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亮着灯,阳台边来回踱步的焦急身影断断续续映在窗帘上一晃一荡。
沈斯棠心绪难安,已经好几年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未知感,从回家时就一直若有所思,阿姨煲的汤没喝几口就匆匆上楼。
其实她心里清楚向谌接近她是别有用心,这半年也没停下来对他的调查,奈何这人背景干净,所有留痕的身份信息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别人。
她原以为他不过也是个像应游那样混口饭吃,跟着她只为捞点名利,却不曾想过他背后或许有人操控,更没想过,他会跟那个人掺上关系。
她不容许自己身边有一颗无法预计的定时炸弹,她必须牢牢将这份未知的危险握在手里。
更重要的是,她绝不容许这么一个只是小有姿色的蠢笨戏子会威胁到她。
思及此,沈斯棠看向墙边红木花架上摆放的宝石盆景,剔红花盆搭配着玉石薄片穿金累成的玉兰花形,在灯下格外晶莹剔透,她伸手碰了碰,指腹划到花瓣边缘的锋利和透明,她收回手,在那几秒钟很快做了个决定。
之后的一个月里,沈斯棠开始频繁前往柳条胡同。
跟他之前的日日陪伴完全不同,像是定时定点的敲钟应卯,不过比从前往返的次数多了些,在他最伤心的时候刻意接近且趁虚而入。当然向谌也犯不上她用上什么计谋,稍稍关心再加上若即若离的关系和距离,这么点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的零星付出就让向谌对她感恩戴德。
甚至是,澄澈眼中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爱意。
目的达成,她顺势开口问他,“戏楼那边一时半会修不好,你师傅又走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斯棠找了副找了副药方治他上次浓烟入肺的后遗症,在他去厨房煎药时倚在窗前看他。向谌正拿筷子用力搅着砂锅里的汤药,神色平淡低垂眉眼,五官掩在昏暗光线却也看出消瘦不少,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他沉默片刻,盖上药罐盖子后抬眼,视线里更多的是茫然。
“我也还没想好。”
这话不假,他心里也实在矛盾。眼前这个人和事先预设好的那条路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漫长又充满变数,他无法说服自己。
若是按照蒋文珠说的,那他应该回答沈斯棠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想静静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可他不能,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喜欢唱戏。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为了任何人放弃。
“但是现在…”向谌顿了顿,对上她目光,“还是先替师傅守在这里,之后看看还能不能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不是家里胜似家里,向谌舍不得离开。
三月底,粉面桃花和洁白玉兰交相辉映,长势旺盛的枝条爬过围墙露出面容。空气里微风轻抚,阵阵香气拂到鼻尖。
沈斯棠淡笑,紧盯他眼中闪过的一瞬流光,轻声道:“我倒是替你寻了个去处。南淮京剧院的董其懿老先生跟我爷爷是故交,我从小就听他老人家的戏,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唱不动,手下培养了几个关门弟子,若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南淮学艺,日后不管是留在那里还是回来,总归比你现在要好。”
这个机会难得,沈斯棠也费了些力气。
前些日董老爷子来家里跟沈岳南相聚闲聊时说起了这件事,称如今年轻人浮躁气盛,仗着出身也不好好学艺,只是为了跟他沾上关系多个弟子的称呼,背地里以此做噱头炒作热度,有人关注后就直接进圈做演员,不过借此机会找个跳板。董老爷子说到此处颇为生气,长吁短叹跟沈岳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沈斯棠坐在一旁思索片刻,找准时机跟董老爷子说自己有个合适的人选。
董老爷子当着沈岳南的面不好回绝,笑呵呵地跟沈斯棠说学戏可不容易,那要看有没有那个天分,再者又能否坚持。
沈斯棠自然知道这都是推诿之语,但都说到这了也不能再退缩,斟满茶杯后递给董老爷子,语气恭敬又挑不出错处。
“他要没本事,您就让他吃点苦头,或者直接给我扔回来就行。要是有这份命啊,您老就费心多提携提携,这要是真培养出来个名角,那可是千秋万代的好事,您说是不是?”
她这句话意思颇多,董老爷子也听出来了,想着不过是给老友卖个面子,纵使自己有心退隐也还是答应下来了。
沈斯棠并非真心提携向谌,她从不做让男人青云直上的借力,这是蠢人才会错办的事。她送走向谌目的只有一个,让他远离京平她才能多些时日查查清楚,当然,她或许在某个时刻也想过,最好让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这里。
没办法,她那时候能想到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将他牢牢牵制在自己手里。
她说远就远,她说近就近。
半个月后,向谌深思熟虑后还是瞒着蒋文珠去了南淮。
离开京平那日是个阴天,沈斯棠特地到机场送他,在人群熙攘的大厅看着他身影一点点远离。她转身离去,又听见身后向谌叫她名字,措不及防循声望去,他小跑着折返回来将她抱在怀里。
男人身上温度滚烫,隔了层薄薄的衬衫布料穿透到她肌肤上。
沈斯棠一滞,感受到他在耳畔灼热的呼吸。
“我会想你的,斯棠。”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念及周遭环境所以刻意低下来,微不可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忽略自己从耳后烧到脸侧的滚烫,松开她后直直对上她的眼。
笑容和煦,点亮室外阴郁的光线。
沈斯棠没说话,嘴角僵着一抹弧度让他抓紧时间。向谌仔细查看她的神色,眼眸不难看出眷恋,在广播结束前很快又转身离开。
他步履轻快,表情雀跃,仿佛真是发自内心觉得那架飞机能带他驶向光明的未来。
却不曾想过,此后人生所有像针锋利无孔不入的落雨,都是从这个怀抱开始。
他不该拥有真心,不该,跟沈斯棠妄谈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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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八月,母亲纪黎调回京大任职。
家里热闹起来,来往恭贺应接不暇,沈斯棠钻了个空子跟着沈谦晔一起去了南淮。她那工作狂魔的哥哥跟女朋友吵了架,如今处理完公事赶紧去片场探班。她在头等舱戏谑失魂落魄的沈谦晔,玩笑着说这般在意应该早早娶回家里。
沈谦晔面色一沉,看向舷窗外分明的云层,声音清晰而冷静。
“我们俩不会结婚的。”
沈斯棠倒没觉得吃惊,只是在她视角里沈谦晔对这个女朋友已经超过从前每一位了,她偶尔想起来也会萌生些这个人是否会是那个例外,显然,是她一时错意。婚姻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结合和权力交叠,真心,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想起小时候在院里无忧无虑跑在她面前的这群哥哥姐姐,如今因为不同的理想和方向分崩离析。长大,或许也没什么意思。
安顿下来后,沈斯棠特地去京剧院看了向谌。
当晚正好有场大戏,她买了票在首排中间的位置,忍着疲惫,结果从头看到尾也没见到向谌。刚想让宋确去后台询问,看到有人上台搬走道具,视线一停,向谌站在原地怔怔看她。
沈斯棠踩着台阶上前,还未开口便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虽不是鲜血淋漓却也十分触目惊心。向谌意识到真的是她出现,反应过来后闪躲着避开她热络的视线。
“这是怎么了?”她手将触未触,最后只好放在他肩膀,“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不是不是,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这是不小心摔得。”他向后退了两步,嘴角挤出个灿烂的微笑来,“你怎么来了也没告诉我呢,早知道,我应该拿东西遮一遮。”
沈斯棠仍在看他除了那些青紫伤口外还有些红肿的脸颊,不由得皱起眉,不等他再说话,拉过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怎么看怎么别扭,虽是虚情假意却也演出几分浅淡的真情。大概是他本就长了一双无辜的眼睛,如今又是这幅破损面容,不做点什么好像也说不过去,于是买好药后直接将人带回了酒店。
数月未见,向谌在她面前有些陌生的拘束感,进了她房间后更是有些坐立难安。
药膏气味浓烈,她拿了棉签沾取,坐在他对面还未伸手就被他挡住。
“我自己来吧。”
向谌别过脸,这幅躲躲闪闪的样子倒让沈斯棠心里多了几分恶趣味。她笑着,手上动作强硬,不容他再啰嗦,扳起他下巴,棉签轻轻落在他伤口。
“别不识抬举,换了旁人我还不管呢。”
她神情专注,凑过来时他窒息一瞬,向谌盯着放大数倍在自己面前的脸,胸腔那颗自见到她就悬起来的心脏如今不受控的凌乱起来。
他甚至忘记那份疼痛,忘记蒋文珠给他的这顿拳打脚踢。
他是在那天才觉得自己生了病,那是一种无法遏制无可救药的绝症,他表面上告诉自己镇定,他努力装作云淡风轻去粉饰太平,他自以为他能战胜,可身体的种种反应都会告诉他答案。
早就,病入膏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