈恕冲喜一事在汴京闹得沸沸扬扬,在二夫人看来怕是脸上无光。
这再往深了说,虽说沈恕是嫡系,但毕竟资历浅,侯爵之家未曾没有过由庶支继承爵位的先例。二夫人或许会觉得是老夫人偏心,才叫这侯府爵位落在沈恕头上。
身处这天然对立的立场,二夫人难免对她这个侄媳横挑鼻子竖挑眼。
见她这般温顺,二夫人心头无名火起,嗤笑道:“听闻你昨日往小厨房去了?你年轻不知事,我怕你白费了心思。恕儿如今的饮食,皆由翰林医官与老夫人的小厨房共同斟酌,旁人胡乱插手,反而不美。”
她稍勺倾身,声音压低了些:“侄媳妇,安分守己便是你的福气。这后院的风,可不是那么好搅动的。”
说罢,也不等林知微回应,她扶着丫鬟,径自越过她向前走去。
秋穗气的脸颊微红,待那人走远,才悄悄啐了一口。
林知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走。”
丫鬟们噤声跟上。
一行人到了老夫人院中的荣安堂时,正屋内已坐满了人。
沈老夫人端坐主位,右侧是几位年长的族老,左侧坐着二夫人、三夫人及他们的子女。
林知微垂眸入内,先向沈老夫人行了大礼,随后在老夫人的指引下,依次向沈氏族老和两位婶婶见礼。
她姿态端庄,举止有度,俱都叫人挑不出错处。
礼毕,老夫人笑着赐下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二夫人送她一支赤金红宝石步摇,三夫人则赠了一对碧玉明月珰。
剩余族老长辈或轻或重也都送上了各自的见面礼。
林知微不得不暗自感叹这侯府勋贵的豪横和礼数周全。
接下来便是与族中子弟认识。
二夫人身边是个穿同色系宝蓝袄子的男童,方才在梅林相见时还被乳母背着睡觉,这会儿正嘟着嘴拨弄小几上的点心。
三夫人身旁挨着个扎双丫髻的女童,另一侧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腰背挺直,正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她。
老夫人笑着介绍:“知微,这是你二婶的儿子明轩,三婶的子女,明远明玥,今日特意让他们也来认认你这个新嫂嫂。”
三夫人似乎对她印象还不错,拉过一双儿女:“远儿,玥儿,快给你们嫂嫂问好。”
沈明远率先上前,拱手道:“嫂嫂好。”
林知微微笑点头。
沈明玥从兄长身后探出脑袋,把手里的芝麻糖递给林知微,小声说:“我听说嫂嫂会做甜糕,能给我做吗?”
林知微蹲下身,接过芝麻糖,从食盒里拿出准备好的广寒糕,递给她:“当然能,这个糕软乎乎的,玥儿先尝尝,要是喜欢,以后想吃了,只管来找嫂嫂。”
明玥咬了一口,细密绵软,桂花清新,唇齿间竟是越嚼越香甜。
她眼睛亮晶晶,跑到老夫人身边撒娇:“祖母!嫂嫂做的糕比厨房的好吃,我要天天吃!”
老夫人笑着点头:“你看,玥儿多喜欢你,往后这侯府的孩子,你要多费心。”
明轩见众人目光都被明玥吸引,心中不忿。
他故意把手里广寒糕扔到地上,叫嚷道:“这糕没放糖霜,一点都不好吃!我要吃蜜饯!”
二夫人见此,不仅不劝,还故意看向林知微,讽刺道:“小门小户做的吃食就是上不得台面。听说你爹是个残兵?咱们侯府规矩多,你怕是得好好学学,以免失了侯府的体面。”
林知微指甲陷进肉里,沉声道:“回二婶的话,家父曾是戍边龙卫军治下的指挥使,他的伤痛是保家卫国的功勋。侄媳深知侯府门第高、规矩严,因此,才不敢忘却父辈忠烈之风。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辱林家忠勇,亦不负侯府门楣。”
“侯爷到——!”福伯声音带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
满堂霎时安静。
昨日喜宴只是短暂地在室内移动已是勉强,今日从知著院到荣安堂可是需要冒着寒风,经过大半个侯府,这期间的凶险不言而喻。
只见沈恕被两名小厮用软榻抬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急促,整个人深陷在厚厚的锦褥中,破碎又强大。
他手指微颤,以一方素怕掩住唇闷声咳嗽,整个身子痛苦蜷缩。
咳嗽渐歇,他放下帕子,帕子中央一抹刺目的猩红,让所有人心头一跳。
他抬起眼,那双因高热而猩红幽深的眸子,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二夫人脸上。
“二婶,慎言。”
“侯府的规矩自有我这个夫君教他,不劳您费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他脖颈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
林知微再顾不得许多,上前扶住他轻颤的肩膀,指尖传来的冰凉让她心惊。
可与此同时,她分明感觉到,他蜷缩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极快地、安抚性地敲了两下。
一个荒谬的念头升起又迅速消散。
二夫人被那刺目的猩红和沈恕幽深的目光吓得耳边嗡鸣,嘴边的刻薄话强行咽了下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将明轩搂在怀里。
她猛地想起汴京城里的传闻:沈恕当初在岐门关,箭都穿透了肩胛骨,他硬是折了箭,手提长刀把辽国的那支精锐屠杀殆尽,那刀都砍的卷刃了。最后连他自己也栽进死人堆里,还是拂尘把他从尸山底下拖出来的。
沈老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恕儿!你怎么这么不把自个儿身子当回事!有祖母在,谁还能欺负了你媳妇去。”
她从位置上起身,拄着拐杖上前,拉着二人的冰凉的手,焦急道:“族里人你都见过了,知微你快带着恕儿回去。老婆子我喜静,以后逢节日,或者初一十五过来请安便罢,其他时候你就安心呆在知著院,好好照顾恕儿。”
接着,她又唤了福伯吩咐道:“这大冷的天,要是病情加重……福安,你去请府医先去瞧,然后拿着我的帖子去李医官府上,务必请他下职以后过来复诊。”
老人家絮絮叨叨起来总是没完,沈恕目光柔和下来,隐忍压制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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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痒意,哑着嗓子:“祖母放心,孙儿无事。”
林知微一脸的不赞同,屈膝行礼:“祖母,诸位长辈,孙媳这就陪着侯爷回知著院。”
老夫人连连摆手,满眼心疼:“快去,快去!一切以恕儿的身体为重!”
一场认亲,就此草草收场。
青山和松泉抬着软榻,转身折返。林知微紧随其后,一行人迅速离开。
区别于来时的抄手游廊,青山选择穿过花园梅林的小径直返回。前日积雪未消,地上的泥土有些松软湿滑,一行人不由放慢了脚步。
真正踏入梅林,才深觉这深冬寒风的刺骨和萧瑟。
软榻上,沈恕紧闭双眼,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痛苦,似乎已经陷入短暂昏迷。
众人正沉着心思赶路,一阵细微又欢快的哼唱声从前方梅林传来,夹杂着草木泥土翻动的窸窣。
林知微循声望去,只间不远处梅林间,一个身穿樱花色绫袄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一把金灿灿的腊梅花,正用枝丫和泥土专注地堆着什么。
裙摆上、袖口上还有脸上都沾上了污泥,她却浑然不觉,自顾自玩的正开心。
那笑容天真纯粹,在这深庭宅院中显得格格不入。
林知微心中一动,下意识想要靠近。
待看到昏迷的沈恕时,对青山轻声道:“侯爷病重危急,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软榻上的沈恕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梅枝,落在妹妹沈沁身上,又死死盯着正缓缓靠近的林知微。
他厚毯下的手微微蜷紧,指节泛白,既怕妹妹被唐突,更怕从林知微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或怜悯。
青山刚准备抬步,被沈恕余光一扫,又收了回来。
林知微在几步外便停下了,怕惊扰了她,柔声开口:“你在做什么呀?”
沈沁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沈恕几分相似的精致小脸,眼神却稚嫩如幼童。她看见林知微,也不怕生,举起手里捏的奇形怪状的腊梅,笑嘻嘻地说:“我在给小泥人戴花花!”
林知微心头一软:“你堆的泥娃娃真好看,可是旁边这个小人儿怎么没有戴花冠呢?”
沈沁抬起头,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漂亮姐姐,非但不怕,反而献宝似的把泥娃娃往前一递,笑得眉眼弯弯:“哥哥是男子汉不用带,姐姐才带花花。”
林知微自然地接过那团带着花香的泥巴,没有丝毫嫌弃,笑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不过你看,手这么冷,我们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玩好不好?”
沈沁用力点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就要来拉林知微的衣袖:“好!沁儿要去花房!花房暖暖的,有更大的五颜六色的花花!”
沈恕看到林知微接过泥巴的温柔笑容,缓缓松开了蜷缩的手指,一种混合着震惊、庆幸、算计之后的了然,最终归于沉默。
“大娘子!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几个仆妇惊地跑来。
沈沁立刻躲到林知微身后,小声嘟囔:“冷。沁儿要跟仙女姐姐去花房!”
林知微起身,护住沈沁:“妈妈别急,我正哄着她呢。大娘子喜欢花,就带她去花房玩会儿?也免得你们在这染了风寒。”
仆妇见新夫人和气又会心疼人,连忙应下,半哄半劝地领着一步三回头的沈沁离开了。
林知微回到软榻便,将手中那两团小小的泥巴与腊梅用手帕包好,杏眼弯成月牙:“侯爷,令妹很可爱。她送给咱们的新婚礼物也一样可爱。”
沈恕深深地看向她,近乎叹息地低语:“……有劳。”
这二字,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真切。
6. 高热擦身与忍冬水
沈恕被挪到床上时,已是浑身滚烫,呼吸急促,陷入半昏迷状态。
林知微探过他额头的温度,心中一惊。
她立刻吩咐:“秋穗,去打盆温水来,温度比体温稍低,摸着不凉即可,要快!拈霞,去箱笼里取几条软和的棉帕来。采月,你去领些忍冬与甘草,拿去小厨房煮水。”
眼下大夫未来,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将沈恕的体温降下来,从而将高热对他本已虚弱到极致的身体伤害降到最低。
林知微从来都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她拧干帕子,想到早上沈恕的不悦,递给青山:“你先从侯爷的额头开始擦拭,脖颈、耳后也不要放过。然后把侯爷的衣服解开,身子也要擦。”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活儿给青山做正正好。
青山立在一侧,并没有伸手接过,踟蹰道:“夫人…这…不用给侯爷捂住上厚被子发汗吗?老人家都说,风寒发热,汗发出来就好了。”
林知微柔声解释:“那是寻常风寒初起时候的法子。侯爷现在高热已经发起来了,却面上无汗,说明这体内温度过高,如同炽热的炭火一般,若强行捂汗,无异于火上浇油。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他这身子烫人的温度降下来。”
她的话条理清晰,不容置疑。青山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将剩余的疑问咽了回去,又想到侯爷性子,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阻。
“夫人,要不还是等府中的许大夫瞧过了再说,府里人的头疼脑热还有侯爷的日常护理都是他在看顾。”
不是他不相信夫人,而是侯爷金尊玉贵,实在马虎不得。况且侯爷原就是个冷淡的性子,不喜下人近身服侍,若是没有经过允许,便私自给他宽衣解带,还要擦拭身体……想到后果,青山不免战战兢兢。
林知微见青山这瞻前顾后的样子,用手背贴上沈恕滚烫的额头,把心一横,收回帕子亲自为沈恕擦拭。
先从他的额头开始,然后顺着耳后往下擦,直到脖颈。水痕沿着他的鬓角滑下,隐入散开的衣领。
指尖勾住中衣系带,一层层解开。外袍、夹袄、里衣,像剥开沉睡冬眠的蚕茧。
苍白肌肤骤然袒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身形因久病而清减得厉害,肩背却仍撑着旧日的宽阔骨架,此刻更显出一种嶙峋的脆弱。
那道刚愈合不久的箭伤横亘在肩胛左侧,在几处旧疤之中尤为显眼,刚长出的嫩红新肉下,依稀可见当初的狰狞。
帕子擦过锁骨腋窝,往下是清晰的肋骨轮廓。再往下,腹部那道紧绷的线条仍在,薄薄的肌肉覆在骨架上,随他微弱的呼吸起伏。
她的指节偶尔擦过他腰侧,那里的皮冰凉,却能摸到底下未消的力量。
林知微一遍遍地换水,一遍遍地擦拭,片刻不停,直到手下的体温终于不再是那样骇人的滚烫。
浑身高热的人,似乎正置身于温凉山泉的浸润之中,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稳。
青山顿了顿,终归是没有阻止。
福伯急匆匆带了许大夫前来时已是巳时三刻。
许大夫年过半百,胡须灰白。他进屋见沈恕衣襟散开,额发湿润,微微蹙眉。他上前仔细诊脉,指尖在沈恕腕部间停留许久,神色专注。
林知微与福伯等人退到屏风外等候。
福伯额头浮起一层薄薄的汗,低声对林知微道:“耽搁许久,夫人莫怪。”
林知微:“看您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在府外寻到的?”
福伯见她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解释道:“今天真赶巧了,相国寺逢大集,许大夫天不亮就出门了,说要去淘些外地客商带来的稀罕药材,去晚了就被抢光了。寺里摊位挤得满当当,连资圣门那条巷都堵着人,老奴好不容易挤进去,照着他常去的药摊找了大半圈才寻着人,这才来的迟了。”
“辛苦了。”林知微突然想起来什么,接着疑惑道:“今日怎一直未见李妈妈?她也出门了吗?”
青山恭敬回答:“回夫人,侯爷前几日吩咐李妈妈去打理京郊的温泉庄子,说是等身子好些了,要陪老夫人去小住。李妈妈今早天没亮就出发了,预计要后日才能回来。”
这时,许大夫从内室踱步而出,看向青山的眼神带着赞许,他轻抚胡须道:“侯爷此乃急热,邪在气分,幸而未曾盲目发汗,否则势必会病情加重。此刻脉象虽急,但是已有舒缓之兆。青山这傻小子终于机灵了一回,给侯爷以温水擦身,处置的极好。”
这功劳要真是他的该多好。可惜他不光没有出力,还对夫人叽叽歪歪说了一堆废话。
青山脸色涨红,忙摆手解释:“这主意是夫人出的。”
许大夫抚须的手一顿。
“这擦身也是夫人做的。”
许大夫抬手就给了青山一个暴栗:“你个夯货,合着你啥也没干,就杵在这儿,看着夫人儿忙前忙后几个时辰?”
青山:“……”
他很想反驳,但是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福伯在一旁低声解释:“许大夫原是老侯爷麾下的军医,从战场上捡到了青山,后来便带进侯府抚养。青山算他的半子。”
林知微了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许大夫并不敢太放肆,教训完青山后,又恢复了一副高深稳重的样子,对着林知微道:“侯爷日常所服之药,药性复杂又是出自医官院,旨在固本培元。此刻骤然加入退热猛药,恐药性相冲,反而不美。”
他沉吟片刻,接着道:“依老夫看,暂且不必另开药方,可继续以夫人之法为主,再辅以温和的汤水食疗。据闻李医官傍晚便到,他最熟悉侯爷当前药方,届时让他加两味清热的,比我贸然开方稳妥。”
青山想到夫人之前的安排,试探问道:“忍冬甘草水是否正好应症?”
许大夫抚须思索片刻,了然地看向林知微,赞许道:“忍冬甘草搭配,清热又不伤气,正和时宜,可徐徐喂给侯爷,助他生津退热。敢问夫人可擅岐黄之术?”
林知微暗暗松了一口气,摇头道:“只是娘家有久病之人,照顾得久了,也就略懂些药草和民间偏方罢了,擅长可是无从说起。”
许大夫笑的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正想接话,却被突然进入的采月截断。
原本应该侯在外间的采月,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花罩门,拈霞在后面拉着她,愣是被她一把甩开。
“夫人,库房的刘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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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甘草虽是寻常之物,但侯爷用药皆有定例,没有许大夫或老夫人的对牌,她不敢给咱们!”
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林知微这么久没见着采月,就知道肯定事情没办成。她上前扶起行礼的采月,想着得先安慰安慰这丫头。
福伯与许大夫迅速对视一眼,俱都拉下了老脸。
“糊涂东西!真是越发不会当差了!”福伯首当其冲,对林知微拱手,“夫人稍候,老奴亲自去取。”
许大夫也不堪落后,立即轻拂长袖,行礼告退:“刘婆子说要我对牌,我便亲自为夫人取来。老东西等等我!”
采月眼睛还红着,有些不明所以。
林知微拉着她微凉的手,让秋穗取来一个汤婆子:“你先拿这个暖暖手,等下让小厨房熬锅浓浓的姜汤,咱们几个都得喝了祛祛寒。这寒冬腊月的,可别得了风寒倒下,侯爷正需要咱们呢。”
采月不想要汤婆子,她觉得夫人的手比汤婆子更暖。细腻不柔软,指间的薄茧又透着股韧劲儿。
林知微带着采月和秋穗到小厨房的时候,福伯已经将药材取回,放在了灶台上。
小厨房里暖意融融,与屋外的寒冷判若两季。
孙妈妈见他们进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夫人,忍冬和甘草都备好了,您吩咐怎么做就成。”
“有劳妈妈。”林知微挽起袖子,亲自查看药材。她拈起几根忍冬看了看成色,点头道:“品相很好。孙妈妈,你用这个陶罐,按一捧忍冬,五六片甘草的比例,加上三碗水,小火慢慢煎成一碗,滤出汁水备用。”
“哎,老奴省得了!”孙妈妈利落地应下,手脚麻利地开始生火、洗罐。
林知微又转头对秋穗道:“采月今儿在风口受了凉,你去切些老姜,熬锅浓浓的姜汤,大家都喝一碗驱驱寒。”
“是,夫人。”
秋穗在正室守门的时候,便已得知采月被库房管事为难,在冷风里堵了对方整整一个时辰的事情,当即对她刮目相看。
瞧瞧,这才是身为大丫鬟该有的操守!
她麻利地洗干净一大块老姜后,用刀背熟练地拍散,再切成厚片备用。
采月看见他们各忙各的,局促的站在原地。
林知微伸手推了推她,笑道:“别愣着了,快去给秋穗帮把手。”
秋穗这会儿正寻摸个大砂锅放在灶上,闻言转头道:“今儿个帮厨的丫头不在,没人看火,采月你会吗?”
“会的!”采月响亮地应道,也不嫌弃柴堆脏污,捋起袖子就坐在了灶台后,干劲十足地往里猛添柴火。
林知微在一旁看着,叮嘱道:“姜汤要驱寒,就得用猛火滚出来的浓汤。大火烧熬上两刻钟,熬得汤色金黄才好。”
不消片刻,苦涩清幽的药香与辛辣的姜味,便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几个人围着灶台各自忙碌着,不时低声交流几句,伴随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气愤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林知微看着这一幕,原本因沈恕病情而紧绷的心,也在这充满生机的烟火气里,渐渐沉静下来。
内室,昏迷的沈恕缓缓睁开眼。
“夫人呢?”
7. 糖醋水晶脍与金汤玉片(上)
林知微端着忍冬水进入内室,发现沈恕的衣物又被穿了回去,她挑眉看向青山,只见青山迅速往拔步床内瞟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她心下了然,坐在窗前的绣墩上,柔声道:“侯爷,我侍候您用些忍冬甘草水。许大夫建议先用食疗生津退热,待李医官来了再辨症调整药方。”
沈恕垂眼看她,目光晦暗不明。
林知微丝毫不怵,手指捏着斜插进碗里的芦苇管,送到沈恕嘴边。
芦苇杆价格低廉又柔韧易折,御街上的店家往往会搭配着饮子附赠一根。比侯府摆在角落落灰的银管更加灵活,能很好地避免日常啜饮时的狼狈。
沈恕嘴角突然被戳上个异物,方才积攒的怒气顷刻消散不少。
他对上眼前美人一双灵动的杏眼,那黝黑的瞳孔里映照出他苍白消瘦,披头散发的模样,与半年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余下的怒气登时没了着落,尽数化为自厌自弃。
想他沈恕年少高位,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像个婴孩般,由着妇人用一根芦苇杆引颈就饮。
林知微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眼中闪过狡黠:“侯爷您就试试嘛,我们可是废了老大劲儿才弄来这些忍冬。我还悄悄往里加了一小块红糖,喝起来甜丝丝的,定不会苦着您。”
沈恕听着她的絮叨,终是闭上眼,张口含住那截芦苇管,轻轻一吸。
伴随着喉结滚动,一股清苦微甘的暖流直入肺腑,丝丝缕缕地浇筑着残破的躯体,连带着额角的胀痛也缓解不少。
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林知微端着碗,见他眉峰隐约舒展几分,嘴角笑意不自觉加深。
一碗水将尽,沈恕才松了口,傲娇的侧过头去,不愿理她。
林知微用帕子为他拭去唇角的水渍:“侯爷若喜欢,我以后多研究些新花样,时时给您备着。”
沈恕眼皮微动,终是缓缓掀开。
他看着她,目光浮上审视与探究。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了许多,“到底想做什么?”
林知微将帕子拢回袖中,迎上他的目光,眉眼乖顺。
“我想做的,从始至终都一样。”
“是什么?”
“活着。”她红唇轻启,柔声道,“让侯爷活着,也让自个儿,能好好活下去。”
沈恕目光未动。
他本以为会听到谄媚表白或精心托词,却未想到是如此务实的坦白——在这座风雨飘摇侯府宅院里,主母的生死荣光,本就系于他一人之身。
所以她对他的关注和体贴,只是为了好好活着。
好一个好好活着!
帐内陷入死寂,唯有轻浅的呼吸声。
半晌,沈恕像是耗尽力气,深深地向引枕陷去,阖上双眼。
“下去吧。”他需要时间,来咀嚼她的真意。
林知微从善如流:“是。医官傍晚方至,侯爷若有不适,随时唤我。”
她抬步离开,姿态恭敬。只是在转身之际,那双杏眼里乖顺不再,只余沉静的冷意。
侯府立足的第一步,成了。
脚步声渐远,沈恕掀开眼睫,方才疲惫顷刻褪尽,内里已是冷光汇聚。
“去查。”他对着满室寂静缓缓开口,“我要知道,林氏在边关那十几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内室光线微不可察地一晃。
拂尘现身拔步床前,垂首抱拳领命,旋即消失在阴影之中。
……
临近未时,忙碌一上午的林知微终于在偏厅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午食。
滋补香浓的羊肉炖团鱼,口感香韧的炉焙鸡,弹滑开胃的糖醋水晶脍,软绵入味的煨萝卜,搭配菌菇素汤、稻米饭和雕花蜜饼,不可谓不丰盛。
林知微饥肠辘辘,吃得两眼放光。她把每一道菜都尝了尝,可她再能吃也只吃了四分之一不到的菜,雕花蜜饼一块下肚,再配上半碗素汤,那喷香的稻米饭便一粒也塞不下了。
林知微问拈霞:“平时侯府主子们吃不完的菜,会怎么处置?”
拈霞心里暗讽,面上却恭敬道:“老夫人和侯爷会赏给身边的下人吃。”
这定例已是老夫人不喜浪费才削减过的。
夫人这般,真是小家子气,吃相也甚是粗鄙。哪像侯爷,素来清贵雅正,每道菜不过三筷,大部分菜都会原封不动地端下去赏人。
林知微看向采月,见采月点头证明确实如此,便道:“那便撤下去你们吃吧。”
秋穗:“奴婢不饿,就在这伺候夫人。”
林知微摆手:“先去吃饭,吃好了再过来,我先休息一会。”
几人麻利地收拾好桌面退下。
林知微则绕过厅中摆着江南新贡青瓷瓶的博古架,侧身躺在靠窗的卧榻之上,刚准备打个盹,厅外便响起松泉的敲门声。
“进。”
松泉抱拳行礼,停在博古架前,沉声道:“夫人,侯爷今日午食未动分毫,请恕小的僭越,特来请求夫人想想办法。”
林知微摆摆手,让他起来:“知道了,我这便去小厨房瞧瞧,晚点亲自去给侯爷送膳。”
松泉目露感激,垂首退下。
林知微进入小厨房时,正巧碰上对着满桌美食长吁短叹的孙妈妈以及耷拉着眉梢的拈霞。
采月、秋穗和帮厨丫头则缩在另一边,吃得正欢。
孙妈妈像只斗败的公鸡,在听说夫人吃得香喷喷的时候有多自得,这会儿看着侯爷原封不动送回来的午食,就有多挫败。
分明是卯足了劲儿做的吃食,反而被侯爷斥道“气温浊重,闻之欲呕。”
她的厨艺竟当真差到如此地步了吗?
林知微心下微动,拿起一块雕花蜜饼,温声道:“孙妈妈的手艺,便是比起樊楼也不遑多让。只是妈妈想没想过,侯爷如今卧病不起,他的身体能否承受这般浓油赤酱的美食。”
“好比这蜜饼,我们吃着香酥甜脆,可侯爷正逢高热,喉头肿痛,如何咽的下去?他当下需要的,不是不是‘好吃’,是‘能吃’和‘愿吃’。”
“这病中饮食,需要清、淡、软、暖。咱们得顺着侯爷的身子来。”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孙妈妈怔楞片刻,随即深感惭愧。
她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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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巾擦了擦手,对着林深深一福:“夫人您这话说的太透亮了!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早上听丫头说侯爷多吃了您两口清粥,心里就堵着股劲儿,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让个外行压过风头,竟把医官和老夫人的嘱托全忘了!若不是您点醒,老奴恐怕还在钻牛角尖,真是对不住侯爷,也对不住您的宽和。”
“孙妈妈快请起,眼下赶紧弄些侯爷能入口的才是正经。”
孙妈妈起身时,眼中已满是信服。
“哎!夫人您怎么说,老奴就怎么做!”
她利落地搬出个竹篓,里面有只小鹌鹑,还有冬瓜等新鲜蔬菜。
一旁的秋穗拉了把刚啃完半块蜜饼的采月,擦了嘴凑过来:“夫人,要不奴婢帮您处理鹌鹑?干这个我拿手!”
采月转头见秋穗正掐着鹌鹑的脖子,一蹦三尺高,小碎步跑到灶台边:“奴婢先给您烧热水,待会儿肯定用得到。”
帮厨丫头也放下筷子,默默起火添柴。
唯有拈霞,悄没声儿地退到角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林知微没留意她的异样,指着鹌鹑:“鹌鹑炖汤比鸡汤更滋补也更鲜醇。只需简单处理,放入陶罐慢炖,接着滤去所有油脂,只取清澈见底的金色汤底。”
孙妈妈听得连连点头。
“孙妈妈揉面的时候不妨掺入少量的山药泥,这样抻出的面片不仅更加洁白软滑,还能增添健脾的功效。这便是玉片。待金汤煨好后,放入玉片煮上半盏茶的功夫,最后记得打上蛋花,并添上两三丝嫩黄的鸡油菌、几粒枸杞。若有豆苗也添上几叶点缀。这样做出来鲜香爽滑又养眼,侯爷咽着不费劲。”
“有的!都有的!”
孙妈妈脑中已有这金汤玉片的成品画面,心中最后一丝不忿也尽数消散,夫人真是个妙人儿,做菜跟作画似得,滋补的同时又好看的紧。
林知微讲完,又指着糖醋水晶脍:“这道菜需要过水重新调味。冰糖要减一半,醋多两勺,酸能开胃,也能压住腥气。侯爷现在怕是闻不得太浓的甜腻。”
帮厨丫头点头应下。
阴影中的拈霞心中掠过丝不屑,她偏觉得甜口好,侯爷以前也偏好微甜的菜色。夫人这般,不过就故意显能耐罢了。
看了眼筐子里的大冬瓜,林知微思索道:“煨萝卜容易胀气,不如蒸冬瓜清润。冬瓜去皮去籽切小块,蒸到用筷子能戳透就成。蒸的时候淋勺鸡汤,撒点盐。不用别的调料。”
采月已经端着沸水过来,秋穗跟着切冬瓜、摆蒸笼,两人忙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拈霞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孙妈妈喊她打下手,她才慢半拍地应声。
小厨房里很快飘起清浅的香气。
林知微站在案边,偶尔指点两句,又取出些杏仁清洗浸泡,熬上一锅软烂润肺的杏仁粥,正适合喉间不适的人。
最后,金汤玉片、糖醋水晶脍、蒸冬瓜,再配上菌菇素汤和杏仁粥,整齐摆放在素白的碗碟中,看着就清爽适口,与先前那桌的浓油赤酱,竟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林知微看着桌上的菜,对孙妈妈道:“妈妈瞧瞧,这样的菜,侯爷应该能吃两口了。咱们赶紧装盒,我亲自送去。”
8. 糖醋水晶脍与金汤玉片(下)
当松泉将这热气腾腾的食盒,摆到沈恕床前的案几上时,窗外天色已过申时。
松泉忐忑地摆好碗碟,端起那碗温热的杏仁粥喂到他嘴边。
沈恕目光落在这满桌的珍馐之上,胃部传来一阵痉挛。
这种充满规劝、逼迫进食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个废人,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他必须尽快康复。
可是,如何康复?半年过去了,他分明连最简单的靠自己力量起身也办不到……
“侯爷,多少用些吧。”
“恕儿,你怎么又吐了,你这就这么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
“兄长,为了沈氏,您必须尽快好起来。”
“哥哥,你不吃饭,你不乖!”
……
数道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他闭上眼,嘴唇紧抿,无声拒绝。
松泉知道这是侯夫人特意重做的,着急之下低声道:“侯爷,您清晨用的粥既顺当,这碗也多少用些吧。”
这句话无比精准地挑动了沈恕脆弱紧绷的神经。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烧得他心口发闷。
“拿走。”他声音暗哑,带着压抑的火气。
松泉还想再劝:“侯爷,您……”
话音未落,沈恕猛地抬手,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一挥!
“哐当——!”
林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细微波动。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瓷碗应声碎裂在地,温热的粥羹溅开,一地狼藉。
满室死寂,松泉脸色煞白,噗通跪地。
默然静立在侧的林知微,目光从沈恕因激动而急促起伏的胸膛,移到他剧烈颤抖的手,最后落在那片狼藉上。
她明白了。
不是粥的问题,是“喂粥”这个行为本身,激怒了他。
那里面蕴含的怜悯、规劝和如履薄冰,像针一样扎在他骄傲敏感的神经上。昨日和清晨的成功喂食,或许恰恰在于她那份自然、不经意。
她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将菜肴装了回去,将食盒推到一旁放好。
待她再转身时,案几上就剩下一碗飘着红绿点缀的金汤玉片,与一小碟酸香扑鼻的糖醋水晶脍。
她自然的坐在床沿位置,随意地将份菜挪到自己面前,仿佛只是在拜访自己的茶点。然后,他做了意见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拿起银箸,夹起一片水晶脍,旁若无人地送入了自己口中。
她细细品了品,仿佛在确认味道,然后才侧过头,看向床上紧绷着的沈恕。
“唔,酸得挺正,正好开胃。”她语气平常得像在闲聊,随后又夹起一片,这一次,却是稳稳地递到了他的唇边。
没有劝慰,没有期待,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碗汤羮之上,仿佛这只是席间一次随意的布菜。
“……”沈恕愣住了。
预想中的劝诫、惶恐或不满都没有出现。她甚至无比自然地吃掉了属于他的膳食!
那抹微酸的香气钻入鼻腔,勾起了身体最诚实的渴望。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间,他看着那片近在咫尺、晶莹剔透的水晶脍,又瞥见她那副“你爱吃不吃”的侧影,紧绷的下颌线,竟莫名松弛了一分。
他终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屈从于本能的狼狈,张开了嘴。
凉滑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有效地压下了那阵翻搅的不适。静待片刻,预想中的呕吐感没有上涌,身体反而叫嚣着获取更多。
林知微见她咽下,没有继续喂他,而是放下银箸,走到那摊打翻的杏仁粥前,蹲下身,平静地开始收拾碎片。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晰而平稳:
“侯爷,您看见了,我会收拾干净打翻的粥。”
“同样的,我也会小心翼翼地呵护您,因为这关乎你我二人的立身之本。”
“但除此之外,我不会、也不能如履薄冰地伺候您。一个时时看人脸色、摇尾乞怜的伙伴,不值得信任,也注定走不长远。”
“我要成为的,是与您并肩走出困境的盟友,而非顺从的奴婢。”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死寂。
沈恕胸腔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冲散了那点被冒犯的怒意。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坦荡无畏的宣言。她将他内心那点的挣扎与不堪看得清清楚楚,然后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光明的路走到他面前。
她不是在请求他的垂怜,而是在宣告她的入场。
他看着眼前这张坚定的脸,清晰地意识到:他派人去查的,或许不是细作,而是一个他生命里从未预料到的——‘变数’。
林知微说完,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寻常闲谈。
她重新坐回床沿,端起那碗温度适中的金汤玉片,用汤匙舀起递到他唇边。
这一次,沈恕没有抗拒。
他沉默地由着她将清鲜的汤与软滑的面片喂入口中。整个过程,两人再无交流,只有汤匙偶尔碰触碗边的轻响回荡。
他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安稳地咽了下去。
待他微微摇头示意后,林知微便放下了碗。她依旧没有多言,只跟着松泉一起收拾。室内再次恢复整洁,松泉拎着食盒悄然退下。
她凭窗而立,望着院中沉沉的暮色。
沈恕闭目不语。她方才的话,如同钟罄的余震,一遍遍在他脑中低沉嗡鸣,挥之不去。
直到门外传来松泉刻意提高的通报声,才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侯爷,夫人,李医官到了。”
“请进来吧。”
李医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身着半旧官袍。他脚步匆匆赶来,冲林知微简单行礼后,便径直坐在床前的的矮墩上。
放下手中医箱,他以三指轻轻搭上沈恕手腕,指腹贴着脉搏细细探查。不多时,他便蹙眉沉吟,照本宣科叽里呱啦说了一番“邪风郁表、正气亏虚”的套话,提笔斟酌是否要冒险修改,那吃了数月的由院使大人开的老方子。
“医官请慢。”林知微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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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看向沈恕,话却是对太医说:“侯爷近日脾胃极弱,清晨用上半碗粥已是极限。此前汤药喂下,不过一刻便会引发呕吐。这药若真有效,侯爷何至于此?如今连水米都难进,再灌这穿肠毒药,是嫌他走得不够快吗?”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侯爷今日寒气入体,引发高热,便是由擦拭降温和食疗的法子,热度渐退,未再反复。妾身想着,可否暂缓部分汤剂,先以易克化的药膳饮徐徐图之,待胃气稍复,再行斟酌?”
沈恕闻言,眸色微动。她竟观察得如此细致,更懂得把握时机。
李医官先是一愣,立刻伸手再度探向沈恕的额颈,确认温热正常。
他心下恍然:难怪!院使大人的方子益阳峻猛,易致“正邪交争”而持续高热,最耗元气。夫人那番擦拭与食疗,恰是扑灭了这部分邪火,令阴阳重归平衡之境。
高热既退,便是转机,加之他资历尚浅,平日只有听训的份……再一想院使大人那句“尽人事,听天命”的叹息,心头一动,竟生出几分借势的胆量。
他放下笔,搓搓手,语气为难:“夫人有所不知,这药方是我们院使大人亲定,下管实在……”
林知微眉头微挑,状似强硬道:“夫君都瘦这样了,还灌什么药?若院使大人若问起,就说是靖安侯夫人强行停药…”
李医官目光炯炯。
林知微继续试探:“而且,她还强迫你,交出了珍藏的食疗方子。”
李医官这才“屈辱”点头,提笔道:“夫人明鉴!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言了。”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总算有人将他不敢明言的医理说了出来。院使那方子过于峻烈,对侯爷这虚极的身子,无异于以火救火!
他看向林知微,如同在黑暗中独行已久,终于见到了同路之人,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遇到知音的激动:“譬如这剂中的黄连,便可暂以石斛替代,药性温和,更能养阴益胃。下官这里有几个食疗方子,正合此理……”
他认真地说起了山药如何健脾胃,秋梨如何润肺燥。林知微听得专注,不时点头。
沈恕靠在引枕上,看着这两人,竟当着他的面合谋,将他那些名贵药材安排的明明白白,转而讨论起萝卜白菜的好处来。
一种荒谬又新奇的感受,驱散了连日来萦绕不去的药石阴云。
他静静合眼,耳边是她与医官关于食材火候的细致商讨,这絮絮叨叨的琐碎平常,在几天前只会让他觉得聒噪难忍。
但此刻,这声音却同窗棂间斜映的余晖,妥帖的覆盖周身。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更令他惊异的是,那股盘踞胸腹、时时欲呕的浊气,竟也在他们对一餐一饭的细细规划中,被悄然抚平,终至消散。
李医官留下一叠食疗方子之后,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他与林知微实在是相见恨晚,二人相约五日后的复诊日,再登门商讨后续方案。
林知微相送至垂花门,方才依依不舍地折返。这等良师益友,实在是难得的紧。
9. 酥油泡螺儿与家信
夜色渐浓,屋内的灯盏已经燃起。
帐内一时静极,只余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隔天便是回门日。林知微开心又失落。
侯爷如今这病弱的身子,想要陪她回娘家绝无可能。而作为冲喜的新妇,她的任务就是在夫君榻前端茶送药,小心伺候。贸然独自回门会被视为不吉,连累父兄被街坊戳脊梁骨。
这两日天寒,不知父亲的腿疾有没有加重,兄长在太学不知有没有再受到排挤。
她很想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她。
她斟酌着开口:“明日是我三朝回门的日子,侯爷可否安排人帮着送封家书,告知父兄我在侯府过的很好,以免他们日夜担忧。”
沈恕:“我已安排福伯准备礼单和马车登门拜访。你若想要送家书或者其他物件儿,明日交给福伯即可。”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以后也是这样。”
林知微心中微动:“我明白的,谢谢侯爷关怀。”
“我这样子,出不了门。”沈恕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在信中记得代我向岳父大人致歉。”
林知微杏眼弯弯,乖巧点头:“嗯。”
沈恕沉默片刻,忽而唤道:“松泉。”
侍立在外的松泉应声而入。
“去将西郊那个带百亩良田的温泉庄子,并朱雀门边那座三层铺面的地契取来。再备一千两银票。”他吩咐得平淡,仿佛只是叫人端杯水。
松泉微微一愣,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沈恕目光转向林知微:“这些,你先拿着。庄子的出息,铺子的营收,往后都由你调度。既然要做我的盟友,那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必不让侯爷失望,”她抬眸,眼中光彩熠熠,“傍晚天边火烧云甚是绚烂,明日定是个大晴天。侯爷久卧,发间难免不适,届时我们一块儿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如何?”
她不禁想起了出嫁前的岁月。
深秋的午后,阳光普照,金桂飘香。她学着小时候母亲的样子,调整好定制躺椅的角度,将父亲推到院中的桂花树下洗发小憩。书房里传来阿兄朗朗的读书声,自己则窝在父亲身侧,为他们缝制过冬的鞋袜。
她虽只说了通发和晒太阳,沈恕又岂会不懂?
正是那段照料父亲的经历让她深知,久卧之人,一份清爽是何其珍贵。趁着晴日午后,洗发晾晒,正是去病气、生精血的良方。
他瞥她一眼,没应声,却也没反对,只又合上了眼。这便是默许了。
林知微唇角微弯,又道:“还有一事,我的月例……”
“按旧例,侯夫人每月月例五十两,四季衣裳、头面首饰,需要时自去支取,走公中的账。”沈恕眼也没睁,“明日你自己去寻账房支取,若有克扣,直接打发人来禀我。”
“有侯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知微抱着那装着地契的木盒,知晓接过的不只是银钱,而是沉甸甸的信任和一座等待她开垦的山头。
这,才是她在侯府真正立足的底气。
夜色渐深,两人再无多言,各自安歇。
许是停药的缘故,又许是适当的进食及时提供了营养,沈恕夜里虽会咳嗽,但频率与程度比前日已减轻许多,高热也未曾反复。
这是一个很好的讯号,代表他的身体仍然具有顽强的自我修复潜力。
次日清晨,林知微起身时,沈恕犹在沉睡,气息却比昨日绵长了许多。她悄悄下榻,简单梳洗后便去处理回门礼之事。
福伯把礼单拟得体面实用,她将提前写好的家书交给福伯,又仔细交代一番。
早膳是熬得浓稠的碧梗粥并几样清爽小菜,沈恕竟比前日多用了小半碗。
林知微看在眼里,心中稍定。
用罢早膳,她便钻进了小厨房。
孙妈妈如今对她已是心服口服,主动帮着打下手。
林知微今日要做的,是酥油泡螺儿。
孙妈妈早已将筛得细细的面粉加入温水、少量牛酥揉捏成光滑的面团,并且按照吩咐盖上湿布,饧了半个时辰。另一个瓷盆里是由牛酥混和面粉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揉搓成絮状的油酥。
林知微先将面团揉成细长条,切成圆润的小剂子,然后随手取出一个,将其擀成薄如蝉翼的长片,刷上层薄薄的油酥,从一端细细卷成柱体。
“你们看这油酥,要像包包子一样裹进去,擀的时候要轻,不然破了就难起酥。”
她示范着将这柱形的面团擀成薄片,对折再对折,重复数次。
秋穗在旁数着,竟叠成了十六层纹理。
孙妈妈照着林知微教的方法将小剂子们擀片、对折,忙得不亦乐乎。
林知微将擀好的生胚蘸了绿豆淀粉,塞进陶制的螺形陶模具里,用拇指轻轻按压,直到纹路清晰印在面团上,才倒扣模具。
一枚枚小巧的螺壳状生坯落在竹筛上,尖尾圆腹,活脱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螺蛳。
“夫人,这模样竟比街市上卖的还要精巧!”采月惊叹着,拿起毛刷蘸了淡蜜水,细细刷在生坯表面。
林知微已转身照看炭炉,陶制烤盘刷上薄酥,将生坯一一摆好。
“这炭得烧到手近烤盘觉灼热才正好,中间要翻记得翻面,不然火候不均,酥层就粘在一块儿了。”
炭火噼啪作响时,林知微又取来蔗糖霜熬糖液。小铜铛架在文火上,糖与水按三比一的比例慢慢熬着,待液面泛起细密的鱼眼泡,用竹筷挑起能拉出细糖丝,便立刻离火。
不多时,满室都是酥脆香甜的气味。
竹筛上的点心个个形如螺壳,表面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莹光。
忍不住拿起一枚,指尖刚碰到,便有细碎的酥屑簌簌落下,咬开时,层层酥皮在舌尖散开,甜润的糖霜混着牛酥的醇香,竟半点不腻。
秋穗早已捡了精致的定州白瓷盘,将螺儿摆得齐整,还学着街市上的样子,在螺尖挤了点糖霜纹路,倒真像螺蛳的触角了。
林知微笑着分装了好几个食盒,吩咐道:“这两盒分别送去给二婶和三婶,这盒最大的送到老夫人院里给沁儿。剩下没装盒的分给咱们知著院的每人两块,剩下的你们自个收好当零嘴儿吃。”
点心送出,她又开始张罗午食。
因想着沈恕胃气初复,只让孙妈妈准备了极清淡的山药粥和焖得极烂的栗子焖鸡,待沈恕安稳用了小半碗粥,自己才匆匆扒了两口冷饭,便往垂花门去。
按侯府规矩,外客需在垂花门外通传,她在这里等兄长回音,最是妥当。
未时的梆子声才过,就见远处甬道上有了动静。
是青山引着人来的。他先快步走到垂花门内,对着立在门侧影壁旁的林知微躬身回禀:“夫人,林家舅爷到了,说是奉林老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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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给您送些家常物件儿来。”
林知微心下一热,快步迎到院门口。
只见阿兄立在门外的青石板上,身后两个小厮正将一张梨花木躺椅轻轻放稳,椅面雕着浅淡的云纹,正是父亲从前在林府书房常坐的那张,椅背上还搭着个青布包袱,边角缝着她熟悉的靛蓝布扣,鼓鼓囊囊的。
“阿微。”林知珩见她出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父亲说这躺椅坐着稳当,侯爷病中若想晒晒太阳,或许用得上。包袱里是你常用的艾叶、菖蒲,还有你去年没看完的《千金方》,这油纸包里是李和家的糖炒栗子,我特意让掌柜多裹了两层油纸,还热着。”
他只字不提她回门冷落的事,只把东西一桩桩说得实在。
林知微接过还温热的吃食,鼻尖微酸,强笑道:“兄长进来喝杯茶再走?屋里有刚温好的姜茶。”
“不了,”林知珩又从袖中摸出个素笺信封,“父亲给你的。家里有我照看着,你在这儿安心照顾侯爷就好,不用挂心。”
说罢,便利落地告辞离去。
林知微站在院门口望着,直到兄长的青衿身影隐在影壁后,才低头摩挲着手里的信封。
回到廊下,她拆开信封,素笺上字迹遒劲,只有短短几行:
“微儿见字如面:侯府规矩重,你行事当谨细,勿失分寸。为父已将旧日欠银还清,你兄长得侯府举荐,太学课业亦有进益,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吾家虽非富贵,然‘忠勇’二字不敢忘,风骨不可丢。你既为靖安侯妇,当以夫君为重,以家族为念,夫妻相扶,方渡难关。无需回信,不必挂怀。父字。”
信纸薄薄一张,林知微却反复看了两遍,直到眼眶发涩才折好收回袖中。
谁说她在侯府孤立无援?这一纸家书、一张旧椅,便是父兄给她的底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候在廊下的松泉、青山道:“把那张躺椅搬到院里梨树下,垫个厚绒垫,记得擦干净椅面的浮尘。”
青山笑着回话:“夫人您看,这午后的太阳倒真暖和,方才还冻得手僵,这会儿竟能脱了棉手套干活了。”
他指了指椅脚旁的残雪,“早上还积得厚,这会儿都化了些,渗在石板缝里润润的,倒不滑了。”
林知微抬手挡了挡阳光,果然觉得暖意从肩头漫上来。
她记得母亲说过,开封的腊月常这样,“早寒午暖,昼夜差得远”,尤其是晴日午后,日头晒着时,连裹着的夹袄都嫌厚,可一旦起风或落了太阳,寒气又会钻回来。
她转身对秋穗道:“淘米水不用烧得太烫,温温的就好。这般暖天洗头,热气太足,侯爷反倒容易出汗着凉。”
内室里,沈恕早已醒了,隔着糊着纱的窗棂往外看:
院里的梨树下,青山正蹲在青石板上擦躺椅,松泉抱着绒垫表情无奈地立在一侧,秋穗拎着鼓鼓囊囊的药包脚步轻快地从廊下走过,衣角扫过海棠的枯枝,发出沙沙声响,采月则踩着小碎步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林知微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那个油纸包,侧脸映着阳光,温暖柔和。
他皱了皱眉,指腹触到被面下的暖炉,才想起今日确实比昨日暖些,终究没出声唤人。
待外间收拾妥当,林知微快步走到床前:“侯爷,今日日头暖,院里梨树下背风,正好晒得着太阳。我们去院里躺会儿,顺便给您通通头,松快松快。”
10. 午后沐发与沈沁
拒绝的话终归没有说出口。
青山一见有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沈恕背起,大步冲向外间,松泉闭眼挣扎片刻,迅速跟了上去,将锦被拢在沈恕身上,防止滑落受凉。
沈恕:“……”
林知微:“……”
到了小院,两人小心翼翼得将沈恕连同厚厚的锦被一起,安置在铺了厚绒垫的躺椅上,然后立在光秃秃的梨树下,目光灼灼的等待夫人的到来。
青山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缩着身子挪到秋穗旁边,小声嘀咕:“秋穗妹妹,你知道夫人打算怎么给侯爷沐发吗?这椅子莫非有什么玄机?”
侯爷卧床数月无法起身,仅仅是坐在这椅子上也稍显吃力,根本撑不住长时间的洗发晾晒。
他刚才擦拭的时候发现,这椅子扶手有一层温润的包浆,脚踏上还有浅浅的凹痕,一看便是主人经常使用细心爱护的。
夫人家世不显,对着这玩意儿比较珍惜也是正常,可是在勋贵之家,这椅子着实是普通货色。特意从娘家弄来给侯爷用,定是有不寻常之处。
秋穗朝他翻了个白眼:“谁是你妹妹?这椅子是我们娘子母亲留下的巧物,你个城巴佬自然没见过。”
采月在一旁捂着嘴笑,拈霞则是目露鄙夷。
林知微慢悠悠踱步出来的时候,发现沈恕已经被挪在了躺椅上。不知是被这锦被捂得,还是坐着太过费力,额角沁出几滴汗珠。
林知微蹲在沈恕身侧,一边抬手探向躺椅腰部侧边的下方,一边道:“这么暖的阳光,不用捂这么严实,换张薄毯便好。”
青山寸步也不想离开,推了推松泉,松泉三步两回头地去拿薄毯。
这躺椅是母亲生前请巧匠做的,用了上承靠背、中坐为塌,下支脚踏的三段式榫卯结构,靠背和坐塌还能通过侧边机关调节角度。既能坐着,也能半躺与平躺,最合适行动不便之人。
林知微心知沈恕正在强忍不适,摸到调节机关处后便按了下去。
“侯爷,我为您调一下靠背,您扶稳。”
话音未落,伴随着木质轴承清脆的咯吱两声,靠背蓦地下沉一截,又下沉一截。
骤然的失重感侵袭,沈恕五指攥紧扶手,苍白手背上青筋凸起。
一下、两下,林知微迅速调整好了角度,非是完全平直,而是维持了轻微的弧度,让他发顶正好落在洗漱架的铜盆前。
沈恕瞪向林知微,不满她的突然动作。
林知微表情无辜,见他紧绷的手背逐渐松弛,便知成了。她眼底掠过丝狡黠,指尖在机关上虚晃着,轻声道:“侯爷,最后一下噢。”
沈恕哽住,刚放松的指节又捏紧扶手。然而,预料之中的失重感并未到来。
他抬眼,正撞上她暖阳下言笑晏晏的脸,眸里像掺了星子,就连脸上的细小绒毛也映上了淡淡金光,嫣红水润的双唇开合间,依稀可见内里莹白圆润的贝齿。
“侯爷,侯爷…您看这样是否舒适?”林知微推了推他的手,声音说不出的甜软。
沈恕第一次发现侯爷这两个字竟也可以被叫得如此婉转缱绻,眸中欲色翻涌,顷刻又隐入更深的幽暗。
他喉结微动,害怕隐秘被发现般倏地别开脸。
“可。”
林知微看向众人:“你们各自忙去吧,侯爷这里有我就行。”
换好薄毯的松泉拉着青山,秋穗和采月拽着拈霞,几人很快退下。
林知微走到洗漱架前,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抬手将他的墨发散开,调整铜盆的位置,直到他的发丝浸入温浆水中。
温热的水流漫入额际,头皮置于一片柔和之中。
沈恕眼睛微微眯起一条细缝,阳光自枯枝下洒落,热烈地无法直视。
“侯爷,闭眼。”她轻声道。
沈恕没有回应。
他能感受到温热之中,一双带着薄茧的手,穿插于他的发间,正细致涂抹混合着草木香气的皂荚膏。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双眼被覆上纤薄的丝帕。
刺目的烈日刹那化为摩挲光影,光影中是林知微朦胧的笑意轮廓。
她的动作不徐不疾,指腹力道微重,按摩着他有些紧绷的头皮,从额角到脑后,再到两侧的太阳穴。
难以言喻的舒缓在她指下扩散,持续数月的昏沉与刺痒潮水般退去。
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躺椅之中。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且压抑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痛苦,只有卸下防备后,纯粹的舒适与安宁。
这声音一出,他自己先僵住了。
林知微的动作仅是停滞片刻便恢复如初,只是手下的力道变得更加轻柔。
“当初阿娘还在的时候,总会在秋冬午后的暖阳下为我沐发。阿娘很喜欢带着我和父兄晒太阳,每次我们晒完太阳,身上总会留下阳光的暖香,就像阿娘还在身边一样。”
耳边是她柔声絮叨的幼年往事,伴随着水声淅沥,她悉心揉搓,再冲洗干净,期间还不忘用棉帕为他擦拭额角溢出的泡沫水珠。
沈恕指腹轻抚过扶手边缘,木面透着莹润,那是被人日日擦拭、年年摩挲才养出的温厚触感。
回应她的,只有微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交织。
洗净后,她将洗漱架挪开,用细棉帕为他吸去发间水滴。
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在椅背外,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
阳光烘烤着湿润的发丝,也烘烤着两人之间奇异的安宁。
就在她俯身,准备为他掖起身侧的薄毯时。
或许是因为微风拂过带来的丝丝凉意,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垂下的发丝擦过脸颊。
沈恕搭在薄毯上的右手微微战栗,指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上抬起方寸。
那动作细微的如同梦中的惊颤,虚弱,却带着盲目的趋向,无知无觉探向她近在咫尺的柔夷。
就在指尖即将触摸到她腕间温热的皮肤时,他猛地清醒。
仿佛被炽热灼烧,他蜷起手指,手腕倏地垂下,无力地落在那片刻前才掖好的,带着她残留余温的薄毯皱褶里。
沈恕闭上眼,叹出一口浊气。
那一点窃来的温暖,烫的他心头发寒。
林知微丝毫未觉,她知足地沐浴在阳光下,拿起细齿木梳:“侯爷,我来为您通发。”
沈恕却猛地偏过头,任由那覆在眼上的纱巾应声滑落。
“不必。”,回应的声线带着刻意的冷硬。
见她动作顿住,他抿了抿唇,只想将自己方才的狼狈遮掩过去,扬声道:“都回来伺候,拈霞,你来为我通发。”
说罢,他并不看她,只将目光投向枯枝后的天空。
秋穗几人不明所以,相继回到小院侍奉。
拈霞挺起胸脯,得意地走在最前,草草向林知微行礼后,接过木梳。她还未来得及触上沈恕的发丝,便被突然闯进院中的嘹亮声音打断。
“哥哥,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
沈沁举着一块沾满糖霜的酥油鲍螺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昨日在梅林见过的那个仆妇。
“大娘子,你慢些跑!当心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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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说还好,一说沈沁便被分了神,趔趄摔倒,手中的酥油鲍螺也落在了院内的青石板上。
众人先是一惊,见她摔倒又是一慌。林知微率先起身,提步迎了上去。
仆妇见主子们都在,心中惶惶,忙扶起沈沁,嘴里哄道:“大娘子不疼,大娘子不哭。”
总所周知,小童摔倒是常有的事情。在这样的深冬,穿了厚厚的夹袄的情况下,一般不会过于严重和疼痛。
大人适当安慰便无事,可若是一个劲儿重复不痛不哭,此类带有引导意味的话,便会诱使小童大哭大闹,持续取得关注。
沈沁虽明年及笄,但心智如同五六岁孩童一般,自然也是如此。
待林知微赶到身前时,沈沁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她连忙止住仆妇的话头,将地上的酥油鲍螺捡起来,柔声道:“呀,瞧瞧这个点心,看起来甚是美味,沁儿拿着点心来过来是要干什么呀。”
沈沁认出她是昨日刚认识的漂亮姐姐,抽抽嗒嗒:“我来找哥哥,给哥…给哥哥吃好吃的点心。”
“你看哥哥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林知微指了指正一脸紧张朝这边张望的沈恕。
“嗯,好。”
沈沁想到哥哥最近老是生病不开心的样子,不愿让他担心,便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闹。
林知微夸奖道:“沁儿真乖,有好吃的马上想到哥哥。”
沈沁脸上扬起自豪:“哥哥最疼沁儿,沁儿也最疼哥哥。”
林知微牵着沈沁的手,走回沈恕的躺椅旁。
“哥哥!吃点心!好吃!”
沈沁将那块面目全非的点心努力举到沈恕面前,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亮晶晶的,盛满期待。
沈恕看着那沾了尘土的甜腻点心,启唇想要拒绝。
然而余光瞥见林知微正含笑看着他们兄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沁儿方才的话。
他沉默片刻,终是压下心中排斥,微微侧头,就着妹妹的手,在那块点心上极小地咬了一口。
“哥、哥哥吃了!”沈沁惊喜地回头看林知微,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院里侍立的青山等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侯爷他竟真的吃了?
唯有秋穗见怪不怪,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沈沁开心极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自己的荷包里掏了掏,竟掏出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酥油鲍螺,塞到林知微手里。
“姐姐也吃!干净的!”
林知微被她的天真可爱逗笑,心里软成一片:“谢谢沁儿!沁儿对姐姐真好。”
她低头小口品尝着点心。
沈恕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纤长的手指拈着点心,看着她浓密睫毛的扑闪,看着她嘴角扬起的梨涡。
阳光似乎也格外偏爱她,将它周身镀上一层柔和光晕。
他看的有些出神,连口中那对他来说过分甜腻的味道,也变得可以忍受。
沈沁歪着头,看看哥哥,又看看姐姐,突然问道:“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姐姐看呀!”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足以让全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旁的青山等人闻言,立刻绷紧了身子,纷纷垂下头作势忙碌,偏又个个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丝动静。
沈恕猛地回神,耳根瞬间红透,下意识闷咳一声,仓促别开脸去。
满院寂静,唯有风声。
林知微抬头看向他绯红的耳廓,先是一怔,随即,唇角缓缓,缓缓扬起了然的弧度。
11. 所谓喜欢
她正想开口为这位傲娇的侯爷解围——
“哥哥!”沈沁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小脑瓜灵光一闪,声音又清又亮,“你喜欢漂亮姐姐,对不对?”
第二道惊雷应声落地。
青山等人头垂得更低,肩膀却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憋笑;松泉则默默侧头,手忙脚乱的去薅梨树光秃秃的枝丫;秋穗则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许是午后暖阳太过,呼吸里都透着股灼热与暧昧。
侍立在林知微身侧的采月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于是乎,整个小院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她脸上。她年纪轻,性子活泼人缘也好,见氛围如此,便大着胆子,用哄孩子的语气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夫人是侯爷的妻子,侯爷自然是喜欢夫人的。”
她本意是打个圆场,谁知沈沁小嘴一撇,脸上写满了“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伸手点着采月,奶声奶气地控诉:“采月的嘴,骗人的鬼!上次我好心分你蜜饯,你嘴上骗我说不好吃,自己吃掉一大半不说,转头又跟李妈妈告状,害得我藏的蜜饯全都被没收啦!”
采月被当场揭短,闹了个大红脸,跺脚道:“大娘子!那、那都是为了您好,吃多了蜜饯牙疼!”
沈沁不理她,转头摇着沈恕的肩膀,大有一副今天不给她一个答案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众人的目光不由再次聚焦在沈恕身上。
林知微将解围的话咽了下去,同样看着他,眼中带着丝好奇,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沈恕面色已恢复苍白,他微微仰头,眯眼直视暖阳。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继续沉默时,他却极轻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
“嗯。”
低沉暗哑,却像一块巨石,惊起地动山摇。
青山、松泉等人的彻底僵在原处,采月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秋穗眼角眉梢都飞上了喜色,唯有拈霞全程低着头,手中紧握的那把木梳,几乎要被碾碎。
沈沁激动拍手:“看吧!哥哥亲口说的!哥哥就是喜欢姐姐!”
林知微心头微热,然而在触及他的平静侧脸时,骤然冷却。
所谓喜欢,不过瞬时心动,风过了无痕。
她付过天真的代价。青梅竹马的情谊,败给“门不当户不对”的现实;纨绔子弟的追逐,终点是“可为贵妾”的折辱。
所有的追逐与心悦,剥开后都写着同样的二字:轻贱。
嘴角那点笑意忽然凝住,转而化作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她要的,是能让她与家人在这世间挺直脊梁的根基,是即便没有男女情爱,也能彼此尊重成就的牢固同盟。
所谓喜欢,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林知微语气淡然:“一家人嘛,互相喜欢是应该的。”
只是家人吗?
沈恕喉结滚了滚,咳嗽声比刚才重了些,像是在故意压抑不满,闭着眼缓了两秒,再睁开时,眼底的期待迅速覆上隐秘的兴味。
她想把关系框在家人里?
可惜,这事她说了不算。
青山几个敏锐地察觉到两位主子间气氛不对,互相递了个眼色,谁也没敢吭声。
只有沈沁沉浸得到满意答复后,拉着林知微的手絮絮叨叨,嚷着要带她出去玩。
林知微正被沈恕那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闻言如蒙大赦。
“正巧姐姐还没好好逛过侯府。”林知微立刻起身,垂头道,“侯爷,让沁儿带我四处走走可好?”
“嗯。”
林知微头皮发麻,加快脚步,裙角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背后的沈恕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跑得倒快。”
*
沈沁牵起她微凉的手,兴致勃勃引她走向侯府深处的后山。
所谓后山,其实是个同园子连着的小山包,占地颇广,也就十多个林府那么大吧。小山包顶部立着座小亭,冬日里瞧着格外雅寂。
沈沁指着山坡的位置,失落道,“以前那些房子里养了好多咕咕鸡、大白鹅,还有咩咩羊!大鹅白天最喜欢在湖里游水了……后来哥哥病了,祖母怕吵到他,就都给送走啦。”
林知微顺着方向张望:山坡下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鸡舍羊圈,结构完好,就是门前落了些竹叶,透着破败寥落之气。
如此依山傍水的景致,美则美矣,只是太过安静,反而缺了些生气。
若是重新养上些鸡鸭,坡地种起时令菜蔬,竹林里再圈块地培育菌子,把这里改造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农庄,才算不辜负了这方水土。
沈沁见她眼神发亮,介绍得更起劲了。
跟在后面的秋穗悄悄从袖口摸出块乳糖狮子塞给采月,小声道:“大娘子不懂事,咱们都知道你是为她好,可不是自己馋。”
采月伸手接过,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众人从后山返回,路过一座两层飞檐小楼,并未停留,而是继续深入来到花园最边缘的位置。
那是座花房,南墙整面都是嵌了琉璃的木格窗,午后的日头照上来,流光溢彩的。透过窗上糊的薄绢,能隐约瞧见里头的花影和炭盆的光亮。
早听说过勋贵人家会在府内耗费数千、甚至上万两银钱兴建花房,养些名贵花木。
如今得见真容,林知微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嘀咕:这么暖和敞亮的地方,要是种上些水灵灵的黄瓜、菠菜,该多好。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赶紧压了下去。
“往年这个时节,哥哥总会过来看花花……”沈沁伤感片刻又挺起胸脯,自豪道,“如今,哥哥不便,沁儿便帮哥哥多看看,也是一样的!”
“沁儿真懂事,你哥哥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她转身吩咐秋穗一行人,“你们在外候着,不必跟着。”
踏进门,花香顺着股子暖气扑面而来。
“姐姐快看!这是陈伯养的花花,比画上的还好看!”沈沁欢快地指着那片花海。
姚黄雍容,魏紫华贵,更有那重瓣茶花宝珠灿然绽放,与外间严寒萧瑟恍若隔世。
林知微点头,惊艳刹那便被旁边空地吸引。
那片空地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泥土褐黑油亮,一看便是经过悉心打理,拿来种菜正正合适。
花架后匆忙转出个身影,裹着深灰麻布夹袍,右手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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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花铜壶,闻得声音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林知微上前虚扶道:“你就是沁儿挂在嘴边的陈伯吧?快请起。”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空荡的左袖利落地扎在腰间,行礼时背脊挺直,独臂的右手微抬,指尖与虎口处覆着层黄褐色的厚茧——那是常年拉弓握箭的痕迹。
“陈伯可厉害啦!他会让花花在冬天开,而且上次我跑着撞他身上,他都没晃一下,比院里的石凳子还稳!哥哥说这叫‘扎得牢’,是当兵才会的!”
陈伯没说话,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
林知微点头:“难怪花房打理得这样有章法,原来是军中历练过的。”她语气里带上几分怀念,“说来也巧,家父林文安也曾戍守边关。他常同我说,军中弟兄最是靠得住。”
陈伯猛地抬头,眼里添了层光亮:“夫人方才说的可是龙卫军里,当年凭一杆铁抢挑了辽人大旗的林文安林指挥使?”
见他反应这样大,林知微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正是。”
“原来您是林指挥使家的千金。”陈伯紧绷的肩膀微松,眼光微黯回忆道:“迦岁川开战前夕,林指挥使还来神臂营指点过我们布阵。他枪法刚猛,待人却宽厚,营里弟兄没有不服的。”
伽岁川,林知微嘴角的微笑凝住。
当年伽岁川一战,我军十不存一,几乎全军覆没。
那个地方是父亲军旅的终结,亦是无数忠烈的埋骨之地。
“原来陈伯,也是从那里回来的。”她强压下鼻尖的酸楚,“能回来,就好。”
陈伯哽咽:“嗯。回来,就好。”
沈沁听得半懂不懂,见气氛有些低沉,便拍手笑道:“真好!陈伯跟姐姐的爹爹是旧相识!那就不是外人咯!”
林知微被小姑娘的欢欣感染,吸吸鼻子转移话题道:“陈伯,我瞧这片地空着也是空着,若能物尽其用,种些瓜菜,供给府上,也算是一桩好事。您看是否可行?”
“夫人这提议可行,”他低头用脚轻点下方土地,“这里土层厚、向阳足,冬日里覆上草帘就能保墒,种韭黄、藠头最稳妥;果子种植稍有难度,但可以尝试,甜瓜、含桃的苗,现在栽都正合适。”
沈沁:“甜瓜好!沁儿最爱吃甜瓜!”。
林知微用指腹拭去她鼻尖的汗,语气软下来:“好,就听沁儿的,咱们种甜瓜。”又转头对陈伯道,“等我回头跟侯爷说一声,选苗的事,就劳烦您多跑一趟了,是否可行?”
陈伯应得干脆:“夫人放心,一定办妥。”
角落里的几株插花蔫着脑袋,边缘已有发褐迹象。
林知微走过去,蹲下身轻抚:“这花开的这样好,放着落土也是可惜。”抬头看向陈伯,眼中带笑,“不如摘下来派些用场,您说呢?”
陈伯愣了愣,转身取来个布袋子,把完整的茶花拢进去递给她:“夫人是想做些新鲜吃食?这花清清爽爽的,正合适。”
“正是。”林知微接过布袋子,晃了晃给沈沁看,“走,姐姐用这些花给你做茶花冻和花糕,咬一口又香又甜,还带着花的味儿,好不好?”
沈沁欢呼雀跃:“好!我要跟着姐姐一起做,还要给哥哥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