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梦魇 15
病床上突然惊坐起的身影,着实让陈晨吓了一跳,不过稍稍适应了光线后,她立刻便从身形辨识出了那身影的男性身份。警觉之下,她赶忙按亮了门口的开关,同时退后一步做出了警戒的姿态。
“怎么是你?”
说实话,如果单凭外表,陈晨是很难第一时间认出蒋方正身份的。当时氧气瓶爆炸发生在身后,蒋方正的烧伤主要集中在背部和头颈后部,后来为了治疗,头发已经全部剃光,而且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他的身形已经瘦下了不止一圈。
突然亮起的灯光,让蒋方正半闭起了双眼。而随后看清了来人是陈晨,他似乎也并不惊慌,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有些吃力地下床转身,然后动作缓慢地将一直紧握的蒋思怡的手轻轻地送进被子里。再接着,便直接将背部留给了陈晨,仿佛在抗议着她突然打扰二人独处的行为。
被无视般地晾在了一边,让陈晨颇有些尴尬。蒋方正的出现并非在她意料之外,关键则是他此刻来这里的目的。不过蒋方正背过身后的样子,却让她暂时止住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想法。
因为背后大面积烧伤,蒋方正的肩膀和双臂一直缩紧贴靠着躯干,整个肩背也塌下了半分,似乎每动一下都会撕扯着伤口带来剧痛,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吃力而缓慢。而颈部裸露出来的部位,包括头后部的皮肤,大部分都成了棕黑色,样子就像是剥了壳的风干皮蛋,看上去既恐怖,又让人无比的揪心。
就这样无语地过了小半分钟,蒋方正这才慢慢地转过身,两眼空洞地看了看陈晨,然后挪着碎步吃力地往房门处走来。
“火是谁放的? 你们查到了吗? ”蒋方正的声音似乎也受到了伤势的影响,变得沙哑低沉了不少。
“蒋方如。”陈晨稍作犹豫,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这一点没有必要瞒着他。
听到蒋方如的名字,蒋方正原本无光的眼中立刻闪出一丝恨意,然后便默不作声地绕过陈晨蹒跚地走出了房门。
陈晨匆匆地看了一眼戴着氧气罩静静躺在病床上的蒋思怡后,立刻转身跟了出去。
“我们正在抓捕蒋方如,我劝你不要乱来。如果你知道任何关于她的线索,告诉我们警方就可以了。”
蒋方正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图,陈晨喊话的同时,他直接挪到了走廊的长椅旁坐了下来。
“我哪有资格乱来,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早晚会来的报应罢了。”蒋方正痛苦地摇了摇头,因为后颈部烧伤造成的皮肤紧绷和拉扯,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扭曲,“我只是后悔,最终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把思怡也给扯了进来。”
“你说的报应是什么意思?”陈晨从中听出了蹊跷,于是赶忙带上了房门,然后走到了长椅旁,“还有,把蒋思怡牵扯进来指的又是什么?”
“我才是最该下地狱的那个人,是我害了所有人。”蒋方正直直地盯着病房,仿佛视线可以穿透墙壁直接落在病床上的蒋思怡身上。
“可以说的明白点吗?”
“你们之前不是问过我,在知道了血缘关系的真相后,会如何在遗产和思怡之间做选择吗?”蒋方正缓缓抬头,撞上了陈晨急切的目光。
陈晨点了点头。当时沈彦飞问出这个问题时,蒋方正给出的答案相当于没有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我来说也不存在什么选择不选择。”蒋方正苦笑道,“思怡名义上是我姐姐,我怎么可能对她生出感情,一切只不过是为了遗产罢了,可惜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说,你是从半年前知道了真正的遗嘱内容后,就开始利用她了?”因为之前有过怀疑,所以蒋方正亲口说出利用蒋思怡的事实后,陈晨倒并没有多么的惊讶。
“如果只是半年时间,又怎么可能来得及?”蒋方正摇了摇头,“确切的说,在四年前我就开始有一些初步的想法了。”
“4年前?你在留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陈晨心里算了算,4年前蒋方正还在法国,而蒋思怡也是在四年前中断学业回的国。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蒋方正这时的主动提起,才让陈晨意识到之前调查过程中的疏漏。蒋星是在半年前立遗嘱时发现蒋方正非亲生信息的,但是蒋方正又是何时因为什么知道的,却一直没人想到去探究过。
“我有和你们提过思怡男友因为车祸死亡的事情吗?”蒋方正反问道。
陈晨点了点头。
“发生车祸的那天,我也在车上。当时我在后座受伤最轻,所以第一时间救出了思怡。”蒋方正重又抬起头,“思怡当时被碎掉的玻璃割破了动脉,导致大失血。送到医院急救时,因为血浆紧缺,所以我当场给她献了血。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蒋家的血脉。”
“你是说直系亲属之间不能直接输血?”陈晨立刻明白了过来。
“是的。我当时并不懂这些,后来我也是偶然才知道了这一点。”蒋方正点了点头,“当时蒋星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出了问题,知道了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后,我的第一想法便是数百亿的遗产或许自此就和我无缘了。”
“可是蒋星当时并不知道这些。”
“总是要未雨绸缪的。”蒋方正笑了笑,“如果一切能够瞒过去,顺利熬到继承遗产自然是最好,可是一旦被发现,蒋思怡无疑就是唯一的继承人,我必须把她抓在手里。况且,以蒋星的性格,他早晚肯定会知道。”
“后来,我就利用皮埃尔死后思怡的脆弱期,开始主动接近她,照顾她。而之后,蒋星病情恶化,立下了真假两份遗嘱的时候,也证明我的提前判断和布局是无比正确的。”
“你怎么知道立了两份遗嘱?”陈晨好奇地问道。
“偶然偷听到的。”想了想,蒋方正又补充道,“佛堂的那个密道,并非只有蒋星和思怡知道。”
“那后来呢?”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地等下去就行。只要熬到蒋星死,一切阻碍就消失了。我就可以公布真实的身份,和思怡成亲,然后光明正大地得到一切。可是没想到,蒋星这个老狐狸其实也一直在暗中布局,直到两个月前钟家上门提亲时,才爆出了要将思怡嫁给钟云的决定。”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于我来讲无疑是釜底抽薪。当时虽然一切都没有明面上戳破,但是我和蒋星之间的斗争却已经剑拔弩张,所以最后没有办法之下,我只能最后放手一搏。”
“你做了什么?”陈晨紧张地问道。她意识到已经快触到最终的真相了。
“主动把所有实情都戳破,告诉思怡我和她的真实关系,让她逃婚。这样如果能让蒋星直接气死最好,最不济,也会逼他把真正的遗嘱提前曝光出来。而这时,就轮不到我来动手了。”蒋方正从兜里掏出了已经反复揉捏变形的DNA鉴定书,然后递给了陈晨。
接过鉴定书大致一瞥,陈晨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不带她私奔?”
“就算我带着思怡躲起来,蒋星也会再次修改遗嘱。而没了遗产,一切也都没了意义。”蒋方正摇了摇头苦笑到。
“你怎么知道方海兰和蒋方如一定会出手?”
“这个不需要我解释,她们早就盼着蒋星死了,否则蒋星的病情也不会被拖到晚期。之前一直没有其它动作,只不过是因为她们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而已,这也就是我要把真相戳破的原因。至于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阻止蒋星,就不是我要担心的问题了。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蒋星竟然选择了自杀嫁祸我的方式来作为最终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蒋方正说完立刻轻松了不少,一直紧缩的双臂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就是全部了?”陈晨听完一阵唏嘘。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算起来蒋星也可以说是被我逼死的。”蒋方正说着便将双手并拢抬了起来,“需要戴手铐吗?”
“你所说的,我们需要进一步验证,而且根据法律,我现在也没有权力逮捕你。”陈晨愣了一愣,然后跟着摇了摇头。且不说蒋方正所述是不是事实,单凭他讲的内容,也很难完全和诱导犯罪这一罪名完全挂靠。而且对于蒋方正为什么会突然当面做出这样的坦白,说实话,她也觉得有些蹊跷。
“这还需要验证吗?”蒋方正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然后再次看向了病房,“不过,你还是得抓我,因为这次我是真的亲手杀了人。”
听到杀人的字眼,再看着蒋方正视线所指的方向,陈晨脑中猛地一怔。没再多问什么,她把蒋方正留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冲进了病房。
病房中突然变得安静异常,轻柔的光束透过窗帘缝隙定格在了空中,光亮处飘荡的尘埃也似乎完全静止了下来。病床上的蒋思怡依然和被正躺,戴着氧气罩的脸上平静如水,仿佛沉入了一场深梦。而病床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却早已没了任何生命迹象的波动。
沉睡梦魇 16
身体微曲,两眼盯着白球上的那个血色红点,蒋方如摆动右臂,用力推杆。
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摆成三角形的15颗花球无序地散落在台球桌的各处,无一落袋,而白色母球却孤零零地滚到了底袋的洞口边缘,岌岌可危。
提着球杆,缓缓走到球桌角边,视线在绿色的球桌上扫了一眼,蒋方如心中突然一阵凄凉。满桌的花球没有一个适合击打的目标,而反射着惨白光线的白球却贴着底库一角,危险地停在底袋边缘,自身难保。
这和自己现在的境遇是何其的相似。
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事情打乱,可是到了最后,自己却成了站在悬崖边缘最可悲的那一个。只要走出这个地下室,说不定顷刻之间就会被数不清的警车所包围。未来成了一个想一想就头痛欲裂的绝望存在。
可是如果自己是这颗到处乱撞却又四处碰壁的白球,那站在背后手提球杆推着自己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将蒋思怡和雕像掉包的蒋方正自然是其中之一,隐瞒事实推波助澜的母亲也逃不了责任,要挟逼迫自己杀人的汪海更是可恶可恨,就连躺在病床上看似无辜的蒋思怡,也是所有事情爆发的导火索。而当钟云告诉了她蒋星是拿自己生命当赌注自杀之后,她才悲哀的发现,所有人都在围着棋盘博弈,只有自己才是那个用后即弃的可怜棋子。
所有人都是恶魔!所有人都该死!
蒋方如烦躁地拿起球桌库案上的烟盒,盒中却是空空如也,将烟盒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在地上,这才发现地板上已经杂乱地散满了烟头。
从医院纵火的那天算起,被关在这昏暗的地下室已经二十三天,可是对于她来讲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三年。每一天都痛苦难熬,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自己会不会孤零零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最开始,她还没有这么的悲观。钟云将自己藏在了新开发楼盘样板别墅的地下室里,为了保护自己,甚至直接叫停了整个楼盘的售卖。只要在这里熬过最危险的时间,他就会带自己逃到国外。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钟云却再也没有来过一次,这让她连最后的那一丝希望都燃烧一尽。
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冰凉的木地板传来一丝寒意。颤抖着从脚边摘出一个残余烟身稍长的烟头,刚拿火机点燃抽了一口,一阵呕吐感便涌上了喉间。
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个被人在脚下狠狠踩灭的烟头罢了,哪怕是在自己心心念念的钟云那里。
想到这里,蒋方如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拿起球杆朝身边可以看到的一切发泄般地胡乱地挥去,一个个矿泉水空瓶被瞬间击飞,堆成小山的方便面盒也随之翻落一地,腐烂发臭的面汤残料溅到身上,让她的身体也跟着散发出了她早已习以为常的恶臭味道。
像个疯子一样的发泄完毕,蒋方如气喘吁吁,手中的球杆也随之落地,而伴随着地板上弹起 的清脆撞击,一声防盗门打开的吱呀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蒋方如呆呆地楞在原地,这些天无数次地幻想,却又一次次失落的绝望感,一时间让她以为出现了幻听,直到钟云高大的身影完整地出现在视线中,她才相信眼前所见为实。
他最终还是来救自己了!
这些天来反复丢掉又拾回的希望,此刻如同迎风而起的火星,重又升腾了起来。蒋方如立刻朝钟云奔去,憋了几十天的委屈也跟着涌出眼眶。可是在她即将扑入钟云怀里之时,迎接她的却是一声无情而又响亮的耳光。
蒋方如被打的跌倒在地,耳蜗脑中皆是一阵鸣响,烟雾缭绕的吸顶灯也仿佛动了起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让你杀蒋方正,你干吗要放火烧蒋思怡?”钟云半掩口鼻,满脸怒气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蒋方如。
当时医院失火之后,钟云便对蒋方如不按计划私自找上蒋思怡的行为大发过脾气。虽然蒋方正也被烧的不轻,但是烧伤却让蒋思怡加重了病情,这无疑让他原本的计划变得复杂了起来。而今天下午,蒋方正躲过保安在病房中关掉了蒋思怡维生系统消息的传来,则让蒋家那数百亿的资产彻底和他说了再见。这最终一地鸡毛的结果,自然让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发到了蒋方如身上。
不等蒋方如反应,钟云随手拿起贴在台球桌边库的黑色8号球,抬手就要往蒋方如头上砸去,可是一想到处理尸体的麻烦,只能是狠狠地把球又扔回了桌台。
黑球在台面上跳跃了两下,然后缓缓地滚向了角落,就这么轻轻一碰,孤零零的白色母球便应声落入了底袋。
“赶紧收拾跟我走,今晚我安排船带你出海,到了东南亚,你再也不准回来。”说完,钟云便烦躁地转身走出了房门。
钟云冰冷的话语传入耳中,可是蒋方如此刻的注意力却全在那球桌之中。她的所有幻想都跟随着白球在轨道中下落的声音一点点滑入深渊。而当白球落定,她的心中也只剩死寂,再无回响。
最终,自己还是坐实了那棋子和垃圾的身份。钟云安排自己出国,仅仅只是害怕自己被抓后把他供出来而已。她甚至意识到,这所谓的出海,或许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葬身海底,再也无法出声的借口和诡计。
游魂一样地站起身,伴随着贫血带来的眩晕感,蒋方如心如死灰地跟出房门来到了车库,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向了副驾驶座。
“滚到后座去。”看着一身邋遢的蒋方如,钟云嫌弃地摆了摆手,然后拿遥控器朝挡风玻璃猛按了几下,可是车库门却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晦气。”烦躁地推门下车,钟云绕过车头去手动开门,而蒋方如却没有按照要求走向后座,而是悄无声息地换到了驾驶位。
面无表情地看着背身走到车库门前的钟云,蒋方如心中没有一丝波动,右手快速挂挡的同时,脚下也朝油门狠狠地踩去。
一阵强烈的推背感之后便是更为强烈的撞击声,还未系上安全带的蒋方如也跟着被掀起撞向了挡风玻璃。再接下来,便是伴随额头剧痛而来的一阵死寂。
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挡风玻璃上一片血红。被夹在车头和车库门间的钟云,仿佛只剩了半个身体,而那不停抽搐的半截身体,直到最后也没能扭过身来看上一眼。
“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棋子了。”蒋方如颤抖着从扶手箱中的烟盒中取出香烟,打火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解脱般地靠在了椅背上。
一直到驶出楼盘来到马路,蒋方如才想起打开雨刮器冲刷挡风玻璃上溅满的血迹。可是无论如何洗刷,远处的夕阳依旧像是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路边行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甚至让她感觉到整个车体,包括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似乎沾满了鲜血。
重新回到车水马龙,刚刚一直伴随她的那种一切都结束了的宁静感开始逐渐消失,四周的车喇叭声仿佛兽群的嘶吼一般将她围绕,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笛声,更是索魂般地钻入耳中。恍惚间,她甚至看到了拖着半截身体的钟云,伸出血手贴着车身朝她爬来。
无数叠加放大的噪声充斥在脑中,蒋方如终于开始慌了起来,眼前或真或幻的景象更是让她直接忽视掉前方的红灯,一脚油门窜过了斑马线。可是那尖锐刺耳的警笛却是越来越近,再接着,一个白色的车影带着红蓝闪烁的幽光刺入了视线之中。
一阵猛烈的撞击随之而来,安全带的拉扯让蒋方如胸中一阵翻滚,刚刚充斥在耳边的嘈杂也被嗡响的耳鸣所替代。晃了晃头,她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的,以及警鸣的来源只不过是一辆120急救车而已。
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从急救车的副驾驶推门而下,正想开口呵斥,可是看见车身上的血迹和车内两眼混沌的蒋方如,立刻紧起眉头,着急地敲起了车窗。
残存的一丝理智,让蒋方如开始思考起脱身的说辞,但是当车外的白衣护士伸手而来时,她的脑中又跟着恍惚了起来。那晚握着蒋思怡手掐死女护士的场景突然闪出,而那女护士临死前猛然睁开的双眼以及虚弱抬臂的挣扎却刚好和眼前的景象重合。
蒋方如顿时喉头一紧,仿佛车外的护士已经追魂索命般地掐住了自己的咽喉。
应激反应之下,蒋方如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蹭着救护车冲过了十字路口,一脸惊讶的女护士被甩在了身后。
以最快的车速,左弯右拐地又开了十来分钟,那种一直被扼颈的窒息感却一点也没有消失,昏沉之中,她甚至已经辨不清方向,不知当下身在何处。
四下稍稍观望,这才发现已经开到了云港河边。江滩公园里的老人们僵尸一般挥舞着双臂,一群孩童围着老式爆米花炉摇头晃脑。
这样的场景,让蒋方如心中稍安,于是立刻缓下了车速打开车窗,想要缓解一下胸口的心悸和窒息,可是车窗刚开,身后便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让她全身震颤,就像那天在医院里从身后传来的那声爆炸。
一阵热浪立刻从身后袭来,而火焰似乎突然之间就贴着车座烧到了后背。那感觉不止是疼痛,还有渗入灵魂的恐惧,蒋思怡和蒋方正烧烂露骨的手指仿佛正在背部绝望地抓挠,似乎想要把她也拽入火场。
车子依然在前行,可是蒋方如却感觉身体被四只火手拉着倒退,很快她便感觉到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眼中满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所有的景象也都开始在一片橙红之中蒸腾扭曲。
急于摆脱身后的拉扯,刚刚松下的油门立刻又一踩到底,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蒋方如甚至还听到了周围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
再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重感弥漫全身,而这种奇妙的飞行体验刚刚开始,却又立刻伴随着一阵快速的下坠和撞击结束。
短暂的眩晕和耳鸣过后,身上的灼烧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冷刺骨的河水。水下半清半浊,不过蒋方如依然可以看见一个敏捷的身影从水面窜下,朝自己奔游而来。
是她吗?
她也来找我复仇了吗?
蒋方如脑海中闪现出在星海城后台将那个无辜女孩拉出水族的场景。一阵深幽的恐惧,立刻如针扎般席卷全身,她赶忙伸手升起车窗,将那游窜过来的身影挡在了车外。
那水鬼般的身形,急切而又可怖地反复击打着车窗,而蒋方如恐惧地闭起双眼, 牢牢地拽死了安全带,将发抖的身体蜷缩进了魂歌一般的水流声中。
沉睡梦魇 17
掐指算了算,被关在看守所已经一月有余。
一想到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几年之后又可以风光再起,汪海便觉得日子倒也不算那么难熬。
前几天他还专门盘算过,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三年的时间,还不一定能够扭转和苏芮之间的关系。所以换个角度,一切倒真不算太亏,接下来的这段苦日子,就当是要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对于为什么会在看守所呆这么久而没有其它任何消息,汪海一开始理解为新年耽误了警察的送检和接下来的开庭。一直到昨天放风,在广场的角落远远地见到那个光头犯人时,他才开始有了一丝丝隐忧。
当然,他更多地只是觉得自己是在疑神疑鬼,那光头和自己认识的那人不论气质还是模样都是相去甚远,不过经过一整晚的辗转反侧,那没来由的焦虑让他决定还是要再去亲自验证一番。
天气有些阴沉,远处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闷雷,空气中的湿气将操场上的尘土牢牢地压在地面,低沉的气压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想要昭示自己和其他犯人并非同类,那光头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角落,和昨天一样一直半仰着头望着天空,仿佛雷鸣的远空有他期待的什么东西。
远远看去,那人整个脑后被一块面积夸张的深色胎记所覆盖,直到走近,汪海才发现,那只不过是烧伤初愈后暂时的黑色素沉着。这样的发现,让他心中没来由的一跳。
“你好。”距那人一米远的时候,汪海停了下来,然后试探性地打起了招呼。
听到声音,那人缓缓转身。
“怎么是你?”近距离的看到了正脸,汪海全身彻底凉透。虽然剃了光头,样貌也因为烧伤带来的皮肤挛缩有了些改变,但是他还是能百分百肯定,眼前的这人就是之前把尸体封在雕像里的蒋方正。
“你怎么会进来?”汪海身体已经止不住地有些发抖,蒋方正被抓,就代表雕像藏尸的事情已经败露,难道蒋方如最终没能处理掉泥塑里的尸体?
在这里见到汪海,蒋方正有些诧异,愣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烧制塑像?”
如果当时汪海完成泥塑的烧制,再交由蒋方如沉入水族,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地带着蒋思怡离开,而且还可以同时保住方如和母亲。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你姐姐呢?”听到蒋方正询问塑像,汪海大概明白了他被抓的原因,而这也更加让他坚信塑像藏尸的暴露。虽说就算泥塑里的尸体被发现,也和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蒋方如如果也被抓,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你是害怕她被抓后连累到你吗?”蒋方正立刻联想到了蒋方如和汪海搭上关系之后的异常举动,“难道你们还有其它交易?”
“和你们这些满手沾血的人不一样,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汪海依然嘴硬,但是心里却已经慌乱到了极点。
“手上没沾血,不代表心是干净的。”蒋方正看向了远处的天空,被略过的汪海在他余光中变成了一团虚影,“都说苍天有眼,其实那双眼睛却是在心里的。最终,没有任何罪恶可以逃过那双眼睛的注视和审判。”
汪海不知道蒋方正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但是其中的字眼还是让他心中一动。他不知道亲手杀人会给人的心理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至少他是没什么明显体会的。庄敏是自己淹死的,程雨的死自己也只是一个看客。唯一让他心有波动的,则是焚烧庄敏尸体的时候,但那也并非自责,而是恐惧害怕的成分居多。
看着表情扭曲,有些痴妄的蒋方正,汪海还想继续追问蒋方如的情况,但是身后的一声叫喊却是将他打断。回身望去,两名狱警脚步沉重地朝他走来。
汪海心中一沉。
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
在审讯椅上坐定,隔着玻璃重新与那位名叫陈晨的女警面对面,汪海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完全掌控局势的自信。不过他依然强迫自己镇定,并尽量保持思维的清晰,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不利状况。
之前和蒋方如的交易中,他是格外小心的,就连最终没有按交易内容烧掉那尊塑像里的尸体,也是他权衡利弊不想深陷其中的结果。虽然迫不得已告诉了蒋方如一部分的真相,但是总的来说,应该是没留下什么其它马脚的。就算蒋方如被抓把自己给供了出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单凭一面之词,警方也拿自己没什么办法。
“你认识蒋方如吗?”果不其然,陈晨开门见山就提到了蒋方如。
“蒋方如?”汪海稍做思考状,然后回答道:“你是说星海城的蒋总吧?”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哦,这个之前和你们说过,她委托我给星海城做一批水下雕塑。”汪海如实说来。
“这个我们知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其它交易吗?”陈晨耐下性子继续试探性地问道:“或者说,你认为蒋方如和程雨的死有关系吗?”
“这怎么可能?”汪海一脸惊讶。
见到汪海依然脸不红心不跳的在演戏,陈晨压住怒火朝身旁的何胖点了点头。
何胖拿出平板电脑,按下播放键,然后将屏幕转过方向朝向了汪海。
“这是我们在蒋方如手机中找到的一段视频录像,录制时间是在1月14日,也就是你从石库镇连夜返回焚烧庄敏母亲遗体的那个晚上。你可以解释一下,你推进工作室的又是谁的尸体吗?”为了以防万一,何胖并没有提及蒋方如已经坠河溺亡的信息。
汪海身体紧张的前倾,眼睛牢牢地盯在屏幕上,视频的内容正是那晚他将庄敏尸体挖出推去焚烧的过程。其间他还专门往灌木丛去检查监控是否还在,自己的长相以及板车上的尸体清晰可见。
“还能是谁?那晚我就只烧了庄敏母亲的遗体。”汪海的话语已经有些颤抖,他完全没想到蒋方如还留了这一手。
“庄敏母亲身高只有一米五五,而根据板车参照计算,这具尸体身高接近一米六五,而且板车上的尸体腿部并没有烧伤的痕迹。需要我放大给你看吗?”何胖将视频定格,然后颇带嘲意地说道:“到了现在,你就没必要再狡辩了吧?”
汪海的视线死死地盯在屏幕中那双光洁的腿上,整个人的身体却是萎顿地趴在了审讯椅的扶板上。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而脑海中却只回荡起蒋方正刚刚对他说的那句“最终,没有任何罪恶可以逃过那双眼睛的注视和审判。”
“虽然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如果不是蒋方如留下了这段视频,恐怕还真拿汪海没什么办法。”从看守所出来回到车上,何胖一边热车一边感叹。
陈晨坐在副驾驶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当时听到唯一可以戳穿汪海阴谋的蒋方如溺亡的消息后,她几乎陷入了绝望,直到从蒋方如的手机中还原出汪海焚尸灭迹的那段视频后,她才稍稍松下了一口气。不过何胖此刻提起,她心中还是有些后怕。
“我有点想不通。”何胖握着方向盘歪了歪头,“根据施救者反馈,当时蒋方如本来是有机会获救的,可是她却自己关上了车窗拒绝了营救。你说她当时是不是魔怔了?”
“她亲手结束了两个无辜的生命,蒋思怡和蒋方正的悲惨结局也是她一手造成。心里或多或少有自责和阴影吧?”陈晨想了想说道。
“她这种人也会有愧疚之心?”何胖回想着蒋方如一路以来的行为,略带嘲讽的摇了摇头。
“只能说希望如此吧!”陈晨轻叹一声,心里却是有些无奈。这次能够扳倒汪海,多少有些运气成分,但是她知道,运气并非永远站在正义这一方,这个无序的世界有太多罪恶无法真正地得到审判,警察也并非万能,她只能希望再阴暗的心灵角落也能多少照进一些阳光了。
“也是,就算是再冷血的杀手,面对鲜血时也不可能没有一丝心里波动。反倒是汪海这种人,才更加无可救药。到了最后,心里想的依然是如何狡辩。”何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在网络中看到的,关于现代战争中利用无人机远程杀人所带来伦理问题的讨论,“这种藏在暗处计划着一切的人,面对生命完全是麻木不仁,所有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讲也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以及利益目标有没有达成的评判标准罢了。”
“你说蒋方正的自白是真的吗?”何胖的话,让陈晨又想起了为达到目的,同样诱导杀人的蒋方正。
“你是指哪方面?”陈晨突然将话题跳到蒋方正身上,让何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既然陈晨提起,他还是立刻跟着回应。
“他最终不惜犯下故意杀人罪也要让蒋思怡解脱,这说明他对蒋思怡还是有感情的。”陈晨解释道。
“这一点倒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剩下的应该都是真的,否则也没有其它说得通的解释。”
“可是这不就矛盾了吗?”陈晨皱了皱眉头。
“你是说既然蒋方正爱着蒋思怡,就不会去利用她?”
“难道不是吗?”
“如果放在其它人身上的确矛盾,不过身在这样的家庭反倒是不奇怪了。”何胖想了想继续说道:“遗产和蒋思怡是绑定在一起的,这并不是一道单选题。也就是说只要蒋方正想得到蒋思怡,他就不得不去碰遗产。至于是为了感情顺带上争夺遗产,还是因为觊觎遗产绑定上了感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分清了。而且这反而更加证明了他犯罪行为的合理性。”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坦白呢?蒋星死因确定时他在现场,护士的死也是蒋方如所为,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陈晨还是有些不理解。
“就像你说的,出于愧疚和自责吧。毕竟蒋思怡最终生不如死的局面也算是他一手造成。”何胖唏嘘地摇了摇头,而这时,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见着何胖接电话,陈晨也不在发问,只能是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何胖挂掉电话,对着陈晨表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陈晨好奇地问道。
“方海兰说是要自首,不过身体不适不能自己到警队。沈队还在开会,让我们过去一趟。”何胖摇了摇手机解释道。
“方海兰?”陈晨一阵诧异。
“蒋方正当时为了保她,直接把所有罪行都推到了蒋方如身上。正愁着怎么让她现形呢,没想到她自己倒是开窍了。”何胖松开手刹,然后摸了摸头,“还真是奇怪,难道最后所有人都良心发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