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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绵绵恨

作者:张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2013年伊始,向谌的生活里发生一件令他手足无措的大事。


    师傅庆云寿终正寝,在二月底一个初春夜晚的睡梦里平静离开人世。


    那是像往常一样普通的一天,向谌练完早功后是五点半,他换完衣服后一路小跑到胡同外街角的一家老店去买豆腐脑。庆云这么多年的早餐习惯都是如此,冬日里老人家起的晚也不愿意自己做饭,他就买好热腾腾的早饭送进去。


    但回来后敲门好几声屋里也没人应。


    人在某些时刻会有些很难言明的第六感,向谌当下就是如此,他叫了一声,推开那扇门后神色一怔,手上提着的豆腐脑摔在石砖地上。


    20岁的第一个月,他送走了从小到大陪伴自己时间最多的长辈,措不及防的生离死别,是团萦绕在头顶上挥之不散的乌云。


    而那团云凝结成水滴,雨水泪水一起混合着将他冲刷干净。


    昔年里大杂院门庭若市,学艺学徒无数,如今烟消云散,恍若一场尘世梦,再不复演。


    蒋文珠得到消息回到京平跟他一起操持葬礼。庆云无儿无女清静了一辈子,离世时也是干干净净。院里从上至下蒙上黑白缟素,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再无旁人。那位跟他一起长大的师姐舒绿,因为人在外地拍戏所以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声节哀。


    向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心意,从早守到晚不曾间歇。


    蒋文珠见他不肯休息,蹲下来跪在他身旁,拿过纸钱放在瓦盆里点燃,难得语气温和的跟他宽慰开解道:“你师傅一直身子都很硬朗,这是太突然了,不过到了这个年纪,没病没灾,安详离去也算是善终。”


    她神色冷静,眼里没有半分伤感。向谌忽略母亲这份波澜不惊,抬头看着师傅遗相后有泪夺眶而出。


    “我这个徒弟一没替她增光门楣,二又没给她弥补遗憾,就连舒绿我都叫不回来再看她最后一眼。”向谌低下头,被纸钱浓烟呛到闭上眼睛,语气也变得晦涩,“妈,我可真是太没用了。”


    “别这么说,人得信命,活到什么岁数,经历什么事,这都是有定数的。”


    蒋文珠轻叹一声,知道他是太难过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心软无异于是明晃晃向人给人递出一把刺向自己的匕首,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他这幅样子。


    没办法,毕竟不是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学不到也根本学不会她的脾气秉性。


    末了蒋文珠跪得膝盖酸痛时起了身,离开灵堂前又回头看一眼跪在地板上纹丝不动的向谌,同他交代下一步的指示。


    “办完葬礼你就别住在这里了,我给你租了一间公寓,就在博物馆附近,到时候你去海棠园也方便。”


    尖头靴擦过冰凉地板,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另外,她好像心脏有些问题,你到时候确定一下她是不是做过开胸手术,如果属实的话,那估计也用不了多久。等做完这件事,我带你出国。”


    夜风呼啸,灵堂前烛火摇曳,飘荡两下后还是熄灭。


    向谌沉默不语,指尖被突然窜起来的火苗烧到,他缩回手,捏着纹理粗糙的纸钱向后退了退。


    他心忽然变乱,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日庆云语重心长跟他说过的话。


    自出院后向谌一直在吃药,未曾再唱过一字一句,时间一长瞒不住,戏楼火灾和他浓烟入肺的事也就都被师傅知道了。庆云听完他说后心疼不已,戴着老花镜也要看他的检查单据,向谌宽慰他自己没事,还当着师傅的面唱了一折小戏。


    可他心知肚明,嗓子确确实实是受到了一些影响,因为他清楚的发现自己有些吃力。


    庆云听他唱完直叹气,抬眼望向窗外圆月感慨着,“你从小学艺,十几年泡在这个院子里,一直潜心好学,我也希望你能有所成就,奈何我大势已去,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托举你们,导致现在寥落无人,还要你自己跑着出去找机会才能唱戏。”


    “向谌,师傅没什么后悔的事,唯一后悔的,就是同意你妈让你学艺。”她闭了闭眼,过往回忆涌入眼前,原本决定一辈子闭口不语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下去。


    庆云拉过他的手,眼中似有闪烁的流星,“我知道你是真喜欢唱戏,可孩子,我不想看你用自己最喜欢的事做诱饵,为了一个旁的人做出一个可能会后悔终生的弥天大局,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过你自己真正的日子。”


    而不是,成为一个被规训好的复仇工具。


    他何其无辜。


    向谌当时没察觉,如今回想这些话宛若靡音,在黑暗中像是无孔不入的幽灵,越来越快地飘到他早就乱成一团的心中。


    而更令他大惊失色的是,起身去拿火柴盒准备再把蜡烛点燃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灵堂设在东边的厢房,房门大敞,他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多奇怪呢,两个月没见,向谌没想到重逢会是这种场面。


    深更半夜,月光洒在陈旧朴素的院落,沈斯棠一身白衣,岿然不动站在院子里,宛若天边高悬的皎洁明月。


    她在黑暗中对上他的视线,平静幽深地看向他过分慌乱的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节哀。”


    沈斯棠走上前,跨过门槛进到灵堂。


    他似乎比上次见还要高了几分,但整个人看起来都颓废落寞,不过因为头顶孝布,有点楚楚可怜的凄凉感。


    “听宋确说你嗓子一直没好,我想着这两天得了空就来看看,结果白天路过外面发现院里在办丧事,怕人多吵嚷,我就让人送了几副挽联和花圈。”她语气柔缓,在这寒风刺骨的春日夜晚给了他一些稀薄的温暖。


    向谌脸色憔悴,眼下泪痕明显,闻言感激地望向她的视线。


    “我没事,你回去吧。”


    他向后看了一眼,瓦盆里的的纸钱已经烧完只剩下几缕白烟。


    “等我处理好这些事,再去给你唱戏解闷。”


    他在心里把她当成朋友,自以为自己跟从前那些供她取乐的人完全不一样,所以感激在这时候来看他的沈斯棠,他以为她是怕他难过。


    殊不知在沈斯棠眼里,他跟那些养在海棠园笼子里那些漂亮羽毛的雀鸟一样,都是消遣,都是玩物。


    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只鸟已经被她看出有朝一日冲破鸟笼的方向。


    她清清楚楚自己今天为何而来。


    /


    沈斯棠是一周前元宵节那天回的京平。


    家里没什么人,她过完节后就一直住在壹号院,出去散散心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她能在人前扮演好自己情绪稳定,沈岳南都说她出去一趟回来老实了几天,就连纪黎让人新开的药也都按时按点喝下去,乖巧懂事,顺从家里对她的任何要求和心意。


    新年不久,大院里节日氛围还很浓,沈谦晔那一群发小们得了空借着这几天假期每晚都跑出去热闹。沈斯棠不想到会所里听这一群人高谈阔论,不过逃离家里也很快乐,于是跟在沈谦晔身后一起出去,自己得到片刻喘息,难得自由的一个人开车出去。


    一连三天,她从市中开到郊外兜风,却也慢慢发现了些不对劲。


    寿泉大院外道路限号封控,近期车辆一直都很少。可她每次都察觉到有人在她车后紧追不舍,心里存了疑影,等到隔天再出去时叫上了宋确,确定那人还在跟踪后刻意加快车速又很快放慢,在一条远离主路的僻静小路上故意制造追尾迫使对方现身。


    小道路灯零星,凌晨时分更显空寂落寞,宋确下车后三两下将那人禁锢住,对方也是个年轻男人,大概会一点三脚猫功夫,挣脱时手臂也有些力气。但在宋确面前还是不到两分钟就败下阵来,头被摁在车窗上,牢牢控制住。


    沈斯棠是很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眼神里更带着些不同她这个年纪的狠劲儿,或许跟家庭氛围也有关系,这些年耳濡目染,表面上的清风朗月一点没看,背地里的反叛阴狠却学了个七七八八,连日苦闷正愁没人发作。


    在家里为了装乖巧所以特地穿了旗袍,黑色锦缎上绣着银白色的蝴蝶暗纹,丝线在昏暗光线里也颇为瞩目。


    她从头上拔下用来固定碎发的木簪,抬手指向男人咽喉。


    “你跟踪我,应该有些日子了吧?”


    她眼尾上挑,手上稍一用力就抵住那处薄薄的肌肤,冷笑了声,“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拆穿你吗?”


    她学过格斗,这般敏锐地反侦查能力和手艺都要归功于那位人在军校的前男友。她从一年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身边早就风声鹤唳,却还故意装作不知道并且刻意纨绔让他们继续放松警惕。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等到合适时机一网打尽。


    显然,今天就是合适的机会。


    “我可以不用你赔偿我的损失,但我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跟踪我的?”


    她不会威逼利诱那一套,套取真相也是以物换物。


    男人原本还犹豫,听到她提出的条件后到底还是倒戈。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足够的金钱和利益面前,再坚定的信仰也不过都是随手可抛。


    沈斯棠终于弄清楚了,可那人死活不提向谌,她知道这一切恐怕都逃不了干系。


    于是隔天就去了柳条胡同,坐在车里等了许久,看着道口里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的身影仔细查看,用了自己迄今为止最多的耐心辨认等待。


    终于,在晚上快十点钟时发现一张陌生的脸。蒋文珠穿了件到腿根的黑色风衣,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身侧披散的卷发随着脚步慢慢飘动。


    她衣着打扮跟这地方格格不入,沈斯棠紧盯许久后恍然大悟,依稀记起幼时在沈哲书房看见过的一张合照。


    心凉一瞬,后背密密麻麻爬上寒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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