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眠》 01.初相见 2012年,十九岁的向谌在京平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戏班里艰难度日。 戏班寥落,院中间上了年头的戏台围栏已经被腐得坑坑洼洼,油漆斑驳更显破败。 教他入门的师傅上了年纪且没有名气,班里仅剩的十几人接不到戏后便都各奔东西,天长日久,身边最后一位跟他一起长大的师姐也在现实面前选择了放弃。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劝说,可那位师姐已经麻利扔下戏服换上新衣,乘了辆车头带小金人的豪车跟随金主一脚迈进了娱乐圈里。 向谌不解,于是在亲眼见到那辆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车开出胡同时主动拦了辆出租车跟了过去,他要找机会将师姐留下,尽管京平路况拥堵一塌糊涂,他在再三嘱咐司机才不好容易将那辆车跟住,只是花了两个多小时候抵达目的地,无论如何却也开不到最里。 “前儿可不能再开了啊,你看到没?那都拉了警戒线,这地应该是片场,常有在这边拍电影的。” 郊外一片自然风景区,人烟稀少,宽阔的柏油路变为狭窄且灰扑扑的水泥路,司机停车看了眼计价器上的数字,“三百五十六,给你抹个零给三百五吧。” 向谌原本定在车窗外的眼突然移到司机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嘀咕了一句,“这么贵?” “你可是从二环出来的,这我还给你便宜了呢!” 司机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目光由上至下仔细打量他一遍。 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尚有稚气未脱,剑眉星目,是很端正的帅哥长相,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缺钱的人。 只是穿的衣服比较奇怪,这年头在穿中式长衫的人在他看来像是玩角色扮演,虽有些纳罕但想起他是到片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按说你们这做演员的应该也不缺钱吧?” 向谌没工夫回应司机一句接一句的问题,看到那辆车已经停下后更为着急,付了钱就赶紧拉开车门下去。 时至四月,几座连绵高耸的山峰之下平地里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群山翠绿中一大片淡黄花海点缀,花朵随风盛开,连空气里都是细微的花粉味。 他差点就要来晚一步,虽然都是四个轮子,但出租车和劳斯莱斯的速度还是完全没有可比性,那位爱聊的司机能跟着一路把他带到这已经十分不易。 向谌闻着周遭这股挥之不去的甜腻花香,看到那抹熟悉身影下车时很快开口叫了她一句。 “师姐!” 向谌声音清脆,想要忽视也根本不可能。 舒绿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臂松了松,转身前先跟人请示,脸色谄媚语气婉转,“我先去处理一点私事,马上就好。” “导演还等着你呢。”男人拍了拍她腰下某处,“抓紧时间。” 那男人估摸得有四十岁了,五大三粗,肥肉掩在西装里却也依旧明显,虽是背影却也能看出那张脸定是横肉乱飞。 向谌看到两人姿态亲昵,师姐往日在他心中的形象随即崩塌,目睹人走过来时眼底黯淡一瞬。 “你怎么来了?”女人秀眉轻蹙,“我不是都跟师父说了,而且为了表示我辜负她这份栽培还给她留了钱,大家好聚好散,你怎么还追到这来了。” 舒绿学艺十几载也算得上是祖师爷赏饭,从拜师学艺起庆云就视她为接班人,精心栽培勤学苦练。她一开始也是喜欢的,奈何喜欢也抵不过金钱名利,她自认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最好的花期所以应该抓紧一切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大杂院里苦练无人欣赏的戏曲,她厌了也倦了。 既然有机会能当演员一鸣惊人,她又何必埋在那处只剩灰尘又无人问津的院子里。 “你是不是因为前些天跟师父吵架,师父她年纪大了就那样你不要生气,你唱得那么好你应该坚持的,为什么要放弃啊?” 向谌此刻像个明知故问的孩子,即使心里知道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愿开口,只是一句又一句重复着对方并不愿意听的话题。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不如说他实在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搭档和这些年都待他像亲人一般的人。 “而且你以前说过的,咱们俩会一起唱一辈子!” 向谌黔驴技穷,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话有些可笑,眼前妆容精致的舒绿看着他很快笑出了声。 “你幼不幼稚啊?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能就被这一棵树吊死啊,你甘愿穷着就继续回去唱戏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受够了。” 她态度坚决,眼中没了从前的熠熠,只剩几分漠视,“黄总说他会捧我,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可惜。” 她转身向后,高跟鞋踩在泥土上有些不好走,这是她最好的选择,人生路口每一步关键转折她都要牢牢抓住,热爱在金钱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向谌难以置信,自己也没注意到抬眼望她的眸已经渐渐湿润。他慌不择路抓紧她的手臂,再开口时有些低声下气。 “真的…不唱了吗?” 可这一句话却显然让眉头拧紧的人更为生气,舒绿甩开他攀上来的手,转身看向身后没有旁人这才放心加重语气。 “不唱了不唱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你还要问!” “谁要跟他们一样把一辈子都埋在这个院里?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可以什么都不考虑的,向谌,你放过我吧,你一个人也能唱得很好的。” 争吵声不大不小,原本周围寂静无人会去注意,但此时正巧在花田里路过且耳力敏锐的沈斯棠却悉数听了进去。 她拿起盖在脸上遮挡太阳的编织帽走了出去,循声很快找到站在土路旁的两人。 她倒很少听到有人连吵架都能一字一句吐气清晰的,这番台词功底,倒是比剧组里那群现代戏都磕磕巴巴的演员强多了。 带着这份好奇望过去,沈斯棠看到那位无情女子已经先走一步,留在原地的是方才苦苦哀求但此刻却垂头丧气的男人。 他穿了件淡蓝色的中式长衫,身姿挺拔长身玉立,沈斯棠微讶此人格格不入的穿搭,看着看着就有些好奇,目光瞥到衣衫上造型独特的精致压襟,视线在此多停驻了会儿。 思绪游离之际,后面小路上的司机费了一番力气总算将车从泥坑里开了出来。 宋确走过来找她时累得满头大汗,见她站在原地以为是等了太久有些着急,声音放低,“车已经好了。” 沈斯棠被他这句话打扰了兴致,回头看他时眼里透出几分不满。 宋确不明觉厉,顺着她方才的目光向前看了过去,倒是个容貌不错的男人,只是衣着有些猎奇,但他很快想到这两年沈斯棠身边不间断的男伴大多如此,最近的一个是音乐学院琵琶专业的男生。 她口味一贯特别。 与此同时,向谌听见声音后很快向他们两个这边走了过来。 男人眼眸清澈,措不及防同她对视那秒还有一瞬茫然,像是溺水的人随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好,能帮我个忙吗?” 沈斯棠顿了顿,看着眼前的清隽男人,难得好脾气的淡声问了句,“我能帮你什么?” 向谌以为她会答应,心下一松便又往前走了走,站在距她不过几步的位置,看清楚她面庞和身后跟着的男人后尴尬地弯了下嘴角。 “你们是从片场出来的吧,我想进去找人,能不能……” “找刚才跟你吵架的那个人吗?” 沈斯棠觉得这人有点意思,都被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了却还能惦记着,她笑了下,“这么紧张,她是你女朋友?” 向谌真诚地摇头,说话时视线看向宋确身前的工作证,“不是,但是我必须要进去。” 宋确闻言也警惕地看向眼前有些冒昧的男人,目光从上至下打量一圈后又看向沈斯棠的神色,见她沉默不语便直截了当的拒绝。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工作人员,所以帮不了你这个忙。” 说完后又抬手看了看时间,轻声在沈斯棠身旁提醒道,“下午还有课,得赶紧回去了。” 她点头,也不愿意多管闲事,默默收回那道余光,把手上拿着的帽子扔到宋确身前,转身向后上了车。 宋确收好手里那顶帽子,拉上安全带后从副驾驶向后看了眼神色还算如常的沈斯棠,记起沈哲三番五次跟他交代的,知道她不愿意也还是说了。 “您之后还是不要来这了,虽然有周钦少爷在这边拍戏,但家里再三嘱咐过不让你去人多的地方。” 沈斯棠原本心情不错,但听完他这句后突然眸光一凛。 宋确是他爸沈哲一直资助的学生,也算是半个沈家人,从中学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甚至还跟沈斯棠上了同一所大学。 沈哲表面上说是有个随行的人陪着安全,实际上不过是在她身边加一道眼线。 一言一行都要被这么一个像管家的人盯着看着,想做点什么都有人提点警示,还要防着沈哲兴师问罪。沈斯棠无奈笑笑,想来这未来几十年都是如此,一眼都能望到头。 宋确捕捉到她眼底的寒意也想到自己这番话有些越矩,连忙低下头解释,“我失言了。” 沈斯棠并未回应而是转头看向车窗外仅存的一点风景,被拒绝的男人还站在一旁,蓝衫在周遭黄花的衬托下也显出几分脱俗。 不过下一秒,这位锲而不舍的人就跑到了车前,双臂张开。 司机紧急刹车,沈斯棠皱着眉降下车窗。 向谌神色为难,在刺眼的阳光下弯腰看向车里那张朦胧却很漂亮的脸,“能冒昧的问您一个问题吗?” “既然都知道是冒昧了,那还问什么?” 沈斯棠语气冷淡,神色也看不出半分波澜。 “不好意思,就是这边不太好打车,您方不方便带我一段,就把我放到好打车的地方就好了。” 他声音低下去,半垂的眼看出睫毛浓密,在光下投出浅浅阴影。那会儿挽留他那个师姐的执拗劲儿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谦卑的低姿态。 这情形无端让她想起年幼时家里养过的一只黑色小猫,表面温顺,爪牙却锋利。 沈斯棠把手搭在窗框,认真打量他好一会儿,那双眼意味深长,他只对视片刻就又移开了目光。 周遭沉默了许久的空档,向谌都以为她应该同意了,她却只是笑着拒绝。 “不太方便,我这车不坐生人。” 语气生硬,目光冰冷还有弧度上扬却并非发自内心的笑,组成了向谌最初对沈斯棠的全部记忆。 从他在那些文字和照片里了解的都不同,这是个看似没有距离实际却遥不可及,是夜空高悬的月,也是谷底深渊寒彻的冰。 而他精心策划以为能诱人上钩的一场好戏,其实根本就拙劣不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2.舍不得 车子开出大老远,沈斯棠笑着说了句有意思。 宋确闻声回头,眉间有些疑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沈斯棠心情好了些,猛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望向宋确,“我让你找的东西买到了吗?” 宋确无奈摇头,如实回答,“我最近在京平大大小小的珍器店转了个遍,都没有您要的那种紫檀琵琶,而且因为造价太贵,一般的地方也进不来这么大块的木材。” 说到这他也有些不解,虽然这大小姐表面上一直标榜着自己不谈恋爱,这两年身边停留的人也都时间很短,可就算这样,她还是会给这些短暂到甚至坚持不了几个月的男伴们花不少钱。他有时候觉得这人很矛盾又麻木,但念及沈家如此严谨的家风下不允许她胡来,随心所欲的代价都比旁人要大。 他们俩算得上一起长大,宋确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她的仆人和伴读,但沈斯棠对他却从来都是尊重的,所以能遮掩的时候他都帮她遮掩过去了。 想到这,他复又回答,“不过我已经找到一个收藏家,他说他会帮您留意的。” “你费点心,争取下个月生日的时候给他送去,也省了我一桩麻烦事。”沈斯棠语气淡淡。 宋确对着她颔首,十足十的恭敬,“您放心。” 一路安静行驶到市中心,路过沈谦晔公司时沈斯棠心念一转赶了宋确回去。 “下午你帮我请个假,二哥说他带我去看中医。” 她虽然早已经习惯自己去哪都要有这么一个人贴身跟着,但偶尔也有觉得烦的时候。比如此刻沈斯棠已经下车,透过商厦一层的大门玻璃看见身后亦步亦趋的宋确。为了避免这人回家告状,她不得不拿出一个正当理由来。 宋确一直言听计从,自然也知道她小时候的病,不放心的嘱咐要是她忙完了就告诉他。 沈斯棠径直往前走,没去理会身后操心太过的聒噪声音。 一路畅通无阻,她进到总裁办公室时沈谦晔还愣了愣。 男人西装革履,坐在桌前把文件递给一旁的助理,笑着看她,“今儿这是什么风把我好妹妹吹来了?” 沈斯棠跟沈谦晔关系不错,沈谦晔骨子里有一颗想当好好兄长的热血,奈何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沈昱宁跟他势如水火,且这些年一直外派在国外不曾回来。沈斯棠作为沈家最小的且体弱多病,如今又只有她这么一个,沈谦晔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好到连自己的副卡都随便让她刷,其夸张程度就连女朋友看了也会吃醋。 “没风就不能来了啊?” 沈斯棠开口反驳,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的陈设。年前沈谦晔合并了新的公司,办公室比从前足足扩宽了一倍多,倒是比她上次来的时候舒服多了。 “我今天好歹刚从周哥哥的片场回来,你就不好奇我那未来嫂子今天跟谁搭戏吗?” 她去郊外片场确实是意兴阑珊,不过也算是带了点有用的消息回来。傅澄跟沈谦晔在一起五六年,如今正闹分手不好挽回,沈斯棠借口是去周钦那探班,实际上也是替沈谦晔去哄人的。 不过按理来说一个小明星用不上她纡尊降贵,沈斯棠主要还是为了给沈谦晔邀功。 “好奇,所以你拍照片了吗?”沈谦晔最吃她这招,闻言急忙走到她面前,做小伏低地笑了笑,“我们斯棠又看中什么好东西了,二哥都买给你。” 沈斯棠从包里摸出手机,解开密码后挑眉又问了他一句。 “什么东西都行?” 沈谦晔点头,“当然了。” 沈斯棠心满意足,打开相册后把手机亮到他面前,他从她手里接过看得认真专注,她趁其不注意轻声试探,“东西倒是不用,不过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又缺钱啦,要多少?”沈谦晔依旧低着头,他最近熬夜太多视力不好,盯着一小块屏幕看不太清,转身向后去办公桌抽屉里拿了眼镜这才彻底看好。 沈斯棠笑着跟他比了个手势,“两百,行吗?” 沈谦晔抬头看她,嘶了一口气,“我不上个月才给了你一百,你干什么了最近这么费钱?” 这话纯粹是玩笑,沈谦晔只是好奇她一个大四学生既不会整天买包喝酒开派对,又不会主动投资股票证券,怎么可能在手里的钱快到像流水。法律条文里明令禁止的事她这本就学法的人肯定不会干,那除此之外…… 沈谦晔想象力丰富,眼风一转就开始打量着她。 “斯棠,你谈男朋友了?” 这么烧钱的主儿肯定不是好相与的,沈谦晔在心底暗暗思考这事应该要瞒住不让家里知道。 “我没谈。”沈斯棠把抱枕扔到他面前,一脸无奈。 “没谈那你养人了?” 什么人这么能花钱啊?比他从前的女朋友都要费钱,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恐怕是故意冲着她来的。 沈斯棠被他这番论断逗笑,拿起助理刚端来的茶喝了口,慢悠悠回答道:“我不过就是给自己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这么贵?” “你快跟哥说说,这个人干什么的,我得帮你把把关,现在这些人很恐怖的,给男人花钱不可取,听到没?” 他要杜绝一切居心叵测的人靠近他妹妹,不过话虽如此,但沈谦晔已经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钱包,挑出一张卡放到桌面,镜片里眼眸柔和,语气轻缓。 “你干什么我都不反对,但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上次我让人联系了那个南淮的中医,等你忙完毕业这一摊事了咱们去看看。” 沈斯棠起身,不紧不慢接过那张卡,拿在手里转了一圈。 她嘴角挤出微笑,抬眼对上沈谦晔关怀的目光,“没事,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毕竟活到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不想气氛沉寂,她又走到落地窗前,钢筋水泥的世界里高楼林立,俯视向下看时车流仿佛如同蚂蚁。众生在这世间都同样水深火热艰难,谁人都是拼命的救自己。 / 寝室十点熄灯,沈斯棠踩点在九点半回了学校。 京大法学院宿舍楼老旧,基本设施都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车也开不进来,若不是因为管理严格她早就想要搬出去,这四年的睡眠状态可以说是差到极致。沈斯棠累了一天,跟高三厘米不到的小皮鞋穿在脚上也颇为费力,从校门口到宿舍楼这一段路走得越来越慢。 “斯棠?”突然有人出声叫她。 她闻声抬头,看见路灯下正朝她走来的赵方濡。 他穿了件长款风衣,藏蓝色的布料在昏黄光线里被映成墨黑色,离她越近,脸上的棱角便越明显。朦胧夜色中,连深邃的眼也像被墨水浸染。 沈斯棠有些意外,神情疑惑,“方濡哥,你怎么来了?” 赵方濡是沈谦晔的发小,沈斯棠小时候没少跟在他们这几个哥哥姐姐屁股后面一起疯玩,算是个熟人。小时候他对自己很好,沈斯棠也觉得这个兄长还不错,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判断力,只觉得他操心太过少了些趣味,年纪轻轻就像大院里上了发条的钟,没什么意思。 所以他在京大读博这几年沈斯棠一直避而远之,秉持着能见不到就不见,不是真讨厌他,主要还是觉得他古板。而且他们两个也没什么交情,全是哥姐的情分。 赵方濡看她一眼,抬手举起提着的牛皮纸袋。 “我去南淮的时候谦晔说你的药喝完了,就按照他给我的药方又让人开了两副。” 他声音温和,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夜里宛若一缕冒着热气的清茶。 “本来想让宋确给你的,不过正好回来拿点东西,就想说顺便看看你。” 他没有沈斯棠的联系方式,之前见面也都是跟院里的人一起或是让沈谦晔代劳,鲜少有这样单独见她的时候。今天确实在宿舍门口等了很久,从傍晚等到夜幕降临,他时间不多,明天一早还要飞德国,想着如果十点她还不回来就走了,幸好没走。 沈斯棠怔了怔,看着他因为递过来的动作而卷起袖口内里的暗纹。视线定格在装满中药的袋子上,一时有些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笑容里更多的是生疏和无措,“这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赵方濡垂眸看她,发现她笑了后嘴角也跟着牵了下,镜片后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不过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又逃课了?” 他语气轻松,落到沈斯棠耳朵里却好像多了点问责意味。都怪这人平时太过一板一眼,沈斯棠在他面前也拘束的很,连玩笑都不敢开。 “我没逃课,请假了。” 她开口纠正,只想赶紧避开跟他相处,正准备头脑风暴寻找结束语时想起沈谦晔跟她提起他要出国的事。 沈斯棠复又说道,“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从德国回来后就留校任教了,真好。” 她这话题拐得生硬,赵方濡却没看出半分,甚至在听到她说这话时眼里亮了一瞬。 他认真看她,那会儿的云淡风轻全然不见,赵方濡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要离开京平一年半载,其实还挺舍不得的。” 周遭刮起夜风,高高垂坠的柳树枝条簌簌作响,有风吹卷尘土,沈斯棠下意识眯起眼。 她在路灯下笑着,面庞隐在半明半晦的光线中,语调有细微的变化,“那你保重。” 但也只是对即将分别的兄长的关怀,“方濡哥。” 他站在原地目送她回去,不动声色跟她摆手告别,一直到她背影消失许久,这才转身离开。 赵方濡恋恋不舍,那条十分钟能走出的路让他频频回头数次。 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过分操心了,可她的事,总是跟别人不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3.琵琶音 五月第一天,沈斯棠花重金购得的东西总算拿到了手。 她一向是急性子,有点什么事都不愿等,一个电话就叫应游来跟她见面。 本来是不想见的,原本打算让宋确把东西送过去便彻底了事,可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这么好的琴音,最好木材做的琵琶声音自然清润园韵,得来不易,该好好欣赏一番。 正赶上家里老爷子想听戏,沈斯棠就顺手把见面的地点挪在了常去那一家戏楼的二层包间。 戏楼颇负盛名,算是京平距今最有历史的一家,民国时这里曾作为一家商会的银号,历史悠久,陈设装潢也都极尽古味。 沈斯棠跟宋确不过刚进去,老板就慌里慌张走到跟前,笑容谄媚,“是您啊!有事让人吩咐一声不就行了,还劳您大驾来这一趟。” 生意人多大年纪也改不了舌灿莲花,说完这句奉承后又挥手叫人看茶,见人走出去时又吆声补充道:“把沈小姐爱吃的玫瑰豆蓉酥上一碟来。” 沈斯棠淡笑,给了宋确一个眼神让他开口,对方心领神会,拉着老板出去确定包场的日期和时间。 一杯热茶放到半温,应游才姗姗来迟。 男生是很清润的长相,眉眼柔和,气质温吞,一双弹琴的手指修长漂亮。 “等我很久了吗?” 应游轻声开口,见她不语便又很快解释:“外面下了雨,我背着琵琶骑车不太好走,所以就慢了点。” 沈斯棠最不愿意听违反约定后的苍白理由,她没耐心,这点时间完全超出了她的最多限度。如果不是因为最后一面,她应该会甩手就走。 但下一秒,她抬起头,看着他小心的眼以及灰色卫衣上被浸湿的雨水后还是压下那些无名怒气。 “我不跟你说了不用带琵琶了吗?” 地毯绵软,应游踩在上面时竭力控制着脚步平稳,他解开身后背着的琴包,准备拿出自己一直在用的花梨木琵琶时却被身后走过来的沈斯棠阻止。 她叫他名字,亮出太师椅旁桌子上被她打开包装的紫檀琵琶,迎着他眼里的错愕和惊诧放到他手上。 “送你的,以后就用这个吧。” 应游愣了愣,手掌接触到细腻木质时仿佛像是被烫到手心。他小心翼翼,垂眸认真看向此刻被他接在手里的昂贵琵琶。 “这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 沈斯棠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当他面拨动琴弦,“你之前跟我说琵琶有金石之声,所以做这把琴的师傅在相之间加了点金条,音色确实还不错。” 耳边几道清脆透亮的音律中,她慢慢看向他的目光,男人长睫微敛,带着几分明显的怯意。 沈斯棠语气平淡,“弹弹试试,我很久没听了。” 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既是最后一次,那当然不要辜负彼此听个痛快,可沈斯棠没料到,往日技艺精湛弹起琵琶行云流水的应游在今日像是突然断了弦。 他始终难以专注,坐惯了的位置也无比局促,心里像是多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咬侵蚀,让他心绪迷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额头沁出细汗,手也有些不稳,最后只弹了没几个音就低下头。 “对不起,沈小姐。”应游道歉,如实开口:“我怕把它弄坏。” 沈斯棠笑出声来,眼角虽未上扬但也觉得他实在好笑。 她试图劝说,语气平淡但话里却带了寒,“这有什么可怕的?再难得也不过就是一把琴,如果弹不出好曲子那更是什么都算不上,这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你要是弹不好那就算了。” “最后?”应游捕捉到她语气里的倦怠散漫,抬起头,瞳孔闪过片刻震惊。 沈斯棠却只是微微颔首,神情漫不经心到跟方才说这把琵琶送给他时一模一样,脸上没有半分情绪转变,连嘴角上扬的笑容弧度都未变分毫。 她一直都是个这样的人,跟在她身边这大半年她总是如此,神神秘秘地出现在面前,又不着痕迹地很快离开。 而他除了知道她姓沈,出手阔绰。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应游也把自己当成任由有钱人取乐的把件,未曾认真的在她身上动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可她今天送了他一把价值百万的琵琶,这份沉甸甸的贵重不得不让他萌生出一点幻想和错觉。 他调整好坐姿,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伸手轻勾琴弦,在悠扬曲调中慢慢对上她的眼。 沈斯棠坐姿端正,靠在椅上也并没有半分惫懒,一只手搭在椅弯,随着熟悉曲调轻打节拍。 室外小雨绵绵,雕花窗户半敞开,潮气随着凉风一起吹进来。 一曲毕,沈斯棠起身往外走,越过应游时,男人伸手拽住她衣袖。 她侧头,眉心微皱,“还有事?” “不是…”他显然是紧张,眼眸闪烁像是熄灭又亮的灯泡,瞳孔中迸发着细小流星,他轻声开口:“沈小姐,我能,我能追求你吗?” 沈斯棠闻言笑了笑,从上至下将人看了一圈。 往日里应游每次见她都是应付一样的心态,大多时候清冷又孤傲,就连超过约定好的报酬给他他都会拒绝,那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多少令她高看两眼。 但现在,那些凛然和坦荡在这张俊脸上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讨好谄媚继而想要青云直上般毫不遮掩的欲望。 这些人都差不多,没什么意思,她以为应游或许能坚持的更久呢?现在想来还是她太高看了。 “那恐怕不行。”沈斯棠拂开他的手,目光平静,“我是个俗人,应同学。” 阶级的界限从来明显,此刻雨水被风裹挟着,从窗外吹到应游的脖颈处,很凉,凉到他脖子都红透。 应游收回手,有些哑然,唇张张合合好半天也没说出成句的话来。 宋确也在这时候回来,拿上被沈斯棠落在桌上的包,跟在她后面。 穿过黑压压的长廊,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木质楼梯往下走,戏楼今天并没开放,所以两层观厅都空空荡荡,雨天光线更暗,原本就黑色的一大片桌椅更显压抑。 幽暗的环境里沈斯棠不愿多待,可楼梯下了一半时耳边传来一声悠悠戏腔,她顿住脚步,循声望向正中央的雕花戏台。 一抹亮色毫无征兆进驻视线,岿岿定在台上的男人穿了件粉色水袖戏服,衣料上绣满花团锦簇和蝴蝶元素,虽未装扮分毫却也能从神情姿态上看到几分传神。 胡琴伴奏悠扬,唱腔婉转,深闺女子的哀怨娓娓道来。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春闺梦》选段 沈斯棠被这声音吸引,站在楼梯的扶手旁静静听完了这折戏,等周遭安静,她拍手鼓着掌下楼梯。 “汪老板,你这什么时候来新人了啊?”她走到台下不远,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唇角微弯,“倒是唱得有几分味道。” 向谌似乎没认出她来,目光连交汇都没有便直接移开,他绕到台后走下来,紧张神色有所舒缓,开口跟刚从座椅上站起身的老板争取机会。 “您刚才也听过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资格来您这,以前戏班出去唱堂会还有义务戏我都唱过的,您别看我年纪小可我跟师傅学了很多年了,从六岁起就住在戏班里,您……” “您不用说了!”老板抬手制止,露出个标准性的假笑,“我刚才都听了,唱的是不错,不过我们这呀别说堂会,就连搭戏的人也不缺,您还是想想别的地方吧。” 现如今京剧虽说不上繁荣,可到底也是纵横颇深,其中派系诸多门户也杂,若无德高望重的师傅带头领进门,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可能要花费许多年才能稍稍摸到其中的门道,虽说天赋不是谁人都有,但后天的训练和眼界也极其重要。 他一个没门没户,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仗着有几分天赋也是寸步难行。 向谌认清现实,礼貌性地鞠了个躬准备离开时被沈斯棠叫住。 他抬头,看到她那双看不出心思的眼像是在打量猎物,这种像是被人挑选的感受令他无所适从,脸色沉下来,视线也随之偏移。 他后知后觉,想起之前都在说他那过于单薄的心理素质。 “汪老板,把他留下吧,戏酬那部分我单独给。” 周遭安静一瞬,沈斯棠的声音在空旷的戏院里格外清晰。 身后男人干笑一声,“沈小姐,这不合适吧?” 她一向说一不二,此刻也是如此,偏过头去看向他闪烁躲避的眼,嘴角笑容越发浓烈。 “我说合适就合适。” 这话说完,沈斯棠转头离开。 那是两人第二次见面,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仅仅听他唱了那一小段戏就这么简单草率的决定了。 这是她的下一个乐子,毕竟她这两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物质上的丰盈造就了灵魂的空虚。 对她而言拿捏像他们这样的下位者来说不过是在逗笼子里的一只蛐蛐。那些漂亮出色的男生是一个无用的摆件,是她填满就要悉数放出的水池。 看着一个清高的人一点点被利益金钱蚕食,堕入凡尘,从无到有再到一无所有这个过程让沈斯棠痛快不已。 所有外在能给的,在她眼里都是虚无。而那些因为舍不得权势金钱面目全非对她苦苦哀求一改往日的人,才是最好的风景。 没办法,她就是爱看那样花团锦簇的鲜亮事物,她以此为乐,以此,为活下去的信念和理由。 更重要的是,沈斯棠实在好奇,她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蓄意接近。 待人走出许久,戏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老板才无奈开口:“这叫什么事啊?” 男人将目光移到向谌面前,眯缝起小眼又从上至下打量一圈,最后探头定格在他的脸。 “你还挺好命,搭上沈家以后保准是吃穿不愁了。”老板笑了声,凑到他面前,“不过那位沈小姐,你可得离远点。” 向谌不解,后知后觉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眼,外面雨已经停了,那道影子也早就消失不见。 他温和笑笑,一脸谦卑地低下头,“这从何说起?” “哎我告诉你啊…”老板刚要开口,楼梯又一次响了起来,两人齐齐抬头看,瞧见背着一把琵琶的应游正低着头下楼。男人应该是哭过,清隽面容上一双清澈眼下通红,仔细看还有明显的泪痕。 向谌注意到他走出来的包间位置是沈斯棠的,好奇驱使他看向应游,两个年纪相近的男人目光交汇,眼眸中怀揣着各自难言的心事。 老板伸手晃了晃向谌,也不在意此时还有旁人在,声音不大不小,但意味深长。 “那位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劝你还是离远点好。” 向谌收回的视线再次落向空寂的大门,没接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4.言甚谌 蒋文珠打来电话时,向谌换下衣服刚准备往大杂院走。 “来后山。” 听筒那旁话音生冷,撂下这三个字后就挂断。 向谌早已习惯,他乖乖照办,一路爬着湿滑的青石板在雨后上山。 这里其实是块荒山,不过因为春日里添了很多绿色,郁郁葱葱的地面上长满了无数簇淡紫色的铃兰,向谌放慢脚步,尽量避免自己踩到那些花,紧绷的脸色因为这片好看风景稍有舒缓。可紧接着,蒋文珠一向冷肃的脸转过来面对他时还是让他又一次紧张起来。 “这几天怎么样了,见到人了吗?” 她只关心动向,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向谌垂眸,轻声回答:“见到了,她让我留在戏楼唱戏,花费由她来出。不过现在还没什么机会单独跟她接触,也没说上什么话,她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蒋文珠看他一眼,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名字有什么重要的?你只要制造好经常见到她的机会就好,知道了吗?” 她穿了件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水墨色套裙,鲜明的黑和晕染的白揉在一块布料上。自他印象里蒋文珠就一直穿得很考究,因为长得漂亮也爱打扮所以到了五十岁也依旧爱美,仔细装扮过才出门,指间加着一根烟,猩红色指甲油看起来十分明显,她心满意足将唇对准,吐出烟雾时想起了件旁的事。 “戏班里的事你师傅都跟我说了,现如今既然这样了你也就别惦记了,专心做这件事,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蒋文珠语气浅淡,曲指轻弹烟灰,“反正一开始让你唱戏也是师夷长技,现在有了机会也就不重要了。” 烟雾缭绕间,向谌皱起眉,“可是…” 他声音一直很低,不敢在母亲面前违背话语,可这一刻却挺直了腰背。抬眼看她,在不断吐出的刺鼻烟雾中对上那双冷寂的眼,“可是我喜欢唱戏,戏班,戏班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那里虽然承受了他这十几年来全部的汗水和眼泪,却也有他割舍不掉的亲情和温暖。 蒋文珠颔首,对他这句喜欢并未听到心上,踩灭地上的烟头后又从烟盒中翻出一支。 向谌上前制止,总算在恢复清澈的空气中看清她的脸,他把手挡在快要空荡的烟盒前,眼神关切,“妈,您注意身体。” “我知道。” 蒋文珠回答得很快,推开他手后将烟含住,点燃后从口袋里翻出一串珠子放到他手里。向谌仔细看了看,是串品相不错的沉水香,108颗小尺寸念珠,拿到手里还有极细微的味道。 “她出入寺庙的次数不少,你拿了这个去讨好也不算冒失,就说是感谢她帮你安排了去处。” 向谌疑惑时蒋文珠告诉他原因,说完这些交代后拍了拍他的肩,一如既往地语重心长:“唱戏不过是辅助,别忘了正事。” / 三天后就是沈斯棠定下观戏的好日子。 爷爷沈岳南自从老伴去世后一直郁郁寡欢,这三年都鲜少在人前露面,人上了年纪不免伤春悲秋的感叹。沈斯棠自小在爷爷奶奶膝下长大,见不得老人家终日伤怀,所以一有空就回老宅陪着,想尽法子逗人开心,听戏这宗主意也是沈斯棠偶然想起。正好赶上周六,沈谦晔也有了空闲,就由他们两个带着老爷子,一边一个搀扶着到了早就清场的戏楼里。 向谌排不上戏,戏楼里来的那一班都是沈家用惯了的人,他在后台多余出来,像是个跑堂的被人使唤。一会儿是让他拿戏服一会儿又是让他搬行头,班主像是累傻小子一样让他跑腿,他后知后觉,待人都上台只留他自己时无奈笑笑,掀开那道帘子看向外面。 沈斯棠穿了件月白色的暗纹连衣裙,身姿端正地坐在一排中央的座位上,她身旁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穿了件白衫黑裤,随着锣鼓声脚步点地打起节拍。他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莫名又定格在她露出的一小节手臂,如玉无暇的白皙肌肤上空无一物,就连一处修饰都没有。 向谌确定心中猜想这人不爱金银。正胡乱想呢,抬眸时措不及防见到沈斯棠望了过来。 他手上一松,门帘动了动,她尽收眼底,合上手里把玩的折扇,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向谌愣了下,口型微微张开,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沈斯棠点头,唇角笑容更浓,连皓白的牙齿都清晰可见。看到他过来时站起身到沈岳南面前,语气很甜,“爷爷,这是我专门给您找的新人,待会儿啊我让他唱一段,您绝对满意。” 向谌被动地被沈斯棠抓住手臂,整个人站在她身侧,近到连发丝都蹭到他胳膊上,鼻尖挥之不去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他愣了愣,看到一旁沈谦晔盯过来的炙热目光后这才移开视线,在沈岳南面前低下头做出恭敬状,“沈小姐谬赞了,向谌愧不敢受。” “你叫向…?” “谌,言甚谌。” 是真诚,相信的意思。 沈岳南打量他一眼,见他并未装扮便问起原因。向谌干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说没人跟他搭戏还是没排他的似乎都不太好。沈斯棠看他犹豫,正逢台上的一折戏已结束,心下有了主意,便告诉沈岳南稍等一会。顾不上问他的意思,半拉半拽地跟他一起进了后台。 沈斯棠一进去就开始翻箱倒柜,挑了衣架上的红色戏服后拿到他面前。 “我今天可就是为你来的。”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目光不像上次那般冷肃,甚至还有点自来熟。 向谌愣了愣,看着她水濛濛望过来的一双眼,坐在椅子上僵了下,紧接着听到她继续说:“我爷爷最爱苏三起解那一折,你抓紧扮上给他老人家唱一段,要是唱得好以后就让你一直唱了。” “一直唱?”他不解,拿过她在自己身前比量的戏服,试探问:“我能一直唱吗?” 沈斯棠微微点头,让他站起身转了个圈,环在他身边走了走,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他脸上。 “你是不是很喜欢唱戏?” “喜欢。”向谌眼眸都亮了起来,但想到如今戏班的情况又很快低下语气,“不过,我现在只有自己,从小学到大的戏班也没什么人了。” 沈斯棠双手抱臂,饶有兴致看着他此刻粉饰得当的天真表情,顺着他的话音继续开口:“这不难,我可以给你们戏班出资。” “真的?”他嘴角浮出一抹弧度恰当的笑,因为激动下意识去碰她的手臂,指腹接触到细腻绸缎的下一秒,向谌反应过来便迅速收回。 他拿出总算找到理由要送的东西,转身去衣架外套里拿出装着手串的绒布包,交到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发表感言:“上次的事谢谢,希望沈小姐,务必收下。” 沈斯棠挑眉,当着他面打开,拿出那串淡绿色的手串,“这是什么?” “听说您信佛,我买不起太好的所以就自己找了一块绿檀木割了珠子。”向谌仔细打量着她眉眼,“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沈斯棠圈起那串又长又小的手串,笑着打断:“你自己做的?” 他点头,不太自然地摸了一下鼻子。都怪蒋文珠太急于求成,所以不惜贵重买最好的,可他觉得凡事太凑巧就多了些刻意。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找了家几家文玩店,几番对比过价格后选了个最高的卖了那条沉香手串,然后在一叠人民币里抽出一张拿了店里最便宜的一串绿檀。 向谌觉得便宜倒是没什么,主要体现心意。 生平第一次编瞎话,其实他也心慌得厉害。所以说完后不得不转身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装扮,借着挂了圈五颜六色小彩灯的镜子看向身后的沈斯棠。 她站在那没动,举到眼前自己看了看,倒是认真。 屋内光线昏暗,沈斯棠那双聚焦的眼却十分明显,向谌放下梳子,背对着她低下头偷笑一瞬。 这哪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啊,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女人。准确的说,不过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沈斯棠余光瞥到他在镜子里的表情,将他方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勾着手串玩了玩,并没回答他什么就离开了逼仄昏暗的屋里。 向谌正在化妆的手停了下,转头看了眼,门口没有她的身影,只剩下还在飘动的薄纱门帘。 他莫名思虑着自己是否搞砸了这次难得的独处机会,加快速度换上戏服和行头,简单开了嗓后登台唱戏。许是戏楼清静,除了沈斯棠这一行人之外再没旁人,他这一折唱得无比投入,女起解戴着鱼枷和锁链更显得楚楚可怜,唱到动情处看到台下老人家聚精会神的眼,以及沈斯棠手上一晃而过被她戴在腕间的手串。 向谌心底彻底松了口气,随着胡琴弦乐唱得越来越好。 沈斯棠仰头看着台上粉了扮相跟台下完全是两个模样的向谌,纵使是男扮女也有一份独特气韵在,素颜时脸上的阳刚气更重,唱起戏来却又随着角色转变,嗓音开阔唱腔饱满,一举一动都极其精准,这般的功底,没有童子功是难成的。 她思绪游离,莫名想到他刚才说的名字,侧头看到桌上盖碗里的茶已经放凉,于是趁着没人倒了些茶水在杯托里,拿手指沾了水在深色木桌上写他名字。 奈何“谌”字笔画太重,她来来回回沾了好几次也没写完。 人正专注,身后换了座位的沈谦晔悄悄坐到她身旁,看了眼桌面上的鬼画符皱起眉。 “这人你又什么时候认识的?” 又来了。沈谦晔又替她操心起不该操心的事了。 沈斯棠怎么写都不好看,最后索性抹去那些水痕。她转头,没什么好气的晲他一眼,“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嘿,拿了钱你就不认账是吧?”沈谦晔被妹妹气笑,抬手捂住嘴到她耳边,拉长语调,“你该不会看上这戏子了吧?” 她笑着把玩那条廉价手串,笑着想起方才在后台忘了回他一句。 她可不信什么神佛,她向来只信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5.冷月色 从戏楼回去后当晚,沈家老宅难得热闹起来。 正逢回到京平开会的沈哲得了空,往日只有沈岳南自己的餐桌上今天快要坐满了,加上宋确和沈哲的随行秘书一共六个人。 沈谦晔一向畏惧这个高风亮节的二叔,见沈哲回来一脸严肃还顺便留下那位跟他十年的政治秘书吃饭,心想不妥,于是人还没上桌就借口自己还有应酬溜了。 沈斯棠没有理由也无处可去,似乎只要有她爸在的饭局空气总会容易变得凝滞,桌上沈岳南问起他近期的日程安排,沈斯棠就只好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大概聊了十分钟,沈哲看向沉默的沈斯棠,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怎么才几个月没见就瘦了这么多?” “可能最近熬夜比较多。”她没动那块红烧肉,挖了一小口米饭后乖巧回答。 宋确接受到她眼中的示意,很快从她这里接过话茬,笑着看向沈哲,“临近毕业焦头烂额的。” 沈哲微微点头,云淡风轻地给沈斯棠撂下定论,“等毕业了就在家休息吧,正好也陪陪你爷爷,你身体不好,该休养着好好调理,你妈妈上次跟我说给你找了个好大夫,也别太累了。” 这话说完,碗里又是一块她不喜欢的松鼠鳜鱼,鲜红色的料汁染在白饭上,让她彻底丧失了那点本就为数不多的食欲。沈斯棠食不知味,但又不得不继续坐在饭桌上,长辈没撂筷子前就算是再大的事也不能离席。 “好,谢谢爸。” 她强撑着吃掉那块不喜欢的鱼肉,见到沈哲不再看向自己后慢慢将嘴里咀嚼的咽下去。 没意思。早知如此,她不该回来的。 晚饭结束,沈斯棠透气去了池塘喂鱼,家里的阿姨拿了软垫让她坐在曲廊上,递过来一盒鱼食后又站在一旁看着她。 “我妈最近没回来吗?”她抓了一把撒到水里,看着在夜灯下聚集到一起的各色锦鲤。 “夫人最近在南淮有个学术会,这一个月都没回来。”阿姨仔细回答她的问题,又回忆着,“不过倒是打过两次电话的,问了问沈老先生的身体状况。” 沈斯棠低下头,不再说话。他们一家三口在市中心的那套房子,一年到头都没个人影。亲疏缘浅,再亲的人也是远的。 二楼书房,沈哲签完文件后把宋确叫到了这里,算是照例询问也算是敲打。 “说说你们俩最近的情况。” 宋确简明扼要,自然知道他不重要,所以按照从前的惯例只讲了沈斯棠。 “小姐平时就在上课,临近毕业事情很多也比较忙,她除了偶尔休息出门大多时候都在学校,最近常去周钦少爷的片场,要不然就是小沈总的公司。” “你在她身边凡事得规劝着点,现如今这节骨眼多少人盯着咱们家呢,没事别让她总出门,知道了吗?”沈哲话里颇有深意,转头看到窗外楼下曲廊里的身影,想了想,又问:“她在学校有没有谈男朋友,或者是关系密切的?” 宋确低着头,脑海里闪过一个接一个的人名,最后浮现的竟然是向谌那张脸。他垂眸,矢口否认:“没有。” 毕竟沈斯棠只是找乐子,最多算得上交朋友,却不是什么恋爱关系。 沈哲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好,你好好看着她,有什么事及时向我汇报。毕业后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是。”宋确后退直至关上门,彻底看不到沈哲那张严肃的脸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下楼时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半,沈斯棠却还站在廊下,看到他走出来很快招手叫他。 “我闲的无聊想出去转转。” 宋确明白她意思,回到屋里拿了车钥匙,悄悄跟着她一起出去。 初夏天气,夜晚却凉嗖嗖的。沈斯棠出门前阿姨给她拿了条披肩,裹在身上,坐在后座将车窗打开,让四面八方的风肆意灌进这个密闭的空间。 她看宋确在后视镜里看她好几次,升起一半车窗后挑眉问他:“我爸又给你上课了吧。” “也没有。”宋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说与不说都瞒不过她。 沈斯棠轻哼一声,闭上眼将手伸到车窗外想要握住那些风,也不知怎的,白日里站在台上唱戏的那张脸莫名浮到眼前,她收回手顿了顿,“去柳条胡同。” 宋确照办,半小时后停在胡同口外面的街道。这处是老城区,一直尚未整改,房屋凋敝老旧,连路灯都昏暗至极。 “我一个人进去,你在这等着我。”宋确拉开车门后沈斯棠告诉他。 “那不行,你一个人不安全,万一……”按照沈哲的吩咐他要寸步不离。 沈斯棠拿起座旁昨天就已经看完的详尽资料,手指点在那张照片上,唇角溢出几分笑意。 “没有万一。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你听着点手机,有什么事的话我会发你消息。” 她是不信这么一个愚蠢的生瓜蛋子能对自己做些什么,何况向谌也不像是会有些胆量将她一击而中的性格。她就是要慢慢磨着他,看这个人到底所图为何。 沈斯棠几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从小在京平长大,却从没想过这瑰丽璀璨的繁华背后还有这样的地方。 胡同里小路狭窄,纵横交错挤着许多分割开的院落,道路坑洼不平还有些泥泞,越是往里路灯越是昏暗。 所幸向谌所在的大杂院外面还有多年前的戏班标识,她很快找到,走到门口时看到大门敞开。 院中央是座戏台,旁边一根长棍支起来的昏黄电灯在风中摇摇晃晃的亮着,男人穿了件纯白上衣,笔挺直立站在台上,手里拿了一杆长枪由前及后快速地耍着枪花。 影影绰绰的不明光线里,沈斯棠看到他侧脸轮廓出众,俊逸硬朗之余也有几分清爽。 想来向谌跟她虽说只差一岁但也勉强算得上是同龄人,他若不学戏而在大学读书想必也十分招蜂引蝶。这张脸就注定平凡不了。 沈斯棠隐在门口的黑暗里静静看了会儿,待他把那一整套动作都耍完之后这才现身。 她走上前,“都几点了,还这么刻苦啊?” 向谌听到熟悉的语调猛然转身,看到她的那刻心脏悬起来,沈斯棠又换了件裙子,整个人格格不入地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隐去了他此刻的慌张,他跑下戏台,极快地反应过来,“您,您怎么来这了?” 他没告诉过她自己的地址,向谌在心里猜想自己是否已经被她看穿,胸腔里激动着不安,却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对上她的视线。 “汪老板告诉了我你以前戏班的地址,我正好路过就来看看。”沈斯棠语气随意,很快转移话题,指向他手里的长枪,“我能看看吗?” “当然。”向谌恭敬地双手递上,心里松了一口气。 沈斯棠其实并不好奇,她从小到大听的戏也不少,五六岁时她奶奶有一班小戏常年到家里,戏班里每次来都是十几大箱的行头和道具,她那时候什么不摸什么不玩,早就没了这份意趣。 “你一直在这里吗?”她见向谌一直盯着自己,手稍一用力将长枪复又扔到他手里。环视四周看了看,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破旧凋敝。 向谌抬手接过,拿稳长枪后点点头,“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这里,其实十年前这里还是很热闹的,只是最近几年人越来越少了。” 沈斯棠勾起嘴角,没话找话的附和着,“不是谁都能做到一辈子只专注一件事的。” 毕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定只存在于古老的过去,是人都有新鲜都会厌烦,任何喜欢的事物亦或是人也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更改,乃至是彻底丧失这份喜欢。 她本质上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这些年一直顺从着家里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除此之外,大多随着自己的性子。 但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沈斯棠想到这视线又黯了黯,抬眼看着向谌,故意夸赞他,“所以你很厉害。” 人这一生能够无所顾忌的做一件事需要勇气,但这份勇气对她而言代价却太大了。此时此刻,她倒还真有那么一点羡慕他。 “我这算不上什么,我师姐才厉害呢,她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师傅都说她是祖师爷赏饭吃。”向谌跟她聊得熟了,说到这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像是小孩子一样的语气,笑了之后又很快消失,“但是她也不唱了。” 沈斯棠想起初见那日,随口问了下去,“就是那天在郊外的那个人吧。” “原来您认出我了啊。”向谌眼睛亮了亮,笑容逐渐含蓄,对视的目光也渐渐下移,“我还以为,您不记得我了。” 他说这话时跟之前都很不同,整个人像是落到太阳里一样炙热,黑夜掩去了脸颊和耳垂的红晕,却挡不住那双澄澈真挚的眼。 沈斯棠将他所有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帘,知道他这话的意思,饶有兴致对上他此刻羞怯的视线。 “当然记得。”她笑了下,明眸皓齿,“不记得又怎么会让你留在那唱戏呢?” 他那份详细的生平资料所有信息她都记得。又何止这些? 向谌依旧笑着,沈斯棠却没耐心再耽搁下去了,她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跟他说自己还有事要走了,向谌让她等等,自己转身去屋里拿了手电筒,一分钟不到走了出来,嘴角仿佛还有刚才的弧度。 “我送您出去,外面路灯坏了。” 他打开手上提着的老式手电筒,慢慢跟在她身旁一起走。 夜晚静谧,萧索空荡的院子里只余断断续续的风声,月色下两道影子映在石砖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6.烟雨里 向谌送完人回到院里,关上吱呀作响的大门时迎面撞上师傅庆云。 “刚才是谁来了?”老太太年逾八十,身子骨尚且硬朗,耳力也还保留着。原是想着他今日练晚功怎么这么慢,本想起身催促他休息,结果刚靠近窗下就听见外面的交谈声。 向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拿在手里的电筒差点掉在地上,“哎呦,您老这么晚还不睡呢?” 庆云拉过向谌的胳膊,轻声问:“是不是舒绿回来了?她是不是后悔了?” 她这一辈子都在做京戏这一件事,遇上自己喜欢且有天分的徒弟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她们那个年代做什么事都是从一而终,即使生活再窘迫精神上也是愿意为了喜欢的事付出所有。 庆云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被自己亲手栽培的弟子背叛,心里不好受却仍愿意相信她会回来。 向谌沉默几秒,把电筒夹在身侧,两手扶着人往屋里走。没办法,他在心里怎么演示也说不出来那日师姐说要恩断义绝的话,师傅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呢? 他声音缓和,柔声安慰,“您放心,师姐想明白了肯定就会回来了。” 两人进了屋,向谌扶着师傅坐到木床上,这处房子年头太久,屋里所有陈设都如几十年前大致相同。庆云在电灯下打量一圈四周,脑海里想起昔日的热闹景象。 “想想也是,你师姐那么好模样的一个人,何必守着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太太唱戏呢。”她感慨着,转过头来看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的向谌,认真问:“要是有一天别人去挖你去拍电影,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向谌从一旁的雕花抽屉里拿出师傅常吃的鱼油和营养品,将药倒在掌心里向前递,“我才不去呢?就是挣再多钱也不去。” 他又把水杯递到师傅手里,自顾自地嘟囔了句,“钱有什么好的?” 庆云顺着水把药慢慢吞下去,在他给自己拍背时将他的手拂去,抖搂开床上的被子,说:“钱当然是好东西呀,你看看你妈前些天在国外买的那栋漂亮房子,你难道不羡慕?不想过去?” 向谌愣了下,差点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玻璃杯,快要滑下去时很快反应过来,轻轻搁在床头柜上,似是不可置信。 “您说什么,我妈跟您说她买房子了?” “可不嘛,就你第一回去戏楼那天,你妈拿了大包小包的来看我,还陪我聊了好一会儿的话呢,我以为她是要接你出国…”庆云困劲儿上来,打了个哈气便闭上眼,均匀的呼吸声不一会儿便加重了起来。 向谌关了灯,掩上门若有所思地走出去。 月光透过前厅玻璃映到屋里,他站在那,看着那道红色木门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戏班火热,庆云是著名京剧大师的关门弟子,唱出名气后便自立门户,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踏破门槛。 向谌那时候见到最多的人就是师傅庆云和师姐舒绿,旁的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学艺之后也会在私下里说他没有父母,因为只有他一直住在这里,不像他们,到了放假的日子都会被接回家去。 时间一长,他对自己之前的记忆也开始模糊,努力想要在脑海中记清楚关于父母的面容却始终想不起来。 蒋文珠来的那天京平下了很大一场雪,院子里堆积着积雪不能练功,孩子们就贴紧墙壁拔直身体。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形状奇特的窗花,向谌在双腿酸痛中移开视线盯着那些白到刺眼的窗花,暂且分散了身体疼痛的注意力。 等他头皮上都出了一层汗时,庆云掀开门帘领着一身红衣的蒋文珠蹲到他面前。 那天蒋文珠抱着他好久,手里还拿着给他买的糖葫芦。京平的冬天又寒又冷,原本酸涩的山楂经糖一裹也成了沁入心田的蜜。 她声音悠扬好听,即使是告别的话也让他听不出半分悲伤的情绪。 “你待在这里要好好听话,妈妈有时间就来看你。” 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 之后的一个月,向谌没再见到沈斯棠。 她连戏楼都未曾踏入,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二楼中央她的包间始终空空荡荡。 她不来他也只能在这里,白天在戏楼唱戏,晚上回去了修缮院里的戏台,他买了几桶新油漆,拿着小刷子一点点把褪色的栏杆全部涂新,倒也过了几天充实有趣的日子,看他戏的人慢慢变多,向谌找到些快乐,脑海中暂且抛下那份被强加在他身上必须要去完成的沉重。 直到6月3号那一晚,蒋文珠的电话像是闹钟般准时响起。 向谌起身准备接听时对方又挂了,紧接着,一条关于地址的短信发到他手机里。 夜半惊醒,即使是好梦却也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了。 / 隔日京平下起小雨。 山尖云雾缭绕,淅淅沥沥小雨冲刷清新空气。 沈斯棠撑着伞赶到墓园时,大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视线中淋漓不降的雨水里,顾逢晟一身黑色站在墓前,墓碑下方的石板上放了两瓶新开封的酒,黑白照片里,停留在24岁的沈谦叙在数不尽的春秋中永恒于世。 沈斯棠蹲下身,放下被雨浇得发蔫的白色桔梗和菊花,伸手拂去照片上的雨滴。 周遭雨声淋漓,两人静静伫立在墓前。 “我昨天,梦见谦叙哥了。” 沈斯棠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眸光深邃,思绪渐渐随着回忆飘远。 “梦见他结婚娶了个很漂亮的新娘子,你跟我姐是伴娘伴郎,新娘扔手捧花的时候大家都在往前跑要去抢,只有你们两个站在那不动。” 顾逢晟眼中疲态尽显,彻夜未眠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颓废至极,这些年,他每次在这个日子里都是这样度过的。行尸走肉,只剩一副驱壳,脑海中无限回荡的都是那场车祸。 沈斯棠这一句话让他稍稍清醒过来,现实支离破碎,梦境稍稍圆满些也好。 他仔细听着,抬眼问她,久未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她语气平静,看着顾逢晟还是有些不忍。 “姐夫,不管你跟我姐怎么样我都还是叫你姐夫。” 顾逢晟愣了愣,见着眼前沈斯棠清澈的视线,她年纪小看事却很明白,这句称呼如今正像密密麻麻落下的雨滴,让他紧绷到麻木的神经得到一丝放松,同样也是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是不是?你跟我姐这些年看起来是越来越好,实际上谁都知道是越来越糟。”沈斯棠话音清明,即便隔了层击打滑落的雨,依旧清清楚楚落入顾逢晟耳中。 她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深吸一口气,“如果真正的死亡是遗忘,那他现在还不曾离去。可你们两个呢,是要从那一天开始就彻底进入死局了吗?” 沈斯棠知道这一番话不该她说,按照家里的态度,他们两家就该从此泾渭分明,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她只是觉得,人活一世,其实可以不必在意那些世俗之外的条条框框。当然,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 “你姐,你姐她,最近还好吗?”顾逢晟撑着伞,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她。 这俩人的问题简直如出一辙,沈斯棠想到沈昱宁在电话里问她的这类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能说的都是浅显的,她如何成就,又如何拿了二等功,这些又跟好有什么相关呢?这些都不是准确的回答。 所以她坚定开口:“要是真想确定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那就去见她,亲眼看一看她是什么样。” 顾逢晟沉默一瞬,雨线纷迷时有液体顺着风滑落他衣领里,他虽未开口,但沈斯棠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心中像是胸口一颗巨石落了地,离开前回头望了眼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在雨势变大前跟着顾逢晟一前一后走出这里。 / 令沈斯棠意外的是,到了门口时最先看见的是站在她车旁的向谌。 她不禁好奇,将伞举高又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向谌目光向后看到西装革履的冷峻男人,默默看了几秒后又很快移回视线,盯着沈斯棠的眼,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我来这边爬山,下雨了就想看看这边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沈斯棠不想戳破他谎言,但这处墓地虽不在京郊可距他所住的地方开车最快过来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就算他抽风了想来爬山,应该也不会来这里。 所以她在越过他肩侧时冷声回击,“上墓地爬山啊,那你胆子还挺大。” 向谌被她的话呛住,再也没了还口之力,撑着伞退到离车稍远的雨里。 沈斯棠见他吃瘪也终于有了些笑意,说实话,她对眼前这个人那仅有的一点兴趣除了他的身份外,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个人有点蠢。 她上了车,看着他站在门口两棵稀松的松树下,大概是雨势变大让他在视觉下像是一个弱小的动物缩在树荫里。 沈斯棠在心底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降下车窗,“雨天路滑,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一如初见那天的清澈眼神,“您说真的?” “对,快点,再废话你就散步回去。” 向谌见好就收,合上雨伞后走到车旁。今天司机不在是宋确开车送她出来,副驾驶是空的,他舍近求远,拿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坐到有她所在的后面。 倒是没不客气,上车后还故作镇静地跟沈斯棠道谢。 窗边的景色在缓缓倒带,玻璃上一波又一波的雨滴冲刷下来。 “商量个事。”沈斯棠搭在身旁的手敲了敲座椅,微微偏头,“下次能别您您的了吗?我听着太别扭了。” 向谌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一双眼颇为认真地看向她,闻言笑了,“那您…那我叫你什么?” “叫名字就行,总之别叫您也别叫沈小姐,太头疼了听起来。” 向谌默了默,很快答应,“好,斯棠。” 他叫的有些生硬,像是从来都没叫过人名字一样,沈斯棠听了后不禁扯了下嘴角,想起点什么后故意诈他,“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名字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7.马蹄莲 “你这么出名,想知道名字还不简单吗?” 向谌对上沈斯棠视线,难得眼中没了胆怯。 他这般应对自然,沈斯棠不免也好奇起来,“是汪老板嘴碎跟你说了我的名字?” “当然不是。”汪老板可不敢。 “就是那天你在戏楼走了之后不久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个抱着琵琶哭的男生,他一直叫你的名字,我认出来他是在你包间里走出来的那个。” 这话不假,不过倒没有向谌说的夸张,应游哭是哭了,不过是在珍宝街卖了琵琶之后哭的,他很确定是卖了,因为那个看起来有点弱柳扶风的帅哥在给别人打电话的时候还很兴奋,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留学的学费有了有了。 向谌听着倒是有点意外,不由得好奇到底是什么稀世珍宝能卖这么高的价格,特地进了那间店铺看了看,结果墙上挂的都是有些年头的乐器。 他自来熟,笑着跟老板闲聊的功夫就打听了个清楚。 原来那个男生背着的琵琶不是什么凡夫俗物,但他听了之后心里有点异样,想起资料里沈斯棠这几年身边络绎不绝的男伴们大多身怀绝技。那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送人这么贵的东西呢? 他甚至还在心底安慰自己,成为她男伴没准也是件好事,即使被踹了也不怕身无长物,就算没有钱也会有些贵重东西。 沈斯棠闻言在心里对他有些改观,脑海中随即浮现扮猪吃老虎的典故出来。 手撑在身侧突然向他靠近,在距向谌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下,盯着他一动不动有些错愕的眼,“你对我这么关注啊?第一天去戏楼都知道我的包间了?” 她语气拐了个弯,沉静的目光下似有深潭,睫毛卷翘着,琥珀色的瞳孔像是利刃,仿佛要将面前的人一层层剥开。 “向谌,你是何居心啊?” 他放在身侧的手曲指收紧,肩膀僵硬了好半天,没回答她这句问题。 末了他鼓起勇气,看着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人,不太自然地问,“他是你…男朋友,还是男伴?” “这重要吗?”沈斯棠笑笑,“还是说你也想跟他一样?” “他,他是怎么样?” “他就是,我想什么时候见他他就要出现,无条件,无理由的服从并完成我的任何要求和心愿。” 沈斯棠眼睁睁看他耳垂一点点染上鲜艳色彩,心满意足回到原位,余光瞥着仍旧纹丝不动的人,“怎么,你也要试试?” 话音刚落,车子驶入匝道,宋确提了下车速,向谌随即往旁边缩了缩。空调开得很低,因她这话,他觉得自己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任何要求和心愿?那是不是也包括什么别的? 明知是试探,明知是要他知难而退,他却还是大着胆子,低声问她,“那你觉得,我符合你的标准吗?” “什么标准?”沈斯棠正在翻手机的手指停下,挑眉看他,“是做我男朋友的标准还是男伴的标准?” 向谌微微抬眼,胸腔变紧,过了好一会才从喉间挤出句回应。 “我,我都可以。” 沈斯棠眼眸变亮,像是听到什么绝世笑话,她扬起嘴角,又向他那面凑了凑,很奇怪,这人在常在戏楼,身上却有些寺庙的熏香味。 大概雨天水汽重,连带着这股陈旧熟悉的熏香气息也扩散不止。 她视线定格在他紧抿的唇瓣,想起面相论里说这类人最为薄情,拉长语调存心让他难堪。 “可我觉得……你都不可以。” 就算向谌说出再惊世骇俗的话来她也有一百个话去搪塞他。不过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问了这些。 此刻在她心里,向谌的目的不重要,但让他挫败,让他失落才是沈斯棠最想看到的。 宋确将这一番对峙尽数听下,攥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想起沈哲的嘱咐不由得向后座投去一道视线,只得加快速度将车开到戏楼。 向谌一路沉默,临下车时又回头看她一眼。 “那有时间,欢迎你来看戏。” 他大大方方,将方才那点失落藏得无影无踪,脸颊上仍旧带着笑意。 沈斯棠没回应,车子扬长而去,她在后座调整了舒服的坐姿,丝毫不在乎那道在车后伫立许久,居心叵测的背影。 / 月中沈斯棠答辩结束,总算迎来几天空闲搬出学校。 她回老宅住了两天,不料撞上出差回来的纪黎,母女将近大半年没见却不是什么亲亲密密的温情场面。 纪黎不在京平却也掌握着她的行踪和消息,得知沈斯棠这半年出入娱乐场所不少,语重心长告诉她应该注意身体,不能饮酒更不能参加任何剧烈的活动,末了又问她为什么连预约好的检查也不去。 沈斯棠轻声解释临近毕业课业有些多,可这一句话又将纪黎激怒,连带着手里正在看的报纸也用力拍在桌面。 “是课业重要还是命重要?” “大不了就不读了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没休过学,这点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她难得见到纪黎这么生气,低下头道歉把过错归咎到自己这里,没说是不想去医院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原来是个病人。 她努力忘记,努力让自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转移注意力,如今却被纪黎三言两语给拉到现实面前,逼迫她直视。 母女俩话不投机,沈斯棠借口学校有事很快出去。 经过院子池塘时被沈岳南叫住,见她一脸怅然料定是不太好受,老爷子笑着宽慰孙女,“你妈最近工作上有点小风波,难免情绪差些。” 沈斯棠不语,沈岳南见状又把口袋里的四合院钥匙放到她手里。 “你姐也不回来,海棠园先交给你了,去那住些日子吧。” 沈斯棠阴郁心情一扫而空,笑着掂了掂钥匙,“还是爷爷对我最好。” “那是,爷爷最看重你。”沈岳南见她情绪缓和也劝她,“身体重要,还是要去医院的,不然改天让谦晔陪你去?” 她知道意思,点头答应下来,就这样在海棠园住到月底的毕业典礼。 宋确告诉她可以不用去,人太多的地方对她也不利,沈斯棠最不想在耳旁听到谁聒噪自己,那样她更会起了反意,于是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还言之凿凿的说这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环节,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 京大的毕业典礼一直都很隆重,正赶上举办日期是建校一百周年的纪念日,院里四处挂满横幅,礼堂也全部铺设了红地毯。漫长的开幕词过去,沈斯棠的困倦在身旁同学的交谈声中稍稍回过神清醒。 “这不是赵师兄吗?听说院长送他去德国进修了?” “叫赵老师,人家回来了就提副教授了,羡慕吧,26岁博士毕业,三十岁前成为副教授,人生速度堪比火箭,咱们还没研制出来呢,人家就已经发射太空了。” 沈斯棠抬眼望去,赵方濡起身鞠躬后走到台前,鼻梁高挺,银边眼镜压下原本的一些冷峻,身上的白色衬衫也将他硬朗面容衬出几分温润,袖口卷起的冷白手臂撑在发言台边檐,还未真正开口便已赢得众人侧目和掌声雷鸣。 他这般如鱼得水,沈斯棠无端想起幼时到赵家游玩却见他孤身一人在地下室里背书的场景,他一直都很拼命,从小到大力争上游,大概是家庭缘故,不容许他慢过别人,他自己更是如此,事事都强行要求足够优秀,以此才能稍稍获得对他不怎么注视的父亲青眼几分。 典礼结束后拍了毕业照,集体照拍完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去湖边留念,沈斯棠一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等宋确过来找她的时间里选了片凉荫地在长椅上坐下来。 柳树葱郁,湖面微风乍起波澜,赵方濡走过来时,沈斯棠还在专注地看向自己毕业证上的照片。 “毕业快乐。” 男人伸手把一小束绿色花递到她面前,神色倒不像方才在礼堂里那般冷淡。 沈斯棠愣了下,“送我的?” 赵方濡点头,随即坐到她身旁空着的位置上,“我刚才还在找你,但是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实在是分辨不出。” 沈斯棠道了声谢,接到手里看了下,是几小株翠绿松柏,中间加了一只浅绿色的马蹄莲。独树一帜,倒不显得俗气。 “这有什么寓意吗?”她问。 赵方濡认真看她几秒,声音温和,“祝你,岁岁长青。” 其实他想说不止毕业快乐,他希望她任何时候都快乐。赵方濡已经很久没见她发自内心的笑过了。尽管,他过去见她的次数也并不多。 两人落座的长椅不远处有几对正在合影留念的情侣,女生接过花后满脸笑意在阳光下同爱人拥抱亲吻,这番幸福场景十分常见,只是沈斯棠和赵方濡看到后都不约而同移开视线,目光措不及防相撞时,两人都尴尬地挤出微笑来。 赵方濡若有所思,盯着她眼眸开口邀请,“对了,谦晔说今晚咱们一起吃饭,就当庆祝你毕业。” “我哥倒是一刻都离不开你啊。”沈斯棠打趣一句,随即答应下来。 宋确迟迟没来沈斯棠等不下去,于是叫上赵方濡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两人刚走没两步,面前捧了捧了一大束红色玫瑰的应游直直拦住去路。 应游来之前特地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被拒绝也不过就是掉面子的事,可若是成功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名利。虽然跟着她名声上不太好听,可他却实实在在落了好处。趁着年轻,他该给自己多谋一条后路。 所以他无所顾忌,举着花半跪在她面前,在两旁众人齐齐投过来的注视中大喊,“我喜欢你!” 沈斯棠反应过来时面前只有一束俗气至极的玫瑰花束,将身后举着的人脸挡了个严严实实。不过她在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看到几处磨茧后当即确定是应游,心想这人真是不识抬举,给了这个还想要旁的,贪婪和欲望毫无止境。 她理都没理,看向赵方濡轻声开口,“我们走吧。” 应游一心在沈斯棠身上,一听人要走,连忙起身伸出手臂将她拦住,“沈小姐,我是真心的。” 赵方濡见状大致明白情况,抬手扣住这个登徒子的手腕,他力气很大,应游几乎挣脱不开。 “这位同学,你冷静一点。” 应游拧眉对上男人冷肃的脸,被他周身的气场有所震慑,到底年轻,纵使容貌出众也总有不如旁人的阅历。 沈斯棠缓了缓,轻声问道:“应同学,你不是都要去留学了吗,怎么还在京平啊?” 应游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犹豫一瞬还是还是没有放手,一双桃花眼眼格外真诚。 “所以我想要在出国前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沈小姐,我愿意给你弹一辈子琵琶!” 赵方濡无语,眉头皱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只有皮囊的生瓜蛋子,好笑之余倒佩服他此时此刻的勇气。 沈斯棠用力甩开指腹并不细腻的手,脸色还很平静。 她笑,“你想弹,我这会儿也不想听了。” 她叫上赵方濡往前走,向后晃了晃手,“祝你一切顺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8.疤痕印 赵方濡沉默许久,直到沈斯棠上车前准备跟他分道扬镳时才看着她开口。 “斯棠,把你电话存一下。” 他把手机密码解开,屏幕亮着递到她面前。 沈斯棠犹疑两秒,接过手机低头录入自己的号码,微风吹乱她散落的发,发尾扬到他肩侧的衣料上。赵方濡垂眸,看着那缕发丝忽近忽远地舞动。 “存好了,那我先回去了方濡哥。” 她不会解释方才的突发事件,也不会感谢他出手相助,这本就是件举足轻重的小事,都没有必要值得她开口提及。赵方濡不会问,一如既往保持着他们之间在发小和兄长之间那道始终清晰的界限,目送着她上了车后自己也转身离开。 只是刚走了没几步,赵方濡就看到垃圾桶旁扔掉玫瑰花的男人垂头丧气的往校外走。 四目相对,赵方濡淡淡扫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 下午三点,沈谦晔开完季度会从会议室走出来时见到赵方濡坐在他办公室里。 他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见到他熟门熟路来到自己这里也颇为好奇,跟赵方濡没什么拘束,笑着开口打趣,“今儿这是贵步临贱地啊?” “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啊?”赵方濡起身,环视一圈后走到落地窗附近,开口邀请,“晚上一起吃个饭?” 沈谦晔猜到他来肯定有事,不过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回到办公桌上看了眼桌上日程表,摇头,“今天不行,我晚上要去见个客户。” 他最近忙得连见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一天三顿饭外加两顿茶点都挤出去成了商务会谈,时间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奢侈且无法轻易拥有。 赵方濡闻言皱眉,笑着跟他缓和道,“你推了,我好不容易回趟国,而且,我都跟斯棠说了你也在。” 他不去他这局就无法成立,没有沈谦晔在沈斯棠也不会去。 “斯棠?”沈谦晔顿了顿,挑眉对上他视线,反应过来后很快笑了下,盖上钢笔朝他走了过去,脸上写满意味深长,“好啊,合着我只是个幌子是吧?” 赵方濡眼神尴尬一瞬,唇角渐弯,“那当然不是,我主要是请你吃饭,顺便带上斯棠。” “我不信。”沈谦晔盯了他一会儿后笑出了声,试探着,“你该不会看上我妹了吧?” 这话说完也不等赵方濡回答,手搭在他肩上,用力往自己这面勾了过来,凑到他耳旁低声警告,“劝你如实交代,不然大刑伺候。” 沈谦晔着实稀奇,想不透赵方濡什么时候对沈斯棠这么上心,几个月前去南淮也是,还特地打了电话问他沈斯棠的药方,不厌其烦浪费一天时间到那家隐世医馆排队去等,赵方濡平时心思深沉,鲜少有让旁人轻而易举猜到的时候,不过这两次加下来,沈谦晔却大致明了了。 但他那妹妹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估计对他也未必有什么想法。沈谦晔有心提点,见他这般遮遮掩掩也就没在多说。 赵方濡笑着,被他晃了两下后只觉得有些晕眩,连忙退到沙发上坐好,拿起茶杯掩饰,“我可没有那意思。” 不过刚端上来的茶很烫,喝了一口便有两秒慌张。 沈谦晔谑他小样儿,这点事都婆婆妈妈不肯承认,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道是该担忧谁。她那妹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自从跟初恋分手后这几年身边也没断过什么人,这俩人不论年龄差距,多少也是有些不太相配。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今天怎么说也是你那妹妹毕业,身为兄长不送礼也不庆祝,你说这像话吗?”赵方濡有一百种方式让他同意,见他不说话又急忙开口让他就范。 “去去去,谁说我不送礼了?”沈谦晔最受不了激将法,小孩子似的不想落了下乘,“我一会儿就去给她买!” 赵方濡心满意足,扬起嘴角说跟他一起去。就这样,两个大男人浪费一下午在商场里逛来逛去。 沈斯棠在海棠园煎药时屡次打起喷嚏,盛夏里也依然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于是在喝完那碗黑色苦药后又去衣帽间换了件衣服。黑色廓形伞裙一直垂到小腿度,腰间一根细而窄的腰带勾勒身形,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她站在穿衣镜前看了又看,将原本就划在锁骨处的衣领又往上提了提。没人知道,她从不露出的白皙脖颈之下有一道时至今日仍旧鲜红淋漓的细长疤痕。隔着那层严实的黑色丝绸,她仿佛透视到内里,看到那条像小蛇一样永远不断晃动浮现在她身前挥之不去的痕迹。 / 赵方濡考虑日期的特殊性,舍近求远订了郊外一家隐蔽在半山中的高档餐厅,会员制,且要提前一个月定位子。 沈斯棠原本对这种布满噱头的餐厅没什么意思,她觉得这类餐厅不过打着个表面幌子,实际上菜品难吃的一塌糊涂,但等她走过栈道真正进入这处空中阁楼时便把方才的所有想法都抛了出去,园林式餐厅她去过很多,但像这家四周林木葱郁,花园里还养着几只孔雀。 心情因为方才来之前被宋确聒噪稍微好了些,落座时她还拿了手机去拍窗外那只正在开屏的孔雀,看着看着就嘴角上扬,“这家店我喜欢。” “喜欢就好。”赵方濡不动声色牵了下嘴角,从侍应生手中接过的菜单递到沈斯棠面前,“看看想吃什么,这家的招牌菜都不错。” 沈斯棠又把菜单递给坐在旁边的沈谦晔,笑着,“长辈先来。” “别,我就是个陪衬。”沈谦晔扬了下眉,凑到沈斯棠耳旁,“今天你是主角。” “啊?”沈斯棠愣了下。 沈谦晔有心说点什么,瞥到对面赵方濡即将变锐利的目光还是没有说。末了他伸手揉了下沈斯棠的头,把她方才上山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 “没事,我的意思是今天庆祝你毕业,所以你来点。” 沈斯棠觉得这俩人神神叨叨,也没多想,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一旁侍应生的推荐点了这里的招牌菜,合上菜单后这才看到沈谦晔的司机拿着几个橙色礼品袋走了过来。 沈谦晔起身接过,把那些礼品袋放到座位上,自己则是坐到对面赵方濡身旁。 “拆礼物吧,恭喜我妹妹又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了!” 沈斯棠有点受宠若惊,对她而言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新的阶段,但是看着对面两个还算期待的人便也不好扫兴,拿了袋子一一拆开,不外乎是包和衣服之类,沈谦晔财大气粗,拿下两个她幸运色的稀有皮也只是寻常,不过赵方濡的就有些令她意外了。 他买了条项链,吊坠精致钻石闪耀,花朵形状工艺高超。只是沈斯棠在看到链条那一瞬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沈谦晔不知道他买的是项链,当时两人是分头行动的,而且赵方濡只是在他选礼物的时候给他提供了建议,自己的则是什么都没说,所以他在看到之后也怔了怔。 赵方濡不知情,当年的事被沈家封死,沈谦晔也未曾给他一个外人说过这些,他只知道沈斯棠从小就身子羸弱,常年喝药也只是因为体质问题,却从未注意过其实她这些年穿的衣服都是如出一辙的高领。 “我给你戴上吧,斯棠。”他说着就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沈谦晔藏在桌布下的手快速想拽也没能拽住。 沈斯棠任由他把那条精致的项链拿在手里,只是在他绕到自己座椅背后准备戴上时突然起身。 “不用了,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脑子很乱,因为这条项链导致的蝴蝶效应在胸膛里激起层层飓风,让原本就混沌的意识更加痛苦。 沈斯棠拉开椅子,将身后模糊的声音甩的更远,沈谦晔见状急忙追着她出去,一路跟着她在上山来的栈道上将她拉住。 沈谦晔拽住她手腕,在周遭黑蒙蒙的夜色中看到她盈亮湿润的眼,张开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斯棠,他不是故意的。” 有手轻轻顺在她后背,声音也像暖流慢慢滑到冰冷的血液之中。 “他是不知者不罪,你不要生气,有什么事不开心跟哥说。” 沈谦晔心疼不已,感受到胸前衬衫被浸湿后更是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 四周万籁俱寂,只能听见鸟叫和蝉鸣,沈斯棠闭着眼发泄情绪,鼻间带着哭腔一字一句。 “我没有,没有怪他。” 有泪无声淌满脸侧,她声音更低,“我只是觉得我过不去,都这么久了,我还是没办法真正接纳自己,我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哥,我不想这样生活,真的不想。” 沈谦晔听得心脏钝痛,好一会儿才压下那些沉重,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发泄情绪,耐下性子柔声安抚,“你不用接纳自己,你只要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就好了,不要想过去,往前看好不好?” 凡事劝人难劝己,外人面前什么话都能说得出,真到了自己却百般推诿逃避,人的本性大概如此,自己都会忍不住欺骗自己。 赵方濡站在餐厅门口,用了好长时间的空档才反应过来方才沈斯棠夺门而出的事实,他从没见过她这样,一向反应迅速的思绪却过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是哪里让她生气,他自以为是他精心挑选的礼物她就算不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却没料到惹出她这些痛苦的情绪。 他在心里叹气,这顿好好的饭,到底是让他自己砸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09.心口石 晚上十点,戏楼里向谌唱完最后一出戏,大厅里密集堆簇的人群渐渐散场。 当班的员工拿着清扫用具整理大厅和阁楼的卫生,台上同唱的演员低下头捡拾地上被扔了琳琅满目的打赏,今儿唱了喜庆的彩头戏,这些听戏的大爷大妈也都颇为支持,喝彩不断,结束时纷纷将东西扔到台上,吃的玩的,还有好几捆黑甘蔗。 沈斯棠进门时向谌弯着腰准备抱那一大捆甘蔗,她加快脚步走到他附近,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沓现金轻轻放到他头上。 还未卸下扮相的男人错愕抬起头,见到是她后眼里闪过片刻惊喜,但看到眼前的那些现金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推脱着递回去,唇角轻勾,“我这个月的戏酬汪老板已经结清了。” “这是打赏。”沈斯棠神色平淡,见他不动又盯着他画满颜料的眼周看了看,“还是你要我一张一张折到你帽子上?” 她无心跟他耽搁,言罢拆掉拦腰固定的纸条,一张张抽出来就要踮脚别在他头上的饰品上。 “别别别。”向谌抬手收下,转身交给身后的同班演员,“这是沈小姐赏咱们戏班的,拿去给班主吧。” 待那人拿着钱去了后台,他这才郑重其事给她鞠躬。 “您想听什么?虽然今天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愿意再为您唱一小段。” 沈斯棠静静看他,再度觉得别扭起来,方才在餐厅尚未消解彻底的烦闷都在这一刻逐渐变大,她皱眉低斥,“我上次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倒不是她喜怒无常,虽然也不关他的事,但她就是想看他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而不是上次被他羞辱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相处。 沈斯棠不喜欢自己说过的话被人当成空气,当然也是存心让他受气。 “抱歉,是我语失。”向谌垂眸又鞠一躬,避开她过分锐利的视线,迈着楼梯上了台。 她说是听戏,全程却无半分认真神色,只是身姿笔挺地坐在台下的太师椅,她眼神漠然,一丝温度也没有,往日深邃的眼眸像是突然被冻住,藏了万千难言的寒冰。 拉琴配乐的师父们已经下了班,向谌孤身一人站在台前清唱,但连续一天并未间断已经让他体力告急,嗓音也不似之前清脆,稍微认真听就能辨出他状态不好,嗓音微微干哑。可戏开了场就不能停下,哪怕台下空无一人。 沈斯棠见他这般专注,并未因为自己到来而受到丝毫影响,突然觉得没了趣味,就连最后几句词也疲于再听下去,抬脚起身离开。 大门敞开的幽蓝夜色里,向谌瞥见她孤傲挺直的背影,竟然看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失落。 明明是盛夏天气,可他却无端觉得周遭染了层细微寒意。 他在心里第一次对沈斯棠改观,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或许只是太难过了。 之后一连好几天,沈斯棠每天都会抽时间来戏院,对她而言,来看向谌成了她当下生活里唯一一件还算有趣的消遣。 尽管她每次的打赏方式都千奇百怪,可向谌始终未曾在她面前撕破脸,任由她在自己面前发泄情绪,等她觉得没意思也就离开了。 / 直到初伏那日。 沈斯棠照例到京郊众愿寺后山上的禅居别院,宋确替她进入正殿烧香,她撑着遮阳伞站在石阶前。 七月中,最热的时候,只是站在室外就觉得热浪滚袭。 沈斯棠目光专注地盯着右下方的偏殿,木门紧闭,却能清晰听到里面木鱼阵阵的诵经声音,她走到厢房门口,站在窗下十分局促又紧张,好容易鼓足勇气敲门,一旁从大殿走出来搬经书的小师父已经上前将她拦住。 对方抬手颔首,语气很轻,“沈施主,无言师父所在的静心殿您不能进。” “我知道,但是…”她对上面前穿着蓝色服衫的年轻僧人,鲜少这般低下语气,“小师父,你再帮我通传一下吧。” 沈斯棠眼神真挚,望向对方时清澈见底,这不是个污浊的香客,人潮熙攘烟雾缭绕,她却纯粹一如山间清泉,从头至脚都细心装扮过,素净到底,是知道规矩所以有备而来。 可这规矩是无言师父定下的,虽然这位师父年纪也不大,但修炼四年已到化境,庙里的住持都说这位无言师父天生慧根,注定是要常伴古佛,诵经讲道开设义课,许多人香客慕名前来。唯独的规矩,只是对沈家人避之不及。 旁人也曾好奇过这位无言师父了却红尘前是否跟沈家有些纠葛,奈何往事如烟散,尘世种种与这里无关。 所以纵使这位好心的漂亮施主每年捐下的香火钱不计其数,可她还是没办法违抗。 “对不起沈施主。” 这话说完,小师父转身走开。 紧接着,厢房屋内走出来的两位师父再度将她请至大殿外。 宋确上完香走出来时,沈斯棠已经退至门口的柏树下,她抬头看着树上挂满的红色祈福带,挫败无力地看向那道紧闭许久的门。 四年了,这四年里她每次来,都是如此,别说相见,就是想从旁人口中打探些消息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人心狠,自己成了快活神仙再不计较前尘,唯独留她一人痛苦的行在这炼狱世间。 住持听见动静开门走了过来,见到沈斯棠眼角似有泪痕双手合十,“小沈施主,您又来了。” “渡岸住持,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跟他见一面?”她低下头,往日里的姿态烟消云散,此刻眼下通红,不过是个得不到所求的无能者。 沈斯棠上前抓住住持拿着念珠的手,语气恳求,“我只要,我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拜托你。” “小沈施主,强求无用,您既知无言的规矩,自然也知晓他避世于此的原因,前程往事一笔勾销再无联系,你与他,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何必执念再次相识?”住持语气清幽,有心点拨她放下执念,正逢头顶白鸽飞过,她示意她向前看,“万物皆有来去,何必执着呢。” 她闭了闭眼,任由那滴滚烫液体掩在侧脸。 是了。 她一直在执着,一直在寻一个答案。可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她想不通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沈斯棠颔首,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跟住持道了别就转身向外。脚步刚挪开的下一秒,向谌穿了一身白色中式衣衫,越过大门门槛后直直走向那道紧闭许久的偏殿。 她连忙追上那道身影,他却已经进入了偏殿,木门关上发出一声厚重的声音,十几秒后再度归于平静。 她心中有了些旁的想法,离开后并没急着走,顶着烈日站在外面等。 宋确站在身后给她撑伞,看到她脸色愈发苍白后提醒她该回去吃药。 “我不走,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 一贯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在对这件事上却无比执着,宋确叹气,“耽搁太久若是家里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沈家的辛秘何止这一件半件,可无论是哪一件事,都是对沈斯棠明令禁止的,他作为保护她安全的人,非但没能让她在家休息养病,反而还纵容着让她加重痛苦,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所以宋确又一次大着胆子进言。 “住持刚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是沈…是他不想见你。” 沈斯棠转过身,拧眉瞪他,“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做我的主了,不然改天我去告诉我爸,让他收你做义子吧,我看你是可以当我兄长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宋确见她生气后低下头,知道劝说无果,这大小姐在气头上没人能惹,便沉默着再不多言。 向谌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室外日上三竿,炙烤烈日在四方院里露出半个脑袋。 沈斯棠避开身后宋确的伞,快步走到向谌面前,她叫他名字,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悦色。 “是您啊,好巧。” 向谌不紧不慢,对她有些紧迫的眼,倒显得他从容温和了。 沈斯棠扯了下嘴角,却没什么笑意,直奔主题,“你刚才,是去静心殿诵经了吗?” “是啊,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听无言师父讲经,里面很多人的,你没进去?”向谌很快回答,却看到她有些泛红的眼下,正觉得这样的沈斯棠似乎很少见,思虑她为何缘故变成这样时却又听见她开口。 “向谌,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四目相对,他缓缓点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您说。” 沈斯棠松了一口气,没再注意他此时别扭过分的称谓,甚至也不想再去折腾他,只是一心一意想着此刻。 “你可不可以帮我给无言师父带句话,一句话就好。” 向谌愣了下,没想到竟然是这种问题,迷惑之余听到她语气发颤,鬼使神差伸出手放在她肩膀。 轻声安抚,“好,你有什么要说的都告诉我,我跟无言师父还算相熟,我一定尽力帮你全都带到。” 沈斯棠终于觉得心口那块石头被移开些位置,她一动不动,完全忘了自己被向谌的手碰在肩膀,很奇怪,她竟然并不讨厌他的触碰,反倒,还前所未有的。 觉得心安一瞬。 只是一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替代品 香炉烟雾袅袅,昏暗殿内烛火长明。 向谌再度折返时里面的香客已经在陆陆续续往外走,他逆着人流,摩肩擦踵走到偏殿隔间。 窗下是软榻,一张实木方桌摆在中间。男人身着一件灰色长衫,阖眼坐在榻上,放在身前的手无声捻动佛珠。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眼,眉目柔和有些慈性,声音也清润好听。 “施主去而复返,是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借着窗下透进来的光线,向谌清清楚楚看到此刻面前分外清楚的脸,这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容貌也算得上出众。只是长居佛畔面目平静,望过去的第一眼像是永远不会皱起波澜的静湖,深邃停滞,永远不会被俗世动容。但若仔细看,眉眼还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敢多看,双手合十,“叨扰师父修行了,但我方才出门时有位小姐托我带话给您。” 向谌刚要开口,男人已经站起身,定定打量他一瞬,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似乎也变快了些,沉默片刻后摇头制止。 “那劳您再告诉她,此后是陌路,这里她今生今世都不该踏足。” 这话语气淡然,可向谌却从这平和的话中听出几分绝望来。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何羁绊,他也从未见过沈斯棠露出过方才那样悲戚的目光,尽管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来这里并非偶然,却没料想到这个不受控制发生的意外还是让他在这一刻有些茫然。 他愚蠢,他心软,他没办法对窗外烈日下那个苦等许久的人狠心浇下一盆冰水。 蒋文珠说要想得人必先攻心,他不懂男女之间怎么才算攻心,可就算再虚假的卧底,必要时候也该付出真情。 所以他走出去时没对沈斯棠说实话。 像是故意让她宽心,走上前还站在对面替她遮挡住刺眼的光线。 沈斯棠在他身前这一小片阴影抬头,眼中难以掩饰那份迫切的期盼,“跟他说了吗?” “说了,他让你保重自己,不用为他担心。”向谌不会撒谎,可这时候说得竟然意外的顺畅,甚至还坦然对上她的目光,总算在她寒冰般的眼底看见些笑意时自己也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沈斯棠顿了顿,视线交接时看出他眼中的大义凛然,反应过来后笑了下,知道这话一定不是里面那人说的,但她还是很感激向谌编出这么一句谎话来成全她。 她恢复冷静,正逢拿了已经开完光平安符的宋确跑回来,沈斯棠扶着身旁撑伞的人准备下山时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向谌。 她目光再度变得幽深,但看他时似乎多了一分温度。 “谢谢你。” 声音很轻,向谌视线里是笔直坚定的背影,随着绿荫渐渐消失在台阶尽头。 / 从寺庙回去后沈斯棠犯了老毛病。 断断续续病了两个月,刚要痊愈的时候因为入了秋气温骤降所以又一次病情加重。 对她而言,自小记事起没有哪个秋冬天是在平稳中度过的,总会是因为这个心脏生出许多毛病来,原本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稍微思虑加重身体也会受到影响。无论再多精心谨慎也依旧逃脱不了她那羸弱的体质,只能不间断的喝药调理。 宋确毕业后被沈慈要去当了秘书,海棠园里一日三餐和煎药都有照顾她的阿姨专门负责,她专心养病,大门不出,成日只有自己。 沈谦晔时常来看她,抽出时间陪她吃饭,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给她解闷,还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小心谨慎,每次离开前都会告诉阿姨有事给他打电话,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嘱咐她。 “你要是待得没意思也可以叫朋友陪你,只是不能一个人出门,知道了吗?” 沈斯棠点头应下,心想自己哪有什么朋友,这些年连社交圈都被家里严防死守,身边不过只有一个像是沈哲分身的宋确。不过经沈谦晔一提,她突然想到那个被自己遗忘在戏楼里两个多月的向谌,于是一个电话打给汪老板让他上门。 / 九月底,海棠园的所有树木被秋意染满金黄,随风一吹树叶就窸窸窣窣地落下。 向谌踏入这座院落时第一感受是富丽堂皇,他未曾想过城墙根下还有这样宽阔的私人区域,大门正对城中心环绕蜿蜒的一弯内海,四周几处灰瓦墙壁的院落都是能在观光路书上看到的某些故居。正门经过改良加固了密码锁,他站在门口还未摁动锁上的门铃就已经被人迎进院里。 面容和善的阿姨把他带到院中树荫下的石桌,转身去厨房拿了茶点时沈斯棠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最近很忙?” “还好,因为最近在排新戏。” 向谌拘束地落座,发现她脸色憔悴不少,大概是素颜缘故眼下乌青明显。而她今天的衣着也很居家,一件宽松的浅杏色长裙,脚上穿着了双焦糖色的软皮子拖鞋。 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柔和模样,或者说,这一身看起来跟往日那个生人勿近的沈斯棠判若两人。 他不自觉多看了她几眼,意识过来后端起石桌上的精致茶杯喝了口。 茶味很淡,入口又有回甘。 “见我很紧张?” 向谌扶着杯壁的手指有些僵住。 沈斯棠觉得他正襟危坐的样子有点好笑,交代阿姨给他倒茶后又转身进了里屋,拿了她前几天偶然从地下二层的库房里翻出来的一件老东西。 锦缎礼盒被她放在石桌上,向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又一次打开了。 她伸手推到他面前,“送你的。” 是套三十年前的点翠头面,工艺精湛价值不菲,他上次见还是从博物馆。小时候听庆云说过,这种点翠的头面都是要最红的角儿才有资格戴。 向谌出于欣赏仔细看了看,脑海里却无端想起上次撞见的琵琶男,他不想这么贸贸然地收下,然后无缝衔接成了下一个供她取乐的男伴。 所以他很快合上盒子递回到她手边。 他有私心,自己应该用更重要的方式在她脑海里留下印迹,而不是,成一个可以随便上位的替代品。 沈斯棠微不可查皱了下眉,“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如实开口,慢慢对上她的视线,“我只是觉得自己没身份收下。礼尚往来,多用于相熟的人之间。” 他顿了顿,“那我们算是朋友,还是什么别的?” 沈斯棠闻言静静看他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由得笑了笑。 他倒有点意思,没故作矜持说这东西名贵,而是变相给他自己找补理由,甚至跟她论起名分来了。 她想到那天在车上他惊世骇俗问出男伴的标准,心下突然生出些恶趣味,她不介意逗逗他,故意问:“那你想跟我当什么?” “朋友。”向谌开口。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毕竟我觉得男朋友和男伴都算朋友,上次你撞见的那个弹琵琶的也是朋友,你觉得你算哪种朋友呢?” 向谌微讶,震惊她如此无情的问句,被噎了下后又挺直胸膛直视她,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不掺杂私人关系的正经朋友。” “那行,我上次说要给你之前的戏班投资。”她笑了下,很快转了个话题,“朋友之间帮你一把这总行吧?” 向谌听到她说朋友之间眼睛亮了下,反应过来后以为她又是换一种方式给他钱,当即站起身拒绝,“没事,戏班的事我自己可以。” “确定不用?” 而她只觉得他是放长线钓大鱼。 “不用,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他声音坚定,她也没功夫再坚持下去,本来就是存心收买,不过想用钱套他底细。 不过目前来说倒是出乎意料了,这人比她预料中还要能坚持。 稍坐了会儿,忽然刮起北风。 沈斯棠被风扑了脸,很突然地咳嗽起来,向谌急忙给她倒茶,递到面前时她却摇头将他拿着茶杯的手推向后。 她有气无力,越想开口就越难以说出,最后被阿姨扶着进了屋。 向谌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泛起淡紫色,心下一滞,这般像枯草衰败的容色他从未见过,所以在那一刻,他竟莫名其妙生出些不该属于他的关切来。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沈斯棠半靠在沙发上,拿了吸入喷雾止咳,稍微平复下来后对上向谌着急的眼,大概是错觉,她竟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几分担心。 她摆摆手,没去多想他的虚情假意,随口把这件事含糊过去。 “我没事,只是换季就这样。” 倒不是她讳疾忌医,实在是对向谌而言得到她太多病情信息反而危险,沈斯棠还没彻底摸清楚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就轻易跟这么一个人交底。 / 但她没想到的是,向谌似乎把她生病这件事当成了一个捷径和理由,隔天一早准备去戏楼前跑到海棠园给她送了一小瓶秋梨膏。 他熬了大半夜的,送过去的时候还热着,阿姨接过后当成新鲜事讲给沈斯棠听,她拿起还温热的玻璃瓶后笑了笑,却并未觉得有多动容。这都是廉价的付出,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她久病枯燥,也急需新的乐趣缓解药苦。 此后几个月里,沈斯棠默许向谌陪在她身旁,并且时不时找些新鲜事物给她解闷。 他像是用来佐药的冰糖也像是院里沈谦晔买来逗她一笑的鸟。 在她身边嘘寒问暖,骑车带着她绕过大半个京平,又在凌晨敲门叫醒和她一起去看东山的日出,从秋到冬,不厌其烦随叫随到,以至于最后他和给她煎药的阿姨都混得很熟悉,来海棠园次数越来越频繁,一直包揽到她到冬至前的最后一剂。 沈斯棠照单全收,以游戏者的心态看着他对自己百般讨好热络,半真半假陪着他演戏,倒也觉出些快乐来。 因为这个人无论怎么做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不必费力伤神,偶尔还能无所顾虑放肆开怀。 直到,冬至那日他们两个相约去戏楼观戏,却没想到遇上火灾。 人群乱成一团,挤簇着从浓浓大火中跑着离开,从街道上路过就能看到屋顶传来的阵阵黑烟和火焰。 向谌买到一半的糖葫芦扔在地上,想起沈斯棠还在里面逆着逃出来的人流拼命往回跑,看到二楼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木头台阶,还是想也不想冒着头顶还在腾腾燃烧的火上了楼。 结果找了一圈不见沈斯棠人影,被赶来的消防员带到外面时在后门看到她和宋确站在人群一旁。 她安然无恙,一身白色大衣站在黑夜里不容忽视的显眼。 而他脸颊被浓烟熏得斑驳,身上也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灰。 四目相对,向谌劫后余生跑上前,在一旁围簇的众人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退无可退,鼻尖萦绕不散的是他身上刚从火灾现场带出来的浓烟焦烤。 “太好了,我差点,我差点以为你在里面。” 他说得断断续续,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已。 被浓烟呛到呼吸不均,环在她身后的手慢慢变松,隔开距离掩面咳嗽,最后眼睛通红,连带着望向她的目光也像是哭过一般。 沈斯棠静静注视,像是隔岸观火的置身之外,对他此刻的难堪和狼狈没有半分同情,她内心毫无波澜,刚想说点什么开口时却见那人无力地倒在她怀里。 向谌觉得自己接近窒息,闭眼前最后听见的是她在耳边叫他名字。 他混混沌沌,在心底劝说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从她那里赢取信任,这会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他必须付出真心,也必须拿到最大成功的机率。 可说再多,都无法掩饰,他那刻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往该去的地方倾斜。 意识到这一点后已经来不及,像上苍定好的命簿,而她是不可或缺,刻在上面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以为他才是那个处处设下陷阱等待时机的猎人,殊不知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掉入了这个圈套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没有心 向谌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浑身酸痛,眼皮沉重,视线由模糊变清楚时他以为最先看见的会是沈斯棠,但却只是她那位面色冷肃的随身保镖。 “浓烟入肺,轻微一氧化碳中毒需要住院一周,医疗费沈小姐已经给你预存了,如果你需要陪护的话我可以马上给你联系。” 宋确一身西服,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冰冷。 他戴着面罩吸氧,想说什么都很无力,眼睛转了转,始终没看到沈斯棠。也是,她才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又不是为了救她才这样,是自己自作聪明愚蠢不堪。 想到这,向谌想摇头拒绝,可他四肢酸软也没有力气。宋确置之不理,离开病房后不久护士就带了位专业陪护到他病房。 “宋先生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不用担心,很快会康复的。”弯下腰查看他眼睛的护士笑了笑。 向谌盯着天花板想了想,在那抹刺眼光束中还是将眼睛闭上。 她确实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即使过往相陪的这大半年里很多次的笑容都很开心,可那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那来那么多容易的感动,不过转瞬即逝,她心里的真正想法,没人能知晓。他自我以为能轻易窥探,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愚人片刻迷失罢了。 / 这场火灾影响颇广,隔天就登上了京平新闻。 沈斯棠短暂逃脱家里大半年,却没想到因为报纸上一角模糊剪影被暴露彻底。 沈哲动了气,人在南淮可看到后的第一时间给宋确打了电话。纪黎坐在餐桌对面,全程听下来也有了论断,把泡好的红茶递到丈夫面前,试探问:“人没事吧?” 沈哲摇头,“人没事。”挂断电话,摘下眼镜放到一旁桌面,话里不掩压制的半分怒气,“成日招猫逗狗,不是这个会所就是那个戏院,一点都不保养身体,而且你看她这几个月的账单,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花几个钱有什么要紧的,左不过是谦晔给她的,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纪黎淡声说。 可沈哲不是这样想,他素来严格管教,对子女寄予厚望,却不曾想,自己连一个能承接下一辈的人选都没有。 唯一剩下的女儿,还成了朝不保夕的病秧子。 他叹了口气,茶杯放下时在桌面发出沉闷一声。 但无论如何,沈斯棠也没办法再回海棠园了。 沈哲名义上说是让她陪伴沈岳南,实际则是想要借机监视。 回壹号院的路上沈斯棠一直沉默,车内气压很低,宋确见她这样不敢开口,小心翼翼开车,生怕自己会将她惹怒,就连后视镜都不去看。 路灯光影在玻璃上一个接一个晃过,沈斯棠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慢慢睁开眼,声音里倦意明显,“让你查的事有消息吗?” “事故认定是电线老化,戏院附近都是老街,年久失修没有维护也是在所难免”宋确目视前方,如实答道。 “我怎么觉得这事有人为因素呢?”沈斯棠犹疑着,抬手支在太阳穴,用力按了两下,脑海中猜测越发清晰,“医院那边呢,怎么样?” “浓烟入肺有点轻微中毒,医生说或许声带会受些损伤,不过应该没大碍。” “就算有什么,也是他活该。”沈斯棠轻嗤一声,猛然想到他昨晚朝自己扑过来时的场景。 她神经过敏,且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这样平白冤枉一个人或许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但她真切觉得,这一切都怪他。 怪他意图太明显了,明显到她心里不用转一丁点想法就能确定这样的事他或许也做得出来。谁让他这大半年,都是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身边呢。 “找人盯紧他,等我查明身份了再决定怎么处理。”她声音平静。 车内热气很足,宋确却觉得身后冒起凉气。 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为任何人感同身受。她自小接受到的所有教育和要求,都在驱使她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事物左右情绪,冷心冷情又无心的凉薄人。 当然,或许最重要的是,她从十六岁那年活下来时就已经认同自己没有心了。 / 住院第三天的时候,蒋文珠给向谌打来电话。 她在美国过圣诞,正高高兴兴的从花园里准备晚餐食材。临近年关,她之前所用的几个暗探也都放了假,想起有向谌出现在那人身边,倒也省下她这些差遣旁人的金钱。 蒋文珠照例问他进度和事件,将近半年没联系却并不见她关心这个儿子几句。 向谌单手拿着手机,暂且忽略沈斯棠这几天对他的置之不理,有心瞒着如今的意外,低声让蒋文珠宽心。 “一切都很顺利。” 听筒那旁女人笑了声,没有听出他声音里无比明显的沙哑,“我就知道你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出色,那就好,马上新年了我本来打算接你过来,但是你师傅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妈妈把钱给你打过去,新年你就替我在京平好好陪着师傅吧。” 向谌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的几声机械音显得冷淡,他无力地把手机放在床边,想了想还是在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联系人里翻了翻。 沈斯棠的备注简单,只有一个姓,他手指在狭窄屏幕上划了划,心一横还是打出那通可能无人接听的电话。 “喂?”几秒后那旁很快接通,她声音冷静,隔着听筒蒙上一分不太真切的朦胧。 向谌愣了愣,没想到这么快,曲指收紧,将听筒用力贴近耳朵。 “是我。”他突然就少了些底气,心脏悬起来,话也吞吞吐吐不成个句,“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事,宋确说你最近很忙,我怕打扰到你……” 沈斯棠弯唇笑笑,倚在侧厅的美人塌上,抬手看着自己修剪完美的指甲,语调轻缓悠扬,“这怎么会是打扰呢?我正要问你的情况呢,本来打算去看你的,但是这几天家里有事走不开人,宋确跟我说你状态不好,我很担心。” 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平人,可若说起吴侬软语的柔和声调也没有半分不适感,反倒让人闻之欲醉,更生怜惜。 向谌被她这一大段关心话语击中,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即使心底知道这些话不像她从前说出来的,却也还是在这一刻内心生出温暖之意。 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我很好,医生说恢复的都不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急于开口,听到她又咳嗽几声后便很快停下心中还未说出的邀请,态度关切,“最近天冷,你不要出门了,等春天天气好了,我去海棠园看你。” “好啊,那你多注意。” 沈斯棠面无表情,挂断电话后嘴角浮现一丝鄙夷。 元旦这天壹号院出乎意料的人少。 往日十几口人的家庭聚会如今也只有他们爷孙三人,沈谦晔孝顺,纵使工作再忙也都会抽出时间回来看望。上了年纪的人越到节日越愿意热闹,夜深人静该阖家团圆,而不是饭桌人数寥寥的孤独。 沈斯棠深知这个大家庭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的无奈也鲜少有人知。她不愿提起这些不快,连带着沈昱宁的断联消息也瞒着沈岳南不去提及,饭桌上跟沈谦晔一句接着一句活跃气氛,之后又陪着下棋和游戏,倒也哄得老爷子最后高高兴兴地上楼睡去。 客厅里只剩他们兄妹二人的时候,两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不用陪女朋友吗?”沈斯棠看沈谦晔还没走不禁好奇,“跨年夜多适合约会啊。” 沈谦晔笑了下,曲指弹了弹她额头,“她太忙了。”这会儿应该在参加颁奖典礼,他不是那种时不时制造浪漫的好好先生,于他而言能够长久保持一段关系已经很不容易。 沈斯棠了解地点点头,看到电视里无聊的晚会节目有些没趣,正逢外面响起热闹声音,她裹着披肩走出门去,寻着声音看到隔壁赵家的院子里人群簇挤,老老少少正围着不停转动的一头烤羊欢声笑语。 “在看什么?” 沈谦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跟着她一起隔着低矮的围墙看过去。 “赵叔叔今年不在西北了?”沈斯棠问。 “调回来了,大概元旦后吧,应该会再往前走一步。”沈谦晔声音很轻,“在这点上,赵叔叔可比咱家人都看得透,无论被放到哪,最后还是要回到权利中心的。” 沈斯棠没有转头,盯着院那旁被子女围簇,笑容和蔼的赵钧,印象里赵叔叔一直是个温厚宽和的人,小时候她就很羡慕,跟沈哲的棍棒教育相比,她从前一度觉得这样的人才够资格做父亲。 但即使是这样好的人,在子女身上也免不了厚此薄彼,她后知后觉,赵方濡从始至终,似乎都是被忽略的那个。 跟她一样,无人在意。 “我想出国玩些日子,家里太闷了。” 沈斯棠好一会儿才慢慢出口说了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梦中客 除夕前一周,沈哲跟纪黎回到京平。 然而这夫妻俩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变着法的给沈斯棠上课,不外乎是劝服她安心在家,应该避免抛头露面,尤其要注意影响。 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听了不计其数,沈斯棠不堪其扰,正逢跟沈昱宁断联十分担心,就此机会打算离家出走。不过她还没有那个胆子光明正大的违背父母,也怕气坏沈岳南,于是拿了沈谦晔当挡箭牌,直言他要出国洽谈,她顺便旅行,还找了借口是因为京平太冷不利于病情恢复,所以要去个温暖的地方待些日子。 沈哲本不同意,但架不住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家里,沈岳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去。 沈斯棠先订了去达木赞的机票,想着再得不到沈昱宁的消息就直接去找她,幸而中途在巴黎转机时接到了沈昱宁的电话。达木赞那边下了大雨,所有线路都断了,抢修一周才总算恢复。她彻底松了一口气,于是转道去了柏林。这里更冷更闷,但是离开京平哪里都是好的。 人在异国他乡会暂时忘记痛苦,头脑也好像不太清晰,巴黎原本有一条夜车可以直到柏林,但沈斯棠嫌慢还是改签了航班信息。 最后确实没耽误时间,但刚从机场出来时就被扒手盯住,她反应很快,趁着对方伸手过来拽她钱包时扬腿踹了那人一脚,而后提着行李往人最多的地方跑去,直到喉咙里都像着了火,彻底没力时看到了正在巡街的警察。 就这样,她主动检举,最后不得不跟着人去了趟警局。 国外办事效率极低,她百无聊赖等在一旁时沈谦晔来了关心电话,他问她到了没有,她顺便把方才的新鲜事说给他听。 沈谦晔吓了一跳,有些懊悔,“你人没事吧?早知道我应该让宋确陪着你。” “我好的很,只是这里的人语速太快,我听不清。” 沈谦晔听她语气如常甚至还有些轻松便也笑了,“还好我是知道你的动向,不然这也太不放心了,你现在人在哪,我让方濡过去接你。” 不管怎么说她一个人出门还是放心不下的,他本想陪着她一起散心,但沈斯棠再三叮嘱自己想一个人,加上国内工作一大堆等他处理,没办法也只能作罢。 沈斯棠想起上次在餐厅的不愉快,随即拒绝,含糊着开口:“不用吧,这多麻烦人家。” 沈谦晔态度坚定,听出她意思后又故意逗她,语气拐了个弯儿示意。 “你要嫌麻烦那就继续在警局待着吧,不然我再告诉一下家里?” 她无奈,隔着电话给了大洋彼岸的沈谦晔一个白眼,那旁安静几秒,而后又喋喋不休地重复了一句。 “他这就过去,我刚才已经告诉他了,你凡事多注意,别总是一个人。” “知道了。”沈斯棠嫌啰嗦,直接挂断。 她等得无聊,盯着对面墙壁时发现窗户外落了雪。天空阴沉彻底,鹅毛大雪像是从灰色云团中钻出来的,随风而落,不一会儿就积絮成堆。 / 赵方濡赶来已经是半小时后。 沈斯棠接到酒店的预订信息后有点没了耐心,刚想起身离开,就见到他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周围纷乱的语言环境和陌生面孔中,赵方濡难得露出些急切的表情。 “对不起斯棠,我来晚了。”他歉声开口,声音里有几分沙哑,“外面雪太大了。” 雪天打车太慢,他是跑过来的,幸好是离得不远。 沈斯棠闻声抬头,赵方濡已经缓缓走到她面前,跟随着他人过来的还有一股很鲜明的清冽气息,带着些冰天雪地的寒意,融合着他肩上几片尚未化掉的雪花一起,铺天盖地搅乱她面前的空气。 半年没见,他变化不小,衣着打扮不似在京平时那般精致到深究每一颗纽扣和领带的配色,如今更多的是随意和松弛。摘了眼镜脱下西服,一件灰色粗线毛衣外搭Prada黑色飞行员夹克,看起来倒像是个在读书的学生了。 “麻烦你了,我本来说我自己可以的,我哥非要你来。” 她语气冷静,似乎还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赵方濡听出来了,瞳孔跟她交汇一瞬很快移开,转身过去跟人交涉。他讲起德语的声调很好听,原本格格不入的环境却因为他过于娴熟的语言有所融洽。 这次没耽搁太久,不一会儿就走出警局。 外面已经黑了天,漫天飞雪里,身旁的所有景物都像被停驻在此。 沈斯棠有些好奇,拨开大衣袖口看了看时间,微微惊诧,“这才四点钟就天黑了?” “是啊,这里的冬天有点漫长。” 来这大半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身边的同学说太敏感的人不适合在柏林,阴郁低温,冬日里一直见不到太阳,情绪自然会受到些影响。不过赵方濡觉得,这样也很好,周遭天色暗下来时,便用不上费尽心思的遮掩自己,他在这方寸之地短暂的拥有了自由和快乐。 尽管,这些难以跟外人言喻。 赵方濡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手指蹭到她手背的一秒发现她手很凉,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发烧还是她等了太久的缘故。大脑混混沌沌,连带着望向她的目光里也像蒙了层雾。 他看着沈斯棠微微发红的脸颊,开口邀请,声音有些发沉,“这附近有家餐厅不错,要不要先去吃晚饭?” 他有心弥补上次的错失,即使身体不适也还是想尽这所谓的地主之谊,也怪他自己,平时课程排满的时候多累也没见身体有什么病痛,结果刚一放假休息就被感冒侵袭,或许闲下来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奢侈。 沈斯棠拿起手机看了眼地图信息,没看到他眼底的疲惫情绪也没仔细听他的话,正沉浸在周遭这片宁静的氛围里,盯着脚下有些厚度的雪印,笑着婉拒。 “我有点累了。” 她甚至没客气说下次有机会。 他知道她意思,心里略一思考也明白她是在为上次饭桌上的事情生气。 赵方濡也没强求,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行李箱,轻声说,“那我送你回酒店吧。” / 赵方濡回到家已经快八点钟。 生病的人没有胃口,大半天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饿,洗完澡后终于撑不住了,翻箱倒柜从行李箱角落找到出国时预备拿上的感冒药,冲剂又苦又涩,他撕开两包对热水一搅,胡乱喝了下去。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还是起身到了客厅,推开阳台门,倚在窗檐处静静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风雪模糊视线,连带着那几处光晕也渐渐变得氤氲。 赵方濡记得那是十一岁那年的事。 也是这样一个冷得刺骨的雪天。期中考试出了成绩,他因为发烧请假在家,放学时赵庭敬拿着他科科满分的成绩单回家,因为生气他总是比自己优秀,所以故意骗他出门,把他绊倒在积满厚雪的院子里,脚底沾满雪的鞋用力踩到他身体,面庞也越来越狰狞。 “我告诉你,你就算考再多分我爸也不喜欢你,那是我爸,我爸!” “你以为这样你就是我们赵家人了吗?你看看谁会在乎你?你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这类话他早就听了数次,倒是没觉得有多刺耳,话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唯一难受的是冰火两重天的身体,毛衣被雪浸湿,黏在他出了汗的后背,又冷又热的。若不是他因为生病没力气,绝对会在此刻伸手还击,但他使不了力,只能狰狞地被困在原地。 仰视旁人的滋味很不好受,如果可以,他也想有朝一日站在上位将所有看低欺负自己的人踩在脚底。而不是像一个可以任人出气的皮球被踢来踢去。 那不是赵庭敬第一次这样对他,却是他第一次被关进地下室。最初是个酒窖,但因为空间很大不亚于楼上,所以赵钧特地改了装修,布置成自己的藏品间,字画收藏放了无数,只有墙顶几盏竖灯照下来。 那天家里没人,赵庭敬锁上门后拔了钥匙,隔着一道门慢慢笑出声。 “发烧了就好好休息,隔离在这也省得传染给我。”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赵方濡却在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无缘无故的恨。赵庭敬恨他已经到了一定程度,长辈都在时能隐忍不发,只剩他们两个便会想尽办法为难他,甚至于院里的发小们说上一句他不错就要动辄发好大的脾气。 地下室没有暖气,因为字画保存需要严格控制湿度环境。他身上只剩一件薄秋衣,因为高烧在屋里冻得发抖。 楼上时不时传来玩笑声音,他坐在门后用力叩门,试图用声音提醒旁人他还在这里,他确实听见了有人路过门口发出声音。 “方濡呢,怎么不见他人?”是沈谦晔。 赵庭敬笑着回答:“他在地下室看书学习呢,这学霸就是特殊,还非要自己找个地方才能学习,走吧,咱们打游戏去。” 赵方濡体力就快不支,倚在门板上又用力拍了拍,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叫沈谦晔的名字。可这道过于明显的求救声音让赵庭敬直接关了灯,地下室里再无一点光亮,他在黑暗中彻底放弃。 万念俱灰,屋外重新恢复寂静,忘了过了多久,外面响起几下很轻的脚步声。 沈斯棠趴在门板上,伸出小手敲了敲,声音软绵绵的,“里面有人吗?” 赵方濡浑身打起寒战,血液里已是冰火两重天,气弱极低的应了她一声。 过后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混混沌沌在晕倒前听见钥匙转动锁扣的声音,身后茫然无助的黑暗里,是沈斯棠推开角落里那扇无人注意的门。 阴暗如寄生在墙角缝隙的小草,在他看不到希望又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是她浑然不觉透出些光照到他身上。 年幼时她寥寥几次援手相助,微不足道,他却始终记忆犹新。 当然,这对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记忆越发清晰时,视线终于模糊,墙上指针转了一半时,赵方濡回到卧室沉沉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了,夜有所梦,他罕见地梦到了沈斯棠。 梦境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凑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眼里也闪烁着浓浓的关心和担忧。 她声音好听,柔声低哄,“方濡哥,别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除夕夜 隔天起床时雪已经停了。 舟车劳顿,沈斯棠却意料之外睡得很好。吃过早饭后精神奕奕,一边轻哼着歌一边从行李箱翻出衣服做搭配,换好后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借着窗外不太好的光线化了个妆。 她病的这些日子一直素颜,惨白脸色自己看着都觉得病态,如今稍加装饰,只用红唇轻提气色,眼底疲惫便一扫而散,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容光焕发之感。 天依旧阴沉,积雪未消,但主路上已经被清理出一条通道,路上行人脚步迟缓,有轨电车慢悠悠滑过街角。 沈斯棠没想到,她走出酒店旋转门时会看见赵方濡站在距她不远的街道上,周遭无雪,可他驻足在那仿佛像是等了很久。 视线相撞的下一秒,她又发现他们两个身上穿了件款式类似的黑色大衣,还未到他面前便已确定,这份相同的默契让她心头一跳。赵方濡似乎也意识到了,反应过来后低头看了眼自己,嘴角上扬,挑出一抹太过自然的微笑。 赵方濡往前走了两步,“你要出去吗斯棠,吃过早饭没有?” 沈斯棠看出他过于明显和急切的目光,心知肚明他因何而来。 她淡声回答:“吃过了,你不忙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赵方濡说其实她并没生气,上次哭也不是单单因为他那条项链,只是这些事太过久远且又隐秘,一时之间不好跟他说明,可看他这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解释。 “方濡哥,其实上次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觉得对我有歉意所以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来陪我,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大概是心情很好,她这番话听起来也更温和从容。赵方濡愣了下,随即浅笑着看她。 “我有时间的。”他眼眸登时亮起,“随时都有。” 沈斯棠闻言眼角上挑仔细瞧他,发现他从头到脚都精心搭配过,只有眼底微微的血丝看出状态不佳,除此之外挑不出一丁点问题。他这般郑重,差点让她错认是有什么重要活动,总之不像是单独来见她的。 “那你不回京平了吗?” “不回去了,我也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好好玩几天。”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试探问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向导。” 沈斯棠被他这话逗笑,风雪已停,可这座城市还是雪白的,阴沉的天蒙上一层淡淡的雾,赵方濡在身后几颗大树的衬托下宛若挺拔坚毅的青松,一冷一热两道视线交汇时,她点点头。 “那就辛苦赵向导了。” 他笑,“我的荣幸。” / 之后的几天里,赵方濡尽职尽责,陪着沈斯棠几乎转遍了柏林所有的景点,从勃兰登堡门再到亚历山大广场,最后又意兴阑珊带她去看自己的学校。整整三天,没有一点空闲时间。 沈斯棠发觉她在这时才算真正认识赵方濡,不是之前那个不苟言笑,冷肃又严谨,无论走在哪看起来都是一个岿然不动的优秀雕像。而是鲜活的,有了生活气息的,跟她之前印象里完全不同性格的另一个人。 他处处妥帖细致,无论带她到了任何一个景点都能引经据典,而且一点都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或者是行程枯燥。 他甚至还会在她还未开口要他拍照时他就已经事先举起相机,认真找好角度后给她记录。动作连贯行云流水,娴熟到完全像是下意识。 沈斯棠笑着打趣,看到他拍的很好后还夸赞起他是不是因为之前没少给女朋友拍。 赵方濡停顿一瞬,再度举起相机前沉声说从来没有。 她有点诧异,也是觉得有点相熟了所以并没顾忌这问题,眼睛眨了眨,随意感慨了句,“我还以为像我哥你们这样的人都女朋友无数呢。” 赵方濡哑然失笑,拍好照片后递给她看,似乎被这句女朋友刺痛到,于是趁她不备曲指弹了下她额头。 “那是你哥。”他动作很轻,话里却像是带了点调侃。 沈斯棠愣了下,视线从相机屏幕移到他的眼,似乎感受到耳后不同寻常的氛围和热气,看到他难得露出这么爽朗的笑容后俏皮地开口。 “你也是我哥啊,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咱俩是兄妹。” 她笑容明媚,朱唇皓齿。 他闻言却凝滞一瞬。 因这一句不相干的话生出些旁的思绪,当晚入睡前极其认真的护起肤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仔细查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老的明显。 意识过来后暗暗笑道,在心底感慨自己这是鬼迷心窍。 就这样很快到了除夕,当天柏林又下起大雪。 两个各自怀揣心事都在逃避家里的人生平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起新年,竟然意外的和谐且融洽。 那是赵方濡迄今最快乐的一次新年,没有乱七八糟的规矩,没有暗潮汹涌的饭桌,在他生活了大半年已经住习惯的公寓里,最重要的是,有沈斯棠。 他给她做了很丰盛的一桌饭,不过刚坐下不久沈斯棠又心血来潮想吃饺子。于是裹上衣服下楼散步到附近的华人超市买食材,路上沈斯棠喋喋不休跟他说起自己的忌口。 “我不喜欢吃韭菜馅的,不然我们做猪肉大葱?” 赵方濡想了想,“这边的猪肉,都不太好吃。” 她原本还疑问,等到了超市里的生鲜部分,总算闻到了那跟国内截然不同的猪肉,几番纠结,最后拿起两袋空心菜。 “没关系,我还会做菠菜鸡蛋馅的。” 他对她的厨艺并不自信,却依稀还算了解她骨子里的朝令夕改和三分钟热度。 离开超市后往公寓的方向走,中途路过一处洁白空地时沈斯棠又突然地停下脚步。堆雪人这件事,追溯到记忆里的上次还是十几年前。 她在路灯下看一眼赵方濡,他已经读懂她的意思,没想破坏她的兴致,笑着默许跟她一起,在纷纷淋淋飘下的风雪中去玩那种只有小孩子才会无比兴奋的游戏。 沈斯棠戴了顶毛茸茸的暖帽,路灯下影子拖得老长,细白的雪花经光一照也在黑暗中发亮,彻底堆好雪人后累得气喘吁吁,两个人半弯着身体平复呼吸,盯着一旁好不容易成功的作品齐齐笑出了声。 “好像有点丑。”沈斯棠沉思片刻后开口:“为什么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 赵方濡脸上笑意明显,很不解风情地回答道:“因为你把它脖子铲掉了一段。” 沈斯棠斜他一眼,草草拍了张照片后跟他离开。 大雪压枝头,地面上新雪和积雪融在一起被踩得严严实实。耳旁寒风呼啸,赵方濡喉间干涩轻轻咳了一声。 沈斯棠耳朵很灵,记起他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感冒症状,抬头看到他落了雪后几近变白的头发,伸手摘下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 她踮起脚,在寒风中哈着气凑到他面前,“差点忘记你还在感冒,还是要注意点。” 她声音平静,往日看不出感情的眼如今也湿润几分,睫毛沾染雪花,眼波流转间像是含了些许温度。 冰与火两重感受之中,赵方濡更清晰的是自己胸腔泛起波涛,海浪拍打岸边礁石,他心下一重,耳尖热腾腾地烧了起来。 这份灼热一直持续到两人吃完饭。 沈斯棠对他的别扭浑然不觉,趁着他在厨房刷碗的功夫轻车熟路从他酒柜里翻出一瓶红酒,仔细对照过年份后又找出两个酒杯放到桌上,刚要准备打开,身后摘下围裙擦干手的赵方濡伸手阻拦。 “你不喝中药了吗?”男人掌心很热,指腹触到她冰凉手背时两人都下意识一缩。 沈斯棠缓缓对上他视线,“今天我想喝酒。” 她难得放松下来,大概也是觉得赵方濡不像在京平那般讨厌,整个人摘下那层伪装后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他没再阻拦,但在开瓶前换了个度数低的,倒了两杯后拿到客厅,又洗了几盘水果。 “我发现。” “你跟在京平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沈斯棠端起酒杯,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酒精催人胆量,她也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倾诉欲望。 “很明显吗?”赵方濡抬眼看她,“那之前,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她点点头,拿起盘子里一颗红彤彤的小番茄吃掉,思索着:“很明显啊,你在京平的时候太冷了,冷到我觉得,你跟我姐是一类人。你知道的,我最怕她了。” 他扯了下嘴角,脑海中闪过片刻回忆,“昱宁也还好吧。” 大概是喝了酒,他看起来也没什么距离感,袖口处露出的手臂变了红,黑亮眼眸也像是染了层薄雾。 “那你就当,现在的我才是我。” 他这辈子少有跟旁人推心置腹的时刻,更遑论,这个人是她。 赵方濡抬起头,目光投向对面。 “好。”沈斯棠轻轻点头。 屋内气氛柔和,仿佛充斥着缓缓涌动的暖流,两人相视而笑时,赵方濡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电话铃声。 他被打断还未开口的话,看到来电人后嘴角下收,犹豫几秒还是起身到一旁接通。 “方濡啊,你现在在哪呢?”听筒那旁的方瑾声音急切,“刚才家里来人给我送年货,告诉我你今年没回来,这怎么能行呢!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回来,这家里本来就没把你当个事,如今人你不在京平,更是不闻不问了。”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了吗?” 他妈这一辈子都在为他铺路,不择手段战战兢兢,即使成为旁人笑柄却也还要一心让他跟赵庭敬竞争。 “我没忘。” 赵方濡身心俱疲,却也不想在这种日子跟方瑾争论,伸手揉了揉眉心,草草应付几句,又借口自己还有事就结束了通话。 身后好半晌没有声音,他再看过去时沈斯棠已经半躺在沙发上,可能太累也可能是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两杯还没喝到就睡着。 他放轻脚步,拿了毯子给她盖在身上,站在一旁静静看她许久,盯着她缩在毯子下的侧脸,脸颊淡红,盈盈亮亮的薄唇微张,一缕细发沾在她唇角。 他花了好一会儿缓住自己的情绪,良久,才慢腾腾伸手,替她拨去那缕发丝。 只是指尖触及那刻,沙发上她手机突然震动出声。 赵方濡条件反射般地收回手,清清楚楚看到屏幕上发来一条短信。 是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语气熟稔—— 【斯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赵方濡顿了顿,重新恢复冷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某些念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绵绵恨 2013年伊始,向谌的生活里发生一件令他手足无措的大事。 师傅庆云寿终正寝,在二月底一个初春夜晚的睡梦里平静离开人世。 那是像往常一样普通的一天,向谌练完早功后是五点半,他换完衣服后一路小跑到胡同外街角的一家老店去买豆腐脑。庆云这么多年的早餐习惯都是如此,冬日里老人家起的晚也不愿意自己做饭,他就买好热腾腾的早饭送进去。 但回来后敲门好几声屋里也没人应。 人在某些时刻会有些很难言明的第六感,向谌当下就是如此,他叫了一声,推开那扇门后神色一怔,手上提着的豆腐脑摔在石砖地上。 20岁的第一个月,他送走了从小到大陪伴自己时间最多的长辈,措不及防的生离死别,是团萦绕在头顶上挥之不散的乌云。 而那团云凝结成水滴,雨水泪水一起混合着将他冲刷干净。 昔年里大杂院门庭若市,学艺学徒无数,如今烟消云散,恍若一场尘世梦,再不复演。 蒋文珠得到消息回到京平跟他一起操持葬礼。庆云无儿无女清静了一辈子,离世时也是干干净净。院里从上至下蒙上黑白缟素,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再无旁人。那位跟他一起长大的师姐舒绿,因为人在外地拍戏所以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声节哀。 向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心意,从早守到晚不曾间歇。 蒋文珠见他不肯休息,蹲下来跪在他身旁,拿过纸钱放在瓦盆里点燃,难得语气温和的跟他宽慰开解道:“你师傅一直身子都很硬朗,这是太突然了,不过到了这个年纪,没病没灾,安详离去也算是善终。” 她神色冷静,眼里没有半分伤感。向谌忽略母亲这份波澜不惊,抬头看着师傅遗相后有泪夺眶而出。 “我这个徒弟一没替她增光门楣,二又没给她弥补遗憾,就连舒绿我都叫不回来再看她最后一眼。”向谌低下头,被纸钱浓烟呛到闭上眼睛,语气也变得晦涩,“妈,我可真是太没用了。” “别这么说,人得信命,活到什么岁数,经历什么事,这都是有定数的。” 蒋文珠轻叹一声,知道他是太难过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心软无异于是明晃晃向人给人递出一把刺向自己的匕首,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他这幅样子。 没办法,毕竟不是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学不到也根本学不会她的脾气秉性。 末了蒋文珠跪得膝盖酸痛时起了身,离开灵堂前又回头看一眼跪在地板上纹丝不动的向谌,同他交代下一步的指示。 “办完葬礼你就别住在这里了,我给你租了一间公寓,就在博物馆附近,到时候你去海棠园也方便。” 尖头靴擦过冰凉地板,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另外,她好像心脏有些问题,你到时候确定一下她是不是做过开胸手术,如果属实的话,那估计也用不了多久。等做完这件事,我带你出国。” 夜风呼啸,灵堂前烛火摇曳,飘荡两下后还是熄灭。 向谌沉默不语,指尖被突然窜起来的火苗烧到,他缩回手,捏着纹理粗糙的纸钱向后退了退。 他心忽然变乱,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日庆云语重心长跟他说过的话。 自出院后向谌一直在吃药,未曾再唱过一字一句,时间一长瞒不住,戏楼火灾和他浓烟入肺的事也就都被师傅知道了。庆云听完他说后心疼不已,戴着老花镜也要看他的检查单据,向谌宽慰他自己没事,还当着师傅的面唱了一折小戏。 可他心知肚明,嗓子确确实实是受到了一些影响,因为他清楚的发现自己有些吃力。 庆云听他唱完直叹气,抬眼望向窗外圆月感慨着,“你从小学艺,十几年泡在这个院子里,一直潜心好学,我也希望你能有所成就,奈何我大势已去,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托举你们,导致现在寥落无人,还要你自己跑着出去找机会才能唱戏。” “向谌,师傅没什么后悔的事,唯一后悔的,就是同意你妈让你学艺。”她闭了闭眼,过往回忆涌入眼前,原本决定一辈子闭口不语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下去。 庆云拉过他的手,眼中似有闪烁的流星,“我知道你是真喜欢唱戏,可孩子,我不想看你用自己最喜欢的事做诱饵,为了一个旁的人做出一个可能会后悔终生的弥天大局,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过你自己真正的日子。” 而不是,成为一个被规训好的复仇工具。 他何其无辜。 向谌当时没察觉,如今回想这些话宛若靡音,在黑暗中像是无孔不入的幽灵,越来越快地飘到他早就乱成一团的心中。 而更令他大惊失色的是,起身去拿火柴盒准备再把蜡烛点燃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灵堂设在东边的厢房,房门大敞,他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多奇怪呢,两个月没见,向谌没想到重逢会是这种场面。 深更半夜,月光洒在陈旧朴素的院落,沈斯棠一身白衣,岿然不动站在院子里,宛若天边高悬的皎洁明月。 她在黑暗中对上他的视线,平静幽深地看向他过分慌乱的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节哀。” 沈斯棠走上前,跨过门槛进到灵堂。 他似乎比上次见还要高了几分,但整个人看起来都颓废落寞,不过因为头顶孝布,有点楚楚可怜的凄凉感。 “听宋确说你嗓子一直没好,我想着这两天得了空就来看看,结果白天路过外面发现院里在办丧事,怕人多吵嚷,我就让人送了几副挽联和花圈。”她语气柔缓,在这寒风刺骨的春日夜晚给了他一些稀薄的温暖。 向谌脸色憔悴,眼下泪痕明显,闻言感激地望向她的视线。 “我没事,你回去吧。” 他向后看了一眼,瓦盆里的的纸钱已经烧完只剩下几缕白烟。 “等我处理好这些事,再去给你唱戏解闷。” 他在心里把她当成朋友,自以为自己跟从前那些供她取乐的人完全不一样,所以感激在这时候来看他的沈斯棠,他以为她是怕他难过。 殊不知在沈斯棠眼里,他跟那些养在海棠园笼子里那些漂亮羽毛的雀鸟一样,都是消遣,都是玩物。 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只鸟已经被她看出有朝一日冲破鸟笼的方向。 她清清楚楚自己今天为何而来。 / 沈斯棠是一周前元宵节那天回的京平。 家里没什么人,她过完节后就一直住在壹号院,出去散散心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她能在人前扮演好自己情绪稳定,沈岳南都说她出去一趟回来老实了几天,就连纪黎让人新开的药也都按时按点喝下去,乖巧懂事,顺从家里对她的任何要求和心意。 新年不久,大院里节日氛围还很浓,沈谦晔那一群发小们得了空借着这几天假期每晚都跑出去热闹。沈斯棠不想到会所里听这一群人高谈阔论,不过逃离家里也很快乐,于是跟在沈谦晔身后一起出去,自己得到片刻喘息,难得自由的一个人开车出去。 一连三天,她从市中开到郊外兜风,却也慢慢发现了些不对劲。 寿泉大院外道路限号封控,近期车辆一直都很少。可她每次都察觉到有人在她车后紧追不舍,心里存了疑影,等到隔天再出去时叫上了宋确,确定那人还在跟踪后刻意加快车速又很快放慢,在一条远离主路的僻静小路上故意制造追尾迫使对方现身。 小道路灯零星,凌晨时分更显空寂落寞,宋确下车后三两下将那人禁锢住,对方也是个年轻男人,大概会一点三脚猫功夫,挣脱时手臂也有些力气。但在宋确面前还是不到两分钟就败下阵来,头被摁在车窗上,牢牢控制住。 沈斯棠是很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眼神里更带着些不同她这个年纪的狠劲儿,或许跟家庭氛围也有关系,这些年耳濡目染,表面上的清风朗月一点没看,背地里的反叛阴狠却学了个七七八八,连日苦闷正愁没人发作。 在家里为了装乖巧所以特地穿了旗袍,黑色锦缎上绣着银白色的蝴蝶暗纹,丝线在昏暗光线里也颇为瞩目。 她从头上拔下用来固定碎发的木簪,抬手指向男人咽喉。 “你跟踪我,应该有些日子了吧?” 她眼尾上挑,手上稍一用力就抵住那处薄薄的肌肤,冷笑了声,“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拆穿你吗?” 她学过格斗,这般敏锐地反侦查能力和手艺都要归功于那位人在军校的前男友。她从一年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身边早就风声鹤唳,却还故意装作不知道并且刻意纨绔让他们继续放松警惕。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等到合适时机一网打尽。 显然,今天就是合适的机会。 “我可以不用你赔偿我的损失,但我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跟踪我的?” 她不会威逼利诱那一套,套取真相也是以物换物。 男人原本还犹豫,听到她提出的条件后到底还是倒戈。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足够的金钱和利益面前,再坚定的信仰也不过都是随手可抛。 沈斯棠终于弄清楚了,可那人死活不提向谌,她知道这一切恐怕都逃不了干系。 于是隔天就去了柳条胡同,坐在车里等了许久,看着道口里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的身影仔细查看,用了自己迄今为止最多的耐心辨认等待。 终于,在晚上快十点钟时发现一张陌生的脸。蒋文珠穿了件到腿根的黑色风衣,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身侧披散的卷发随着脚步慢慢飘动。 她衣着打扮跟这地方格格不入,沈斯棠紧盯许久后恍然大悟,依稀记起幼时在沈哲书房看见过的一张合照。 心凉一瞬,后背密密麻麻爬上寒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红粉骷 卧室亮着灯,阳台边来回踱步的焦急身影断断续续映在窗帘上一晃一荡。 沈斯棠心绪难安,已经好几年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未知感,从回家时就一直若有所思,阿姨煲的汤没喝几口就匆匆上楼。 其实她心里清楚向谌接近她是别有用心,这半年也没停下来对他的调查,奈何这人背景干净,所有留痕的身份信息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别人。 她原以为他不过也是个像应游那样混口饭吃,跟着她只为捞点名利,却不曾想过他背后或许有人操控,更没想过,他会跟那个人掺上关系。 她不容许自己身边有一颗无法预计的定时炸弹,她必须牢牢将这份未知的危险握在手里。 更重要的是,她绝不容许这么一个只是小有姿色的蠢笨戏子会威胁到她。 思及此,沈斯棠看向墙边红木花架上摆放的宝石盆景,剔红花盆搭配着玉石薄片穿金累成的玉兰花形,在灯下格外晶莹剔透,她伸手碰了碰,指腹划到花瓣边缘的锋利和透明,她收回手,在那几秒钟很快做了个决定。 之后的一个月里,沈斯棠开始频繁前往柳条胡同。 跟他之前的日日陪伴完全不同,像是定时定点的敲钟应卯,不过比从前往返的次数多了些,在他最伤心的时候刻意接近且趁虚而入。当然向谌也犯不上她用上什么计谋,稍稍关心再加上若即若离的关系和距离,这么点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的零星付出就让向谌对她感恩戴德。 甚至是,澄澈眼中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爱意。 目的达成,她顺势开口问他,“戏楼那边一时半会修不好,你师傅又走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斯棠找了副找了副药方治他上次浓烟入肺的后遗症,在他去厨房煎药时倚在窗前看他。向谌正拿筷子用力搅着砂锅里的汤药,神色平淡低垂眉眼,五官掩在昏暗光线却也看出消瘦不少,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他沉默片刻,盖上药罐盖子后抬眼,视线里更多的是茫然。 “我也还没想好。” 这话不假,他心里也实在矛盾。眼前这个人和事先预设好的那条路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漫长又充满变数,他无法说服自己。 若是按照蒋文珠说的,那他应该回答沈斯棠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想静静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可他不能,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喜欢唱戏。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为了任何人放弃。 “但是现在…”向谌顿了顿,对上她目光,“还是先替师傅守在这里,之后看看还能不能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不是家里胜似家里,向谌舍不得离开。 三月底,粉面桃花和洁白玉兰交相辉映,长势旺盛的枝条爬过围墙露出面容。空气里微风轻抚,阵阵香气拂到鼻尖。 沈斯棠淡笑,紧盯他眼中闪过的一瞬流光,轻声道:“我倒是替你寻了个去处。南淮京剧院的董其懿老先生跟我爷爷是故交,我从小就听他老人家的戏,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唱不动,手下培养了几个关门弟子,若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南淮学艺,日后不管是留在那里还是回来,总归比你现在要好。” 这个机会难得,沈斯棠也费了些力气。 前些日董老爷子来家里跟沈岳南相聚闲聊时说起了这件事,称如今年轻人浮躁气盛,仗着出身也不好好学艺,只是为了跟他沾上关系多个弟子的称呼,背地里以此做噱头炒作热度,有人关注后就直接进圈做演员,不过借此机会找个跳板。董老爷子说到此处颇为生气,长吁短叹跟沈岳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沈斯棠坐在一旁思索片刻,找准时机跟董老爷子说自己有个合适的人选。 董老爷子当着沈岳南的面不好回绝,笑呵呵地跟沈斯棠说学戏可不容易,那要看有没有那个天分,再者又能否坚持。 沈斯棠自然知道这都是推诿之语,但都说到这了也不能再退缩,斟满茶杯后递给董老爷子,语气恭敬又挑不出错处。 “他要没本事,您就让他吃点苦头,或者直接给我扔回来就行。要是有这份命啊,您老就费心多提携提携,这要是真培养出来个名角,那可是千秋万代的好事,您说是不是?” 她这句话意思颇多,董老爷子也听出来了,想着不过是给老友卖个面子,纵使自己有心退隐也还是答应下来了。 沈斯棠并非真心提携向谌,她从不做让男人青云直上的借力,这是蠢人才会错办的事。她送走向谌目的只有一个,让他远离京平她才能多些时日查查清楚,当然,她或许在某个时刻也想过,最好让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这里。 没办法,她那时候能想到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将他牢牢牵制在自己手里。 她说远就远,她说近就近。 半个月后,向谌深思熟虑后还是瞒着蒋文珠去了南淮。 离开京平那日是个阴天,沈斯棠特地到机场送他,在人群熙攘的大厅看着他身影一点点远离。她转身离去,又听见身后向谌叫她名字,措不及防循声望去,他小跑着折返回来将她抱在怀里。 男人身上温度滚烫,隔了层薄薄的衬衫布料穿透到她肌肤上。 沈斯棠一滞,感受到他在耳畔灼热的呼吸。 “我会想你的,斯棠。”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念及周遭环境所以刻意低下来,微不可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忽略自己从耳后烧到脸侧的滚烫,松开她后直直对上她的眼。 笑容和煦,点亮室外阴郁的光线。 沈斯棠没说话,嘴角僵着一抹弧度让他抓紧时间。向谌仔细查看她的神色,眼眸不难看出眷恋,在广播结束前很快又转身离开。 他步履轻快,表情雀跃,仿佛真是发自内心觉得那架飞机能带他驶向光明的未来。 却不曾想过,此后人生所有像针锋利无孔不入的落雨,都是从这个怀抱开始。 他不该拥有真心,不该,跟沈斯棠妄谈真心。 / 2013年八月,母亲纪黎调回京大任职。 家里热闹起来,来往恭贺应接不暇,沈斯棠钻了个空子跟着沈谦晔一起去了南淮。她那工作狂魔的哥哥跟女朋友吵了架,如今处理完公事赶紧去片场探班。她在头等舱戏谑失魂落魄的沈谦晔,玩笑着说这般在意应该早早娶回家里。 沈谦晔面色一沉,看向舷窗外分明的云层,声音清晰而冷静。 “我们俩不会结婚的。” 沈斯棠倒没觉得吃惊,只是在她视角里沈谦晔对这个女朋友已经超过从前每一位了,她偶尔想起来也会萌生些这个人是否会是那个例外,显然,是她一时错意。婚姻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结合和权力交叠,真心,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想起小时候在院里无忧无虑跑在她面前的这群哥哥姐姐,如今因为不同的理想和方向分崩离析。长大,或许也没什么意思。 安顿下来后,沈斯棠特地去京剧院看了向谌。 当晚正好有场大戏,她买了票在首排中间的位置,忍着疲惫,结果从头看到尾也没见到向谌。刚想让宋确去后台询问,看到有人上台搬走道具,视线一停,向谌站在原地怔怔看她。 沈斯棠踩着台阶上前,还未开口便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虽不是鲜血淋漓却也十分触目惊心。向谌意识到真的是她出现,反应过来后闪躲着避开她热络的视线。 “这是怎么了?”她手将触未触,最后只好放在他肩膀,“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不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这是不小心摔得。”他向后退了两步,嘴角挤出个灿烂的微笑来,“你怎么来了也没告诉我呢,早知道,我应该拿东西遮一遮。” 沈斯棠仍在看他除了那些青紫伤口外还有些红肿的脸颊,不由得皱起眉,不等他再说话,拉过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怎么看怎么别扭,虽是虚情假意却也演出几分浅淡的真情。大概是他本就长了一双无辜的眼睛,如今又是这幅破损面容,不做点什么好像也说不过去,于是买好药后直接将人带回了酒店。 数月未见,向谌在她面前有些陌生的拘束感,进了她房间后更是有些坐立难安。 药膏气味浓烈,她拿了棉签沾取,坐在他对面还未伸手就被他挡住。 “我自己来吧。” 向谌别过脸,这幅躲躲闪闪的样子倒让沈斯棠心里多了几分恶趣味。她笑着,手上动作强硬,不容他再啰嗦,扳起他下巴,棉签轻轻落在他伤口。 “别不识抬举,换了旁人我还不管呢。” 她神情专注,凑过来时他窒息一瞬,向谌盯着放大数倍在自己面前的脸,胸腔那颗自见到她就悬起来的心脏如今不受控的凌乱起来。 他甚至忘记那份疼痛,忘记蒋文珠给他的这顿拳打脚踢。 他是在那天才觉得自己生了病,那是一种无法遏制无可救药的绝症,他表面上告诉自己镇定,他努力装作云淡风轻去粉饰太平,他自以为他能战胜,可身体的种种反应都会告诉他答案。 早就,病入膏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惟愿取 沈斯棠在南淮停留半个月,离开前一天,向谌邀请她去看他的第一场演出。 台下座无虚席,开场前董老爷子特地介绍,在台下众多媒体和票友面前承认这是他的关门弟子,给足了向谌面子也成全了台下的沈斯棠。 随着浪潮般的掌声响起后幕帘慢慢拉开,台上灯光变暗,胡琴悠扬,缓缓开腔。 沈斯棠神情专注,坐在台下静静注视,目光冷寂却始终未曾在他身上远离,向谌这半年进步不小,在台上更添了点稳重从容,唱腔虽然有待进步,但确实是个顶有天分的,稍稍点拨便能出师。 “沈小姐果真是慧眼识珠啊。” 身旁有人突然开口,昏暗光线中沈斯棠却嗅到一股不太寻常的气息。 她侧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从小跟在董老爷子身边的嫡亲弟子裴旸。以前也到过她家唱过戏,她多多少少有几分印象,男人一身普通黑衣黑裤颇为随意,手臂搭在身前缠着石膏绷带,沈斯棠草草扫了一眼,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话意欲何为。 于是笑着奉承坐她左手边的董老爷子,“还是您厉害,这么一块平平无奇的璞玉都能雕琢得这么完美。” “这可不是璞玉啊,我也有些年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其实天分固然重要,但勤奋也是缺一不可的,小向就是既有天分又肯努力,他这半年每天雷打不动四点钟起来,全天不间断练到深夜十二点,有这样的决心,就算不做这行也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 董老爷子是真欣赏也是十分赞许肯像他这样沉下心做事的,念着是沈斯棠举荐来的,往日不怎么夸人的老爷子今天也多说了几句。 不过这话到了沈斯棠耳里是得意,到了那位嫡亲弟子的耳朵里就成了利器,裴旸眼风敏锐,扫过台上正在甩开水袖的向谌,眼神阴郁,有些邪恶和不甘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两个半小时后演出落幕,沈斯棠拿上让宋确提前买好的花束送给向谌。 是束鲜艳娇嫩的红色玫瑰,火红花瓣跟她冷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灯光打在她身上的缎面衣裙更显得流光溢彩。向谌怔了怔,接到怀里时大脑空白了几秒钟。演出的兴奋和她灿烂明媚的面庞都令他有些昏昏沉沉。 棚顶飘落五颜六色的彩带,沾到她发尾时他抬手拿开。 沈斯棠随着他的动作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来,“恭喜你演出成功。” 大概是她此刻的神情实在少见,向谌竟然恍惚觉得她是为他而骄傲的,这份刻意的温情让他短暂间理智迷失,回到后台匆匆卸过妆就带着沈斯棠离开。 当时已经深夜十一点,而她明天一早的飞机,沈谦晔见她套房里没人已经打电话问了她好几次。沈斯棠抛下宋确更无所顾忌,任由眼前这个被快乐冲昏头脑的蠢人带她在深更半夜上了山。 “我想京平的时候就会偶尔来这看看,反正看的都是同一片天。”他松开因为路途不平而抓住她的手腕,掌心里沁出些细汗,在身侧攥了下衣角后不太自然地伸手指向头顶熠熠闪烁的星空,“今天的星星好多。” 沈斯棠看也没看,只是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无比虔诚的男人,向谌闭上眼双手交叠,似乎真是在对着头顶一群每天都能看到的星星许愿。 她内心好笑,强忍着想骂他有病的冲动,踢开脚下的石子又往他跟前走了走,探出身体直面他,问:“不是流星也要许愿?” “流星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还是星星更永恒一点。”向谌依旧还在闭着眼,不过嘴边多了抹笑,声音经过山风穿透分散,却还是一字不落进入了她耳间,“这个生日我很开心。” 沈斯棠顿了下,“你生日?” 他睁开眼,慢慢点了下头。 这倒是没想到,不过她脑海中记起他户口资料上的出生日期应该是一月份,思绪短暂游离,沈斯棠从随身包里摸出昨天在沈谦晔那里没收来的打火机。 银色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冷寂的白光,下一秒,那簇摇摇欲坠的火焰被她递到向谌面前。 “现在没有蛋糕,不过你可以把这个当做蜡烛许愿。”沈斯棠嘴角牵了抹笑,心理活动简直精彩万分,她猛然发现,觉得欺骗一个蠢人倒是比跟聪明人周旋有意思。 因为蠢人不会看穿,而聪明人总是还未开口就已洞悉。 她小心翼翼拢着火苗又往他面前凑了凑,眼眸黑亮,“快点,要不然风大了你就许不了愿了。” 向谌愣了下,看着距离自己只有不到十厘米的火苗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心脏揪起来,说不清楚是想到上次的火灾还是因为沈斯棠此刻更近的脸。 她眼睛实在好看,仿佛能隔着层层阻碍将人看穿,他在这双深邃眼眸中突然想起蒋文珠那天怒不可遏的眼。 也是在这座山的山脚空地上,他妈来势汹汹似乎想要将他凌迟处死,肩上背着的链条包拧下来成为作案工具,一下又一下甩在他的身体和侧脸。 “你不会忘了我们家破人亡是因为谁了吧?” “当年你妹妹没能降生就是因为她们沈家,难道你是爱上她了吗!” 回忆不合时宜钻入耳中,向谌极力将那些涌入的情绪平复下去,在她俏皮的催促语气中再度闭上眼睛。 “第一个愿望,希望沈斯棠平安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京戏永远蒸蒸日上。” 向谌睁开眼,瞧着暖黄光晕那旁的沈斯棠,群山肃宁万物俱寂,火苗被风吹得摇晃几秒,他顿了顿,“第三个愿望……” 沈斯棠看他一眼,视线相撞时他笑了笑,但还未开口,火苗就忽地熄灭下来。 “哎,你还没许完。”她弓起手背,再次滑动开关,夜风料峭,连开两次都是燃起来又熄灭。 向谌制止她还要继续的动作,掌心覆上她冰凉手背时胸腔有暖流滴过。他语气平静,望向她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没关系,我会把这个愿望留在心里。” 反正,也是不能说给她听的。他自己知晓就好了。 第三个愿望,他想长久地陪在沈斯棠身边。 当然,这不会实现。 哪怕,这不会实现。 / 隔天是中秋,壹号院里的人多了起来。 沈宗和沈哲因为工作不能返回京平,但姑姑沈慈和表哥周钦都回来了。沈斯棠心情不错,下午到家先睡了个觉,快傍晚的时候被沈谦晔叫醒吃饭,她换了件衣服迷迷糊糊下楼,越过楼梯拐角时看到下面客厅里正襟危坐的赵方濡。 他穿了件米色衬衫和浅色西裤,骨节分明的手里拿了一盏不大不小的青釉茶杯,笑容浅淡,银边眼镜后的目光也柔和温暖。 看到她下楼慢悠悠对上她的视线,唇边弧度渐渐漾开。 沈斯棠刚想问他回国怎么这么早,结果走到客厅时发现纪黎坐在东面红木椅上,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随手拿了果盘边上的一颗石榴,坐在一旁离人最远的地方避免风浪。 不过今天她判断有误,她妈没工夫拿她整日调三窝四的事开刀,只是时不时夸赞赵方濡。 沈谦晔看她指甲不便,拿了纸巾垫在桌上帮她给石榴剥开厚皮,趁着没人注意他们俩,悄悄俯到她耳边低语,“婶婶这有点像是在看女婿啊。” “别胡说,”沈斯棠剜了他一眼,“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 “虽然我觉得全世界没有人配得上我妹妹。”沈谦晔手上动作很快,三两下把剥好的莹润宝石放到她手里,给了她一个明显的目光,而后将声音压到最低,“但你没觉得,你俩简直一模一样吗?” 沈斯棠低头看了眼她身上随便从衣帽间拽出来的一套衣服,杏色飘带衬衫下搭同色系阔裙,不约而同,又莫名其妙跟他穿了几乎雷同的色系。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赵方濡看见她会露出那样的微笑,大概也是因为她这身衣服。 沈斯棠捏了两颗石榴放在嘴里,淡淡回看一脸八卦的沈谦晔,“巧合而已。” 没办法,风格这种东西又不是墨守成规,有些时候很难说明。尽管上次新年过后沈斯棠觉得赵方濡亲切很多,不过那好像仅仅局限在那时那刻。似乎他一回国,一踏进这片大院,就会不可避免,再度成为那个永不停止转动的古老时钟。 这大概是他们的通病,谁在家里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做自己。她也不也是在尽心尽力扮演好一个情绪稳定的乖乖女吗? 如今,沈斯棠是理解他的。 晚饭即将开始前,赵方濡跟屋里的长辈们一一道了声节日安康后就起身离开。 换了平时沈岳南肯定会留下他吃饭,不过今天日子特殊,阖家团圆没道理强把人强行留下的道理,于是纪黎指名道姓让沈斯棠送人出去,又笑着跟赵方濡说让他多来转转。 沈斯棠有点无语,想着不过是隔壁有什么好送的,可既然是客人还是得恭恭敬敬,于是跟在他身边,绕过曲廊走到前院,出了大门后又一起往他家的方向走。 “最近怎么样,看你状态比之前好些了。” 赵方濡看出她方才的情绪,静静看她一会儿后轻声开口。 其实他刚才在屋里就想问的,但是人太多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半年对于学业而言一点都不算长,可这半年分别,对他而言确实漫长到了极点。 沈斯棠点头说自己一切都好,话音刚落就已经到了他家门口,赵方濡笑了下,想着这段路确实没必要送,见她准备转身返回,又突然开口将她叫住。 “等等斯棠,我有个东西要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碧瓦堆 两分钟不到,赵方濡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稍大的盒子走了出来。 沈斯棠有点疑惑,盯着毫无logo的盒面看了看,一时间倒猜不出是什么。 “送我的?”她问。 赵方濡笑着点头,递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沈斯棠觉得这人故弄玄虚,什么时候也学会沈谦晔那一套了,她笑了下,打开后却错愕一秒。盒子里是一套做工精巧的瓷偶娃娃,每一个人偶都有独特的动作设计,裙摆各色繁复华丽,脸部表情栩栩如生就连头饰也精致不已。 是她上次在柏林一家古董店看中的,原本想买,但是这一套骨瓷娃娃被放在玻璃展台里,店主老爷爷再三告诉这是非卖品,不能用金钱衡量,直截了当击碎了她原本想要疯狂加价的心思。 想到这,她有些好奇。 “店主不是说这是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吗,我那天都快磨破嘴皮子了也没见人松口半分。”沈斯棠挑了下眉,抬眼看他,“你是怎么让他答应给你的,不会很破费吧?” 虽说这点钱对他们两个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但沈斯棠觉得如果花了高价买回这些来也是不值的,因为不管多么华美精致的漂亮东西,最后都会成为她博古架最下一层的碎片废墟。 当然,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不会,店主说了送给你。”赵方濡垂眸看她,见到她嘴角上扬心里也明亮几分。 事实上不花钱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因为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他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天开始频繁地往返那家店铺,无论阴晴雨雪,只要自己没课都会去转上一圈。 而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店主从最初兴致缺缺的回答他问题再到一点点跟他熟悉,甚至最后看穿他心思,直接问他是不是为了上次那套没能带走的东西。 他如实承认,老店主眼明心亮继续追问他一定要得到的原因。 赵方濡沉默一瞬,视线定格在玻璃罩里的漂亮裙摆,黑沉眼眸里突然有了些许温度。 他声音很轻,“是因为我喜欢的人。” 也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总之这一句话过后格外顺利。店主取下外面那层封闭的玻璃,一一擦拭干净后放在盒里,交到赵方濡手里后还笑着祝他幸福。 赵方濡感激不尽,拿出钱包时却又被推了回去,他不好白拿,于是帮着人把店里所有的精巧摆件都整理干净,趁人不注意又抽出一叠钱压在柜子里。 只是回国的时候费了些力,因为都是易碎品所以他层层叠叠裹了好多防撞膜,行李箱里装不下索性扔掉一大半衣服,妥帖谨慎又悬心不已,这才将那一套来之不易的瓷偶成功送到她面前。 这些琐碎磨人的细小工夫在此刻沈斯棠的短暂笑容里都可以统统忽略不计,只要她开心就是值得的。 沈斯棠看了看盒子里色彩艳丽的骨瓷人偶,想到他不远万里带回来也是不容易,犹豫两秒还是收下了。 她已经不再觉得他是从前令她敬而远之的那类人,经过柏林一遭,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倒比从前亲厚不少。 “谢了。”沈斯棠扬了下嘴角,“改天请你吃饭。” 赵方濡顿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想了两秒,玩笑着故意问她,“希望这个改天不会让我等太久。”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我经常放人鸽子啊,我有那么恶劣吗?”她心情不错,表情明媚起来,落日余晖撒下来将她周身渡了一层暖色光晕。 知道是玩笑,他却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从柏林走的那天你说等我回国第一时间就约饭,结果我都到京平一星期了也没见到你人影。” 言罢他又往前走了走,高大身影笼罩过来时挡住了对面刺眼的光线,沈斯棠抬眼,看到他五官都暴露在顶光里,这样的死亡角度反倒衬得他更惊才绝艳了。 “斯棠,你说说看,这算不算恶劣?”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沈斯棠竟然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些委屈来。 真是见鬼,赵方濡可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放心,我这次绝对不放你鸽子了。”怕他不信,沈斯棠单手抱住盒子,抬起另一只手准备发誓,“我如果再……” “不用这么严重。”赵方濡笑着拂下她的手,肌肤相触,他心里悄悄落了根羽毛,像是被人挠了下。 然而就在他收回手的下一秒,身后院里偷窥许久的赵庭敬走了出来。 “呦,是斯棠妹妹呀,怎么站在门口说话呢?”赵庭敬单手抄兜,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后淡淡看向赵方濡,“你也是的,怎么也不迎斯棠妹妹进屋啊,咱们家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这话语气还算正常,但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轻蔑和火药气,沈斯棠在这些事上比较敏锐,从小到大也见了赵庭敬不少的过分行径,对他没有半分好印象,所以还不等赵方濡开口就先一步回了他。 “是想进屋的,不过一看庭敬哥您阵仗太大,想想还是算了,免得让您看我笑话。” 院外停车场放了辆颇为扎眼的限量版豪车,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必定是赵庭敬的,听沈谦晔说他毕了业后就在各地创业,这几年建树颇大,不过这般洋洋洒洒,树大招风,沈斯棠还是默默在心里给赵家捏了一把汗。 他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从小到大经父母训话教育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低调行事,无法无天那是目无王法,这种凭借一己之力胡作非为祸害家里的人全都是笨蛋。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人生在世,谁能保证太阳时时刻刻都是挺直在你头顶的呢。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小心谨慎,以此不愧祖上蒙荫和累代光勋。 赵庭敬见沈斯棠替赵方濡说话,一时也觉得有点自讨没趣,方在门后听了几句不太真切,如今见他们两个关系匪浅心中更升起几分不安。他妈孟女士再三让他盯紧赵方濡,不曾想还是没拦住他钻营沈家。 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庶子,行事做派都跟他那蠢妈一模一样。 男人转身离去,眼中的锋利和恨意在背对赵方濡时原形毕露。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办法说服他自己像他妈那样心安理得接受这个人的存在。 他这辈子,都要跟赵方濡斗到底。 / 节后第三天,沈谦晔主动包揽了庆祝赵方濡正式入职京大的饭局。 地点定在了新开不久的醉香楼,院里跟他们两个关系好的同龄发小全部出席,包间里经过布置,几个快奔三的幼稚大男人拉了横幅和鲜花,俗套又颇为正式。 沈斯棠是最后到的,她觉得空手太不合适所以先让宋确带自己去商场挑了礼物,不过来来回回看了一大圈后还是没想好应该给他买些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对什么都兴致淡淡。 最后是时间太过急切,所以她临走时拐进门口的一家Montblanc,随手拿了根展柜里仅此一款的限定钢笔结了账就匆匆离去。 但她进门时,那几个不常见到她人的公子哥们还是大惊小怪地惊呼出声。 “还得是方濡面子大啊,连斯棠妹妹都来了,今天你不多喝点说不过去了吧?” “怎么也得不醉不归,倒酒倒酒!” 她哥的这群发小一向外放,插科打诨都是寻常,沈斯棠虽只是小时候对他们有些印象但逢年过节在壹号院都能见到,所以也不算生人。落座前她环顾一下四周,正犹豫要坐在哪里时直接被沈谦晔带到了赵方濡旁边的座位上。 “就坐这吧。” 沈谦晔替她把外套拿下来挂在衣架,返回桌面倒酒时把她酒杯收走,出声告诫一旁的几人,“我妹不能喝酒,你们一会儿可别耍酒疯啊。” 沈斯棠无奈笑笑,想说自己喝一两杯也无妨。但看到她哥严防死守的样,还是把话又收了回去。 侍应生越过屏风布菜,为首的人端上一盅雪梨银耳最先放到她桌前,红色丝绒餐布上她的瓷白炖盅颇为显眼。 对面几个人刚端起酒杯的人又眼力见百倍地瞧见,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感叹。 江敛看向赵方濡不太平静的视线,嬉皮笑脸地开口:“哎呀,我也想喝。” 赵方濡没理会这几个起哄又嘴毒的人,抬手碰了碰炖盅边的温度,侧头到她耳边告诉让她不那么烫了再吃。 前两天听她咳嗽了几声,进入秋天,确实应该好好保养身体。 他并非有心在人前作秀,只是今天情况不同。这几个人一年到头也聚不了几次,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便都放肆起来,桌上转盘里的菜没动几口,酒倒是开了一瓶又一瓶,最后喝到脸颊红红,话也逐渐不完整。 结束时沈谦晔先送那几个喝多的人出去,把赵方濡托付给了桌上唯一清醒的沈斯棠。 她穿上外套后接过沈谦晔扔过来的车钥匙,转头看向主位上安静坐着的男人。 “走吧方濡哥,今天我给你当司机。” 话说完他还没动,沈斯棠挪走椅子,弯下腰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你是不是喝了太多不舒服?” 她发尾飘下来蹭在他手背,一股很淡的馨香穿透他鼻腔,赵方濡大脑昏昏涨涨,抬眼对上她目光时也伸出手轻轻拉住她手腕。 “我没醉。”他眼眸明亮,染上淡淡红晕的面庞露出个不太坦荡的笑,“我刚才是故意把他们灌醉好让他们先走的。” 沈斯棠凝滞几秒,诧异于说出这句话的赵方濡,当然,此刻更清晰的还有被他牢牢包裹住的手腕,他指腹触感细腻,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让她犹豫。 “为什么呢?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赵方濡重重点头,总算能直白地看着她的眼。 她很漂亮,他却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种认知。小时候靠着跟沈谦晔亲厚,他曾往返沈家次数不少,她那时候不过是个胡闹的小丫头,仗着身后有哥哥姐姐撑腰所以什么祸都敢闯。而他那时候只是单单羡慕她这份肆意开朗,心里始终把她当妹妹看待。 这份感情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他早已经不清楚了,只是记得自己大三那年放假回来,再看见沈斯棠时她眼里已经没了光。 沈家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只是听赵钧在家里说了句,沈斯棠的那位同胞哥哥一夜之间失踪,找回来时已经跟沈家断绝了关系。而沈斯棠也好像出了事,休学在家,看起来只剩下一口气。 他想去看看她,但沈家闭门锁户,他只能在赵庭敬的阳台上看见隔壁院里。她靠着鹅绒软垫倚在廊下看书,整个人憔悴不已。 也就是从那天起,赵方濡在心底下定决心,他想看她快乐,如果可以,他更想照顾她一生。 这些回忆不合时宜,赵方濡却很感激他过分清楚的记忆,他手上动作渐渐收紧,指腹上感受到的微弱电流却坚挺的蔓延到心窝。 “斯棠,其实一直以来我都……” 话刚说出半句就被一串急促的来电铃声打断,沈斯棠借机抽回手,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也飞速接通。 那边传来一道机械而冰冷的女声—— “是沈女士吗,这里是南淮医院。” 不等沈斯棠开口,那人又补充,语速明显加快,“有位叫向谌的病人情况很紧急,你们家属需要尽快赶到!” 沈斯棠没有开外放,但这样近的距离,赵方濡还是敏锐捕捉到向谌两个字,他掩衣袖下的指节不自觉用力到泛白。 “斯棠……” 沈斯棠没有回应他,挂了电话让宋确赶紧订最早一班去南淮的机票。 车子开往机场的路上,她神色紧张,一句又一句看向驾驶座上的人,“开快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笼中雀 向谌想,或许他真的该听蒋文珠的话,安安分分待在京平。 如果不是他对唱戏执着到非要凑这个热闹,更是为了那么几分在沈斯棠面前莫须有的自尊心,他一定不会在自己这么茫然的时候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淮学艺。 来就来了,偏偏还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招人妒忌,被人陷害。 他不过就是在下台后喝了一口自己保温杯里的水,全程不到一分钟,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彻底毁了嗓子。 他这辈子,再也唱不成戏。 所以才心灰意冷拿了一把安眠药想解决自己,但他无处可去,还没等发作就被剧院的人送到了医院里。 他没有家属,手机联系人里不过只有一个沈字。原本想悄无声息的瞒下去,到底还是被她知道了。 洗胃过程痛苦,最后连嘴唇都有些麻木,向谌半梦半醒被推出急救室时却在虚焦的视线里看到沈斯棠一个朦胧的影子。 她神色平静,一如以往,只是眉头轻皱,深潭湖面的眼也被划开一小道涟漪。 “向谌。” 他听见耳旁熟悉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回光返照,不管不顾去抓她的手,这次她的手不再是冰冷的,反倒是他,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幻想。 明明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却还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秒死死攥住她手心,他根本拒绝不了沈斯棠,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都是如此。 他功亏一篑,碎身碎骨又输得彻底。 跟着一起送向谌来医院的还有董老爷子和他那位弟子裴旸,见到沈斯棠阴沉着脸,董老爷子杵着拐棍走到她面前。 “棠丫头,这事怪我,最近一直没注意到小向情绪不好,前几天他说想休息,我就给他批了假,没想到,他会这样。” 裴旸搀扶着情绪激动的董老爷子,跟着附和一声,“是啊是啊,估计是这阵子连轴转太累了,心里脆弱经不起事,有点挫折就打退堂鼓。” “什么挫折?”沈斯棠抬眼打量裴旸,隐隐察觉到些不对,“上次我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裴旸避开她锋利的目光,跟董老爷子交换一道视线后低下头,董老爷子看瞒不过也急忙开口:“他嗓子坏了,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想不开。” “坏了?” 董老爷子叹了声气,“小向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他可能,以后都唱不了戏了。” / 病房里,向谌在这句很轻的叹息中溢出泪滴。 他用尽全部力气,在听见沈斯棠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响起时背过身去。 大梦初醒,如今只是看见窗外的天蓝白云就觉得痛苦不已。那些阳光未曾照到他身上,反而更像猝火凌迟。 “出了这么大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沈斯棠绕过病床直接走到他对面,拉过椅子坐下,让他不得不看到她的脸。 多大个人了,还玩逃避那套,这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逃避,因为无论怎么做该经历的还是会一样不少。可若是遇事先逃,无异于把刀背递给别人给他刺杀自己的机会,这种暴露缺点的事,沈斯棠不会做。 可向谌完全相反,他非但给了你机会,还帮你把刀子擦得干干净净,完全是案板上任人欺凌肆意剐片的一条鱼。 对,还是咸鱼。 向谌闭上眼装睡,明明听到了也装作没听到。 沈斯棠无语,伸出两根手指拨动他眼皮,“说话!” 他悻悻睁开眼睛,喉咙乃至食道里都有种难言的气息,唇张了张没能说出来。 沈斯棠怔了两秒,差点以为他成了哑巴,周遭突然安静的这段工夫,向谌总算缓慢说出来一段成句的来。 “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他语气微弱,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让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为楚楚可怜,眼波流转,最后还是定定望向沈斯棠。 “辜负了你的栽培,真是对不起。” 向谌开口,后知后觉蔓延出苦涩,他笑了下,声音沙哑,“今后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这番言论,当真是失意到了极致。 沈斯棠思绪旋转片刻后大致清醒,方才在心里闪过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她何其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让他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人公然空降在这样的地方已经是给他架在了炭火上,并且还有董老爷子的精心教导,他天赋出众,难免会树敌。 这些阴暗面和人的嫉妒心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未曾对他的事有多放在心上,想着任由他在南淮自生自灭,亦或是自己闯荡前程都好,总之要离她远远的。 却没想到,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到了悬崖边。 这种无端给旁人递了刀子的感觉很不好受,沈斯棠沉默许久,余光瞟了眼走廊外,最后对上他绝望的目光。 “没事,就算你唱不了戏,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他愣了愣,见她神情专注,浮起的心还没来得及沉下去,就听见她如平地惊雷的下一句话。 “嗓子坏了就跟我回京平,我养你。” 沈斯棠语气认真,向谌被她这句话震惊到呼吸都开始不平静。 这句话完全在向谌的意料之外,他错愕不已,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眼睛眨了好几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异常难受,撕扯又灼烧的痛感,明明距离受伤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沈斯棠打断了他,“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我有一半责任。” 她顿了顿,“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反正他无论在哪都是会给她找麻烦,与其日后再有什么别的,不如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她手心里。沈斯棠这样想着,便对他之后的路有了预谋,大不了关他一辈子,天长日久,总归能查出来他背后的身份。 她弯唇笑笑,眼眸更黑了几分,这话仿佛是承诺之意。 可这些话落在向谌耳朵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层意思。 他完全猜想不到她的真正想法是想要将他吞之入腹,而所暴露那一瞬柔情,不过都是野兽在狩猎前等待时机的蛰伏手段罢了。 大概是体力不支,向谌觉得视力都模糊起来,眼前沈斯棠跟脑海中蒋文珠的脸莫名重合起来,两道影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是幽灵一样飘在他身边。 母亲的告诫话语又一股脑钻入他耳朵里—— “我的那几个暗探现在连人都联系不上了,估计是被她发现一锅端了,你还觉得她是那么简单的人吗?” “你别被她骗了!那样家庭长大的哪有一个是真正单纯的,她那是演戏,演给你看让你放心,面上是笑脸背后是刀子,没准你这次的事就跟她脱不了干系。” 太痛了,向谌伸手捂住头,越发觉得内里痛得像是要裂开,蒋文珠的话怎么都挥之不去,一句又一句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连同着刚洗完胃的不适加剧了这份痛苦,他只觉得头快要爆炸,呼吸急促,耳边只剩尖锐的空鸣时,沈斯棠见他难受急忙按了床头的呼叫铃,而后弯下腰伸手触碰他额头,手指轻轻柔柔,一下又一下给他揉捏太阳穴。 向谌被这份温柔和注视冲昏理智,竟然就这样答应了她方才的要求。 他听见自己声音很哑,“好。” / 海棠园地方宽敞,他的卧室离沈斯棠的不远。 但自从回到京平住进这栋四合院起,向谌却一直都没见到她人。他像是被她处理过后的垃圾,寻了个空地就被放在一处搁置。 他睡眠很差,整夜整夜的失眠,身体和精神都临近崩溃边缘,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还会做噩梦,梦里沈斯棠拿着刀拿着绳子,在他动弹不得时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他被吓醒,满头冷汗去客厅倒水,无意撞见对面书房四敞大开的门,她一直没回来,这里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大概是心中不安,所以他很不体面的进屋寻找线索。 却没想到,还真在桌面抽屉里发现一叠他的照片,厚厚一沓,从上到下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每一张后面都有注释,地点概况清清楚楚,最早的一张甚至比他们在京郊片场那一面还要靠前。 那一瞬间,向谌毛骨悚然。 后半夜他没敢再睡,就那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多日不眠他早已经蓬头垢面,一双呆滞的眼再也没了光彩,他总算想清楚沈斯棠让他住在这的原因,不过是要把他逼疯,再或是,让他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在世上。 他不敢再想,干等到天蒙蒙亮,换上衣服后就准备离开这里。 但他刚到院里,就跟沈斯棠撞了个对面。 四十多天没见,沈斯棠没什么变化,穿了件长度到小腿的收腰风衣,鞋跟很高,步履摇曳,手上提着的雕花鸟笼里放了只色彩鲜艳的鹦鹉,她神情愉悦,时不时挑起来逗逗,正慢悠悠往院里走。 “醒这么早?”她嘴角带笑,顺势抬手把鸟笼挂在檐枋下的空隙,“怎么不多睡会。” 向谌心惊肉跳,骤然听到她的声音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梦境里那张五官完美的脸跟此刻一模一样,也是在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后从身后拿出麻绳和匕首,他有些神志不清,后背不停淌下的冷汗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于是硬着头皮跑出去,越过台阶,将门口的坐兽石雕甩离自己的视线。 沈斯棠觉得他简直精神错乱,看着他像躲鬼一样逃开海棠园,没有犹豫跑着跟住他的动向,发现他乘着出租车离开后也随之拦下一辆跟住。 车子一路飞驰到了京郊,在山脚下一处小路停下,沈斯棠看到向谌关上车门后还在继续跑,费力踩着高跟鞋将他勉强跟住,一直追着他跑到一处没有路的湖边。 “你别过来!” 他看见她穷追不舍了一路,无力地蹲在岸边的碎石上。 沈斯棠不解,胸腔里一颗心脏就快要跃出喉间,她斜了他一眼,问:“你这是发什么疯?” 向谌恢复体力,抹了下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的脸,他站直身体,看向视线里那个朦胧的影子。 “我没发疯,我很冷静。” 他们两个之间隔了几十米密密麻麻的碎石堆,再往下就是即将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跟初冬的寒风一样痛彻心扉。 她听见他哭腔明显,往日里悦耳的声线彻底不复存在。 “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但是,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了。” 向谌静静看她,晨曦中微光越过山峰洒在她身上。 “对不起,是我不自量力,我不该招惹你。” 他说完,快步跳进湖里,水花四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惜惺惺 影视剧里关于人溺水的表演,无一例外是张开双手在水中扑腾,一遍又一遍大喊救命。但真正溺水的人是发不出声音的,更何况是此刻一心求死的向谌。 他努力让自己向下沉,想要在这片深不见底的绿色湖水里将自己了结。 水面波纹还在层层扩散,沈斯棠把具体地址告诉已经在半路上的宋确,挂断电话后犹豫几秒还是脱掉鞋迅速下了水。 诚如宋确所言,向谌是个天大的麻烦。 衣服吸了水变得格外紧,紧紧贴着身体也限制了动作,沈斯棠没有十成把握,硬着头皮拼尽全力将他捞了过来,精疲力尽给他拽上岸。 “我真是欠你的。”沈斯棠愤愤,见他闭着眼以为他是故意,伸手去扇他巴掌,“你是不是有病?” 沈斯棠体力不支,从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意令她不受控制浑身颤抖。 向谌脸色惨白,依旧躺在地面一动不动。 沈斯棠反应过来,确认他脉搏后迅速扯开他领口的衣服,找准位置按压数次,见他依旧没有呼吸后捏住他鼻翼,贴住他此刻毫无温度的嘴唇向里吹气。 重复了几个回合后沈斯棠彻底没了力气,心口一阵微弱绞痛将她侵袭,她跪在他身侧大口喘气平复呼吸。 向谌咳了声,在她又一次按压结束俯身向下时总算清醒。 “为什么救我?”眼前视线模糊,可他还是第一眼就看见她湿漉漉的脸,唇上的温度依旧清晰,他心情复杂,“我离开难道不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沈斯棠没力气回答他这种蠢话,捂着胸口,忍着那阵憋闷和巨痛,够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机打电话,转头又去翻自己湿透的外衣口袋。 向谌总算看出她不对,强撑着起身,在她的示意下把她里外的口袋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拿到她所说的药瓶。 沈斯棠眉头紧锁,呼吸仍是不停起伏着,她语速很慢地叫他名字。 “我今天,是拼着命救你,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他心一怔,眼角滑落泪滴。 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向谌一时百感交集,看着她神情越发痛苦更是担心不已,心下莫名生了些愧疚。她并非真的对他毫不在意,而且她刚才毫无犹豫救了她性命。 他上前扶住沈斯棠的手臂,刚要准备将她抱起时就被身后突然过来的人接了过去。 “药…”沈斯棠气息越低,再睁眼时发现她已经被赵方濡抱在怀里。 宋确很快给她喂了药后跟着赵方濡一起送她出去,只是走了几步,沈斯棠又伸出手,她唇张张合合,虽未说出话但他也清楚。 于是折返拉上跟她一样浑身湿透的向谌,上车后在她耳边嘱咐,告诉她医院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让她放心。 赵方濡满心忧虑写在脸上,看着沈斯棠渐渐平复些呼吸后稍微放下悬着的心,可他仍嫌司机车开得慢,一下又一下催促着,从未这样急躁过。 这心情很怪异,当然这份不安中还有几分疑虑,到底是什么关系才会让她这样不顾余地救一个人。 但他没功夫想,目光略过副驾驶上小有姿色却成了落汤鸡的男人,他跟他一样忧虑,那双眼又更湿润。 鬼使神差打量对方时,却又不受控制心下一沉。 / 沈家配备着一支顶尖的医疗团队,沈斯棠的主治医生是大伯沈宗为她介绍的,早年间在军区医院,是国内心脏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自从五年前她手术之后就一直负责她的身体,只是沈斯棠自己太过顽固,每次检查都要他催促才会来做,原本没什么大碍,但她这次发病间隔不长,是个需要注意的危险信号。 医生见不得病人自暴自弃,看着沈斯棠用了药后站在病床前温声叮嘱:“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要情绪激动,如果再复发就只能二次开胸手术,这对你如今的身体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沈斯棠沉默不语,宋确站在一旁急忙应声答应,说完后主动送医生出去。 病房门被他随手带上,走廊座椅上的两个男人齐齐站起身。 “医生怎么说?” “医生怎么说?” 两道不同的声线一起响起,又不约而同在话音刚落时看了对方一眼。宋确给了向谌一套他放在车里的备用衣服,成套的黑色西装其实有些挑人,但向谌穿上后没有半分俗气感,反倒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就连微湿的头发也像被刻意造型过,怎么看都是无法令人忽视的。 赵方濡潦草收回视线,胸腔莫名郁闷。他看向宋确,问:“斯棠没事了吧,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向谌闻言也随之往前走了一步,发现肩膀蹭到赵方濡的后也往旁边挪了挪,而后继续盯着人很好的宋秘书。 宋确看了眼这两个人的架势像是要把他团团围住,想起方才病房里医生交代的,伸出胳膊将两人往后拦了拦,压低音量,“医生说需要静养,探视的人不能过多。我先进去问问沈小姐吧。” 他做不了主,这两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明明隔壁赵少爷是个脾气很随和的人,怎么今天也有些琢磨不透。 宋确轻手轻脚关上门,还未开口但沈斯棠已经看出他脸上的为难。 “家里来电话了?”她声音很轻。 “不是。”宋确走到病床前才开口,“赵少爷和向谌都在外面,他们俩都想进来看你,不过刚才张医生交代了你现在不能说太多话,要不我先让他们两个回去?” 沈斯棠顿了下,“方濡哥也在外面?” 宋确点头,“他从送你进抢救室到现在一直等在外面,我跟他说如果有事就先离开不要紧的,但是他放心不下你,我先去叫他。” “好。” 人走到门口,沈斯棠又叫住他。 宋确迟疑着看她,“怎么了?” “你先带向谌去看看吧,这一上午他又跳河又发疯的,别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她盯着天花板又想起了什么,“不对,你还是先带他回海棠园,让他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 宋确闻言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向后看了眼紧闭着的门放下心,于是又折返回到病床边,压低语气,“其实你这样收留他很危险,上次在南淮的时候我就想说,真的没必要,万一那几个人…” “我知道。”沈斯棠不快地打断他,“但你也看见了,他这么寻死觅活的反而更麻烦,与其放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倒不如在咱们身边还安全点。” 宋确知道她意思,低下头彻底不再言语,出门告诉赵方濡后就带着向谌离开。 向谌有些茫然,当着赵方濡面不好开口,跟着宋确到了电梯口这才问他,神情犹豫,“她不想见我吗?” 宋确面色平静按下电梯按键,“她没说要见你,只是告诉我要带你回去。” “回哪?” “海棠园。” 向谌垂下目光,看着不断降下的楼梯,大概是宋确之前留给他的印象都不错,而且他也很感激他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他骨子里总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那套天真的伪命题,旁人对他稍微好一点便要掏心掏肺付出所有。完全不顾,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 向谌斟酌着语气,问:“刚才那个人,他,他跟斯棠很熟吗?” 宋确一眼看出他想法,转头看着他笑了下,“当然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能不熟吗。” 向谌哦了声,在心里默默定论下这是青梅竹马。但他仔细回忆起方才见到赵方濡的细枝末节,直觉上却告诉他这两个人看起来年龄并不相近。 这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宋确透过后视镜将他这些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抿唇,将到嘴的提醒压了回去。 / 病房里,赵方濡从进门那刻就很难受。 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她十六岁那年在阳台上遥遥一望的无力感,所幸,她此刻在病床上的脸色总比在来的路上好了很多。 “今天吓到你了吧。”沈斯棠轻声开口,看到他衬衫起了皱,应该是抱着她太久了弄的。 赵方濡摇摇头,“怎么会,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吓到,我就是很担心你。” 他眸光柔和,从高到低静静注视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比起俯视更像疼惜,“斯棠,今天真的太危险了。” “我没事啊,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沈斯棠笑了下,发白的嘴唇看起来更像是强颜欢笑。 赵方濡心中抽痛不已,弯下腰给她整理了被角,调整好心情后也换上一副笑脸让她宽心。 “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屋内恢复安静,床头柜上沈斯棠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赵方濡拿起来给她看了下,目光交汇,沈斯棠看见来电人是沈谦晔后直接让赵方濡帮她接。 “你别告诉他我在医院。”她将食指放在唇间,声音放到最低,“就说我们两个在外面玩。” 沈谦晔一向洞察力敏锐,如果被他听出她声音不对肯定又要担心。家里沈斯棠尚且能让宋确帮着她瞒下来,但沈谦晔这就只能让赵方濡跟她一起扯谎了。幸好她那忙于工作的哥神经大条,赵方濡随口糊弄几句就挂断电话。 沈斯棠见状又笑了笑,“方濡哥,还好你在。” 生病时的沈斯棠几乎褪去所有棱角,笑容跟床头那盏灯一样柔和,赵方濡愣了下。 他斟酌许久,还是选择开口。 “斯棠,外面那个人,你跟他,很熟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择膏梁 “不太熟。”沈斯棠笑容玩味,不置可否,见赵方濡神情认真又很快转了个弯,“今天谢谢你。” 赵方濡看出她不同以往的表情,心忽地又沉了几分,停顿一瞬,随即露出个看不出变化的笑来。 “下一句是不是又要说改天请我吃饭了?” 沈斯棠被他猜透,笑容逐渐尴尬。 倒不是她贵人事多,有些时候确实想不起来,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生日那天欲言又止的话让她暂时无法回答,所以这些日子她都若有若无地躲着他,就连今早在花鸟市场遇到也纯属意外。 沈斯棠只是下意识觉得,任何事跟感情掺和在一起都会变得复杂。为了避免纯粹的事物变质,她有时候宁愿装聋作哑。 赵方濡也很聪明,知道她的沉默别有深意,于是主动解围,让她保重身体。 他体贴细腻,末了又让她宽心,“纪阿姨那边,我会帮你瞒着的。” “谢谢方濡哥。”沈斯棠神色轻快许多,“下次一定请你吃饭。” 他这次总算真情实意笑了笑,“那等你把身体修养好,我随时恭候。” / 出院后回到海棠园,沈斯棠没再刻意冷着向谌。 不过他倒还没等她点拨就已经心领神会,不知道是因为想通了自己如今毫无后路只能依存,还是因为被她救了一命心存感激。总之他安静下来了,没再寻死觅活,逐渐适应了这种日子。 当然,他心知肚明这跟圈养无异,但此时再不情愿却也只能做一只被她养在笼里的鸟。 因为,蒋文珠突然跟他断了联系。 就在那通警示电话后不久,她曾给他卡里转了一笔不小的钱,大意是让他先好好养身体,别的事现在都不重要。自那之后,蒋文珠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他也迷茫,但如今只能接受现实。所幸沈斯棠并没限制他人身自由,他想做什么想去哪只要跟她说一声都会专门的人车接车送,向谌有时候甚至恍惚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最起码,沈斯棠未曾真正伤害他。 她身体依旧羸弱,每日雷打不动的中药一直在喝。腊月里下了几场大雪后天气越来越冷,沈斯棠不愿出门更不想动,经常靠在暖阁里的榻上待一整天。太阳很好的时候向谌从廊下路过,看到雕花窗里沈斯棠的背影也会偷偷伸手推开那扇窗户。 她听见声音回头,他笑,人沐浴在阳光下,彼此看一眼又都不说话。 他折返回厨房拿了药给她,沈斯棠隔着窗故意逗他,汤匙搅动两下,“今天这么久才好,不会是给我下毒了吧?” “是,我整整放了两包毒药呢。”向谌光明正大对上她的视线,丝毫不畏惧她此刻的目光,相处时间久了,他多多少少了解一点点沈斯棠。 她不过是看着唬人,实际上也是个很好说话的。入冬后这两个月以来光是门口的流浪猫就收养了快十只,如今院里跟动物园也没什么分别。纵使是座岿然不动的冰山,内里也总有温柔炙热的瞬间。 “反了你了?”沈斯棠见他顶嘴觉得稀奇,给了他一记眼刀后将药喝光,舌尖里苦涩不停打转时,向谌把藏在身后的一小串蜜枣糖葫芦递到她唇边喂给她吃。 “味道是不是不错?”他神情得意,像是小孩子一样在她面前邀功,“我第一次做就这么好,而且你看看上面的糖花,是不是跟外面卖的差不多?” 沈斯棠无语,不过因为口腔里甜丝丝的也漾出笑意。她在光下打量他,发现这个蠢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既然你这么喜欢做这些,那年夜饭也顺便交给你了。” “年夜饭?你过年也在这里吗?”他显然有些惊讶,眼里露出些欣喜。 沈斯棠若有所思,“回去应个卯就回来,你一个人搞得定我就给阿姨放假了。” “我可以。”向谌目光雀跃,对不到十天的除夕夜充满期待。他隔天就开始准备食材,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市场转转,小时候他住在大杂院,师傅每年新年也都是这样带着他四处筹备年货,然后再给他做一件新衣服。想到这,他又去了趟商场。 回来的路上经过柳条胡同,向谌让司机等他一会儿。 他推开那扇木门,院里一切如旧,只是落叶堆积在地更显萧索,是真落寞了。 他把院子清扫一遍后又静静待了会儿,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声还以为是沈斯棠。 “怎么这么看我?”舒绿笑着摘下墨镜,对上他脸上的疑惑,“刚从师傅的墓园回来,想着到院里看看结果锁着门,我就在外面等了会儿。” 她从上至下将向谌打量了一遍,问:“你手机号我怎么打不通了,你现在不住在这里了?” “嗯。”向谌心不在焉回了她一声,不过刚开口就被舒绿听出不对。 “你嗓子怎么回事?”她疑惑看他,“感冒了?” 向谌不想回答,更不知道自己从何说起,这一年对他而言比十年都还要漫长,而且他也很不想在此刻风头正盛的师姐面前承认自己所热爱的已经无法再继续,自己如今一无所有。 舒绿以为他还在怪自己葬礼的时候没能回来,见他不愿说话也不再追问,只是抬起头望了望头顶一片蔚蓝的天。 她想起了什么,开口感慨着,“不在这里也好,你没必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笼子里。” 冲破枷锁的代价虽然重,可她确实真真切切获得了自由,不像他,从始至终都是棋子,都被利用。 世事难以预料,人去楼空黄粱梦醒,不过须臾之间罢了。 / 新年这天,沈斯棠早早就回了壹号院,她想着早去早退,却没料到今年家里的人格外多。 除了远在非洲的沈昱宁外其他人全部到齐,就连一直在剧组拍戏的表哥周钦也回来了。是近两年从未有过的景象,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热闹之余也有风言风语。 长辈们在饭桌上谈论时事以及院内其他人的升迁调任,轻描淡写讲了圈子里的权利更迭和人员变动。 沈谦晔和周钦坐在她身旁,时不时也跟她说上几句。 “刚才我路过隔壁,你猜看见谁了?” 沈谦晔压低语气,一脸惊世骇俗的意外,“方阿姨,我停车的时候看见她跟着方濡一起进屋的,多稀奇啊。” 周钦久不回大院,反应迟钝,“那,那景阿姨呢,也在?” “当然在了,估计这顿饭热闹死了。听说赵叔叔是因为方濡才同意方阿姨来过年的。” 沈岳南听见他们这旁窃窃私语,一个眼神扫过来示意。沈斯棠心领神会,跟爷爷交换了个目光准备开溜,她事先说过自己要回去喝药,沈岳南自然千依百顺,甚至还愿意在这一群人面前帮她做戏。 沈斯棠感激涕零,裹上披肩往外走去,新年院里灯火通明,大门口也悬挂了红色灯笼。 她站在一旁等宋确开车过来的工夫,隔壁门口有两个人影拉拉扯扯,沈斯棠下意识看过去,只见赵方濡在劝一旁的方瑾回去,他语气诚恳更带了几分乞求,她从没听见过他这样的语气。 “为什么非要凑这个热闹,改天我去送好不好,今天家里人那么多,你能不能就待在这里。” 方瑾不依不饶,拿着手里的几个礼盒往外走,健步如飞把他甩在后面,“你知道什么,这送东西就要赶热闹,最好让人无法拒绝……” 话音突然中断是因为看见了沈斯棠。 方瑾愣了下,看清楚她的脸后连忙露出微笑,“哎呦,是小沈啊,这一晃都成大姑娘了。” “是我,方阿姨好久不见。”沈斯棠尴尬笑笑,“新年快乐。”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赵方濡这么难堪的时候出现,但不可避免还是出现了,沈斯棠在心里大骂宋确开车太慢,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慢慢对上赵方濡的视线,灯光昏暗,他半张脸都掩在黑暗里。 “方濡哥也新年快乐。” 她有意替他缓解气氛,但他神色僵持,往日波澜不惊的眼里也突然像看不透的萤石。 在喜欢的人面前没面子,是这世界上最难克服的心事。赵方濡这才明白他之前的纠结所从何来,是他努力了那么久才稍稍取得一点成绩却依旧离她很远的差距,是他永远不能光明正大提及的出身,他不是自卑,只是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 有些事一开始就是那种样子,纵使他怎么改变也无能为力。 “新年快乐,斯棠。” 他笑了下,眼底却没有笑意,京平的冬天凉嗖嗖的,冷风顺着衣服缝隙悉数灌进骨子里。 周遭气氛凝滞时,宋确已经开了车过来。 沈斯棠礼貌示意,跟两人说了句再见后离开。车子缓缓开出院里,方瑾这才收回打量许久的目光。 “儿子,你说你要是能娶小沈,这以后的路不就轻松了?”她笑着拉过身旁人的胳膊,“反正我看你对她应该是有点意思的吧,正好借沈家的助力,这是多好的事啊!” 赵方濡强忍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句话里功亏一篑,他对上母亲处处都透露出精明的眼色,语气冷下来。 “妈,我喜欢她跟她姓沈没关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21.起浓雾 海棠园跟壹号院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除了院里几棵树上缠着一圈彩灯外再也没有旁的光亮,沈斯棠站在树下看了看,枯枝上挂了装饰的小灯笼,红色线穗顺着风飘下来,在黑夜里十分显眼,给这个冰冷的院子也添了几分温度。 “你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向谌端了一大锅冒着热气的汤从屋外厨房走过来,见她站在树下不动开口催促,“我给你炖了排骨。” 他穿了件红色毛衣,款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却意外很衬肤色,沈斯棠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他真是生了一副顶好的五官。 “我脸上有东西吗?”向谌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弯腰靠近,盯着她,“为什么一直看我不说话?” 四目相对,沈斯棠没有避开他,嘴角笑了下,直截了当的承认自己方才心理的想法,“没有,我只是觉得,你长得不错。” 她以为会看见他迅速变红的耳朵,但却发现他若无其事,甚至还挺直身体,刻意逗她,“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现在才知道我长得不错?” 沈斯棠被他怼了下,倒是意外。拿起筷子随意尝了口她面前最近的小炒,“你最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给你的勇气让你顶撞我的?” 向谌站着给她盛汤,末了又挑走碗里的胡萝卜,他笑得谄媚,眼里却没有半分真意。 “小的知错,再也不顶撞您了。” 语气恭顺,姿态低下,开着玩笑绕回自己座位,拿出藏在桌下的礼盒。 “新年快乐。” 沈斯棠抬手接过,发现是件跟他相同的红色毛衣又扔了回去,“我不穿跟别人一样的衣服。” 向谌愣了一下,随机应变从盒子里捞起,摊在她面前给她看,“谁说一样了,你的中间有朵小花呢,你看看!” “我不看。”她白了他一眼,“这种衣服幼稚园小朋友都不穿了好吗?” 他说不过沈斯棠,气鼓鼓返回座位,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喋喋不休讲起守岁应该要穿红色,这样来年就会一切顺遂。 大概是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她也难得觉得放松,吃过饭后任由他一边生气一边收拾餐桌,自己则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了各色干果,沈斯棠来了兴致,指使向谌来帮她剥。 他照实做,瓜子仁放在小碟里准备递给沈斯棠时突然往后撤了撤,一脸笑意看着她,“你穿穿试试嘛,红色多好看啊。” 男人眼睫垂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静静看着,心里突然就像被人挠了一下。 美色误人,沈斯棠也没逃过。 于是换上那件劣质毛衣,跟他一起坐在客厅里守岁。距离整点还剩十分钟的时候,向谌又不知道从哪拿出一箱仙女棒,满脸笑容地拉着她去院里一起放。 沈斯棠嫌他幼稚,可跳跃闪烁的烟花被递到面前时还是笑了一下。 客厅电视里的新年晚会已经结束,主持人笑容可掬满怀期待地倒计时。随着钟声响起,2014年悄然来临。 有些骗局在这一天被撕开了个口子,两个人各怀心事,面对那片相同的烟火时却无法拥有同样的心愿。 / 正月底,纪黎交代沈斯棠替她去捐赠过的十几家社会孤儿院参加感谢会。 这些慈善都是纪黎的私人名义,她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所以推沈斯棠出来帮她处理。 沈斯棠没推脱,一连几天都在辗转不同的地方。但她嫌一个人无聊所以带上了向谌。他整日看着不言不语,倒也给她出了份力,她在人前接受院长及媒体采访,他就主动进了院里当义工。 “纪女士连续十几年给我们这里捐款和物资,我们真是由衷感激。”采访结束院长带着沈斯棠四处参观,两人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 屋内向谌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件披风,大约是他从前的戏服,红蓝花纹十分显眼。那些听障儿童都被他吸引,一动不动盯着此刻戴上脸谱的人。 沈斯棠看了会儿,后知后觉想起他无法唱戏说不定真是损失,眼神游离片刻,若有所思后很快恢复如常。 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宋确却将她这点变化尽收眼底,待院长跟着记者走后到她面前凑了凑,低下声。 “资料上信息不多,因为年纪太过久远也找不到养母的信息,只有这一张照片。” 沈斯棠接宋确递过来被透明胶带缠了一圈的黑白胶带,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一挥拍回他身前,“你拿一张穿开裆裤时候的这谁能看得清?” 宋确调整了一下眼镜,拿到眼前后试图对比,屋里向谌正扬起披风不停转圈,他迎上沈斯棠锐利的视线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都是保密的,这张照片就找了几个月,至于别的……”他思索片刻,“哦,老院长说身上有块胎记。” “什么胎记?” “红色蝴蝶形的,在后腰下面,不过万一要是他处理过了……” “我知道了。”她开口打断,正逢向谌彻底表演完,他摘下面具,在那些小孩子节奏不一的拍手声中慢慢看向站在门口的沈斯棠。 两人相视一笑,他却没有看到她眼底的寒意。 明明距离不远,可他就是看不清,爱是晴朗中骤生弥漫的浓雾,让人失去来路,没有归途。 沈斯棠刻意控制行程时间,午饭是在食堂跟着那些听障儿童一起吃的,结束后还带着向谌去室外的操场散步。他心情低落,走在她身旁许久未曾开口。 她放慢脚步,“刚看你在给那些孩子表演的时候很开心,是因为想到自己以后不能唱戏了所以难过吗?” “不是。”向谌摇摇头,“我只是想到那些生而不养的父母,难道放弃自己的骨肉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吗?” 他目视前方,不知道想到什么,眼里像是蒙了层阴霾。跟此刻头顶灰压压的天一般无二。 她对他眼中的情绪视而不见,有感而发跟他讲起一个典故来。古时候穷家人典卖子女,为奴为妓,不过混口饭吃。子女是父母的附属品,命是他们带来的,生死自然也随他们去。 “即便是金尊玉贵的养在身边,你又怎么能知道这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温柔慈爱的呢?” 沈斯棠存心试探,见他沉默对上他的眼,“你好像,从没跟我说过你的父母。” 向谌低下头,心里有道警铃突然响起,他神色如常,再度讲起假话时倒比从前更游刃有余。 “他们很早就去世了,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戏班里。” 反正联系不上的母亲这些年出现在他身边的次数也寥寥无几,跟去世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可他内心还是渴望亲情的,恰恰是因为缺失,才更执着被爱和温暖。 所以当沈斯棠脱口而出她也可以做他的家人时,向谌下意识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又沉默。 “你别折煞我了。” 他玩笑着,嘴角却并不是上扬的。 他们是云泥之别,是各怀鬼胎的卧底和猎人,总之,不会是什么正面又美好的关系和身份。 她一瞬不瞬地看他几秒,没去注意到他眼里的神色已经变了。 “我在说真的,你要不要好好考虑考虑你当初说的话?” 向谌被她提醒,很快想到他那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男伴和男朋友。仅仅不到两年,他心境天翻地覆,当初太过急躁,遭受拒绝也没被他放在心上。 但此时被她说出,他难免生出一种错觉来。 脑海中最不愿意也是最不敢回想的一幕却在此时格外清晰——离开南淮前他到剧院宿舍收拾行李,门掩了大半看不见屋里,正在门外路过的两个人不停窃窃私语。 “红包你收到了吗,这给的也太多了,比咱们三个月的奖金都多,早知道欺负他能得钱,我之前就狠狠收拾他了,可惜人就这么走了。” “哎哎哎,注意你的言辞,沈小姐说了,这是感谢咱们关照向谌的,关照!你懂了吗?” 他尽数听了去,不敢相信所以推开门将人叫住。可那两个人看到他后连忙跑走,他追不上,表面安慰自己一定是听错,一颗心惴惴不安,直到在她书房发现了那些像是证据的照片才彻底跌落入了谷底。 她确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而他已经被她算计得清清楚楚,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还是不甘心,于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问:“是因为我嗓子坏了你很愧疚,所以才这么说吗?” 他在赌,赌沈斯棠巧言令色的技巧和天衣无缝的话术,然而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她伪装过后让他无法分辨的真诚。 他依旧判断有误。 沈斯棠眼眸清澈赤诚,脸上的柔和表情令他诧异似乎从未见过。 她声音很沉,话语坚定。 “是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这不行吗?” 向谌心脏一震,不知道该劝说自己应该保持理智还是忘记,总之,他被风吹得眼眶微红。 他不愿再欺骗自己,可如果是她,他或许愿意。 22.短命鬼 任务完成,沈斯棠在回去路上转道去了京大跟纪黎汇报。 助理带她进了里屋坐下,泡了杯茶,“书记有个会,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没事,我自己待会就行。” 沈斯棠接过茶杯却并没喝,从黑色皮面沙发上起身打量办公室环境。 纪黎在工作上一贯严谨认真,书桌上各类文件分门别类相当整洁,乃至于她没合上的工作笔记都行文齐整,规矩到像是没有任何个人情感的机器。 整个屋子里唯一能称得上是纪黎自己东西的就是摆在桌角的相框,里面是沈斯棠五岁那年跟她去海边游玩的一张合照,碧海蓝天,母女两个人都笑容明媚。 她年幼时也拥有过父母具象化的爱意,尽管,那些都是建立在她是个妹妹的前提,女孩是点缀,是绿叶,总之不会是锦绣中心。 “斯棠?” 赵方濡顺道来隔壁送文件,看见门大敞着就往里看了眼,发现熟悉身影后径直敲门进屋。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倒是不常见你在这里。” 助理认识赵方濡,且他来往纪黎办公室的次数也不少,礼貌打了声招呼后很快出去,还眼力见百倍的掩上了门。 “毕了业当然就不想回来了。”沈斯棠听出他声音,放下手里的相框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在他身上晃了一圈。 赵方濡穿了件炭灰色的西装外套,戗驳领在气势上显得他更凌厉几分,但因为内搭的领带颜色鲜明,所以稍稍中和了这份稳重。加上他的标志性淡笑和银边眼镜,冬日里也让人觉得温和没有距离。显然,家里的事并没影响到他。 他十年如一日,还是习惯在暗处自己消化情绪。 “我刚路过报告厅,估计一时半会应该结束不了。”赵方濡抬手看了下时间,斟酌着,“门口开了家新餐厅还不错,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沈斯棠想起三番五次被她遗忘的饭局,笑着答应下来,“好,那我请你。” “你能赏脸我就求之不得了。”赵方濡声音很轻却不难听出笑意。 两人一起出了行政楼,外面天刚擦黑,下了课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脚步匆匆。有的神情沉重,啃着面包拿着书往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走。 沈斯棠给宋确打了电话交代他先带向谌回去,收起手机后对上赵方濡看过来的视线,随便捡了个话题开口。 “工作怎么样,学生们应该都很喜欢你吧?” 毕竟法学院那边一水的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重量级教授,骤然多了这么一个新鲜又好看的年轻面孔当然是热烈欢迎。而且沈斯棠听过赵方濡讲课,他的那些知识点不冗长,如果她是学生,也会觉得这样的老师不错的。 “还好,但是学生们应该很讨厌我。” 赵方濡跟她换了个方向,让她走在靠绿化带的甬道里侧。 沈斯棠仰头看他,刚想否认他未免太过谦逊,眼前一道模糊影子走过来,下一秒,身前多了个女孩子。 “赵教授。很冒昧打搅到您,我叫陶映,之前给您发了邮件……”话到一半,目光瞥到一旁的沈斯棠。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算不上亲近,可周遭的气场都完全相同,女生眼眸黯了一瞬,停顿几秒后笑着继续开口。 “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赵方濡听了个开头就已经明白了大致意思,不过还是耐心等人说完。 “抱歉陶同学,我手下已经没有名额了,你再去联系一下其他人吧。” 女生闻言泄了气,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会儿赵方濡,大概是这份视线太过引人注意,沈斯棠作为女生也很快察觉到些微妙的意味。 正犹豫要不要帮他一把解围,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拉住。 赵方濡神色平静给了她一个眼神,沈斯棠心领神会,于是也任由他跟人说了再见后牵着自己离开这里。 周围有学生经过,齐齐投过来惊讶视线又很快不着痕迹地移开。 “你利用我啊?”出了学校门口,沈斯棠松开手,笑着感慨,“赵教授啊赵教授,原来你不光是当学生的时候惹眼,就连当了老师也还一样。” 他当然没那个心思也不屑在人前这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可方才在电话里听她说起那个名字,他便无法控制自己。 什么徐徐图之什么计划筹谋,他统统不想再等下去了。 “这不是利用。”赵方濡定定瞧着她的眼,语气笃定,“我在追你,斯棠。” 夜色朦胧了他眼中分明的澄澈,望过去时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渊。 沈斯棠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 “方濡哥,我是个短命鬼,你没必要,也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她表情冷静,是一副早就预料的坦然,沈斯棠原本不想这样,可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开的。 尽管,这些话她从未跟旁人说过。 她声音很沉,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我这辈子都没打算过要跟任何一个人产生羁绊,那天你也看见了,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难说……” 赵方濡心脏微涨,抬手放在她唇前制止,触到她冰凉唇瓣的下一秒又很快退了回来,声音隐忍,“别说这种话。” 她会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沈斯棠笑了下,没觉得说这种话是某种禁忌,家里心照不宣,从小到大多少牛鬼蛇神都是如此。 幼时病发后医生说她能活到十六岁都是奇迹,若能撑过此后也是无比艰难,不能受一点刺激,任何在旁人那里看起来正常的事在她身上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是被罩子围起来的易碎品,俗世里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与她无关。 一个被困在时间和病痛里的人,如何妄言未来?今后恐怕都是枉然。人拗不过天。 周遭空气凝滞,沈斯棠知道这餐饭恐怕吃不成了,她摸到外衣口袋里已经温热的翡翠扣,思考着应该说些什么好给方才的交谈划上句号。 赵方濡深深看她一眼,读懂她的拒绝却也没打算就这样放开。 他可以等,等她想跟人产生羁绊那一天,又或者是,他亲自成为这个羁绊。他们两个那么相似,而且她对自己也并不讨厌。赵方濡想来想去,都不明白。 “斯棠,那天你在我怀里喘不过气,我心里最强烈的一个想法就是后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不应该一直隐瞒这份心事。” 他顿了顿,眼眸认真,“尽管这样说会吓到你,但我绝不是临时起意,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沈斯棠思绪乱麻无法理清,寒风吹过来的时候也带给她一些为数不多的回忆,她依稀记起这几年为数不多却又能称得上印象的点点滴滴。确实藏得很紧,但她实在无暇对他过多注意。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人偷偷喜欢了她很多年。 可这份感情被摊开到她面前,一向干脆果决的她却犹豫了。 气氛是在一辆车停在他们两个面前时戛然而止的。 “你们俩站在风口不嫌冷?”后车窗缓缓降下,纪黎面色平和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轻声邀请,“正巧碰上了,就一起去吃个晚饭吧?” 沈斯棠像是抓到根救命稻草,急于逃开当下的困境,于是拉开车门就坐到空着的副驾驶上。 赵方濡顿了顿,最后还是在纪黎温和的目光下也上了车。 两人一路安静,到餐厅时气氛总算缓和许多,刻意忘记方才的话题,在纪黎面前强行淡定装作若无其事,一句又一句跟对方交谈。 越想掩饰就越引人注意,从前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的人,如今在她跟前演上戏了。 纪黎不由得笑了笑,眼风扫过两人,“你们今天是怎么了,有这么多话要说啊?” 沈斯棠跟赵方濡心照不宣的看了彼此一眼,又齐齐收回视线。到底还是年纪小,做不到气定神闲。 但纪黎却觉得这俩人坐在一起也颇有意思,吃过饭回壹号院的路上时跟沈斯棠说起她的打算。 “你也该谈男朋友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总好过我跟你爸替你担心。” 家里虽然可以一直为她托底,却也不能不为她计之后的事。说到底她的身体支撑不了繁重的担子,就连联姻也需要过多考虑。虽说沈家不需要跟别人攀扯利益,但沈斯棠这么一个病弱身子确实需要他们好好选一个人支撑以后。 “谈恋爱有什么好的,最好直接结婚,说吧,您看上谁了?赵方濡?” 沈斯棠对这类话题早就已经免疫,家里不过是需要她的婚事继续巩固权利,知冷知热不过是母亲的说辞。怪她从小到大见识了太多了,这样家庭里的感情都是最没用的事,她也未曾在婚姻上有过什么期许,活一天算一天。 “方濡这孩子本身不错,就是多了个眼皮子浅的妈拖后腿,你要对他有意,倒也不是不可以。” 纪黎认真跟女儿分析,难得没了前几次的严厉,拉过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柔声低语,“但家里更希望找一个各方面都跟你般配的。刚才你们两个说了什么话气氛那么僵持?” 沈斯棠不适应母亲的亲近,手搭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后缩了回去。 纪黎的手很漂亮,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不再闪亮。这双白皙修长的手曾在年幼时抱了她无数次,教会她拿起画笔临摹风景,还手把手陪着她弹了许多曲子…… 可也是这双好看的手,在地下室的临时手术室里默许医生将那根冰冷仪器伸到女人的下体,有血从床上流下来,滴滴答答蔓延到地。 那是她最初发病的根由和原因。而那双手鲜血淋漓,多年过去也令她无法直视。 她别开脸,望向车窗外的灯火琉璃。 “什么也没说。” 23.今宵酒 初春夜里依旧是深冬气息,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在脸上划过时像是刀子。 赵方濡目送纪黎车子离开,打算回家前又被沈谦晔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听筒那旁音乐喧嚣,男人开口的声音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方濡,哥们失恋了,你赶紧过来陪我。” 沈谦晔一贯肆意外放,在他面前这样表达脆弱倒是第一回,赵方濡对他们醉生梦死的纨绔酒局不感兴趣,今天却没有半分犹豫。 克制太过的清醒也是无趣。 私人会所不对外开放,包间里也人少清静,赵方濡以为按沈谦晔的性子应该呼朋唤友叫上一大堆人,但等他进门后发现里面只有个顾逢晟。 而沈谦晔正一手抱着酒瓶另一手拽着顾逢晟,那场景,着实令他震惊。 “你可算来了方濡。”顾逢晟沉静的面容总算露出几分得救的轻松,皱着眉看向身旁不肯松手的酒鬼,“他哭半天了,你哄哄吧,我说不好他。” 被叫“酒鬼”的沈谦晔突然清醒,松开攥住顾逢晟西服的手,仰头又灌下一大杯酒。 他瞥了顾逢晟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都被我妹放弃多少年了,你安慰我的那都是人话吗?” 顾逢晟无语,暂且不去理会被他戳到痛处的伤心事,起身整理好褶皱的西装后坐到一旁离沈谦晔稍远的位置。 跟一醉鬼没什么好争辩的,他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安慰人半晌还要被定论不是人。 “方濡我跟你说,刚才他说我把感情看得太重,那你说人跟动物的区别不就是有感情吗,如果我连一点情爱都没有那我还活什么劲儿,我干脆出家好了!” 沈谦晔喋喋不休讲述,撂下酒杯后又很快抱住赵方濡,鼻尖在他衣前蹭了蹭,敏锐地闻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味。 混沌意识突然清明,沈谦晔退身向后,一脸从实招来的严谨。 “你衣服上怎么有斯棠的味?” 赵方濡经他一提也愣了愣,刚想解释但酒鬼又靠近他身侧确定。 “没错就是斯棠的香水,这是我给她在法国带回来的古董香,你刚见斯棠了?” 顾逢晟闻言也向他投过来一道好奇的目光,虽未开口却有些意味深长。 “属狗的吧你。”赵方濡无奈笑笑,推开沈谦晔落了座,神色平静,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沈谦晔大约猜到些缘故,一脸笑着又去顾逢晟那旁凑,“看来今天有人能陪我一起伤心了。” 这话无稽,只是为了逗趣,赵方濡当然不至于买醉,只是借着酒精发泄情绪。他这辈子也无法像沈谦晔那样随心所欲,任何事前都要思虑再三,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唯独,在沈斯棠那失了冷静。 她是他所有克制里的失控,是他的不冷静、不退让。 加了冰块的酒精悉数灌进口中,胸腔那团名为鬼使神差的火焰稍稍熄灭。他眉间愁思明显,一进来的时候沈谦晔就发现了。 “斯棠这丫头心思幽深,你俩棋逢对手,从年龄到性格上都不太合适。” 沈谦晔举杯跟他相碰,是提点也是宽慰,“更何况,她还有个刻骨铭心的初恋呢,虽说这几年她一次也没跟我提过陆冕,但每次路过空政大院她那眼神都不对,八成是心里还有,要不然怎么一直不见她谈恋爱?” 赵方濡听得认真,却不认同沈谦晔后半段话,比起那个远在西北的初恋和在学校跟他打过照面的应游,他更担心那位能让沈斯棠舍身救命的落汤鸡向谌。 有些事不能细想,对聪明人而言太过通透也是另一种残忍。 / 2014年三月末,相识第二年,沈斯棠给了向谌一份价值千金的合同。 “当你男伴还要签协议吗?” 他故意玩笑着,实际上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 院里海棠盛放,怎么看都是生机勃勃,但她眼里始终弥漫着他看不清的阴郁。 留在她身边,成为她身后什么都算不上的人,向谌却并没觉得快乐。这只能姑且算是权宜之计,因为他对蒋文珠断联的事也无比茫然。 而这些年的筹谋和计划已经成了执念,仿佛不在她身边就无处可去。 “当男伴用不上协议,但是你的未来需要。” 沈斯棠神色淡淡,连看也没看他就垂下视线继续研究被她摊在桌上的棋谱。 她眼眸专注,似乎在对书里的一局死棋下了赌注。 向谌迟疑她这话,接过文件仔细翻看,终于看到合约之下的剧本。悬起来的心很快收回去,他有些不明所以,“这是?” “我给你报了表演班,台词训练以及修复你发声的各种课程。”沈斯棠合上棋谱,静静看他一会儿后勾起微笑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不拍戏不是可惜了吗?” 他越讨厌的地方她越要让他去,那个追名逐利的师姐他屡次惋惜,那她也让他到那个大染缸里去,顺便看看他是不是一如既往像他表达的那般纯粹。 向谌皱着眉翻动不算太厚的剧本,应该是电影,场次不多,拒绝的话刚要脱口而出,但看到最后的人物介绍时还是犹豫了。 “这个人物适合你,虽然戏份不多但也算是很伟光正的角色,而且还是个戏子,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 她依旧笑容明媚,被她翻动的纸张似乎从向谌的脸上划过,温和又尖锐。 就像她嘴里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让他听起来有些刺耳的字。 向谌并不在意,他已经彻底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抬眼跟她确认,“你觉得我能演好吗?” “当然,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沈斯棠起身绕到他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摩挲,“这是我目前为止能给你争取到最好的资源了,反正演戏都是融会贯通的,你做做试试,说不定以后还会感谢我今天帮你做的这个决定呢。” 他微不可察笑了下。决定,她都已经决定好了的事不过是说给他听,表面上看着是遵循他的意见,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拒绝的机会。 他真正成了被她养在笼子里的鸟雀,飞翔和休息都需要经她控制。 更恐怖的是,他竟一点都不想逃离。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向谌觉得挫败,相反,他接受得很快。一如那次,她提出让他住进海棠园里一样。 / 取景地在京平下属某个县城,开机那天沈斯棠也去了。 向谌秘密训练了一段时间,站在演员堆里也很拔尖,跟周围浓妆艳抹的男女形成鲜明对比,不寡淡却也不张扬,就那样站在人群一旁,未发一语却轻而易举吸引了很多道目光。 剧本围读会他没参加,所以当下的出现无异是空降。身旁众人的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打量,但更多的还是欣赏。 欣赏这张悦目的脸,欣赏这份不夹杂一丝脂粉气的端正。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周钦,见到向谌时也不免跟沈斯棠诸多赞叹。 “上次你跟我说介绍个人来,我还以为你闹着玩呢?” 人群喧闹,周钦把沈斯棠拉到他房车上,满心好奇,“什么时候认识的,是电影学院的还是舞蹈学院的?” “都不是。”沈斯棠开口,顺着小窗看过去,向谌正站在导演身后跟着敬香。 她慢慢收回视线,看向一脸八卦的周钦,怕说实话会吓到他,于是胡诌这是她最近的男朋友,岂料周钦眼神更加离谱,抬手准备质问她时又很快被她拦下。 “男伴男伴,反正这个人比较特殊,你不用对他过多照顾,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行了。” 这话说完,沈斯棠不给他继续窥探的机会,头也不回就下车离开。 外面开机仪式结束,导演组紧锣密鼓进入拍摄。向谌一个人没有助理,暂且不太适应雷厉风行的工作进度,众人散去后他下意识寻向方才沈斯棠所在的方向,却并没见到她人。 这种感觉奇怪到像是被放飞离巢的鸟,前行路上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看向那片不属于自己的窝,尽管不愿承认,可他确实已经习惯她了。 点点滴滴渗透在生活里,比爱更可怕的,是习惯。 “你在找我?” 沈斯棠措不及防从他身后出现,吓得向谌回头时没看好脚下的路差点被绊倒,即将摔下前,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已经扶住他的手,待向谌站定后开口介绍。 “你好向先生,我是你的经纪人季鞅。” 沈斯棠也顺势跟向谌交代,“小季负责你工作上的事,司机助理也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好好拍戏,有什么事让小季联系我就行。” 她仿佛是急于把孩子扔给老师的家长,送进学校就马上离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表情太过平静还是眼神太过淡漠,向谌心里不由得一慌。 “你要回去了吗?”他下意识拽住她衣袖,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刚送来的经纪人。 季鞅看到当下场景连忙借口离开,所幸四周无人注意,媒体也都转场进了摄影棚里。 沈斯棠皱了下眉,看他一眼后把他拽离到空旷人稀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行为了,片场到处都是镜头,你必须时刻纠正你的行为,保证无论是什么媒体拍到你都是完美的。” 她有点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力感,向谌看出她眼里那点谨慎,轻轻松开手。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他缓缓抬眼,“有点舍不得你。” 沈斯棠收敛心底的不耐烦,唇角上挑走到他面前,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将他紧紧拥在身前。 跟上次在机场那个告别的拥抱不同,此刻沈斯棠靠近他的时候周身的气场都倾倒般压过来,彼此间毫无距离,仿佛连心跳都能听见。 向谌呼吸错乱,她感受到他这份不同以往的慌张,抵在他锁骨,语气很轻在他耳边低语。 “我也舍不得你,但你的成长对我来说也至关重要。这个决定,是我当下能给你的,最好出路。” 她才是那个摄人魂魄的狐狸,向谌闭上眼,垂在身下的手抬起来,圈住她纤细的腰。 他想,他已经学会演戏了。 从这一刻起。 24.你撒谎 安顿好向谌,沈斯棠头也不回就离开片场。 车子从坑坑洼洼的土路驶进两侧柳条抽枝的柏油路,广播里放着她喜欢的京戏选段,只是唱词有些伤感,宋确大概觉得不合时宜所以抬手准备切换,沈斯棠反倒让他调大音量。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勾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外面春光明媚,繁花似锦,沈斯棠降下车窗后心情很好地跟着一起哼唱。 宋确见她神色舒展,紧绷多日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事实上从她上次差点发病,他就一直惴惴不安,唯恐向谌这个麻烦还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现在这个决定虽然看起来荒唐,仔细分析下来却也是个能摆脱掉他的方法。 音乐终止的下一秒,沈斯棠恢复冷静,从后视镜里看向宋确,沉声问道,“养母的信息查的怎么样了?” “我还在查,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很多手续都找不到,估计只能等那个人再出现才能确定。” 有风灌进来,沈斯棠慢慢升起车窗,阳光一点一点消失在她脸上。 沉默良久,她思虑再三才决定。 “那你就先别查了,我知道她是谁。” 那日深夜在胡同口的匆匆一面让她记忆犹新,但比这更为久远的,是她刚记事时的寥寥两次偶遇。记忆里那个漂亮女人从头到脚都是精心装扮的,嘴角上扬的弧度乃至走路姿势都经过训练,见到她还很慈爱蹲下身打招呼。 只是说了什么她实在记不得,唯一清楚的,就是沈哲恐怕跟她关系匪浅。 人前那个严肃自持又位高权重的父亲,脱掉那层光风霁月的外衣后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 联想到这,沈斯棠闭上眼。 / 安静日子过了不到一星期,沈斯棠又去了医院。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那位外强中干在分手后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却差点猝死的二哥沈谦晔。 赶到的时候沈谦晔已经从昏迷中清醒,病房里除了他助理外还有赵方濡,几天没见,他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颓靡,两道视线交汇,又很快不着痕迹地移开。 “你怎么也来了?”沈谦晔皱眉,说话有气无力,“我不是说了不让他们告诉你,你身体也不好,再吓着个好歹可怎么办?” “是方濡哥告诉我的,我没事。”沈斯棠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打量脸色苍白的沈谦晔,“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多少钱值得你这么拼命?” 她也知道肯定不是钱的事,想当年她哥刚创业那一年赔了大八位数也没见他有过一顿茶饭不思,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就算周钦不告诉她也能猜出来是因为傅澄。 沈斯棠意外的是沈谦晔都确信自己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不肯服输把自己弄成这么狼狈,她打心底看不起这种为了情爱放弃自己健康的人。 “不就分个手吗,你早知道会是这样干嘛还要为难自己,玩深情戏码很酷?”她轻声开口。 沈谦晔被这句话呛得咳嗽了下,不敢置信瞧着沈斯棠,委屈的眼眶变红,嘴硬着还想给自己辩解,却被赵方濡突如其来递过来的温水堵住了。 两人各自站在病床一侧,沈斯棠接受到赵方濡的眼神示意后却选择视而不见。 “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恋爱随便谈结婚要包办这么重要的家规你怎么忘了?爱这种事对我们来说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多余。” 她没有半分收着的意思,甚至没去管她对面脸色也不太对的赵方濡,只严肃地教育病床上这位执迷不悟的兄长。当然主要原因是她觉得那套皆大欢喜的怀柔政策没用,还是要往伤口上撒盐才能愈合。 “或者你要实在喜欢她,那你就把家里的资源都吐出来,公司你也别管了,净身出户去陪着她,人不是在巴黎参加时装秀呢吗?你以后就当她助理,看看你这个伟大的爱情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美好如初。” 沈谦晔被呛得说不出话,只能怒视着在他床前像是斗鸡一样的沈斯棠,末了看了眼跟他一样沉默的赵方濡,心里替他松了口气。 都说了是个无情无义的冷心人,谁跟她在一起都会被中伤的。 空气凝滞一瞬,沈斯棠反应过来后从赵方濡手里接过水杯,她扶着沈谦晔慢慢喝水,低下声宽慰,“我就是想说,其实她离开你更好,你也是。” “我知道。”沈谦晔拍了下她的手,嘴角扯了个微笑,“你替我送送方濡吧,他在这盯了一晚上有些受不住。” 沈斯棠点头应下,确定他没事后送赵方濡下楼。 疲劳驾驶危险,她自作主张接过了他手里的车钥匙。赵方濡愣了下,跟在她身后回到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副驾驶。 车内空间密闭,沈斯棠弯腰调整座椅时随发飘起的香气若有若无钻入他鼻腔里。 “是去学校还是回家?”她问。 赵方濡看她一眼,“学校。” 这一周他连轴转,因为工作也顺便搬出了壹号院。忙起来的时候简直昏天黑地,为了省事直接住在院里分给他的公寓。昨天耽搁了一晚,现在回去也没法休息。 沈斯棠发动汽车,在阳光下看到他眼底乌青,犹豫两秒还是开口:“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到地方了我告诉你。” “那不行,好不容易你送我回去,我如果睡觉那岂不是把你当成司机了?”他笑了下,话里有几分打趣,“斯棠,我还没有不懂事到这种地步。” 大概是在病房里沉默了那么久,沈斯棠以为他不会想跟自己说话,所以才想着给他台阶让他顺势休息。但赵方濡就是赵方濡,即使心里辗转难受许久,在她面前也还是不会表现出一丝丝的不舒服。 他一直为她考虑,即使表白被拒,却也不希望她会有不自在的时候。 更何况,若说光明正大,那她上次还没给他确切的回答。这样想着,心底的阴郁又散了散。 她被他逗笑,侧头看她一眼又很快目视前方,感慨着:“如果我哥也像你这么听话就好了。” “你说的话他会听的。”他开口,不知怎的想起了她方才的话,注视她认真开车的侧脸,问:“所以那些,都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他并非质疑她口中对爱的论述,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所跟她表达的,是否也成了没用的,不值一提的东西。 沈斯棠很快明白他这句问题,车子停在路口等待红灯,她笑着对上他疑问的眼,点头,“是,但我所认同的这个爱,跟你们所理解的应该都不一样。” 赵方濡还没思考她口中所说的不一样,正逢绿灯通行,她加速驶过路口,声音平静。 “我哥只是看不清,她跟我姐一样,都是看不清的人,如果真的爱到一定程度,俗世里任何外在阻碍都抵挡不了的,那些所谓的分手理由,不过是给自己的懦弱找一个借口。真爱一个人,即便没有结果,也应该不留余地拼尽全力。总之没必要为难自己。” 他终于明白她的意思,听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 “可你又怎么知道,别人不是拼尽全力,或者说,拼尽全力也不一定会有一个结局。” 爱不是天道酬勤,单方面的付出也是毫无意义。 沈斯棠顿了顿,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车子平稳驶进京大校门后才回复她安静已久的问题。 “方濡哥,我那天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希望不会影响到你,你还是把我当妹妹吧。” 她无法适应事态不受她控制外的变化,她却不知道赵方濡不会在乎这些,他从来要的都不是她百分百的付出和感情,而是她那么几分心甘情愿看向他的目光。 “已经影响了。”赵方濡见车被她稳稳当当停进车位后侧头看她,“你还没告诉我原因,斯棠,你明明不反感我的对吗?” 这话真情实感,沈斯棠转头瞧见他执拗的眼。 “我是不反感你,可我也没心动。”她把安全带解开后向他那边凑了凑,在他没反应过来后拿过他的手抵在自己锁骨下的心口,“方濡哥,我没有心。” 赵方濡愣了愣,掌心触及那片冰凉滑腻的丝绸,这布料也像她,华丽锦绣,却没有丝毫温度。 周遭沉默一瞬,他凝望她,在日落中清清楚楚看向她此刻浑不在意的神情,她不动声色,他便好胜心更重。 于是摘下眼镜,倾身向她靠近,近到鼻尖相抵,唇将触未触时他才突然停下。 沈斯棠眼见男人俊朗面孔在她瞳孔里逐渐放大,周身清冽的雪松香密密麻麻将她裹挟,眼睫轻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看见她躲闪的眼,掌心那处布料突然热了起来,他收回手,“你撒谎。” “是你吓了我一跳。” 她声音艰难,胸腔像是生了一团蝴蝶,扑闪着翅膀想要涌出来,这份异样让她陌生,于是别开脸再不看他,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忘记方才那阵激烈跳动。 人在极度恐慌下也是会心跳加速的,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个病人。 一定是这样,与他无关。 赵方濡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有了笑意。 “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心都没关系,我有就好了。” 耳旁声音温润,前所未有的笃定。 “斯棠,我可以等。” 25.我的人 进组一个月,向谌最大的感受是他真心讨厌这个地方。 镜头前光鲜亮丽,镜头背后沆瀣一气。以前在戏班里那套做戏先做人的准则在这里通通是垃圾,娱乐圈哪来那么多温良恭俭的美好品德,实际上都是阿谀奉承,最底层的人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人只有在足够强大时身边才都是络绎不绝的赞美。 他这个空降却没什么背景的新人不可避免遭到些冷眼和忽视,这些向谌倒都无所谓,人孤独的时候更能沉下心。他在故事里遗忘自己,全身心投入这个经他创造的角色。 但他低估了人与人之间的恶意,这天外景夜戏结束,向谌准备跟着大家离开时却被副导演拦住。 “我刚在里面落了个东西,你拿上手电进去帮我找找呗?” 取景地在深山里,时间接近凌晨周围已经起了雾,他抬头看了眼漆黑的树林,摇头拒绝,“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您还是自己去吧。” 他没那么蠢,也不单单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主要是因为这位副导演在片场工作的时候看起来笑嘻嘻颇为随和,实际上却是个带坏风气的。向谌亲眼见过他把那些客串的女演员拉到房间里,这种人他连多看一眼都嫌脏。 “哎,你这人,我说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副导演从上至下看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后台啊,送你来这的人都不管你你还敢这么横行霸道的?做戏先做人这道理不懂吗?” 这句话触碰到原本想要息事宁人的向谌,他猛然想起沈斯棠除了刚开工那两天还平均给他打一通电话,最近这半个月竟然都没问他一句。 大抵是想到了什么,他敛下锋利目光后赔上笑脸,“懂懂懂,那您稍等会,我去给您找找。” 向谌拿上手电筒往山林里走,周遭漆黑,乌云挡住月亮后唯一一点稀薄光晕也消失掉,他不怕黑,反倒在这样的地方更能得心应手。 鞋子踩在地面的枯叶簌簌作响,四面八方的风呼呼吹到面前,走了一段后察觉草丛里有人,停下脚步前对方试图伸脚将他绊住。 向谌反应很快,三两下抓住那人肩膀将他摔下,蹲下身牢牢禁锢在地面,这才看清原来是跟着副导演的实习生。 “快放开我!”男人在他身下挣扎,“不然我叫人了!” 向谌力气更大,“你叫吧,反正这也没人,再大声点正好让外面听听是谁想害谁?” “神经病啊你。”男人瞪他,“谁想害你了,我不过就是路过。” 向谌笑了下,一手掰开对方紧攥的手指,一手拿了手电筒过来照,手上有污泥,再向前看,平地上撒了一层均匀的树叶。欲盖弥彰,是想让他踩空掉下去。 他原本也不相信有人会闲成这个样子,自从嗓子坏了后,凡事难免多留个心眼。 这样污浊的地方,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向谌抬了抬下巴,手上动作加重,“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扔到那个洞里。” 男人疼得呲牙咧嘴,见状也只能如实交代。 “这真跟我无关,是副导演让我这么做的,他怕你把他潜规则的事说出去又说你整天目中无人所以让我教训你,把你引到这个落洞里让你待一晚上再出去。” 向谌松开他后上前拨开树叶看了看,是白天拍戏用到还没来得及填的坑洞,里面垫了一层纸壳箱子。 他转身看已经爬起来的男人,笑了下,“我又不是傻子,还真能说进去就进去啊?” 男人看他一眼,话里也颇为无奈,“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副导演扣着我的实习证明我没办法,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告诉他,要不然我就完蛋了。” 向谌盯着地面上挖的这口洞若有所思。他内心阴暗的想到,或许只有等他出了什么事沈斯棠才会风尘仆仆的来找他,就像上次一样,她总是很会找准时机卡点,让他退无可退,只能依存。 末了他站起身,“没事,你就告诉他你做了。” 男人愣了下,紧接着听到一声响动,反应过来后向谌已经跳下去了。 “你,你怎么进去了?”男人直直盯着他,走上前要伸手拉他,“快上来,这里面万一有蛇呢?” 向谌并不害怕,手电筒在他手里,自下而上的顶光照得他有几分瘆人。他笑声也隐隐约约的,被周围土层分割的有些沉闷。 “不用管我,你走吧,不然他们也会把你留在这里的。” 好说歹说给人劝走,他向里靠了靠,拿出手机翻动联系人,没有半分犹豫就给沈斯棠打去电话。 那旁响了许久都是忙音,他挂断后又看了看微弱的信号,想着再给她些时间,如果半小时她没打来电话,他就自己爬出去。 可这个时候,季鞅的电话突然打过来了。 “收工了吗,小张说没见你回酒店。” 小张是他助理,不过一女孩子总是跟着他不太方便,向谌大多时候不让她在片场。 这个经纪人跟监视他无疑,向谌草草应付两句他还在山里就借口信号不好挂断了电话。 就这么静静等了好一会,沈斯棠依旧没来电话。 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对待他也不过就像是在丢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在心底嘲讽自己,可在只能听见风声呼啸的黑暗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悲戚。这些年他似乎一直都在被抛下,无论是谁,好像都在想着怎么甩开他。 向谌叹了口气,耗尽耐心准备出去,沈斯棠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他急忙接通,不管不顾地质问,更多的像是闹情绪。 “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找我?”开口的话音里透着明显的委屈,“是不是我离你越远越好?” 沈斯棠揉了揉眉心,心里骂他八百次却还是柔下语气。 “我最近有点忙就一直没去看你,季鞅跟我说你一切都好我就没再问你。” 车子驶过灯火通明的商业区,半黑的窗子映出她漠然的视线,唇角上扬,眼中却没一丝情感。 向谌当然看不见这些,沉默一瞬后故作为难。末了他闭上眼,“我…我好像被困在山里了。” “什么?”沈斯棠伸手示意司机转换方向,给了副驾驶上的宋确一个眼神后又问他情况,“周围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叫我,副导演让我去树林里帮他找东西,然后我被人绊了一下就掉了一个坑里,这里太黑了斯棠,我有点害怕,而且我手机马上就没电了,幸好你打给我了。”向谌哀哀开口,语气里是浓浓的委屈。 “我知道了,你先别乱跑,等着我去找你。”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静,听不出一点着急,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觉得从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漫长了。 向谌认为这并非是摇尾乞怜,而是以退为进。他越来越像一个被她养在笼子里的雀鸟,知道该怎么讨主人的欢心,可她真的神情平静时,他又有些失望。 / 司机将车开得飞快,高速驶过繁华街道又奔向郊区弯弯曲曲的小路,轮胎所到之处荡起一圈尘土,彻底抵达山上时,已经凌晨三点钟。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宋确在沈斯棠拉开车门时开口制止,“我去找吧,天黑路滑,山上不安全。” 沈斯棠拒绝,拿过车后备箱里的应急手电筒后径直往前走。 “这个麻烦是我带来的,出了什么事也应该由我解决。” 亮光划过漆黑如墨的周遭,她脚步很快,按照电话里向谌说的方向剥开草丛往深处走去,宋确在她身旁搀扶,总算见到了被困在坑洞里的向谌。 “你来了斯棠。”男人在光亮下眼眸委屈,被宋确拿绳子拽上来后第一时间想去抱她,但看了眼自己身上沾染的土还是又垂下手。 沈斯棠见他瞳孔闪烁,整个人穿了件单薄的T恤冷得哆哆嗦嗦,大概是此情此景他太过落寞可怜,脑海中跟她过去的某个场景重合。她抬手上前,将他拥在怀里,手放在身后抚了抚他的脊背。 像是安抚瘦弱可怜的小猫,“没事吧?” 宋确背过身去往后退了退,向谌见状急忙从怀抱中逃离,对上她在深夜中更显沉静的眼,“对不起,我又给你找麻烦了,害得你深更半夜来这种荒山野岭。” 沈斯棠因他这句话笑了下,原本打算兴师问罪的想法也消了下去。 她拉过向谌的胳膊往外走,冷声交代宋确,“你去问问季鞅那个副导演怎么回事,为什么欺负我的人?” 最后三个字,她咬字很重。 向谌怔愣一瞬,心脏因为她这句话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地乱跳,他抓住她此刻温热的手,用力扣紧。 她也是担心他的。 “其实我没事。”向谌刻意开口,“虽然他总是针对我,但我以后不去理会就好了。” “你那都是笨蛋逻辑,那他改天杀了你等你化成魂魄了也要原谅他吗?对他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你确定就这么放下?”沈斯棠停下脚步,向谌在她的目光下重重点头。 “这不是还有你吗?反正沈小姐会罩着我的。”他没出息地笑着,把手伸进她外套袖口里取暖,本就冻僵的手毫无温度可言,沈斯棠难得纵容,快步拉着他一起走出这片森林。 向谌此后常常梦见那条路。 黑夜里浓墨无光,高大树木遮去月光和阴影,前路迷雾重重,沈斯棠站在他身侧,任他牵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去。 两只被风吹得冰凉的手交互取暖,像是已经在一起多年的夫妻。 他真真假假的演戏,不曾想有朝一日也把自己演了进去。 / 回去路上,沈斯棠当着他的面交代人处理了那位行事不端的副导演,这部电影最大的投资商是她姑姑沈慈的长明资本,原本就是为着主流拍的文艺电影,都是一流的团队,却不曾想背后也这么糟乱。 向谌在她身旁听着她三言两语的生杀大权,迷迷糊糊有些困倦。 到海棠园已经快五点,天将明未明,院里最后几棵没开完的海棠在夜色中垂下脸。 他精神过来,摘下一朵递到她面前。 白花红蕊,实在好看。 沈斯棠看他一眼,又把那朵花别到他耳旁。眼前向谌狼狈不堪,因这一簇花又多出几分颜色来。 他笑得不自然,伸手就要拿开。 沈斯棠制止,笑着说他现在很好看。 “你又诓我。” “我从不骗人。” 他在这句话里失神,“真的?” “真的。” 向谌顿了下,似乎还是不太相信她的回答。 沈斯棠借机直视他的眼,“那你呢,你有骗过人吗?” 他沉默着,原本在车里的宋确挂断一通紧急电话后突然小跑过来。 “家里那边让您赶紧回大院。”宋确神色难得有几分慌张,压低音量,“赵家…出事了。” 26.山雨来 赵庭敬从小肆意,皇城根底下长大的公子哥都有几分傲气,骨子里这份怡然自得的骄傲让他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 且赵钧这些年一直像老母鸡护崽一样的将他护在巢穴里,一路顺风顺水,做任何事都有人为他兜底。 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早晚都会出事,沈斯棠觉得没什么惊奇。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壹号院门口的警卫换了一批,往日热闹的院落如今也陷入迷一般的死寂,像是山雨欲来,沉默无声中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沈斯棠撂下宋确特地步行进去,路过隔壁时故意放慢脚步,想着探听院内有无声音,结果被身后赶回来的人用力搂住肩膀往前走去。 “别瞎打听。”沈谦晔曲指弹了下她脑门。 “你怎么也回来了。”沈斯棠皱眉,“身体好了你就出院?” 沈谦晔语气平静,“不回来不行啊,紧急会议,咱俩这种无所事事的人都是重点对象。” “沈总可不是无所事事,你最近不是在跟华清合作项目?” 进了自家院子,沈斯棠松开沈谦晔发问,“赵庭敬到底怎么了?我问宋确他也说不明白。” 沈谦晔闻言给她眼神示意,回头扫了眼围墙对面的赵家院子,压低声音一脸讳莫如深同她告知。 “别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死了个很有身份的高级外围,那女人跳楼自杀,警方顺藤摸瓜,查到了她生前坐过赵庭敬的车。” 沈斯棠一时间也有了些想法,见到沈谦晔有点惊慌的面容,开玩笑逗他,“你又不是第一天在壹号院,这样的事从小到大见的还少吗?” 她随心所欲,说什么话都没个忌讳,沈谦晔却伸手示意她小些音量。他感慨着,“我只是疑惑,赵叔那么谨慎一人干嘛这么纵容赵庭敬让他从商,他那种性子怎么可能清心寡欲,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天长日久,哪有不行差踏错的时候。” “惯子如杀子,若他真有什么事也是赵叔一手造成的,不过这火应该还烧不到赵叔身上吧?” 沈斯棠开口分析,又在这时候想起几乎是被抛下的赵方濡,这两个儿子真是天差地别。 屋内沈哲看见他们两个在曲廊里的身影,连忙让人叫他们进来。 两人进了屋,这才发现家里不太寻常的气息。 “你们俩倒齐全,先吃饭吧。” 沈哲从客厅起身挪到餐桌,其他人也随即落了座。 按理来说这点事不至于敲打他俩,毕竟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早就司空见惯,奈何沈哲一向爱惜羽翼,周围的任何响动都能成为他草木皆兵的理由。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忙了一辈子到这个位置,若被子女毁了那真是不值。 吃到一半,沈哲没言语,坐在主位的沈岳南却发话了,老爷子年轻时扛过枪炮,后来在政法口工作了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了。他原本觉得孙辈应该让他们自己折腾,如今却也不得不多提点几句。 “这些日子风言风语比较多,外面有什么事就当不知道,今后无论是在哪都要时刻记得自己是沈家人,一言一行不是代表你们自己,而是咱们背后这个大家庭。” 沈谦晔和沈斯棠连连点头应下,老爷子吃了几口就上楼去。 眼见着饭局要结束,沈哲撂下筷子前又补充了句,“赵家的事与你们无关,人自然也要少接触,就算是方濡那孩子目前来说也还是少来往为好。” 沈斯棠不喜欢父亲这幅清高的姿态却不好回嘴,沈谦晔也对这种楚河汉界的行为有些不解,于是半开玩笑半试探,“这事不至于这么严重吧?赵庭敬是赵庭敬,您别跟方濡一块连坐了啊,人家在京大可是相当认真,对吧二婶?” “你二叔啊,就是太敏感了。”纪黎笑呵呵打起圆场,起身给沈哲添了汤后放到他面前,“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人家老赵如今春风得意,谁敢动他儿子?” 这话不过是缓和气氛,结果像是触到沈哲的逆鳞,手一挥拂了汤碗,又用力拍了拍桌子,沉声呵斥:“我跟孩子们说话有你什么事?” 纪黎愣了下,眼里闪过一瞬想要撕破脸的恨意又顾着面子压下,她神情平静拿了纸巾擦拭。 沈斯棠眼见母亲手背泛红,连忙起身带纪黎到卫生间冲冷水。 烫伤处起了水泡,沈斯棠又去翻箱倒柜,拉开床头柜抽屉时瞧见棉签旁的安眠药,停了两秒又当没看见似的抬手关上。 她动作很轻,拿了棉签准备跟纪黎涂药,却被纪黎不情不愿地躲开,她声音冷下来,“我自己来!” 仿佛是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落了下乘,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看轻她自己。 沈斯棠松手,方才心里的那几分心疼消失殆尽,全当自己多余,转过身去走到落地窗前看向隔壁依旧鲜少有人走动的院里。 “别看了,方濡不在。”身后纪黎悠悠开口,“他人在南淮出差,我估计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消息。” 沈斯棠转过头,“这么大的事还能不知道?” 纪黎把用过的棉签扔到垃圾桶,似是笑她单纯,“京平的消息,自然只能在京平流通。” “那我应该告诉他一声。” 沈斯棠喃喃自语,耳力敏锐的纪黎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她有些诧异,“你不会真的对他有意思吧?他有个那样的妈,身份上实在跟你不匹配,你……” “妈。”沈斯棠出声打断,“出身是一个人最无法选择的,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那对生了他又不好好养育他的父母。” 她思绪很乱,看到纪黎那双手时又很快想到地下室那个被活生生碾碎的婴孩,这段记忆让她割裂,不得不生硬地避开纪黎的直视。 “而且,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只是可怜他跟自己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纪黎静静看她两秒,仿佛看出她未说出口的回答。 原本被压下去的神经跳了起来,她像是应激反应一样瞪大双眼,“难道你在心疼一个第三者生出的孩子吗?我告诉你,无论他怎么无辜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有婚姻里的第三者就该下地狱!” 沈斯棠被母亲吓到,比起手上那片水泡更让她恐惧的是此刻的怒不可遏的眼,周遭连空气似乎都凉了起来。 纪黎站在她面前,见她不说话直接伸手攥住她衣领,用了极大的力气想要将她悬空。 “你为什么替第三者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替那样的人说话!” 平日里柔弱的手此刻格外有力,动作中手背上的蜜色膏体蹭到她下巴,沈斯棠在淡淡的药气和禁锢中逐渐喘不过气,浑身发抖,伸出手去抵挡。 她声音微弱,一声又一声。 “妈…” “我,真的,没有。” 纪黎在眼前一片失焦的目光中看到她嘴唇变紫,惊慌失色松开手后沉沉呼出一口气。 沈斯棠腿一软半跪在地板,眼底有绝望也有痛苦,她总算知道那些抽屉里一瓶又一瓶的安眠药是怎么回事,人前风光的母亲需要用药物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 纪黎见状张开胳膊将她抱在怀里,见她还在颤抖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让她放松,眼角溢出泪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心脏钝痛,低下头哭出声。 / “先杀这个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吧,先把男的解决掉再埋那个女的,抓紧时间,不然要下雨了。” “斯棠你快走,别管我,你快跑!” “哥哥!哥哥!” …… 午夜梦醒时,沈斯棠没忍住大喊出声。 她在黑暗中旋开床头灯,静静看了看屋内四周后将脸埋进被子里。 五年,这个噩梦她整整做了五年,梦里每一次接近沈斯言,总是转瞬就消失掉。 没办法,他们兄妹五年未见,是她太思念,也是太害怕了。 怕在原本的绑架梦境里突然视线一转,怕看到衣冠冢里沈斯言的照片,更怕看到床上那滩始终擦不掉的血迹。 噩梦反反复复将她带回过去,一遍又一遍凌迟,她是在黑暗里才发现自己并非刀枪不入,只是这些年事情太多,不得不装成一个正常人,家里不会有人在意这些过去,已经结痂的伤疤他们都自认为已经痊愈。 因为,沈家都是长满创口的人,没人会在意她这些过去。 她活在一个虚假的家庭。一个在外看来光鲜亮丽,锦绣华服朱门玉户,只有她知道内里早就腐烂彻底。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一片健康的土地,所以她长成这样,也是命中注定。 敲门声响起—— “斯棠,你做噩梦了吗?”向谌踌躇站在门口,“我泡了杯蜂蜜水给你。” 沈斯棠怔怔回神,拨开额前的头发让他进来。向谌穿了一套月白色的缎面睡衣,扣子解开两颗随意敞到胸口,露出一小片肌肤。 昏黄台灯下他眉眼如墨画,上下嘴唇都透着健康的红色,她看了他良久,忽然问,“你剧本里,有吻戏吗?” 向谌愣了下,摇头,话还未开口,沈斯棠已经欺身过来,双手拦住他脖颈,用力往下,“我帮你练习。” 静谧夜里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两唇相碰,从未有过的接触。 他最初只觉得柔软,僵硬地站在床头好一会儿才笨拙地去回应她。沈斯棠伸手在他身前游走,指尖所到之处密密麻麻引起电流,脑海中有烟花炸起,全身的所有血液都在不停往上涌。 他闭上眼,关掉台灯后顺着她的动作上前。 她床榻间都是她身上的香气,向谌形容不出,只觉得整个人像踩在云端,轻飘飘地沉醉。 沈斯棠很会转移痛苦,这些年一直如此。 27.风月妄 向谌在感情上是一张白纸,这些年除了唱戏再无其他,与异性的相处经验为零,更从未跟人有过亲密接触。情爱对他而言不是具象的动作而是缥缈的虚幻。 他说不清此刻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沈斯棠像块烧红的铁,锲而不舍想要在他身上留下烙印。这份炙热让他胸腔紧缩,心底空空的没有着落。 “剧本,剧本你不是看过?”向谌声音很低,躺在她枕头上微微平复呼吸,“而且,我跟季鞅说了不拍感情戏。” 沈斯棠闻言好奇,支起身体半坐在他身上,睡衣前襟的所有扣子已经被她解开,男人紧实蓬勃的上半身露出来。 她笑了下,手指无意识点了点他胸膛,“这是什么逻辑?感情戏不是很正常吗?” “是正常。”向谌别开脸,避开她直视过来的眼,竭力压抑那份无法形容的欲念,“但是我不喜欢,情之所兴应该是跟爱的人才能表达,而不是在虚假的镜头面前。” 沈斯棠见他闪躲越发来了兴趣,俯身凑到他面前,眼尾挑起,“你不敢看我吗?” 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她大半发尾都垂在他胸膛,彼此的温度隔了层薄薄布料清晰传来。 她复又抬起他的下巴吻过去,舌尖轻巧撬开他牙关,向谌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沈斯棠很满意他这个反应,稍一离开,在他耳边低声了句。 向谌一瞬间迟疑,慢吞吞不肯动作,像是被她点了穴。 这幅样子让她好笑,没那个耐心所以扯开他上衣后又将手往下挪了挪。 向谌额角一跳,下意识捉住她的手。在事态彻底失控前制止,“这不行……” 他这么一开口,她也突然想到了什么,指尖在他后腰上转了一圈,随即打开台灯。 “转过去。”她声音不似方才炙热,很快降下温度。 他愣了下,茫茫然不知道她要干嘛,沈斯棠掰过他身体,真正看到那抹过于显眼的蝴蝶胎记后瞬间清醒。 暧昧氛围戛然而止,她唇上一片潋滟,眼眸却像是突然浸了水的深潭。 向谌感受到那片炙热远离自己,后知后觉垂下眼,正犹豫着问她是不是自己有些扫兴,他现在是她男伴,确实应该让她开心。 想到这,他将手放在她的肩,小心翼翼上前讨好试探。 “斯棠…” 他声音很低,耳垂像染了血。 向谌竭力想证明自己游刃有余,眼眸里多了点明晃晃的胜负欲。 “我这样,可以吗?” 沈斯棠避开他俯首的动作,抚平睡衣裙摆后淡淡开口,“你回去吧。” 她方才被感性占据理智,差点忘了,这个人她碰不得。 向谌停顿几秒后穿上褶皱的睡衣下了床,离开前还很体贴地替她把门关严。 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地面,他隐约看见窗外海棠未眠,深夜寂静,有些难言心事也悄悄滋长疯狂蔓延。 / 赵方濡从南淮回来已经是三天后。 在这七十二个小时里,原本能引起狂风暴雨的一场飓风却无声无息地消了失。 赵庭敬进警局调查第二天就已确认与此案无关,一汪池水被搅和得皱起波澜,又因为这颗投入的石子还算聪明得以干净抽身而出。 赵钧却因为这事气得不行,大怒之下动了家法,让赵庭敬跪在院子里拿竹板打了无数下。一边打一边骂,整个壹号院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 沈斯棠趁着父母不在家回来陪沈岳南下棋,爷孙俩坐在凉亭里,隔壁的所有声响都尽数落入耳里。 “你赵叔这也是逼急了,不然哪能撂下脸面做这些事。”沈岳南撂下一枚白子,微微叹气,“这做父母的,一辈子都免不了要为子女操心。” “您不认为这或许是做戏吗?”沈斯棠声音平淡,棋盘上围追堵截白子,眼见胜负快定时她抬头对上爷爷的视线,“又不是我们让他们非要成为我们的父母,您这话未免太牺牲主义了。” 沈岳南气定神闲,见被她堵死后又换了条路,置之死地于后生这样的局面不常出现,年轻人心浮气躁,看到大势已去后就慌了阵脚。 沈斯棠招式直白,机灵劲多也敢做敢为,奈何只顾眼前不看后路,光顾着跟对手攻击周全,却忘了对弈是一个整体。 这般洋洋洒洒,最后自然落败。 老爷子将手里最后两粒放回桌旁的青釉盖罐,看向眼前孙女还没反应过来的视线,起身离开时拍了下她肩膀指点。 “人活一世,要想不牺牲些东西只怕是难,既已牺牲,就该在别的地方上再赢回来。” 沈斯棠沉默,坐在凉亭里许久,听到隔壁总算没了声音后准备出门。 赵庭敬一瘸一拐,在身后母亲和司机的搀扶下被送上车,景阿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越过站在一旁的赵方濡时红肿眼里有一晃而过的愤恨。 沈斯棠装作视而不见,车子扬长而去后她对上赵方濡的眼。 他身上沾了些土,衬衫袖子也破了几道,细看还有血痕,大概是给赵庭敬求情时一起被打的。眼前状况出人意料,赵方濡看到她笑了笑。 没觉得自己此刻狼狈,心中有个念头让他更往前走了走。 “我没事,只是被误伤。” 他见她视线停在胳膊两侧的伤口,先她一步开了口。 “来我家涂药吧。”沈斯棠看了他两秒,“这样你也没办法回学校。” 赵方濡答应下来,越过曲廊经过楼梯,一路跟着她进了卧室。 小时候他常来这里,沈斯棠房间内的所有摆设他都无比熟悉。目光环视一周后定格在梳妆台旁的木斗柜,周围同一阴沉色调的古董家具上,那一排颜色鲜艳的骨瓷娃娃十分显眼。 赵方濡嘴角扬了些笑意,沈斯棠拿了碘伏棉签进屋时看见他神情也明白过来,上前卷起他衬衫袖子,“听我妈说你在南淮出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也只是参加个讨论会,结束了就赶紧回来了。”他顿了顿,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只是没想到,一回来就赶上这样的热闹。” 沈斯棠动作很轻,涂完一面后又拉开他另一面的袖子。 “这种热闹你还是离远点吧,水溅到你身上不是什么好事,你在学院风头正盛,家里这些事也该注意。” 她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兄友弟恭,平常亲兄弟之间若有利益驱使不免还要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这两人同父异母,且赵庭敬母子已经视赵方濡为眼中钉。 不然他也不会小心谨慎去做学术,只要不掺和官场,这家里的表面工夫就尚且还能维持过去。 赵方濡知道她一向聪明,这句提点他也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哪能说得那么清楚,他不想争的,总有人变着法让他就范。他虽不想在这个时候翻脸,但也不能容许自己继续当个蜗牛。 今天,他是故意回来的。 故意在赵钧最动气的时候讲起赵庭敬的把柄,也是故意在那条鞭子打过来时护在赵庭敬身下。这些年的账,他要一一算起。 可他没想过,沈斯棠会推心置腹跟他说这种敏感的话。 碘伏抹到创口有些痒又有些疼,赵方濡忽略那些异样,抬眼对上沈斯棠认真的目光。 他语气很轻,“你在关心我吗?斯棠。” 周遭空气凝滞几秒,她转身扔掉棉签后低声回了句,“这应该算是提醒。” 赵方濡全当听不见,看着她背影走出去没一会儿后又拿了套沈谦晔的衣服给他。 门被关上,屋内只剩他一个人,赵方濡解开扣子时看到被她放在床边的衬衫,唇角笑意更加明显。 长路漫漫,她也并非如她自己说得那般无心。 / 一周后,沈谦晔30岁生日,按照以往惯例在醉香楼的私人包间里组了一桌。 沈斯棠去片场探了个班,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上楼梯后径直往最里的包间走,却不料撞上醉醺醺的赵庭敬。 “呦!这不是斯棠妹妹吗?” 男人身上酒气明显,手上拿了瓶喝到一半的酒,看到她时眯起眼,扯了个笑,“你也有兴致来这玩啊!” 沈斯棠被酒气熏得皱眉,准备错开时又被赵庭敬伸过来的手拦住肩膀。 “你说你急什么啊,我不过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咱们哥俩喝一杯,不行吗?” 往日就纨绔的公子哥喝了酒更没拘束,闻到她衣侧的香水味时更像是壮了胆子,他转头凑近,沈斯棠躲开后掰住赵庭敬的手。 “我跟你可没什么好喝的。” 她笑了下,看着面前一滩烂泥的人越发觉得荒谬,换做清醒时哪怕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明晃晃来骚扰她。 “怎么,看不上我啊?你光盯着那贱人了是吧?”赵庭敬突然发力,抓过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 沈斯棠吃痛,大骂他一声后伸出脚去踢他身下。 “你疯了吧!” “快放开我!” 赵庭敬扔掉酒瓶,走廊外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包间。 赵方濡耳力敏锐,刚举起的杯子突然扔下,迎着屋内众人错愕的脸大步跑到外面。 沈斯棠本就羸弱纤瘦,如今被赵庭敬掐着脖子更显脆弱,浑身的怒气都在向上涌动,赵方濡冲上前毫无犹豫,用力挥手打了赵庭敬一拳又一拳。 他攥住男人的衣领,“没被调查够是吗?” 赵方濡声音全然不像从前那般温和,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此刻只余寒气。 “今天斯棠要是有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28.悟兰因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赵庭敬并不生气,彻底激怒他后还露出笑意,“说吧,想怎么不放过我啊?还用上次那一封举报信吗?你跟你那妈一样下作,都喜欢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就这点本事还想攀上沈家?” 赵庭敬借着酒气大肆辱骂,走廊外的这番动静彻底吸引包间内的人纷纷出来。 “你看你那天说了那么多我爸看过你一眼吗?我告诉你,无论你再努力都改变不了你在这个家里多余的事实!” 沈斯棠眼见赵方濡的目光一点点从冰冷变为狠厉,想着事情再闹大不好收场,在他又一次挥拳时上前制止。 她拉住他举到半空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方濡哥,我没事。” 尽管她不是个息事宁人的性格,可毕竟现在情况特殊。 不过沈斯棠判断有误,更没拦住也已经喝了几杯的沈谦晔。 她那一向神经大条的二哥见她受了委屈,扯下领带就跑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带着这些日子压抑许久的情绪,都悉数转变为手上更加有力的拳头。 “赵庭敬你大爷!” “谁给你的胆子欺负我妹,我弄死你!” 沈谦晔声音极大,身后众人目瞪口呆几秒后随即上前拉架。 局势越发失控,闹到最后,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变成了去派出所聚会。 幸而在场的人除了那群只知吃喝享乐的纨绔公子哥们之外还有个聪明人,顾逢晟先一步预料了赵庭敬的想法,在警局来人前先让特助准备了走廊监控,又叫上律师陪同一起去了警局。封锁消息紧急处理,总算把这场闹剧解决干净。 但耽搁了许久,从警局出来时已经过了整点。 沈谦晔和赵方濡都受了点轻伤,脸上挂了彩却不怎么在意,尤其沈谦晔,走下台阶时大步昂扬,仿佛是干了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事。 他甚至还颇为回味,感慨着讲起他上次打架已经是中学了,那次情况跟现在大差不差,是为了沈昱宁出头。 顾逢晟闻言笑嗤一声,“出息!两个打一个还受伤了。” “哎,我这已经很不错了好吗,那小子光出阴招,差点没把酒瓶子砸我头上。” 沈谦晔笑着回答,看向一旁沈斯棠有些自责的神情很快停下脚步,他将手放在她肩膀,声音很轻,“没吓着吧?” 沈斯棠摇摇头,“我没事,就是你们俩没必要听他胡说。” 她确实担心这两人受伤,当然脑海中更清晰的理智是短暂冲动过后面临的结果,这么大的动静又闹到警局家里不知道也是不可能了。人不能不计后果的做事情,他们这样的人更是要谨慎,何况家里刚告诫过,一旦有什么事牵扯的是家里。 然而沈谦晔和赵方濡都没顾得上这些,脑海中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不能让沈斯棠受委屈。 纵使这个事可能代价很重,也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我俩帮你顶着。”沈谦晔难得有了几分稳重,不过看到顾逢晟后又吊儿郎当的跟她开口:“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前姐夫呢。” 沈斯棠被逗笑,表情放松,总算觉得心口那点淤堵散了散。 车子停在警局门口,沈谦晔和顾逢晟心照不宣给两人留了点时间。 “我之前从没想过,原来你还会打架。” 沈斯棠借着路灯光线看向赵方濡,或许是他今晚表现的实在不同,她竟然觉得他站在那有点锋芒毕露。面具戴久了融入骨血,欺骗旁人的同时也欺骗了自己。她以为自己还算了解他,今天才发觉自己还是太表面了。 “那在你眼里,我什么样?” 赵方濡语气随意,卸下那层伪装后觉得周身舒畅。 她想了想,嘴角多了抹笑,“温顺?我不知道这个词准不准确,但你之前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安静待在自己窝里,避开纷争之外的兔子。”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他听到她这句形容后也笑了笑,抬眼直直对上她的视线,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温顺,也根本不是什么兔子。 他是蛰伏多年悄无声息的野兽,等待许久,只未一击而中。赵方濡确实没想在这时候就跟赵庭敬撕破脸,只是牵扯到沈斯棠后便有些无法冷静。 “斯棠,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声音平缓,神情却郑重其事像是许下某种诺言。 时至五月,风里已经有了点燥热的气息。沈斯棠看他一会儿,唇角慢慢漾出笑来。 她也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开心,大概是想到撕破脸的赵方濡竟然更跟她志同道合。心里那份说不明的戒备悉数放下,在这一刻真是发自内心跟他亲近许多。 当然,动的紧紧是恻隐之心罢了。 / 赵家两兄弟因为沈斯棠在会所大打出手闹到警局这件事很快在大院传开了。 诚如纪黎所言,京平没有秘密,身处漩涡之中,任何一点小小的鼓动都能引起巨大的反应。 所幸两家人都不是什么听风就是雨的,赵钧更是带着赵庭敬亲自上门给沈斯棠赔礼道歉,风言风语无足轻重,用不了多久就会散去。 但此后的三个月里,沈斯棠因为这件事被沈哲勒令待在家里闭门不出。 人身自由再次被限制,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唯一还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放在外面还未归笼的向谌。 向谌彻底杀青那天是八月底,季鞅将他接回京平后却带他去了另一处住所。 市中心的高档公寓,小区里住户也大多是明星,私密性很好,视野更是宽阔。 “沈小姐交代我把这套房子先给你住,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份需要注意隐私,能出门尽量就少出门吧。”季鞅撂下门禁卡和钥匙,放下行李箱后就离开了。 向谌孤零零站在客厅,最先入目的是窗外引人入胜的夜景,灯火琉璃璀璨夺目,像是永不坠落的星。 他突然就有些孤寂,整个人还没完全从悲剧角色中抽离出来,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离世的那一场戏,他茫然地在房子里走了许久,缓了许久后才终于清醒。 后知后觉意识到,每次想见沈斯棠的时候,她都不在。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呢?” 向谌喃喃自语,说出这句后又笑了笑。 他不知道,更看不见棚顶四角被藏好的微型摄像头。 沈斯棠看了他许久,连带着那句低弱的问句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末了她放下手里的茶杯,隔着电脑屏幕跟他对望。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圈养一只可爱宠物,而是看管一只日后可能会伤害到人的野兽。 围猎向谌的每一步过程都让她觉得无比有趣,他寻死觅活她就更好奇不已。 可如今这么听话顺从,倒让她有点索然无味了。 于是借此机会彻底把向谌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向谌虽有疑问但工作被季鞅排得很满,杀青过后又是大大小小的行程和频繁在公众前露面。他丧失时间,也逐渐被训练出些艺人的模样来。 日子成倍加速,闪光灯和镜头裹挟着他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 再见沈斯棠已经是深冬。 业内资方创办的一场酒会上,她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 半年未见,沈斯棠气色倒好了很多,向谌借着灯光望去,看见她穿了条黑色挂脖裙,剪裁简单裙摆也不长,似乎是绸缎布料,在光下隐隐约约发出很淡的光。 原本是很开心的场景,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时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身旁,挽了位容貌出众的陌生男人。 沈斯棠见到他并不意外,一脸平静地跟周钦介绍,“这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向谌。” 周钦伸出手,笑容和善,“你好。” 向谌目光下移,盯着沈斯棠依旧没在男人身上移开的手,那双手大多时候是冰冷的,可那晚吻过来时就像是着了火。 脑海中被突然涌出的思绪占据,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说了声抱歉转身就走。 周钦看着向谌逐渐离去的背影,笑了声,“你这男伴,脾气还挺大的。” 沈斯棠无语,斜了他一眼松开手,拿起一旁侍应生递过来的酒。 “你不去追追吗?”周钦挑眉,“我想他应该误会了。” “不去。”沈斯棠摇头,而后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眼里透出几分掌握之中的精明。 她笑着看了眼十分不解的周钦,复又开口:“你信不信,他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回来找我。” 原本不过是兄妹之间的一句玩笑话,周钦不以为然,站在原地跟她碰杯喝酒,没成想十分钟还没到,向谌就阴沉着一张脸折返回来。 沈斯棠眼底笑意明显,被人拽走时还向后看了眼,她一直都在践踏真心,当然,她那时候觉得向谌不配拥有她一星半点的真心。 他既然说了一个又一个圆不清的谎话,就该想到旁人也会用他的这招对付他。 “半年不见,你就跟我演哑巴是吧?” 沈斯棠被他带到室外,夜色中月光清浅,她挣开他的手后很快站定。 向谌转过身,闻言扯了下嘴角。 他垂下眼,声音有些发颤,“原来你也知道是半年没见,我还以为沈小姐日理万机,早就把我这个什么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那套虚假奉承了?”沈斯棠笑了笑,见他不语又问,“那既然这么会说,刚才在里面为什么当哑巴?” 她向前走近,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他几乎更胜从前的脸。或许红气养人也有些道理,不然她不会对他过多注视。 想到这,沈斯棠鬼使神差碰了下他的脸,完全像是安抚猫猫狗狗一样的动作,她声音很轻,开口询问:“怎么,你生气了?” “我哪敢生气。”向谌依旧没有看她,“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我不过就是一个…” 话未说完,她已经堵住他的话。 他愣了下,感受到唇齿间久违的酥麻后很快揽住她。 周遭无人,只有时不时刮起的寒风。向谌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将头埋在她肩膀平复着。 许久,他在她耳边开口。 “沈斯棠,我不想当你男伴了。” 29.蛾扑火 向谌直直对上她的视线,眼眸中罕见多了几分侵略性。他确实飞速成长,令她意外又令她惊喜。 “那你想当什么?” 沈斯棠大致能猜个七七八八,心里却仍旧思考着他是否在搞欲擒故纵那一套。 向谌沉默片刻,似乎真是在做什么为难的决定。 “需要想这么久吗?”她没耐性,凑近看他,“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能答应的我都会尽力答应。” 他攥住她手腕,迫使他们能更清楚看见彼此的眼,男人目光灼灼,周遭的气温仿佛也慢慢变烫。 “如果我说想要跟你在一起呢?” 不是像个笼中鸟一样依附于她,而是堂堂正正,有身份的站在她身边。 当然,他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沈斯棠模棱两可把手放在他掌心,十指相扣,她晃了晃,笑着:“你看,难道这不是在一起?” 向谌又一次被她说服,可他心里清楚,她永远不会给他回答。 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是他贪心,还想要她的感情,尽管,他知道她没有感情。 当晚向谌跟着沈斯棠一起回了海棠园,半年没来,院内一切如旧,只是屋内的陈设换了些,她一直根据季节调整,春夏用冷色,秋冬就用暖色。他莫名其妙,竟然无端生出了几分归属感。 “你房间的东西都没动,床品是阿姨新换的。”沈斯棠倚在门框边檐,末了拍了下他的肩,“早点休息。” 她还在披着他的外套,周身气味变了变,两道截然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此刻钻入他鼻腔却有种摄人心魄的味道。 这让他有种错觉,他们两个离得更近,而他,内心隐隐生出些贪欲渴望。 他想要的更多。 向谌拉过她的手,眼中暗示明显,“我想去你房间。” 沈斯棠读懂他意思,仍旧装痴卖傻的轻笑,“那咱俩换,今天我睡你的床。” 擦过他肩往前走,下一秒却直接被腾空抱在怀里,短暂惊讶的瞬间,手却不由自主很诚实地揽住他的脖颈。 两间卧室离得不远,向谌这几步却走得格外慢。沈斯棠听着他胸腔里过分鼓动的心跳,原本打算拒绝的心突然就收了回去。 反正他的体检报告她都仔细查验过了,睡一次也没什么所谓。 向谌的吻在放她到床上时一齐落了下来,比起之前的茫然,他已经学会了一点技巧,照葫芦画瓢的手在她身上不停游走,轻轻柔柔,她颇为受用。 当然,沈斯棠觉得还是因为她空窗太久,所以纵使他足够生涩,她也觉得心情愉悦。 人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性。 她在他越来越深的亲吻里抬手解他衬衫的纽扣,屋内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夜灯,他脸上的羞怯和慌乱得以很好的隐在黑暗之中。 沈斯棠循循善诱,彼此间只用眼神交流,向谌毫无章法,清澈懵懂的目光里有些无措,但胜在还算了解她,捕捉到她不同以往的反应后俯身向下,吻得密密麻麻。 她轻哼,男人空着的手已经绕到她身后灵巧解开系带,裙子剥落那刻,沈斯棠突然惊醒。 “别…” 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慌张抬起头时见他盯着自己那道疤有些怔愣。男人如墨般的眼中情绪流动,她却因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有些无所适从。 方才所有堆积的快感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沈斯棠想要躲开,向谌拉住她手腕,低下头轻轻吻住那条蜿蜒在皮肤上的疤。 “很疼吧。” 他声音很轻,吻也像花瓣落下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向谌用指腹浅浅碰了下那道疤,眼里溢满心疼,“我说这里,是不是很疼?” 沈斯棠胸口温热,说不清是他唇上的温度还是什么别的,总之,原本熄灭的火因他的动作又烧了起来。 她被他吻得轻哼,身体越发空洞,拉开床头柜后把东西递给他。 向谌顿了下,拿在手里看了几秒仍旧没动。 沈斯棠以为他会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准备的,揽过他脖颈后在他耳旁低声了句。 那晚过后,她确实动过想要碰他的心思。 向谌没去想这些,他在心里压下那些紧张后低下头吻她耳廓,没什么勇气地小声说:“你帮帮我…” 沈斯棠笑着,一点一点教会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向谌也很好学,时刻关注着她的表情,从她眉眼流露的细微表情判断着她是要轻要重。他确实践行了一个男伴应该有的职责,全程极力表现唯恐她不满意。当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怕他表现很差她就不会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了。 而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他们两个是在一起的,心脏纵使隔着骨血和皮肤,但彼此汗水淋漓时的跳动的却是同一频率。 床榻被濡湿后又辗转到了浴室,浪潮翻涌,至死不休。 他终于,离她又近了一步。 / 之后向谌断断续续往返海棠园,一直到冬至前几天再次进了组。 沈斯棠倒没觉得他不在身边有什么不同,唯一不适应的就是她入睡有些困难,或许他别的作用都不显著,暖床确实毋庸置疑。她放任自己纵容他越来越放肆,彼此食髓知味,比起男伴似乎更像床伴,但奇怪的是,沈斯棠的身体比以前好了些,心脏检查一切正常,就连咳嗽气喘的老毛病也都没有犯过一次。 日子平淡,周而复始,2015年就这么来了。 正月里沈斯棠依旧是在壹号院陪沈岳南,家里只有他们爷孙俩颇为清静,沈岳南带她走亲串友,末了又叫上几个老友来家里聚会。沈斯棠在一旁端茶递水,听着几个老人感慨时光匆匆,又闲聊说起今年的新春庙会很多。 她心下一动,突然也想去凑凑这个热闹。于是等到吃过晚饭偷偷溜出门,结果人刚到门口就被宋确拦下。 “庙会人山人海的太不安全了。” 沈哲这些日子虽然没限制沈斯棠的自由,但宋确揣度着,这种环境还是不利她的病情。 沈斯棠嫌他啰嗦,眼风一扫夺过他手里的车钥匙,发动汽车就准备走。 宋确一改往日,绕到车窗旁苦口婆心跟她开口,“上次你让我查的那个人已经有了消息,她在一周前回了国。” 她这才有了点反应,不过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我又不怕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还能绑架我不成?”沈斯棠笑着,升起车窗挡住宋确扫兴的嘴脸,“放心吧你。” 车子扬长而去,沈斯棠一路都很开心。 上次逛庙会还是五六岁,沈斯言带着她看了一场很有意思的皮影戏。所以她这次再来,也是将目光关注到有意思的小玩意上。 公园门口一排排摆满的小摊是各式各样的小吃和喜庆挂件。沈斯棠走走逛逛,买了串蜜枣糖葫芦后往里去看演出。身后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她总算觉得自己真切活在这世上。 皮影戏在公园一角,围观的人并不多,她越过行人上前,身旁有道熟悉声线将她叫住。 “斯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赵方濡笑容和缓,见到她那一瞬间眼眸亮起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好巧。”沈斯棠摘下头顶挡住视线的帽子,一边吃一边回答他,“我无聊就出来逛逛,嫌宋确麻烦就把他丢在家里了。” 赵方濡鲜少见到她像今天这样俏皮的模样,衣服不再是一水的黑白,而是亮眼又鲜活的红色。她时而专注看向白色幕布后唱起戏来的皮影,时而被身后湖面突然放起的烟花惊吓回头,笑容张扬目光盈盈。 他突然就被晃了下眼,连带着方才在家里被母亲絮叨的那些气,如今都因她烟消云散了。 赵方濡知道她心情不好,正月初五是她生日,可她自从沈斯言离开后再也不过生日了。明明是个热闹庆贺的日子,如今却只能孤身一人跑出来躲清静。 想到这,他突然开口,“斯棠,你想不想吃糖人?在上面画画的那种。” 他尽力寻找他们两个过去同样不曾拥有的童年,两只被寒风吹凉的手无意识交握,步履一致而昂扬,像是彼此同仇敌忾的盟友。 / 沈斯棠玩得十分尽兴,根本听不到衣服口袋里向谌拨过来将近十次的电话。 赵方濡开车送她回家,到了海棠园后发现她在副驾驶上睡得正熟。 凌晨一点,这片区域无比安静,他解开安全带后看了沈斯棠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还是遵从内心,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而后绕到另一旁抱着她下了车。 大门敞开着,赵方濡没多想,看到屋内四处开着灯这才意识到不对。 而当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向谌已经出现在门口。 许久未见,男人变化不小,虽然衣着平常,但眼眸中仍能看出些风发的意气,站在他面前时稀松平常到仿佛是自己家的院子。 “怎么是你?” 向谌先开口,说着就要从他手中接过沈斯棠。他面无表情,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接到电话。 原来是跟着别人出去了,呵!他不在京平的时候她应该一直这样,说不定每一天都有不同的男人陪着她,这个人根本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骗子,不止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就连女人也是如此。统统不作数。 想到这,向谌又看向那个始作俑者,沈斯棠靠在赵方濡胸膛前睡得正香,男人气宇轩昂,抱她在身上一点都不违和,反而有种温和的般配感。 他心烦意乱,内心某处又生了许多褶皱。 赵方濡将他眼中这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变化和情绪尽收眼底,在向谌又一次将手伸过来后向后躲开。 “怎么不能是我呢?”赵方濡语气平静,眼神却冷下来,“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他越过向谌往前走,身后男人低低笑了声,跟在他身后一路回到卧室。 “我就住在这里啊。” 向谌依旧没脸没皮,毫不客气坐在床边,伸手指给他看床头的两个枕头,眼睛眨了下,“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30.退为进 屋内气氛诡异,卧室门被关上后两人不约而同去了客厅。 “赵公子想喝点什么?” 向谌神色从容地绕到厨房岛台,姿态寻常到像是在他自己家里待客,主人翁口气十足。 “太晚了喝茶对身体不好,我给你拿瓶别的吧。” 赵方濡挑眉,略过了他的问题,“你知道我姓赵?” “宋确跟我说过你跟斯棠的事。”向谌语气温和,难得没把情绪写在脸上,“谢谢你这么晚送她回来。” 赵方濡心里堵着一口气,听到这话后更是觉得好笑,他抬眼,眸光凛寒,话也不怎么客气。 “我送她回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应该还用不着你来替她感谢吧。” 他停顿一瞬,视线视线扫过地面上还未摆放整齐的气球和蜡烛,在向谌走到他面前后复又开口补充。 “另外,斯棠不过生日,她最讨厌的就是气球和蜡烛,你这点心思,恐怕是白费了。” 向谌笑了下,自顾自打开被他刻意忽略的汽水,仰头喝了口,神情依旧得意。 “谢谢你提醒我,不过,我没打算给她过生日。”他顿了顿,补充,“我们过的是纪念日。” 赵方濡看了他一眼,自方才进到这里就开始紧绷的那颗心终于坠了下去,他知道此刻身边这个人说什么他都不应该相信,可他无论怎么劝说自己也无法让他平静接受今晚带给他的这一切冲击。 在他们小时候时不时就跑来玩的四合院,在如今沈斯棠能够称之为她自己家里的地方,平白无故多了个旁的男人,并且这个人他还见过,当初沈斯棠更是明晃晃说过跟他不熟。 可都住进她家了,又怎么可能会是寻常关系。 赵方濡心有不甘,未曾想过自己在学院稳定事业这半年被人捷足先登。 他一直都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全都势在必得,只要决定了就很难放下。他要亲自听沈斯棠说,而不是被眼前这个人搭台唱戏骗了过去。 退一万步讲,恋爱了能分手,结婚了还能离婚,她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而眼前这个男人除了一张脸可取之外他看不到任何价值。 想到这,赵方濡心中宽慰不少,侧头看向谌时还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语气称得上冷静,“哦,那祝你纪念日快乐。” 向谌低头沉默,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原本可以劝说自己宽容一些,善待这个深更半夜送沈斯棠回家的谦谦君子。奈何这人一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见赵方濡像座山一动不动坐在客厅无法忽视,他心一横,开口下了逐客令。 “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休息了吧。” 凌晨两点,再待下去天都要亮了。 他不走他就没办法回卧室。向谌莫名其妙,好像给自己代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视角,在眼前男人无法忽视的强大气场下总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赵方濡不为所动,调整坐姿,目不斜视地看着他,未发一语但已经表露态度。 他是不会就这样把沈斯棠留在有另一个男人的地方,更别说这个人是他。 向谌见状索性跟他一起坐在旁边,无聊时打开电视调小音量,用里面正在循环播放的春晚节目打发时间,就这么较劲又神经的过了一整晚。 早晨沈斯棠从卧室走出来那刻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客厅里的太师椅和软榻上,向谌和赵方濡各自占据一方,前者仰头睡得真香,后者身姿端正坐在椅上。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早起的混沌在这一刻突然清醒。 “斯棠。” 赵方濡看到她急忙起身,熬了半夜的眼睛微红,边缘泛起淡淡血丝。 “你,一直没走吗?” 她还是有些诧异,但这话落到赵方濡耳里有些旁的意思,他转头向后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向谌,眉头微皱。 “我有些事想跟你说,要不要一起去吃早点?” 沈斯棠正好肚子饿了,匆匆洗过漱后跟着赵方濡出门,临走时看到向谌衣服单薄,随手扯过毯子蒙到他身上。 赵方濡看到她这个动作,心里又往下落了落。 “看起来你很关心他?” 他本来是要用陈述的语气,但话音滑到后面几个字还是忍不住上扬。他从心底不愿相信,想亲口听她给出的答案。 沈斯棠心里一想他留在这里的原因,也猜出昨天晚上这两个人应该是撞上了,她有心解释,奈何向谌的身份怎么说都说不清楚。 她沉默一瞬,赵方濡看出她的犹豫后主动给她找补,“没事,不想说的话就不说,我没有非要问你的意思。” 早餐店距离海棠园不远,挨着景区所以从清晨起就有很多游客出现在街道上。赵方濡被风吹得头疼,进店后又被里面的暖气扑得周身燥热。 他心烦意乱,手机里自昨晚起方瑾一条又一条催促他回大院在沈钧眼前露面讨好的消息都被他悉数删除。 他不容许自己受到挫败,故作无常按下这些情绪,抬手给沈斯棠碗里的豆腐脑倒醋。 安安静静吃到一半,沈斯棠见他这样倒有些不忍,换位思考过后发现自己这样十分伤人,给他夹了块炸糕后试图解释,“方濡哥,其实我跟他真的不熟…” “不熟他住你家里,还自由进出你的卧室?”越描越黑,赵方濡彻底被她折服,最后无奈笑笑,“斯棠,你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行不行。” 沈斯棠也笑了下,发觉自己这话简直是强盗逻辑,他这么聪明,她说再多都是欲盖弥彰。 “我这样是不是挺过分的?” 明明知道他在追她,迟迟不回应也就算了,还跟旁人纠缠,并且还让他亲眼看见了。果然感情是麻烦的东西,而她真的无法预料超出自己控制之外的变化。 因为,她不能把对向谌那一套游戏胡闹的态度放到赵方濡身上。 他是坦诚又认真的人,那个骗子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我跟他之间的事有点说不清楚,他之前因为我毁了嗓子,我留他在这也是事出有因…” 沈斯棠斟酌着应该怎样开口,赵方濡看她情急放下筷子,唇角还沾了几粒炸糕上的白砂糖。 他抽出纸巾给她拭去,动作轻柔,紧接着说出来的话也让她心下一软。 “斯棠,你不用觉得为难,如果是我的喜欢对你造成了困扰,那我愿意退出。”赵方濡一瞬不瞬地望向她的眼,“你真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我也是能理解的。” 男人眸光真挚,是她一直都能感受到的赤诚爱意。他将纸巾折好后收回手,像是刻意跟她拉开距离。 “你要真喜欢他,那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忘记吧,我们做兄妹,做朋友,今后我也尽量跟你保持距离。” / 沈斯棠再回到海棠园,向谌已经醒了。 他把客厅地面弄了一半的气球和蜡烛一一收起来,见到沈斯棠进门也没有抬头看她。 哪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纪念日呢,不过是从宋确那打听到她生日想给惊喜,为此特地从千里之外的陵市回来。没成想,最后不止礼物没能送出去,还在客厅受了一晚上的冻。 “怎么收起来了,我还没仔细看呢。”沈斯棠走到他身边,弯腰看他把东西收了一半的纸箱,“你昨天回来就是为了这些,不嫌麻烦吗?” 向谌动作麻利,合上箱子后再不让她看到。他摇头否认,声音淡淡,“不是。” 男人发起脾气有时候要比女人还无稽,向谌脸色难看的显而易见,沈斯棠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因为赵方濡生气,但她不会主动解释,他不说话她也就不问,冷着他自顾自去了院外厢房里给鸟喂食。 这间屋子重新加固了保暖设施,雀鸟们虽然不比气候好的时候活泼爱叫,可在沈斯棠推开那扇木门进屋时也会在笼子里高兴的扑闪起翅膀。 她很享受这一刻的欢迎仪式,连带着投食加水的动作都柔和许多。 转身时向谌站在她身后,他走路无声无息,沈斯棠撞到他胸膛时连带着手上的水壶都倾斜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向谌轻声开口,把水壶放在窗下的矮柜上,两手圈住沈斯棠,低下头吻了吻她额头,“早知道你不想我,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极其依赖感情的人,从小到大体会过的温情实在太少,以至于旁人稍稍回应他就掏心掏肺的付出。却忘了这份感情不该存在自相遇之初就错误的路途。 末了向谌拉过她的手,趁沈斯棠不防备的时候把一条手链戴到她手腕上。 沈斯棠感受到皮肤上的冰凉温度,挣开他怀抱抬手看了下,是串品质还不错的钻石。 “那天拍完戏路路过这家店的橱窗,就觉得你戴上应该很漂亮。” 向谌垂眸看着在她手腕上闪闪发光的手链,眼中总算有了温度。旁的事都不重要,她这一刻的低眉才是最重要的。 他喜欢看她认真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瞬。 这段无法见光甚至称不上是什么感情的关系,终究是他要先败下阵来。 “下周我有个新人提名,你要不要来看?” 他小心翼翼讨好着,像是总算有了一点小成绩才能给家长看的孩子。 沈斯棠对他更加温和的眼视而不见,不咸不淡叙述自己的观点,“又不是拿奖,人多的地方闹哄哄的。” 向谌眼眸暗淡一瞬,在她面前却没表现出太多失落。 可话虽如此,一周后的电影节她还是瞒着他去了。 演播厅里坐满圈内大大小小的演员导演和投资方,按资排辈向谌坐在末尾几排,两旁都是热度很低的新人演员,连镜头都鲜少注意到这处。 沈斯棠悄悄在他后面落了座,在大屏幕上闪过他的片段时出声叫他名字。 向谌怔愣回头,措不及防对上她明亮的眼。她大多时候妆面浅淡,可必要场合装饰起来,反而比平时更要瞩目,那双含情的眼只是轻轻望着,便像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 “你怎么来了?”他转头看她,压着心口跳动的喜悦,声音也低了几个度。 沈斯棠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开口,向谌回头时看到大屏已经对上他的脸,台上笑容和缓的嘉宾念出得奖人,一片喧嚣中他听见话筒里传来他的名字。 身后先响起掌声,向谌起身时沈斯棠俏皮地冲他眨眨眼,而后跟着后面外场一群不知为何而惊呼的粉丝们齐齐发出声音。 相遇的第三年,她为他起了高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31.有可能 向谌言辞真挚,台下掌声此起彼伏。 沈斯棠静静注视聚光灯下的男人,眼里也被暖色调的顶灯渡了层温度。 男人在台上遥遥同她对望,那目光穿过人群熙攘,确定她还在椅子上后嘴角慢慢漾出一个温暖的笑。 “看来这个人在你心中有些份量。”周钦避开镜头总算坐到沈斯棠身旁,感慨道:“能让你这么抛头露面的,也是头一遭了。” “想多了,宋确在后面呢。”沈斯棠侧头对上周钦好奇的眼,唇边笑容收敛,压低音量,“而且,我来这也不是为了他。” 她坐直身体,紧盯前排一众投资商最右侧座位上穿了件黑色丝绒礼服的中年女人,时隔一年蒋文珠终于露面,她心里反而更轻松几分。 母子相见这种温情场景,她非常乐意促成。 那道目光里多了些寒意,沈斯棠起身向后,“提前祝你得奖,我先走了。”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临走前跟季鞅交换了个眼神,很快消失在喧嚣的会场中。 向谌下台看见蒋文珠那刻愣了愣,像是在做梦一样难以置信,满腔疑问想要开口出声,下一秒季鞅已经转道带他去了后台休息间。 “工作室要给你拍几张宣传图,你先在这等一会儿。” 门被季鞅关上,屋内恢复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突然从众星捧月的热闹场景分割出来,向谌多少有些心神恍惚。 桌上的金色奖杯闪闪发光,向谌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他想起大杂院里庆云房间的柜上曾摆满了戏曲届的所有奖杯,那些在外形上或许不够精美,但幼年他看到时也曾期待过自己总有一天能拿到跟师父一样的荣誉。 可如今,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外在看起来繁花似锦,内里却如同行在深渊之上的钢丝,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向谌以为会是沈斯棠所以加快了脚步,门缓缓向后,退到尽头后蒋文珠出现在他眼前。 “妈…” 一年多杳无音讯,向谌原本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但那些气过了这么久,等她站在面前,却又问不出了。 “刚才人多不好说话。”蒋文珠关上门伸手抱他,“好孩子,你得了奖妈也开心的。” 母亲为数不多的怀抱令他陌生又亲切,向谌不受控制鼻尖一酸,眼睛似乎也生了些雾水。 “您,您这一年去哪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他话里有无法掩饰的委屈,连带着今晚得奖的这份感动,纷纷化为眼眶不太出息的泪水。 他实在太孤独了,从小就一直是被抛下,被遗忘太久的孩子,就连撒娇都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蒋文珠拍了拍他身后,柔下语气开口解释:“当时你告诉我你嗓子坏了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想着先回国帮你联系医生,结果回去的时候自己先病倒了,做了两个手术,怕你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怎么样,你现在都好吗?” 向谌闻言急忙抬头,认真看向蒋文珠有些变化的脸,他联想不到会是医美,只是先入为主的认为母亲这一年一定是受了很多苦,不然不会变成这样。 人在自己在乎的亲人乃至是爱人面前,总是能愚蠢的相信对方所说的任何鬼话。 “我一切都好,只是您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病严不严重?现在都没事了吗?其实我可以回去照顾您的。”向谌满眼心疼,蒋文珠就此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了,就是不放心你,你是怎么想到去做演员的?”她笑了下,眼中有他看不到的精明,试探着,“是她,给你介绍的资源吗?” 向谌心心底划过一抹悲凉,衣袖的指节攥紧又松开,他点头不语。 “那就好,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确定了吗?她是不是做过心脏手术?”蒋文珠继续开口,没去在意和理会向谌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 这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多远,他都必须是这计划之中的一部分,是刽子手也是棋子。尽管,她在消失这一年的时间里也曾培养过新的人,可如今既然他已经在她身边站稳脚跟,那也用不上什么别的人了。 所以,她才会有这一场阔别再遇的戏码,而不是若无其事当做没看见他。 向谌沉默许久,眼角泪水干涸后总算抬眼直视蒋文珠,“妈,我们俩一年没见,所以你只关心这件事是吗?” 他语气很轻,传达的意思却很坚定。 “是不是,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您这件事?我所受到的伤害,所经历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件事呢?” 屋内气氛冷下来,连奖杯在灯下泛出的光都有些刺眼。向谌在心底叹气,到了这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从六岁那年起,他就迷失彻底,被带往了一条不归路。 母子俩彼此对视,各自静默着都没开口,茶几底部牢牢吸附的黑色圆形物却一清二楚将所有对话都传达到那旁沈斯棠的耳机中。 她听到向谌的那些话语,唇角透出嘲讽的弧度。到底是个没出息的,只会顺从别人就只能成为案上待崽的羔羊。 她只当他懦弱,怎么都没想到,或许他是喜欢她的。 / 四月初,外派八年的沈昱宁终于回了国。 姐妹俩上次见是五年前,沈斯棠挨不住思念,在沈昱宁抵达京平的第一时间就去机场接她。奈何当天雾霾严重,空气浑浊和灰蒙蒙的天空下,沈昱宁憔悴的一张的脸格外明显。 “姐,我在醉香楼订了一桌给你接风。” 沈斯棠抬手接过沈昱宁的行李却被她拒绝,女人一双疲惫的眼在望向她时多了几分柔和。 沈昱宁挤出一个微笑,“我还要回去述职,咱们俩改天再吃好不好?” 她还未从战争的惨烈中抽身而出,失眠多日整个人情绪混乱,如今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 沈斯棠见她舟车劳顿也只得作罢,跟身旁前来接她的男人打了个招呼,一路目送着她上了车。 直到她自己回到车上,看着窗外高架下密密麻麻的拥挤车流,这才后知后觉琢磨出不对劲来。 于是忙不迭拿出手机跟顾逢晟告知情况,沈斯棠如实开口,顾逢晟听完后却并不意外。 他知道她回国的消息,并且也筹谋着要在合适的时机跟她见面。没想到沈斯棠这么惦记他,喋喋不休跟他分析了一大堆,念着她这份辛苦,挂完电话后不久给她转了一笔辛苦费。 沈斯棠欣然接受,正想着要不要定下之前在拍卖册上看过的紫檀鸟笼,纪黎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她妈罕见地柔声细语,告诉她有份急用的文件落在家里书房,让她帮忙送到学校。 沈斯棠照办,半小时后准时出现在纪黎办公室,转交给助理后她松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缓解自己小跑上楼梯的这点呼吸不均。 赵方濡进门时她正准备倒茶,听到声音后抬头,两道视线交汇,沈斯棠笑着跟他招手。 “方濡哥,快来喝茶。” 她难得这么热情,大概是心情不错,虽然她不开心时很难看得出,可是开心的时候还是很明显的。 尽管沈斯棠不是那种会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但赵方濡也能从从她此刻的笑容里猜到她是有什么好事。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平时明明最烦看到那些明星的消息,可最近在网页上搜索向谌的次数却有几十次。 想到她或许是为了他而开心,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不了,我还有事。” 他看到屋内没有纪黎,说完这句就转身向后。 赵方濡面色平静,但沈斯棠能看出他十分抗拒见到自己的神情。也不是他明显,而是他从前从未露出过这样闪躲避开的眼神。 “你要去哪?”她起身将他叫住,站在他面前直直对上他的眼,问:“你在躲我吗?” “没有。”赵方濡顿了顿,极力寻找挑不出问题的理由,“我只是还有些工作没完成。” 他编起瞎话来也很认真,沈斯棠盯着他看了两秒后,不由得被逗笑。 “笑什么?”赵方濡定定看她,眼眸里闪过片刻流星。 沈斯棠又往他面前走了两步,近到连他身上的香水气息都清晰可闻。她轻声开口,有些阴阳怪气,“我笑某人原来也会找工作当借口,如果真这么忙的话就不会现在出来了。” 她聪明百倍,当然能从他的状态里看出他是刚下课而不是伏案工作。正直的人不会撒谎,何况他给出的理由和借口也都千篇一律。 赵方濡闻言也笑了笑,见她还在看自己不等她追问便如实开口,他声音很轻,竭力掩盖着心底的悲伤。 “没有躲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见你。” “你跟我见面为什么还要说服自己?”沈斯棠皱眉,很快也反应过来,想到他上次说的保持距离,又将余下的话压了回去。 赵方濡也没打算听她继续讲,他低头,目光锁在她的脸上。 “见你当然不需要说服自己。” 声音被窗外吹进来的风不甚清晰,他顿了顿,苦笑,“是说服我自己,接受你可能会喜欢上别人的可能。” 32.庸俗语 喜欢别人。 沈斯棠觉得这是句有意思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更有意思了。以往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光风霁月只顾充实自己的赵方濡,如今低下姿态直截了当告诉她不要喜欢别人。 对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诚意和坦白。是真喜欢她,才会主动把最脆弱的心事直面给她。 这般坦然,倒让沈斯棠有些无措,她本想告诉他确切的回答,可这种光明正大把自己内心所有想法跟人和盘托出会令她丧失掉很大一部分安全感。她做不到,更无法忍受跟任何人剖析自我,再说向谌不过是个玩物,何谈喜欢? “其实你不用……” 话刚说到一半,纪黎的助理急匆匆走进来 “书记让我给你带个信,她让你先暂停工作回去休息几天,今年的评选恐怕也不能往下进行了。”助理面色凝重,停在赵方濡身旁压低音量,“论坛上有一个关于你的帖子热度很高。” “什么帖子?” 沈斯棠皱眉,一股不太好的强烈直觉突然闪现在脑海,上次赵庭敬在人前人后都吃了瘪,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从前赵方濡尚且明哲保身,如今经过这一遭已经是彻底跟他亮了明路。 助理看了她一眼,神色为难闭口不谈,末了又移开眼。 纪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一向平和的眼中也起了些波澜。她在人前是慈母形象,如今刚结束会议走廊里还有其他领导,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情形一目了然,所以她把沈斯棠拉到一边。 “你在这不能待太久,赶紧回家吧。” 她用眼神给沈斯棠示意,门外又响起一阵不小的聒噪声音,紧接着,三四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敲门进屋。 “请问赵方濡,赵教授是哪位?”为首的男人亮起证件,“我们是市局景阳分局的,现接到报案说您涉嫌性骚扰,劳烦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沈斯棠心一沉,当即确定这会出自赵庭敬的手笔。她眼中神色变了变,担忧地向赵方濡投去一道视线,他心里或许跟她一样惊诧,但长她几岁的年纪和本就深沉的性子让他在这种关头也依旧气定神闲。 他或许不愿承认,其实自己骨子里有股读书人的正义凛然,他清高又目空一切的认为,只要自始至终行的正坐的直,即使被人泼了满身脏水,也能清洗干净。 命运一次又一次违反他的心愿,三番五次让他在喜欢的人面前难堪。 赵方濡转身时避开她关切的眼,看见沈斯棠被急忙赶来的宋确带走后这才放下心来。 学院行政楼前停了辆警车,这在任何时候都是能引起轰动的大事。看热闹是人的本性,这种丑闻出在高校里无论如何也都会导致轩然大波,何况校内论坛上大大小小的帖子已经是满天飞了。 沈斯棠马不停蹄,在回去的路上抽空了解情况,登录论坛看到发帖人的实名后更是没有半分怀疑的确定这件事跟赵庭敬脱不了干系。 因为那个实名举报的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她之前见过两次的陶映。对,两次,第一次是在学校被赵方濡表白那天,第二次则是给沈谦晔过生日那天,她在上楼梯时看见一个眼熟的女侍应生。 沈斯棠一向过目不忘,却还是秉持着多一重保险看了看论坛上发帖人的身份证照片,最后确定下来,一时间眉头皱成一团。 “这赵庭敬还真是心狠手辣。”车内只有她跟宋确,她感慨过后觉得憋闷又降下车窗,四月里的春风还带着丝丝寒意,灌到身上令她打了个寒颤。 这些日子她睡眠很差,因为调查蒋文珠的事又劳心劳力,还要抽空去见向谌,分身乏术确实疲惫,就连每月都约好的检查也一再向后推迟。 “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是,赵家的事您还是别掺和的好。”宋确始终对她恭恭敬敬,虽然同龄但自小靠沈家培养也见识深远,他将后车窗升起,目光定在车镜里依旧愁眉不展的沈斯棠脸上,“这种新闻就算平息也是后患无穷,赵公子的教授生涯怕是到了头。” 沈斯棠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什么又拿过身旁手机,在那条回复无数的帖子向下翻,几十条阴阳怪气赵方濡上位的质疑帖子浪潮般涌上来—— 【还以为真是什么学霸圣体,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法学院的副教授,事实上就是个靠着女人上位的啊!】 【听说他是纪书记的得意门生?】 【错了错了!不是门生而是乘龙快婿,怪不得升这么快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酸话最后还被附上两张高糊的照片,沈斯棠没耐心加载,一眼认出这是他们两个那天演戏手牵手的场景,原本是给他解决麻烦,不曾想如今成了回旋镖又扎到他身上。 她万分后悔,却没时间再去思考已经过去的事,想着应该做点什么帮他,于是自顾自揽过了寻找陶映的事。 宋确带着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打听,从京大出来后一直奔波到天黑,可无论如何都找不见人影。 八点钟车子开回壹号院,沈斯棠路过赵家时特地从窗户向外看了看清楚,她以为赵家又会是一场狂风暴雨,下车走进后才发现这次竟然比上次还要平静。 但得到消息的方瑾却怎么都冷静不下来,一意孤行违反约定跑到大院,情急之下来求赵钧。她手里唯一有价值的棋子如今被困,无论是身为母亲还是身为执棋者都无法容许是这样的结局。 可方瑾似乎忘了这个孩子自出生就不被赵钧钟意,轻声细语楚楚可怜说了一大堆赵钧都没回应几句,饭桌一旁的赵庭敬更是大言不惭戳她心窝。 “方姨,要我说这事还是得等着警察调查清楚,说不准是方濡一时犯错,男人嘛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赵庭敬无畏主位上脸色本就阴沉的父亲,扔掉手上剥完的虾壳后笑着,“谁让他自个儿也不争气呢?” 方瑾险些被激怒,赵钧听不下去撂下筷子,他一向最重视脸面,可这些日子这两个儿子几乎让他丢尽了脸。不是看不出这些事蹊跷,而是在他心里赵方濡不值当他冒着风险出手搭救。 他们这样的人,放不下权力放不下名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 可纵使这样想,面子上还是要说得好听。 “清者自清,我相信方濡,你就安心在家等待调查结果吧。” 方瑾到这一刻才明白,任何人都靠不住。她心灰意冷走出门口,看见沈斯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沈!你快帮帮阿姨吧。”黑夜遮挡了女人眼眶一部分湿润,方瑾拉过她的手,是真的慌到了极点,肢体微微发抖,话也变得愚蠢迷糊,“能不能跟家里说一声,让调查组那边松一松?” 沈斯棠感受到女人手心冰冷,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搭上来给她取暖,她声音放轻,宽慰道:“方阿姨,你别担心,方濡哥没做过的事谁也不能诬陷他,咱们也得相信法律对不对?” 方瑾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失体面,缓了缓后抬手拭掉眼角的泪,再看沈斯棠时眼里多了几分温柔。 沈斯棠从没见过方瑾这幅模样,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母亲对她的评价,她想不到那么多,她只觉得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 纪黎在侧厅久等沈斯棠也始终不见她进屋,于是走出来准备叫她,却没成想看到她女儿亲亲热热拉着方瑾的手,那场景即使是在黑夜也让她有些刺痛。 忍耐许久的气性连带着论坛上那张照片一齐发作出来,在沈斯棠刚进屋时就大声告诫,“你以后不许去学校了,谁叫你你都不许去!” “我今天去不是因为您叫我送文件吗?”沈斯棠毕竟是个成年人,当面斥责她还是有些过不去,看到沈哲不在家后便大着胆子怼了回去。 纪黎见她这样更是动气,什么都顾不得了,似乎只是想让这个此刻跟自己顶嘴的孩子得到惩罚。她冷下声,抬眸对上沈斯棠的眼,“我问你,你跟方濡是不是在谈恋爱?” “没有!”她如实否认,思索着,“但是方濡哥确实在追我……” “那就对了。”纪黎分析问题也完全是成人的精明姿态,“他为什么追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想从政,就必须娶一个对自己事业有助力的老婆,你被人当枪使了你知道吧?现在这么多风言风语,咱们就算不解释你们俩的事也成了事实。”说到这,纪黎点开手机把论坛上乌烟瘴气的词条放到她面前,“我本来想让技术科把论坛关掉,结果就连官网的权限都被人黑掉了,系统根本操作不上,而且这才多久网上也有了这些帖子。” 她叹了口气,望向沈斯棠的冰冷目光里仿佛是在责怪她不理智的行为,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瞧瞧你们两个惹出的祸事,就连我都跟着连累了。 沈斯棠听着这番言论,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如坠湖底,周身都泛着寒气。 她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纪黎和沈哲在她跟沈斯言被绑架后的不闻不问。人体的细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一次新陈代谢,将一身细胞换掉需要七年。也就是说,每七年,都是全新的一个人。 但沈斯棠看着面前因生气而表情狰狞的纪黎,悲凉地发现,哪怕所有东西都更换,有些骨子里的冷漠也更改不了。 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他们手中的权力,这对父母,一向都是如此。 末了她闭了闭眼,声音无力。 “既然是我们俩惹出来的事,那就由我们俩来解决,您放心,绝不会影响到您的名声。” 33.流萤地 到警局后的第十二个小时,调查因为证据指控不足只能中断。 凌晨四点,赵方濡刚从警局出来就被顾逢晟和沈谦晔带到从前常去的那家私人会所。 他毫无心情,进了包间落座后扯过毯子准备闭上眼休息。沈谦晔见状以为他自暴自弃,于是抬手支起他准备躺平的身体,顺便拿了杯酒递到他手上,“一醉解千愁。” 赵方濡推了回去,揉了揉快要爆炸的太阳穴。他在问询室里坐了一整晚,身体和精神都有些疲倦,酒精会加剧这些痛苦,还是远离为好。 “网络上的消息我都找人撤了,不过一味捂嘴也不行,大众对咱们这种辛秘本来就很好奇,以讹传讹什么样的事都有。” 沈谦晔恢复严肃神情,一本正经替他分析,“赵庭敬这是故意搞你,所以选个了最对立的话题挑起舆论。”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事的缘由都在赵庭敬那,也只有他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才会用这么不堪的方式来毁掉一个人,桃色新闻在娱乐圈无足轻重,可放到学术界就是能将所有荣誉都夷为平地的一枚炸弹。 现如今只是刚开始就这样,日后保不定还有什么脏招等着他就范。 顾逢晟也看他一眼,声音低沉,“想好怎么反击了没有?” 赵方濡沉默不语,盯着桌上方形果盘最边檐的小番茄若有所思。他不是没想过有这一天,事实上从他决定对付赵庭敬那天起就已经想过任何后果了,他不怕一无所有,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但眼下令他为难的是,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学生。他就算再心狠手辣,好像也没办法对一个女人做些什么。 沈谦晔还在一旁给他出谋划策,“我觉得现在还是得盯住这个女学生,不过斯棠说这人不见了,没在…” “斯棠?”赵方濡出声打断,神色担忧,“你让她离我的事远点。” 沈谦晔无奈笑笑,说起话依旧不疾不徐。 “那我说了她也得听啊,你都不知道她为你这事急成什么样了,在家跟我二婶吵了一架,稀奇吧?丫从小到大一声不吭的人如今因为你快把家吵翻了。” 赵方濡愣了下,抬眼望向沈谦晔时似乎不太确信。 “你俩这张照片沸沸扬扬的,估计我二婶还以为你俩谈恋爱呢,她那人最谨慎,知道这事发酵的这么严重肯定会提点斯棠。”沈谦晔掏出手机把论坛里的消息给他看,说到这又怕他多想,没心没肺地宽慰道:“不过没事,你要真成了我妹夫我肯定是一百个赞成!” 顾逢晟无语,一记眼风扫过去,暗示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赵方濡仔仔细细把帖子翻了个遍,亲眼看到那些骂他难听的话时倒是没什么波澜,可那些无故说起沈斯棠的,他却没办法选择性忽视。沈家一向低调行事,纪黎新官上任也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如今他这摊事一出,纵使处理清楚却也免不了这些风言风语。 他从不后悔,但想到自己这摊浑水会连累到沈斯棠还是有些不安。赵庭敬这一步棋实在高招,断了他的念想又让沈家彻底对他没了好印象。 胸腔仿佛生出一股无名怒火,赵方濡盯着桌上冰块融化了一半的酒水,仰头喝光了整整一杯。 一旁的顾逢晟和沈谦晔各自看他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三人各怀心事,却没办法在这种时候畅所欲言,每个人都有处理不掉的麻烦。 / 隔天沈斯棠总算能趁着纪黎上班离开大院,可事态发展远远超出她所预料的,上午还未过半,京大论坛上又是一条热帖顶了上来。 那位举报赵方濡性骚扰未能成功受理的报案人陶映,因为绝望所以在宿舍卫生间选择割腕,她在被救护车拉走前登陆论坛发了最后一篇长文。字字句句都在控诉这位道貌岸然的教授长达一年对她的骚扰,其间甚至还提到了在出差时曾试图闯进她的酒店房间。 如此激烈的帖子一经发布,所有人的情绪又一次被挑了起来,甚至有许多情绪激动的人自发到了行政楼抗议,要求院里开除这位“劣迹斑斑”的赵教授。 媒体们闻风而动,电话和镜头齐齐对准这座百年学府,领导层无可奈何,迫于里里外外的压力发布了对赵方濡的停职通知,并且申请调查组介入。 可那些挑起事情的人依旧不认同,似乎有马上要将赵方濡就地正法一样的气势。 沈斯棠忧心忡忡,只好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入院治疗的陶映,一路开车跟着进了医院,又在抢救结束被推回病房后冒充自己是院里来看望的老师。 调查组还没来人,医生护士也没多问,她跟宋确顺利进了病房,女生惨白着一张脸,手腕处被纱布缠严。到底年纪小,认出沈斯棠那张脸后脆弱的眼中闪过一瞬慌乱。 她站在床边,看了眼头顶药瓶的滴速后直入正题,“你明明不是赵方濡的研究生,南淮项目里也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你也出现在那家酒店呢?” 沈斯棠语气很轻,三言两语说出关键问题。她气势很足,骨子里这股对任何事都坦然的镇静导致她面对谁都有种上位者的掌控感,陶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聪明劲儿够却少了些底气。 她避开沈斯棠俯视的眼,话也变得磕磕绊绊,“我,我好像没必要跟你交代这些事吧?请你出去!” 沈斯棠料到会是这个反应,抬脚上前更加靠近病床边,她笑了下,声调温和轻柔,不是威胁只是劝解。 “你还年轻,一时犯了错不要紧,但人不能为了一点私欲违背良心,你这么漂亮学习又好无论做谁的学生都会有个很好的前程,何苦剑走偏锋选了这条路呢?”沈斯棠垂眼,仔细观察着陶映已经有些变化的神情,语气放重,“你难道不知道,有些捷径也是要付出沉痛代价的吗?” 陶映不作声,沈斯棠也没再多费唇舌,她起身准备离开,似乎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又停下,用眼神示意宋确在床头柜上撂下一张名片。 “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我电话。” 她没问赵庭敬的事,问了她也不会说,尽管宋确已经查清她在赵庭敬的分公司实习过,可没有两人确切的证据还是无用。 沈斯棠愁眉不展,没成想刚走出病房就撞见赵庭敬的秘书,西装革履的男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转身向后躲,宋确对上沈斯棠的视线,心领神会上前跟住男人的脚步,一路配合默契把人拦在消防通道的步行楼梯间。 沈斯棠那张阴沉的脸总算露出笑来。 “你们赵总怎么派你来这了,好像有点凑巧吧?” 她想做的事一直都很容易,但沈斯棠花了半个月总算找到能拿捏赵庭敬的把柄以及说服陶映作证时,赵方濡却迎着所有人不解的视线主动递上了一份辞呈。 她得知这件事那天是沈岳南寿辰,大院里老老少少聚了一群来庆贺的人,赵家那一行人里唯独没有赵方濡。 “他不在,人已经离开京平了。”顾逢晟看她在饭桌上全程游离的视线,起身追向前方走远的身影时回头告诉她一直得不到的答案。 沈斯棠下意识皱眉,“他去哪了?” “不知道。”顾逢晟摇头,余光瞥到她眼中隐隐约约的担忧又开口:“他就说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你也知道这些日子确实是不太好过。” “再怎么样也不能辞职啊,他原来就是这么退缩的人吗?”沈斯棠不解,说这话时更是带了点气,因为自从这件事发生起,赵方濡连她一个电话都没接过了。 她知道自己管的有点宽了,他出什么事合该也轮不到她管,但她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斯棠,可能你很难理解,但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亏欠对方一丝一毫都会于心难安。”顾逢晟笑着看她一眼,话里意味深长,“他这是怕你为难。” 顾逢晟点到即止,说完后径直跟上前方沈昱宁不曾停下的脚步。两道般配身影被月光拖长,沈斯棠突然像是被击中,很快反应过来。 姗姗来迟的沈谦晔见她停在原地,小跑过来时还笑着对她晃了晃手。 周遭是喧嚣热闹,她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花飞升照亮夜空,向谌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他刚收工不久,这两周一直是跟她断联的状态,所以一有空就赶快联系。 “你在做什么?”男人语气雀跃,“有没有想我?” 眼前是绚烂夺目的烟火,沈斯棠在光下那张脸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她声音很淡,“在看烟花。” “这么好呀,我也想看,不过我头顶连星星都没有。”隔着听筒,向谌看不到她逐渐寡淡的眼,笑着开口讲起这通电话的关键,“我下周能匀出两天休息,回京平了你也带我看烟花好不好?” 沈斯棠沉默一瞬,答:“我下周有事。” 34.在一起 老爷子寿辰后的第二天,沈斯棠终于在沈谦晔那探听到关于赵方濡的行踪消息。 一个叫雾泉县的南方小城,是傅澄的老家,沈谦晔承包了那里所有的茶山。但赵方濡能在那做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到。于是订了最早一班机票,简单收了几件衣服进行李箱就准备去找。 家里还有陆陆续续赶来庆贺的人,沈斯棠想借着这份热闹偷偷溜走。结果人还没出大门口,就被回来的纪黎撞个正着。 大概是身后有宾客,纪黎的脸色也没什么变化,笑呵呵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拉杆,又给了宋确一个眼神示意。 沈斯棠没有松手,迎着头顶刺眼的光线终于看到站在纪黎一旁的身影。男人穿了件蓝色军衬,金色领章闪闪发亮,棱角分明的脸在背光处慢慢清晰起来,她抬眼,看清来人是陆冕后下意识愣了愣。 六年没见,少年的稚气悉数褪去,只余被时间捶打后的坚毅。 纪黎见两人沉默,回过头热络地跟陆冕开口,“小冕啊,你还记得我家斯棠吧。按理说你这么久没回来小时候的朋友肯定多多少少都没什么印象了。” “您说笑了。”男人用余光打量此刻垂下眼眸的沈斯棠,话里透出几分坚定,“我跟斯棠做了六年同学,当然记得。” 当年是地下恋情,除了同班里几个关系相熟的人外再没人知道,就连沈谦晔都是分手后沈斯棠无意跟他提及才知晓。沈斯棠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这段感情终究是她对不起人家更多,但再见到被自己伤害过的前任心中生出的波澜跟此刻她好奇纪黎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相比,她还是更在意后面的。 “好久不见,陆冕。”沈斯棠若无其事对上男人的视线,“你没怎么变,还跟以前一样。” 陆冕轻扯嘴角,眼中情绪说不上淡然,“是吗?” 纪黎依旧笑着,越看陆冕越觉得满意。她跟沈哲难免挑到一个各方面都符合标准的女婿,若不是他出任务正好回到京平并且代替家中长辈来给沈岳南贺寿,这两个人的见面机会实在难凑。 就这样,沈斯棠不仅被纪黎强制带回,还被迫控制着跟陆冕待在只有他们两个的侧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最后她索性坐也不坐了,站在雕花窗前寻找机会。 陆冕见她这样,不由得想起她刚才寒暄时说的那句没变,他怎么可能没变呢?没变的人是她沈斯棠。 依旧目中无人浑不在乎,当年拿他的爱当做自己逃避痛苦现实的一剂药方,如今也是一样,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放下茶杯笑了笑,问:“沈斯棠,你就这么讨厌跟我待在一起吗?” 沈斯棠转身看他两秒,没回答那句跟他此刻格格不入的矫情问题,思索片刻,静静注视他依旧好看的眼眸。 “陆冕,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周遭空气凝滞一瞬,陆冕仔细观察着她有些焦急的神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纪黎见两人并肩走出去总算放心,笑着跟座旁的沈慈说婚事有了着落。姑嫂俩聊得热火朝天,一口一个金玉良缘,丝毫不知,大门外离开站岗亭不远的两道身影正在浓密的树荫下分道扬镳。 沈斯棠上车前回头看了眼站在道旁的陆冕,总算露出一个笑来。 “谢了,等你下次回来请你吃饭。” 她随口客气,话还没说完车门就已经关闭。 陆冕无奈笑笑,早已习惯她有些话跟她这个人一样,急匆匆出现在某个人的世界里又急匆匆消失。 / 赵方濡来到雾泉已经一星期,远离尘世的喧嚣浮躁,人会更加清楚看见自己。 说实话,他一直都觉得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这些年在家里虽说是小心翼翼,可在逃离纷争后赢得一片人人对他尊重的清静之地也是一种能力。这种做什么都必须成功的劲头大概要归功于从小赵钧对他的忽视,越不让他做的,越警惕的,他越要事事做好。 大概是因为快到三十岁的缘故,感觉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加快,留给他蹉跎的时间剩不下多少,对权力的渴望也就日益增加。他从来就不喜欢做学问,只是避开锋芒好以此作他之后前程的跳板。 他没想过会闹到如今的地步,但赵方濡并不是悲观的人,既然事情已发生,那就坦然接受。 借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重整旗鼓后再回京平跟赵庭敬斗,反正这辈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赵方濡想过一切可能,唯独没想过的是,沈斯棠会这么不顾一切来找他。 细雨绵绵,空气宁静,他在山顶沈谦晔专门派人修建的禅居别院小住。又高又险,下了雨又湿滑泥泞的山路,沈斯棠一个人撑着伞费力爬了上来。她从未走过这样的地方,被山路气得不行,中途崴了下脚,洁白鞋面沾满泥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所以一见到赵方濡她就直接把这份隐忍许久的气发泄到他身上,随身包的链条成了武器,最末端的金属装饰甩到他身体。 沈斯棠动作很轻,话却一句比一句重。 “为什么辞职?” “干嘛不接我电话?” “你跑这来装什么隐士!” 赵方濡怔愣着,看到她在雨中朦胧的面孔还以为是因为周遭起雾导致的幻觉。 可她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裙摆被雨沾湿,发尾也带着潮气,连带着紧拢眉头之下那双眼,也像蒙上一层水雾。 他心突然就颤了颤,伸手将她拢进怀里,屋檐滑落的雨滴越来越密,恰好隐藏他此刻极不平稳的心跳。 “对不起斯棠。”赵方濡声音很轻,“我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让你因为我饱受争议,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这种脏水泼到他身上也就算了,可沾她一丝一毫他都会愧疚不已。他又怎么不知道自己娶了她所得到的助力,但纵使千万种好处摆在他面前,赵方濡仍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忽视。 他喜欢她,跟她身后所代表的所笼罩的一切都无关。他对她的感情一直都是纯粹,即使有那个运气跟她喜结连理,那他也会提前做好协议。总之,比起别人,赵方濡更想靠自己,尤其那个人是她时。 沈斯棠被他紧紧抱着,头被男人坚硬胸膛抵住,她抬眼看他,笑了下,“我是那种玩不起的人吗?你不要觉得被人说几句就是连累我,而且我也没觉得跟你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我已经查明……” 话说到一半,紧接着,是男人炙热的唇落了下来。 赵方濡平日里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此刻却跟以往截然不同,他的吻十分汹涌,宛若涨潮的海面,随着漫灌的风一样悉数朝她拍打而来。 沈斯棠完全怔住了,她几乎忘了时间,更忘了自己应该去推开,她不合时宜想起纪黎所期许的婚事,她不想再受家里的摆布了。 如果一定要她选一个人结婚的话,那还不如是赵方濡。最起码跟陆冕相比,他的性格更对自己的脾气。 想到这,她轻轻撬开男人牙关,唇舌交缠,赵方濡感受到她的回应,逐渐加深这个吻。沈斯棠身体完全软下来,被他稳稳当当抱在怀里,在这个绵长的亲吻中慢慢闭上眼。 / 窗外雨势稍稍变小时,赵方濡松开沈斯棠后彼此平复依旧急促的呼吸。 四目相对,两人注视时周遭的气氛也平静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他的目光却坚定而清晰,“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唇上似乎还有她的细腻触感,赵方濡思绪都飘了起来,可他仍然记得,方才沈斯棠说的那句在一起。 “真的。”她微移开视线,声音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笃定,“虽然我爸那个人不愿意扶持女婿,但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他说不定会愿意。” 赵方濡被她逗笑,从天而降的幸福险些将他砸晕。一向稳妥谨慎的人来不及思考她反常的背后,只是欣喜认为自己的付出感化成喜欢。 “我还没正式告白,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斯棠?”他眼眸熠熠,玩笑过后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坐到沙发上,又拿过吹风机替她吹干被淋湿的发尾。 沈斯棠当然想不到那么多,她都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如今被他一提,倒显得自己有些急切。 “你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扶持你们男人最后的结果都是变成负心汉,那我不如换个人去扶持。” 吹风机在耳边嗡嗡作响,赵方濡却还是听见她这番感慨,吹干后关掉聒噪的按键,弯腰对上她看不出情绪的眼。 他笑,伸手捏了下她的脸,“不许算了,斯棠,落子无悔。” “陶映那边你怎么想,她已经承认是赵庭敬指使了,要不要顺便借着这个由头打击赵庭敬?”沈斯棠拨开他的手,认真讨论起关键问题。 她顺便环视屋内的陈设,实木风格的装修看起来脱俗又不简朴,窗下书桌和餐厅都被摆放了几瓶插好的鲜花。她也实在是佩服眼前这个人,都在京平被骂成筛子了,还能这么气定神闲的过悠哉日子。 “她也不是故意的,一个女孩子因为莫须有的事被指指点点,名声上终究不太好听。”赵方濡坐在她身旁,声音平缓,沈斯棠听完却又一惊。 她笑,“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别人的名声。”末了,唇线又一点点扯平,语气透着不容置噱的严肃,“那你的名声呢?你考虑过吗?” 35.玩意儿 “我的名声算不得什么。比起这些,我更在意你。”赵方濡对上她整肃的目光,眼中溢满柔情,“你这么不管不顾地来找我,想过家里吗?” 他长她几岁,这种不顾后果又惹得满城风雨的事他不会做,沈家那么重视声誉,沈斯棠从小到大又是小心谨慎被养护在家里,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人跟着。如今一个人离开京平实在太过冒险也太过肆意,这根本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沈斯棠却不想回答他更深一步探究自己内心的问题,她方才所说的话已经足够表明立场。在她认为,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理由,她只是恰好借着他的事逃脱家里,顺便解决掉自己一定会面临的麻烦。 而为什么是赵方濡?大概是因为他跟自己足够相似,也只有像他们这样所有筹码都被握在家里的人,才能更深刻理解彼此。 但赵方濡眼眸实在真挚,沈斯棠声音低下来,“我以为我来找你,已经代表了我的心意。” 她笑,想到这一路畅通无阻都归功于陆冕,眼神又玩味起来,直直看向他,反问:“还是说,你要让我回去跟别人在一起?” “别人?”他眉头蹙起,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向谌的身影。 沈斯棠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也没讲起是跟陆冕重逢,只是颇为郑重的点头跟他说家里在给她物色联姻。 “你忍心赶我回去跟别人在一起啊?”她碰了下他的手,掌心潮热的温度一点点透过皮肤。 赵方濡摇摇头,反手将她手扣得更紧,男人温热的气息扑了过来,鼻尖相抵,各自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不行。”他声音笃定,将她稳稳当当抱在怀里,贴着她耳畔低声唤她名字,“我是太高兴了。” 高兴他所付出的无望感情如今终于有了回响,高兴沈斯棠跟他总算又近了一步。怀中人是心上人,任凭是谁都会在这时候丧失理智。 一向聪明的他却未曾深究,沈斯棠每个突如其来的行为背后都有原因。 她只是习惯用一个麻烦来解决另一个麻烦,而这些,都与感情无关。 / 窗外落雨渐停,而京平的阴雨才刚刚开始。 向谌再回到海棠园时发现大门的密码已经改了,他连着试了三次都没能进去,最后系统自动锁定,响起一阵又一阵恼人的报警铃声。他连着熬了五个大夜,身体困倦意识不清,被这铃声吓了一跳后彻底惊醒。 原地驻足了两秒,向谌丧气地锤了下门板,摘下挡住大半侧脸的口罩。 转头正要离开。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又把他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向谌视力极佳,年少时跟着庆云学艺,讲授的位置不过是在院子里,还挤满了其他慕名而来的学徒。他年纪最小,时常被挤到最后一排。但即便如此,他纵使踮脚站在板凳上,也能清清楚楚看见最前面师父手里的动作。 此刻,他的目光不可置信地停在两人交握的指节上,只恨自己不是个瞎子。 “沈斯棠!” 心口涌起突如其来的烦闷,几乎顾不上什么形象,向谌三步并两步走到两人跟前。 他过来时像一阵风,沈斯棠被突然冲进视线的人吓到,她笑了笑,对他的所有行程了如指掌。 “你怎么这时候回京平了,不是在肃扬还有个广告没有拍摄吗?” 向谌尽力压制胸腔那股无名之火,视线在两人身上停了两秒又移开了。 他垂眸,眼睫投出一片很明显的阴影,“拍摄推迟了,我想回来看看你,结果…” 想到赵方濡还在身侧,说了一半的话又急忙收回,向谌顿了顿,一本正经讲起谎话。 “结果我刚要进去你就回来了,走吧,咱们一起回家。”他往前走了两步,试图挤开赵方濡在她身旁的坚硬身躯,竭力想要将那两双黏在一起的手分开却怎么也没能如愿。 赵方濡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有了抹很淡的笑意,他松开沈斯棠的手,神色并不介意。 “那你先去收拾东西,我在车上等你。” 这句话很轻又很温柔,落到向谌耳里却像是一根针刺,在神经里不停搅动。 他几乎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一双有神的桃花眼死死盯着眼前表情依旧淡漠的沈斯棠。半个多月没见,她头发更长了些,穿着打扮似乎也变了变,往日在他跟前爱穿深色衣服的冷酷女人,如今站在赵方濡身边反倒温柔得有些不像她. 这些关于她的细枝末节的变化要将他折磨崩溃,从门口再到院里这一段路都变得漫长不已。 以至于只是刚到客厅,向谌就拉过沈斯棠的手到水池冲洗。 “他为什么牵你?” 他不受控制加重力气,水花四溅跳起来蹦到他眼底,在光下像是晶莹的泪滴。 “电话不接,门锁密码你也换了。”向谌语气很低,话里更有难言的晦涩,“为什么这样,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替她找理由,沈斯棠心里更多了几分鄙夷。人一旦没了底线,最后一点尊严也会被践踏至脚底。她总算觉得满意,因为眼前这个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总算看出来他有些离不开她。 这是她想要的,所有不自量力接近她的人都该是这种结局。 她抽回那只被他放在温热水流下冲洗的手,稍稍跟他隔开一些距离。 沈斯棠扯了下嘴角,疲于应付,“显而易见,我跟他牵手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了。” 向谌愣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水龙头源源不断的水流下去,他抬手关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口:“在一起?” 他重复着问了两遍,沈斯棠终于找回一些兴趣,眼皮微掀,“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向谌完全不可置信,怔怔对上她毫无情绪的眼,“那我们呢?” “没有我们。”她当即开口,十分享受眼前这个人脆弱的面孔,沈斯棠借着余晖打量他,发现他往日挺拔的脊背在这一刻仿佛也弯了下去。整个人像是乡下路边的一株枯草,蒙上尘土也蒙上风沙。 男人清澈的双眸逐渐变红,沈斯棠伸出那只湿漉漉的手覆到他一侧的脸颊,她声音低下来,唇齿间呼出的气息温热话却是冷彻肺腑的。 “我希望你理解,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情我愿,无关感情,更谈不上什么承诺和约定。”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含情眼,淡然注视万物都像是溺满情感,也是因为这双眼,他屡次三番错失机会。 向谌泄了气,余光扫到客厅边柜上的相机,那是蒋文珠给他的命令,他的母亲为了复仇可以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名艺伎,教会他在床上讨人欢心的手法还拿出相机,告诉他可以趁意乱情迷拍下证据… 想要沈家完蛋,就要彻底摧毁这些在各行各业都闪闪发光的子女。 可他做不到,他对沈斯棠生出不该有的占有欲。他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到她身边。 他体会不到亲情,这些年都始终孤苦无依,是沈斯棠给了他这么一个短暂的庇护所,在海棠园里,他可以肆无忌惮享受着她的淡漠和她三分钟热度的好感,也是因为这样忽远忽近的距离,让他生出她是否也曾对自己有过片刻真心。 可现在看来,他在哪里都是个玩意儿,是鸟亦或是鸭,总之不是个人。 沈斯棠看不到他逐渐黯淡的眼,依旧笑着跟他讲起客套的散场话语。像是要给他们这场荒唐的相遇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结局,其实不过是要他过得去罢了。 “你现在虽然还是新人,但也有了口碑,今后即使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 她收回手,绕到岛台后拿出橱柜里的酒杯,若无其事开了瓶红酒后倒了两杯。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向谌抬眼,喉间像是被人灌满沙石一样粗粝,“你说过我无论说什么都会答应我,那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就这样让我离开。” 沈斯棠没什么耐性,仰头尝了口酒后皱起眉头,“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分手费啊?” 她语气越说越冷,向谌心一点点沉落谷底,总算发现她眼中的倒影里没有自己。他不甘心,他不想就这样接受这个结局,于是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向谌力气很大,沈斯棠下意识挣脱却没有松动片刻。 男人强抑的气息落在她耳畔,缓慢的语速衬托得愈发落寞。 “沈斯棠,我喜欢你,你不能就这样赶我走。” 他将头埋在她颈窝,眼角滚烫的泪滑落她衣侧,像是黔驴技穷,所有手段都用了只剩下眼泪的无用之人。 “而且,而且你在南淮说过不会不管我,是你要我陪在你身边的,你不能,不能就这样反悔。” 向谌拨开她领口,打算找到她锁骨那块软肉咬下去,那里是她的敏感点,他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证明她需要自己。吻和泪水都密密麻麻侵袭,沈斯棠衣襟被扯到肩头,他正在俯身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她锁骨下多了抹红痕。看印记,应该是最近。 他终于死心,也在周遭静默的这一秒彻底算清了自己。 他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个玩意儿。 36.纵棋局 盛夏天空气里都是粘腻的闷热气息,顾逢晟的一通电话宛若及时雨,给有些密闭的车里稍稍降了层凉气。 “赵庭敬昨晚上又被调查组带走了。”听筒那旁男人语气沉稳,“什么时候回京平,我去接你。” 赵方濡并不意外,抬手看了眼时间,笑,“我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顾逢晟微讶,很快想到最近传了个遍的风言风语,话拐了个弯儿,“看来还是斯棠说话好使。” 赵方濡不置可否,瞧见向谌走出门口,男人低着头,经由两侧威严的石狮雕像衬托得更加失魂落魄。他目光不由得停驻,计算着十分钟两个人大致能说些什么。不想下一秒,敏锐余光扫视到墙后鬼鬼祟祟拿着相机蹲守拍照的记者。 他挂断电话急匆匆下了车,趁其不备直接在身后拦住对方去路。 向谌还没反应过来时赵方濡已经从人手里夺过相机,他背光站立,一一删掉那些有沈斯棠的照片后把相机又塞到向谌手里。 赵方濡轻拍他肩膀,神色平淡,“你带来的麻烦,剩下的就交给你处理了。” 向谌想着不过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娱报记者,三两张捕风捉影的私生活照片也构成不了什么。但看到墙角旁鸭舌帽下男人有些久违的熟悉面孔时,到底还是惊诧片刻。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蒋文珠用了很长时间的暗探。 心底有股不太好的预感驱使,他当即上前带着人离开到自己停在路旁的车,三两下将人塞到后座,关上车门后质问开口:“你跟我多久了,是不是我妈让你来的?” 向谌心里本就不痛快,见人不说话准备打开相机自己查看。 “别这么激动。”男人拦住他的手,解释,“蒋总说这些事你都知道,所以我就没告诉你。” 向谌皱起眉头,看着男人拿过相机换了张储存卡后熟练地给他翻看照片,里面是近两年他跟沈斯棠在一起为数不多的画面,有些不清楚有些角度一看就是偷拍,可一张张在他面前划过时,到底还是像走马灯一样串联起这几年。 他突然就像被打回了现实,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他跟沈斯棠之间那道燃着浓浓烈火和仇恨的界限。 想到这,他别开眼,视线望向车窗外。 沈斯棠从门口台阶走下来,她又换了件衣服,是条偏中式设计的长裙,腰部收紧裙摆垂至小腿,黑色锦缎上缀了几簇竹叶,金色丝线经光一照有些刺眼。 赵方濡跟在她身边,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车前。 天边余晖拉出两道亲密背影,这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般配到和风微煦,连落日都给他们镀上同样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 他心脏迟缓地蔓延出几分钝痛,最后只好怅然若失地移开视线。 沈斯棠在他心里下了一个噬心的蛊,靠近她会酸楚也会幸福,可一旦远离,便是痛彻肺腑的无尽痛苦。他应该忘掉这出戏,也应该尽快从沈斯棠的世界抽离。因为他总算可以不用违心在人面前戴起面具,可他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自在。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他当年拼命想逃离的地方,时过境迁,竟然舍不得了。 / 车子抵达壹号院时,沈斯棠后知后觉自己忘了点东西。 赵方濡俯身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瞧见她神色迟疑后轻声发问:“怎么了?” “忘带驱蚊水了。”沈斯棠见他注视过来的眼,抬手指给他看脖颈以及手臂上几处泛红的蚊子包,微蹙着眉,“痒。” 天气热她也不能穿太过高领的衣服,这条裙子只勉强遮住手术疤痕,她皮肤很敏感,稍微小一点的蚊子包都要用很久才能消。 赵方濡看见她在皮肤上反复拉扯的指甲,制止她越来越激烈的手部动作。 “再挠该破皮了。”他眼底带笑,翻出自己放在车里的风油精,旋开瓶盖后上前给她涂抹。 刺鼻的薄荷味在周身蔓延,连带着感官也越发敏感起来。仿佛此时面对的不是夕阳,而是雾泉那场烟雨。 赵方濡动作很轻,温热鼻息喷洒在她耳后,“你不去碰它明天就不会痒了。” 沈斯棠点头,余光瞥见车外一抹身影,名为反叛的那颗心动了动,她抬手勾住他脖颈,在他唇瓣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赵方濡有些意外她的主动,很快反客为主扣住她身体,将人拢进自己怀里,仔仔细细看她眼里未曾显露出的真情。 他故意打趣,捏着她的耳垂,“这算是弥补我刚才一个人在外面等你?” 沈斯棠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心底短暂惊讶两秒后笑了笑,“你在吃醋啊?” “当然。” 赵方濡眸光坦然,有心试探向谌但又觉得不合适。过去了就过去了,他虽然偶尔吃味在她身边短暂停留的其他男人,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她今后会在哪里。 想到这,他又笑着否认,“逗你的,我哪有资格吃醋。” 沈斯棠语气轻松,见他这样也觉得稀奇,她从没见过赵方濡这样子,心底生出几分胜利者的愉悦,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捏。 “你当然有了,男朋友还不够有资格吗?”她凑到他面前,“所以男朋友,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赵方濡被她哄得心情明媚,没去想她有些一反常态的行为也没看见车外走过的身影,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只是一个顺手牵羊解决当下困境的助力。 她那一贯顺从听话的性子,压抑多年后总算迎来了报复性反叛。沈斯棠想摧毁一切,这个家这个自己,她通通不想要了。 如她所想,纪黎到底没有选择视而不见,拿着手包径直朝车的方向走过来, 连日跟丈夫吵架让纪黎脸上没有半分悦色,见沈斯棠下车后拉过她的胳膊就往里面走,纪黎怒气冲冲,手上力气极大,像是在押解犯人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细小的手腕硬生生扯碎。 沈斯棠忍着这份跟心脏相比微乎其微的痛苦,任由纪黎将她带至只有她们两个的书房里。 “你是想造反吗?”纪黎一路扯着将她扔到沙发上,“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回?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沈斯棠眼见着母亲瞳孔越发怒视的火焰,笑着挣脱被牢牢抓住的手腕。她慢慢对上纪黎的眼,“妈,是不是我不回来,您跟我爸也不会去找我?你们只会在意我这个行为是不是让你们难堪或者说是加剧了外面这些风言风语,对不对?”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命跟那些外在的声誉相比还是一文不值。 当年如此,如今依旧如此。 “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些,你跟赵方濡到底怎么回事,我越不让你做的事你越要做是吧?”纪黎抬手扶住因为动气越来越痛的额头,毫无理智就去抹她唇角的口红,“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这两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吗?” 沈斯棠被这个动作激怒,“是,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回来就是告诉家里我们两个在一起了,你跟我爸都省省心,我不会也不想成为你们两个巩固利益的联姻工具。” 话到最后,她有些发颤,后背都密密麻麻起了层冷汗。 眼泪无声滑落在地,沈斯棠支撑靠背站起身,脑海中想起从小到大无数次面临选择时被放弃的自己。 是不管她多努力,永远都被忽视,被看不见的自己。 “妈,你是要让站在你面前这个孩子,再死一次吗?” 37.血泪逝 对一个孩子而言最痛苦的不是直截了当的不爱和漠视,而是面对抉择时毫不犹豫的放弃。 沈斯棠不愿深究自己骨子里这份近乎病态的性格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父母给她造成的这份影响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沉重。没什么是比打碎自己一贯认知还要可怕的事。 从记事起,她所接受到的爱意都是众星捧月。父母恩爱,一家子长辈和哥哥姐姐也都纵她宠她,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姑且看不到太阳落下后的阴暗。幼年时她明媚热情,发自内心听话,顺从,没有因为过度的宠爱变得娇纵,是个乖巧懂事,自始至终都沐浴在这份温暖。 可这份天真无虑并没持续太长时间,六岁那年,她在某天跟沈斯言藏在衣柜里时无意听见外面沈哲和纪黎的怒骂争吵。 平日里讲话都温声细语的夫妻似乎变了个样子,脱离伪装,彼此是毫不留情的恶语相向。 沈斯棠不解父母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子,好奇着想推开柜门走出去询问,身后的沈斯言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没事的,爸爸妈妈在说事情。” 她安静下来,捂住耳朵乖乖待在他身旁,希望外面的争吵能赶快过去,但结果非但没有安静,反而还越发激烈起来。所有趁手的物件都成了可以被泄愤的工具,花瓶、台灯、摆件乃至梳妆台上一众的瓶瓶罐罐都被摔至碎片。 沈斯棠听得害怕,心脏突突跳动剧烈,末了只好缩在沈斯言怀里。 只比她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颇为适应这个兄长角色,小手拍在她后背,一声又一声低哄让她不要害怕。 可那仅仅只是个开始。 自那之后沈斯棠开始频繁听到两人争吵,人后吵到打架动手疯癫无状的父母人前依旧是那个恩爱夫妻。面对采访和镜头时还会下意识十指交握,仿佛从未有过龃龉。 她不理解,她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觉得割裂。 她想求个答案,一向宠爱她的爷爷奶奶也不告诉她原因。只是用大人口吻告诉她父母有他们自己要处理的事。那阵子她郁郁寡欢,天性敏感让她过度早慧乃至痛苦不已。 也是之后的一天,她提前从幼儿园回来后在侧厅会客室见到了蒋文珠。 她穿着平底鞋,青蓝色长裙掩盖有些臃肿的身体,还是很漂亮的一张脸,坐在红木椅上令人难以忽视。 沈斯棠躲在花架后看着听着,从缝隙里目睹爷爷奶奶往日慈祥一一消散不见。 那年代还没有逼宫这个词,但她隐约察觉这是件麻烦的事,因为一直身姿挺拔的纪黎似乎不如从前那般凌厉。 她穿着纯白色的正装套裙,岿然不动落座在蒋文珠的对面,是骨子里这份骄傲强撑着让她没有败下阵。 可这样的对峙和输赢,根本没有丝毫意义。 最后的结局,就是她无意撞见地下室那一幕,随着那滩血流出的,还有一个年幼孩子随之崩塌彻底的世界以及同样错乱倾覆的心跳。 她脑海中那个纯良正直的母亲跟此刻取人性命的恶魔绝不是同一个人。她又怕又惊,生生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转身拼命跑离这里。 沈斯言撞见她小脸煞白,伸手给她顺气问她怎么了。 沈斯棠神色怔怔,眼里只剩下惊恐,“我,我看见妈妈和一个人,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她抓住他的手,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她不知道,她身体里从早产时就隐藏很好的病到了这一刻才显露出踪影。 “斯棠!”身后急匆匆跑来的纪黎连忙拽住她的手,“你别胡说,是不是没睡醒?” 纪黎半蹲在她面前,说完这话就要抱她起身。沈斯棠太害怕了,母亲原本是在做安抚动作的手被她飞快闪躲,她拼命逃离纪黎所在的地方,直到在门口迎面撞上刚下车的沈哲。 沈斯棠大脑空白,腿和手都哆哆嗦嗦,她低声呢喃着,头像摇摇晃晃的拨浪鼓。 “好多血,好多血,妈妈杀人了,妈妈杀人了!” 她只记得自己脑海里像是有一台无休止的搅拌机,轰隆隆发出声音时也敲碎她所有理智。 沈哲听不清楚,见到沈斯棠这样也急忙走到她面前,“我的乖女儿今天怎么了,告诉爸爸好不好?” 眼前是张慈爱温柔的面庞,沈斯棠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她盯着父亲那双黑沉的眼,一字一句加重语气。 “地下室有好多血,那个阿姨流了好多血…” 话未说完,纪黎用力打了一巴掌在她的右脸,对上沈哲已经了然的视线,顾忌着是在室外,她冷静开口:“这孩子可能是生病了。” 沈斯棠只感受到脸颊像是拱起火来,紧接着是突然变黑的视线,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晕倒在两人脚边。 那天是他们兄妹俩的生日,但她差点命丧于此。 可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从医院清醒过来后所有人的否定。 周遭一切如常,沈哲和纪黎来看望她时依旧亲密,众人对她口中的话丝毫不理,就连医生也证明她眼中看到的都是假的。大家对她任何话都不在意,一副童言无忌随她去的样子,那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只是她自己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但沈斯棠知道那不是噩梦,可说再多都没用了。比起她的那些胡言乱语,家里更担心的是她的身体。沈岳南遵医嘱,配备专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彻底被看护着封闭在壹号院。之后的日子,沈哲和纪黎因为工作被调往各地,她就始终一个人留在京平。 这对夫妻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沈斯言身上,可一直到上了中学,沈斯言的表现也总是达不到标准。 沈哲嫌弃沈斯言读书吃力,从早到晚请了无数个名师来辅导成绩,他想让他唯一的儿子将他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也是为了沈家这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添姿。奈何这世上有人擅长就有人不擅长,无论沈哲如何教育,沈斯言始终难以令他满意。 接受子女的平庸令他这个骨子里满是骄傲的掌权者失望不已,他见不得庸庸碌碌的后辈,秉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态度继续教育,成绩达不到期许就拿出竹板藤条来打,沈斯棠也是从那天起再没见过慈爱温柔的父亲。 他只是一个自大,自私又极度充满控制欲的烂人,他不是在教育子女,而是在驯服不听话的畜类。自己工作乃至生活中各种不顺心的事情,都能一一成为发泄在他们身上的怒气。 沈斯棠常常听到窗外廊下沈斯言被打的闷哼,她无数次冲上前去挡住他身体,沈哲会停下来,但找人把她拉走后便会打得更重。 沈哲完全忘了,当年他们两个因为难产不得不提早降生时他也曾彻夜守候在产房外。最初的最初,他也只想他们平安。 / 十六岁那年夏天,忍无可忍的沈斯言选择离家出走。他离开前路过沈斯棠卧室,看到她床边的药碗到底还是进了屋。 “药都凉了,还不好好喝?”沈斯言放下身后背包,从托盘里拿过一颗冰糖,“一口气喝掉,就不苦了。” 沈斯棠皱眉喝掉那碗苦涩的汤药,从他手中接过那颗冰糖,“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他们兄妹俩一直感情很好,虽然同龄但也并不像旁人那般吵吵闹闹。常言道双生子性格都一冷一热天差地别,可到了他们两个这完全改了,好像只有性别不同,其余的都几乎相同。 沈斯言没去回答她的问题,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良久,他轻声嘱咐,“好好吃药,别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沈斯棠笑着,没去读懂他眼中的不舍和悲凉。 直到看着他掩门离开,天边打起闷雷,她从窗外看到阴云遍布的天,这才隐隐约约像是萌生出什么预感。 亲兄妹之间应该是有心灵感应的,所以她只是披了件薄衫就连忙跟着沈斯言出去,随手打了辆出租车就跟着他的车一起离开。天渐渐黑下来,两辆车相遇在郊外,四周是偏僻的山群,周遭没有一点光线。 车门被用力关上后两个司机走下来,黑暗里看不清对方面貌,但光是身影就能看出都是有些手脚的练家子。 沈斯言比她先反应过来,下车后意识到这两个人是一伙人,于是先一步跑到她身边。 “你们知道我爸是谁吗?”沈斯言将她搂在怀里,“现在放我们回去我可以不追究你们。” 为首的男人呲牙咧嘴笑了起来却不说话,很快拿了绳子将他们两个控制着绑起来。 那一年沈哲为了环保拆掉了临市十几个地头蛇的项目,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做事不会考虑后果,受了气就要千倍百倍的还回去。何况背后有人撑腰,绑架这样的事更是无所畏惧。 他们拿刀划过脸侧细嫩的肌肤,沈斯棠隔着那把泛起冷光的刀片仿佛看到淋漓的鲜血。 她别开眼,撞见一旁扯了裤子小解的男人。 下一秒,男人冲她嘿嘿笑着,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发抖,急忙将头牢牢闷在沈斯言的胸膛中。 “别怕,有哥哥在。” 他们两个被绑在一起,到了这地步也知道要做最坏的打算,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沈斯言抬眼,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一边跟人谈判。 “你们想要什么?”他保持镇静,“如果是钱的话你可以说个数,只要放了我们俩,多少钱我们沈家都给得起。” 男人收起刀向后,声音寒飕飕,“我可不稀罕你们沈家的钱。” 周遭停顿一瞬的空白,站在另一侧的男人突然蹲下身,他伸手想要抹沈斯棠的头发却被沈斯言的头一把顶开。 男人依旧笑着,唇角咧开,“把你妹妹给我玩玩,我就放你们回去怎么样?” 沈斯棠惊恐地抬头,想要啐人一口时被沈斯言从身后的手拦下,他压下胸腔那些愤怒,笑着对上男人恶心的面庞。 “我妹妹不懂事,我替她来。” 那是她记忆里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幕。 那个在她面前一直骄傲的少年弯下腰半蹲在一旁的草地上,他让她不要看,沈斯棠闭上眼后不久听见一声很大的痛喊。 沈斯言趁着男人流血时拿起石头又一次用力砸了过来,突然下起的雨为他们两个赢得了一点时间。 他拉住他妹妹纤细的手腕,在黑暗里步履不停向前奔跑,中途另一个男人很快跟了上来,沈斯言停下脚步跟人周旋,推着让她赶快跑开。 “你快走!” “不要管我,快走!” 38.害煞人 书房里只剩下细微的啜泣声。 沈斯棠低着头,感受到陷入回忆后眼角涌现的那些炙热的泪滴伸手拭去。天边夕阳透过玻璃悉数照耀到她身上,连发丝都蒙上一层淡金色的光。 可她心底仍旧寒意顿生,像是站在雨雪不停的漩涡里。 良久,她抬起头,语气极轻,“反正我也活不长,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想自由地活着,不想成为你们巩固地位的垫脚石可以吗?” 纪黎因她这番话脸色越发难堪,扎在心口这头尖刺经年过去如今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狠狠戳破,她既茫然又唏嘘,事到如今却也没办法再就过去的事做出什么解释。这世上的许多事就是说不清的。 所幸屋内气氛没有僵持到更糟,沈斯棠说完这话后不到五分钟纪黎就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 门被轻轻关上,沈斯棠浑身酸软,泄力靠在沙发上不停喘息。 她闭上眼,抹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一层冷汗。 说出来也好,有些话说出来总比痛在心里要好受多了。 她就半躺在沙发上休息了半个小时,直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渐渐平稳,沈斯棠这才从书房离开。 她脸色仍然有些惨白,宋确在楼梯口撞见她时有些担心,“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他自然听见了母女两个那番话,可就算是不听他也知道,沈斯言的事是横在沈斯棠心中的一颗巨石,这样痛苦挣扎的家庭里,或许遁入空门也是一个好的去处。 沈斯棠摇头,径直越过他的肩膀继续向下走。 “向谌呢?” “季鞅说他要回肃扬拍戏,这会儿应该快上飞机了。” 她明白过来,目光没在脚底高跟鞋差点踩空,宋确伸出手试图搀扶,原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沈斯棠却像是有些应激。 “我不用你。” 她神志不清,拂去男人手臂后抓着身侧的扶手慢慢下楼。 她还没病到连下个楼梯都这么费劲的时候,何况宋确不过是个家奴,他有什么资格像一个兄长一样站在她身边? 脑海中这些回忆驱使她此刻有些面目可憎,眸光里罕见多了几分狠厉,宋确被这道目光震慑,后知后觉她跟这对父母没什么不同。对这些上位者而言,任何关心和友善都无法捂暖他们骨子里的冷漠。 / 向谌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才想起自己有几件厚衣服落在市中心那套房子里。 尽管他承认自己此刻无心工作,但适应下来这份工作强度后也知道有些事轮不到他说什么,他别无选择,做什么都别无选择。可既然已经跟沈斯棠结束了,那就没必要还赖在她给的房子里,不仅仅是因为脸面,实在还是他近乡情怯。 她一次都没去过那里,可他觉得每一间屋子好像都有她身上的气息。 季鞅没说什么,仔细查看过日程安排后让司机送他回去。 向谌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算久,大多是在京平工作时偶尔回来过夜,因此这里除了他几件换洗衣物外再没有旁的,他收好衣帽间里的衣服一一叠放到行李箱里,准备离开时到底还是在客厅停下了脚步。 住进来的时候是夜晚,离开时依旧还是夜晚。 就像他们之间这段关系,总是不能坦然出现在阳光面前。 向谌看到阳台上拉了一半的窗幔,走上前把多余的布料拉回原处。客厅吊灯晃眼,他把窗幔拉到顶后发现有个东西从墙上落了下来。 他弯腰捡起,是个黑色的微小零件,秉着这份疑问的好奇,向谌抬眼仔细寻找落下的地方,拿了梯子站上去翻看窗幔夹缝,却不料想,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藏在天花板角落上的微型摄像头。 那一瞬间,向谌像是突然被雷击中,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被调动到一处。 是摄像头,竟然是摄像头。 他在这一刻总算算清楚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一开始,不过就是警戒着将他圈养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后来种种,不过是情之所兴,拿他当个玩意儿看着他认真,再一点点看着他沦陷无可逃脱。 扶着梯子的手都在发抖,向谌三两下爬下来,从裤子口袋里翻出手机给沈斯棠打去电话。 他话音发颤,整个人也不太清醒,眼睛眨动的频率丝毫不像是在闪光灯前经过无数训练的人。 “我想见你。”他低声重复,“沈斯棠我想见你。” 他到这时候还愿意相信她是不是有什么缘故,亦或是担心他的安全才做此举。人总是会为了感情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蠢事,他扮演蠢人这么久,如今竟隐隐希望自己不如真当个蠢人。 半个小时后,沈斯棠摁动门锁,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阳台。 向谌转头看她一眼,将手上的零件伸到她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都有些沙哑起来,站到沈斯棠身侧,指着天花板上那一角的摄像头,“还有这里,都是怎么回事?” 沈斯棠倒是没想过他会发现,安装的时候她找人做的很隐蔽,却不想质量过了这么久也是一般。她这个人不会狡辩,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加上今天心情不好,脸色沉下来语气也并不和缓。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她笑着看他,眼神坦荡,“摄像头啊,用来看你的。” 向谌那双眼突然就变得落寞,湖面上起了层雾。沈斯棠觉得痛快几分,对上他的眼又凑到他耳旁补充道:“准确的说,是用来监视你的。” 她身上的香水味跟以往都不同,沁到他鼻腔后竟然有些刺激。 向谌眼眶更红几分,心脏丝丝麻麻传来痛感,“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身侧的手收紧攥成拳头,指节用力到泛白。这一切都令他无法接受,白天她带着别的男人宣告跟他关系结束,晚上又发现一直以来监视自己的摄像头。两把尖锐刀刺到他心脏,狠狠搅动那片早就模糊的血肉。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我?”他吸了口气,眼泪滑落在地,“难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 向谌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像是溺水前被人摇晃着在水里不停换气,他胸腔闷痛着,那颗名为沈斯棠的巨石终于狠狠砸到他五脏六腑。 “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你吗?” 沈斯棠声音冰冷,一如眼眸中的沉静。 “你的喜欢根本不值得信任。” 她只觉得可笑,一个故意接近目的不纯,却只是因为她略施小计就献身的卧底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个在他视角里看似温暖的过去,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她比他还要更投入的演技。没心的人能做到收放自如,哪怕上一秒她在跟他上床,下一秒她仍旧能拿出监视他的证据。 沈斯棠从没想过放过他。他们这样不择手段对付她的人,就该受她一遍又一遍的折磨和凌迟。 她唇角笑容讥讽,“你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 向谌愣了下,很快又听到她浑不在意的坦诚。 “我告诉你吧向谌,从你出现在我身边起,我就把你所有的信息都查了个底朝天,你们确实很谨慎,但是也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斯棠从上至下看他一眼,“我从来没喜欢过你,你更没资格做我男伴,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你降低警惕,好心甘情愿沦为我的玩物。” 玩物。 他闭上眼,总算在这一刻接受了现实。 爱上纵局者是棋子的宿命,他何尝不知道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从小到大研究她这些年,沈斯棠这三个字刻在骨子里,他又怎么没想过会有如今这一天。 可是每次面对那双含情的眼,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念。 眼泪像是泄了闸一样侵袭而来,向谌不甘心落败,因为她这句玩物突然失控起来。 他用力抱过沈斯棠将她摔到沙发面,随之俯下身来,男人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脖颈,气息划过那片细嫩肌肤,最后落在她唇瓣,一下又一下用力啃咬着。 “那你说过的那些话呢?” “也都是假的。” 沈斯棠含糊不清地回答,早在他撬开牙关时就已经拿出袖口里放好的一把小刀,灵巧调动位置,将刀尖对准他。 冰凉的金属戳在他轻薄的一片皮肤上,向谌被尖锐刺痛,起身退后,静静看她片刻后又抬起头。 到了这地步,有些话不说像是落了下乘。 他也笑着,但眼中看不到丝毫快感。 “当然是假的,我知道什么都是假的,我还知道你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所以故作愚蠢,在你面前惺惺作态装作懵懂无知。”向谌声音依旧沙哑,“我也知道你送我去南淮没有好心,左不过是找个理由让我吃些苦头,我甚至连跳江都是故意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 向谌盯着她眼中的神情变化,看着沈斯棠有些失神后攥住她拿刀的手。 沈斯棠挣脱着想要防御,还以为他是要伤害自己,可下一秒,只听到金属掉落地面的声音。 他弯下腰,眼里仅剩的是颓然。 “可我,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39.挣不脱 “这些恶心人的话还是留着说给你自己听吧。” 沈斯棠制止他的回答,唇角上扬的弧度极尽嘲讽。 她心里痛快,享受向谌的这些破碎,她发现这种碾烂人心的法子远比她在家摔瓷器碎片还要治愈。沈斯棠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摧毁一个人要比破坏一件东西更加美妙。 顶棚刺眼的灯光下,沈斯棠一片寂冷的眼底越发黑沉。 向谌沉默良久,看到那双眼没有他的倒影后站起身,男人宽阔的肩膀挡住她面前这片灯光,像一堵坚固的墙。 “既然如此…”他收起所有情绪,淡淡同她对视,“你想怎么处置我?” 这一晚打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带着那些被她粉饰华丽的过去,一一成为不可挽回的碎片。 他再也无话可说了,是他三番五次违背蒋文珠的计划,也是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他舍不得用蒋文珠口中那样低劣的手段去对付她,可她却从没想过要放过他。 事已至此,向谌愿赌服输,彻底吃下这一盘败局。 沈斯棠盯着他,内心巨大的愉悦随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渐渐涌动出来。 但想到今后没办法再这样肆意玩弄一个情绪摆件,她又有那么一分后悔。 “我倒是第一次看见认罪这么快的。” 沈斯棠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板声声作响,每一步都在搅乱他原本就糟糕的心跳。 “但你觉得,光是道歉我就会原谅你吗?” 向谌低着头,神色顺从,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当年戏楼老板说她吃人不吐骨头。 几年过去,他倒真成了她砧板上的肉,只怕还不如当年那个双眼红红的应游。他眸光下移,瞥见她脚边那把泛着冷光的刀。 “当然没用,如果道歉有用的话…”他停顿片刻,“你就不会拿这个了对吗?” 向谌笑着,终于清算了自己在她那里的位置。她防备他到了如此地步,只是单独见他都要拿着刀防身,若说他不是穷凶极恶,都配不上这把精巧锋利的刀。 沈斯棠见他拿起刀愣了愣,他们两个之间距离很近,她微微颔首就能看见他盖住眼睛的长睫,像冬天的松针叶子,浓密,但凑近才能发现,锋利的边缘。 向谌自顾自从沙发边缘摸到刀鞘,盖严后重新交回她的手。 “当年我想跳河的时候,其实你身上也带着刀的,是不是?” 四目相对,他语气放低几分,“我都知道的,但是你不用这样戒备我。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这样对我我都会愤怒,可是你不会,你骗我我都是开心的。” 男人眼眸真挚,沈斯棠刚想开口时心脏猛一阵绞痛袭来,她呼吸一滞,强忍着没在他面前发作。 周遭静默一瞬,沈斯棠皱着眉,“你走吧。” “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有多远滚多远,你我之间两清了。”她语气加重,见他纹丝不动又怒斥,“你是聋子吗?” 向谌差点被她吓到,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斯棠。她撕掉伪装的样子令他陌生,心底更莫名其妙生出几分畏惧来,他早已经没那个资格让她对自己高抬贵手,她的手段他也知道。此刻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顺从着她的话离开。 屋内恢复安静,沈斯棠给宋确打了电话后蹲下身缓解。她后背出了层汗,湿透的布料黏在一起,紧紧箍住她身体。 也是疼得实在厉害,她快要失焦的眼无意中瞥见摊在地上的行李箱,几件叠放整齐的黑色正装下漏出一段五颜六色的戏服。 沈斯棠被那块布料吸引视线,挪动身体微微上前,伸手拽到眼前后突然一怔。 她记得的,记得还是那个噩梦的夜晚,沈斯言拉着她跑到山下后又去跟身后紧追不舍的男人斡旋,而她心脏病发晕倒在漆黑的小路。周遭无人,除了越来越密集的雷鸣外还有被惊吓的鸟叫声,没人能听见她微弱的求救声。 沈斯棠以为她要这样死在荒郊野岭时,有张模糊人脸凑到她面前。黑夜晕染了对方的轮廓视线,可她抬头时看到一团黑红面具的脸还是下意识往后躲开。 “你别怕,我是戏班的,今天在村子里唱堂会,脸上是油彩。” 那人声音很轻,将她抱起来后加快脚步向前。 “我带你去医院,很快就到了。” “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那是救了她一命她却连样子都未看清的人,只记得黑夜里飘动的戏服一带,以及,被记忆模糊的,越发浑浊的声线。 尘封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涌现脑海,沈斯棠心脏急促,跳动愈来愈快,在她又一次仔细翻看那件有些发黄的戏服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 这次发病远比上次还要凶险。 宋确一路战战兢兢送她到医院,慌里慌张看着她人被推进抢救室外第一时间告诉沈哲。 电话那旁的人语气很不好,从秘书手中接过手机后压低音量,“让李医生给她加药不就行了,这点小事也至于麻烦我,要你是干什么用的?” 宋确愣了下,没成想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候还会被沈哲数落,但还想再说点什么时电话已经被中断。 他急的不行,转手拨通纪黎的手机,结果持续打了三次还没接通。沈岳南上了年纪不好惊动,几番犹豫,最后只好告诉沈谦晔如今的情况。 不过宋确没想到跟着沈谦晔一起的除了赵方濡外还有沈昱宁。 三人神色慌乱,各自沉默着站在走廊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待无比漫长,连带着心脏也悬到嗓子眼,在医生走出来后齐齐围上前,一句又一句询问。 “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休克,现在已经没事了。”医生摘下口罩,逐一望向四人担忧的眼,“不过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按照病人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沈斯棠对此一无所知,整个人意识不清,混混沌沌中被推回病房。 她眼皮很沉,朦胧中只断断续续看见几个人影,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得晃眼。一片虚焦的视线中,赵方濡的脸最先映入眼帘。 男人神色担忧,眼底写满心疼。 他没开口,身旁的沈谦晔和沈昱宁看到她戴着氧气面罩和一旁各项监视指标数据的仪器,也随之安静下来不敢聒噪。 但沈斯棠无论如何也休息不下来,她刚清醒不久便已经在脑海中不停寻找那段快要被她断掉的记忆。 这几年她不是没找过那个一路送她到了医院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当时光线太暗而且对方脸上又勾了面,无异是大海捞针。后来宋确被沈哲安排到她身边,她还特地让他查过周边的戏班,几次一无所获后,她也就慢慢忘掉了这件事。 可她从没想过,更不敢想。 这个多年前救她一命的人会是向谌。 这实在太荒谬了。命运冥冥之中无形指引,撕扯游离,却还是将他们两个送到对方面前。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这是宿命,挣脱不掉的宿命。 40.业障缘 蒋文珠回国后披了个古董商人的身份,在京郊买了块地皮开了一家私人展览馆。 向谌在网上看过图片却一直没去,自从上次跟蒋文珠重逢后他就尽量避免着跟她相处,工作忙碌通告不停给他找了很好的躲避理由。 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脑子成了浆糊无法思考,不得不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后打了辆出租车赶过去。 夜色浓重,从流光溢彩的繁华市中到到漆黑如墨的郊外。向谌整颗心脏也随着那些消失的光亮黯淡,入目皆是暗无天日的黑。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劝母亲放下那些顽固执念,他们母子俩远走高飞,过清静自在的日子。 可他没得选,蒋文珠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放弃这份复仇的意念。一个付出自己大半人生押上全部赌注甚至不惜牺牲孩子作为棋子的人,根本不会回头。 展览馆占地很大,足足有三层,向谌被员工指引着上了三层最里,那是蒋文珠的休息室。 屋里布置简单,书桌和沙发都很是普通款,电视机里播放新闻,主持人讲解着京平大学近期开展的各类活动,画面一转,记者拿着话筒递到院长面前。 镜头里纪黎穿了件深蓝色正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显得干练,被身后一众男领导簇拥着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蒋文珠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里滔滔不绝发言的纪黎,眼中的情绪很淡,听见他脚步声后慢慢移开眼。 “你来啦?”蒋文珠忽略他脸上过于明显的愁绪,笑着,“我刚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向谌脑海中仍然萦绕不断的是名为放弃的那根线。他什么也不想做了,他为了这件事情已经放弃了太多。既然现在东窗事发,那不如彻底终结。 “妈,您放弃吧。”他冷着脸,神色认真,“您根本不是沈家的对手,我也是。我们两个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从未这么疲惫过,如果复仇的代价是让对方鲜血淋漓的同时自己也千疮百孔,那他真心甘愿当个懦夫。 向谌觉得这几年一直都在被人推着走,没有反悔也没有喘息的时候。这个圈子令他憎恨也令他恶心,那些人将他从前最敬爱的师姐变成一个在饭桌上谄媚低下的菟丝花,他怕他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那样。 毫无尊严,彻底成为一个被资本裹挟,被控制在掌心的笼中雀。沈斯棠今晚的那些话点醒了他,他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被踢来踢去的玩物。 假使这一切从未发生过,那他现在一定还在好好唱他的戏,不会毁了嗓子,更不会这么不人不鬼供人取乐。 “你瞧你,不就是被发现了吗?没事的,你放心。” 蒋文珠从上至下打量他一眼,语气笃定,脸上连半分担忧的影子都没有,眼眸里反而还露出些喜色,“沈斯棠时日无多,等她死了沈家的其他人也找不到你。” 母亲声音轻快,落入向谌耳中却像是一剂重石。 他有些错愕,“时日无多?她怎么了?” “刚在医院的暗探告诉我,她发了病在抢救呢,恐怕凶多吉少,这真是太好了,省了我们一番力气。” 蒋文珠置身事外,说这话时还对着屏幕里的纪黎,“也是他们自食其果,子女夭折都怪父母作孽太多,希望她下辈子,能投胎去个好人家吧。” 向谌愣住了,看了眼墙面上悬挂的时钟。 两个小时,他不过刚离开沈斯棠两个小时她就发了病。 向谌大脑飞速旋转,第一时间想到她赶他走时下意识抬手的动作和惨白脸色,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自己沈斯棠才会发病,愧疚和担忧涌上来,席卷着他本就撕扯的心脏。 蒋文珠看不到向谌越来越怪异的脸色,拿了个新杯子就要给他倒酒庆祝。 她蛰伏这些年,所想所做不过也是要纪黎饱尝她当年的苦楚。心愿一朝达成,自然痛快又高兴。 “来,咱们娘俩喝一杯。” 向谌静静看着灯下被递过来的酒,深红色液体微微晃动着,他没接过,只是轻声开口:“她在哪家医院?” “你怎么了?”蒋文珠笑着,“这么失魂落魄的,你应该高兴啊,今后她不会再控制你了。” 向谌转过身,巨大的悲拗将他笼罩着,他不自觉加快脚步,对身后蒋文珠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种感受令他无措,他知道她对自己是逢场作戏,也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围绕的是一个又一个谎言,但即使是彻底撕破所有伪装了,他也还是想为她做一些事。 深夜十一点,京郊寺庙后侧的禅居别院门户紧闭,响起一阵又一阵闷沉的叩门声。 向谌伸手用力,被推开门的小师父呵斥叨扰清修后连忙低下头道歉。紧接着目光向后,借着院内几盏幽暗的灯笼看向无言所在的厢房,向谌说明来意,见那间房门始终关闭便大喊救命,一直叫到第五声,门总算开了。 男人没有露面,只有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吧。” 向谌进门后对榻上的沈斯言行了个礼,直接开门见山要求,“你去见见她吧,好不好?” 在一起这么久,他多多少少能从沈斯棠梦魇的呓语中听出些什么,何况当年的事他也知晓。向谌知道这是沈斯棠的症结所在,她这些年无数次往返寺庙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她明明是不信佛的。他想帮她圆这个遗憾。 “你深夜叨扰我不怪你也就罢了。”沈斯言抬头,在微弱的烛火中望向男人的眼,试探问道,“误入他人因果是要被业障缠绕的,你不怕吗?” “我不怕。”向谌受不了他这份不疾不徐的样子,声音急促起来,“你快去见见她吧,她恐怕,恐怕时日无多了。” 佛珠声停,沈斯言神色微变,周遭沉默好一会儿,他伸手指给向谌看他没注意到放到地上卸下来的假肢,声音低沉而悲伤。 “我去不了的。” “你帮我把东西带给她吧,好吗?” / 住院第二天,医生出于多番考虑建议沈斯棠先转到南淮的一家私人医院。那里有最新的仪器,能更全面检查她现在的状况,而且南淮气候湿润也适宜养病。 沈斯棠答应了,但沈谦晔和沈昱宁因为各自的事情不能离开京平,交代过宋确后又只好让赵方濡陪同。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赵方濡声音坚定,仿佛是在做什么海誓山盟。 沈斯棠坐在轮椅上被宋确推着出来,听到这话后也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 她心很乱,路途中还抽时间问宋确关于向谌的消息。 “你跟季鞅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他,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出现。” 不可否认那件戏服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这令沈斯棠无法接受。她可以接受向谌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接受他是当年救过自己命的那位。 赵方濡听到这个名字短暂挑了下眉,看到她还是苍白的脸,伸手拉下她额头上的眼罩让她休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旁人。”他语气有些发颤,牵住她的手在掌心来回摩挲。 事实上从得到消息来医院起他就一直陷入很难过的情绪里,赵方濡明明不是个容易后悔的性格,但他此刻是真的后悔的,他应该早点跟她在一起,而不是蹉跎这么久浪费这么多时间。 他那一向都需要深思熟虑的性格在这一刻再也无法从容了。 “斯棠,我们结婚吧。”男人眼眸真挚,“让我来好好照顾你,好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41.尘宿命 沈斯棠从不去想未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是她当下的人生准则。她只是恰好需要一个人违背家里的安排,而这个人又恰好是她不讨厌还稍微信任一点的赵方濡,除此之外,沈斯棠根本没想过那么多。 就像当年拒绝他表白时所说的,她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能走多久的前提也不想跟旁人产生任何情感纠葛。 可赵方濡似乎要比她想象中还要喜欢她,这让沈斯棠有些无措,一向对旁人不管不顾不在乎的她猛然想到,如果她肆意践踏真心的对象换成了赵方濡,那是否太过伤人且至无法收场了。 当年跟陆冕分手时对方所说的话在这一刻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她脑海里—— “沈斯棠,你心里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你没有!你不仅没心,你还把别人的心也都毁掉。” “你就是要把所有靠近你对你好的人全都伤个遍吗?” 年少气盛,接受她所有冷漠和不爱时分手的戳心话语经年过去成了沈斯棠的警笛。她不是会回忆过去的人,可现下却不合时宜想起当年。 赵方濡的性子和陆冕天差地别,但男人面对欺骗时所能承受的后果应该大致相同。大概是因为心脏是反馈人情绪最真诚的器官,或许也是发病时太过脆弱,沈斯棠享受着赵方濡全身心的付出和爱意,如同她内心渴求父母的关心和爱护,仿佛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感受到内心那处始终存在的缺失稍稍填补一些,不是亲情也胜似亲情。 但她不想再用当年对陆冕的方式去对赵方濡,她不愿也不能再将任何人辜负。 思及此,沈斯棠摘下眼罩,眼眸中罕见多了层暖色。 “是因为我命不久矣了吗?”她静静注视着赵方濡,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不希望你是可怜我。” “别说这样的话,我会日日夜夜跟菩萨祈祷你长命百岁。” 赵方濡将她手拉得更紧,声音清明而柔和,“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谨慎的人,从小到大做任何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总是在对自己洗脑,一定要做出成绩来才够资格去追求你。” 说到这,他神情整肃,眼角流露出几分紧张。 “可是,我不想再把时间耽误下去了,斯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照顾她的身份,赵方濡从始至终想做的都是她丈夫,而并非只是男朋友。旁人说他如何对沈家钻营这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沈斯棠。而除此之外,任何外在的虚名和头衔,他都可以放下。 沈斯棠骨子里有份倔强告诉她爱不重要,即使她从未感受到自己也没有这没什么大不了,可一贯冷漠的人面对从始至终都陪在身边的温暖时,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在冰雪里待久了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羡慕温暖炙热。 四目相对,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湿润骗不了他。 赵方濡终于笑了下,忽略还在一旁的宋确,凑上前动作很轻地吻了吻她额发。 明明是个再克制不过的微小行为,沈斯棠却莫名心口温热,起伏不定的心跳沉稳下去,前所未有的心安。 / 一周后,沈斯棠病情稳定下来,从医院回到了沈家在南淮的一处院落。 江南烟雨绵绵不断,一连几天因为下雨潮湿沈斯棠没有出门。赵方濡在身边陪她解闷,读书下棋之余,也变着花样给她改变饮食。 宋确见男人就差整日扎在厨房里,帮着洗菜时开口打趣,“古人云君子远庖厨,这样的事您来做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赵方濡闻言不置可否,手上处理鱼肉的动作没停,三两下剔除鱼刺,将肉裹了层面粉后放到锅里淋炸。 厨房里飘出香味,沈斯棠放下翻了一半的书走过去,站在岛台附近看着赵方濡有条不紊的流程,唇角渐渐扬起笑意。 她伸手拍了下宋确的肩,替赵方濡回答了他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 一本正经跟他玩笑,“你什么也学会捧杀那一套词了?不会做饭的人最后只能饿死。” 宋确正在削土豆的手顿了顿,看了眼已经走进厨房的沈斯棠,她站在滋滋作响的锅边,赵方濡挑起一块刚熟的鱼肉喂给她尝。 两人目光交汇,他急忙收回视线,发觉自己这个电灯泡实在太亮。 但这顿饭没等上桌,就被气势汹汹赶来的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纪黎原本只以为沈斯棠一个人在南淮,想着有宋确看护也就够了,不曾想回到壹号院时又听到几声风言风语。 赵方濡自从辞职后就始终没停过被人嚼舌根,如今因为赵庭敬彻底折了进去的更是惹得各种流言蜚语。外人议论兄弟相争才会落到这个结局,末了又说起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沈斯棠。 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话来捕风捉影,纪黎本不想听,但赵钧竟然主动上门跟她提起两个人的婚事,还扬言让她放心,声称现在家里只有方濡这一个孩子,日后有什么自然都是要多考虑他的。 纪黎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处理完工作后就抽时间过来,趁着沈哲还不清楚这件事时急忙处理。 结果就这样撞了个正着。 宋确见纪黎过于明显的脸色,洗手后飞快倒了杯茶,“夫人,您来怎么没……” “你先出去。”纪黎出声打断。 屋内沉默一瞬,赵方濡对上纪黎不悦的眼,面色一如既往地温和,“外面下着雨,纪阿姨您还没吃饭吧。” 他将锅里的菜一一盛出来,摆放到桌面后又拉开椅子。 纪黎充耳不闻,表面上的这点工夫也不想再去维持,冷着脸越过了赵方濡给她摆好的桌椅。 她意有所指地开了口:“方濡啊,你回京平吧,家里你爸爸也有事找你,斯棠这我会找人照顾她,男未婚女未嫁,到底不成个体统。你说呢?” 逐客令太过明显,也太过不留情面。 沈斯棠听完皱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纪黎时又被赵方濡碰了下手臂示意。 “斯棠前几天住在医院,晚上都是陪护照顾她。”赵方濡解释后又看向纪黎,“我能跟您单独说几句吗?” 反正家里这关迟早都是要过的,赵方濡心知肚明纪黎如今对他的疑虑,未免母女俩剑拔弩张,还是他先说出来比较好。 外面雨势渐停,沈斯棠离开餐厅上了楼。 纪黎注视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赵方濡停顿了两秒后,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我知道您的顾虑,虽然我目前是离了职,但是现在——”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说什么但是。”纪黎打断他的话,眼神透着冷意,“方濡,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斯棠是我现在唯一的女儿,总之,你们两不合适,她会有她的归宿,但不会是你。” 纪黎态度强硬,说完也不给赵方濡开口的机会,“时间确实不太早了,我今晚会留在这里。你看我是让宋确送你,还是你自己——” 赵方濡见状也知道准备的这番话终究是说不出来,纪黎的性子他了解,工作上雷厉风行不给下属反驳的机会。他如今越是争执越没意义,反倒更惹得她厌烦,思及此,他拿上外套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赵方濡又停下脚步补充了句,“纪阿姨,斯棠现在的身体不能受刺激,无论您是带她回京平还是留在这里,都尽量顾着些她的情绪。” “我知道了。”纪黎见他离开这才缓和语气。 沈斯棠在二楼将两人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下楼时径直越过纪黎望向她的目光。 她算是什么唯一的女儿呢,不过是唯一一个还能有些利用价值的女儿。 / 就这样强行被纪黎监视了几天后,沈斯棠无意中从季鞅那听到了向谌的消息。 “他跟我打听了您好几天,看起来挺着急的。”听筒里男人声音为难,“那我要告诉他您不在京平吗?” 沈斯棠有些诧异,意料之外向谌竟然还没跑得远远的,想到那件陈旧戏服,她到底还是没再把行踪隐藏下去,也是秉着试探向谌的心意,半真半假让季鞅告诉他自己在南淮。 她以为他没那个胆子来,结果隔天一早,向谌风风火火出现在她面前。 半个月没见,他看起来状态很差,脸色也不像在镜头前那般容光焕发,整个人看起来神思忧虑,比她还像个病人。 四目相对,周遭沉默一瞬后沈斯棠叫他名字,“为什么不跑呢?” “跟你的合约还没到期,违约金太贵了。”向谌声音冷淡,说这话时完全避开她的视线。 他也不单单是为了沈斯言,只是自己想逃到哪都没用,护照和身份证都被季鞅保管着,他除了能驱动他的四肢,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她的五指山。 沈斯棠被这句话逗笑,却没深想也没看到他眼底消失不见的光。 向谌看她一切如常,把手里保管了一路的佛珠递给她。 沈斯棠接过来,饶有兴致拿到眼前看了看,末了又玩笑着对上他的目光,“怎么,又是你自己割的珠子?” “无言师父给你的,他希望你顺遂平安。” 任务完成,他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42.往不咎 “你站住!” 沈斯棠叫住他,“你说是谁给我的?” 向谌脚步停住,不想跟她再说下去。他没有转头,只是重复了一句,“无言师父的话我已经带到了。” 他语气里的疏离明显。沈斯棠听出来了,但此刻的注意力全被分散,只看着眼前男人的背影跟脑海中的交叠重合。 她将声音放缓,“那件戏服,是你的吗?” 向谌不语,背影却比方才僵硬几分。她压着情绪,绕到他身前跟他对视。 “当年救我那个人是你,对吗?” 向谌眼眸闪烁一瞬,沈斯棠终于确定自己猜对了,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反而又像是被压了一块重石在心底无法喘息。 奈何向谌始终不开口,只是淡漠地瞧着她脸上越来越不平静的神情。 沈斯棠耐心耗尽,不自觉语气加重,开口质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 她找了那个人那么久,结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种超出她所预料的意外令她痛苦,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过去对向谌那些恶劣的围猎行径。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纯良正直的好人,为了报复他接近自己还不惜用了一些代价和手段把他留在身边,她看着他沦陷看着他心甘情愿成为自己众多鸟笼里的一员。 可这个甘愿被她当成傻子耍来耍去的人并非没有自己的思想,是他主动给她递上捆住自己的缰绳,让她戏弄也让她伤害。沈斯棠心口微痛,见到向谌这般冷静便更无法保持清醒。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吧。”她情绪逐渐崩盘,“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向谌嘲弄地笑了笑,对上她因为激动微红的眼。他语气冷下来,“说了有用吗?说了就能改变我在你那的身份吗,我不就是个蓄意接近要受到惩罚的烂人吗?” 沈斯棠眼皮一跳,因他这句话周身一凉。男人注视她的双眼再无柔情和温度,仿佛只剩下戳破现实后的憎恨与怒火。 她顿了顿,试图解释,“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 “我早点告诉你你就不会那样对我了?”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看不出丝毫愉悦,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凉薄,“早点告诉你,你就不会送我去南淮,也不会毁了我的嗓子让我只能依附你。” 向谌若有所思,“所以你这是想挽回我吗?您的计谋和手段都成功了,如今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解释我是不是就要感恩戴德的接受?凭什么我要被你们操控?” 他做不到像她那般朝令夕改,他以为他们之间除了那些假意之间还有些许真情,可她种种行为和那些光明正大的摄像头告诉他,什么都没有。 何况她现在这两句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是自己得知真相后过不去的挽尊罢了。 “你的嗓子我也很惋惜,而且我查了…” 向谌打断她,“你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都知道,如果不是你让别人对我特殊关照,他们又怎么会一刻不闲的折磨我呢?” 他此刻就像是个失去所有理智的疯子,脑海中不停打转的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极力控制,尽量让自己不去回忆这些过去。可他忘不掉的,她对他做过的桩桩件件他都忘不掉。 那些伤害让他无法忽略,向谌不想委曲求全在她说出那些话后还能若无其事跟她厮混,什么复仇什么计划,他通通都不要了,他只要自己活得像个人。 “沈斯棠,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能不能高抬贵手,还我自由?” 他声音坚定,眼里更是毫不掩饰的渴求,是真发自内心,也不准备给自己留退路的决绝神情。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路,过去的恩恩怨怨永远停在这,我会离您远远的,行吗?” 他不想再被人当成棋子,也不想再继续这个始终蒙他在鼓里的惊天骗局,他什么都可以舍弃,他只想不被人操纵的自由。 沈斯棠怔了怔,反应过来他这番话的意思后十分不满,向来都是她主导一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她心里不爽,话也不愿落了下乘。 “是我绑架你不让你走了吗?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又不是我要你来的南淮,你想走就走啊,何必故作惺惺跑我这来送什么佛珠。” 向谌被她激怒,积攒的情绪到了这步也是不吐不快,他冷下声回:“是我不想走吗?是你的人扣着我所有的证件,我去哪都要有人跟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走!” 他今天几乎卸下了从前所有温良恭俭的面孔,沈斯棠脑海里关于他的内容逐一推翻,如今只能听到一片轰然倒塌的废墟声。 宋确眼见两人越发能吵,为防意外上前保护沈斯棠,他拉了下她身侧的披肩流苏,用眼神示意她别再动气。 “您该进屋吃药了。” 沈斯棠平复呼吸,转头看到屋檐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她冷静下来,拿起手机拨通季鞅的电话。 “把向谌所有的合约都拿过来,立刻!” 季鞅完全在状况外,迟疑片刻后问她:“那他的证件呢?” 沈斯棠这才明白他方才所说的根源,但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交代季鞅扣掉他的证件,大约是很早之前。手机虽没开免提却也足够明显,向谌听到声又看了她一眼,唇边笑容讥讽,不知道是在笑他自己还是笑沈斯棠。 她略过那道视线,语气加重,“都拿来,全部。” 沈斯棠从没想过当年留给自己最后一手计谋的合约,如今成了被她点燃的火焰。 向谌目光定住,牢牢看向地面瓦盆里即将成为灰烬的纸片,火光熄灭,他拿起一旁石桌上他的所有证件,仔细确认没有遗漏后转身离开。 有雨密密麻麻落到身上,洗去他精疲力尽的所有不堪。 季鞅百思不得其解,“您,就这么让他走了?” “嗯。” 沈斯棠低头看了眼什么也不剩的灰烬,心里竟然涌现出一丝轻快。 她放他自由,她还他恩情,她既往不咎。 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她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将一个危险物禁锢在鸟笼。 43.西沉月 向谌无处可去,在南淮市中随便找了家酒店入住。 他淋了一路雨,刚进房间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温度时还有些发抖,身体里积攒的寒气让他止不住地咳嗽。浴室的玻璃门被关上,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转动开关,莲蓬头紧密喷洒水流,自上而下从头顶渐渐淋漫周身。 压抑许久的情绪从沈斯棠那发泄过后还是激荡不休,向谌闭上眼,抚到脸侧逐渐上升的热气后总算觉得身体不再发抖。 周遭朦胧不清的嘈杂水声中,耳边却始终有两句话久久萦绕不散—— “向谌被发现这步棋不就毁了?养了这些年,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十月怀胎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原本也没想过他会成什么气候,不过是靠着那副皮囊为我所用就是了。” 那是在他拿完佛珠又折回到展览馆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钟,展览馆大灯关闭,只有办公室里还亮着微弱的光线。他原本是想进去的,但上楼梯时先听到几声不合时宜的粗喘,怔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刚准备离开却又被紧接着的话拦了下来。 向谌怔愣在原地,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击中他身体,他从那番话里提炼出重点,确认里面是蒋文珠无疑后又去努力辨认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奈何对方只说了两句,他纵是神人也无法确定。 人生何其荒谬,他一直以来尊重又信服的母亲蒋文珠,实际上跟他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他落荒而逃,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指引着,隔天路过大杂院时鬼使神差进去了。院内许久未经人打扫,屋子橱柜上也蒙了一层尘土,老房子若是长时间没有人气支撑着,便只剩下最外一层脆生的壳,风一吹就散架了。 向谌掸去那些灰尘,从庆云生前常用的柜子里最底层翻出一个被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他一页一页翻到最里,自己一贯所有的认知在这时悉数坍塌彻底。 是一张婴孩时期的单人照,跟他从庆云相册里看到的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贴在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证件里。那是福利院的收养证明,早已泛黄且有细微虫洞的脆片纸张上清清楚楚写着他出生年月身高体重等详尽资料。 向谌总算明白了蒋文珠这些年为什么将他留在京平,不是因为这世界上的母亲都不爱孩子,没有哪个母亲能狠心抛下儿女,而是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 养着他给他饭吃,包括让他学戏不过都是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所以也是因为没有血缘,才会把什么肮脏事都用他的手去代替。 甚至是从小到大给他洗脑的这个复仇故事,实际上应该也并非如她描述那般痛苦。在蒋文珠的形容中,他们一家人原本很幸福,奈何他父亲得罪沈家意外离世,连带着还在腹中的妹妹也因为沈家的两个孩子而流产。 可如今,他觉得这些根本就漏洞百出。 向谌直到这时才终于理解庆云离世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老太太早就知道他身份,没准连师姐也知晓此事。就连沈斯棠,在那晚他歇斯底里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时也说了她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她还带他去过那家孤儿院。 是了,所有人都将他蒙在鼓里,他一直活在一个天大的骗局。 向谌拿着那本他人生最初的证件,看着里面陌生的名字,心底深深涌出无力,他只觉得幻灭。 他不是个人,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思绪回笼,向谌抬手关掉淋浴。大概是浴室空闲太过狭小,他拿过浴巾裹住身体时有些喘不过气。 身体里冷热交织,头也越发阵痛不已。 向谌推开挂着水珠的玻璃门,眼皮一沉晕倒在地。 / 半夜一点,沈斯棠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醒。 她看到来电是一串有些熟悉的数字后犹豫着接通,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向谌换了号,但听筒那旁陌生的声线让她彻底没了睡意。 “沈女士是吗?我是向先生入住酒店的客房管家,他在两小时前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对面的话甚至没说完,沈斯棠问了哪家医院后就直接挂断。 她翻开被子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后又去隔壁重重拍向宋确的门板,“快点醒醒,带我去医院。” 沈斯棠语气急促,正在囫囵梦中的宋确一个起身,以为是她不舒服,胡乱穿上外套后开门,见到沈斯棠并无什么异样后松了一口气。 “你是做噩梦了吗?” 沈斯棠皱眉,拉过宋确往外走,“快一点,向谌在抢救。” 酒店里的工作人员敲门听到屋里迟迟不应,拿了备用房卡开门后发现向谌浑身发白晕在地上,脸无血色,整个人就像是没了呼吸,于是叫了急救赶紧送到医院,但他手机有密码解不开,最后还是医院系统通过他之前的入院记录向对方提供了沈斯棠的联系方式。 宋确被她推上车后也从她三言两语的话中摸清楚了情况,他原本打算让沈斯棠在家,但看她神色紧张,到底还是把她肯定会反驳的建议又咽了回去。 向谌情况严重,沈斯棠赶到时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询问家属,称他现在肺部感染严重已经有呼吸衰竭的迹象,倘若再恶化下去只能气切。 沈斯棠怔在原地,还是宋确在医生递过来那签字笔时率先反应过来,“我们不是家属,没办法代表家属签字。” 宋确头脑清醒,有风险的事需要警惕,尽管他也意外向谌怎么离开不到半天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可他作为保护沈斯棠安全的人,自然不能让她轻易被人蒙蔽。他将语气放低,在沈斯棠耳旁提醒她需要注意。 沈斯棠一贯冷静的理智在这一刻都消散了,她没工夫想那么多,她脑海中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被宋确推回去的笔被她拿到手里,女人声音轻柔而坚定。 “我签,你们一定要治好他。” 这一晚格外漫长,沈斯棠和宋确在抢救室外等候许久,看着窗边月亮逐渐西沉。一直到清晨天光微亮,抢救室里这才推着向谌出来。 沈斯棠看着因药效未过而导致男人微微睁开的眼,下意识小跑到病床前。医生说他暂时脱离危险,但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些天。 她一路跟到病房门口,在门彻底关闭时那颗悬了一半的心总算稍稍落回原地。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宋确跟在她身后,沈斯棠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说不清此刻究竟是痛苦还是心疼。 她只是很乱,跟他之间的一切都很混乱,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卧底,对仇人百依百顺也就算了,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他是个聪明人,却也是真的蠢。 44.慢慢来 三天后,向谌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醒过来第一眼,看到床前的沈斯棠还以为是幻觉。 “向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语气很轻,是他从前鲜少感受到的温柔。大概是此情此景太不切实际,恍然到向谌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场精疲力尽的噩梦,那些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真正发生的,他还是向谌,而她对他也一如既往。 “我很好!” 他有些急促,哑着声音回答她时也急忙拉住了她的手。 可也就是在触碰到她有些微凉的手背时,向谌很快记起脑海里翻转不休的那些事情。 那不是噩梦,是血淋淋又无法逃避的现实。 两秒后,他收回那只冒昧覆住她的手,视线也随之偏移。 “您怎么来了,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吧,真是对不起。” 态度疏离,语气也是冷冰冰,跟他从前简直大相径庭。 沈斯棠还未开口,站在身后的宋确已经见缝插针,他看向病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清冷目光中剩下几分丝毫不掩的嫌弃。 “你在酒店晕倒奄奄一息,要不是沈小姐给你签字恐怕你都到不了今天。” 宋确原本对向谌没太大偏见,她身边的这些男伴倒也用不上他一个仆人看不上眼,但自从经过上次沈斯棠发病,他已经彻底确认这个向谌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体,对于这样的人需要时刻保持警惕,所有影响沈小姐身体的扫把星都该离她远远的。总不至于让他摆不正自己的身份,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过分。 沈斯棠回头看他一眼,眉头不经意皱了皱,“你先回去收拾东西再来接我。” 明天要回京平参加沈谦晔的订婚宴,家里催了好几次,纪黎更是一天五六个电话打过来让她早点回去。如果不是因为向谌还在医院,沈斯棠肯定不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宝贵时间耽误到现在。 她很讨厌医院,这里的消毒水味就像是吸附在衣服上怎么也吹不干的雨滴。 潮湿寒冷,顺着毛孔钻入骨血里。 宋确有些不放心,关门前一秒给沈斯棠投去一道关心的目光。两人交汇过视线,她冲宋确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手提包,对方这才彻底离开。 病房里只剩两人时,向谌望向天花板的眼眨了眨,总算说了句语气还算正常的话。 “谢谢你。” 沈斯棠垂眸看他,“是医生救了你,我的作用并不大。” 他听到她这话,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原本不想回答,可那道视线在空中飘忽许久还是定格到她的眼。向谌目光下移,看到她手背上已经发青的许多针眼,想要嘲讽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喉咙干得发涩。 “你自己还生着病,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他声音发酸,鼻腔也是。 “怎么会是不相干呢?”沈斯棠对上他的眼,声音平和冷静,“不管怎么说你都救过我一命,我再怎么冷血无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死在我面前的。” 更何况,他肺部严重感染的病因追溯到最初还是当年火灾导致的浓烟入肺,再加上后面到南淮被人下的那瓶毁掉嗓子的药水。桩桩件件,说完全跟她无关也并不贴切。 沈斯棠从不信因果报应,她救向谌,也只是为了还他当年那份恩情。 如此,他们之间就能两清。 “你好好保重,今后,照顾好自己。” 她看了眼时间,上前给他掖了下被子,准备离开前突然被他拉住手腕。男人眼眶湿润,四目相对时更有楚楚可怜之感。 “沈斯棠,你这样说,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跟我见面了?” 他语气急促,因为情绪起伏导致手指上的血氧检测仪也掉落。沈斯棠挣开他的手,反问:“不是你说的要我还你自由吗?” 她现在倒有点看不懂他了,重新给他夹好手指后向后退了退。 这不动还好,她一退后向谌又将两只手都伸出来拽住她。 他太怕了,他根本做不到离开她,他丧失了方向,他从小到大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接近沈斯棠才产生的选择。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蒋文珠,他已经没办法再去信任那个养母。可她还是会继续进行她的复仇计划,那他无论走到哪都会被她找到,他还是会变成一颗棋子。 他不想再那样的活。 男人清澈眼眸落下泪滴,那颗晶莹滑落到被子上时沈斯棠心口也跳了跳。 她望着他,心情复杂起来。 向谌嗓音沙哑,神情专注而执拗,“沈斯棠,我能信任你吗?” 他手上温度滚烫,脸颊上又是一阵梨花带雨。 “你能,你能保护我吗?” / 飞机落地京平时,沈斯棠仍旧沉浸在向谌方才的那句问题里。 他这番话像是精神失常,完全让她摸不到一点逻辑,但她也没工夫再去想这些问题。 回到家,意味着新一轮的对抗即将开始。 订婚宴选在老牌酒店,排场很足也很隆重,抛开沈任两家结亲,其余之外更像是权贵人士大碰头。往日里因为工作四散各地的长辈们也都赏脸出席,携家带口好不热闹。 沈斯棠一贯是最不喜欢这种场面的,从前她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如今不行,她非但没有避开众人,反倒主动穿了件显眼的衣裳。 长辈们叽叽喳喳在饭桌上谈论这群孩子里就她最小也没订下婚事时,沈斯棠拿着酒杯落座到赵方濡身旁的空位。因为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在场之人大多都知道他们两个的事,但纪黎和沈哲一直对外咬死是流言无稽,旁人想借此窥视也未得几分确信消息。 可如今被沈斯棠在众目睽睽下的这番行为,算是彻底给沈赵两家的婚事落了定。 “也是咱们院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了。” “是啊,老沈,你对女婿也别太挑了,方濡是个稳重的好孩子,我看就很不错嘛。” 长辈那桌因这个话题又一次热闹起来,沈哲和纪黎脸色发黑,但在赵钧过来敬酒时还是给足了面子。 没办法,沈斯棠杀人诛心,在他们最重视的面子上做了局,人言可畏,沈哲再不满意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掀桌子。 同一空间,这边鼎沸热闹,那边失意冷清。 沈谦晔情绪不佳,仪式结束后故意让发小们攒了个局,以此逃避他那位未婚妻。 赵方濡也在人选之中,沈斯棠见他被沈谦晔拉走不放心地嘱咐了句,“你少喝酒。” 大概这句话家属氛围有些浓,一旁同桌的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起哄,长辈们那几桌已经在准备往外走,听见动静齐齐回头,沈斯棠看到纪黎望过来的视线故意顺应这些调侃。 她在用堪比自毁的方式反叛,赵方濡看见她向后的眼却从未怀疑她的意图。 沈谦晔半醉,曲指弹了下她额头后又来拉她手臂,“这么不放心,你也跟着一起吧。” 他看出她不想回家,这种场面下纪黎和沈哲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叮嘱宋确跟着,末了又让他们这一行人早点回家。 沈谦晔才不管那些,洋洋洒洒转了场地,势有不醉不归的气势。 进了包间内又不忘把沈斯棠交给赵方濡,“你们俩要是觉得太吵就走吧。” 他顺水推舟,太热闹的环境也不利于沈斯棠养病。沈斯棠看出他掩饰在喧闹下的难过,在赵方濡送她回海棠园的路上跟他感慨。 “我哥好像还真的挺喜欢那个女人的。”她笑了下,“真没想到,他竟然会爱一个人爱到这种程度。” “真心相爱,当然接受不了分离。”赵方濡若有所思,说到这拉过她的手,在路口红灯亮起时侧头看她,“我们不会分离的,对吗?” 沈斯棠怔愣一瞬,缓缓点了下头。 这个词语她太过熟悉,方才在宴会厅看见同样心事沉沉的沈昱宁,她也说了很丧气的伤感之语。这两个对她都影响颇深的兄姊如今都因为爱情面目全非,她后知后觉,竟也生出几分悲凉和孤独。 车子停在海棠园门口,赵方濡在跟她进到院后很有分寸停下了脚步。 沈斯棠看出他不准备进屋,挑眉邀请,“不进来吗?” 赵方濡愣了下,唇角笑容温和,“我看着你进去。” 他是个老派的正人君子,即使是男女朋友,有些事却仍旧像一道戒尺。他不会轻易跨越,他更在意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沈斯棠却勾了下他的手,眼眸闪过片刻风流,比夜星还要闪烁,有热度灼到他瞳孔。 “那如果我想要你进去呢。”她声音低下来,靠近他耳畔,“我一个人睡容易做噩梦,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怕他不信,沈斯棠又喋喋不休说起医生给她的注意事项,“不然我去拿出院手册给你看。” 话说到这里,赵方濡扬了下嘴角,拉过她的手往前走,“我又没不信。” 沈斯棠目的得逞,不过刚进屋就去吻他的唇。赵方濡诧异几秒,强压下心头的跳动,随着她越发起伏的心跳额角抽跳。 甚至灯都未开,室内一片昏暗。 两人借着月色倒在沙发上,沈斯棠在他身下注视,火焰从她眼里跳着蔓延到他身上。 他心跳剧烈,表面上却仍是岿然不动的克制样子,即使两人早就唇舌交缠,他的手却始终规规矩矩离她很远。 沈斯棠心底空虚,见他一直不动有细微不满,感叹赵方濡的君子行为时,也在呼吸交缠时咬了咬他下唇。 像是不经意泄漏出的本性的一角,带着几分率性的可爱。 赵方濡先是一愣,复又沉默下来。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将手托在她脑后加深探索,沈斯棠有了反应,拉过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覆在心脏,赵方濡呼吸一沉,轻轻柔柔抚平她不稳的波浪。 直到气氛逐渐胶着,他闭了闭眼,微微松开浑身酥软的沈斯棠。 “不能再继续了。”男人注视她眼眸,黑暗挡住他泛红的脸,他手肘撑在两侧,微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沈斯棠被撩拨的浑身都是反应,她此刻前所未有烧起渴望,她不讨厌赵方濡,他的接触也带给她不同的感受。刚刚氛围很好,好到她同样能感受到他的蓬勃和炙热,但他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克制地压抑了所有的欲念。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还缺少个名分。他不想,也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制造麻烦。即便感性冲击着每一条神经,理性的那面最先顾及的也是她的利益。 “斯棠,我们慢慢来,好吗?” 45.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吗?” 沈斯棠还从未在这种时候被拒绝过,好奇之余也想看清他的反应,于是半睁着眼再度凑到赵方濡面前,呼吸打在他鼻尖,语气也越发绵软。 “赵方濡,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她眼波流转,浓密的睫毛煽动时像是在他心头轻轻拂过,带着几分酥麻的颤栗感。 周遭安静一瞬,赵方濡被他这句过分直白的话语气笑,他缓了两秒,紧接着双手用力将她抱了起来。 卧室门被踢开,沈斯棠被彻底放到床上时总算有了点真情实感。这感受有些陌生,距离她上次更有些久违。 赵方濡单手解开领带,在她准备起身时又稍一用力把她放倒在枕榻间,身下是触感极好的软被,男人略带粗粝的指腹缓缓抚过她起伏着的胸口。 他低声唤她,将领带丢在床下后又去解衬衫的纽扣。 卧室没有开灯,窗外几缕明亮月色洒了进来。 赵方濡摘掉鼻梁上碍事的眼镜,俯身试探她唇上的温度,从发缝慢慢移到脖颈,他一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用那双眼注视着她。 沈斯棠唇角微微扬起,看他褪下衬衫后露出光洁的上身,随即将手放在他腰间冰凉的暗扣,语气坦荡,“我才不想跟你慢慢来。” 话说完,她也剥去身上一件仅剩的吊带衬裙。赵方濡眼眉一跳,感受到沈斯棠撬开他牙关,唇舌再度交缠时浑身血液都因她快速流动起来。 他呼吸一重,手渐渐下移,在那片花地索取递进。 沈斯棠没忍住哼出声,有电流在心底丝丝蔓延爬行。 她从前了解的赵方濡一直都是个温文尔雅克己复礼的斯文人。但她错会了也错忘了,他先是个男人,而后才是这些像枷锁一样禁锢在他身上的条条框框。 他长她那几岁都成了此刻较量时一分胜负的优点,所到之处留下一片又一片火焰。 沈斯棠不满被他掌握主动权,躬起身体去吻他的脸,从上到下,像一只按耐不住的猫在划分自己的领域。赵方濡瞳孔幽深,心脏随她动作鼓动剧烈。 他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不过如此,被子里肌肤相贴身下嵌合,浑身都湿濡着。夜灯之下沈斯棠眉目如画,随着逐渐变成粉色的身体还有她逐渐黏连的声音,赵方濡心底惊喜她此时的变化,动作愈发失控。 直到两人呼吸同时抵达那片颤抖,他在扣住她手掌时听见她在喘息时极低的一句。 赵方濡拨开她黏在皮肤上的头发,俯身吻她锁骨,一字一句,“沈斯棠,我不止喜欢你。” 他可以放弃这世上的任何事,唯独她,他永远不会放弃。 沈斯棠平复呼吸,极致欢愉过后身心轻快,她睁开眼,见赵方濡一动不动瞧着自己后同他笑了笑。 没去回答也没去思考他那句话,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他,“我想洗澡。” 赵方濡三两下将她抱到浴室,放满热水试过温度后才让她躺进浴缸。沈斯棠被热水包裹,周身疲惫慢慢减轻,赵方濡在灯下看着她赤裸的身体,后知后觉多了点不自在。 沈斯棠也看出来了,盯着他泛红的耳尖撩了捧水淋到他身体。 “方濡哥,你不敢看我吗?” 他蹲下身直视,眼里的情绪似乎比方才在屋里还要浓重。 “没有不敢看你。”他声音恢复清明,沾了水的手擦过她发丝凌乱的耳廓,“刚刚是在想事情。” 沈斯棠挤了两泵沐浴露化开,因为困意袭来所以也没随口又问他什么事情。 她姿态懒散地靠在浴缸边,赵方濡帮她冲洗后把人带回了房间。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温黄的小灯,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安静到甚至可以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赵方濡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他将沈斯棠抱到身前,手掌轻轻摩挲她的肩。 “斯棠,等你好些了,我们也订婚,好不好?” 良久,他没听见她的回答,低头来看,沈斯棠紧闭着眼,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赵方濡心头微微触动,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额头后再度将她抱紧。 今天这些事远远在他计划以外,但既然发生了,他也觉得可以应对。 反正,他会保护好她的。 大概因为夜深人静,他又突然记得宴席上沈哲和纪黎的神情,到底还是思虑更多。 其实上次从雾泉回来,赵庭敬彻底进警局后的第二天,赵方濡就特地回了趟大院跟赵钧谈判。 赵钧听说他跟沈斯棠的风言风语,所以一见他回来也没什么好脾气,话也有些阴阳怪气。 “你做了这么多事又辞了职,难不成还真是想娶沈家那个病秧子?” 赵钧心里多少清楚赵庭敬跟他的斗争,不满赵方濡将兄弟间这点小打小闹对簿公堂,怎么说都是偏心,但又因为赵庭敬确实被人抓住了把柄恨铁不成钢。 “斯棠是我女朋友,您这样说她我不爱听。”赵方濡冷声打断从小到大几乎未曾忤逆过一次的父亲,眼里尽是坚定,“而且,不管她怎么样我都想跟她结婚,提亲的事恐怕还要劳动您。” 赵钧闻言,很快以旁的条件回答他的问题,“你把庭敬捞出来,我就去给你提亲,尽全力促成这件婚事,如何?” 赵方濡拒绝,父子俩话还没说两句便翻了脸。赵钧一怒之下摔了杯子,人前的沉稳和体面早就消失不见。 “你就不能放过你哥哥吗?” 赵方濡听得好笑,声音冷下来,“是我不想放过他吗?是他不打算放过我!” “他这些年有想放过我吗?我不在乎他跟我作对,找人抹黑我我也可以忍,但他凭什么把沈家牵扯进来?如今这个结果是他自己不成器,怪不得旁人。”赵方濡条理清晰,说到这又看向始终没正眼瞧他的赵钧,主动替他分析,“您要是还想保住现在这个位置,就只能承认赵家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赵钧气得不行,伸出手要打人又被他躲开。最后只得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我没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儿子!” “随您,反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姓氏,我也早就不想做你的儿子了。”赵方濡语气渐缓,心里最后一点关于父亲的期待也消失殆尽。 他知道自己从出生那刻就不被赵钧所喜欢,同时他也曾憎恨自己的身份,若是他孤身一身自己提亲也无妨,可偏偏还有赵钧这个明面上的父亲,外人眼里他即使再怎么做也还是赵家人,越过赵钧直接做主会让旁人误解,这层他最讨厌的身份,却恰恰又是跟她在一起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脑海里思绪上涌,赵方濡在这团纷乱中慢慢闭上眼。 不重要了,所有的这些都不重要,他什么都能放下,他只要沈斯棠喜欢他,就足够了。 46.未亡人 次日一早,沈斯棠醒来时赵方濡已经不在身旁。 外面落了雨,院外被雨淋到的鸟雀叽叽喳喳发出声响,她披上丝巾走出去,将檐下悬挂的鸟笼摘下来。刚要转身进屋,沈哲和纪黎就从半敞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夫妻俩面色凝重,紧随其后的宋确战战兢兢关上门,走到沈斯棠面前时给了她一个眼神。 沈斯棠忽略这份低气压,专注整理羽毛被雨沾湿的绿色雀鸟,神色平淡,“您二位怎么有时间来了?” 沈哲强压怒气,拿出公文包里几份报纸甩到她面前,“我还想问问你呢,你看看你这都是什么东西!” 报纸四散到地面,沈斯棠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拿起来看了看,是京平还算有名的一家娱乐报社头版,最靠上一栏用加粗字体写着无比醒目的标题。 金主、包养、男宠等等沈哲讨厌且避之不及的字眼,如今就那样显而易见,放在有他女儿的配图中间。 “让你在家养好身体,你就是这么养的?”沈哲压抑着语气,“你不想联姻拒绝家里给你安排的人可以,你跟赵方濡在一起现在也没人拦着你,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跟你妈也承认了这门婚事,可你现在又做什么?卷进这种混账的花边新闻是要打谁的脸?你还记得你姓沈吗!” 话到最后,沈哲音量越来越大,情绪激动到垂在身侧的手差点下意识挥起来要去打她。是被身旁的纪黎提醒,悬在一半的手臂才生生按了下去。 沈斯棠看清父亲动作,向后避开他唾沫横飞的脸,眼神逐渐麻木,“这些都是记者瞎写的,您不用认真,我会处理好,不让您承受一点非议。” 她病重抢救时沈哲连一通电话都要挂断,生命竟然还没有这篇旁人杜撰的报纸更加要紧,名声大于生命,这个家,从来都是如此。 “你处理好?你能处理什么!”沈哲越看她越生气,“从今天起你不要住在这里了,就回大院好好养身体,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出门。” 沈斯棠额角突突跳动着,眼前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又是如出一辙的方式,每次都用限制她人身自由的手段将她把控在家里。她是一个木偶,只在需要表演父慈子孝的特定场合才会出现,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演过来的。 可再技艺精湛的演员,也总有厌倦的那一天。她不想再忍下去了,对于面前这个控制她就像修剪自己花园里一株无举轻重花草的父亲,她只见到就觉得心悸。 “我不回去。”她沉声拒绝,“您要是嫌我丢沈家的脸,就只当沈家没有我这么个人——” “放肆!” 随着沈哲这句话落下来的,还有他积蓄许久终于打到沈斯棠的那一巴掌。 纪黎反应过来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沈斯棠没躲,一声重响过后苍白的脸侧登时滚烫起来。 “你打我我也要说。爸,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她扯开手上那张变皱的报纸,伸手点在照片上只有一张侧脸的向谌,她笑着,唇角扯开时却有些发痛。 “这个人是蒋文珠的儿子,你还记得蒋文珠吗?当年频繁在你身边出现那位蒋阿姨,这是他的儿子,我不止跟他在一起,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沈斯棠声音轻缓,话却像一根寒冷刺骨的冰柱将沈哲钉入深渊。他后背发凉,摘下眼镜后又气又怒咬牙打向此刻大逆不道口出狂言的那张脸。 只是这一次,她等待又一记巴掌落下之前,面前有道身影已经先一步替她拦下。 “沈叔,您有气冲我来…”赵方濡回头看她一眼,声音起了些波澜,“斯棠还是个病人。” 周遭静默一瞬的空当,纪黎也很快反应过来,她走上前,没去制止沈哲的动作,只是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错愕,硬生生将沈斯棠拽到一旁,“你刚才说什么?” 纪黎万念俱灰,她不敢想,她一贯聪明的大脑已经先她一步做出反应。她只剩这一个女儿了,可如今,这个唯一的指望似乎也幻灭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刚刚说了什么!” 纪黎瞠目,再也无法保持清醒,“你是不想活了吗,你的心脏你怎么可以怀孕,你不要命了?” 沈斯棠僵硬地站在一旁,任由母亲撕扯摇晃,冷寂目光在看见往日光鲜得体的父母卸下那层伪装面具后总算痛快几分。 “再说一百遍都行。”她笑,对上纪黎已经含泪的眼眶,“怎么了,妈,你是不是也要再像从前那样?把那个孩子碾碎,让她流血,让她闭嘴,让她即使奄奄一息也不到你一丁点垂怜!” “你闭嘴!”沈哲唯恐家丑就这样被她说出来,用眼神示意身后一直沉默的宋确。他觉得沈斯棠已经疯了,而这样一个发疯指责父母的人不配也不应该是他的孩子。他这一辈子都是光芒四射的,出身、工作乃至妻子和儿女,无一例外都完美无缺,他绝不允许,也绝不同意这些在他身后能增光添彩的荣誉勋章会有一丝破洞。 宋确踌躇不决,见沈斯棠苍白死寂的脸也十分担心,他转过头看向沈哲,大着胆子劝解,“不然先让小姐冷静冷静。” “她还需要冷静吗?她已经疯了!” 沈哲怒不可遏,到这地步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扔下公文包就要把沈斯棠强行带走。 宋确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此刻的沈哲宛若地府里游荡的鬼差,没有亲情,只有憎恨。 可纵使这样,沈斯棠也依旧不肯服软,从小到大都未曾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全部说了个遍—— “我是疯了,从那年被绑架的时候就疯了,你现在满意了吗?你的坦途你的官声,都是牺牲你一双儿女换来的,你还要我怎么做!” 她唇角溢出淡淡血迹,眼角飞速落下的泪滴像一闪而过的流星,沈斯棠胸口钝痛,她忘不掉,她永远也忘不掉,当年沈哲为了所谓的影响不肯让警方介入最后直接导致他们兄妹俩落得那样的结局。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这个始作俑者不仅不疼惜自己的孩子,还在事情过后为保名声彻底让沈斯言成了一个“死人” 他们都算不了什么,都是这幅江山图上最不起眼的一株点缀,有用的时候是锦上添花,没用的时候就成了绢布上的裂痕,要被替换,被修理,乃至是千疮百孔再被刺绣上无数针。 这是她的命运,一个在外看来光鲜亮丽锦衣华服的命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想逃离。 事态失控到最坏程度前,沈谦晔带着沈岳南如同及时雨一般赶到了,沈谦晔接到宋确偷偷发的消息就急忙带人过来,一路上添油加醋跟沈岳南说了许多,老爷子心疼孙女,知道她在南淮情况不好后几天几夜都没眨眼,恨不能去陪在身边守着,奈何年纪大了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最后只能让宋确再三精心。 沈岳南看到这一家三口闹成这个样子也顾不上别的,拄着拐杖上前拉开沈哲和纪黎。 “棠丫头不是在你们两个跟前长大的,她就算有天大的错也用不上你们说!” 老爷子也动了大气,他本就不满沈哲和纪黎总是在官场钻营而忽略家里,到了他这个岁数才知道一切外在的都是虚名,什么也没有家人重要,可这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却根本不懂。沈岳南冷着脸给两人撵走,有心想劝沈斯棠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目光划过孙女憔悴颓废的面孔,轻叹一声后嘱咐赵方濡好好照顾。 海棠园终于恢复安静,沈斯棠却仍像是沉浸在方才的悲苦。她呆滞地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庭院里早就消失的背影。 赵方濡走上前,想要查看她脸侧的伤痕时却被她很快躲开。 沈斯棠目光空洞,裸露在宽大丝巾之外的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他抬手替她拉上丝巾,动作很轻在她肩膀上抚了抚,“斯棠…” “你走吧,就当昨晚从没发生过。”她声音冷静,听不出一点情绪。 赵方濡站在她面前,不可置信地垂眸,“你是在赶我吗?” 他语气发颤,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你教教我怎么当做没发生,斯棠,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随便的人吗?还是说我在你那跟别人没有—” “我是,我是行了吧!”她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皱眉打断了赵方濡这番情真意切又破碎凌乱的话语。 她知道他听见了那句话,她也不想解释,任何关系到最后反正都会变得不堪,那她不如在目的达成后就停下。她没太多功夫和时间再演下去了。 沈斯棠抬眼,对上赵方濡蒙了层霜的眼眸,“我是那个随便的人,我跟你在一起也只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反抗家里的理由,方濡哥,这才是我,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她笑着,脸上是故作轻松的冷漠和不在乎。 “昨晚也是我故意的,我想要你接盘这个孩子,我最会逢场作戏了你不知道吗?” 沈斯棠声音已经沙哑,眼眶积蓄的泪水转了几圈也没落下来,她倔强地瞧着他,语气突然放大—— “这世上人人都想利用我,我就不能利用你们吗?” 赵方濡沉默,因她这番话胸腔翻滚掉落,他盯着她,内心涌起一阵难挨的悲痛,他闭了闭眼,伸手抱住了她。 “利用我吧。”他声音轻得缥缈,却又像石头重重砸在沈斯棠心口,“斯棠,我甘愿的。” 47.爱无能 太聪明的人其实也有旁人无法感知的痛苦,赵方濡明白这份道理,所以很多时候在她面前都更愿意当个浑然不觉的傻子,可他并非真的一无所知。 他能看出沈斯棠急于摆脱这个家的目的,看出她每次闪躲的不回应和她冷漠伪装起来的底色。她心里没有任何人。 可纵使这样,赵方濡也还是愿意顺从她,那些因爱蔓延生出的诸多不甘和酸涩,他都自己一一消解酿造成带有苦味的甜酒。 只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愿意,愿意等她放下所有伪装暴露所有脆弱的那一天。 即使,这一天远远超出他所预料的。 “你难道不生气?” 沈斯棠退出他怀抱,挂满泪痕的脸上写满不解,她忘了要去擦拭自己一贯在人前的体面,仔细辨认他的神情,因他方才那句甘愿而口不择言。 “我这样利用你…这样骗你,你不是应该大骂我一通,或者,或者跟我彻底一刀两断吗?” 这不是他该有的反应,他应该愤怒,应该质问,总之,他不该如此冷静,冷静到眼里没有半分怒气之外只有对她说不清的心疼。 她想不通,她记起当年跟陆冕的种种。 她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实际上却跟爱完全无关。 陆冕是跟她截然不同的那种人——赤诚热烈,性格好待人随和的同时又很风趣幽默。 沈斯棠对他最大的印象还要源于中学开学第一天他就迟到,当时被老师问询他迟到原因,这小子大大咧咧说起上学路上帮老奶奶捡瓶子的英勇事迹。 大抵是这人讲起什么话都像笑话,一向沉默寡言的她被逗到轻扯嘴角。 陆冕见到她漾出微笑的脸,罚站在门口都心情好了起来,微煦晨光洒在他面庞,透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沈斯棠一开始觉得他不过是大院里最多的那一类纨绔公子,却没想到陆冕骨子里也是个柔软的人。 他会敏锐察觉到她的心情变化,在她心情不好时主动担负起逗她一笑的责任。也会在放学路上跟她一起救助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帮学校胡同外面卖包子的听障阿姨惩罚那些逃单的混混。 休学在家的那些日子沈斯棠被限制出行,陆冕就晚上翻墙从隔壁的空政大院跑来看她,被门口站岗的警卫员拦下,他能使出浑身解数让人行个方便,冬日里是热气腾腾的红薯,夏日里则是几瓶冒着凉气的汽水。到最后,壹号院的几拨站岗的人陆冕都混了个脸熟。 他们在初雪落下时拥吻,陆冕也抱着人生中仅此一段美好又纯粹的感情想要跟她走到最后。他甚至连婚礼在哪办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过,沈斯棠其实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陆冕上军校前夕,沈斯棠因为等录取通知书总算能从家里出来,他们两个约会在寿泉路外不远的酒店,缠绵过后他恋恋不舍,在她准备去浴室洗澡前又将人抱回到床上,一遍又一遍亲昵地吻遍她全身。 “等我从军校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他眼眸认真,盯着她胸口那道疤痕轻轻呼气,“到时候我尽力调回京平,就陪在你身边。” 那是一个少年最真挚也是最赤诚的爱,早在他十八岁时就已经构想好了有她的未来。 沈斯棠闻言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高兴,只是对上他黑沉的眼,语气冷淡泼下一盆凉水来—— “陆冕,我们分手吧。” 他腾一下起身,仿佛也感受到身下她肌肤瞬间变凉的温度。那不是他熟悉的温度,他闭上眼全当听不见,低下头又辗转吻她的唇,手放在身下轻拢慢捻,试图用彼此变热的呼吸掩盖屋内因她这句话骤然生起的寒气。 陆冕柔声哄她,“别闹。” 沈斯棠翻身躲开,褪去情欲的眼中只剩下冷冰冰的清醒。 “我说真的你听不见吗?” 她有些不耐烦,解除一段关系像丢下一件束缚的衣服。 “我累了,觉得你没意思了。而且我做不到那么高尚等着你回来,陆冕,咱俩彻底结束,就从今天。”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陆冕望向她的眼神。 沈斯棠从没想过以后,她最初跟他在一起除了他还算有趣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痛苦和麻木需要新的转移注意力,他是她第一个囚鸟也是第一剂用来治疗自己的药,尽管他不曾察觉,甚至完全付出一腔真心对她,可她仍然能视若无睹,轻飘飘地放下。 爱或许美好,但对她而言,不过是用来解决切实痛苦的一贴膏药,用完了就撕掉,男人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仇视,憎恨乃至是破口大骂她不该肆意玩弄别人的感情,她都能理解,但赵方濡却跟沈斯棠预想的相悖,这令她措手不及,更让她内心前所未有地倾斜摇晃。 像是被他撒下一片种子,明明是不该落入这片枯竭的土地,但又奇迹般的长出根须。 赵方濡看到她情绪渐渐平稳总算舒了一口气,他伸手替她擦掉眼角半干的泪滴,动作很轻语气也很低,低到她从未在人前听到过他那样卑微的话语。 “我舍不得。” 舍不得跟她一刀两断,舍不得就这样成为她翻篇的过客,从一开始,就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周遭安静一瞬,沈斯棠看到站在门口的宋确抬手向她示意时间到了。 她避开眼角的炙热,发自内心跟他说了句对不起。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跟别人道歉,为那份不配拥有却又一次又一次得到爱的真心。她终于承认,她确实如陆冕所说。 雨越下越密,沈斯棠撑着伞走出去,雨滴打在透明伞面,风拂动发丝,隐隐只见发白的脸和倔强的眼。 / 雷声突然响起时,向谌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陷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在黑暗中无限下坠,所有感官都聚集到一起,调动着他在那片始终游不出的深潭里挣扎起伏。 “你醒了儿子?” 耳边声音太过熟悉,他还未彻底睁眼便已经在模糊视线里看到了蒋文珠那张脸。 “我来这快半天了,看你一直睡着就没叫醒你,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呢?” 蒋文珠看他额头密密麻麻浸出的细汗,拿了纸巾擦拭后又抬起他的头试图给他喂水。 向谌下意识生出些未知的恐惧,强行保持镇定摇了摇头,“我不渴。” “那你想吃点什么吗,妈妈去给你买。”蒋文珠收回手,环视病房四周环境后又放缓语气,“没个人照顾你也不行,刚才护士说明天就能出院了,跟我回京平吧,我好好给你补补身体。” 这样的“母亲”令他陌生,蒋文珠何曾有过这种时候。向谌用他那双有些发雾的眼看她,却始终看不清蒋文珠掩饰之下的来意。 她要查他的动向当然容易,那晚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她也多多少少听见了,蒋文珠不是没想过他会有发现这一天,只是真发现的时候她也要做些准备,如何在他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仅剩的价值。 她这些年都是为了这一件事,如今眼看着要做成,当然不会被他这一点纰漏影响大局。 向谌沉默不语,蒋文珠却又一次拿过温水洗净的毛巾为他擦拭,脖颈处因为噩梦所生出的黏腻变得清爽,而他原本就动摇的心在此刻又觉得讽刺几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对他。蒋文珠过往出现在他面前带着零食衣物,也带着任务,仿佛那些只是为了完成目的所得的奖赏。 他早就不再相信她了,信任被摧毁是很难修复的。 即使,这些年他一直将她视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寄托。 “我没事,您休息一下吧。”向谌抬手制止了蒋文珠的动作,在目睹一旁悬挂的点滴只剩最后一点时,拿过枕旁的按钮呼叫护士换药。 身体上的痛都能忍受,被人彻底蒙在鼓里的真相却让他无法故作如常称呼她为母亲。她只是一个骗子,一个不知道因为什么选了他作为自己复仇工具的幕后真凶。 一想到这,向谌就无法面对蒋文珠,他如今只是看到她的脸,脑海里就会浮现起这些将他彻底困住的事。 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明明可以不用活得像个棋子。 护士换了药走出去,蒋文珠看到门被关上时又一次试探开口:“刚刚我去给你缴费,护士说账户上还有很多钱没用完,是不是沈给你交的费,她来见过你了吗?她——” “妈!”向谌出声打断,“她没来过,您如果要打听她的事去找你那些暗探,我跟她已经一刀两断了!” 他终于看清她来的目的,如他所想的一样,但这次,他不会再做从前那样对不起沈斯棠的事。 可向谌却忽略了蒋文珠的野心,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她来找他也不过是万千计策中的一环。 当天晚上,他彻底挂完点滴后就被蒋文珠带走,为防他发出声音惊扰旁人,她甚至还让人堵住了他的嘴。说是五花大绑也不为过,他这个从一开始就是工具的棋子,到底也逃不开这个结局。 那些人把向谌带到一处僻静山峰里的木屋,蒋文珠看他恶狠狠盯着自己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好孩子,念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分,再帮我最后一次?” 48.照顾她 塞住嘴巴的一团棉布被拿下来后向谌总算得以喘息,他蹙着眉,唇周干裂发痛时还是嘲弄地笑了笑自己。 “你根本不是我妈,我们两个,哪来的母子情分?” 他不过是她养来的工具,只要投入稍许虚情假意便能换他肝脑涂地。向谌恨他自己,明明一直有疑虑却还是做了她这么多年的棋子。 “我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是故意要故意要瞒着你的。” 蒋文珠弯腰对上他的眼,“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衣食住行我都没有缺过你,我还给了你那么多钱,你应该谢谢我的,如果不是我领养你,你能有现在这么好的日子吗?那些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 “给我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更听你的话吗?” 向谌扯了扯发白的唇,声音依旧很哑。 “从前我只知道你忙,想着你不回来见我肯定是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我几次三番给你开脱为你解释,你让我做任何事我都从来没有过怀疑。” 他停顿几秒,眼中除了幻灭还是幻灭,到了这种关头还是不死心的问:“所以你养我,从一开始是不是就只为了这件事?” 向谌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看到蒋文珠不愿回答他时到底还是顺从着自己的猜想继续说了下去—— “你跟沈家有怨,把我送入戏班,表面上是让师父培养我和师姐,实际上是特地选我们两个去接触他们兄妹,但我师姐不从,你也没想到沈家只剩下沈斯棠,所以才决定用我一个人,让我用这张脸勾引,设计火灾英雄救美让她爱上我,然后再找机会让她身败名裂,是不是?” 蒋文珠愣了下,没想到他会知道火灾的事,那确实是她计划之中的,让他受伤也是一部分,但她没告诉他,她以为他只会把这件事当成意外。 尽管,那是她所有计谋里最不起眼的一小步。不曾想,她还是小看他了。 向谌见她迟疑一瞬也终于确定,挣扎着望向面前彻底撕下伪装的那张脸,他无法平静,悉数解开这份弥天大局的痛苦令他有些窒息。 “但你算错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沈斯棠根本没爱过我,她对我从始至终都是玩弄,而你这些年所有的计划,实际上根本就拙劣不已!” 他情绪激动,呼吸不均导致说完这番话后喘息许久。 正是因为确定了那场火灾的幕后主谋,向谌才会真正清楚他自己在这场复仇里所起到的作用。 棋子,若操纵者有本事运筹得当,那便能走得远活得久,可若执棋者中途受阻,那棋子也就成了被清理下场的弃子。 被丢弃,被吞没,乃至是,被粉身碎骨。这是他的宿命,经她选择安排的宿命。 “你不用激怒我。”蒋文珠神色平静,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容,“她究竟对你什么样,到时候你就能知道了。” 向谌瞳孔紧缩,因为她这句话心脏突突跳动着。他能接受自己的任何结局,但他不想因他自己而连累到沈斯棠。 “你想做什么?”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岌岌可危即将崩盘的情绪,脑海中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蒋文珠用眼神示意一旁两人再次将他嘴巴捂住,褶皱成团的棉布又一次被强硬塞到他口中。连带着此刻手脚和身后捆绑的麻绳,也顺便加固着紧了紧。 向谌还在呜呜发出声音,但说什么谁都听不清。 “你猜他知道你命悬一线,会不会来救你?” 蒋文珠踩着高跟鞋慢慢走到他面前,声音仿佛深渊之下的鬼魅。 “毕竟,你是他救命恩人。” 向谌拼命摇头,眼中满是惊恐,一种未知的巨大恐惧将他席卷。 可蒋文珠再次转身离开时,他已经连带着被绑在一起的椅子抬到最里。 这件屋子荒废已久,除了两张沾满灰尘的藤条椅和头顶上一盏老式吊灯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黑夜里那盏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昏黄灯泡带来光亮,是这深山荒僻中唯一的一点温度。 向谌面前放着架起来的相机,快门按下闪光灯一下又一下连番闪动时,他竟然丝毫不觉得刺眼。拍戏这两年,他已经习惯了。 人最怕的也就是习惯,大概是因为还在病中,他昏昏沉沉在疲倦中闭上眼时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那年他溺水,无限下坠无限从光亮中堕入黑暗前,是她伸出一双手将他死死拽住。 时过境迁,他现如今只希望她能继续保持清醒,一个玩物,不值得的。 他不值得她的任何付出。 / 沈斯棠回到壹号院的第二天,南淮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她向谌私自离开医院,称他如今身体的恢复情况还不好,必须要回来继续接受治疗。 挂断电话,沈斯棠问了人一直在南淮的季鞅,对方说他把向谌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都没见他人影,完全没有暴露出一点行踪。 “他不会是跑了吧?” 宋确正好上楼给她送早餐,站在一旁听完这些后很快明白过来,见沈斯棠眉头微蹙,思虑着又建议开口:“他的事您还是不要别管了,我总觉得这个人是个灾星,你每次发病也都是因为他。” 话到最后他声音渐低,仔细辨认着沈斯棠的神情,看出她并没介意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把手上托盘里的牛奶燕窝和蒸糕放到她面前的茶几。 “先吃饭,你昨晚就没吃,这样的话赵少爷也不放心。” 沈斯棠没回答,在联系人里翻找了向谌的电话,拨通后拿着手机走到阳台,那旁却始终是断断续续的忙音。 电话被自动挂断,紧接着她收到几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加密解开后无一例外都是向谌被绑起来的照片和视频。 同一时间,沈斯棠还在继续拨通的号码总算被接通,但如她所料,那旁是时隔多年又不曾令她遗忘的熟悉声线。 蒋文珠语气平缓,“沈小姐,想必医院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吧,向谌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你若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掉,那就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沈斯棠笑了声,拿过一旁宋确递过来的录音笔轻轻放在手机旁。她声音很冷,眼里却不那么平静。 “你以为,一个向谌就值得我跟你做交易吗?他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个向谌当然不值得,但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能无情到不闻不问吗?” 蒋文珠早有预料,说完后给她发过来一个地址。而后,将通话彻底切断。 宋确对上沈斯棠的视线,揣度着:“会不会,是他们两个人合伙做戏?” 他始终不相信向谌这个人,即使沈斯棠跟他说了当年救他一命的种种过往,他仍然对这个人有着数不清的芥蒂。说到底,向谌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这样的人,即使改邪归正一万次也实难信服。 “我觉得不像。”沈斯棠思考,“他上次从手术室出来之后的那些话不像是假的,他那个蠢人,犯不上拿自己的命来做戏吧?” 只是这样想着,她便不可避免有些急躁,她不希望事情有超出自己之外的失控,束手束脚的同时,是沈哲如今将她限制在家里。现在别说出去,就连到园子里逛逛都是奢侈。 “我要去南淮看看。”良久,沈斯棠做了决定,“不管怎么样,我都答应过他不会不管他。” 宋确因她这话怔愣,沈斯棠从来都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她对向谌的纵容已经远远超出这些年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不清楚她那天跟沈哲和纪黎争吵时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她这句决定,却不得不让他浮想联翩。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楼下传来不同方才的热闹声音,沈斯棠打断他:“谁来了?” 宋确遵她指使下楼去看,是隔壁赵钧和赵方濡带着一众聘礼登了门。 沈斯棠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站在二楼廊下的栏杆向下看,赵方濡也在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衣着正式,手上还拿了一份只差写上两人名字的红色婚书。 她怔了怔,杵在原地愣神好一会儿,最后是被纪黎看到才急忙又回到卧室。 赵钧之前单独来过一次,但提亲还是要郑重些,他重视自己的利益,事已至此也知道如今只能倚靠赵方濡这一个孩子。说到底这门婚事他是满意的,虽然两家在外面都自诩结亲不攀附不挑剔,可事实上他们这样的人到最后也还是逃不过门当户对。 何况赵方濡非她不娶,再有微词也是不得不坐实这门婚事。沈哲和纪黎更是如此,经由沈斯棠昨天发的那一通疯,他们两个早就恨不得将她彻底送出门去,儿女都是前世债,沈哲总算领悟了这句真谛。 赵钧极其恭敬,面子做得足的同时还以赵方濡的名义给沈斯棠准备了一份相当丰厚的财产清单。 沈哲跟纪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齐齐回绝这还为时尚早。 “斯棠现在的身体还是要频繁去医院检查治疗,婚礼的事应该也要先往后放一放……” 赵方濡想到昨天她情急之下说的那句怀孕,也明白过来两人的意思,他抬头望了眼她卧室紧闭的门,没有丝毫犹豫就开了口:“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无论斯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49.荒草地 屋内安静良久,赵方濡这话却像是有穿透墙壁的魔力,清清楚楚地落到沈斯棠耳朵里。 连带着宋确也被这句话动容到,他心里百感交集,只希望沈斯棠在这时候多些冷静。 向谌的生死跟她又有什么要紧,她如今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而不是又要因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身陷囹圄。 门被从外叩响,赵方濡声音很轻。 “斯棠,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沈斯棠打开门,赵方濡看到她时眼中带笑,他手扶在门框,按照纪黎嘱咐的又往里看了眼。茶几上的燕窝始终没动,汤匙摆在托盘里许久。 “是不是没有胃口?”他声音很轻,拉过她的手,“我带你出去吃。” 沈斯棠没作声,任由赵方濡带着自己下楼,途径客厅时她跟在他身旁同长辈们点点头,顺从着他天衣无缝的解释出了门。 一路走出壹号院大门,沈斯棠猜到他应该是要带自己去吃街口那家小馄饨,她停下脚步,原本在他掌心里的手也松了松。 “怎么了,还是很难受吗?”赵方濡低下头仔细看她,想到自己昨晚查过关于怀孕初期的注意事项。 沈斯棠摇摇头,“我不难受,但是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对上他视线,犹豫该怎么把这件事简化说给他听,但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后仍是不能讲述完全。 她跟向谌之间,实在是说不清。 “就是……我……” 赵方濡看出她有为难,再次覆住她的手轻声打断:“斯棠,你只告诉我,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就好。” 经过昨天,他只心疼她在这里家里所遭受的一切,他等不及提亲也只是不想看她继续过这种行尸走肉和躯壳一样的日子。 她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给她托底的。哪怕沈斯棠要用他做刀做利刃,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会尽力替她完成。 “我要去南淮。”沈斯棠开口,衣服里手机短信的提示音也响了下。 她解开密码去看,蒋文珠接二连三,文字夹杂着图片一齐跳了出来。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五个小时后我见不到人,沈小姐这辈子就别再想见到你的救命恩人了】 【当然,还有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都没见到的兄长!】 沈斯棠点开最后一张图片,确认里面是沈斯言后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她把手机递给赵方濡,他匆匆看完反应过来后也是眉头紧皱。 “我要去做一件众叛亲离的事,可能,可能在这之后他们也会像当年放弃我哥一样放弃我。” 沈斯棠早就想过,从蒋文珠彻底出现在她身边那天起她就做过无数假设。日后闹大了,总归是有这一天的。沈哲结的因,自然也该由他料理后果。 这是她这么多年的心魔,不止蒋文珠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她也是一样。 想到这,沈斯棠抬眼,瞳孔蒙上一层雾。 “如果,如果真到了那种时候,你——” “不会有这种可能。” 赵方濡将她抱进怀里,声音一如既往柔和清明,拂到她耳畔像是羽毛落满周身。 他轻拍她后背,“你有我,任何时候,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到这种境地。” 赵方濡什么都能答应,唯独让她孤身前往南淮,他绝不允许。 与其在她纠结现下到底该怎么面对时,不如让他代替她去。 沈斯棠当然不同意,直言这是沈家的家事,他只要负责把沈哲也骗到南淮就好了。 赵方濡不想被她推到事情之外,他想替她承担,再不济,给她分担一点也好。总之不会是明知道非常危险,还要让她一个人。 他们两个各执一词,争辩一路到了机场后沈斯棠还是笃定她要自己去,说到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吵了起来。 情急之下,赵方濡说出他的顾虑,“就算你不考虑自己,那孩子呢你总得为他想想…” VIP候机室里除了他们两个外再没旁人,他自己都没注意语气越来越重,这番话说出来后眼眶有些红。 沈斯棠怔怔看他几秒,心脏被牵扯住,眼底也湿润几分。 停顿片刻,她笑道:“赵方濡,你是不是傻啊?” 她总算反应过来他这一天所有的行事逻辑,关心她吃食,察言观色看她脸色无数次,连下楼梯都小心翼翼让她扶稳,实际上都是因从这里。 也是她忘性太大,根本顾不上解释,想来宋确提醒她注意身体也是如此。 沈斯棠抬手抚平他起了褶皱的领带,声音低下来,“我没有怀孕,昨天那么说是故意的。” 她又气又笑之余也有些无奈,想着如果下次再发疯的话,还是不要说出这种会中伤自己的话了。虽然她确实没什么高尚的道德品质,但这种让自己陷入麻烦的事还是不会做。 可赵方濡这样纵容她,着实令她又生出些旁的心思。一种奇异的感觉将她笼罩,让沈斯棠原本紧绷的情绪稍稍松泛下来。 她半开玩笑看着此刻面部表情十分精彩的男人,问:“你竟然可以大度到这种地步吗?” 哪怕是她和别人的孩子,他也可以做到毫无保留地接受。 赵方濡看着,不自觉也笑了下,扣住她的手在掌心。指尖有些用力,声音却还是很轻。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大方,我只能包容你。” / 一小时后,飞机准时降落在南淮机场。 同一时间,沈哲接到了一通神神秘秘的电话。他神色匆匆,跟纪黎说了声有急事就走,为了节省时间,甚至走了特殊通道前往机场。 宋确到寺庙确定了沈斯言不在京平后跟沈斯棠打电话汇报,一一完成她临走前所交代的事便也急忙赶往南淮。 沈斯棠在周围熙攘的机场大厅停下脚步,挂断电话后看了眼身旁的赵方濡,犹豫半秒,到底还是找了个让他给自己买咖啡的借口将他支走。 她不想连累任何人,这是她自己的事也该由她自己解决。 出租车驶离机场,沈斯棠向窗外看了好几次。 南淮晴空万里,湛色浓重,竟然连一点漂浮的乌云都没有。时至九月,室外气温依旧很高,可她又觉得,到处都在下雨,周身是怎么都捂不暖的寒意。 蒋文珠发来的地址十分荒僻,下车时司机还好心提醒她这座山太险峻,沈斯棠付了钱没说话,眼见着被山峰挡住的余晖越来越少,顺着仅有的一段蜿蜒小路走上去。 天色渐暮,落日给破旧木屋镀上一层诡异的温度。 蒋文珠听见动静,示意门后把守的两人将门打开,木门吱呀发出声音,沈斯棠转眼看到她走出来。 多年过去,蒋文珠容貌变了许多,可喜好却一如既往。身上穿了条鲜亮的绿色裙子,明明是富有生命力的漂亮颜色,但穿在她身上,更像是妖冶吐信的蛇。 “还算守时。” 蒋文珠在她身上扫视打量,话音冷淡,“看来救命恩人还是抵不过血缘兄长,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敢一个人来。” “我为什么不敢呢?”沈斯棠仔细看她,盯着那双精明的眼,“先来说说,你的交易是什么?” 蒋文珠被她这番目空一切的话逗笑,倒真是一家人,多年前她那个心高气傲的母亲也是跟她说了这样的话。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交付的东西。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才是她蛰伏多年筹划已久的所有目的。 向谌精疲力尽,在绑椅上昏睡时听到沈斯棠的声音。 他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看见因门打开而透过的夕阳光线,这才确定下来外面真的有她的声音。 他不会听错,他永远都不会听错。 向谌想发出声音,他想弄出些动静告诉沈斯棠赶紧远离这里,可他全身上下除了塞住棉布的嘴巴还能发出些许微弱声响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努力许久,用头去撞椅背,也因为太过用力,直接连人带椅把自己摔了过去。周身发痛,被麻绳死死捆住的部位更是磨破皮后又牵引扯疼。 再睁眼,两道模糊倒立的身影由远及近走到他跟前。 沈斯棠淡淡看他一眼,移开视线,环顾四周后冷声问:“我哥呢?” 她脸上波澜突变的情绪不是因为看到他,向谌闭上眼,后知后觉为此刻的自己感到难堪。 他知道她那么冷静的人不会为了他只身犯险,他也没想到,蒋文珠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呜呜几声后却只因为干呕流出几滴生理性眼泪。 “你哥肯定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如我们先来聊聊天?” 蒋文珠对向谌的反应置若罔闻,径直落座到一旁的椅子上。 沈斯棠知道她不会这么简单,来之前也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此刻没见到沈斯言,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担忧。 “你费尽心思跟了我这么多年,又绞尽脑汁把人安插到我身边,难道只是为了跟我聊天?” 她站在蒋文珠的对立面,两人一高一低,虽然年纪悬殊,但在气势上并不逊色分毫。反倒因为这份无所畏惧,没存着今天能全身而退的想法,看起来竟然比这个蛇蝎女子还要平静。 她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要是,别伤害到沈斯言。 她已经欠了她哥一双腿,她再也不想,再也不想继续亏欠。 “当然不是。” 蒋文珠起身绕到她跟前,认真凝望她的脸,“我在你身上可是付出了很多心思呢。” “比如他,对吗?” 沈斯棠挑眉,侧头看了向谌一眼,神色淡淡,“你不会真以为一个他就能成我软肋了吧。蒋阿姨,您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她笑着,目光略过角落里逐渐落寞的那道视线,声音也带着寒,陡然冷下去。 “您要是真恨我入骨,就该选一个聪明人再送给我,不过也得谢谢您,我确实因为他得到了一些乐子。” 沈斯棠随意而冷漠的语调落进耳朵里,蒋文珠成功被激怒,指节用力,虎口钳住她下巴,终于揭开那面伪装许久的嘴脸。 她眼中蓄满仇恨,“你这张脸,真是跟你妈一模一样!” 沈斯棠浑不在乎,笑着直视那双只能看到恨意的眼。 “是吗?” 她稍作停顿,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你如果有孩子,应该也会像你。” 身体上的感知比记忆先一步涌出,小腹的碎裂疼痛仿佛还历历在目,蒋文珠瞳孔紧缩,伸直的手臂缓慢垂下,像是被抽走最后一根主架的风筝,松垮、落败。眼角缓缓滑下一颗泪滴。 50.爱恨缠 “后悔吗?”沈斯棠看到她泄了力的手臂,“如果不是你非要痴心妄想上位,没准——” “我怎么痴心妄想了!” 蒋文珠打断她,唇角勾出一抹讥讽笑容,“所有人都以为我跟着你爸不过是贪图他的身份地位,可是我告诉你不是这样的。我们两个在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我认识他比你妈早,不过只是因为当年我要去留学所以才硬生生没了这段缘分。” 她也是个执迷不悟的人,年轻时将爱比天大,自己能牺牲所有,唯独爱情,是永远也放不下的。 所以即使知道沈哲结了婚感情稳定,再次重逢时却仍是出于不甘成了他的情人。 她可以愚蠢的将这份见不得光的关系美化成得偿所愿,想着只要与爱人在一起怎么都好,名分道德统统可以抛诸脑后,但时间越久,她心里便越折磨。 真心爱一个人,又怎么甘心只做深夜相会的露水,她想要的是朝朝暮暮,生同衾死同穴的名正言顺。 奈何沈哲生性凉薄,并没爱她爱到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悉数抛下的程度,想着好聚好散拿钱将她打发,不料蒋文珠意外怀了孕。 也正因为沈哲丝毫不在乎,才彻底把她逼上绝路。 蒋文珠用他的仕途和名声跟沈家谈判,想威胁着让沈哲跟纪黎离婚,结果非但没能如愿,还彻底惹恼了纪黎。 “可是他要是真爱你,又怎么会先跟我妈在一起呢?” 沈斯棠听不下去,也不想听她说这些她根本就不知晓的陈年旧事。父母之间或许有过爱情,可自沈哲出轨那天起,所有的感情都消失殆尽了。 她只是不理解,人为了爱究竟能面目全非到何种地步,专情的人背叛,温顺的人发疯。总之,爱不是个好东西,再好也会被背叛。 “你懂什么!” 蒋文珠越说越动气,思绪完全被沈斯棠牵引,带到她经年未曾释怀的过去。 “都是因为有你们这对儿女他才会舍不得离婚,如果不是你妈以死威胁,说不定我们两个早在当年就在一起了!” 她早已经精神失常,这些年断断续续接受治疗也只是延缓发作时间,可此刻被沈斯棠提及,就好像又回到无法清醒的梦境。 蒋文珠大口喘着粗气,拿过扔在地上一小截绑向谌剩下的麻绳,用力扯了扯就要往沈斯棠的脖子上勒过去。 沈斯棠弯腰躲开,但更快的是带动着椅子一起扑过来的向谌挡在了她面前。 “只有你们两个都死了,我的孩子才能真的名正言顺。” “今天你来,我就没想过要放你回去!” 蒋文珠瞪着眼,示意门后的两个男人也过来帮忙,她往前走,脚下却被向谌用身体绊住。 沈斯棠反应也很快,常年装在口袋用来翻身的匕首开了鞘,她灵巧避开,借由向谌为她拖延这一两秒的空当飞快绕到蒋文珠身后。 刀尖向里,抵在蒋文珠脖颈大动脉前。 沈斯棠不语,只用目光示意对面的两个男人不要轻举妄动,手指用力,视角上看刀尖几乎是在割皮肤无异。 她探身向前,在蒋文珠耳畔处低语,口中呼出的热气却让她周身毛孔都紧缩起来。 “没关系,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当年的事如果再重演一次沈哲会不会来救她,但当年都没发生的事今时今日自然也不会再改变。 沈哲如此爱惜羽翼,这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才会让他降低原则。 沈斯棠不做他想,她只要保住沈斯言就好了。 “你现在,立刻把我哥带到这里,我要亲眼看着他没事。” 蒋文珠思绪混沌,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利落地反击,可下巴处的匕首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甚至能在余光里看到那片微微泛起冷光的锋利刀面。 她原本不该畏惧这么一个黄毛丫头,但沈斯棠的力气却将她禁锢得牢牢的,这份感知让她生出一种熟悉的恐惧。 她跟纪黎如出一辙,果然是母女。 思考这几秒,沈斯棠又用力将刀尖往前凑了凑,“是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蒋文珠感受到皮肤上的细微疼痛,皱眉交代眼前面面相觑的手下。 “听她的,快去把人带到这里!” 两人转身离开,沈斯棠看到躺在地面狼狈的向谌,短暂目光交汇,她用鞋尖挑开他嘴上被捂住的棉布。 向谌恢复呼吸,大口喘息平稳憋闷已久的窒息。 没过几秒,他急忙看向沈斯棠提醒。 “这里不安全,你快走!” 蒋文珠筹谋多年又怎么可能仅仅安排这两个人在屋里,不过是要沈斯棠放松警惕,她来之前向谌听见蒋文珠在外面讲电话,附近山下周围都被她布控了,别说是人,恐怕就连一只鸟飞下山都难以逃离。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蒋文珠上身不敢动,高跟鞋向下用力踩他,“我白养你这么多年,养成一个白眼狼了!” 沈斯棠微滞,还以为他们两个在演戏。她原本也没想到这一层,想着蒋文珠绑架向谌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成想这竟然是真的。 而他们母子如今的关系,跟她预料中的也完全不同。 她抬脚拦住蒋文珠仿佛要用鞋跟将他脸踩烂的架势,“你再往前这刀可就进肉里了。” 蒋文珠平静下来,末了啐了啐地面。向谌脸上渗出鲜血,伤口混着泥土看起来破碎不已。 沈斯棠突然就愣了愣,对她而言,她做任何设想都是先把人想得最坏。她以为向谌配合蒋文珠演戏是有目的,所以从进屋开始便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就连他方才扑过来帮她,沈斯棠也只以为那是做戏。 她什么都不信,可如今的变化却令她始料未及。 “你听我的,沈斯棠你赶紧走,不然就走不掉了!” 向谌气息渐低,忍着剧痛爬到她脚下,也不管自己此刻狼狈如同流浪汉,眼里只有对她的担忧。 可也就是在这话说完后不久,紧闭狭窄的木门拥进一群身手敏捷的男人。为首的手臂上带着刺青,蒋文珠用腿绊住沈斯棠,在她望着向谌发愣的几秒中配合着人夺掉她手里的刀。 等沈斯棠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连人带绳锢在一旁的空椅。 蒋文珠笑着捡起地上的匕首,总算是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确实有几分狠劲,但也跟你妈一样有些沉不住气。” 她走上前,俯身看她倔强的脸,唇角笑容勾起来,眼里只剩阴狠。 “刚才被我演过去了吧?就你也想威胁我,我用了快二十年的时间押上这个赌注,怎么可能被你一个丫头片子的三言两语影响心情?” 蒋文珠伸手摸她,指甲慢慢划过她脸颊,“真心从来就是最不值一提的下贱东西,我对你们一家子都恨之入骨,沈哲更是毁了我的人生,今天你们都得血债血偿,懂了吗?” 她说完,站直身体跟人交代,“把那个腿残了的也带到这来,一家人上路前好歹见彼此一面。” “你放了我哥,只要你放了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沈斯棠无法冷静,情急之下有些慌张。 蒋文珠不予理会,只用眼神示意她向外看。门口两个去而复返的男人已经带着沈斯言进了屋。 她不敢看,两兄妹阔别这些年她却突然失了勇气。 沈斯棠害怕,害怕此刻在她面前的兄长也会成为如向谌一般被人折辱之后的场景。 她怕再重现当年那个黑夜里的鲜血淋漓,她原谅不了自己,她一直都觉得是她拖累了他。 可她在犹豫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时,沈斯言甩开身旁两人禁锢他的手臂,戴着假肢的腿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的空地。 “你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大?”他伸出手,安抚着摸了摸她的头。 沈斯棠闻声抬头,对上那双多年未见的面庞时眼眶渐湿。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了,可此刻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从未真正介怀因她而断掉的那双腿。只是作为一个沈家公开的“死人”,沈斯言不得不要跟她远离这道界限。 “哥…”沈斯棠鼻间泛酸,含泪的双眼从上至下将他看了个遍,“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碰你?” “我没事。”他摇头给了她一个眼神。沈斯棠似懂非懂,紧接着看到沈斯言转过身跟蒋文珠谈判。 他讲起当年那场绑架,陆陆续续说了许久后撂下定论当年的幕后真凶也是她。 这令沈斯棠十分意外,下意识去看向谌,她后知后觉想到或许连救命恩人的戏码都是被策划好的。原本因他方才扑过来救自己时内心闪起短暂挣扎的心软彻底消失,只剩下讽刺。 “对,当年也是我做的!” 蒋文珠见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做掩饰,坦坦荡荡认了下来。 “你们兄妹俩我从很早就开始计划了,纪黎不一向以你们两个为傲吗,那我就让她亲眼看着她生的这对骄傲死在我手底下。”她眼里都是憎恨,是无论如何也消弭不掉的仇怨。 但话音刚落,屋外传来急促明显的脚步声时,蒋文珠措不及防看到多年未见的沈哲。 他身后一行训练有素的人们一跑进屋就先控制蒋文珠的那些随从。 不过片刻,屋内形势大变。 “文珠。”沈哲面色凝重,“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连孩子们。” 这话听起来讽刺,沈斯棠闻言笑出声。赵方濡原本被宋确护在身后,见她被绑也顾不得什么危险,在沈哲跟蒋文珠开口的瞬间跑到沈斯棠前,蹲下身给她解开捆绑在一起的锁链。 “没事吧?”他眼里尽是担忧的急切,生平第一次觉得太过顺从她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凡是晚来一点,那后果他无法想象。 赵方濡将沈斯棠护在身前,准备抱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地面上还有个人。 向谌连同着椅子蜷缩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看起来有些惊骇。 赵方濡仔细看了两秒后认出是他,到底还是弯下腰帮他解开绳索,但伸手扶他起来时,却被对方躲开了。 这边蒋文珠因为沈哲出现有些意外,她在心里平复好半天才说服自己直视他的眼,年华流逝,他们两个都不再是从前。但真心爱过的人,即使仇视爱意也还是会从缝隙里流出来。 她原本就有些失常的精神生出些疲惫,满脑子都是两道不同声音撕扯来回。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我?我的孩子难道不是活生生被牵连了吗?” 蒋文珠笑容嘲讽,“你现在要我放过,凭什么?当年纪黎放过我了吗!” 如果,如果不是那场流产手术,她不会彻底丧失做母亲的权利,她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而那个亲手杀了她子宫的女人呢,她还坐在高台,甚至还有一对出色的儿女,蒋文珠不会愿意,她愿意付出所有报复纪黎。 可事与愿违,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只是毁掉沈斯言一双腿。而这距她所遭受的还远远不够。 “你现在已经是犯罪了,如果你不想在国内坐牢就听我一句,让他们都出去。”沈哲语气平静,顿了顿又放缓,“我留下跟你好好谈,这总可以吧。”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是纪黎太过火,可她所做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贴合了他的心。他所追寻的,所仰赖的都是自己的仕途,这条路上的不能有一点污点,所以即便是辜负真心,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但他没想过,当年自己的忽视会酿到如今的地步。 蒋文珠沉默良久,她盯着面前的沈哲,岁月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那双眼睛并不如当年一般锋利而冷静。 她心中百感交集,抿唇点头。 沈哲见她松了口,用眼神示意让他们赶紧出来。 赵方濡原本在扶着沈斯棠,但看到沈斯言走路不便还是换了个位置去搀扶他。外面太阳落了山,木屋内为数不多的光线也消失了。 蒋文珠藏在身后的那把匕首在三人背后举起,人也直直冲着沈斯棠的方向去。 “小心!”向谌大喊。 赵方濡闻声回头,余光瞥到刀尖即将接近她后背时连忙凑上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51.痴情怨 沈斯棠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赵方濡强行推开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蒋文珠手里的那把刀已经牢牢插入他后背,血浸透衬衫,顺着伤口流出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只剩下周遭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的慌乱。 赵方濡面色痛苦,仍是想要伸出手蒙住她的眼睛,可手举起的下一秒,他就倒在她怀里。 一股巨大的恐惧将她笼罩,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发抖,那些白色衬衫上不停冒出的红,那些随着她揽过赵方濡而蹭在她手上的温热血液,彻底将她拉入那个阴晦痛苦的黑夜。 当年逃走下山时,她也是跑到一半回过头时突然看到沈斯言被刀砍腿,血液飞溅,隔着草丛都仿佛溅到她的脸。 “快!快救人!” 眼泪像是断了线,她双手用力捂住伤口,扯着嗓子大喊。 “快点送医院!” 她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可这份为了她而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让她彻底慌乱。 她屡次三番用堪比自毁的方式想要放弃自己,可身边的人总是一次又一次用他们的生命保住她平安无事。 那片被她丢弃,遗忘甚至想要用大火燃烧的荒原在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从这一刻已经决定今后会好好活。 山间暮色因太阳落山而更苍凉,猛然刮起的风让向谌打了个哆嗦。 他在一旁看着蒋文珠被沈哲的手下带走,沈斯棠则是跟着几个抬起赵方濡的人们一路小跑上了车。所有喧嚣和人影统统消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而他空留原地,反应过来后撑着力气想要去看沈斯棠是否无事,但刚出门口就被折返回来的宋确拦住了去路。 “斯棠……”向谌看到宋确锐利的目光很快改口,语气无力到像是游丝,“沈,沈小姐她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也不是你该关心的。” 宋确神色冷肃,衣服上还沾着赵方濡的血,他从上至下将向谌打量一遍,看着他疮痍狼狈的脸到底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创口贴。 那是他常年习惯给沈斯棠准备的,她在夏季穿高跟鞋总是会磨脚,大小姐自己没这个习惯,更是记不起来,为了不那么麻烦,宋确一直有意识的准备着。 没成想,如今便宜了向谌。 “外面到处都是你们两个的绯闻,没有你也不会有这些遭乱事。向谌,沈小姐到底对你不薄,你要真想报答她,就离她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 宋确顿了顿,语气冰冷,“而且,她很快会跟赵少爷订婚,从前种种,你别当真。” 天彻底黑了下来,他所做了多年的梦境也在这一刻终结。 向谌一瘸一拐,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下了山。其实他从未真正惧怕过黑暗,只是行走在风声呼啸的群山间不免想起当年。 但无论如何,他垂在身侧的手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的温度了。 风吹刺双眼,连带着液体滑落伤口时也绽痛开来。 这才是他们之间应有的结局,他也应该遵循她的意思,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 / 南淮秋季多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赵方濡背上的伤口很深,但因为送医院及时没有失血过多,总算平安度过一劫。 他醒来是隔天傍晚,沈斯棠靠在病床边睡得正熟,一天一夜,她实在顶不住才不知不觉阖上眼,脸被头发挡住大半,只能看到交叠时间过长被压出印痕的手臂。 赵方濡想拨开她的头发,但后背缠了绷带,手稍微牵引力气都要扯痛伤口。他断断续续,一个抬手的动作用了快两分钟才完成。 只是指腹刚触到她脸侧时,沈斯棠就醒了。 “你别乱动。”她嗓音微哑,扶住他的手臂放回原位,“医生说伤口要恢复好久呢,不然以后你这胳膊使不上力。” “我没有乱动,我就是想摸摸你。” 他声音有气无力,跟之前相比实在虚弱,沈斯棠听完后连忙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四目相对,赵方濡眼里有很明显的笑意。 “都受伤了你还笑?” 医生说那把刀再往左一点就要碰到心脏,沈斯棠也是后怕,事出突然,谁都没曾预料到。她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蒋文珠恨之入骨的人是她。 赵方濡并不在意,慢慢攥紧她的手,毫无血色的嘴唇扬起好看的弧度。 “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坚定,沈斯棠眼眶一热,静静看他许久也没再开口。 病房外站在窗框处的沈斯言见到这一幕也彻底放下心来,他收回那道目光,转过身准备跟着宋确离开。 只是途径走廊一侧,他停下脚步,看了眼此刻面色依旧沉重的沈哲。 这幅样子他十分熟悉,是在想如何解决当下的棘手问题。蒋文珠如果报了警,他也要接受调查,那当年这段风流韵事,也就会成为那些竞争对手散布出来的谈资。而沈家,也会被人议论纷纷,什么光勋什么荣誉都化为灰烬。 “昨天发生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不会给您增加一丝一毫的麻烦。”沈斯言轻咳一声,说到这又移开视线,“您大可放心。” 沈哲心脏钝痛,后知后觉慢了好几年的伤口像是化了脓,他伸手拉住他胳膊,“儿子,你听爸说——” “有什么好说的?”他拂去沈哲的手,表情恢复冷漠,“我是无言。你,没有儿子了。” 沈斯言对假肢的适应和磨合还算不上最好,所以走路颇为显眼。但他不在乎,他一步一步,把那道制造自己人生全部乌云的影子甩在身后。 走廊尽头的玻璃外是雨停之后穿透乌云的太阳,几缕金黄透过窗映到他脸上。终于洗净那片污秽,他脚步加快,继续往阳光普照的地方走。 他不姓沈,他拥有自由。 / 沈哲到底还是放过了蒋文珠。 她因患精神类疾病,被建议需要返回美国接受治疗。彻底离开南淮那天,沈哲曾特地赶往机场送她一程。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在彼此面前,再多仇恨也是没必要再执着了。沈哲没道歉,蒋文珠也没原谅。他们两个用了各自的方式,劝服对方放下执念,把这段恩怨彻底终结在这一天。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对向谌而言,这场梦只有他一直昏睡未醒。 他回到京平,回到大杂院,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安静。 宋确那句话犹如魔音,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恢复自由,却无所事事,最后几番犹豫,还是选择了回去拍戏。 赵方濡养了大半年,身体彻底恢复后着手创业。赵钧全力扶持他,原本赵庭敬奄奄一息的多数产业用了不到一年便起死回生。兄弟之争彻底分出胜负,赵庭敬也就遵循跟沈钧的约定,退居家里安安静静当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 沈斯棠没问蒋文珠的去向,但她多少也能猜出来,沈哲的决定与她无关,她只知道,今后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处处谨慎提防会有暗探。 她总算光明正大,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再考虑亦或是防备任何人。 但她对自己好不容易迎来的自由生活和打算因为姑姑沈慈的意外发生改变。 2016年夏天,沈慈查出癌症。为了稳住公司那群不安分的股东们蠢蠢欲动,她不得不将消息瞒住并且培养沈斯棠作为暂且代替她的人。宋确也被送往商学院特训,被沈慈亲自点兵以待日后辅佐她的重臣。 沈斯棠甚至没时间犹豫,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推上高位,但她做得认真,尽心尽力保住姑姑多年心血。也在这个不断学习的过程中,找到几分对自己的认同。她甚至也在工作中觉察到几分乐趣,以至于忙碌起来什么事都抛到脑后。 次年年初沈岳南去世,沈家一众悲拗中沈哲跟沈斯棠提起京平习俗要守孝三年不能办喜事,她跟赵方濡早该有的订婚宴就只好一拖再拖,一延再延。不过形势已经不太重要,因为家里家外都已经默许。 沈斯棠偶尔也会去他准备的婚房里过周末,像是最普通的情侣,用爱调节工作生活中的情绪。 她也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跟一个人长期发展一段关系。或许是因为认定了这门婚事,有外在这层束缚,沈斯棠倒也没想过其他。 从前那些个因为外在或是才艺短暂吸引到她的花花草草,如今倒都是看不上眼了。 她那么喜欢收集精美的瓷器再砸碎,可既然已经有了最好的那个,那就没必要再去找其他的了。 向谌就这么被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她不给自己回头看也不给自己的记忆增加一丝可能会有烦闷的机会。 就这样到了2019年,沈斯棠受邀参加一个奢侈品的节日庆礼。 人群喧闹,闪光灯此起彼伏的会场里,她看见向谌一身高定,步履从容站到台前。 他这几年潜心打磨演技,换了经纪公司反而如日中天。虽然依旧不拍感情戏,但靠着在年代正剧的几个出圈角色,也算是打出了名气。 沈斯棠看着他褪去青涩,在镜头前表现沉稳,这才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个那些的过去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鬼使神差,拿着酒杯的手滞了许久,在主办方的一位女董事过来敬酒时才回过神。 女董事一脸精明,比她大了十岁的年纪一眼看穿她发呆片刻的心事。 “小沈总喜欢吗?” 对方笑着同她碰杯,凑到她耳旁低下声:“用不用我安排一下让他等会去房间伺候您?” 52.鸳梦重 “黄董说笑了,我没您那么好的胃口。” 沈斯棠不咸不淡地回敬一杯,冷下脸不再开口。 对方上扬的嘴角突然一僵,原本想随便找个由头跟她拉近距离,没成想这大小姐这么不讲情面。到底是天之骄女,不屑跟任何人虚以委蛇。 台上流程结束,向谌被经纪人要求到下面的宴席上应酬,离开镜头之后,身旁一圈有些上了年纪的女老总们将他围在中间,个个垂涎欲滴,像是在饭桌上欣赏一盘足够可口的饭菜。 向谌温和陪起笑脸,一杯一杯敬酒的同时又游刃有余介绍起自己身上的胸针和腕表,尽职尽责的态度让人群之外的沈斯棠有些忍俊不禁。 她借着流光溢彩的吊灯仔细打量,发现他眉眼比从前深邃不少,面部轮廓也更好看,表情经过训练,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 只是视线刚划到深v西装下裸露的一片胸膛,向谌就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皮轻抬,隔着衣香鬓影的人群遥遥望她一眼。 两道视线短暂交汇,沈斯棠没躲,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被那群人围过来,拉回那场乌烟瘴气的应酬—— 浓妆艳抹的老总们勾肩搭背,恨不得将向谌左搂右抱轮流揩油,沈斯棠无端生出些烦躁,这感觉前所未有。 尽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也是这样随意“物化”那些漂亮的男人,但如今,她很讨厌别人伸手染指她的任何东西。 即使这个东西已经是她不用的,别人最好连碰都不要碰。 她小时候对自己的东西就有种病态的执着,自己喜欢的哪怕是碎了坏了也不愿意让别人替她粘合。 现在这么看着他,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吃的奶油蛋糕边上飞了一群苍蝇,蛋糕或许还很干净,但那群苍蝇让她头疼。 “黄董?” 沉默片刻,沈斯棠伸出左手戴了颗帕拉伊巴戒指的食指,指向被人簇拥的最中。 她浅笑,找了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想买他衣服上那款的胸针,劳您帮我告知一声。”话说完,又停顿,“上次您说过的那个项目,我之后找人跟您对接。” 对方很快反应过来,谄媚笑笑很快离开,踩着高跟鞋去叫向谌。 沈斯棠在他又一次被人指引着望过来的时候顺势离开会场,慢慢悠悠乘电梯回到顶楼的套房。原本是助理为了防止她身体不适特地跟酒店预留的,现下却正好方便她留宿在此胡作非为。 她也觉得奇怪,向谌明明算不上什么绝色倾城的人物,这四年里她记起他的次数更屈指可数,可一见到那双眼,她就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脑海中悉数涌出那些过去,从前他直视她每一次的羞怯和闪躲,以及被点燃后眼眸中清晰可见的火焰,无一不像是野火将她引燃。 沈斯棠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个好的念头,可她还是放任自己心底的这些欲念。 人活一世,应该随心所欲。她从不相信那套专一的理论,且不论喜欢,单说一辈子只是睡同一个男人也会厌烦。虽然赵方濡在某种时刻也算跟她契合融洽,但时间一长不免也会厌烦。可她不能表现,因为他对她的那份太过沉重的爱导致她根本不敢。 野马经过驯服被压抑太久,再次冲出围栏时便更肆意妄为。 沈斯棠不去管,走到酒柜前又开了一瓶新的酒。 托老天的福,她如今身体一切安好,虽然冬天偶尔会犯,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羸弱枯草的姿态。 向谌是跟着经纪人一起来的,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颇为正经。 他更是十足陌生人的口吻:“听说沈总找我有事?” “是,有很重要的事。” 沈斯棠转动高脚杯,给了身后经纪人一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离开时还顺便关上了门。 向谌听见声音,被她渐渐走进的高跟鞋声打乱思绪。 他眉头皱起来,“我明天一早还要去南淮…” 话说到一半,眼前被挡住视线,紧接着,是沈斯棠的吻落了下来。 她踮脚,扯住他肩侧的衣领,含住他线条好看的唇,酒味在舌间弥漫,她含糊着闭上眼。 “我知道,所以我只要今晚。” 向谌额角一跳,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滑了一圈后还是牢牢放在她身后。他垂眼,看她随着变深的呼吸睫毛轻颤。 太久了,久到唇上的感知像是幻觉。 他不敢用力,只僵在原地任由她放肆予取。 直到身体都热起来,沈斯棠微凉的手指伸进他胸膛,向谌这才大惊失色将她松开。 他呼吸不稳,强行压下那些欲念,胸腔也像被人放了一面天平左右摇摆。 “三年零十个月没见,难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怎么,不行吗?”她极其坦荡地对上他的眼,“如果你不乐意,那你现在可以离开。” 沈斯棠口红糊到嘴边,猩红的唇越发摄人心魂。她身上只是一件最基础款的黑色长裙,既不凸显曲线也不多露一寸皮肤,可就是这样站在他面前,便让他脑海中所有理智都烟消云散。 理智和恶魔正在天人交战,向谌视线下移看到她空空荡荡的右手指间,到底还是恶魔先胜出来。 他快步上前,长臂一伸将她抱起放到床边。 久违的吻密密麻麻从额间落到锁骨,沈斯棠好笑推开他的脸,“刚刚不是要走吗?怎么不走了?” “凭什么你让我走就要走?”虽是反问,但向谌语气柔和,更像是被迫佯装强硬的软柿子。 他俯下身继续吻,手绕到她身后想解开拉链,没什么耐性也因为太久没见两个人都有些急切。忙中出错,原本又滑又小的拉链直接从锁道上崩开。 像是预示到什么一般,床头柜上的手机也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 向谌目光瞥到熟悉的三个字,头顶悬了许久的一盆凉水终于是落了下来。 他起身,跟她隔开距离,顺便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沈斯棠停顿几秒,接通前特地清了清嗓子。 “今晚不回家吗?” 那旁赵方濡声音柔和,隔着听筒却也清清楚楚钻入向谌的耳朵。他跟她报备自己刚应酬回来,还说给她带了爱吃的菜。 向谌眼眸逐渐黯淡,内心涌上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感,理智告诉他应该庆幸事情还没到不可控的地步,可真得知她跟赵方濡没有分开,还是失落多过那几分理智。 他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候被典卖来的小妾,老爷是个毫无底线的渣男,主母却无比宽厚仁善,既如此,他不能太不识抬举。 赵方濡是个好人,他自己问心有愧。 想到这,向谌小心翼翼下了床,在沈斯棠继续跟他通电话的时候去了客厅。 他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沈斯棠裹了件披肩走出来。 “要走?” “我还没做好跟一个有夫之妇纠缠的打算,那我们这算是什么,偷情?还是出——” 向谌话又说到一半,但跟上次不同的是,沈斯棠用力咬了下来。 “我不喜欢这两个词。”她抬眼,尝到血腥味总算顺了气,笑容狡黠,“而且,我还没订婚,你怕什么?” 向谌终于被她这句话强行说服了自己,他钳住她下巴,原本打算以牙还牙咬回去的时候还是把吻放到最缓。 不管了。 他们什么都不算。 当年不就是这般,今日,今日只当鸳梦重游。 两人辗转到浴室,热水悉数从头顶灌下来,向谌伸出手,指腹在她肌肤上缓缓游走,漫长又磨人的前戏让他们两个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最后沈斯棠推搡着他到了墙面,冷热交替之间,生疏了几年的两具身体只用几个瞬间就彻底熟悉回来。 沈斯棠闭上眼,感受他跟从前截然不同的变化。又在水汽蒸腾出雾气时,对上他黑沉的眼。 沐浴露的泡沫流入下水道,她盯着那处漩涡,感官上觉得自己变成云后又很快变回一条扑腾来去的鱼,意识随着他激烈的动作逐渐涣散。 就这么折腾到凌晨,向谌才抱着精疲力尽的沈斯棠回到床上。 月色朦胧,混着流光溢彩的夜灯一起透过玻璃映进来,沈斯棠紧闭着眼,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抓住他的手放在身前。 “向谌。” “留在我身边。” 他怔了怔,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虚幻,但还是为这句呓语,心沉了沉。 / 隔天沈斯棠醒来,向谌已经不在身边。 除了床头柜上被他刻意留下的那枚胸针,整个房间里都没有一丁点他来过的痕迹。 当然,沈斯棠感知很清晰,下身隐隐约约的酸涨在下床穿鞋时给了她提醒。她没再耽误时间,洗过漱后又找侍应生送了一套新的衣服过来,化好妆后又吃了早餐,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料想会在离开时从电梯里撞见顾逢晟。 他有些惊诧,“你昨晚在这?” 沈斯棠平淡地点点头,直言参加活动太晚就没再折腾。 顾逢晟没多想,面色温和,目光在她有些泛青的眼圈晃过,又关切着同她聊起家常。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姑姑最近身体恢复不少,宋确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你凡事还是不要太亲力亲为了,养好身体最重要。”顾逢晟语气热络,说到最后又笑笑,“不然方濡又要担心了。” “好,”沈斯棠扬起嘴角,“我会注意的。”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门缓缓打开时顾逢晟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迈出去的脚步停下,他回过头,“说到方濡,你昨天没陪他过生日吗?” 沈斯棠视线一滞,唇角笑容也渐渐凝固。 是了,昨天是赵方濡三十三岁的生日。 然而她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53.针锋对 婚房在宁安街,二环的中心位置,是套视野极好的大平层。 沈斯棠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去,按动密码进了门,没想到赵方濡人在家里。 她愣了下,手里拿着一大捧用来赔罪的鲜花和礼物在他有些错望过来的目光下显得有几分突兀。 这感觉很奇怪,像是丈夫出轨后良心发现给妻子的弥补。 “你没去公司?” 安静几秒,沈斯棠准备换鞋,但因为两手都拿了东西不方便,她刚坐下赵方濡就走了过来。 “起晚了。” 他语气平淡,蹲下身帮她解开交叉的绑带,男人指腹滚烫,触碰到她脚腕那一瞬间像是蔓过丝丝麻麻的电。 沈斯棠自上而下打量他的脸,倒没看出他情绪有什么变化。沉默一瞬,她伸出手搭在他脖间。 “昨天太忙了,典礼一直快到十二点,后面又有个合作方来找我吃饭。” 沈斯棠动作亲密,呼吸撩在他耳廓又轻又缓,“对不起啊,错过了你的生日。” 赵方濡闻到她身上幽淡的香气,抬头对上她的眼,唇角勾出一个很淡的微笑来。 “没关系,只是一个生日而已。” 他手臂向前环住她的腰,不夹杂任何情欲将她抱在怀里。昨晚失眠的折磨在这一刻总算得到疏解。 沈斯棠却有点执着,伸手推了推他偎在自己肩侧的头,“你不生气呀?” 她眼眸认真,说完后又伸手托住他的脸仔细去看,赵方濡心底无奈,眼神冷下来凑到她额前。 “生气。” 他盯着她,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所以你要怎么弥补我?” 沈斯棠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尽管如今他在财报新闻上是出了名的冷若冰山,但在她面前这些年一直都是温柔笑脸。 大概是被他不同以往的神情惊讶,沈斯棠上前亲了亲他唇角,“这样行吗?” 赵方濡被她逗笑,眼底有了温度,却还是冷着脸躲开她的吻。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肤浅?” 他装不下去,拉住她的手起身走到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他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的食材。 赵方濡姿态懒散,扬起下巴冲她示意,“我昨天还没吃到长寿面,那就辛苦宝宝亲手替我做了。” 沈斯棠悬起的心松回原地,没去计较他这句跟以前截然不同的称谓,拿了根头绳把头发扎起就开始准备。甚至还在赵方濡绕到身后给她系上围裙时打了下他的手玩笑。 “不辛苦。谁让是我对不起你呢。” 原本只是她一句随口而出的话,赵方濡听完却突然怔了怔。 他在一旁看着她站在水池前并不熟练地去处理那些蔬菜,脸侧多余的碎发随着动作垂下来,阳光照过,耳垂泛出淡淡的红。 明明是很温馨的场面,赵方濡却觉得胸腔酸胀,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落寞向他席卷而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更不能要求她用自己对她的爱来比较甚至是反馈到自己身上,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她的爱是冰箱里恒温的亮光,虽能照耀昏暗,那点温度却少得可怜。 赵方濡思绪渐远,以至于沈斯棠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过来。 最后的最后,她戴着围裙拿着锅铲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弹了下他呆滞的脸。 “抱歉。”他回过神,看见她盈盈亮亮的眼,“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事,我刚叫你把花瓶拿出来,就我们上次新买的那个。” “好。”他点头,转身离开热气渐涌的厨房。 赵方濡拆开那束极难培育的花,拿出剪刀在餐桌上修剪,他们两个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沈斯棠上次回这个家还是两个月前,工作让人分身乏术,就连彼此同吃一餐饭都成了奢侈。 想着想着,手上稍不留意,原本压在花枝上的剪刀却不小心剪伤到手。 血从手掌滴落地面,赵方濡皱着眉去水龙头下冲水。 沈斯棠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也回过头,发现他流血后连忙查看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摇头笑笑,自己也觉茫然。 “好了好了,你不要乱动了,我帮你涂药,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她手忙脚乱,给锅关火后拉着他到客厅沙发,从医药箱里翻出碘伏后给他消毒。 赵方濡看着她专注的眼,创口那片刺痛因她一下又一下的轻呼吹起忘得一干二净。 末了沈斯棠起身离开,他拽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亲了亲。 这个吻跟她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试探完全不同,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 赵方濡一改往日,仅仅用一只受伤的手就轻而易举将她固定在怀里,越来越深的吻铺天盖地,跟他周身的气息一同封闭进到她唇舌里。 沈斯棠无法喘息,感知到他有些微妙的情绪,伸出手推他的时候声音放低:“先,先吃饭…” 赵方濡置之不理,反而顺着她张口的空隙让舌尖滑了进去。 他闭着眼,空下来的另一只手慢慢伸到她衣服之间。 上衣解开大半,将露未露的山水随着起伏连绵。 他还是不满,俯身吻住她跳动的心脏位置,同时在身下游走的手也终于停住,找到那片潮湿。 赵方濡抱着她换了个位置,金属扣掉落地面发出一声清脆响动,他挺身向前,毫无阻碍感受她的紧实和温热。 半年前,赵方濡主动去做了结扎。 沈斯棠喜欢刺激,常常拿出一些花样百出的工具让他一起学习,她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情欲上头的时候也会想象没有那层薄膜会是什么感受,为了把她会受到伤害的几率降到最低,他便早就有了这个打算,正好赶上顾逢晟也有此意,两个人便一起飞了趟国外做了手术。 当时顾逢晟还劝他,就这么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家里赵钧那边是不是会不同意。赵方濡不在乎,既然她不喜欢孩子她的身体也承受不起这份辛苦,那他又何必只顾着自己。 可现在,他却有那么几分后悔。 不是后悔自己今后没有孩子,而只是后悔跟沈斯棠之间失去了一个最紧密也是最不可分割的联系。 想到这,身下动作不受控制变重。 “你轻点!”沈斯棠受不住,索性伸出手掐他大腿提醒。 赵方濡意识回笼,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想法简直是禽兽。他调整频率,慢慢将动作放到最轻,身下沈斯棠面色潮红,随着他的改变溢出几声愉悦轻哼,他心满意足,扣住她的手,吻落到她额头。 他不是个重欲的人,对他而言更容易让他失控的不是情欲而是沈斯棠本人。 “对不起。” 赵方濡含住她耳垂,温热呼吸连同思念一起落入沈斯棠耳朵里。 他低声,掺了些沙哑的嗓音多了几分磁性。 “我太想你了…” 沈斯棠心一热,起身同他贴近,身后的衣服被她拂到地面,那枚胸针叮当一声掉了出来。 赵方濡伸手捞起来看了看,记起来这是某家高定,特殊的船舵造型,最中间镶嵌了蓝宝石,寓意掌控一切,是谁都能看出来的男用款式。 “你的?”他挑眉,不等她回答又自问自答:“好像不是你会喜欢的样式。” 沈斯棠有些紧张,原本干涩的口腔因他接二连三的动作越发冒烟。 她扬唇笑笑,双手抱在他身后,“还行吧,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款式很独特吗?” “像男款。”赵方濡又一次盯住她的眼,“不然送给我?” 话未说完,他抱着她进了卧室。 电动窗幔缓缓关严,男人一轮新的攻势再次落了下来。 赵方濡心心念念,咬着她耳垂,在她快到时突然撤退。 “怎么,舍不得?” 沈斯棠皱起眉,想说他都是商务会谈应该也用不上这么显眼的胸针,何况他平时戴的,跟这个华丽风格完全不搭边。可迫于形势,她还是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女人在床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她黏黏糊糊对上他的眼。 “当然舍得,我的东西就是你的。” / 一周后,向谌回到京平在寄云天跟新剧导演和制片人聚餐。 新电影操刀的导演极负盛名,在国内外都拿过奖杯无数,能选择他一个流量作为男主也算是个挑战和改变。 对向谌而言,这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一上桌就无比卖力陪着这几位。这几年他意识到的,社会上各行各业其实本质都是一样,人与人之间要靠利益维系,利益永远比感情牢靠。 一顿饭到最后精疲力尽,推杯换盏无数次后他更是醉得彻底,不过还是先送几位主宾出去,待几人都送走,等着司机把车开过来之前折返回大厅结账。 向谌从头到脚都有些漂浮,递了卡给工作人员后曲肘靠在大理石台面,再一抬眼,赵方濡正被人簇拥着从楼梯上缓步下来。 距离不远不近,一向眼力很好的向谌当然也第一时间看到了赵方濡西服领子上那枚小巧精致的胸针。 他原本只打算离开,可看着赵方濡渐渐逼近的身影,到底还是站在原地等他下来。 “好久不见。”向谌率先开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友善。 赵方濡淡淡看他一眼,心里憋着一口气,见到源头自然要发出来。 “向先生如今这么出名,想不见到恐怕也难。” 他待人接物一向宽和有礼,从不在人前下对方面子,可赵方濡现在又觉得,这些外在的虚无都没用。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而向谌更是毫无底线。 “赵总说笑,我再有名也是虚名,哪比得上您呢!” 向谌同样心有不快,只是站在他面前仿佛酒意就已经消散。 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这枚胸针为什么会在他这里。这样想着,他视线又一次在他身前流连。 “虚虚实实都无所谓。”赵方濡不满他的眼神,沉下语气提醒,“只要认清自己就行了,更别妄图渴求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赵方濡的话意有所指,向谌明明生气,闻言还是轻笑出声。 他走上前,在他肩侧停下脚步,目光玩味。 “是吗赵总,可你身上别着的,是我的东西。” 54.争名分 从小到大,赵方濡除了对旁人的东西敬而远之外,最恨的也是别人触碰他的东西。 年幼时赵庭敬屡次三番不经他同意闯入他房间并且肆意把玩他的玩具,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讨厌所有贸然进入他领地还不自知的外人。 如今,向谌也是那其中之一。 尽管把沈斯棠私自划为独属他的有些专断。她当然永远都属于她自己,可当下跟向谌的对峙,赵方濡并不想落了下乘。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些争执极其幼稚,但他实在忍不了这口气。 “从前在哪并不重要,我只知道这是我妻子送我的。” 赵方濡淡淡对上向谌不太平静的目光,眼睁睁看着他脸色难看下来,心里透出几分痛快,他抬手拍了拍向谌的肩,越过他往前走,话甩在身后——— “钱我会让助理打给你,多的那部分就当是向先生的明星效应了。” 不过是在在一个明星身上买了件东西,算不了什么大事。 赵方濡迎着浓墨夜色走出去,眼神笃定。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分开他和沈斯棠,而他们两个很快也就会成为大院里继顾逢晟和沈昱宁之后,另一对金童玉女。 三年孝期都过了,他还会担心这几天吗? 但赵方濡没料想,自己刚准备上车又被身后跑来的向谌拦住去向。 风把他额头的碎发吹起来,濛濛夜光下更突出那双清亮的眼。 向谌的思绪已经彻底混乱,身体里的酒精催发出来让他失去冷静。 他站定在赵方濡面前,话也逐渐没了底线。 “赵总怕是喝醉了,我没记错的话您好像连婚都还没定呢吧?其实感情这东西多简单啊,有些事耽误的时间越久最后越成不了,我劝您啊还是别太自信。” 向谌紧盯着赵方濡,势必要把他方才受的气一并还回去。但他太过激动,话刚说完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伸出手打算捂住涌上来的剧烈反应,结果因为太晚,悉数吐到了赵方濡脚下的地面。 向谌晚上只顾着陪人喝酒了,一粒米都未曾进肚,所以眼下一股脑吐出来的也都是在胃里晃了一圈的浑浊液体。 味道刺鼻,赵方濡随着他接二连三的呕吐皱起眉头,简直嫌弃到了极点。不过当他看到向谌像只流浪狗一样蜷在地面,心里那点被他影响的不满和怒气突然就散了散。 他争不过他的,他也根本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论。 停顿片刻,赵方濡掏出口袋里的方巾递到他面前。 向谌抬头看他一眼,挂满眼泪的脸又转了过去,他颇有骨气。 “我—yue—我—才—yue—不用你的东西!” “爱用不用。” 赵方濡斜他一眼,把方巾往他跟前的绿化带上一扔,转身就走。 黑色劳斯莱斯扬长而去,向谌在寂静街道旁回头,飞快伸出手捞过那条触感极佳的方巾。 “有什么了不起?” 他拿起来擦嘴,在心底腹诽。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又命好跟沈斯棠投胎到了一个地方?他要是也有那样的家庭,没准沈斯棠他们两个早就已经有孩子了,还用等得到现在? 想到这,又不由得感慨。 爱这种奢侈品,到底还是人中龙凤才能给得起的东西。 向谌不行,他是阴暗角落生长的老鼠,正卑劣乞求不属于他的那片光明。 / 半个月后,《星火》第一次剧本围读学习会上,向谌又一次遇到沈斯棠。 电影讲了民国乱世背景下一群拥有不同身份的青年们因为同一个信仰奔赴理想,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也要走在救国救民的路上。是广播局的重点项目,主流正剧的班底都是老戏骨,长明资本也浩浩荡荡投了资。 导演和制片人为表重视特地请了一位革命后代来讲解红色历史,老爷子年逾八十,在沈斯棠和另一位广电领导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坐在台上主位。 会议持续时间到下午,中场休息向谌去休息室喝水时意外碰到舒绿。 “会议厅里人太多了不好跟你打招呼。” 舒绿勉强挤出个微笑来,想要说服自己过去心里那关。但她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所以此刻她鼓足勇气也只是把桌面上的咖啡递到向谌手里。 “这几年看你过得不错,师父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向谌从她进门起就看出她是有事,原是想热络同她叙旧的,可提到师父他又很快想到蒋文珠,继而又想起来这些年被欺骗蒙混的自己,一时间心绪难平,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未发一语。 他不怪他们两个,只是这些伤痛一时间还无法彻底忘记。 舒绿看他表情不对,也知道自己太过冒昧,转身准备离开,向谌很快给她叫住。 他语气很轻:“师姐,你我之间不讲这些,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舒绿这几年不温不火,起初靠着漂亮脸蛋给人做配倒也吸引一波观众,但娱乐圈更新换代太快,她演技又不算特别出众,空有一张美艳皮囊没有真本事也是很快就被市场淘汰。 以至于出道比向谌久,还只能在小制作里当串来串去的龙套。 这些她不在乎也能克服,可当下更困难的是她想脱离金主的控制反把对方惹怒,那位更大放厥词不会让她好过,舒绿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找自己这个多年未见但如今事业蒸蒸日上的师弟。 只是为了保住饭碗,再或者,她想顺着他的人脉寻一个新的靠山。 “向谌,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我就完了。” 舒绿抬眼看他,泪水涟涟,向谌心里不忍,下意识拿起纸巾给她擦脸。 “师姐你别害怕,我来帮你想办法。” 门被人拧了下,向谌侧头一看,沈斯棠推门走了进来。 措不及防看到她那张脸,向谌惊慌失措把手从舒绿脸上移开。 沈斯棠看不见背对她的舒绿,却也能从穿搭和背影中断定是个漂亮姑娘,她正好奇向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不曾想他脸色如此难看,倒像是被记者抓到恋情一般紧张难堪。 她笑着看他一眼,语气平淡:“我来的不是时候。” “没有没有!”向谌急忙开口:“这是我师姐,舒绿。” 舒绿闻言也转过身跟沈斯棠点头问好。沈斯棠看到这张熟悉面孔才算想起来,当年在京郊油菜花田看见向谌挽留的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 从上至下打量舒绿一遍,笑容越发和善,“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 向谌仔细辨认她脸上的表情,确定她没有生气便心下一松,可转念一想,又很快意识到不对。 真的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会有情绪?会因为对方跟旁人有亲密举动而吃味生气? 他是会的,沈斯棠非但没有,看起来还很开心。 舒绿见状不好多留,给向谌留了个自己如今的联系方式就懂事离开。 屋内安静下来,沈斯棠拿起向谌放在沙发上的剧本翻看起来,“听刘导说你为这个角色跟他磨了很久,这么想演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向谌心里很乱,赵方濡那句妻子又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间回荡不断。 “因为,我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让我出现。” 他很不安,他跟沈斯棠之间的那道线似乎一直都是由她说了算,她说远就远,她要他出现他又出现。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一段平等,而且没有第三个人之外的感情。 大概是她刚才的冷漠突然将他惊醒,向谌意识到,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跟在她身边。他要个名正言顺跟在她一起的理由。或者是,她随便的一句承诺都好。 他怔怔瞧着她的眼,“沈斯棠,你退婚吧,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沈斯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放下剧本后发现他还是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她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他面前,笑着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 “你发烧了?” 言外之意,这是胡话。 向谌摇头,目光依旧坚定。 “我是认真的,我还是很喜欢你,虽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像我一样,但没关系,你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很开心,我能给你幸福的!” 他劝说她也像劝说自己,见她只是神情淡漠的盯着自己话末尾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事,那你就当我病了吧。” 反正自从爱上她那天,他就已经彻底不认识自己了。 沈斯棠没有给向谌回应,她只是把那双原本在他脸侧的手移到他嘴唇,指尖反复蹭在他极薄的唇珠,眼神柔下来凝着他的视线。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好吗?” 她不愿意太过深思自己的行为,她做任何事都像是没有边际。这几年忙着帮沈慈处理工作,在生活上确实枯燥乏味了些。所以导致那天一见到他人,沈斯棠就想起昔年围猎玩弄他的种种过去。 不可否认,向谌确实跟任何人都不同。沈斯棠在他身上得到的种种情绪和感受,旁人永远无法比拟。 她当初也确实想着还给他自由,不然这四年也不会轻描淡写将他揭过去。可现在,她不那么想了。 她只有戏弄他的时候,才能觉出生活里那一星半点的快感。 “以后我还当你的靠山,怎么样?” 沈斯棠用唇替代手,在他神情发木的时候蹭了蹭他唇角。 向谌拦腰将她禁锢,抱在怀里咬她嘴唇泄愤,听到她哼声这才压下那些胡思乱想。 沉默片刻,他犹豫开口:“我师姐,你能不能给她安排个角色?她一定会好好做的。” 55.给不了 沈斯棠原不爱多管闲事,投资的事由沈慈把控宋确全权负责,她在公司只当一个必要场合露面的甩手掌柜。 影视投资不过是诸多项目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部分,她因为好玩才坚持做了下来。 塞个角色倒不是难事,整个圈里的风气也一直如此,投资方家里稍有想吃这碗饭的少爷小姐,哪个不是大把砸钱捧着资源和流量出道。 但沈斯棠不想这样,她吹毛求疵更在乎整部电影的观感,所以任何一个外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在选人的时候也不可避免要有很多考量。 舒绿空有一张皮囊,她不想因为这么一个人坏了一锅汤。可沉思过后,到底还是给了向谌一个面子。 “行吧,我晚上组个局,带上你那位师姐。” “那我晚上给你当司机。”向谌闻言眼睛亮了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就去亲了亲她的脸。 沈斯棠被他明媚笑眼晃了晃神,将人推开后曲指弹弹他脑门,嘴角翘起来:“出息。” / 晚上依旧定在寄云天,只是人数相比上次多了些,之前向谌见不到的总制片,竟也奴颜婢膝出现在席面。 不过很快,在看到舒绿那张脸的时候又无一例外换上另一种姿态。 “舒小姐这么漂亮的脸就应该早点拍电影的。”总制片拿了杯酒坐到舒绿旁边,伸出手准备环住她的肩,“不过现在也不晚…” 向谌看在眼里,下意识起身去拦住那只即将放在师姐身上的咸猪手,但他站起来的时候沈斯棠已经先他一步制止了对方。 她眼神很淡笑意也很浅,“这还没开始喝酒您就醉了?” 话说完,看也不看就把酒杯又扔回桌面。 “我喝不了酒,一会儿让向谌陪着诸位吧。” 向谌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他跟沈斯棠之间的阶层分割竟然如此明显,他求爷爷告奶奶拼死拼活给人装孙子才能办成的事,她连话都不用说旁人就一呼百应。甚至连带着他,也一并受到几句奉承。 末了他起身准备给桌上的人倒酒,结果这群人为了拍沈斯棠的马屁,纷纷把桌上的酒撤下去换成了果汁。 向谌听着一句又一句吹捧的漂亮话,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上次在隔壁包间见到赵方濡,他也是如此,被人众星捧月,围簇在人群最中。 而他呢,如今他坐在沈斯棠身旁,恍惚觉得自己像个给她添色的摆件,亦或是,她包养的小情儿。 不般配,从头到脚都不般配。 “我去外面透透气。” 吃到一半,向谌找了个理由先一步离席。 沈斯棠看出他兴致越来越低,跟人介绍完舒绿后也跟着走出去。 两人慢慢走到顶楼阳台,她靠在栏杆上对上他的眼。 “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向谌没有看她,自顾自盯着楼下结了冰的湖面,“没事,里面很闷。”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她白天的沉默和回应也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他没资格,没身份再去奢求什么。 可是在她面前,向谌总是不受控制想要更多,他想沈斯棠退婚,他想光明正大跟她在一起,想让她在旁人问及关系时不是模棱两可而是肯定。 但这些,沈斯棠永远也给不了。 周遭安静片刻,沈斯棠觉得夜风起了凉意,拢紧外套准备下去,转身前拍了他的肩提醒。 “过几分钟就回去吧,以后再有这种场合我不在你不要中途离场,知道了吗?” 人情世故的事表面功夫还要做足。其实她不该出来,白白给人留下八卦他们两个的口实。 向谌却无暇顾及这些背后的事。没有沈斯棠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圈里站稳脚跟,大脑理智思绪清楚,可现在她在自己身边,那些清醒都像是被狗吃了一样,他心烦意乱,一句提醒也觉得刺耳。 “我知道,没了沈总我什么都不是,连给那些人倒酒都不配。”他垂眼,神色落寞。 沈斯棠停下脚步,那点微不足道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她在寒风中皱起眉,“你有病?不会好好说话可以闭嘴。” 几年不见,他的脾气倒是跟从前天差地别。 “你让我帮舒绿我帮了,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组了这么一个局,我比你更不想应付这些人,但我想着这是你的戏所以提前帮你把这些路铺平也没什么,我自己都能纡尊降贵不怕麻烦了,你跟我在这阴阳怪气什么?我欠你什么了吗?” 沈斯棠条理清晰,话到最后语气渐重。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这幅腔调,沈哲和纪黎每次吵架也都不是痛痛快快地撂到明面而是暗地里讽刺,所以这种贬低自己又恶心别人的方式她极其厌烦。 如今就连向谌也敢这样跟她说话了,惊讶之余也觉得人不过如此。 不是谁都拥有情绪稳定的能力,也不是谁都能无条件纵容另一个人,即使是感情,那些最初的浓烈也会随着时间而越来越稀薄。 向谌眼神一怔,意识到自己刚才错说话了却也来不及再弥补。 沈斯棠真动了气,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陌生领域。安静几秒,向谌只好走上前从身后紧紧将她抱住。 “对不起。” 他把头埋在她锁骨,眼眶莫名变得热气腾腾。 “我不该那样说。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离我很远。” 向谌语气晦涩,越来越低:“就像是,就像是始终隔了层雾一样看你,怎么都看不清楚。” 沈斯棠不想听他解释,奈何他力气太大她挣脱不开,她听着他这番矫情言论,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就这么静静任他抱着,直到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响起。 是赵方濡。 晚上十点,他在催促她回家休息。 “医生说你不能太累,别忙工作了,我让司机去接你。”赵方濡一如既往温和,末了又笑着跟她说早点回家有礼物。 沈斯棠被他温柔语气取悦,挂断电话后还扬了扬唇角。 向谌睁开沾满水雾的眼,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仿佛堕入冰川。 “你要去哪?”他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依然紧紧箍在她身前,“你要回家是吗?你要去找他对不对?” “是,我要回家了。” 沈斯棠分开他的手,疲于应付。 大概是天冷的缘故,她觉得自己身体也很不舒服,小腹坠痛,连带着胸口都憋闷得不行。方才在屋子向谌对舒绿的关心场景逐一浮现在她脑海中。 沈斯棠背过身往前走,声音冷下来。 “既然你这么看不上我,那就回去自己帮你那个师姐吧。” / 元旦一过,沈岳南去世三周年的忌日也到了。 这是离世之人最后一次隆重的祭礼,按习俗家里提前半个月就该开始准备此项事宜。但这些长辈公务缠身,就一直拖到了祭日前三天才回到家里。 沈斯棠也因此闭关休息,跟着沈昱宁一起亲手准备祭礼需要焚烧的元宝祭品。 姐妹俩有段日子没见,被单独安排在院子西角的小厢房里也丝毫不觉孤单,沈昱宁婚后跟从前判若两人,从头到脚都变得开朗起来。 先是跟她吐槽了一遍顾煦这小东西的淘气和难缠,又讲起学校里她那群有意思的学生们。 沈斯棠静静听着,到了兴头上也笑着附和。 美好氛围终结在纪黎推门而入。 她神色不悦,视线定格在沈斯棠好不容易露出笑容的脸,眼神冷淡。 “外面那么多人,你在这嬉皮笑脸想让人看笑话是吧?” 沈昱宁不满纪黎对沈斯棠的态度,但也不好驳了长辈的面子,柔下声替沈斯棠回应,“婶婶,我们姐妹俩不过随便玩笑了几句,您不用担心。” 沈斯棠冷眼看着面目可憎的母亲,纪黎这几年对她更差是因为知道了蒋文珠的事,她以为是沈斯棠放走了蒋文珠,却不敢想沈哲会手下留情。 在她心里,他们夫妻俩是一类人,利己的同时又对万物都有掌控欲。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会有一丝一毫背叛她的可能。 纪黎看沈斯棠不作声,心底那股邪火总算落了下去。正巧顾逢晟抱着顾煦进屋,奶里奶气的顾煦咧嘴笑笑,屋内僵持的气氛瞬间活跃了起来。 纪黎笑着摸了摸顾煦的小手,又跟顾逢晟问起赵方濡的行踪。 “国外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最快下周也就回来了。” 纪黎点头,准备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沈斯棠。 “你们俩的婚事耽误了这么久,现在也该提上日程了。” 沈斯棠不语,低下头继续去折桌上的金箔。雕花木门关闭,那道让她痛苦的身影总算消失。 沈昱宁见她脸色越来越差,岔开话题跟她说起找不到人影的沈谦晔,感叹他现在走火入魔,为了一个傅澄什么都不要了。 沈谦晔这几年郁郁寡欢,直到一年前跟任夕彻底退了婚才像是活了过来,他自以为没了联姻可以放手追求真爱,但没想到傅澄很快结了婚。 他求而不得,最后连公司也放弃了,像是个偏执的私生饭,满世界去追傅澄的每一个行程。 家里人都心知肚明,宁茵一开始气得不行,就差拿断绝关系跟沈谦晔谈判,可最后看他丢掉半条命都不在乎的样子,到底还是随他去了。 幸而他做什么都是徒劳,木已成舟,重来也无法改变定局。 话到末尾,沈昱宁叹气:“他这是执迷不悟。” 沈斯棠点点头,手里最后一张方形金箔纸变成圆润的小船后站起身,她向前走,但还未走出房间就猛然感到小腹剧烈疼痛,血液像是变成了钢筋水泥,撕扯搅拌让不得不蹲下身不敢呼吸。 沈昱宁和顾逢晟见状上前,发现她脸白的吓人,额头浸满冷汗。 “刚才还好好的呢?” 沈斯棠皱眉,耳边一阵空鸣后也什么听不清,眼前模糊,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56.我都要 赵方濡这这次出差有些棘手。 原本四平八稳已经落定的合作因为手下员工出了差错,对方公司便以他们失误为由趁机压价,拖着流程不肯继续走。 他浪费了整整两天时间跟人谈判,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进展。 国外因为刚结束圣诞所以到处还是装点过的节日氛围,他在酒店被时差折磨到难以入睡,计算着京平到了早晨便给沈斯棠打了电话过去。 他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爱意,尽管沈斯棠是个丝毫不在意这些的人。 赵方濡原想着顺便问问家里祭祀的事完成的怎么样,如果不是工作他肯定也会陪着她在场,但不曾想,接通的人会是沈昱宁。 听筒那旁声音嘈杂,她一向流利的口齿像是出了点故障,句句话都顾左右而言他,提及沈斯棠时又说她在祠堂帮忙一切都好。 赵方濡还想再问,但沈昱宁已经借口要去祭礼把电话挂断了。 医院检查室外的走廊,顾逢晟看妻子神色紧张,轻声提醒:“你这样方濡肯定会察觉。” “那怎么办?斯棠再三嘱咐了。” 沈昱宁目光锁在沈斯棠方才进去的屋子,“能瞒就瞒吧,方濡要知道她生病肯定也无心工作。” “工作哪有人重要?方濡肯定会回来。” 话音刚落,医生带着沈斯棠从检查室走出来。 沈昱宁示意顾逢晟跟着护士一起把沈斯棠送回病房,她留下来听医生说明检查情况。 “子宫内壁长了个大约四厘米的肿瘤,我的建议是马上入院手术治疗,再拖下去恐怕还会持续长。” 沈昱宁一听肿瘤二字非常紧张,“是恶性的吗?” “报告来看应该是良性,不过还要进一步活检,所以还是尽早切除为好。” 沈昱宁点头,医生又交代留一个家属陪床就好,手术排在明天下午,因为是腹腔镜所以术前准备还有很多。沈昱宁一一认真记录,往病房走回去的几分钟打电话交代宋确按照清单上的物品都买来。 宋确一头雾水,但听到沈斯棠在医院还是立刻放下工作赶了过来。 赵方濡出国前再三跟他嘱咐有什么事多照顾点沈斯棠,他这保镖不太称职,人都进医院了他还不知道。 沈斯棠因为还是很痛所以躺在病床上不愿说话,宋确来后不久,她断断续续开口劝沈昱宁和顾逢晟回去就好。顾煦不到两周还离不开人,他们两个陪在这一整晚孩子指不定怎么闹腾。 沈昱宁担忧她身体,直言从住院到手术完成都由她陪着,沈斯棠皱眉,想要拒绝也没力气再说话,挨不住困劲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下午,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她自己。 护士提醒她该喝电解质,兑好之后混在水里没有颜色,一口气喝完后却止不住涌上来恶心。 沈斯棠抱着垃圾桶干呕许久,那股强烈的不适感却始终没能缓解。 向谌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看起来难受至极。 他碎掉的心突然就复原,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可以给她幸福,他也可以比赵方濡做得更好。 向谌走上前,在沈斯棠吐的涕泪横流时给她递上纸巾。 他伸手轻拍后背,又把她些许凌乱的头发理顺。 “你怎么来了?”沈斯棠有气无力,看他一眼后又很快蹲下身继续。 怎么来的,这有些曲折…… 昨晚收工后他打电话想给她道歉,没想到接通的是一个陌生人。手机那旁的女人轻声问他哪位,末了又很着急的说沈斯棠人在医院,有什么急事先等等。 向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说歹说跟经纪人推掉一个行程,忙完后又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敢来医院。 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一层一层找上来后在妇科住院部的走廊遇到宋确,想着他总会好心告知,结果这人依旧提防他像个死敌,任凭向谌说什么也不肯开口,甚至还要给他赶走。 向谌差点就要暴露,幸好一个紧急电话临时把宋确支走。 他小心翼翼,像个小偷一样穿梭在走廊里,一个又一个病房看过去,却始终没见到沈斯棠的名字。更糟糕的是,他听见一对经过他身旁的夫妻语气沉重地说不要孩子。 那一瞬间,脑海里所有的线索都串连起来了。 紧接着,像是五雷轰顶。 向谌反应过来,她跟赵方濡有婚约,结婚是迟早的事,孩子,自然也是迟早的事。 尽管现在来的有些早了,但没关系,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他当不了父亲,跟她一起照顾她的孩子也好。 向谌很快说服了自己,如同当年被蒋文珠威胁让沈斯棠怀孕所以他直接去做结扎手术断掉她指望那晚干脆彻底。 进到病房,看到她只有一个人,心底那些想法便更笃定了。 赵方濡不配得到她的爱,这个不第一时间陪在沈斯棠身边的未婚夫自然也没资格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所以他拉住她的手,又一次重复了这些日子以来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 “沈斯棠,你跟他退婚吧。” 向谌不知道她刚才喝的是什么东西,他下意识以为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病房内安静一瞬,沈斯棠想开口却始终抵不住那股恶心。 她一遍一遍,弯腰继续。向谌也跟着她调整,拍背的动作加快,满眼都是对沈斯棠感同身受的心疼。 没去注意也丝毫不会注意,病房门口那一角透明玻璃后多了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赵方濡皱起眉,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屋里的人竟然是向谌。 那个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毫无底线的第三者,如今就像一个丈夫一样坐在病床边陪着沈斯棠。 那不是他该坐的地方,他如果不是人在国外也不会回来这么晚,尽管他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挤了经济舱赶回来。 但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沈斯棠依旧没有开口,向谌却执着要她在这种关键时候给他回应,他一字一句,话也越发大胆—— “我说真的,赵方濡根本没有我爱你,你现在这么难受的时候他都不在你身边这就证明了他不够爱你!” “所以放弃他吧,把他丢掉,跟我在一起。” 向谌眼含热泪,见沈斯棠不语又拉住她的手同她对视。 “至于这个孩子,我会平安把她养大,你留下她吧,好不好?” 赵方濡心跳一滞,正在拧动门把的手突然就停下了。 孩子?留下? 谁的孩子? 他眉头紧皱,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 总归不会是他的。 他不会有孩子,所以沈斯棠,所以那个跟他口口声声说最讨厌孩子的沈斯棠,如今跟向谌有了孩子? 赵方濡不敢想,他觉得多想一分一秒都是凌迟。喉管仿佛被人紧紧扼制,连正常喘息好像都成了难事。 他曾无数次劝说自己,向谌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不过是个小有姿色的戏子,沈斯棠贪图新鲜,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不,不会有别的原因。 她不会对这么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比不上他的人有什么别的心思。 哪怕沈斯棠真的有那么几分真情,他也宁愿相信是向谌手段高超。总之,总之不会是这样。 视线逐渐朦胧,赵方濡不知不觉湿润眼眶。 他收回手,不敢再听下去了。 从前他有千百种轻而易举赢过向谌的机会,可现在,他一败涂地。 赵方濡转过身,尽量让自己忽略病房内对他而言太过刺眼的一幕。 他需要时间消化,至少,至少他不能在那个戏子面前露怯。 但生活往往比电影戏剧百倍,赵方濡刚靠墙坐下不久,向谌就拉开门走了出来。他站在赵方濡面前,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一遍,眼神讽刺。 两个人心里都有一股无名怒气,但向谌不是什么擅长隐忍的人,所以直接不吐不快开了口。 “赵总,您这未婚夫当的有点不够格吧,斯棠人都这样了你还有闲心工作?什么工作能比她还重要?” 向谌在心里大骂,这个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小人,得到了就不珍惜,当年起码对沈斯棠还算在意,不曾想这才几年就装不下去了,连她怀孕这么重要的事不都陪在身边。 看来男人都是如此,爱只存在于光鲜亮丽的相识最初。 赵方濡原本不想理会向谌,想着他如果能安安静静待在一边他可以当做没见过这个人。结果他非但不能当个哑巴,反而还像个胜者一样耀武扬威来指责他。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让他咽不下去,可反驳的话刚要出口,突然走过来的护士就把他们两个的对话打断了。 “沈斯棠家属,准备术前谈话了!” 向谌下意识往前走,赵方濡站起身将他拦住。 两双眼怒视相对,赵方濡咬牙切齿:“家属,听懂了吗?” “她只是你未婚妻。” “未婚妻也是妻。” 向谌还是挡住赵方濡,不理会护士在他们两个身上逐渐异样的视线。 “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你可真狠心啊,有你这样的人吗?” 赵方濡脸色越来越沉,强行压下心里想要打他的冲动,如果不是走廊里人来人往,他真的很想把向谌一脚踹开。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了?” 尽管这样不顾沈斯棠意愿跟他谈论她的私事实在不妥,但赵方濡不想跟他争辩,他语气加重,挤开他肩膀往前走。 “孩子和她,我都要。” 57.没底线 向谌气不过那句都要,心一横追着赵方濡进了医生办公室。 他蹑手蹑脚关上门,屋内桌前头顶卷发的女医生循声望了过来,目光诧异地在他们两个身上晃了一圈,“你们都是家属?” “我——” “我是。您跟我说就好了。”赵方濡打断身后多嘴的男人,回过头给了一个警示的眼神。 他无法理解,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没有底线的人?一个嚣张到有了孩子的第三者不老老实实待在病房里照顾斯棠,非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赵方濡一向的好脾气如今失了耐性,或许这世上轻而易举能让他失控的人不止沈斯棠,一个向谌也足够让他抓狂了。 不过他成了乱麻的心在医生说了第一句话后就很快恢复平静。 “腹腔镜子宫肌瘤剥落手术呢虽然是微创,不过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作为医生我们都要一一跟你们家属说明……” 赵方濡一怔,垂下眼去看桌面上的几张A4纸,他回过神,不确定似的又看了眼沈斯棠的病历,知道她没怀孕后心短暂一松,但紧接着,又被压上一块重石。 他下意识开口:“她有心脏病史,还做过开胸手术。” “我知道的。”医生点头,随即继续跟他讲解。 向谌站在赵方濡身后听了大半,也总算意识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男人再次回到病房,走廊里剑拔弩张的气焰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自脸上略阴沉的表情。 “你怎么回来了?”沈斯棠有气无力,抬眼看着一步步走到床前的赵方濡,“工作的事处理好了吗?” 赵方濡神色冷肃,替她掩好被子后覆住她的手,声音隐忍:“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才不告诉我,可是斯棠,这世上任何事都没有你重要。” 男人语气很轻,明明是跟她的呢语,可每一个字却像是加了扩音一样悉数落进向谌耳朵里,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病床前这一副相濡以沫的场景,后知后觉眼眶刺痛。 心底挣扎片刻,向谌开口:“赵总,方不方便跟您单独聊几句?” 赵方濡回过头,看见向谌态度恭敬,眼里的锐利却并不掩毫分。 “我跟向先生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向谌不依不饶,往前走了几步。沈斯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方才的疯话她已经有所领教,她从床上直起身,可刚要开口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赵方濡和向谌眼疾手快,一个拿过垃圾桶另一个伸手给她拍背,配合默契,反应过来后又不约而同瞪了对方一眼。 那目光还带了点哀怨,像是计较着对方不应该在此。 回到病房的宋确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惊慌失措地僵硬在原地愣了好几秒。 他不合时宜想起来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豪门辛秘,手握重权的当家人病重住院,往日里明争暗斗的大房二房摒弃前嫌其乐融融。 宋确以为那不过是玩笑,如今来看那确实是事实。 两个背地里恨不得对方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情敌,在沈斯棠面前却都心甘情愿的安分下来。 怔愣过后,宋确收回这些思绪,看向沈斯棠开口提醒,“夫人听说你的病很担心,人在来的路上了。” 沈斯棠闻声抬头,接过赵方濡递过来的方巾胡乱擦了擦脸,精疲力尽又躺回床上。 有什么用呢?这些年,她已经习惯没有父母,也早就过了会需要他们的时候。 / 赵方濡和向谌各自看了对方一眼,末了还是一起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安静无人的步行梯通道,赵方濡在他关门后抬手看了看时间,“五分钟,够你谈的吧。” 向谌忽略他的时间提醒,言简意赅开了口,“从今天起,我们公平竞争。” 他才不管她到底是不是什么有夫之妇,什么世俗什么道德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她不快乐,他就不应该再让她从赵方濡身边继续消耗着。 “你什么意思?” 周身血气上涌,赵方濡表面上却仍然平静,他挑眉,仔细咂摸着他这句话。 “公平竞争。”他放慢语速,自顾自低头笑了笑,“你有这个资格吗?我看你是忘记当年答应过我的事了吧。” “我没忘,但我现在后悔了。”向谌抬眼,冷冷对上赵方濡的目光,“我当年是觉得你可以给她幸福所以才主动退出,可你现在看看,她眼里有一丁点幸福的样子吗?” 他知道自己能重新回到这个圈子赵方濡功不可没,他也很感激当年自己一无所有不知前路时赵方濡慷慨给了他一条生路,但帮他也是有私心的。向谌自己也清楚,只有他在荧幕上越来越火,他跟沈斯棠才会绝无可能。 一个时时刻刻都暴露在镜头前的人没有自由,而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人又何谈什么爱情? 可他现在不这样想了,他还是离不开沈斯棠。尽管当年的开始确实不堪,但他不介意如今清清白白重来一次。 向谌思索片刻,继续道:“以前她跟我在一起,不管怎么样她看起来都是快乐的,是有生气的。现在呢?现在她死气沉沉活得像你一样,这就是你能给她的幸福吗?” 赵方濡冷下脸,唇角轻蔑,“你也敢说以前?以前你是什么身份接近她,还要我再来提醒你一遍吗?” 他顿了顿,敛下眼底的情绪,语气恢复平静,“而且,她是我未婚妻,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未来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她也只会是我妻子。” 向谌内心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塔因赵方濡这句妻子彻底坍塌,他语气加重,完全丧失理智。 “赵方濡!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以为你们有婚约她就一定要遵守吗?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所爱之人的权利,你没权利把她圈养禁锢在你一个人身边。” “爱?”赵方濡轻嗤,对上他面前张牙舞爪的那双眼,忍不住反问,“她爱你吗?” 一个骗子竟然也跟他谈论爱?赵方濡好笑之余又哑然。他生平第一次发现,男人若是死缠烂打起来也是件恐怖至极的事情。 这些于他而言在世俗上的名分和敬畏,在向谌那都成了抛之脑后的封建。 好像沈斯棠只有跟他退婚选择别人,才是自由和真爱。多可笑啊,一个蓄谋已久的骗子也要来质疑他的爱。 向谌无法冷静,被他这句反问折磨的愈发痛苦,他在他面前败下阵,只得怔怔看着赵方濡,而后气急败坏地问出声。 “你已经拥有了她三年这还不够吗?从前不争是我太宽容,我爱斯棠不比你少,我们两个认识的时间也不比你晚,我凭什么不能争一争?” “你可以试试看。” 赵方濡手伸进口袋,目光宽容而平静。长了他那几岁在此刻都成了气定神闲。对待发疯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他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说再多,也不会改变结果。 他抬手看了看时间,走回几步又折返,“你记住,斯棠属于她自己,她不属于任何人。” 向谌忍无可忍,盯着他背影向前,不管不顾给了赵方濡最后一记重创。 “她跟你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替她挡了那一刀,你以为斯棠真的喜欢你吗?她爱的人是我,是我!” 赵方濡脚步一停,背对向谌的目光逐渐发冷,心也随之沉下去,慢慢堕入那道看不见的黑暗中。 他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可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尽管那道结了痂的疤痕在阴天下雨还会丝丝麻麻的痒痛,但赵方濡不会再给自己自寻烦恼的机会。 因为,沈斯棠曾在彼此赤裸相对时同他说过,他们两个身上都有相似的伤口,看起来很像一家人。 赵方濡当时还纠正她,不是像,他们就是一家人。沈斯棠却只是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如今想来,后背那处伤口像是浸了层冷汗,疼痛裹挟着隐忍许久的理智,赵方濡转过身,带起一阵风拂到向谌的脸。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攥了拳,稍一用力提起向谌的衣领。 赵方濡表情冰冷,终于扯下表面上那层风轻云淡。他盯着他,黑沉双眸中染了层寒彻的冰霜。 “沈斯棠喜欢谁都可以,但你记住,她只会也只能有我这一个丈夫。” 赵方濡语气认真,警告完转身就走。 向谌站在原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那点阴暗念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宣战,不过从这天开始,他已经决定要跟赵方濡争。 隔天下午沈斯棠做完手术,向谌又准时出现在病房里。 他不管不顾,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存心要给赵方濡难堪。一连三天,他都阴魂不散。 赵方濡忍无可忍,第四天又在走廊看到向谌出现时直接把他拽到一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有替斯棠考虑过吗?”赵方濡从上至下看他一眼,“你这个疯子。” 向谌笑了,“是啊,我就是疯子。” 他读出了赵方濡眼里的怒气,娱乐圈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看得最多,演得最多的就是人,人的情绪。一个真正胜券在握的人,是不会流露出这种情绪的。 可即便如此,向谌还是觉得挫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跟沈斯棠之间也不单单只是因为赵方濡,他却把这些气全都发泄到了他身上,既然他要当一个完美的未婚夫,那他也可以当一个更完美的男朋友。 他们各凭本事,谁也碍不着谁。 58.两吞声 沈斯棠出院后被纪黎接回了壹号院。 那天是小年,沈哲升迁调回京平,纪黎特地下厨做了一桌丰盛菜肴来庆祝。念着住院这两周都是赵方濡衣不解带地照顾,所以也留下他一起。 饭吃到一半,家里乌压压来了一堆人庆贺。宽敞的客厅挤满人群,喧嚣中沈斯棠撂下筷子,借口身体不舒服就上了楼。 她看不下去两个早就貌合神离的人继续扮演和美夫妻。 这种戏码让她作呕,她也不愿意在父母跟前充当他们两个幸福婚姻的道具。 阳台门打开大半,凛冽空气吹进来,心底那点憋屈才总算稍稍缓解下去。 “不冷吗?” 赵方濡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见她上衣单薄拿过搭在椅旁的毛毯披到她肩膀,又伸出手将她拢进怀里,柔声提醒:“医生说过你不能着凉。” 背后是男人坚实温热的胸膛,沈斯棠闻到他衣服上很淡的雪松味道。她回过头,在楼下传来的喧闹中开了口。 “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过节。”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到时候又是新一轮做戏。纪黎和沈哲这对演员早已游刃有余,可她不行,她是个漏洞百出的瑕疵品。 沈斯棠不想,不想在这所谓的阖家团圆的时刻还要违心陪起笑脸。 沈岳南离世后这三年看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可实际上,她觉得一年比一年难熬。 沈哲没了父权束缚制衡,他就又成了那个在她童年时期自以为是能控制一切的主宰。几次三番挑剔她的生活,对她到沈慈公司帮忙也是诸多不满,口口声声她在外抛头露面是不安分。 沈哲把对沈斯言的那份气全都发泄到了她身上,仿佛只有按照他的要求听话顺从才能彻底满意这个女儿。 而这些,都让沈斯棠倍感痛苦。 赵方濡看出她情绪不对,脑海里浮现向谌质问他的那番话语。她似乎一直都不快乐,可他竭尽所能,好像也还是差强人意。 “你要是不想在京平,去南淮过年怎么样?”赵方濡手臂收紧,在她耳畔低声,“就我们两个。” 沈斯棠在他胸前抬起头,眼里慢慢有了点笑意。 “好。”她尾音上扬,更深埋进他怀抱里,瓮声瓮气的,“我就在等你说这话呢。” 赵方濡也笑了笑,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筹划已久的念头,手掌摩挲她后脑勺,“不要等,以后你有任何想做的事都要跟我说,好不好?” 沈斯棠含糊点头,不置可否。 她只欢喜能短暂离开京平,这个家让她喘不过气,只有赵方濡才能名正言顺带她逃离。 不过隔天一早两人准备去机场前却突然得到了沈谦晔的紧急消息—— 他遇到一场雪崩,外伤无数昏迷不醒,如今正在转院回京平的半路。 沈谦晔的特助在电话里说得凶险万分,沈斯棠担忧不已,忙不迭跟赵方濡一起往自己最讨厌的医院赶去。 从早到晚,天快黑时,沈谦晔才终于从手术室推出。 全身多处骨折加上脑部损伤,他目前仍然是昏迷状态。医生紧随其后,说的话也很直接,称现在只是暂且保住了性命,但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退一万步,即使醒来可能也伴随着认知障碍。 失忆,失语,乃至更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 宁茵听完像是堕入谷底,眼角登时滑落泪滴。她挣开沈斯棠扶住的手臂,走到墙角下瑟瑟发抖的特助面前。 巨大的悲痛和打击让她无法冷静,往日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的铁娘子如今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家里!” 宁茵快要喘不过气,质问人的同时又险些哭晕过去。风雨半生,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纵使知道这几年逼他太过,可到底也遂了他的心愿。 给他自由,让他退掉那门因利结合的婚事。 却没想到,现在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特助闻言也哭了,一个大男人脸上涕泪横流,他声音沙哑:“我一直按照您的指示劝沈总回来,沈总不听,他后来嫌我麻烦直接把我丢在半路了,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出事了……” 沈斯棠见情况这样也悲伤不已,浑身上下暴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蜷缩着涨痛起来。沈谦晔是这世上顶好的兄长,她更无法接受这么好的人可能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走廊拐角,隐在暗处许久听完这一切的傅澄僵着身子走到宁茵面前。 女人衣衫狼狈,外套被雪浸湿,整个人看起来惊魂未定,更像地狱里游走的魂灵。 “宁董,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谦晔。”傅澄双眼通红,什么都顾不上了,拉过宁茵的手就要跪下身,呜咽着:“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这是一场噩梦,一场快到她来不及反应的噩梦。 傅澄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了京平,而经纪人在耳畔的嘱咐和交代一句都听不清。九死一生,她只记得是沈谦晔把她护在身下,保了她一命。 宁茵看着身下梨花带雨的傅澄也逐渐清醒,她伸手扶她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语气恢复冷静。 “这不怪你。” “这是他的命。” 傅澄怔了怔,泪水在眼里晃了一圈后还是夺眶而出。 她转头想去看重症监护室里那张似乎再难相见的面孔,但隔着墙隔着门怎么也看不清。她呆滞地站在一旁,跟着这群他的亲人一起为他祈祷。 他要平安他要健康,更重要的是,他不该为了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无情人而白白付出自己的性命。 / 沈谦晔的事情一出,家里上上下下都没了过年的心情。 宁茵受不住这份打击,隔天就大病一场下不来床。 沈谦晔出了重症监护室后还是昏迷不醒,为防疏漏,家里便每天轮流来人看护。 除夕夜当晚,赵方濡被赵钧从医院叫回大院。沈斯棠一个人待在病房,盯着床头弯弯曲曲的波浪线沉思许久。 她在这个家里见识到各种各样的爱,沈昱宁和顾逢晟彼此相爱是世间少有,沈谦晔这份爱是甘愿付出不计后果的莽撞,纪黎和沈哲则是由爱生恨。她想不明白,也很费解人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执迷不悟。 若爱真是一件美好的事,那大家干嘛都要撞个头破血流呢?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永恒的感情,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瑕的事物背后都会存在缺口,只是时间早晚。 手机铃声打断沈斯棠逐渐飘远的思绪,她起身走到窗边,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后按了接听。 “新年快乐。”向谌低声开口,语气哀怨,“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是吧?” 是从前给他几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的话,沈斯棠听到后竟也好脾气地翘了翘嘴角。 她盯着窗外那片还算耀眼的夜景,懒散反问:“我为什么要找你?看你继续发疯吗?” 上次在医院的时候她就已经领受过了这个人现在的潜在危险,不过幸好向谌再发疯也只是面对她,只要他的风言风语不波及赵方濡,那沈斯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你可是冤枉我了,上次纯属意外,况且你那未婚夫比我还要疯呢。” 向谌心情愉快地同她斗嘴,保姆车停在海棠园街前。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盯着那扇庄严紧闭的门。 “你今天不是应该在组里吗?” “休工一天。”沉默片刻,他又说:“沈斯棠,我想跟你一起吃年夜饭。” 向谌知道她不会答应,也知道她肯定不在这里。壹号院外面的街道封禁限号,他连过都过不去,想她也只能让助理把车开到海棠园附近。周遭灯火辉煌,结了冰的湖面在黑夜中发出幽淡的光。 即使见不到她人,隔着这处院落想想从前也是好的。 “好了我没……” “我在医院,你要过来跟我吃病号饭吗?” 沈斯棠打断他说了一半的话,转头看了眼茶几上的食盒,家里厨房做的都大差不差,她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 谁让赵方濡中途有事,不然也便宜不上向谌。 向谌闻言先是一惊,“你在医院?是身体还没恢复好吗?” 他语速很快,似乎还跟司机说了句什么,信号停顿一瞬,沈斯棠听着那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笑了笑。 “你等着我,我马上就过去了。” 车子拐进隧道,向谌被迫挂断电话。 楼下的枯树缠了一圈又一圈彩灯,夜色里颇为显眼。沈斯棠听着耳边终止的空音,就那么静静站在窗口待了会儿。 二十分钟后,门口传来脚步声。 沈斯棠回过头,刚想说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不料正对上赵方濡望过来的眼。 他见她面露悦色,原本沉闷的脸也轻松几分。 “见到我这么高兴啊。”赵方濡抬了抬眉,顺势走上前把她揽在怀里。 沈斯棠没想到是他,手撑在胸膛同他对视,“家里没事了吗?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怎么可能,你一个人在这我放心不下。”赵方濡没抱太久,说完就拉着她坐到沙发,“再说了,年夜饭当然要一起吃。” 台灯笼罩下墙壁上的两道影子挨得很近,一墙之隔外的向谌隔着透明玻璃望到病房里,男人黑沉的眼暗了下去,脚步踌躇良久,到底还是转过身。 59.剖真心 向谌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进去。 他心里清楚,赵方濡是不可动摇的正室,她未曾回应关于他说退婚的只言片语,那他就不该再这个时候继续凑上去。 离开医院时外面下了雪,细细密密的盐粒落下来,周身仿佛也蒙上一层寒意。 “把我送到柳条胡同吧。”车后座,向谌告诉助理后疲惫地闭上眼。 这几年他断断续续,没有工作的时候都会回到这里。 去年老城区规划翻新,胡同口里坑坑洼洼的小路变得平整,就连路灯也比从前亮了一倍。 下了车,助理降下车窗跟他交代明早行程的时间,向谌一一应下,踩着地面一层尚无印迹的雪走进胡同。 快到家门口时路过隔壁,看见四敞大开的院子里有人拿着梯子颤颤悠悠正准备爬上屋顶。 向谌认出那是常年在街角给人修鞋的陆老爷子,孤身一人住在自己几十平米的民房里,庆云生前跟他关系不错,常去照顾生意。 他转脚进了那家院子,扶住吱呀作响的梯子。 “这深更半夜的您还不睡呐?” 向谌冷不丁开口给老爷子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飘下的雪。 “我在屋顶晒了玉米,怕被雪糟践了。” 小平房的屋顶因为光照好所以放满了贮存好的粮食,沾了水恐怕就要发霉。向谌望向头顶越来越密的雪,麻利从他手里接过苫布,三两下爬上木梯,把平房屋顶上所有的粮食都妥帖盖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屋里布置简单,两条年头很长的老式红色深柜,桌面上盖了层玻璃,老照片压在那层玻璃里,保护边角,却有些发污。 “你有日子没回来了,院里的人以为你当了明星就忘了出身呢。” 老爷子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向谌拿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笑着否认:“哪能呢,这是我的根。” 庆云从小嘱咐做戏先做人,他不至于因为这点缥缈的功名就沾沾自喜。虽说都是演戏,可到底不同。一个人走多远挣再多钱,最重要的还是活个德行。 老爷子闻言点点头,拿过墙角挂着的老式日历撕掉一页。向谌接过来准备扔掉,随手看了眼,视线停住。 一张薄过透光的方纸写了生肖运势,昏黄灯光下纸张最下一行浅绿色小字——鸡猴不到头。 他跟沈斯棠的属相,在陈旧的日历表上写着相克不合。 向谌无言片刻,临走前把那张纸揣进口袋。说不在意是假的,任何看起来荒谬的话背后或许也有道理。 爱上一个人后最深刻的感受是迷信,他想要在沈斯棠缭乱的掌纹里寻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命运。 / 年后,因为沈谦晔的原因,沈斯棠也很少往公司去。 入春后她的身体也断断续续不好,手术后的虚损一时间没能补回来,疲劳过度后曾又晕过两次。 赵方濡担心不已,为了她的身体考虑让她先暂时在家休息,公司的事有宋确,订婚的事更是悉数都交由他负责处理,沈斯棠只要养好身体。 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背地里这段完美关系生出些微妙嫌隙。 在沈斯棠眼里,赵方濡这样的行为与沈哲当年的“囚禁”相差无疑。时间一长,她在心里也生出几分对他不满的叛逆。 再见向谌是八月底。 电影拍摄大半年后在南淮杀青。 当天来了很多媒体,沈斯棠受邀参加晚上的杀青宴,跟其他领导坐在主宾席,舒绿同坐一桌,身边还陪了个熟人。 是广电某位领导的儿子,圈内皆以花花公子的称谓闻名,据爆出来的女朋友就不下百个。沈斯棠看着两人姿态亲昵,心里隐隐约约替舒绿担忧。 男人却笑着对上她的眼,举杯向沈斯棠敬酒的同时也用探寻的目光在她跟向谌身上晃了晃。 向谌察觉不到,趁着同桌人离席敬酒的功夫把沈斯棠从这片觥筹交错中带离。他轻车熟路,一路带着她走到酒店后门。 “你能不能珍惜一下你的羽毛?”沈斯棠挣开他的手,对他一反常态的行为十分不解,“外人面前你要跟我保持距离。” 向谌怔愣一瞬,嘴角勾起微笑讨好,心里却有几分苦味。 “不是你说的要做我的靠山?”他抬眼,夜色中眼眸很亮,“这才没多久,就又厌烦我了吗?” 沈斯棠神色渐缓,“那你拉我出来又是什么事?” “没事,今天我生日。” 向谌依旧在注视她,只是语气放低几分。 “沈斯棠,你很久没有给我过生日了,今天能不能,匀出一点时间给我?” 他知道她参加完宴会就要赶回京平,他已经事先打听过她身边的助理,那个看起来很冷漠的女生却很好说话,告诉他沈总回京平还有个要紧的活动。 她忙,他知道。 但向谌就想这么任性一次,他想证明自己在她心里,有那么可以撼动的一席之地。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沈斯棠打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跟周钦的微信聊天框上。 最下一条信息,是他发来的一张照片。 看起来像是酒局,赵方濡身旁坐了个漂亮女人,那张脸辨识度很高,她只一眼就记得那是从前学校里赵方濡的同班同学,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可赵方濡脸上被镜头定格的微笑却令她有些迟疑。 她从没相信过真心,爱更是一时一变的东西。 这个表面忠贞的未婚夫背地里究竟什么样,她自己也不清楚。 所以沈斯棠才会这么急想回去。她很生气,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安全领地被人跨越,再走几步就能肆意闯入她的禁区。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更讨厌赵方濡一如既往的分寸和守礼,他那良好温和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教养让她生气。 沈斯棠思绪混沌,陌生又新鲜的感受折磨着她,她让自己放下这些情绪。 抬头瞧见向谌盈盈汪汪的眼睛,犹豫几秒就答应下来。 确实隔了很久,上次给他过生日还是六年前。 向谌笑容满面,见她答应下来就去拉她的手,雀跃欢喜的如同一个少年。 盛夏天,夜风里也始终带着一丝黏腻。 向谌不知道从哪找来一辆摩托车,戴上头盔后又向她拍了拍后座。 “既然是给我过生日,那是不是要听我的?” 沈斯棠笑了下,“所以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眼中笑意很深,见她坐上来后又把她两手往自己腰间搂了搂,“抓紧,我会开得很快。” 话音刚落,耳边只剩呼啸沸腾的风,穿过发丝钻入毛孔,周身疲惫和烦躁都被冲刷灌透,被风清洗宛若新生。 向谌带她来到一处安静海岸,找了岸上一处还算高的堤坝,坐下前还脱了外套铺在地上。 “我很久以前的梦想,就是安安静静等一场日出。” 远处灯塔幽幽亮着,周遭只余间歇翻滚的海浪跟波涛。沈斯棠很少有这种经历,这些年她被家里看护封闭,别说深夜的海,就连日出都看得很少。她的生活被大院禁锢,精神也随之湮灭。 向谌担心她会冷,不知道又从哪拿出来一张毯子搭到她肩膀,见她不语又凑上前逗她。 “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怕我会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吗?” 沈斯棠果不其然扯了扯嘴角,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毛毯裹紧自己。 她伸手在他额头上用力弹了弹,“你那点胆子,敢对我做什么?绑架?” 不过是句玩笑话,向谌听完却明显一滞。 幸而周遭黑暗,挡住了他脸上大半表情。 沉默片刻,他移开视线望向眼前,月光被吞入海面,露出一层泠泠的白。 向谌看着那片静谧深海,话也被海风吹得语气变散。 “我从小,就是看着暗探拿来你的一张张照片长大的。是被我妈,不,我不过就是她养大的复仇工具,她给了我一口饭吃,我就要感激涕零地为她做任何事。” 他没有看她,他只有避开她的眼才能平静的说出这些话。 “我连字都不认识的时候,最先认识的是你的名字。” 向谌鼻间渐酸,远处灯塔在他眼前也变成一个模糊的幻影。 要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开始他怎么说都绕不过去不堪两个字。是即使过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觉得像是活在那场噩梦里。 蒋文珠还时常出现在他梦境,那双手拂过他的脸又向下掐着他的脖子,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被冷汗濡湿。 他别无选择,成了一个被恨装满的容器,而他真实的自己,早就无影无踪。 沈斯棠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话题,这些年向谌似乎跟她说过很多话,可关乎自己的过去,他始终只字未提。 她想说些什么来改变逐渐沉重的氛围,伸手碰了碰他小臂,“过去的就过去吧。” 向谌反手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牢牢禁锢,他转头看她,眼眸被月色点亮几分。 “你,你愿不愿意当做我们重新认识?”向谌有点语无伦次,说到这又低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 沈斯棠不会安慰人,向谌这番剖白也让她沉默。男人眼眸越发黯淡,但又很快换上一副笑脸。 “还记不记得上次你用打火机当做蜡烛让我许愿?我今天也拿了一个。”他转移话题,从裤兜里翻出打火机放到她手里。 沈斯棠惊讶一瞬,看出他眼底的渴望和期许还是笑着接过那只打火机。 她点燃,举着飘飘忽忽的火苗到他面前,光影里是张棱角更分明的脸,薄且好看的唇因笑变弯。 见向谌好一会儿闭眼不语,沈斯棠好奇发问:“许了什么愿望?” “秘密。”他睫毛抖了抖,在火苗熄灭后托住她的后脑勺吻了过来。 海风又湿又咸,把他眼角也吹得涩痛不已。沈斯棠任由向谌细细密密吻着自己,胸腔里却没有半分电流蔓过的触感。大概是因为心情问题,那些他从前带给她别样的愉悦和快乐,如今竟然都悉数消失。 向谌似乎也感受到了,松开她后眼里也没了方才的激动情绪。 只是若无其事将她揽到怀里,静静等着天边那抹鱼肚白过去。 暖橘色的太阳越过海平面升起,天边染上一层金色光晕。 “天亮了,斯棠。” 向谌轻声开口,听不见声音后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他放轻动作,侧头看她在晨晖映照下的脸。 大概是周遭氛围太过静谧,向谌也不舍得破坏这刻的美好。 不过身侧突然响起震动的手机铃声却打破了这份安静,是沈斯棠的手机,向谌犹豫间拿过来静了音,可看到屏幕上熟悉的备注后还是按了接听。 他说过要跟赵方濡斗,这不是空话而是事实。 而沈斯棠看起来人在这里实际上心到哪去他也不清楚,为了这个缘故,向谌更是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气。 听筒里传来赵方濡担忧的语气,“张助说你没回京平,现在还在南淮吗?” “是。”向谌淡淡开口,“斯棠在我这很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话音刚落,那旁沉默了。 助理眼见座位上的老板脸色发沉,放下文件后就关上门离开办公室。 赵方濡皱着眉把手里断了水的钢笔扔进垃圾桶,压下情绪后不疾不徐地回复。 “那请你转告我未婚妻,她的婚纱和礼服已经运到京平,我等她回来一起试。” 60.卑劣人 晨晖透过落地窗照到桌面上。 赵方濡恢复清醒,摘下眼镜后探身捡起垃圾桶里那根孤零零的钢笔。 八年,沈斯棠随手买的钢笔他用了八年。 他自认为自己并不算是一个长情的人,丰裕的物质生活环境让更换变得轻易且简单。唯独这支钢笔,算例外,小心翼翼珍而重之。 事实是物品和人一样,时间长了就会厌烦。再好的东西都有时限,即使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但内里是否一如从前谁也不能保证。 向谌方才的语气说是挑衅和示威一点都不为过,他在用最幼稚也是最直接的方法打击他的情绪,赵方濡心里清楚这些诡计,原以为能保持冷静,可一想到沈斯棠此刻或许是与他同床共枕,再多定力也免不了扭曲。 她把他们两个男人同时拖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让理性的人发疯也让正直的人卑劣。是明知不可而为却还是心甘情愿去为。 赵方濡神色痛苦,合上笔盖时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圈。 是两年前买的,那天是圣诞,他们两个从餐厅吃过饭后路过那家品牌店。沈斯棠被广告大屏里的玫瑰金对戒吸引视线,当即就拉着他进去买了这款。 她的行事作风常常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就连戒指这种带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在她看来也并没什么要紧,只是因为他戴着赏心悦目,所以兴高采烈的结账就走。 而她自己那枚一模一样的另一对,新鲜几天后也就丢在首饰盒里吃灰。 她这些年都是如此,赵方濡了解,他以为向谌在她那里也不过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新鲜玩意儿,但现在看,他在沈斯棠身边的时间似乎已经不比他短。 秘书敲门提醒,看出他状态不好后放轻声音,问:“国外那个合作,您还去吗?” “你帮我通知刘副总吧,十点准时出发。” 太阳穴隐隐发痛,赵方濡捏了捏眉心后疲惫地闭上眼。 / 向谌挂断电话后大脑发白一瞬,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后,这才有种疯了的真情实感。 沈斯棠听见动静醒过来,声音有点哑:“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向谌停顿一瞬,转头看她时目光里多了点试探。 他有些底气不足,“你未婚夫,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最近好像有点太自作主张了。” 沈斯棠闻言皱眉,扯开裹在身上的毯子伸手拿回手机,眼神一凛,对他这份完全超出一贯相处界限的状态有点不满。 她不喜欢任何事超出自己掌控之外,向谌从前听话顺从,赵方濡也自始至终都坚定地守在她身边。 沈斯棠自认为在这个三角关系的天平里她是那个可以很好把控平衡的中心点,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两边似乎都在用她预料之外的速度倾斜分离。 这种感受令她不解也令她有那么一丁点挫败。 “是我做事欠妥。“向谌听出她生气,拉过她的手讨好,“我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接通了才知道是他。” 沈斯棠头昏昏沉沉,没去接他的话,打开通讯录准备叫张助过来接她。 “你要走了吗?” “是,我还要回京平,你好好工作吧。” 陪他在这等日出已经足够荒谬,沈斯棠没有太多时间再耽误下去。 向谌看出她决意要走,原本准备留下她的手段也都彻底用不上了。他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只会增加她对自己的厌烦,所以即使心有不甘,向谌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送她离开。 沈斯棠依旧心烦意乱,但在离开前还是降下车窗同他挥手再见。 张助理看她脸色不好,回京平这一路都小心翼翼,唯恐哪里有差错惹得她不高兴。但就在她把人送到家里以为总算圆满完成这一天的工作任务时,沈斯棠积攒许久的负面情绪到底还是没能压制。 因为,赵方濡不在。 “他人呢?” 张助理站在身后看不见沈斯棠的表情,诚实回答:“赵总出差了,他让先让您试礼服,不合适再送回去改。” 沈斯棠冷笑,看了眼衣帽间里多出来的几件高定。 赵方濡很会替她做选择,他甚至都不用问过她的意见就会知道她喜欢的类型,沈斯棠在那几件礼服旁绕了一圈又一圈,感慨赵方濡将她了解透顶后又很快发现每一件礼服的款式都能正好遮住她胸前的疤。 这个原本温暖的细节却让她有些抓狂。 她想起半年前赵方濡带她去参加江敛的婚礼,宴席结束后她返回厅里去拿被自己遗落的手包,不曾想那么不巧,正好听见那桌人在议论,说她是病秧子的同时也直言赵方濡手段高明。 这些话换做从前沈斯棠根本不会在意,可如今她也开始怀疑,她能接受他利用自己,却没办法接受,赵方濡所表述出来的种种爱意也是做戏。 因为,她已经把那些都放在了心里。 只是对她而言,表达爱和给予爱都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张助理看她发呆,“用不用我帮您试?” 沈斯棠摇摇头,周身泄了力。 / 几场雨后,京平悄无声息入了秋。 中秋前一天,沈斯棠背着家里偷偷到寺庙看望沈斯言。不敢多待怕沈哲知道,小坐了半个钟头后就离开。 她为了掩人耳目是打车来的,离开时已经傍晚,山下人影寥落,路旁寂静许久也没见到有往来的车。 沈斯棠刚准备叫宋确来接,一辆黑色商务车就停在她面前。 电动车门缓缓打开,车里向谌露出笑脸。 “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斯棠没犹豫,上车后好奇他怎么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向谌依旧笑着,朝她晃了晃手腕上的串珠,“我来上香。” 话刚说完,路中迎面驶过来一辆速度惊人的货车,直直冲着他们的方向过来。 司机反应过来去踩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 一小时后,向谌和沈斯棠齐齐被救护车送至医院。 沈斯棠有惊无险,全身检查过后只是有些皮外伤,包扎完伤口后去找向谌,走进病房时发现他头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看起来十分骇人。 沈斯棠皱眉,走上前想要给他检查伤口。来的时候没发现他哪里流血,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就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 “我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能不能留下陪陪我啊?” 沈斯棠无言片刻,掀开额头前一点纱布后认真思索。 “医生怎么说?” 向谌委屈巴巴,置若罔闻,“差一点我这辈子就见不到你了,好险。” 他坐在病床上环住她,像是个跟母亲索要温暖的孩童,黏黏糊糊地一遍又一遍让她不要走。 宋确得到沈斯棠消息情急赶来,帮着向谌的经纪人一起处理这起意外事故。因为肇事司机逃逸,警察那边还在调监控。 向谌却在宋确跟沈斯棠汇报的时候说调监控也是多此一举,他从她怀里抬起头,半真半假地在沈斯棠耳边低声蛊惑。 “这世上除了你那个未婚夫,还有谁会这么在意我的存在呢?” 他已经连续跟两部大制作的电影邀约失之交臂,几番打听下来才知道都是拜赵方濡所赐,他恨他纠缠沈斯棠,断掉他的饭碗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向谌这句话,还是负气的成分更多。 他似乎想用这种卑劣的方式告诉沈斯棠,她这个未婚夫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样纯良。 沈斯棠如他所想脸色一沉。 当即否认:“你别胡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偏袒他?”向谌怔怔盯着她,说完后自己也笑了。 他移开视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说不上来的,隐秘又清晰的痛。 “也是,他是你未婚夫,你当然站他那边。”向谌顿了顿,冷下目光对上她的眼,“但不管你信不信,他不满我纠缠你也是事实,哪怕有朝一日想要了结我,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斯棠沉默,离开医院后直接回了宁安街的房子。 赵方濡今天一早回京平的飞机,出差后他都会照例休息,沈斯棠以为他会在卧室,但走到书房时看见他坐在桌前通话,也就是那么凑巧,她在他低沉的声音里听见他提了句向谌的名字。 心底压抑许久的情绪都在崩盘,沈斯棠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赵方濡听见脚步声起身,看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又是不舒服,连话都没说就要去拿她的药。 沈斯棠拽住他衣袖,抬眼时瞳孔里没了温度。 “我们谈谈。” 她有些无力,也不想组织语言。 “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我听见你说向谌了,今天他出了车祸,我想知道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赵方濡听见向谌,原本因她回家而欢喜的神色几乎是顷刻间从脸上消失。 他垂眼看她,被这番话问得有些无言。 “他出车祸,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方濡盯着她的眼,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来,他觉得这一切都荒谬至极,他在国外一个月,沈斯棠一个电话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如今好不容易见到面竟然还要跟他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你刚回家,结果一回来就是要跟我问他的事是吗?斯棠,我并没你想象中那么大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霎时雾【VIP】 61.霎时雾 沈斯棠沉默,耳中挥之不去的是方才那句清清楚楚的向谌。 她思绪很乱,觉得自己仿佛站到悬崖边,而往日能牢牢在身后为她托底的赵方濡,如今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时候是隔着那层雾相处,最痛苦的,也是即将戳破那层近在咫尺的迷雾。 “你先不要转移话题。”她声音低得发哑,“你只告诉我,向谌——” “告诉你什么?” 赵方濡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俯身靠近锁住她探寻的眼眸。 “告诉你我恨他,恨他这些年纠缠在你身边又屡次三番来打我的脸,恨他不安分守己还妄图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他一字一句,余光瞥到书桌上那份厚厚的文件时心又往下坠了坠。 “所以你觉得,我想杀了他很合理,他的车祸也应该是我做的,是吗?” 沈斯棠听出他话里的自嘲,“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赵方濡无法再冷静下去,他语气加重,“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跟他生活再久,心里也始终没那份位置。赵方濡曾设想过她是否真的对自己有过那么一丁点动摇的爱意,以前不确定,如今终于确定了。 没有。 沈斯棠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心。 他以为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对他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的。可看到那份婚前协议上冷冰冰的条款时,赵方濡确信自己在她心里没有半分例外。 甚至还不如向谌那个卑劣小人,她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怀疑他。 赵方濡怔怔瞧她,心底那些不甘驱使他越靠越近,直到沈斯棠退无可退后背抵到坚硬墙壁。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对抗家里的工具?” 他躬下身,低头同她对视,昏暗的光影里,赵方濡眼眶渐渐泛红,“还是说,你原本就是打算跟我维持着表面的婚约关系,背地里继续跟他纠缠在一起?” 赵方濡太阳穴突突跳动,原本就胀痛的额头如今越发严重。他感冒已经有一阵子,拿了药也不见好。下了飞机后就想休息,结果一进书房就看到她放在抽屉里忘了收走的协议。 他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想着等她回来好好谈谈,却不曾想先接受的是她的质问。 见沈斯棠不说话,赵方濡连笑都变得苦涩,起伏的呼吸让语气颤抖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当年种种不都是因他而起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出现在你身边呢!” 周遭越发逼仄炙热的气息让沈斯棠快要喘不过气,她背抵在墙壁,对赵方濡这番质疑不知该作何回答。 心绪上下翻涌,带着几分莫名的酸胀。 停顿片刻,她思索着回答:“他毕竟救过我,当年那些事都过去了,虽然是骗子但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你没必要揪着他不放。” “我揪着他不放?”赵方濡被她这话彻底点燃,“你去问问他到底是谁不放过谁?他几次三番跟我挑衅,拿你当个物品一样要争个来去,我对他已经够仁慈了斯棠,他如果再纠缠你,我一定会让他滚回自己最初的地方去,这辈子都别想再拍戏。” 沈斯棠因他这话一震,轻呵一声笑了,“所以,这才是你对不对?” 什么温和宽容都是他粉饰起来的精致面孔,摘下那层面具后才是真正的赵方濡。他也会生气,也会发怒,甚至是锱铢必较的跟所有为难过自己的人回报同样的痛楚。 这才是他,他们两个在骨子里都是同一类人。 赵方濡理智回笼,慢慢收回撑在墙上的手。她的眼神让他慌乱,他闭了闭眼。 “我们不说他了。”他试图放轻语气,“斯棠,婚前协议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跟我分这么清吗?” 他们这样的家庭和出身,有些事即使自己不做父母也会关照。纪黎跟她说了很多次,对待自己的财产应该理性分配,即使是婚姻,也应该提前有计划。 沈斯棠从来没在这些事上有过什么心思,她是信任赵方濡的,但她不信自己,所以提前做了临终遗嘱规划后,顺便让人整理了一份婚前协议。 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生气,至于这个气究竟是气她自己还是赵方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概是觉得他不该这样被自己利用,应该在这段婚姻里得到些什么。可她能给的,除了财产似乎也没什么别的。 思前想后,最后只好列上一份日期。如果他之后觉得不舒服,这纸婚约随时都能解除。 “我觉得分清楚点挺好的,倘若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了,我们也能尽早斩断。”沈斯棠说完后精疲力尽,没力气再跟他吵下去了。 她转身想走,情急之下赵方濡拉过她手臂,因为动作太急,胳膊上的伤口又被扯痛,沈斯棠当即疼得吸气。 “手怎么了?”他皱眉,放轻语气,“我看看。” “不用你管!” 沈斯棠别开眼,顺带着避开他关心的动作。 赵方濡确实生气,她那句喜欢别人更是快要让他窒息,可现在不是继续争论这些的时候。 他恢复理智,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就弯腰把她抱起,一路进了卧室放她坐在床尾,末了又很快褪去她胳膊上的衬衫。 沈斯棠表情痛苦,脸色依旧很差,她气鼓鼓地重复方才的话:“我都说了不用你管!” 反正他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关心起那位同窗时比在她面前还要笑容灿烂。沈斯棠莫名其妙,看着赵方濡低垂认真的眼越发烦躁起来。 她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纪黎知道沈哲跟别人在一起后会反应那样大。 喜欢,就是唯一且排他的。这件事不应该,也不会发生在第三人的身上。 沈斯棠后悔自己知道的太晚,所有事情都已经彻底被她搞砸了。 “怎么弄成这样?” 赵方濡神色紧张,看到她小臂上的刮伤后心软了软,所有负面的折磨他的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拿了碘伏,揭开歪歪扭扭的纱布后认真给创口消毒。 屋内气氛安静,赵方濡时不时的呼气让她伤口有些刺痒。 沈斯棠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从刚才的剑拔弩张转变为春风拂面,她抽回手,语气冰冷地跟他隔开距离,“我没事。” 赵方濡看她依旧眉头紧皱,也意识到是方才说的话或许太重。 他从没这样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听见她说起什么解除,分清楚之类的话,就让他没有办法再冷静下去。 他花了这么多年才走到这里,赵方濡不允许,这段他珍而重之的关系会出现意外。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柔声解释,“协议的事你想怎么样都好。” 只要是,只要是别离开他。怎么样都好。 “斯棠…”赵方濡想抱她,垂在身侧的手还未动沈斯棠就已经从床上起身。 她背对着他往外走,“我们都先冷静冷静吧。” / 之后的两个月,沈斯棠找借口躲了赵方濡许久。 除了必要两人出席的场合外,她都一概不去露面,能拖则拖,自己住到了海棠园。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从前肆无忌惮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无所谓,可如今,沈斯棠觉得跟他开口变成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因为,她从来都没面临过这样的情况,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赵方濡说明自己心底那些因他而起的烦躁和郁闷。 所幸他也很忙,暂且给了她一个放空一切不去思考抉择的空档。 十月底,沈谦晔突发状况差点没能抢救回来。 沈斯棠和赵方濡再见面,是听到消息后齐齐赶往医院。 沈谦晔昏迷了大半年,这段时间里他的各项机能都越来越差,一日不如一日。宁茵时时刻刻守在病床前,为了沈谦晔能醒几乎用遍了所有方法。 药石无灵,她便辗转求到寺庙。住持慈悲为怀,大约是见不得她伤心流泪,于是说了个老旧的冲喜法子。 除了准备寿材还要办喜事,家里唯一的喜事,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个迟迟未办的订婚仪式。 “虽说是仓促了点,可这个订婚准备了这么久也该办了,就是可惜,谦晔见不到了。”宁茵双眼通红,说到这忍不住掩面而泣。 沈斯棠看着病床上面色越发枯槁的沈谦晔,心里也难过万分,她鼻间一酸,还未开口眼角就流了泪下来。 赵方濡侧头看她,快两个月没见她比上次还要瘦了些,脸色也苍白。想起来前几天医生说她没去做照例的体检,赵方濡心口又是一滞。 争执的意义在哪里呢,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自己低头,换她睡个好觉。 赵方濡轻叹了口气,伸手把人揽进怀里。 末了,他神色郑重看向宁茵,轻声开口:“您放心,哪怕是为了谦晔,我跟斯棠也会尽早办的。” 他不会再等下去,再多耽误一分一秒都是凌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执拗愿【VIP】 62.执拗愿 黑夜里清冷月色透过雕花窗,半明半晦打在玄关走廊。 沈斯棠面前被向谌挡住大半灯光,阴影下男人略带湿润的眼还是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我是认真的。” 他犹豫片刻,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沉甸甸的戒指。 时隔多年,他不确定她还喜不喜欢,但向谌能确认的是,他花了这么久,总算能拿到从前她在拍卖册上看到过的珠宝。 他以前最嗤之以鼻的娱乐圈,却是能让他用最快时间向她攀升的,尽管只是在金钱上看起来离她稍稍近了那么一点点。 “你跟他结婚我没意见,我知道你们两家捆绑太深,这个婚事你不能做主。” 向谌低头,抓住她身侧的手,一面说一面给她戴上戒指,“我也不会再执着要从你这里求个什么名分,沈斯棠,我愿意当一个地下情人,你别这么冷淡好不好?” 他想明白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还像从前一样,当一个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只要她别把他丢弃。 向谌这个名字从小到大都是在为了她一个人活,他被枷锁束缚又爱上枷锁,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后没有她该怎么办。 沈斯棠感受到手指上被肌肤捂热的金属,垂眼去看很快摘下来。 她在手里把玩着那枚净度完美的梨形钻石,瞳孔也像被切割过泛着冰冷寒气。 “向谌,我给你一个让你自己开口的机会,你瞒着我都做了什么,是不是应该告诉我?” 时过境迁,沈斯棠从没想过当年的蠢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宋确查明后及时跟她提醒,恐怕她也要被他的高超演技骗了过去。 向谌沉默一瞬,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也不瞒了。 “车祸是我自导自演,我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你动心,或许你是喜欢我的,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 赵方濡不过是因为当年帮她挡了一刀,如果他也能为她做些什么,说不定沈斯棠也会像对赵方濡那样跟他割舍不下。 就算是,就算是只要她有那么一刻心软,也足够了。 “你是不是疯了?” 沈斯棠同他隔开距离,语气加重:“你就没想过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咱们俩就都死在那里了吗,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让我爱上你?” 向谌没有回避她的直视,看着她眼里逐渐荒谬的神情,重重点头。 “是,只要你能有那么一点喜欢上我,什么事我都可以做。” 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沈斯棠有朝一日彻底离开他世界里的空荡,即使知道自己像个神经病却也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的做了。 “我不管你跟谁结婚,你是谁的妻子也都没关系,只要你——” 向谌神色痛苦,情绪隐忍到了极点就快临近崩盘,他垂下视线,有什么东西飞快从睫尖滑落下来,“只要你还要我。” 他有很多话想说,他可以心甘情愿当一个被她藏起来的金丝雀或是情人,她表面上跟赵方濡如何相濡以沫他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他在内心深处乞求沈斯棠对他能多几分怜悯,可怜他爱一个人近乎发疯的执拗心愿。 可沈斯棠没有,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他情绪崩溃时无比冷静的置身事外。 他认得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感情,只有漠然,冷淡到如同那年在京郊第一次见面。这才是沈斯棠,从始至终对他都一如既往。 他的身份是芥蒂也是围墙,他穷尽所有也走不到她的心上。 “难道这些年,你对我连一点点好感都没有吗?” 向谌不死心,抬手撑在墙壁把沈斯棠圈回身前,他还在盯着她的脸,看着她唇角因他糊掉的口红。 这不该是他们之间的结局,他不甘心就这样跟她结束。 呼出的气息再度飘到她鼻尖,唇瓣相触时沈斯棠别过脸。 她语气很淡,“向谌,你我之间原本也可以做朋友的,但是这个念头被你毁掉了。” 沈斯棠对他有过一点点愧疚,她在监视器前看他动情投入演戏时也想过如果当年他嗓子没坏会是什么样。没有蒋文珠,他们两个之间或许也能清白的相识一场,可这根本不可能。 他是救过她,也爱她,但不可否认的是,向谌的爱原本就是仇恨催发萌生的种子,不该存在也不被容许。 她也如此,她玩弄他围猎他,不过都是想要用这种践踏一个人最彻底的方式毁掉他。 这样的过去,即便沈斯棠真有过一瞬的心动游离,也注定不会有什么结局的。更何况,她如今确定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过去的,就应该永远过去了。 向谌因她这话越发激动起来,他气急败坏:“就因为我策划了这场车祸吗?难道赵方濡就比我坦荡吗?他跟你订婚不也是用了一个又一个计谋,你怎么就没想过,他当年选择你只是想拿你做一个青云直上的阶梯呢!” 话音刚落,向谌低下头,抬手擦掉眼角摇摇欲坠的泪。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跟他争,你一直都很偏袒他,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赵方濡在你心里跟别人都不一样。是即使你在外面有无数个男伴,丈夫的人选也只能是他。” 沈斯棠怎么会没有心呢?她最大的爱就是信任,她信任赵方濡,这就是她所能悉数付出的诚恳和真情。 周遭沉默许久,向谌在她的目光里找到了准确答案,他强撑起嘴角的笑意,然后把手里攥了一路的翡翠扣还给她。 “祝沈小姐,今后平安顺遂,幸福美满。” 向谌松开手向后退,用相识最初的称谓给自己的执念画上了句点。 他早该退出的,今天这一遭儿,算是彻底断了念头。也好,输给赵方濡也不算失败,是他们相遇的太错误了,这样不堪的开始,即便他心存妄想也走不到最后,不如停在这里,给她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沈斯棠拿回那枚翠绿的平安扣,看着向谌走到院里,月光罩到他身上将背影朦胧的更加落寞。 她叫住他,在他茫然又有几分惊喜回过头来时,把手里的戒指连带着平安扣一并给了他。 “也祝你平安顺遂。”沈斯棠朝他笑了下,“往前看,今后好好活,为自己活。” 这话是说给十六岁奄奄一息的沈斯棠和那晚救过她的向谌,十一年过去,那晚的惨痛就停留在那个过去。她不会再记起,她希望他也如此。 沈斯棠眼里有了些温度,恍惚到向谌接过东西仍是怔愣许久。月亮在西边天际渐渐下沉,他在月光中对上她的目光。 “好。”向谌应声,挺直后背走了出去。 身后是耸立在冬日里的海棠树,枯枝光秃秃什么也没有,他却仿佛闻到鼻尖淡淡的花香气。 / 连日劳累,订婚宴结束后赵方濡也彻底病倒了。 连着挂了三天水,状况有所缓解。秘书搀扶着赵方濡从医院离开,走到大厅时正好撞见了来看望沈谦晔的沈斯棠。 赵方濡戴着口罩轻咳一声,秘书借口公司有事溜得飞快。 两人各自看了彼此一眼,沈斯棠刚要开口时赵方濡哑着嗓子请求她:“我发烧开不了车,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家?” 外面下了雪,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风衣,露在口罩外的半张脸看起来颇为憔悴,双眼里布满血丝。 沈斯棠心一软,走上前拉过他手臂,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依然改不了脾气。 “活该,穿这么少你不生病谁生病?” 赵方濡感受到她环住自己手臂的温度,藏在口罩里的唇角偷偷翘了翘。 路上因为小雪车况拥挤,断断续续的堵车几乎耗费沈斯棠为数不多的那点耐心。 赵方濡坐在副驾驶看她时而因为前车插队而皱起的眉头,时而因为错过绿灯而懊悔垮下的嘴角。 车外是熙攘街道,她也像是终于融入了这份尘世喧嚣。不再是那个冰冷淡漠,对任何事都是浑不在意的模样。而是真真切切在他面前,生动又活色生香。 半小时后总算到了地方。 沈斯棠有段日子没回这个家,她以为赵方濡也不会在这里,进门后环视四周,到处都有他生活的痕迹。大概是屋内灯光柔和给人一种归属感,沈斯棠原本转身就走的打算被暂且搁置。 她脱下大衣外套,看了眼时间后主动进了厨房。 “青菜粥吃不吃?” 赵方濡愣了下,看着她轻车熟路打开冰箱,笑着点头。 “我都可以。”意识到这话少了些意思,他又很快补充,“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沈斯棠嗯了声,转过身去水池前清洗蔬菜。其实她也没什么烹饪经验,不过煮粥这种小孩子都能做的东西她还算是擅长。瘦肉解冻后切成丝状,炒熟之后一并放到小火冒泡的粥里。 赵方濡坐在沙发上隔着厨房的玻璃门静静看着沈斯棠,她神情专注到连搅动汤勺的侧脸看起来都无比认真。他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慢慢没了意识。 等沈斯棠端着粥和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时,赵方濡一动不动仰坐沙发上睡得正熟。 她把碗放在茶几上,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赵方濡?”沈斯棠轻声叫他,“粥好了,你要不要——” 话没说完,赵方濡攥住她放在自己身前的手,两臂稍一用力,将她拽到自己怀里。 他长长垂下的睫毛颤了又颤,像是羽毛在她皮肤上轻轻扫了扫。男人身上持续不降的滚烫向她源源不断传来,沈斯棠感受到后直接贴向他额头。 “你还在发烧!”她皱眉,被他牢牢攥住的手挣了挣,“我去给你找退烧药。” 赵方濡纹丝不动,方才被她触碰的额头像是灌了些凉风。他将她抱得更紧,脸在她颈窝处蹭了蹭。 “斯棠……” 他沙哑着开口,像是装可怜又像是乞求。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今天能不能别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莫相负【完结】 63.莫相负 沈斯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貌似很吃这一套。 大概因为这个装可怜的人是赵方濡,惊讶之余也多了几分新鲜。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来回眨动的睫毛断断续续让她觉得有些痒。沈斯棠推他发沉的头,挑眉反问:“你刚刚在装睡啊?” “没有装睡,头很疼。”赵方濡瓮声瓮气,还是不愿动。 他只能感受到身上越来越冷,而此刻眼前唯一的热度来源是沈斯棠。蜷缩着,贴近着,仿佛这样就能将症状减缓一些。 沈斯棠感受到他额头上越来越烫的体温,一时也没再急着把他推开。 落地窗外是越来越密的雪,天阴沉着像是末日电影里的灰暗和萧索。赵方濡眷恋不舍,抱着她更像是时隔很久的失而复得。 “我不走。”她声音低下来,难得有了些耐性,“你赶快把粥喝了,我去给你拿药,再烧下去人该傻了。” 赵方濡看到她眼中显而易见的雾气和关心,胸腔一震,搁在她身后的手总算放心松开。 青菜粥没什么味道,不过他还是喝了一整碗。沈斯棠找了两粒退烧药过来,又倒了杯温水一起递给他。 赵方濡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忙来忙去,心里缺失的那块儿似乎又慢慢被填补回来。 他要的从来就不多,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前就够了。至于她的心,那应该是由她说了算的。 “去卧室休息。”沈斯棠站在他面前,“发个汗睡一觉就好了。” 赵方濡并不急着起身往卧室走,反倒轻轻拉住她身侧的手,为这些天的僵持破了冰。 “上次的事是我不好,那天看见你的婚前协议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我一直都觉得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分这么清楚像是要跟我划清界限所以才生气。” 他很坦诚,也认为他们两个之间这些别扭的事应该掰开了揉碎了解决好。 无论沈斯棠怎么想,他对她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虽然这门婚事是他费尽心思求来的,可赵方濡仍然希望他能长久的陪在她身旁。 赵方濡抬眼看她,语气温柔:“你有顾虑我明白,任何要求我也都可以答应你。斯棠,我们不是联姻夫妻,我喜欢你跟你姓沈没有一点关系,外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你对我多一点信任好不好?” 说不介怀是假的,这些天赵方濡心里来来回回把所有事情一一分析了个遍。 他可以接受她喜欢别人,却没办法接受她对他心有芥蒂。 怀疑是比不爱还要令人恐惧的东西。 沈斯棠没想到他病着还能说这么多话。大概也是因为还发着烧,大脑昏昏涨涨不太清醒,也不太理智。 她本不想在这时候同他开口,但看着面前赵方濡逐渐湿润的眼到底还是心下一软。 “我没有要跟你划清界限,我只是觉得……” 沈斯棠咬唇,停顿一瞬才又去同他对视,用笑掩饰这份不安。 “方濡哥,或许你有没有想过跟别人在一起?我,我不是个健康的人,我以为我能给你的东西实际上又让别人中伤你。” 她语气冷静,仔细回忆过去的这些点点滴滴,“当年你辞职,因为我饱受非议,直到现在外面还有人说你是赘婿…其实你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的。”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过去选中他也只是因他的性子跟自己投契。 沈斯棠从不为别人考虑,她只是不停用身边出现的,对自己好的人来解决当下生活里的诸多难题,亦或是,成为她逃避家里的短暂遮蔽。 人非草木,她后知后觉,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被他身上那些特质吸引感染。连带着,她也开始思考这些曾几何时根本不屑的问题。 赵方濡怔了怔,几乎是在她说完这些话的下一秒就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眼里有难以置信的惊讶更有惊喜,是即使有些站不稳却还是摇摇晃晃上前把她搂在怀里。 “别说这些。” 他语气不平,难以言状的激动如同潮水决堤起伏不定。 赵方濡手指滚烫,眼角掉落的泪也同样炙热。他贪婪呼吸她发间独属她的香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 “沈斯棠,你这段话背后的意思,是我猜测的那样,对吗?” 他鲜少喊她名字,是真激动到了一定程度。 沈斯棠眼底的情绪还未散尽,她牵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赵方濡视线紧锁在她的脸上,小心翼翼同她确认,仔细辨别着她此刻的神情。良久,他又重复了刚刚的问句,声音很轻,甚至带着颤意,“是我想的那样,对吗?” 一直以来,赵方濡以为自己在爱里贫瘠的像个乞丐,他不敢肖想她的心意,哪怕是在一起这几年里短暂的甜蜜他也都觉得那不过是她的昙花一现。 但如今,他仿佛从她那双深邃眼里窥探到了自己渴求已久的东西。 沈斯棠沉默一瞬,张开手臂回抱赵方濡。他感受到背后她拂上来的动作,不自觉将她搂得更紧。 周遭静默,她在他肩膀上缓缓点了头。 “看到你对别的女人笑得开心会很生气,跟你吵架的时候宁可当个不解释的哑巴也不想口不择言的伤到你,想过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离开自己也不会在意因为知道还有你。” 沈斯棠一本正经的分析,“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如果不是的话,那我们算是…亲人?” 赵方濡被她这话逗笑,托在她脑后的手轻轻摩挲。 他眼眸明亮,唇角灿烂的否定:“不。” 这是在意。 这是喜欢。 在他尚未察觉的角落,在她藏匿很好的心海,她是喜欢他的。或许从当年那句他甘愿被利用起,她心里关于他的注解就更深刻了。 沈斯棠被他闪烁的眼眸吸引着,踮起脚准备吻他。 赵方濡反应很快,在她距唇只剩几厘米时抬手挡住她。 “我感冒了,会传染你。” 尽管留她在家是逼不得已,但是赵方濡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为自己这点怕她走了就不来所以不顾一切哪怕装可怜也要留住她的阴暗心思而羞愧。 他原可以不用那么害怕,因为她喜欢他。他可以不用费尽心思去跟旁人争夺她,她光明正大选择了他。 一想到这心里就像是被蜜浸泡过,顺带着连头脑都清醒了些。 “我要跟你解释一下,你上次看到的照片是我让周钦发的。”赵方濡突然开口,想起来上次的事倒有点难为情,“因为你很久没回我消息,周钦就帮我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沈斯棠笑了笑,其实早就不在意这件事了。 她拨开他的手,不管不顾直接咬上他的唇。 她凑上来的动作很急切,可真触到那片柔软时就慢慢放轻了。这个吻跟从前的每一次都不同,小心翼翼更带了几分珍视。 赵方濡想推开她,手悬空了一半还是放下。 他很想她,思念和彼此互敞心扉这份幸福已经让他快要飘起来。 被人相爱原来是件这么好的事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总算能走到她心里。 想到这,眼眶又瞬间酸痛起来。 “我弄疼你了吗?” 沈斯棠感受到滑到自己鼻梁的泪水,睁开眼慢慢瞧着他。 赵方濡摇头,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贴近,他玩笑着告诉她,“是我的问题,是我太爱哭了。” 沈斯棠也笑了笑,不过并不认同他这句走下台阶的答案。 他在她面前很少掉眼泪,仅有的几次红了眼她还记忆犹深。 赵方濡骨子里是个那么骄傲的人,可在沈斯棠面前,他什么都能舍弃。 就完完整整捧上一颗纯粹的心,除此之外,都是累赘。 这一晚,许久没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再次躺在彼此身边,互相都没舍得松开。 沈斯棠断断续续跟赵方濡说了很多,讲她之前的不满和在意的点,一直不停地说到自己困倦才闭上眼。 赵方濡被她牢牢抱在身前,只觉得彼此贴紧的皮肤都出了汗。最后他看着枕边安静熟睡的脸,低头在她额发上印下一吻。 大约是感冒没好又或是太过激动,赵方濡静静看了她很久才睡着。 / 隔天一早,沈斯棠被电话吵醒。 她迷迷糊糊从赵方濡怀里爬起来,接通时那句“喂”仍然带着浓浓困意。 听筒那旁是鲜少给她通话的纪黎,仅用一句话就让她迅速清醒—— “你爸要跟我离婚,你现在立刻回家!” 沈斯棠睁开眼睛的同时从床上起身,赵方濡听见动静看了她一眼。随后用了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后匆匆赶回去。 自从沈岳南去世沈斯棠就很少回到院里。她认为那栋房子没了爷爷就是没了最后一点人情味,那里面只是住了两块石头,两块冷冰冰的,一碰就会粉身碎骨的石头。 上午八点不到,壹号院最外的会客厅里站了两位身着工服的年轻同志。沈斯棠和赵方濡越过人走进去,沈哲和纪黎各坐沙发一角,气氛凝滞。 “可算是回来了,正好让你女儿评评理,看看你这个父亲做的事像话吗?” 纪黎一夜未眠,往日里的院长架子也松散下来。她穿了件浅色羊绒衫,未施粉黛反衬托蜡黄的脸有些憔悴可怜。 沈哲连看都不愿再看纪黎一眼,皱着眉摘下眼镜往茶几上一扔,“你能不能冷静点,咱俩的事有必要让孩子知道吗?” “为什么不让孩子知道?” 纪黎恼怒,双手环臂看着沈哲冷笑,“对我忘了,你早就没有孩子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被我流掉了。沈哲,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有必要吗?现在家里没人能管你了你就要跟我离婚了是吧。” “你闭嘴!”沈哲出声打断发了疯的纪黎,“你还嫌不够难看吗,当年如果没有我你能有这么好的工作,你能走到今天吗!”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没了爱情只剩恨意的婚姻,能坚持到如今已是极不容易。 纪黎听到这话彻底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沈哲面前,她一字一句反问:“是我非要你跟我结婚的吗?当年是你先来招惹的我。现在厌烦了是吧?沈哲你记住,我跟你不是联姻,我能忍你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就是因为对他还有过去的感情,为了身份地位一而再再而三默许他打着名声这个幌子来伤害自己。 前半生委曲求全,被一个男人变成面目可憎的疯婆子。成为游魂又成为幽灵,唯独忘了自己。 “你仁至义尽?”沈哲也站起身,满脸厌烦,“你作为妻子作为母亲都很失职,我对你就不仁至义尽了吗?” 两人越说越激动,距离近到稍一动手就能打到对方脸上。沈斯棠给赵方濡递了道眼神,赶在失控前各自把人拉开。 赵方濡借口下棋哄着沈哲上了楼,纪黎则是被沈斯棠安抚带回到沙发上。 “刚才我说的你也都听到了。”纪黎平复语气,试图想从她这得到些安慰,拉过沈斯棠的手放在膝盖上,“你怎么想的,你会支持妈妈离婚吗?” 沈斯棠淡淡扫过纪黎的眼,“我有什么可想的,您二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纪黎因她这话紧张起来,原本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你是我女儿啊,你难道不应该向着我,为我考虑的吗?” 沈斯棠拂开纪黎的手。她眼神空洞,只余跟他们两个一样的冰冷。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她笑着,语气平淡却让纪黎不寒而栗,“你跟我爸毁了我从小到大对家庭的所有幻想,现在来问我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这个家她早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过往那些憋屈和痛苦,沈斯棠没有轻飘飘的揭下。她只觉得这两个始作俑者应该自己承担这份结果。她不会原谅,永远不会。 纪黎神色怔愣,她以为时间能把伤害一一抹平,她以为她的孩子会体谅她的难处。她是太过重视权势和利益,只要是所有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任何东西都能悉数踢开,她曾经觉得沈斯棠也是如此,可过了这么多年她才发觉,在她冷心冷情掩饰很好的面具之下是一颗被驯化撕碎的内心。 而那些都不该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纪黎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因何而不称职。 她在所有选项之外抛弃了自己的儿女,这便是最大的原罪。 “斯棠,你听妈妈讲,妈妈当初……” “你不用讲了。”沈斯棠避开纪黎那双已经湿润的眼,“我不再需要过去的解释了。” 窗下花架前一盆腊梅被阳光催开了花,她站起身,看向那几条疏落枝头上的点点金黄,沉默许久才复又开口。 “妈,为你自己活一次吧。” 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枷锁,真正困住的只有自己。 / 赵方濡跟沈哲再下楼时,沈斯棠中途拦过他带回卧室。 “不劝了吗?”他有些不解,“万一爸妈真的离婚了怎么办?” 沈斯棠关上门,隔绝楼下可能还会发出的细微声音。 “不劝了。”她笑着宽慰神色担忧的赵方濡,长舒一口气,“那是他们两个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了。” 他看出沈斯棠强行掩饰之下的悲伤,揽过她的肩膀坐下。屋内静谧,赵方濡也没开口,只安静地陪在她身旁。 “小时候我很讨厌大伯和伯母,那时候觉得他们两个在人前演戏人后吵架不是一对好的父母,直到后来我发现我爸妈甚至还不如他们,我能分清楚大伯伯母哪里是真情哪里是演戏,但我分不清我爸妈,我只觉得,他们两个哪里都是假的。” 沈斯棠靠在他肩膀,闭上眼回忆在这个房子里的一点一滴。年幼时她在父母身上没学到什么,这个家里唯一教会她的好像也都是虚情假意。 所以她认为天下夫妻都是如此,无论有没有爱最后都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赵方濡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声音很轻,“所以,你担心有朝一日我们两个也会变成他们那样是吗?” “是。” 沈斯棠点头,总算同他说起自己心底最深的芥蒂。 “我怕我回馈不了你对我的爱意,我也怕你表露出来的会随着时间淡去,我还怕我们两个结婚之后就成了下一个沈哲纪黎。” 她对爱麻木的最初原因也不过是因为没在家里见过这种珍贵的东西,比起雾里看花的爱,沈斯棠一贯是觉得恨要更分明一些。所以她宁可搞砸,也始终不敢向前迈这一步。 “我们两个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赵方濡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湿润,目光扫到墙角博古架上的骨瓷娃娃后若有所思地岔开话题,“我送你的那十个人偶你怎么就摆了这一个?” 沈斯棠没想到他话题转这么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很快想到剩下那九个早就被她砸碎彻底。 她怕他生气,下意识想给自己找补。 但话还没来得及说,赵方濡已经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伸手拿下格子上唯一的骨瓷娃娃,转过身时沈斯棠措不及防到了他面前。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抢过他手里最后仅剩的骨瓷娃娃。 两人距离很近,沈斯棠的鞋尖抵着他的。赵方濡看出她眼里鲜少流露的几分局促,当着她的面打开博古架最下一层紧紧关闭的柜门。 “哎你!” 她想拦住他,不过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那扇小门打开而暴露的,还有一柜子碎成堆的瓷片和琉璃。 那些往日摆在她屋里精美的艺术品,如今都成了碎片躺在这个角落里。当然,还有赵方濡漂洋过海带回来的九个骨瓷人偶。也无一例外,成为了她发泄情绪必须砸碎的东西。 “好吧对不起。还是没能瞒住你。”沈斯棠低下头,声音渐低,“我不该把你送我的东西砸碎,你———” “为什么要道歉?”赵方濡打断她,手托住她下巴同她对视,“我又不会说你,而且,我就是知道你会砸碎才要送给你的。” 这回轮到沈斯棠愣了,她皱眉,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方濡没再给她回忆的机会,拿过柜子里专门用来砸东西的小锤,在沈斯棠错愕的目光下飞快把手上最后一个人偶也砸碎。 沈斯棠下意识惊呼出声,看着赵方濡从那几块碎片之中拿出一团被绒布包裹着的东西。 时隔多年,这枚戒指在暗无天日中依旧保持着当年的光彩。 他单膝下跪,在碎片中举起那枚钻石—— “沈斯棠。” “嫁给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合集】 向谌番外—人世无缘同到老 1998年隆冬,一辆崭新到发光的红旗车驶进柳条胡同。 满天盐粒落下的雪花中,庆云挑开门帘迎着人进来。 “我家老太太不日要在玉台楼那边过寿,您的班子在京平算数一数二,所以我特来邀请。” 男人落座后端起盖碗呷茶,说完这话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定金,补充:“不过只要孩子,大人不去。” 庆云打量对方一眼,谦虚着同他迂回,“我们班里的这些孩子恐怕还上不了您家的台面,若万一不合您家老太太的意,那岂不是……” “这么说,班主你是不愿意接这份差事了?” “没有没有,我当然愿意。”庆云赔笑,用眼神示意身侧拿壶的人再次续上茶水,她不放心地试探:“不知这老太太是想听点什么戏呢?” 男人没再端起茶杯,抬头望着对面厢房里接二连三发出练声动静的孩子们。冬日里冷风刺骨,这群声音却清亮亮的好听。他笑着回看一脸不解的庆云,又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沓钱币。 “唱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啊,要新鲜有趣。” 庆云思虑再三,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份差事。连着一周都给这群孩子们突袭,练戏练到深夜。 阳历年前三日,下了定金的人专门包了几辆车过来接他们。 向谌年纪最小,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子把他们从这处凋敝挤簇的老城区开至一望无际的繁华之地。 他刚五岁,连记事都还不太清晰。 稍大点的师兄师姐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从门口行至湖面时讲了许多许多。诸如——这处园子当年是皇家之所,古今轶事多得多,如今不对外开放,能来这里办寿辰的人不单单只是因为有钱,更多的是权势滔天。 向谌穿着师父给他们新买的戏服,棉鞋踩在地面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低头看着路面上的鞋印,走在一旁的舒绿伸出胳膊推了推他。 “小铃铛,你觉得这漂不漂亮?” 这名字是师父给他起的艺名,向谌觉得不算好听,但班里人人都这样叫他,时间一长他也就没什么不习惯的了。 “漂亮。” 舒绿笑了笑,睫毛抖着眨动几下,她感叹出声:“我长大了要是也能在这吃一餐饭就好了!” 向谌听到了却没顾得上回答,一双眼睛滴溜溜随着大家的目光四处去看。雪虽然早就停了,天也黑了大半,可是园子里四处都亮着灯,任何地方都是一副漂亮的景象。 队伍最前的人领着他们一群人进了湖前的一栋主楼,越过几道金碧辉煌的楼梯总算进到包间里。屋内布置的古色古香,乌木漆面屏风右侧是一张又大又圆的桌子,最中间摆了盆红色梅花。 向谌谨记着师父临来的嘱托,跟随着师兄师姐一起将头低下。 主座上是位贵气的老太太,手腕上戴了两条帝王绿翡翠镯,衣服上是暗纹刺绣。 “老夫人,这班小戏是我新为您找的,班主有些手艺,您听听看。” 那老太太慈眉善目,抱过邻座穿了一身红色花裙的女童,笑着摸上她的脸,“那就让我们棠丫头替奶奶选一个吧。” 那女童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的年龄,雪白的脸圆汪汪的眼睛,脖子上戴了个跟老太太同样种水的平安扣,不笑也好看,只是表情有些木讷,任旁人怎么逗她都开心不起来。 向谌因为好奇也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所以频频抬起眼打量,小孩子的目光直白又明晃晃,他刚抬起头就措不及防跟她对上眼。 沈斯棠顺着奶奶提示的方向看向屏风这旁,只一眼就看到人群中个子最小的向谌。她慢悠悠伸出手,指向同样呆滞木讷的一张脸。 “就他吧。” 他在那晚得了许多打赏,临走时还被人塞了一口袋满满当当的巧克力和糖果。 那是他们人生最初的第一面,向谌不知道她的名字,沈斯棠同样不记得他那张脸。 宿命是缠绕来回的丝线,死死将两端狠狠裹缠。 新年一过,蒋文珠匆匆赶了回来。 她查到戏班在沈家人面前唱过戏,借着给向谌买新衣的由头将他从大杂院带离。 向谌欢喜地跟在她身后,有好几次想要拉住母亲的手却都被蒋文珠躲开了。她抱着他来到一处公寓,狭窄的屋子被窗帘隔绝毫无光线,正中央的墙边桌的蜡烛旁摆了两个骨灰盒。 蒋文珠把他放到地上,拿起其中一个骨灰盒放到向谌面前:“这是你妹妹。” 他年纪小,被屋内毛骨悚然的气氛吓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妈…我害怕。” 蒋文珠眼神冷下来,迫使他的手摸到盒子上的花纹,“有什么可怕的?你妹妹是被人活活害死的,你身为我的孩子,是不是要为这个你没见过面的妹妹报仇?” 周遭昏暗,向谌看到母亲那双骇人的眼,蒋文珠看出他害怕,把空空荡荡的骨灰盒放回原位后又蹲下身来抱住他。 温热的手拂过他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安抚着。 向谌情绪平静,在看到蒋文珠流下眼泪后主动伸手替她擦去,“妈妈不哭,妈妈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蒋文珠欣慰地笑了笑,随即拿出一张照片来。上面是两个模样相似的孩子,向谌还没看清就蒋文珠就继续憎恨地开了口。她让他注意这两个孩子的行踪,又说起以后如果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要告诉她。 向谌懵懂点头,回回到戏班后不久又见到有人来跟庆云邀约。来的人跟上次不同,但实际上还是沈家派来的。 1999年的元宵节,寿泉大院退休老干部们的元宵晚会被改成了戏曲专场。 庆云受邀浩浩荡荡带着班子里的人去了,向谌第一次见到如此森严庄重的高墙大院,进门前还要逐人填写身份信息才能顺利进入。 他们一行人在礼堂后台准备,屋子狭小,道具箱子摞了又摞,每走几步都要挤簇着。向谌年纪小暂不上台,跟在庆云屁股后面给师兄师姐帮忙,在他们都上了台后就一个人收拾箱柜上乱七八糟的道具和行头。 那间屋子很热,他手上的冻疮被暖气熏得又刺又痒,每动几下就收回手摩擦身下还算粗糙的裤子布料来解痒。 “你是谁?” 身后声音出现的措不及防,向谌回过头看见沈斯棠拿了根糖葫芦懒洋洋地靠在门边。 她比上次见的时候状态要好一些,许是因为过年脸蛋上也长了些肉,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还带动着脸颊上的酒窝。 “你也是四季班的人吗?” 向谌头点的很慢,沈斯棠看他一眼后又咧嘴笑笑,完全记不得那天是她伸手选中了他。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继续背过身去整理东西。身后那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直到他收拾完所有东西再转过头。 “你还没走啊。”向谌惊讶,见她盯着箱子开口提醒,“这都是道具,没什么好玩的。” 沈斯棠置若罔闻,走上前拿起一旁化妆桌上的变脸面具,这些日子她被关在家里,实在是没有意思。最贪玩也是最该撒泼的年纪,她因为病痛成为被封闭在塑料里的植物秧子。唯一能接触到的,不过是那点稀薄的氧气。 冷不丁见到一个从头到脚都跟院里孩子相差很大的同龄人,好奇驱使她又往他面前走了走。 “我请你吃糖葫芦,你陪我玩吧好不好?” 向谌一愣,蒋文珠临走前交代他的话全都忘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铃铛。” “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沈斯棠笑起来,带着面具的脸凑到他面前晃晃,嫌弃但又柔声叫了叫:“小铃铛?” 向谌木讷点头,下一秒她拉住他的两只手。 女孩儿细腻软嫩的手掌覆盖住他粗糙又肿胀的手指,又刺又痒的冻疮再度泛起了难受。 但感官上这些痛苦在她越来越密集的笑声中逐渐被忽略了,沈斯棠摘下面具,用力拉住他的手转圈,眼前视线随着速度变快而模糊起来,周遭彻底变黑的那一瞬间,他听见原本耳旁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变成几道短促刺耳的蝉鸣——— 向谌睁开眼,正午的太阳正直直照在他身前。 “休息好了吗向哥,导演那边开始催了。”助理站在他躺椅边,手持风扇被拿着送到他面前。 向谌从躺椅上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如今是在片场。 七月份的横市热似蒸笼,短短半个小时的午休也能睡得昏昏沉沉。 他拧开保温杯里提前放好的冰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后快步回到镜头前。 这次的电影是战争题材,因他不拍感情戏所以戏路越来越窄,只能是拼着在一众老戏骨们的正剧里博出些名堂来。 向谌起初认为这个圈子简单,可时间长了了解下来,明星谁都可以当,但演员的的确确需要真才实学。 夏天拍冬天背景的爆破戏,厚厚的一层棉服裹上还要在火旁对戏,意外来得措不及防,他小心再小心但因为离炸点太近伤到了耳朵。 那是2022年盛夏,刚拿了影帝奖杯不到半年的向谌在拍戏途中遭遇意外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社交软件上对此事大肆报道,热帖上的讨论条数以万计。陪同丈夫赵方濡到横市隔壁临县山区参加希望小学落成仪式的沈斯棠在会议中途看到了这个消息。 手机屏幕熄灭,她却始终忘不掉报道上“生死未明”的那几个字。 流程从室外往室内转的空隙,沈斯棠攥紧身侧丈夫的手臂。 “方濡,我…” 她犹豫一瞬,向谌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滚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赵方濡看她一眼,眼里的温和抚平一点她此刻的慌乱,他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去吧。” “我要去看向—” “我知道。”他打断她,神色没有半分不耐,唇角也柔和,“你只有见了他没事才会放心,去吧。” 沈斯棠点点头,怕他因为自己多想所以仍是一动不动判断赵方濡此刻的神情。 他笑了下,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于是避开人群和镜头,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是不是非要我吃个醋或者生个气你才能放心的去?” 她未免对他太没自信了。 从前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但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妻子,赵方濡也能在她身上感受到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爱意。何须理会什么向谌? 更何况确实情况紧急,如果不是抽不开身赵方濡肯定也会跟着她一同去。 沈斯棠得到他这句回答心里一松,拿开他的手作势要咬,赵方濡一脸任她为所欲为的样子,她又乖乖把手放了回去。 “那我去了,你忙完随时跟我联系。” 赵方濡点头,叫来司机送她离开。 向谌所在的医院封锁了消息,沈斯棠提前联系了他的经纪人才得到准确情况。 人没事,只是耳朵暂时听不见了。为了避免消息流出,她只好从后门进入医院。 向谌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是有两根引线在脑海里拧来拧去,带动着他的脸侧和耳朵一起疼个不停。 但沈斯棠从门口走进来那刻,身体上的这些痛苦好像都减少了。 大半年了,他在她订婚那晚过后一直强忍着没去找过她。 这八个多月,他听见她领证,婚礼,又看见她随夫出席各大场合,关于他们两个的新闻稿他都看了无数次。也正因为见了她在赵方濡身旁的般配,才会清醒地认为当初的选择多么正确。 可她一来,向谌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的天平又一次倾斜了。 沈斯棠站在病床前开口,唇张张合合好半天,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这是怎么了?”向谌紧张,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你说话的声音太小了。” 沈斯棠没有重复方才的话,只是弯下腰离他稍近,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用唇形示意他。 “是—你—耳—朵—暂—时—出—了—点—问—题。” 怕他听不清楚,又重复了一次。 向谌明白过来,手上没了力气。松开她又躺回了病床。 沈斯棠拉过椅子坐下,措不及防听到他极快开口的话。 “我今天做梦梦到你了。” 向谌没有看她,目光眺望窗外漂浮在蓝天之上的白云。反正他现在也听不见,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倒给她也好。 毕竟,再见到她的机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了。 “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很痛恨这样的自己的,被你当成玩物,当成一个……想起来就去玩弄的把件,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我努力想证明自己在你身边的价值,可是越努力就越事与愿违,毁了嗓子,这辈子也不能再唱戏,即使这样,我想的都是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我不能唱了所以要将我丢弃。” 他笑了下,眼底却只剩悲凉。 过去的片段一一在脑海中划过,那些被他称为痛苦的回忆事实上却并不痛苦。这样的感情,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他并不难过,他为这份鲜活淋漓的过去而觉得人生还有些意义。 他这一生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被人利用,被人当成刽子手。 真真假假的感情中,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只有她。 沈斯棠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下意识伸手举止他继续开口。向谌听不见,反而随着她手上的动作直直朝她看了过来。 “我连喜欢你都不敢劝我自己相信,我生怕这样会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你的玩物,是你连情人都算不上的消遣,我没资格,没理由奢求你要听我这些表明心迹的话语,我甚至要在你面前演成一个正常人。” 他拉住她的手,声音低得发哑,喉间像是被灌了一把粗粝的沙, “但实际上,我嫉妒赵方濡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有他这辈子都求不到的名义和身份,他穷极所有也得不到。他这一辈子就是不值得,就是反复折腾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向谌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宿命只安排他跟沈斯棠走这一段路,可他不死心,看着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心存妄想。 “如果,如果没有赵方濡,你会选我吗?” 他不甘心,他知道她不会说,但他还是仗着自己听不见把这些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沈斯棠定定瞧着他,向谌避开她的视线,他转过身,在脑海里幻想她说会的语气和声音。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风,降下屋内这份浮躁的热气。 向谌恢复冷静,强行压下胸腔无数翻涌挣扎的情绪。 如果是从前,如果她还没有结婚,他或许能借着生病胡作非为,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依偎在她肩下感受温度,他还会闻到沈斯棠发间只有她才有的那股香气。 但现在,他再疯癫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手上耀眼的钻戒是尖刀也是利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今非昔比。 “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向谌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一副笑脸,他缓缓对上沈斯棠的视线,见她不说话又很快开口:“你在这时间长了,外面的记者会看到的。” 沈斯棠如他所想站起身,离开前放慢语速同他说话,向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唇形辨认,最后确定她说的都是些注意身体后也不再去看了。 目送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背影离开,向谌终于彻底躺了回去。 耳朵听不见,大脑却很活跃,门被关上时随之涌现的是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事件。 他并没疯到那种可以不顾沈斯棠性命的程度,向谌也是在后来宋确查明来告诉他的时候得知了真相。那个肇事司机是从前蒋文珠的暗探,警察抓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溺亡在池塘里。 向谌反应过来后愣了很久,在宋确面前自言自语,“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不是不放过你,是不放过沈家。”宋确劝他清醒,不该多嘴也还是说了句,“你觉得一个拼上自己前半生来复仇的人,会那么轻而易举放弃吗?” 只要他一直还在她身边,蒋文珠即使远在海外也能找到机会。即便她再也无法操控向谌,但还能扒他行程确认他的行踪。只要找到他,沈斯棠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向谌后背发凉,经宋确这么一提醒也很快明白过来。 他出现在沈斯棠面前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持续多年,如今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沈斯棠就该过明亮平安的日子,这样的人生他给不了,也做不到。 她要永坐高堂,裙摆上不能沾上他这片污泥尘埃。 周遭寂静良久,向谌昏昏沉沉闭上眼。经年一场大梦终于消散,他心里一轻,眼下热流却缓缓灼烫到脸。 傅沈番外1—她有男朋友又怎样? 认识沈谦晔那年,傅澄只是个电影学院里排不到戏的大四学生。 没钱没资源没人脉,室友们在大一大二就能出现在大荧幕上。而她在努力完成课业之余,也仅限周末去片场跑跑龙套混个熟脸。 她那时候很有冲劲也有热情,人年轻时追逐梦想义无反顾,不怕吃苦也不惧世俗不解的目光。 她只想着,怎么在有限的镜头里被人记住。 太漂亮容易招人妒忌,给当红的女明星做配被对方经纪人口出污秽,告诫她在镜头前要少抢戏,时刻都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对方骂得很脏,休息室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耳边一句又一句的羞辱。 傅澄脸色涨红,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对不公时还是鼓足勇气回怼:“导演都没觉得我抢戏,还说我的小设计符合人物,您倒是也没必要这么操心吧,您…” “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今天我就给你上一课!”女人不满她顶嘴,话没说完就抬起手,在傅澄准备躲开前又突然被人挡住了。 那位经纪人用力挣了挣,刚想骂是谁拦住了她,转头去看,当即愣在原地。 当然,还有同样诧异不已的傅澄。 站在身侧的男人长身玉立,衬衫袖口随着动作露出半块手表,傅澄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在前不久给男朋友程闻选礼物时路过的那家只对会员开放的门店,大屏宣传图上就出现了这么全球限定的仅此一款。 “想撒野去别的地方,在这会吵到人。” 沈谦晔原本只是路过,他回国后不久就听见家里热议周钦拍戏的种种故事,也是好奇这人怎么选了这条路,抽出时间过来看了看,坐在休息间等周钦收工,没料想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外面颇为热闹的指责。 他不是那么爱多管闲事的人,看热闹似的隔岸观火,见到傅澄那张脸后又没能按耐住见义勇为的想法,大约是被美色吸引才会主动插手女人的事。 经纪人脸色铁青悻悻离开后,傅澄反应过来跟他道了声谢。沈谦晔微微颔首,刚想开口时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女人高挑纤细的身形在狭窄走廊里颇为显眼,沈谦晔鬼使神差,那双眼竟没能在那道背影上移开。 为这份相遇的新鲜感,沈谦晔自那之后往返剧组勤了些。 没成想在演员表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傅澄人,最后好不容易才在群演名单里知道了她的名字。 一众字迹潦草的花名册上,傅澄两个工整娟秀的小字格外显眼。 沈谦晔看着看着,手指摩挲那两个字,唇角逐渐漾出弧度。 于是他砸了点钱让导演给傅澄一个戏份稍长的角色,她再上工时被人从群演堆儿里带出时,最先看到的是站在导演身边的沈谦晔。 “小傅啊,还不快谢谢沈总的赏识?” 傅澄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形势后同他开口:“谢谢您,不过我——” 沈谦晔没给她说完的机会,他抬眼,笑容玩味地盯着眼前女人懵懂迟疑的视线。 “不用谢,不过如果你真想谢的话,请我吃个饭什么也不是不可以。” 傅澄皱眉,尽力控制着脸上还算平稳的表情。 “那可能不太方便。” 她当然不是傻子,剧组里关于这位屡次三番出现在片场的投资商也是有太多的风言风语。 这种人碾死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傅澄敬而远之,并不想产生半分交集。 “无功不受禄,您的赏识我担当不起,这个角色您还是留给更适合的人吧。” 傅澄三言两语拒绝干脆,说完后转身就走。 沈谦晔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目睹全程的周钦笑出了声。 “怪不得你丫三天两头过来找我,原来是惦记上漂亮姑娘了。” 休息室里,周钦卸妆时对上镜子里沈谦晔那双迷茫的眼,语重心长,“不过这位啊你还是省省吧,人家有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沈谦晔反应很快,还没追上人但已经把自己当成一盘菜了,他狐疑地看向周钦,“一个群演你怎么连人有没有男朋友都知道,周大演员,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务正业了?” “滚蛋!”周钦对他无语,“少拿我跟你那污秽思想混为一谈。” 他被气得妆卸了一半就匆匆站起来,绕到身后桌前拿过咖啡,喝之前朝沈谦晔晃了晃,“这是人家男朋友买的,我们组的导演助理,挺优秀挺不错一男孩子。” “哦。”沈谦晔冷哼,心里想的是:这么优秀怎么让女朋友这么辛苦?这就叫没本事。 但他没明说,休息室人来人往跟他讨论这些也不好,他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傅澄为什么对他避之不及,原来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也在这时候突然顿悟傅澄对他的吸引力为什么会这么大,不过只是因为人家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他。 见惯了个个把他捧到天上趋炎附势的女人们,沈谦晔后之后觉,还是这种爱搭不理的最对他的胃口。 简言之,他贱。 周钦看他沉思的眉眼,折返坐回化妆镜前没忍住好奇又多嘴了一句。 “你说说你每次看中的姑娘,不是有了婚约就是有了男朋友的,不然去拜拜佛看看你是不是情路坎坷?” 沈谦晔不愿搭理他这句讽刺,抬手打了他后背一下就转身离开。 倒算不上什么情路坎坷,他这人虽然看起来是一挺纨绔不负责的货,但实际恋爱的话其实还是很愿意相信感觉的。 尽管,这一刹那虚无缥缈的成分更多。 车子驶离片场,沈谦晔将视线转到窗外凑巧看到傅澄。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出他目光驻足,轻踩刹车将速度放慢。 他降下车窗,紧接着看到傅澄身后小跑赶来的男人——— 白衬衫,黑框眼镜,一脸尚未褪去稚嫩的学生气。长得不错,跟她十指紧扣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郎才女貌的样子。 沈谦晔远远注视,目光穿透浓密的树荫,仿佛能见到傅澄充满爱意回望对方的眼神。 他心烦意乱,胸腔里生出一股气。 向来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得不到的。 大概是别人碗里的食物看起来总是更加可口,沈谦晔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冲动远远超过从前。 / 沈谦晔之后去剧组的次数少了,但对傅澄和她那位男朋友的调查才刚刚开始。 “两人是校园恋爱感情很好,程闻学习成绩优异,电影学院编导系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现在是实习做导演助理。为人阳光,开朗热情,对待工作认真负责,虽然是个最微不足道的螺丝钉,不过他兢兢业业,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同事都是口口称赞。” 助理从头至尾把调查来的信息汇报完,桌上原本就有些严峻的沈谦晔脸似乎更黑了点。 他丢掉手里的签字笔,拧眉看向神情认真的助理,冷笑开口:“你这些话说的让我差点以为他是你老板呢!” “您别逗我了。”助理察觉气氛不对急忙低下头,顺便把手里的文件放到桌子上,“您交代我查的都查了,家庭信息一时半会还打听不到。” “知道了,你出去吧。” 沈谦晔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看着助理搜刮来的照片和资料,看着看着就被自己气笑了。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已经名花有主的女人,他一定是见鬼了才会这么念念不忘。还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做出这种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的白痴行为。 沈谦晔用五分钟说服了自己,匆匆扔掉那份文件后很快恢复清醒。 后来的两个月他专心投入工作,努力把傅澄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可也就是在他即将遗忘这个人时,助理突然告知了一条她的消息。 “傅小姐跟她那个男朋友分手了。” 沈谦晔得到这个消息时刚结束一场会议,身体上的疲惫一扫而散,当即精神起来。 “你说什么?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三连问暴露了沈谦晔心底的真实想法,助理见状唇角也弯了弯。 他这位老板实在是好玩得很,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把自己忙得团团转,但是背地里还是借着周钦的手给对方塞些不那么辛苦的小资源。 “我就是知道您对这件事关心,所以特地跟剧组的人问过了。好像是傅小姐那个男朋友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就没了,至于分手这个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沈谦晔心情轻快起来,转了道去傅澄最近拍戏的片场。 他得承认他看上的东西一时放掉确实有些做不到,所以实际上这两个月不过只是明面上不见傅澄也就罢了。背地里偷偷摸摸关心人的事,他做了不少。 甚至知道傅澄住在地下室后还特地买通了房东,让人找了个替房东看房子的理由让傅澄搬到条件好的阳面公寓去。 不过这些事都是随手一帮,追女孩子就该理所应当的付出自己所能给的一切。 但沈谦晔没想到的是,傅澄这几天一直没来片场。他里里外外找人问了一圈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最后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影视城一家小酒吧里找到已经醉醺醺的傅澄。 她倒在卡座里,手里抱着半瓶还没喝完的酒。头发凌乱,脸色通红。 沈谦晔上前拉她起身,手还没碰上她人就被一个巴掌推得老远,“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他无奈,看着她说完后又举起酒瓶,自顾自站在一旁耍酒疯。沈谦晔没再乱动也没开口,就静静坐在一边陪着,看着往日里那个文静姑娘在酒精的催化下越发活泼。 可眼前的人笑着笑着,就哭出声。 傅沈番外2—给我个机会 “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谦晔看傅澄实在难过,安慰之余也开了一瓶酒陪她喝。不过效果微乎其微,傅澄反而因为他这句话更激动了。 “你根本不懂!” 女人澄澈双眼在望向他时露出几分嫌弃,眼角还有积蓄着的点点泪滴。 一个在她青春里留下浓墨重彩,付出所有少女心事和感情的人,在步入社会遇到困难后为了不拖累她而跟她分手。 傅澄无法接受,她天真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解决。事实上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在资本面前根本就是小小蝼蚁。 她仰起头,试图把那些泪水憋回去,“这世界上有再多好男人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想要一个程闻,这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程闻。” 沈谦晔开解失败,听完她这过于坦诚的这番肺腑之言皱起了眉。 她对她这个男朋友的感情超出他意料之外,沈谦晔甚至有点心烦。 尽管两个人分手跟自己无关,可他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傅澄,恍惚产生了一种棒打鸳鸯的错觉。 劝不下去,沈谦晔索性也就不劝了。静静待在一旁等傅澄的酒劲儿过去,最后又很贴心地把她送回她的公寓。 傅澄醉成一滩烂泥,心里却仍然对他保持警惕,摇摇晃晃进了玄关,手一伸就把沈谦晔挡在门外。 “谢谢沈总大发慈悲送我回来,我,我就不送您了,好走,好走。” 沈谦晔哭笑不得,再晚一点就要被门夹到手指。 头顶半明半晦的灯光下,他见傅澄的眼像是提防着豺狼虎豹一般。 “你放心,我不会进去。”男人唇角上扬,撑在门框的手也收了回来,“那你早点休息,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 走廊窗下的风吹过来,傅澄酒意散了散。她看着门外空空荡荡的电梯间,内心对沈谦晔这点分寸有了些改观。 当然,她还是警惕着,好奇着,这是否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之后傅澄依旧我行我素拒绝着沈谦晔的各项帮助。 失恋撞上毕业,答辩的种种事宜让她无暇伤心。 彻底离开学校那天,有位正在筹备青春电影的导演找到了她,邀请她出演女二。 这对傅澄而言无异是中了大奖,签完合同后她迅速进了组,自以为付出的努力有了收获,她终于能够被人看到。 实际上这个机会,是沈谦晔挑来挑去选了个最不会让她生疑的项目在暗处帮她的。他觉得小姑娘有自尊心是好事,可一味的坚持自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点愚蠢。 他想着傅澄即使不同意他的追求也没必要拒绝他的帮助,娱乐圈到底跟旁的职场不同,孤身一个女孩子在泥沼里奔走不停实在辛苦。 傅澄一开始被他瞒了过去,拍到快杀青的时候总算觉出了不对劲。赶上沈谦晔来探班,她也顾不上旁人好奇八卦的目光直接他拉到休息室。 “这个角色是你让导演给我的吧?”傅澄开门见山,说到这也有几分自嘲,“我说我一个新人怎么有资格出演这么好的班底,原来都是沈总所赐。” 她以为他对自己不过是一时新鲜,就像圈子里那些漂亮花瓶背后的金主,纵使沈谦晔这幅皮囊跟那群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相比确实能算是人间尤物。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因为他对自己的好感就要跟他在一起。 傅澄太过清楚,任何看起来花团锦簇的事背后都存在着代价,她不愿成为那些光鲜亮丽的菟丝花,这条路或许艰难,但她更愿意靠自己慢慢走上去。 捷径让她恐惧也让她无措。 沈谦晔静静看她几秒,到这地步也不再瞒她。 “是。” 他顿了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迟钝。 “我只是帮到我喜欢的人,你太倔了所以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不管——” “沈总!”傅澄皱眉打断他,“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帮助对我而言是负担。” 沈谦晔看出她眼里对自己的避之不及也有些不解。他是真的不懂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换了旁人都要冲上来感激涕零,她却接二连三把他往外推。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他笑着,不想听她放狠话所以没皮没脸地同她扯皮。 “我就站在你面前,跟你踩着同一片土地,咱们俩都是中国人,这有什么可质疑的吗?” 傅澄无语,很想骂他几句。但听到门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沈谦晔看着她因为角色而跟往日判若两人的装扮,眼眸里多了层暖色温度,末了他抬起手在傅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跟方才比认真很多。 “好了好了,你怕我给你添麻烦,那我离你远点就行了。” 男人指腹很热,覆在她衬衫时傅澄愣了愣,可也只是那短短几秒,沈谦晔收回手,不紧不慢从休息室离开了。 / 半年后电影成功上映,傅澄的工作机会多了起来。 她签了公司有了一点点知名度,不再算是过去连角色名都不配拥有的小透明。 沈谦晔也没闲着,工作之余所有能支配的私人时间几乎都用在傅澄身上了,无论她参加活动还是拍戏,他都像是一个幽灵始终不在她身后散去。 周钦眼见于此十分困惑,直言沈谦晔是鬼迷心窍。 “又不是什么绝色人物,至于放低姿态到这种地步吗?” 周钦自傲,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骨子里都有一份不同常人的底气,所以他很不能理解,沈谦晔如今看起来过分低头甚至有些舔狗的行为。 堂兄弟自小生活在一起,讲起话来也没什么忌讳。 沈谦晔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注视那道被经纪人带去结识人脉的背影。 “这你就不懂了,人在面前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愿打愿挨的。” 红酒灌入喉咙,沈谦晔放下酒杯后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神情。 周钦摇摇头,暗自在心里判定他这是中了蛊。 同一个宴会厅,沈谦晔被周钦拉去喝酒的工夫,傅澄被经纪人带到楼上包间。 “这桌的几个投资人手里都有合适的角色,你一会儿多敬人家几杯。” 经纪人不知道沈谦晔的事,傅澄手底下这点为数不多的资源也是公司给她的。经纪人要为艺人谋求最大的利益,结识人脉是重中之重。 傅澄穿了件比较有设计感的黑色礼服,整个肩头都裸露在外,她走进包间后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周围男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僵硬地拿起酒杯挨个敬酒。 一圈下来人有些醉,好容易撑到可以离开,结果经纪人又带她上了顶楼房间。 傅澄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起身想走却站不稳。 眼见着经纪人就要出了门,她用力把人拉住:“虹姐!你这是要去哪?” “小傅啊,你是个聪明人。” 经纪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低下声,“刚才董总跟我说他看上你了,你要是把人伺候好,那以后的剧本还不是随便挑啊。” 经纪人才不管她的意愿,何况这样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觉得以傅澄的模样被旁人包养也是包养,不如选个能量大的。这位董总在圈内手眼通天,凡是被他看上的女演员最后都火至一线。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呢,你好好表现,争取让董总满意,听到了吗?” 傅澄头痛欲裂,全身上下仿佛都被酒精操纵动弹不得。她努力晃头想要保持清醒,视线明明灭灭的最后一瞬,她看到地毯上渐渐走来的男士皮鞋。 …… 喝酒误事,沈谦晔应酬完就去寻傅澄的身影。 人的第六感在有些危急关头总能变得敏锐,在秘书把整个宴会厅都找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傅澄人时他当即紧张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危险,凭着直觉挨个房间翻到顶楼。 沈谦晔破门而入时,那位大腹便便的董总刚要把傅澄从沙发上拉起来,油腻肥胖的手正放在她白皙纤细的腕间。 周身血气上涌,理智和清醒通通抛到脑后,沈谦晔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按在地面。 直到拳头上沾满鼻血,身后胆战心惊的秘书上前将他拉开,沈谦晔气喘吁吁,这才恢复了一些理智。 但他眼眸仍然狠厉,紧紧盯着趴在地毯上的男人。 “你以前那些烂事我可以好心放你一马,但今天,你碰到我的人了。” 沈谦晔停顿,鞋底踩着脚下挤在一团的肉脸。声音里淬着尖刀一般锋利的寒,“从今儿起,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他转过身,抱起沙发上昏睡不醒的傅澄,加快脚步离开。 傅澄再醒来已经快凌晨,陌生的环境导致她刚睁开眼就紧张地起身。 灯光由亮转暗,沈谦晔走到床边坐下,“别怕,是我。” 他语气很缓,透着几分消颓的低沉。 大约是醉酒和极度惊惶之后产生的恐惧,人在深夜里也变得脆弱不堪。傅澄看他一眼,流着泪抱住他的肩。 她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发泄情绪。沈谦晔愣了愣,感受到衬衫上被泪水浸湿后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良久,傅澄退开男人坚实的怀,她脸上都是眼泪,在他身前抬眼,“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刚刚真的很怕你不在。”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圈子的肮脏险恶,她起初也觉得只要自己行事稳妥便不会有什么差错。现实却并非如此,没有任何人会以真心对待,全都是为了利益。 傅澄不敢想如果沈谦晔没有及时出现会有什么后果,但她知道,倘若最坏的事情真的发生,那她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她无比感激眼前这个柔声安慰,跟从前判若两人的沈谦晔,她也是在这时候才猛然发现,他并非全然如同外界传闻那般。 沈谦晔心一软,低下头拭去她脸上的泪。 “我也很怕你有事。” 他声音低下来,热气萦绕在她耳边。 紧接着,一团棉花落入空空荡荡的心间。 “傅澄,跟我在一起吧。” “我能保护你在这个圈子里清清静静拍你想拍的戏。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傅沈番外3—我从未爱过你 傅澄后来想过自己跟沈谦晔在一起的契机。 不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感动,而更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她厌恶这种为人鱼肉的日子,迫切想要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自由,仅仅不到一年心里的想法就天翻地覆。她知道灰姑娘靠着自己是走不上那条花路的,她也终于在22岁这一天想了个清清楚楚。 傅澄要借由他的身份权势,托举自己往更高的地方。总之,答应他的理由有千百种,但每一种都跟感情毫无关系。 沈谦晔却单纯地认为自己终于把她的心捂暖了,故事里抱得美人归后的君王们总会突然降智,沈谦晔也是如此。 刚在一起那两年,是他觉得自己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傅澄作为一个有他保驾护航的新人,跟前公司解约后很快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她拼搏进取,野心不仅仅只停留在拍戏。哪怕是休息时间也报了很多课程充实自己,沈谦晔只当她好学,带她见世面的同时还教她投资,几乎是把自己所有能教的全都教了。 他对她没有防备,一腔爱意让他迷失。 哪怕看出来傅澄在他面前有点曲意逢迎的意思,却也没去深究其后的原因。 是后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沈谦晔发现这个女朋友完美到像是个假人才觉出些不对。 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丁点的脾气,有任何事也都是顺着他的话和意思,看似温柔懂事,实际上处处都透出跟他的疏离。沈谦晔因此挫败至极,有心想跟她走得更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迟迟停留在原地。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随着傅澄在圈内知名度越来越广,大大小小的行程和戏也越来越多。她逐渐抽不开身,连睡觉时间也要掰出来匀给工作,分割两地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那道无形的橡皮筋被拉到最紧,他们心知肚明,彻底崩断时一定痛彻心扉。 2013年底,新人导演程闻凭借自己的处女作在国际上名声大噪,斩获无数奖杯回国后的程闻紧锣密鼓筹备新电影,却在备受媒体讨论的主角人选中一反常态定了傅澄。 旧时恋人再见成了工作伙伴,傅澄并没觉得不自在。恰恰相反,她因为无比珍视这个工作机会,拿到剧本后就开始日夜努力。 沈谦晔得到消息,情急之下不得不采取极端方法。他因为过于恐惧傅澄会跟程闻重修于好,所以自作主张帮她推掉了这个项目。 而傅澄知道这件事是除夕,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收工后回到沈谦晔的住处就开始收拾行李。 那时候沈谦晔跟任夕联姻的消息已经初见端倪,傅澄在各处都能听到的流言蜚语,正好在这时候给了她一个离开的好时机。 傅澄心里清楚,沈谦晔外在表现如何如何喜欢她,他们两个也无法真的在一起。彼此的身份差距得以让她在这段感情里保持着清醒和理智,她在这段关系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再奢求感情像是又当又立。 原本想着悄无声息离开,不曾想东西刚收到一半沈谦晔就回来了。 他身上酒气很重,看到她不发一语打包行李原本就积蓄的情绪越发难抑。 “看到你前男友回来了就这么激动,一刻也等不了要跟他去拍戏是吧?” 人在极度失控中无法保持冷静,这些话沈谦晔在心里滚了无数次也没想过说出来,可如今,他说得太过轻而易举,自然到连语气里都是明显的讽刺之意。 傅澄原本不想在这时候跟一个醉酒的人理论,可听到他这般指摘自己的态度也让她没了理智。 “你还好意思提他?”她转头看她,眼里是冷笑还有寒意,“我拍不拍戏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这些年我做什么不都是要先经过你的同意,我接的代言,拍的戏不都是你先看过才能决定吗?”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在一起这些年,她一直都在他身边依附着做小鸟依人的姿态。可即使这样,不代表她一辈子都是一只任人鱼肉的鸟雀,她需要尊严,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我这是为你考虑。我们好聚好散,你也能安心去订婚。” 沈谦晔知道他们之间肯定要有这一天,他逃不过被家里束缚的宿命。 他的婚事无法自主,但他已经尽力把这段婚事往后延长,甚至不惜跟宁茵闹翻,只是希望为彼此之间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是想跟她长久的在一起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这么心狠。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好聚好散,我不同意!” 他仔细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星半点对自己的在意。但她瞳孔一如既往空泛,像是装不下任何东西的深潭。 “外面的那些话你不要听,我会给你个解释。”沈谦晔难得低下语气,伸出手在身后将她抱住,附在她耳畔,“澄澄,别闹了,再给我点时间。” 傅澄因这话顿了顿,心脏某处被砸出一个缺口,正茫然四散透出无尽冷风。 但她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脸上戴了许久的面具终于被她撕下,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 “谁闹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挑眉质问。 “沈谦晔,你可以把我金屋藏娇,我也能甘心在你身边做鸵鸟,哪怕是你订了婚,我也能劝自己在你身边继续做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人。可是你凭什么?” 傅澄哽咽着,因为太过动气眉头紧锁,“为什么把这部戏推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角色准备了多久?就因为导演是他,你就这么在意吗?” 她生气时脸色惨白神色倔强,沈谦晔怔愣一瞬,原本要说的话突然就失了声。 他不是那种马前泼水的小人,不至于因为她跟前男友有工作联系就吃味酿醋,他只是生气傅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为自己考虑。 她因为气血两亏已经吃了大半年的中药,整个人就差瘦成一把骨头,他实在是担心,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星半点的恐惧,他很怕她会跟程闻重修于好,他们两个毕竟是校园情侣,他见过她爱程闻的样子,他害怕,他确信自己和程闻相比在她心里的悬殊。 但这些他暂时不做计较,沈谦晔缓下语气,避开她接二连三的问题,“程闻的电影都是武打片段你吃不消,还有你忘了上次拍那个古装泡在冷水里整整一天,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明明是为了她身体关心的话语,可傅澄听起来却像是还有些别的意思。 她知道沈谦晔不想要这门被掣肘的婚事,所以想了无数办法为自己脱身。她曾在他办公室门外亲耳听到沈谦晔跟秘书的耳语,对方直言若傅小姐眼下有了孩子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沈谦晔当时没有回答,但从那之后就开始找中医变着法子给她调理身体。 傅澄当然不是傻子,能联想到他这些事背后的逻辑,她才不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而是借由她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身体怎么样那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想让我给你生孩子,更别说是私生子。我们今天就分手。” 她语气很冲,说这话时恶狠狠地盯着他。 沈谦晔如她所料终于被激怒了,他向她走近,男人坚实的身体压过来,三两下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畜生吗?” 他听不了她说一点关于分开的话语,这女人现在越来越会拿捏他。沈谦晔低下头咬住傅澄不断冒出冷言冷语的嘴唇让她不再开口,“那我今天就当个畜生……” 傅澄反应激烈,沈谦晔放在她身前作乱的手到底还是停下了。 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没违背过她的意愿一次,两人在床笫之间更多的是他来照顾她的感受。沈谦晔外表是个混不吝,在她面前骨子里却都是柔软的。 可傅澄不会想到他对自己的优待是因为真的爱,而是觉得自己对他还有吸引力,亦或是,她还有什么价值。 周遭安静一瞬,两人精疲力尽,各自躺在床榻的另一端平复呼吸。 良久,傅澄盯着窗下飘动的纱幔,思绪也渐渐飘远。 她记起刚在一起那年沈谦晔陪自己在片场,剧组熬大夜在冬日里拍一场在冰面上的戏,河水冰层没冻结实,她跟对戏的男演员不慎跌到冰窟窿里。沈谦晔在镜头后看到,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冰水里把她捞上来。 半夜两人躺在酒店床上,他像一条蛇一样把她缠在怀里,空调热气开到最大,冷冰冰的脚捂在他腿心。 那天沈谦晔也生气,但他只是一下又一下抱着她在怀里,语气里都是柔情蜜意。 到底是回不去了。 傅澄闭上眼,女人声音清明,透出几分不悔的冷静。 “沈谦晔。” “我说的都是认真的,我从没爱过你。” 男人正在起身的后背突然僵住,他转头,怔怔看着傅澄。 像是终于,尘埃落定。 傅沈番外终—浮生梦聚散离 真正割断跟另一个人的联系,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活了三十年从未跌过跟头的沈谦晔,人生第一次面对失败竟然是因为傅澄,他一意孤行喜欢的女人在他身上狠狠插了一刀,这种感觉实在难受。 所以他分手后如何醉生梦死,如何假借工作之名麻痹自己,究其原因都是希望能用旁的东西遮盖这份痛苦。 他从不信命,但经过傅澄这遭儿,竟也说服自己开始相信起来。若凡事拼尽全力仍无法更改,那就是天命。沈谦晔心灰意冷,看到她分手后没一点在意,终于确信了她是真的不爱自己,于是劝说自己放下,专心处理眼前令他棘手的问题。 宁茵不满他把婚事当儿戏,劝说无果直接强制。直言他如果真的对两家人的颜面不管不顾,那就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就像沈斯棠说的那样,公司所有的权利都会被收回。 沈谦晔当然不可能同意,只是借口身体不好一再把婚事往后拖延,末了还找到任夕,递给她一份聘礼之外的财产。 “你跟我做个交易。” 他想用钱收买任夕,把这门婚事变成一份契约,先把当下的燃眉之急渡过去,日后时机稳定再各自拆解。 任夕拿过合约,看完后笑了笑,“你觉得,我是个爱钱的人吗?” 女人妆容精致,裸色指甲停留在纯白的A4纸,撕成两半后对上沈谦晔惊诧的眼,神色平静,“我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我喜欢你,沈谦晔,我们任家不缺钱,我也不想跟你做什么合约,你别想摆脱我。” 任夕对他势在必得,多年暗恋眼看就要成为美梦,她当然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放过。 沈谦晔失言片刻,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当即转身离开。 时间加速流逝,他耽误不起,也是真的走投无路,所以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南淮找了次傅澄。 片场嘈杂纷乱的环境中,他远远看见傅澄坐在躺椅上休息时程闻亲密地给她喂水,两道身影般配到像是幽灵一样钻到他眼眶,一如当年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般情形。 身边还有几个场工八卦的交谈声——— “听说程导要跟傅澄求婚了是真的假的?” “真的,前几天娱报不是还拍到两个人进出首饰店呢。” “好像是两个人大学就在一起了,恋爱长跑这么多年,也算是从籍籍无名到顶峰相见了。” …… 沈谦晔心如死灰,听完这些话后转身离开,就那一瞬,最后一点念头也放下了。 上天这样安排,那他就该顺应才是。 2015年7月,沈谦晔和任夕在京平订婚,一个月后,傅澄在获得最佳女主角当天公布了她跟程闻的婚讯。 她结婚已经是一年后,那日沈谦晔在国外参加商业会谈,晚上结束后回到酒店,洗了澡准备上床休息,刚打开手机就看到社交软件上弹出来一条又一条关于傅澄的消息。 她那一向只有工作宣传的个人账号,在一个小时前发布了自己结婚证的照片。网络上一片热闹祝福中,他突然就想起从前她在自己面前无意讲起的玩笑——— “小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以后的日子一定是要顺顺当当的,立业成家,找个跟我志同道合的人相伴一生。” “那我呢?” 她当时笑着,眼里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狡猾,“你啊,你当然还是继续坐在高台上了。” 他自负甚高,骄傲自满,年轻时觉得自己拥有一切,他想要整个世界跟他低头,他做到了,可如今来看,还是全盘皆输。 他甚至得不到一份真正纯粹的感情。 沈谦晔闭上眼,任由那些酸涩泪珠在黑夜中肆意掉落出来。 / 往事彻底落幕,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沈谦晔照常工作,生活。除了必要场合之外不会跟任夕见面,她起初还对他抱有幻想,以为日久总能生情,后来也是受不住这份冷漠,先一步离开了这段有名无实的婚约。 重获自由的代价是疾病缠身,过度劳累身体透支严重,沈谦晔开始变得虚弱,甚至,还患上了心理疾病。 焦虑、失眠,夜半惊醒时阵阵心悸,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医生劝解让他找到能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事情,可沈谦晔翻来覆去也只有傅澄能让他稍稍安心。她事业如日中天,各大奖项拿到手软,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空有姿色的花瓶。 沈谦晔砸钱找了个账号进到她粉丝群,时刻关注着她大大小小的行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粉丝,隔着屏幕观看支持她所有作品,还以粉丝身份匿名给她送礼物。 情绪因此有所好转,但时间一长,他还是难受傅澄词条背后紧跟着的程闻二字。 她确实越来越好,可人们对她的能力和荣誉并不关注,大众对她的印象只是停留在她是著名导演程闻的妻子。 傅澄也察觉到这份不适。没过多久,程闻受邀去好莱坞,公布今后的工作重心放到国外。两人聚少离多,媒体也时不时传出婚变的消息。 沈谦晔听到那些报道有些雀跃,恨不能让程闻永远都别回国内,但这些阴暗想法只是在心里打转,表面上仍然装得云淡风轻。 直到有一次在片场傅澄因为腹痛晕倒,沈谦晔一路抱着把人送到医院后听见医生在问到病人是否备孕时她的女助理摇摇头。 沈谦晔有所察觉,于是趁着傅澄在病房沉睡后旁敲侧击问她助理。 小姑娘年纪小,三两句话就说漏了嘴,虽没明说两人离了婚但意思也大差不差。 末了像是怕他发现,语气无奈地告诫他:“总之沈总您别折腾了,澄姐现在挺好的。” 沈谦晔不回答,只默默在心里做了决定。 与此同时,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 由南到北,由春至冬,两人总算在新疆的漫天飞雪中正式重逢。 当然,她看他走过来的第一句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生硬冰冷。 “沈谦晔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澄皱眉看他,忽略冰雪中他憔悴脸庞上始终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未改分毫,直直望过来时让她有几分恍惚。 “不干什么,只是想陪着你。”沈谦晔艰难适应着周遭的寒气,语气很缓又很轻,“澄澄,别急着赶我走。” 话音刚落,他继续往她这边走了走,伸手抖开她帽檐上的雪花。 傅澄愣了下,一时没躲开他的动作。 大概是他这幅样子太过自然熟悉,恍惚到傅澄觉得他下一步就能将她抱在怀里,脑海里那根弦突突地跳了起来,让她避之不及。 “你从西北开始跟着我有一年半了,你不觉得累吗?”傅澄往后退了退,不去直视沈谦晔的视线,“而且你也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两个今后各走各路不好吗?” 她说这话时眼神躲避,沈谦晔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傅澄瞪他一眼,垂在身侧快冻僵的手指缩回口袋里,心里有些没底。 沈谦晔凝她眼眸,把她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上扬的唇角愈发浓重。 “我知道你离婚了。” 他神情很快恢复正经,声音清明。 “傅澄,你不是任何人的配饰,我为你找到自己而高兴。但我也想说,如果哪天你厌烦孤独和疲倦,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我?” 沈谦晔卑微到了极点,这番自己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话,如今他说得自然又情真意切。 可傅澄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人就被身后山谷传出的巨响震惊。沈谦晔先她一步,看到身后飞速滚动而来的雪群,意外来得措不及防,一阵浓浓的白色烟雾中,他们退无可退,还没等动作就被无数雪堆深埋。 / 傅澄再醒来是在当地医院。 劫后余生,她看到床边只有助理一个人时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谦晔呢?” “沈总情况不好,走最快通道转院回京平了。” 这些年过去,傅澄自认为她把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轻时她或许觉得情爱大过天,但随着年纪长起来,她恰恰觉得感情是最没用也是最拖累人的东西。 刚跟程闻结婚那两年,她确实因为失而复得无比幸福,可浪漫褪去,现实变成浪潮涌上来的时候她才真切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不同。 程闻对于成功有种近乎发狂的偏执,为了票房也可以忍受在自己无比热爱的电影里加一些哗众取宠商业化的东西,傅澄不理解,但时间一长,他的变本加厉烧到她身上。在她为了剧本人物精益求精时,程闻轻蔑地告诉她不用做这些努力。因为他在评奖团里,所以即使她演再烂,也能拿到奖杯。 导火索就是这件事开始的,自那之后两个人变得话不投机,分居两地时间一久,程闻跟其他女人的密会绯闻层出不穷。真心喜欢过对方,所以傅澄愿意留他一份颜面,私下办了离婚,约定好夫妻代言到期后再公布。 离婚并没给她造成多大影响,相反,傅澄因为尘埃落定更加平静。 可沈谦晔,却在她几近死水的湖面上种活了一棵树。 或许无关爱情,但她确确实实为此生出无限感动。因为她还做不到为了另一个人勇敢到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为了这份动容,沈谦晔沉睡后的大半年她都都一直在京平,所有能推的工作都推了,挤出时间去看望照顾。 宁茵一开始也有过抵触,但想起医生说过熟悉的人时时交谈有利于病人的意识恢复。真是怕沈谦晔这辈子都苏醒不了,所以每次在傅澄来的时候都主动让出病房。 起初傅澄很不适应,见到沈谦晔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总是要掉眼泪,每说一句,心里也就难受一分。 后来是抱着他一定会苏醒的信念,一进病房就自言自语讲起许多话来。 “我最近接到个剧本挺有意思的,我打算要尝试一个从前没演过的角色。” “天气热了,每次开工前都得吃个冰激凌才有力气,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不愿意我吃这东西。” “你家里人都很担心你……”傅澄鼻间一酸说不下去,拿了湿毛巾给他擦拭,从胳膊慢慢擦到手腕,她动作很轻,语气也晦涩起来,“你说说你,为了一个我这么一个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多不值。” 安静几秒,傅澄调整好呼吸后很快继续,擦完一只手后又绕到病床另一侧。 大概是泪眼模糊,她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夏日傍晚的余晖中,傅澄在透窗而入的那道光影里突然站定,她目光紧张,僵硬地弯下腰去看那只青筋微微颤抖的手。 过了许久,她伸出手拉住,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 赵方濡番外—恨叫人不死,爱让人长生 婚后第二年,沈斯棠后知后觉发现了赵方濡藏了很多关于她的秘密。 譬如—— 她小时候玩了几下就丢在沙池的蝈蝈笼子,她掉到池塘里被水泡过的漫画书,以及,她自己也记不得什么时候遗失的书签等等。 那些早就被她随意丢弃在短暂童年里的东西,如今都无一例外被赵方濡捡起,收好保管,连带着那两本结婚证一起被锁进书房最下的抽屉。 沈斯棠发现时,惊讶又好奇,“你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不知道。”赵方濡目光诚实,思索片刻后回答她,“也许很早,也许,也不算早。” 他没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赵方濡认为,爱的产生并非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而是岁月交互更深的积累。他想不到什么虚无缥缈的意义,他只是把她作为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第一要义。 沈斯棠不满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轻手轻脚坐到他怀里,戳了戳他的脸。 “这算什么回答?” 赵方濡看她近在咫尺,把手环在她身后,镜片后男人瞳孔熠熠,“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倒也没那么重要。 只是,沈斯棠如今觉得,或许他们两个之间的喜欢应该调换一些。 “你不觉得亏吗?”她语气认真,表情俏皮,“你看你喜欢我这么久,但是我以前都没正眼瞧过你。” 赵方濡被她逗笑,心一转也有了跟她玩笑的意思。 他伸手捏了捏她下巴,意有所指的感叹:“是啊,沈斯棠的追求者如过江之卿,我这个长相一般年纪又大的人您当然看不上眼了。” 沈斯棠瞪他一眼,“别胡说。” 见他不说话,她又凑到他耳边轻哄,呼出的热气淡淡打在他脸侧。 “而且,你怎么能算是长相一般?” 他这张脸十年如一日,丝毫没受到年岁渐长的一丁点影响。 沈斯棠偶尔还感慨,赵方濡这副皮囊和身体都很让她受用,他应该也是知道的,婚后在健身和个人管理上都更勤勉,为此还时常被顾逢晟调侃一把年纪还孔雀开屏。 “你惯会哄我高兴。” 赵方濡唇角上扬,显然是被她这话取悦到,放在她脸上的手指转道去摸她的耳垂。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扬了下眉,语气里带了几分酸味,“我们斯棠这么好,怪不得能让人念念不忘。” 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且因为工作销声匿迹许久的初恋陆冕,竟然在结婚当天赶了回来。 穿着军装,脚步匆匆地直入正厅,气势强到像极了狗血肥皂剧里赶来抢婚的男二。 众人意外,沈谦晔担忧之余也小人之心怕陆冕闹事,他自以为是当年见证过两个人的感情,所以全程陪在陆冕身边,还顺便找人来跟他一起喝酒。 陆冕未发一语,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一直到赵方濡牵着沈斯棠过来敬酒,他才总算像是回过神来。 拿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对两人说了几句祝福语,而后自顾自喝到酩酊大醉。 旁人都以为他这般痛彻心扉是因为舍不得沈斯棠,回去之后没少就这件事调侃。 但事实并非如此,陆冕回来之前经历一场紧急任务,平日里跟他关系最好的战友牺牲了,所以才这般悲伤难抑。 沈斯棠从没解释过这件事,赵方濡也没问过,但他今天旁敲侧击地说出来倒令她有点意外。好奇他记了这么久后又有了几分想逗逗他的意思,双手环住他脖颈,坐在他腿上又往前蹭了蹭。 “所以,我跟陆冕的过去你很在意吗?”她盯着他的瞳孔,试探,“你,吃醋吗?” 四目相对,赵方濡不说话,看着沈斯棠在自己面前眼波流转的模样,他按耐不住先贴了贴她的唇。 万籁俱寂的深夜,身体交叠在一起的夫妻俩只是轻轻拥吻慢慢就变了味道。 柔和夜风微微卷动纱帘,桌上的文件和书被推到地面,紧接着,是沈斯棠身上的轻薄的真丝睡裙。 她衣帽间里的睡裙少说也有一百件,每天凭着心情随机抽取,赵方濡除了颜色外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但此刻掌在他手心里的,他却觉出细微的差别。 睡裙触感极佳,仿佛比她露在外面的肌肤还要光滑。 他摘下眼镜扔到一旁,难得多了几分急切。低下头,湿漉漉的吻从她脖颈一寸一寸落到后背,同时,不停游走的手终于停在某个位置,男人指腹粗粝,触到那片温热时两人皆是一滞。 似乎是氛围太好,沈斯棠飘然之际恍惚听到窗外几句蝉鸣。 冷白月色投射到屋里,直直映到身后赵方濡一瞬不瞬锁住她的眼眸。他自始至终都在看她,末了微微喘息着抱她躺到胸口,把皮肤上几缕汗湿的头发捋到一旁。 声音低沉,“我只在意你。” 想到方才自己迟迟没机会回答的问题,赵方濡又说:“而且,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想要从她身上计较得失的。” 何况从前的他也根本没想得到。 原本只想把这份爱埋在心里,后来是无法说服自己在她生命里就这么当个过客,这才主动出击。 赵方濡到这时候才庆幸自己留在她的世界里,而不是几复匆匆,消失不见。 “你才是会哄人高兴的那个。”沈斯棠笑笑,拽着他起身后将他牢牢抱住。 “我没喜欢过陆冕,当初跟他在一起是觉得需要有一件事转移痛苦。”她若有所思,语气不均靠在他身前解释,“他是个好人,对我也是,自己前途都未明呢还想着要调回来陪我,倒是我挺无情的,前脚他刚被军校录取,后脚就跟他说了分手。” 在一起这么久,这是沈斯棠第一次跟赵方濡说起她上一段恋情的前因后果。说实话,他并不好奇也不怎么在意,但听到她说完这番话倒也有些感触。 刚想说点什么,沈斯棠又开口补充,像是要彻底打断他所有疑虑。 “而且,婚礼那天他不是因为我醉的,他的一个战友牺牲了,算是借着咱俩的喜酒消消愁,所以你不要吃这些不存在的醋。” “我知道,我也没有吃醋。” 赵方濡低下头吻她额头,彼此呼吸平复后抱着她去浴室清理。 沈斯棠困得迷迷糊糊,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他从浴室出来后看着灯下她熟睡的面孔,唇角不觉扬了扬笑容。 从前幻想无数次的梦境,如今成为了现实,她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赵方濡将她抱住,渐渐闭上了眼。 快到凌晨时,沈斯棠被噩梦吓醒。 黑暗里现实和梦境交替,她睁开眼后惊魂未定,凭着本能钻到身旁温热的怀抱里。 “做梦了?”赵方濡当即清醒,打开床边夜灯后柔下声安抚,“别怕。” 沈斯棠一头冷汗,闭着眼跟他讲方才梦里的内容,“我梦见我哥了,他说他带我出去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片竹子林里,四周都是雾,我看不清路,回头想叫他,他突然就消失了。” 梦里感受真实,这种措不及防的失落远比鲜血和鬼怪更让她恐惧。 赵方濡一下又一下顺着她后背,贴在她耳边轻哄,“梦里都是假的,你是太想他了。” 爱人的拥抱是让她安定的药剂,沈斯棠呼吸变缓,情绪有所平复。 她回应他,“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冬天呢。” 这两年沈哲对沈斯言的把控又严格起来,自从得知沈斯棠常常去寺庙他就明令禁止。从最开始的一月一次转为半年一次,为此还特地安排了一批人在禅居别院外轮流看护,沈斯棠不满这种像是对待犯人一样的囚禁,数次跟沈哲抗议,可吵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变不了现实。 过去的噩梦已经过去,她结婚后也很少梦到绑架那晚的事。但沈斯言如今的情况始终在她心里悬着,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想着有朝一日从家里脱身,让他们兄妹俩永远自由,这辈子都可以不再受沈哲的摆布。 但命运往往跟人的心愿背道而驰,就像沈斯棠不会知道,这个梦是沈斯言留给她的最后一面。 隔天一早,京郊寺庙后的禅居别院响起丧钟。 同一时间,宋确急匆匆打来通知去祭奠的电话破坏了清晨的宁静。 赵方濡听到后怔了怔,手滞在原地,锅里正在煎的荷包蛋糊得彻底。 “怎么了?” 沈斯棠闻到糊味走进厨房关火。看出他一反常态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慌乱。 像是预感,也像是跟自己昨晚的噩梦通了灵。 “是不是我哥出了什么事?” 赵方濡知道瞒不过去,冷静下来后上前将她抱住,“斯棠,你先听我说…” 她打断他,眼角泛红,尾音颤抖,“我哥,我哥他怎么了?” “寺庙刚来的消息…”赵方濡避开她的视线,“斯言去世了。” 轰然间,大厦将倾。 随着这话落下的,还有无数开裂的砖石砸向她身体。沈斯棠眼前一黑,快要被这份噩耗惊吓到有些喘不过气。 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光着脚就要往外走,“快,快带我过去,我要去看他!” 赵方濡在玄关将她拉住,想象着宋确在电话里说的惨烈情形,不忍让她遭受这份刺激。 他低下声,给她穿上鞋后把人抱在怀里,“我们晚点再过去好不好?” 沈斯言是自杀,别院里他的厢房现在血流遍地,赵方濡实在不敢想这一场景给她带来的冲击。沈斯棠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如今的程度,他身为丈夫,应该保护好她,若真有什么事,也合该是他代替她去面对。 沈斯言一直都是她的软肋和痛处,离世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够大了,如今再让她知道他是自杀的,无论这背后的原因到底如何,沈斯棠从今往后都不会好过。只怕还会比这些年严重,反反复复折磨凌迟自己。 窗外是阴沉的天,两人出门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八月份,京平最热的时候,可沈斯棠周身还是布满寒意。 赵方濡为了节省时间没叫司机,雨天路滑车速又快,一路上小心翼翼总算到了山下后,却被迫叫了停。 两旁是青山,唯一一条蜿蜒着通往山顶的柏油路被几辆车挡住,宋确一身黑衣撑着伞站在路中,遵循着沈哲秘不发丧的指示严格控制封锁掉所有前往寺庙的行人和车辆。 看到沈斯棠下车,宋确胆怯地避开她的眼,如实交代,“家里说了,任何人的车都不能上去。” “家里?”沈斯棠冷笑,“你直说是他沈部长为了保密而要求的不就行了?” 她被那越来越密的雨点淋得胸口发闷,抢过宋确手里的伞,哭腔里带着几分寒,“放心,我会自己走。” 人在极度悲伤时所用的力气也超乎平常,沈斯棠一口气登上连绵不断的石阶,到了禅居别院门口也没有停歇。 松针树梢上锋利的雨划过瓦片,滴滴答答落到屋檐。 灵堂布置在正殿,沈斯棠踉踉跄跄走到遗体前。 雨天光线昏暗,屋内点了许多蜡烛,烛火气熏得鼻间越来越酸。 沈斯言走得安详,面容平和到像是睡着了一样。沈斯棠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摸他的脸庞,掌心冰冷且僵硬的触感让她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小时候无数次逗她开心的兄长,摔跤后第一时间抱她起来的兄长,遇到危险哪怕自己死掉也要让她活下去的兄长,如今就这样冷冰冰躺在坚硬的地板上。 手腕上凝固卷缩的伤口提醒着,他是自己放弃了自己,他也是真的不再这世上了。 沈斯棠隐忍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肆意横流,抱着沈斯言的遗体哭出声。 赵方濡随她跪在身后,见这情形也心疼不已,抱住她肩膀想要劝她起身,但沈斯棠一动不动,他也就静静陪在她身旁。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沈斯棠余光瞥见门口多了两道身影后才渐渐止住哭声。 “方濡啊,你来都来了,应该知道要去帮着宋确选选棺木啊。” 沈哲背手走进殿内,因为逆光所以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赵方濡应了声,准备起身时被沈斯棠拉住。 她抬头,看着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上没有半分伤感的父亲,就像是在看罪魁祸首,声音冰冷:“宋确那么能干,自然用不上方濡。” 话音刚落,纪黎走到她身前。 许久未见她憔悴不少,不知道是因为前不久又升了迁工作忙碌还是因为迟迟跟沈哲无法切割的婚姻状况让她心烦,总之,她如今看起来状态很差,周身上下都透着疲惫不堪。 “这地上凉,你快起来。” 发呆的那几秒钟,纪黎拉住她手腕。 沈斯棠没有停顿也没有心疼,飞快甩开那只手。翡翠手镯因她用力在手腕上跳了跳,最后沉沉撞到凸起的腕骨上。 “你们现在来干什么?假惺惺到我面前做戏吗?” 她无法冷静,再看这对父母时眼里只有憎恶,语气悲痛。 “你们唯一的儿子都死了,他是因为你们才死掉的,你们是杀人凶手!” 沈哲似乎意识到沈斯棠即将失控,在她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就用眼神震慑。 殿前是佛祖,院外有无数修行僧人,他想用地点约束她此刻的不冷静。 但沈斯棠不管不顾,看穿他眼神背后的深意还是起身,一步步走到沈哲面前。 “如果我哥不是被你像个犯人一样关在这里十几年,他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她无所谓神佛,也不在乎这样会叨扰逝者的安宁,她就是要在沈斯言的遗体前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所做下的孽。 “如果你早点让他回家,或者早点还他自由,他何苦会走到这一步!是你,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你!” 沈哲看着此刻怒视狠斥自己的女儿,胸腔压抑许久的火也被引着烧了起来。 “我这是保护他,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他是个死人呢,从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他把视线从遗体上移开,被戳到痛处后慌不择言,“而且,他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哲从很早就开始不在乎了,他自己冷血没有感情便也要斩断身边所有人的一切。他的妻子将他背叛,他的孩子将他视为仇人,那他就索性做得更绝情彻底一点,反正他本来就,孤身一人。 他丝毫不在乎,自己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只要知道,家里这些人不会影响他的名声就足够了。 沈斯棠捕捉到重点,错愕着回头看了眼纪黎。 “什么女人?我哥他,有喜欢的人?” “中学同学,那个短头发,跟你哥一直形影不离的女孩子。” 屋内静默一瞬,纪黎看着沈斯言的遗体,“她高中毕业的时候被航校选走了,你应该记得的,葬礼那天有个姑娘被拦在寿泉路外哭,那就是她。” 沈哲不愿意听这件事,转过身背对着去看屋檐下越来越密的雨。 纪黎拿出外衣口袋里的一封褶皱的书信递给沈斯棠。 封皮上用加粗的红笔写着——— 请转交京平众愿寺山后禅居别院,无言。 是陌生的字迹,笔画却遒劲有力。但她刚看第一行,干涸的眼眶又登时落下泪滴。 因为,这是一封遗书——— 任务在即,想了想还是应该给你留下些东西。 当年我们一起写的时空胶囊其实早就被我挖出来了,就放在后山那颗梨树下面埋着,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愿望吗?我偷偷改过,就在你出事那年,我把我的三个愿望全都改成关于你的了。 这个秘密本来是想亲口告诉你的,对不起没能遵守我们的承诺,今年恐怕也不能回去看你了。 不过没关系,这次归队之前我找人在沈家墓园里种了一株木棉,临行前还偷偷在家里也留了一封信,我嘱托爸妈,若发生意外请竭尽所能把我另一半骨灰放到你那里。 斯言,如果我真的回不去,请不要为我难过。 就当我是替你,永远盘旋在这片广袤蓝天,做你的先行鸟,代替你去看你不能看的世界。 好好活着。 李萤年 2024年8月9日 薄薄信纸被泪沾湿,沈斯棠沙哑着开口:“所以,这个女同学,去世了?” 纪黎点头,抬手拭泪,“牺牲了,飞机掉在海里,尸骨无存。” 赵方濡闻言也是一怔,胸腔涩痛激荡不已,再去看向地面上的遗体时视线也有些模糊。 曾几何时,他以为沈斯言活下去的信念是沈斯棠。却没想过,他也有自己深爱的人。 是了,落发出家本就是逼不得已,他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会有感情,会被爱感动,也会甘愿为爱放弃一切。 沈斯棠沉默许久,拿着那封信的手都在颤抖,跨过门槛走到沈哲跟前,脸色恢复了平静。 “我要跟你断绝关系。” 她声音笃定,语气虽然颤抖但还是很清晰。 “沈家给我的所有财产和东西你统统都可以收回去,我就当我没有父母,我父母从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 这话一出,不仅刚走过来的宋确被惊到不敢动,就连赵方濡也吓了一跳。 他见过沈斯棠许多样子,温柔的,隐忍的,气急败坏反抗的。可此刻这幅宛若游魂傀儡爆发的绝望,他是第一次见。她脸上没有情绪,眼里只有分明的恨意。 他以为自己终于把她从那个吞噬的深渊拉了出来,不曾想那些黑暗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她身边。是只要她这辈子还姓沈,就无法真正逃脱这个禁锢。 沈哲不语,因她这话动气却也没在人前表现太过。只是用眼神示意宋确和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把遗体抬去火化。 男人们训练有素,沈斯棠再一回头沈斯言已经被人抬走。 她跑上去阻拦,脚下一崴倒在棺前:“住持还没有超度!” “不用超度,一切从简。”沈哲声音冰冷,不愿在这些繁文缛节上多添麻烦。 雨始终没停,沈斯棠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沈斯言的遗体被抬出寺庙别院,离她越来越远。 赵方濡扶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他知道,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偏偏沈哲还在开口—— “刚刚那些话我就当是你哀痛太过说的胡话,家里这些事以后还是要交给你的。我跟你妈以你的名义建了个慈善会,过些日子就交给你打理,宋确也还像以前一样供你差遣。” 沈斯棠只觉得好笑,她摇摇晃晃推开身旁赵方濡的手,在他关切望向自己时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待沈哲不注意,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空着的小香炉,朝着面前的方向直直扔了过去。 坚硬的铁制香炉重重撞击到沈哲下巴后落到地面,与此同时,伤口处的血流也滴到石板。沈哲抬手捂住,不可置信看着站在雨里的那道身影。 他那青出于蓝的女儿已经将他的冷漠学了个十成十,锐利视线隔着雨也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一一穿透。 她无动于衷,父亲脸上的血让她痛快,嘴角笑容咧得更开。 “沈哲,从今往后,你没有孩子了。” 雨水流经身体,像是终于打开多年来那层密不透气的玻璃。 沈斯棠唇角上扬,她终于,终于当面反击了一次。 可伸手挥拳打别人时也必然会伤到自己。 两人走出禅居别院,赵方濡从路过僧人手里借了把伞。 他担心她的状态,方才她那句话让他不得不揽住她的肩。赵方濡心里茫然,撑伞之余唯一能做的不过还是一刻不停地去观察她的脸。 沈斯棠看出他所思所想,对上他关切的视线,“你放心,我不会像我哥那样做傻事的。” 她太清楚,只有活着胜算才最大。 悬着的心归了位,赵方濡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移下来牵住。 周遭是淋漓不断的雨声,伞面之下两道般配身影互相拉着彼此的手。像是世界末日前,万物坍塌之时还有对方患难与共。 石阶下小跑着赶来的向谌脚步一停,被伞遮挡的眼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太久了,久到上次见她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但其实才过了一年半而已。 雨后山路泥泞,唯一通行的只有狭窄石阶,上下之人无处可躲,迎面就会撞上对方。 “你怎么在这?”赵方濡认出他来,率先开口。 向谌没回答,视线一转看向身旁不语的沈斯棠,轻声:“节哀。” 沈斯棠错愕抬眼,与此同时看到他撑伞的手腕上戴了串眼熟的琥珀念珠,神色突变。 “这是我哥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她情绪激动,脑海里不受控制联想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一年前向谌彻底官宣了退圈,但却并没到销声匿迹的程度,他这么一个半公众人物出现在已经被四处封锁的寺庙,着实是让她匪夷所思。 “是他给我的。” 向谌读懂她眼里过于昭示的怀疑,又从外衣口袋拿出一封信,“这也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跟方才那件遗书不同,顶部封了漆还盖了沈斯言专用的印章。 沈斯棠急忙接过来拆开,话里的疑虑却丝毫不减,“他为什么会托你转交?” 向谌沉默,没去回应她像是盘问犯人一样的话,只淡淡移开视线。 所有疑虑在沈斯棠展开信纸后均被打消,沈斯言的字迹她看一眼就能认出。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每一个字都让她锥心蚀骨。 很长时间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自己不配做沈家的人,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出色,或者是,还不够冷血,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漠视一切。 从小到大,无数次自我怀疑,痛苦,还夹杂着对院里其他家庭的好奇,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如此,一言一行都被控制,被规训,稍有偏差就是痛彻心扉的修剪和纠错。 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家,我也从未想要成为他们的期许,我是他们的孩子,是沈家的子孙,但我更是我自己。 我不想也不愿意一直沦为他们的棋子,我知道这也非你所愿。 斯棠,好妹妹,不要为我伤心。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了,我活到现在也不只是为了你,你有了好的归宿我很欢喜,我相信你有让自己忘掉过去变得开心的能力,但我不行了。 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眷恋和念想都没了,你哥很没出息,但我思想向后还是要去找她。 希望我妹妹能做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一连看了两封遗书,沈斯棠早就支撑不住的体力彻底告罄。头痛时就连五脏六腑也像被人紧攥在一起。 赵方濡看出她呼吸开始变得急,紧张地皱起眉,“哪里不舒服斯棠?” “疼…”沈斯棠弯下腰,语气微弱,“胸口疼。” 闻言,赵方濡急忙丢掉伞,在她蹲下之前双手用力把她抱起来。 向谌见状也很快反应过来,着急时把伞举高跟着赵方濡往下走。 一路漫长又艰难地下了山,在看到车里没司机后便又自作主张拉开驾驶座的门。 “我开车,你在后面陪着她。” 沈斯棠表情痛苦,赵方濡没有犹豫,在向谌的帮助下赶往医院。 雨已经渐渐停了,阴沉天下的乌云也开始向两旁拨散。 车里的两个男人默默祈祷一路,辗转把沈斯棠送到医院后却还是不可避免要面对晴天霹雳。 “室缺的残余分流已经到5了,再不手术介入就要有生命危险。” 医生是长辈们的旧识,看到检查单后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当年沈斯棠的第一次开胸手术就是他做的,因为考虑到年纪小所以尽可能在手术方案上选择了缓和方案,一般来说只要成年后按时复查随访应该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不曾想多年过去,竟然还要面对比当年更糟糕的情况。 “快把其他家属都叫来,我立刻去准备手术方案!” 赵方濡眼见对方说完后小跑着离开,本就不安的心越发慌乱。 他太清楚检查单上的数据了,这些年久病成医,为了沈斯棠自己也快成了半个医生,所以他完全明白,如今沈斯棠的情况有多危急。 他用最快的时间通知了沈哲和纪黎,两人赶来时,医生也已经拿来知情同意书让他们签字。 沈哲下巴处的伤口刚包扎完,脸上的神情跟方才在寺庙离开时一模一样,对他而言,此刻让他紧张的不是沈斯棠的病情,而是自己越来越痛的伤口和身旁哭哭啼啼的纪黎。 “二次开胸是不是要危险得多?” “有一定风险,这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纪黎难得慌张,赵方濡在她抬手签通知书的颤抖中确信她并非像表现中那般不在意沈斯棠。但此刻他脑海里并分不出来别的空余让他去想这些。 半小时后,沈斯棠做完所有检查后被推入手术室。 门被关闭,对于等在外面的家属来说真正的煎熬才刚开始。 赵方濡坐立难安,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他对着墙壁在心底祈求无数次,一定要手术顺利,一定要她平安。 大概是面前来回晃动的影子碍到了沈哲的眼,他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语气疏淡:“这是个大手术,你着急也没用,先坐下吧。” 赵方濡没听也没看,只径直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走。 走廊另一头,向谌也没走,站在墙边角落,同样紧张又担忧地看向手术室的方向。 两人视线相撞,又各自沉默着移开。他们明白,此时此刻越说话反而越会让对方难安。 过了很久,一个女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 “病人大出血,血库里的血不够了,除了家属之外有A型血吗?” 赵方濡脚步发沉,整个人像是坠入深渊。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往他脑海中相反的方向走着,而且不受控制越来越坏。 走廊安静一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份沉默。 “我是A型血,抽我的。” 向谌语气平缓,站到人群最前。 沈哲和纪黎闻声朝他看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女医生已经带着他往前走。 赵方濡神色一怔,下意识也跟着向谌走过来,到备血室门口时向谌回过头看他一眼,“你们俩血型又不一样,我来就行。” 只要沈斯棠能手术成功,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赵方濡没说话,向谌见他表情紧张又缓和神色跟她开口:“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当报你之前帮助我重新拍戏的恩,不值一提也不用多想。” 这话滴水不漏,饶是赵方濡此刻脑子成了浆糊也明白向谌的意思。 他在刻意跟沈斯棠划清界限,体面又懂事地把自己的行为归结为对他报恩。 可赵方濡所思所想却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事。 他记起宋确跟他说起那场车祸后也终于知道向谌真正的身世,从前他对他始终存有怀疑,就连沈斯棠帮他说话他也不会在意。 尽管他从来都不会设身处地为自己过去的情敌换位思考,但真知道向谌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后,赵方濡也不可避免有些唏嘘。 如沈斯棠所说,他是个好人。 向谌也做到了当年挑衅他时立下的誓言,他对沈斯棠的爱并不比他少。 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人,能为最爱的人放下所有,付出生命。 想到这,赵方濡也打起精神回他一句。 “那你想多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他不爱回忆回去,他只要有沈斯棠所在的朝夕。 向谌扯嘴笑笑,眼看着护士举起针下意识转过头,结果瞥见赵方濡望过来的眼又当即装出一副无畏样子。 他为自己挽尊,抿了抿唇,“我这可不是怕,你知道吧?” 赵方濡无语,转身离开,“我没心情在这跟你贫嘴。” 回到走廊,沈哲和纪黎纷纷向他投来视线。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那年在南淮的那个?” 沈哲过目不忘,几秒钟一个侧脸和背影让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下来。 赵方濡不想回答,只盯着门口那道亮着的灯。 “这不行!我去告诉医生去别的医院调血,不能用这样居心叵测人的血。” 沈哲拉住赵方濡,“你怎么能让他跟着来呢?当年的事教训还不够吗?” 沈哲喋喋不休,都到了这种关头他还在思考向谌的身份背景。 多荒谬啊,他的女儿在手术室命悬一线,他却对一个已经翻篇的旧事争执不休。 赵方濡很想劝自己冷静,眼下还不是时候,斯棠情况也还不明朗。他不应该在手术室外跟自己的岳父岳母有什么龃龉。 可他真的冷静不了了。 “爸,当年的事,难道不是因为您吗?” 他冷下神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这些年,您对斯棠的忽视我都看在眼里,从前不说是觉得我可以把她照顾得很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她也能真正淡忘家里。可这回,您是真的做错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能淡漠至此吗?” “她跟我说过想要断绝关系不止一次,过去我不知道其中原因所以一直劝她,我到现在才算明白她在这个家究竟有多痛苦,作为丈夫,我应该答应她,更应该早点替她把这件事做了,也不至于到今天她会这么痛苦。” 赵方濡眼眶泛红,话音也添了几分颤抖。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这些年他待沈哲和纪黎比自己父母都还要好,也是因为念着他们是长辈,所以哪怕觉得很多事不对也都为着体面稀里糊涂过了下去。 可现在他想明白了,哪怕今天把沈哲得罪个干净,他也要帮沈斯棠摆脱掉这些痛苦。 “希望您二位看在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的份儿上——” 向谌抽完血回来,脚步相比方才多了些虚浮。赵方濡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沉下心,开口:“还她,自由。” 她不是一个人,她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人。 爱和虔诚让人永生。 四个小时后,沈斯棠手术成功被送回ICU。 赵方濡听到医生说完手术顺利后才像是重新活过来,慌不择路想去看她,到电梯口时被护士拦住告知现在不能探视。 之后的一星期,赵方濡一步未离守在ICU外的走廊。手术结束后顾逢晟和沈昱宁赶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魂魄都像是被人抽走,只剩下一副驱壳。 这份紧绷一直持续到沈斯棠转入普通病房,赵方濡悬了许久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去。 沈斯棠在病床上不能动,但看到他进屋后轻轻扯了扯嘴角。 她想说话,赵方濡看到她脖子上的留置针止不住地心疼,上前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眼眶含泪,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个遍。 “我没事…” 沈斯棠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蓄满胡渣的下颔。认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狼狈成这样。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鼻间一酸,感受到手背上有他流下的眼泪后自己眼眶里也越发止不住。 麻醉过后刚清醒时,她曾混混沌沌在模糊的视线里来回寻找他的身影,但icu里除了拿着针管时不时给她输液的护士便再也没有别的人。 那几天很难熬,心理和生理上都很疼,不过她还是让护士帮忙转告赵方濡她一切都好。如今见到他这样,心里倒有些难受。 赵方濡摇摇头,“怎么会,我说过你会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他低下头,轻轻贴住她放在自己脸侧的手。这样的波折一次就够,这辈子再也不要有了。 四目相对,彼此望着对方同样红肿且泪光盈盈的眼。 沈斯棠笑,泛白的唇弯起一个弧度来,“放心,我们俩一定能白头偕老的。” 这之后,都会是好日子。 病房外,隔着一角玻璃看着屋内两人的男人退步向后。 走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背对着走出这片喧嚣。 耳边回荡起半小时前的几句对话,赵方濡声音清明—— “护士说斯棠今天就能从ICU出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不用了,你照顾好她。” “斯言交给你那封信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 “向谌。谢谢你。” 他笑了笑,沉默着看赵方濡走进屋。 但其实他说了谎。 走出医院,正午浓烈的太阳炙烤着他。 远处街道上郁郁葱葱的树荫仿佛把他带到京郊寺庙那片茂盛的竹子林。 “那你呢?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为,求个内心宁静,再者,求她平安。” 沈斯言静默一瞬,将视线从他面前移开,“你跟我妹的事,我都听说了。” “那你还请我喝茶?难道不是应该把我打出去吗?” 沈斯言笑笑,“我只知道你也是个笼中人,同病相怜,我有什么好为难你的。” 向谌一怔,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你脾气这么好,小时候你们俩谁比较淘气啊,是她吧?” “我们俩的脾气都不怎么好的。”沈斯言把他眼前的空杯又倒满,“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沈斯言把封好的信和佛珠放到桌面,“我过几天要出趟远门,按时间我妹过几天应该会来看我,如果我不在,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她。” 说完,他顿了顿,像是看穿他心魔一般。 “人活一世,过往和来处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向施主——” “希望你放下执念,活在现在。”-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