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棠在南淮停留半个月,离开前一天,向谌邀请她去看他的第一场演出。
台下座无虚席,开场前董老爷子特地介绍,在台下众多媒体和票友面前承认这是他的关门弟子,给足了向谌面子也成全了台下的沈斯棠。
随着浪潮般的掌声响起后幕帘慢慢拉开,台上灯光变暗,胡琴悠扬,缓缓开腔。
沈斯棠神情专注,坐在台下静静注视,目光冷寂却始终未曾在他身上远离,向谌这半年进步不小,在台上更添了点稳重从容,唱腔虽然有待进步,但确实是个顶有天分的,稍稍点拨便能出师。
“沈小姐果真是慧眼识珠啊。”
身旁有人突然开口,昏暗光线中沈斯棠却嗅到一股不太寻常的气息。
她侧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从小跟在董老爷子身边的嫡亲弟子裴旸。以前也到过她家唱过戏,她多多少少有几分印象,男人一身普通黑衣黑裤颇为随意,手臂搭在身前缠着石膏绷带,沈斯棠草草扫了一眼,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话意欲何为。
于是笑着奉承坐她左手边的董老爷子,“还是您厉害,这么一块平平无奇的璞玉都能雕琢得这么完美。”
“这可不是璞玉啊,我也有些年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其实天分固然重要,但勤奋也是缺一不可的,小向就是既有天分又肯努力,他这半年每天雷打不动四点钟起来,全天不间断练到深夜十二点,有这样的决心,就算不做这行也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
董老爷子是真欣赏也是十分赞许肯像他这样沉下心做事的,念着是沈斯棠举荐来的,往日不怎么夸人的老爷子今天也多说了几句。
不过这话到了沈斯棠耳里是得意,到了那位嫡亲弟子的耳朵里就成了利器,裴旸眼风敏锐,扫过台上正在甩开水袖的向谌,眼神阴郁,有些邪恶和不甘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两个半小时后演出落幕,沈斯棠拿上让宋确提前买好的花束送给向谌。
是束鲜艳娇嫩的红色玫瑰,火红花瓣跟她冷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灯光打在她身上的缎面衣裙更显得流光溢彩。向谌怔了怔,接到怀里时大脑空白了几秒钟。演出的兴奋和她灿烂明媚的面庞都令他有些昏昏沉沉。
棚顶飘落五颜六色的彩带,沾到她发尾时他抬手拿开。
沈斯棠随着他的动作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来,“恭喜你演出成功。”
大概是她此刻的神情实在少见,向谌竟然恍惚觉得她是为他而骄傲的,这份刻意的温情让他短暂间理智迷失,回到后台匆匆卸过妆就带着沈斯棠离开。
当时已经深夜十一点,而她明天一早的飞机,沈谦晔见她套房里没人已经打电话问了她好几次。沈斯棠抛下宋确更无所顾忌,任由眼前这个被快乐冲昏头脑的蠢人带她在深更半夜上了山。
“我想京平的时候就会偶尔来这看看,反正看的都是同一片天。”他松开因为路途不平而抓住她的手腕,掌心里沁出些细汗,在身侧攥了下衣角后不太自然地伸手指向头顶熠熠闪烁的星空,“今天的星星好多。”
沈斯棠看也没看,只是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无比虔诚的男人,向谌闭上眼双手交叠,似乎真是在对着头顶一群每天都能看到的星星许愿。
她内心好笑,强忍着想骂他有病的冲动,踢开脚下的石子又往他跟前走了走,探出身体直面他,问:“不是流星也要许愿?”
“流星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还是星星更永恒一点。”向谌依旧还在闭着眼,不过嘴边多了抹笑,声音经过山风穿透分散,却还是一字不落进入了她耳间,“这个生日我很开心。”
沈斯棠顿了下,“你生日?”
他睁开眼,慢慢点了下头。
这倒是没想到,不过她脑海中记起他户口资料上的出生日期应该是一月份,思绪短暂游离,沈斯棠从随身包里摸出昨天在沈谦晔那里没收来的打火机。
银色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冷寂的白光,下一秒,那簇摇摇欲坠的火焰被她递到向谌面前。
“现在没有蛋糕,不过你可以把这个当做蜡烛许愿。”沈斯棠嘴角牵了抹笑,心理活动简直精彩万分,她猛然发现,觉得欺骗一个蠢人倒是比跟聪明人周旋有意思。
因为蠢人不会看穿,而聪明人总是还未开口就已洞悉。
她小心翼翼拢着火苗又往他面前凑了凑,眼眸黑亮,“快点,要不然风大了你就许不了愿了。”
向谌愣了下,看着距离自己只有不到十厘米的火苗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心脏揪起来,说不清楚是想到上次的火灾还是因为沈斯棠此刻更近的脸。
她眼睛实在好看,仿佛能隔着层层阻碍将人看穿,他在这双深邃眼眸中突然想起蒋文珠那天怒不可遏的眼。
也是在这座山的山脚空地上,他妈来势汹汹似乎想要将他凌迟处死,肩上背着的链条包拧下来成为作案工具,一下又一下甩在他的身体和侧脸。
“你不会忘了我们家破人亡是因为谁了吧?”
“当年你妹妹没能降生就是因为她们沈家,难道你是爱上她了吗!”
回忆不合时宜钻入耳中,向谌极力将那些涌入的情绪平复下去,在她俏皮的催促语气中再度闭上眼睛。
“第一个愿望,希望沈斯棠平安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京戏永远蒸蒸日上。”
向谌睁开眼,瞧着暖黄光晕那旁的沈斯棠,群山肃宁万物俱寂,火苗被风吹得摇晃几秒,他顿了顿,“第三个愿望……”
沈斯棠看他一眼,视线相撞时他笑了笑,但还未开口,火苗就忽地熄灭下来。
“哎,你还没许完。”她弓起手背,再次滑动开关,夜风料峭,连开两次都是燃起来又熄灭。
向谌制止她还要继续的动作,掌心覆上她冰凉手背时胸腔有暖流滴过。他语气平静,望向她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没关系,我会把这个愿望留在心里。”
反正,也是不能说给她听的。他自己知晓就好了。
第三个愿望,他想长久地陪在沈斯棠身边。
当然,这不会实现。
哪怕,这不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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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中秋,壹号院里的人多了起来。
沈宗和沈哲因为工作不能返回京平,但姑姑沈慈和表哥周钦都回来了。沈斯棠心情不错,下午到家先睡了个觉,快傍晚的时候被沈谦晔叫醒吃饭,她换了件衣服迷迷糊糊下楼,越过楼梯拐角时看到下面客厅里正襟危坐的赵方濡。
他穿了件米色衬衫和浅色西裤,骨节分明的手里拿了一盏不大不小的青釉茶杯,笑容浅淡,银边眼镜后的目光也柔和温暖。
看到她下楼慢悠悠对上她的视线,唇边弧度渐渐漾开。
沈斯棠刚想问他回国怎么这么早,结果走到客厅时发现纪黎坐在东面红木椅上,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随手拿了果盘边上的一颗石榴,坐在一旁离人最远的地方避免风浪。
不过今天她判断有误,她妈没工夫拿她整日调三窝四的事开刀,只是时不时夸赞赵方濡。
沈谦晔看她指甲不便,拿了纸巾垫在桌上帮她给石榴剥开厚皮,趁着没人注意他们俩,悄悄俯到她耳边低语,“婶婶这有点像是在看女婿啊。”
“别胡说,”沈斯棠剜了他一眼,“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
“虽然我觉得全世界没有人配得上我妹妹。”沈谦晔手上动作很快,三两下把剥好的莹润宝石放到她手里,给了她一个明显的目光,而后将声音压到最低,“但你没觉得,你俩简直一模一样吗?”
沈斯棠低头看了眼她身上随便从衣帽间拽出来的一套衣服,杏色飘带衬衫下搭同色系阔裙,不约而同,又莫名其妙跟他穿了几乎雷同的色系。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赵方濡看见她会露出那样的微笑,大概也是因为她这身衣服。
沈斯棠捏了两颗石榴放在嘴里,淡淡回看一脸八卦的沈谦晔,“巧合而已。”
没办法,风格这种东西又不是墨守成规,有些时候很难说明。尽管上次新年过后沈斯棠觉得赵方濡亲切很多,不过那好像仅仅局限在那时那刻。似乎他一回国,一踏进这片大院,就会不可避免,再度成为那个永不停止转动的古老时钟。
这大概是他们的通病,谁在家里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做自己。她也不也是在尽心尽力扮演好一个情绪稳定的乖乖女吗?
如今,沈斯棠是理解他的。
晚饭即将开始前,赵方濡跟屋里的长辈们一一道了声节日安康后就起身离开。
换了平时沈岳南肯定会留下他吃饭,不过今天日子特殊,阖家团圆没道理强把人强行留下的道理,于是纪黎指名道姓让沈斯棠送人出去,又笑着跟赵方濡说让他多来转转。
沈斯棠有点无语,想着不过是隔壁有什么好送的,可既然是客人还是得恭恭敬敬,于是跟在他身边,绕过曲廊走到前院,出了大门后又一起往他家的方向走。
“最近怎么样,看你状态比之前好些了。”
赵方濡看出她方才的情绪,静静看她一会儿后轻声开口。
其实他刚才在屋里就想问的,但是人太多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半年对于学业而言一点都不算长,可这半年分别,对他而言确实漫长到了极点。
沈斯棠点头说自己一切都好,话音刚落就已经到了他家门口,赵方濡笑了下,想着这段路确实没必要送,见她准备转身返回,又突然开口将她叫住。
“等等斯棠,我有个东西要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