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起床时雪已经停了。
舟车劳顿,沈斯棠却意料之外睡得很好。吃过早饭后精神奕奕,一边轻哼着歌一边从行李箱翻出衣服做搭配,换好后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借着窗外不太好的光线化了个妆。
她病的这些日子一直素颜,惨白脸色自己看着都觉得病态,如今稍加装饰,只用红唇轻提气色,眼底疲惫便一扫而散,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容光焕发之感。
天依旧阴沉,积雪未消,但主路上已经被清理出一条通道,路上行人脚步迟缓,有轨电车慢悠悠滑过街角。
沈斯棠没想到,她走出酒店旋转门时会看见赵方濡站在距她不远的街道上,周遭无雪,可他驻足在那仿佛像是等了很久。
视线相撞的下一秒,她又发现他们两个身上穿了件款式类似的黑色大衣,还未到他面前便已确定,这份相同的默契让她心头一跳。赵方濡似乎也意识到了,反应过来后低头看了眼自己,嘴角上扬,挑出一抹太过自然的微笑。
赵方濡往前走了两步,“你要出去吗斯棠,吃过早饭没有?”
沈斯棠看出他过于明显和急切的目光,心知肚明他因何而来。
她淡声回答:“吃过了,你不忙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赵方濡说其实她并没生气,上次哭也不是单单因为他那条项链,只是这些事太过久远且又隐秘,一时之间不好跟他说明,可看他这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解释。
“方濡哥,其实上次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觉得对我有歉意所以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来陪我,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大概是心情很好,她这番话听起来也更温和从容。赵方濡愣了下,随即浅笑着看她。
“我有时间的。”他眼眸登时亮起,“随时都有。”
沈斯棠闻言眼角上挑仔细瞧他,发现他从头到脚都精心搭配过,只有眼底微微的血丝看出状态不佳,除此之外挑不出一丁点问题。他这般郑重,差点让她错认是有什么重要活动,总之不像是单独来见她的。
“那你不回京平了吗?”
“不回去了,我也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好好玩几天。”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试探问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向导。”
沈斯棠被他这话逗笑,风雪已停,可这座城市还是雪白的,阴沉的天蒙上一层淡淡的雾,赵方濡在身后几颗大树的衬托下宛若挺拔坚毅的青松,一冷一热两道视线交汇时,她点点头。
“那就辛苦赵向导了。”
他笑,“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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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里,赵方濡尽职尽责,陪着沈斯棠几乎转遍了柏林所有的景点,从勃兰登堡门再到亚历山大广场,最后又意兴阑珊带她去看自己的学校。整整三天,没有一点空闲时间。
沈斯棠发觉她在这时才算真正认识赵方濡,不是之前那个不苟言笑,冷肃又严谨,无论走在哪看起来都是一个岿然不动的优秀雕像。而是鲜活的,有了生活气息的,跟她之前印象里完全不同性格的另一个人。
他处处妥帖细致,无论带她到了任何一个景点都能引经据典,而且一点都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或者是行程枯燥。
他甚至还会在她还未开口要他拍照时他就已经事先举起相机,认真找好角度后给她记录。动作连贯行云流水,娴熟到完全像是下意识。
沈斯棠笑着打趣,看到他拍的很好后还夸赞起他是不是因为之前没少给女朋友拍。
赵方濡停顿一瞬,再度举起相机前沉声说从来没有。
她有点诧异,也是觉得有点相熟了所以并没顾忌这问题,眼睛眨了眨,随意感慨了句,“我还以为像我哥你们这样的人都女朋友无数呢。”
赵方濡哑然失笑,拍好照片后递给她看,似乎被这句女朋友刺痛到,于是趁她不备曲指弹了下她额头。
“那是你哥。”他动作很轻,话里却像是带了点调侃。
沈斯棠愣了下,视线从相机屏幕移到他的眼,似乎感受到耳后不同寻常的氛围和热气,看到他难得露出这么爽朗的笑容后俏皮地开口。
“你也是我哥啊,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咱俩是兄妹。”
她笑容明媚,朱唇皓齿。
他闻言却凝滞一瞬。
因这一句不相干的话生出些旁的思绪,当晚入睡前极其认真的护起肤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仔细查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老的明显。
意识过来后暗暗笑道,在心底感慨自己这是鬼迷心窍。
就这样很快到了除夕,当天柏林又下起大雪。
两个各自怀揣心事都在逃避家里的人生平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起新年,竟然意外的和谐且融洽。
那是赵方濡迄今最快乐的一次新年,没有乱七八糟的规矩,没有暗潮汹涌的饭桌,在他生活了大半年已经住习惯的公寓里,最重要的是,有沈斯棠。
他给她做了很丰盛的一桌饭,不过刚坐下不久沈斯棠又心血来潮想吃饺子。于是裹上衣服下楼散步到附近的华人超市买食材,路上沈斯棠喋喋不休跟他说起自己的忌口。
“我不喜欢吃韭菜馅的,不然我们做猪肉大葱?”
赵方濡想了想,“这边的猪肉,都不太好吃。”
她原本还疑问,等到了超市里的生鲜部分,总算闻到了那跟国内截然不同的猪肉,几番纠结,最后拿起两袋空心菜。
“没关系,我还会做菠菜鸡蛋馅的。”
他对她的厨艺并不自信,却依稀还算了解她骨子里的朝令夕改和三分钟热度。
离开超市后往公寓的方向走,中途路过一处洁白空地时沈斯棠又突然地停下脚步。堆雪人这件事,追溯到记忆里的上次还是十几年前。
她在路灯下看一眼赵方濡,他已经读懂她的意思,没想破坏她的兴致,笑着默许跟她一起,在纷纷淋淋飘下的风雪中去玩那种只有小孩子才会无比兴奋的游戏。
沈斯棠戴了顶毛茸茸的暖帽,路灯下影子拖得老长,细白的雪花经光一照也在黑暗中发亮,彻底堆好雪人后累得气喘吁吁,两个人半弯着身体平复呼吸,盯着一旁好不容易成功的作品齐齐笑出了声。
“好像有点丑。”沈斯棠沉思片刻后开口:“为什么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
赵方濡脸上笑意明显,很不解风情地回答道:“因为你把它脖子铲掉了一段。”
沈斯棠斜他一眼,草草拍了张照片后跟他离开。
大雪压枝头,地面上新雪和积雪融在一起被踩得严严实实。耳旁寒风呼啸,赵方濡喉间干涩轻轻咳了一声。
沈斯棠耳朵很灵,记起他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感冒症状,抬头看到他落了雪后几近变白的头发,伸手摘下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
她踮起脚,在寒风中哈着气凑到他面前,“差点忘记你还在感冒,还是要注意点。”
她声音平静,往日看不出感情的眼如今也湿润几分,睫毛沾染雪花,眼波流转间像是含了些许温度。
冰与火两重感受之中,赵方濡更清晰的是自己胸腔泛起波涛,海浪拍打岸边礁石,他心下一重,耳尖热腾腾地烧了起来。
这份灼热一直持续到两人吃完饭。
沈斯棠对他的别扭浑然不觉,趁着他在厨房刷碗的功夫轻车熟路从他酒柜里翻出一瓶红酒,仔细对照过年份后又找出两个酒杯放到桌上,刚要准备打开,身后摘下围裙擦干手的赵方濡伸手阻拦。
“你不喝中药了吗?”男人掌心很热,指腹触到她冰凉手背时两人都下意识一缩。
沈斯棠缓缓对上他视线,“今天我想喝酒。”
她难得放松下来,大概也是觉得赵方濡不像在京平那般讨厌,整个人摘下那层伪装后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他没再阻拦,但在开瓶前换了个度数低的,倒了两杯后拿到客厅,又洗了几盘水果。
“我发现。”
“你跟在京平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沈斯棠端起酒杯,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酒精催人胆量,她也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倾诉欲望。
“很明显吗?”赵方濡抬眼看她,“那之前,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她点点头,拿起盘子里一颗红彤彤的小番茄吃掉,思索着:“很明显啊,你在京平的时候太冷了,冷到我觉得,你跟我姐是一类人。你知道的,我最怕她了。”
他扯了下嘴角,脑海中闪过片刻回忆,“昱宁也还好吧。”
大概是喝了酒,他看起来也没什么距离感,袖口处露出的手臂变了红,黑亮眼眸也像是染了层薄雾。
“那你就当,现在的我才是我。”
他这辈子少有跟旁人推心置腹的时刻,更遑论,这个人是她。
赵方濡抬起头,目光投向对面。
“好。”沈斯棠轻轻点头。
屋内气氛柔和,仿佛充斥着缓缓涌动的暖流,两人相视而笑时,赵方濡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电话铃声。
他被打断还未开口的话,看到来电人后嘴角下收,犹豫几秒还是起身到一旁接通。
“方濡啊,你现在在哪呢?”听筒那旁的方瑾声音急切,“刚才家里来人给我送年货,告诉我你今年没回来,这怎么能行呢!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回来,这家里本来就没把你当个事,如今人你不在京平,更是不闻不问了。”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了吗?”
他妈这一辈子都在为他铺路,不择手段战战兢兢,即使成为旁人笑柄却也还要一心让他跟赵庭敬竞争。
“我没忘。”
赵方濡身心俱疲,却也不想在这种日子跟方瑾争论,伸手揉了揉眉心,草草应付几句,又借口自己还有事就结束了通话。
身后好半晌没有声音,他再看过去时沈斯棠已经半躺在沙发上,可能太累也可能是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两杯还没喝到就睡着。
他放轻脚步,拿了毯子给她盖在身上,站在一旁静静看她许久,盯着她缩在毯子下的侧脸,脸颊淡红,盈盈亮亮的薄唇微张,一缕细发沾在她唇角。
他花了好一会儿缓住自己的情绪,良久,才慢腾腾伸手,替她拨去那缕发丝。
只是指尖触及那刻,沙发上她手机突然震动出声。
赵方濡条件反射般地收回手,清清楚楚看到屏幕上发来一条短信。
是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语气熟稔——
【斯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赵方濡顿了顿,重新恢复冷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某些念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