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
第51章 宝玉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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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见狱卒看都看不自己一眼, 心情愈加沉重。她身无长物,想贿赂狱卒换取消息都无法办到。
王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暗暗祈祷,希望女儿平安无事。只要元春能保全性命, 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元春病逝的消息传到了贾府。贾母知道元春肯定会因贾家的事受到牵连, 但以为皇上念在夫妻情分上,元春最多是被贬或是失宠, 没想到孙女竟一病没了, 身后事又分外简陋。
元春是贾母一手带大的,聪慧伶俐不亚于宝玉, 贾母对她疼爱异常。得知孙女的死讯, 贾母不由痛断肝肠, 哭了许久。
没过几日, 刑部派人上门, 告知贾母贾家众人的判决。
刑部的人前脚刚走,礼部后脚就派人送来了公文。贾母的一品诰命被褫夺, 并于五日后收回荣国府。
噩耗接二连三而至,饶是贾母饱经世故, 也有些承受不住。只是为了儿孙,少不得强撑着一口气。贾母面色如常, 当着礼部官员的面, 面向皇宫方向跪地磕头, 叩谢圣恩。
送走了礼部的官员, 贾母让鸳鸯叫来了宝玉。
宝玉这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眼中布满了血丝, 眼底一片乌青。贾母看了十分心疼, 只是如今贾家这个情况,没有条件再惯着宝玉了。
贾家没出事前,贾母十分清楚自家在走下坡路。要不是有自己这个国公夫人撑着,光靠贾赦一等将军的爵位,贾家早被踢出京中权贵圈了。等自己百年之后,大房和二房分家,贾政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在京中更无立足之地。
不过宝玉心思不在科举仕途上,贾母疼爱孙儿,不愿强迫他。反正自己走后,私房都留给宝玉,够他吃喝享乐一辈子了。
哪成想风云突变,贾家的家产全部抄没。贾母不得不逼宝玉担起责任来,否则将来还有更苦的日子等着他。
宝玉目光呆滞,叫了一声:“老祖宗。”再没有别的话了。
贾母叹了口气,她这个孙子只适合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在脂粉堆里打滚,撑不起这个家。但他不撑,还指望自己这个老婆子来撑吗?
贾母只能硬起心肠道:“荣国府眼瞅着要被收回了,咱家得另找地方去住了。”
现在家里只剩贾母那一点棺材本,来支持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贾母也不禁有些头疼。
不过贾母并不后悔,她从年轻就偏心,到老了依然偏心。她疼爱黛玉几人胜过贾环、贾琮百倍,钱用在刀刃上,给了孙女们总比给他们要好。
宝玉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贾母发号施令。
贾母看了宝玉一眼,见他毫无主见,无奈继续道:“咱家没了进项,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不如先在南城租个房子。”
京师素有‘东富西贵,北穷南贱’的说法。南城的房子最便宜,贾母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能替他们付一年的租金。至于以后的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几个大小伙子,总不能靠祖母养一辈子。
宝玉点点头,道:“都听老祖宗的。”
贾母吩咐鸳鸯拿了一锭银子给宝玉,交代他找个靠谱的牙行,切莫被人骗了。
宝玉心不在焉地接过银子,拿在手里,随后急匆匆地就去了牙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贾环盯上了。
贾环看到鸳鸯找了宝玉去荣禧堂,就悄摸摸地跟了过来。他素来一肚子坏水,看宝玉手里拿了一锭银子出门,不由起了歹意。贾环找了一根门栓,偷偷跟着宝玉。
宝玉出了贾府,走到一条小巷。贾环立刻快走几步,一棍在打到了宝玉后脑勺。宝玉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贾环不理宝玉的死活,抢走他手里的银子,回了贾府。
贾府里的奴才都被抓走了,黛玉几人以及李纨母子搬了出去。现在家里只剩邢夫人,还有贾琮和他的陈姨娘。府里一共没几个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贾环大大咧咧道:“姨娘,刚才老太太把宝玉叫了过去,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我看老太太给了他好大一锭银子。”
赵姨娘早就猜到贾母手里有不少体己没被抄走,现在听了儿子的说辞,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赵姨娘想着老太太平日就偏心那几个姑娘还有宝玉,如今听说贾母给了宝玉一锭银子,心中大恨。她急不可耐地问道:“给了他多少?”
贾环掏出怀中的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道:“我估摸有二十两。”
赵姨娘不管这银子怎么到的贾环手里,她见到银子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抢了过来,塞入自己怀里。儿子再亲也不如银子亲,现在这光景,赵姨娘只认钱。
贾环将自己如何偷袭宝玉、抢来银子的事,和赵姨娘说了一遍。
赵姨娘听宝玉受苦,兴奋地满面红光,赞道:“我儿果然有本事。”
贾环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笑道:“我估计老太太手里还有不少私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了剩下的银子,逃出京过逍遥日子去。”
贾环本就长得猥琐,如今奸诈一笑,更显得他贼眉鼠目。
赵姨娘也不是良善之辈,听了儿子的提议连声叫好,狂喜道:“好好好,我收拾几件衣服,你去找老太太,待会咱们娘俩二门见。”
二人不知,他俩的谈话被贾琮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贾琮见贾环神色不同以往,眉飞色舞,似有喜事,不免生疑。他悄悄走到窗下偷听,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
贾赦对儿子们从不关心,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不过贾府少爷上学都是公中出掏钱,出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贾赦给幼子送去了家塾。
贾琮虽不如宝玉聪慧,但学习十分用功,略知礼仪,知道偷盗长辈钱财是大罪。何况全家人都指望贾母那点私房过活,贾环偷了钱,他带着姨娘上街上要饭去吗。
贾琮有心阻拦,但贾环对宝玉都敢下手,自己年纪又比他小,若是冒然出头,很可能会被贾环打一顿。贾琮微一沉思,决定先去找宝玉,兄弟俩商量个对策。
贾琮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悄悄地离开,按着贾环方才所说,在巷子里找到了宝玉。
宝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贾琮吓得愣了半天,才上前查看。他摸到宝玉后脑勺有个鸡蛋大小的包,好在贾环年纪小,手劲不大,没有流血,应该伤势不重。
贾琮暗暗松了口气,使劲摇醒了宝玉。
宝玉睁开眼,感到后脑剧痛,忍不住揉了揉,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出来了。
贾琮和宝玉并不亲近,没时间关心他的伤势,急忙把自己偷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宝玉,让他想个主意。
宝玉自幼娇生惯养,平日里都是贾母、王夫人替他做主,再不济还有袭人、晴雯几个丫鬟替他操心。如今指望他拿出个主意来,难度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宝玉看看贾琮,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过了许久才弱弱道:“要不咱们先回荣禧堂看看?”
贾琮叹了口气,扶着宝玉起身,二人匆匆回了荣国府。
薛姨妈每隔三五日就派人上门,一来是担心贾府众人,二来是询问王夫人的判决结果。王夫人再是罪大恶极,对自己这个妹子还是十分照顾的。
二人回到荣国府,就见到薛姨妈派来的小厮躺在地上,周围还站了几个看热闹的。
宝玉自己都头晕脑胀,走路步履虚浮,哪有精力去查看小厮的情况,他无力地靠在荣国府的门上。贾琮走上前,蹲下身把薛家小厮给拍醒了。
贾琮见他清醒,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晃了晃脑袋,回忆起刚才的事:“我家太太让我来给老封君问安,我刚到大门口,见到环二爷和赵姨娘拎了个包袱往外跑。我正要给他们请安,赵姨娘突然打了我一巴掌,环三爷又把我推倒了。我的头撞在地上,晕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贾琮没想到贾环下手这么快,已经带着赵姨娘逃走了。
宝玉虽然无能,但一向关心贾母,生怕贾母遭遇不测。他顾不上头疼,立刻往荣禧堂跑去。
贾琮和薛家小厮简单说了下前因后果,然后跟着宝玉一起赶往荣禧堂。
三人来到荣禧堂,就听到鸳鸯在那哭。宝玉以为贾母被贾环给害了,不由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贾母看到心爱的孙子,微微一笑,道:“宝玉回来了。”
宝玉见贾母只是面色苍白,身体并无大碍,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扑进贾母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贾琮看宝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堂兄了,暗自摇了摇头,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贾母。
贾母不在意贾环对自己不敬,但听说宝玉被打,心中又气又急,犹如钢刀刺胆,苦不堪言。
贾母搂着宝玉,嚎啕大哭道:“祖宗啊,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啊。”
刚刚贾环来到荣禧堂,贾母看他面色骇人,眼神冰冷,便知贾环今天是豁出去了。自己若是不顺了他的心意,恐怕要命丧当场。
荣禧堂里的暗格十分隐蔽,只要贾母不说,贾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贾母自知没几天好活的了,早死晚死都一样,若是外人来抢,贾母定然不会轻易就范,可贾环是自家人,贾母不免犹豫。
贾母虽不喜贾环性格顽劣,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子,不愿让他背上杀害祖母的罪名。既然贾环想要钱,那就给他一点,就当全了祖孙之情。
贵族家庭通常都会装有暗格,用来藏些备用银子,属于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贾环犯下命案,被顺天府缉拿归案,到时贾家藏银的事让朝廷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场祸事。
因此,贾母不与贾环废话,直接让鸳鸯开了暗格。
俗话说狡兔三窟,荣禧堂里的暗格不止一个。鸳鸯心领神会,打开了其中藏银最少的那个,里面放着十多两碎银。
贾环阴险毒辣,可论精明不如贾母,不懂其中关键,他只道贾家已经山穷水尽了。
贾环不悦地撇撇嘴,如果知道家里只剩这二三十两银子,何苦同贾母闹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管自己抢了银子,余下的人怎么生活,将暗格里的银子尽数收入怀中,带着赵姨娘匆匆地跑了。
薛家的小厮在贾府门外倒地不起,早有好事者找到巡街捕快报案。捕快一听贾府出了事,急忙往这赶。贾家是朝廷钦犯,要是整出什么幺蛾子,可是大事。
贾府现在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捕快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荣禧堂。
贾母本想遮掩一二,这事闹大了对贾家无益。不料宝玉看到捕快,像是见到了救兵一般,抓着衙役就不撒手,把贾环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贾母苦笑了数声,心中暗暗庆幸,好在刚才自己只和宝玉说丢了四五两银子,数额不大,让朝廷知道了也不至于受罚。
捕快看贾母两鬓斑白,又一直躺在炕上,不敢让她挪动,便叫了宝玉、贾琮、薛家小厮三人去衙门做笔录。
贾母对宝玉的无能有了新的认知,不免有些悔不当初,不该一直娇惯着他。但现在后悔也是无用,她不敢再吩咐宝玉去做事,贾琮年纪太小,只能命鸳鸯拿银子去牙行租房。
贾赦被判了死刑,贾母舍了这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人帮忙,总算能去牢里见他最后一面。
贾母没了诰命身份,又是快入土的人了,不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她带着鸳鸯来到刑部大牢。
贾赦前半辈子穷奢极欲,非绫罗不穿,非珍馐不食。如今他身穿粗布囚服,每日只有泔水果腹,但也能随遇而安。每天哼着小曲,自得其乐,等着行刑的那一天。
贾赦见了贾母并不起身行礼,只是斜眼瞥了母亲一眼,嬉皮笑脸道:“呦,母亲来了。”
贾母看贾赦躺在稻草上,翘着二郎腿,口中哼着不知哪学来的淫词艳曲,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的慈爱立刻少了几分。
“再过几日你就要上路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出来。我能帮你完成的,就替你完成了,不枉你我母子一场。”贾母习惯了贾赦的桀骜不驯,因此并未动气,语气十分平静。
贾赦听了贾母的话,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的笑个不停。直到他笑得咳嗽起来,才强忍住笑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道:“我这一辈子就爱酒、色、财这三样东西。我现在想要个美人,您能给送进来吗?老太太还是别费心了。”
贾母知道儿子为老不尊,没想到在监狱里还这么混不吝。
贾母忍不住动怒,脸色铁青,怒道:“你就算想让我没脸,也该为子孙想想。你这话传了出去,让琏儿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监狱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俩,贾赦的话让人知道了,更做实了他荒淫无度的名声。贾琏和贾琮有这么个长辈,脸往哪放。
贾赦听贾母提到儿子,微微一愣,随即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我可管不了。”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手紧紧地握住拐杖,半晌说不出话来。
鸳鸯怕贾母气出个好歹来,忙给贾母顺气。
贾母气得用拐杖跺地,泪流满面道:”作孽啊,当初就不该信了你的话。”
贾家包揽诉讼赚钱的法子是贾赦提出来的,贾母如今懊悔不已,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万劫不复。
贾赦翻了个白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嗤之以鼻道:“母亲贪图享乐,与我何干。”
主意是他想的不假,最终贾母拍板,老二默许。大家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人,谁也别推卸责任——
第52章 贾母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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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清楚贾赦的性子, 最是混账不过,原先碍于孝道,在自己面前还有所收敛。如今判了死罪,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更是肆无忌惮了。
贾赦见母亲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心中毫无波澜, 又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
过了片刻, 贾赦突然想起一事,抬眼看了看贾母, 似笑非笑道:“老太太说我不顾念儿孙, 实在是冤枉我了。作为老子, 倒有件事能帮到她们。”
贾母看着贾赦阴鸷的表情,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我要是不在了, 他们还得赡养大太太。不如我写一封休书给她,这样琏儿他们不用管邢氏了, 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替他们做的了。”
贾赦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想法颇为满意,嬉皮笑脸地盯着贾母, 眼中尽是挑衅之色。
贾母不由怒火中烧,她早就知道贾赦没安好心。邢夫人今年四十多了, 小门小户出身, 当年嫁进贾家, 根本没带多少嫁妆, 还被朝廷抄没了。娘家兄弟又一贫如洗,一个都靠不上。
贾赦要是写下休书,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生存?贾母再不喜邢夫人, 也不能看着贾赦把人给逼死。
贾母本就是强弩之末, 硬撑着一口气, 等着贾家的判决。她思及死后无颜去见丈夫,昨晚哭了一夜,今日又被贾赦气得气血上涌。贾母只觉喉头一股腥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鸳鸯吓得大叫了一声:“老太太。”急忙俯身探贾母的鼻息。她脸色骤变,抬起头看着贾赦,带着哭腔道:“老太太走了。”说罢,鸳鸯失声痛哭。
贾赦闻言一呆,随即又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也好,省得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贾赦自幼顽劣,贾政迂腐,俩个儿子没一个讨贾母的欢心。贾敏生的好看,性子又伶俐,天真烂漫。三个儿女中,贾母最宠爱的是贾敏。
若贾政更讨父母欢心,贾赦尚能忍耐,可偏偏是贾敏最为出挑。贾赦不免觉得分外丢人,连个姑娘都比不过,因此对贾敏嫉恨的要死,对黛玉从没有过好脸色。他冷眼瞧着,二房对黛玉不冷不热,想来老二和自己是一个心思。
如今贾母死在眼前,贾赦内心稍有波动。不过他年纪一把了,不再一味地在意贾母对子孙的偏爱。贾赦笑了几声,心绪渐平,他躺在草堆上,眯着眼哼着小曲,好不快哉。
母亲死了,儿子笑、丫鬟哭,众狱卒从未见过这般奇景,不由暗暗摇头,心中暗道:贾府果真怪异。
贾家前几日搬到了南城,刑部派人将贾母的尸身送了回来。
宝玉哭得伤心欲绝,邢夫人面上装出一副伤心之色,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母手里有些私房,如今人不在了,他们就能分家产了。
邢夫人让鸳鸯去寿材铺请伙计过来料理后事,然后打发宝玉去薛家送信,又让贾琮去给李纨送信。她想得十分明白,早点把贾母下葬了,早点分钱。
贾家不比以往了,去年底秦可卿病逝,在府里停足了四十九日,如今贾母只在家停灵三天,就得下葬了。昨天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祭奠,史湘云也偷偷来了一趟,今日送殡都是贾母直系至亲。
贾赦和王夫人已明正典刑,贾政、贾琏、凤姐关在牢中,尚未动身。贾母身故,朝廷开恩,特许他们来送贾母一程。
风水先生给贾母批过八字,算好了时辰,天刚亮就要发丧下葬,等不到贾政三人从刑部过来。众人商量后决定,先将贾母下葬,等贾政他们到了,在贾母牌位前祭拜一下即可。
贾赦已死,贾琏回不来,长房子孙只剩贾琮一人,按理打幡摔盆都该由他出面,但贾琮估计贾母更希望看到宝玉。贾家已经没有爵位了,无需再讲究那些虚礼了,因此一应事宜都由宝玉操持。
贾家众人送别了贾母,回到家里,等着贾政几人上门。
这些日子,邢夫人目不错珠地盯着鸳鸯,生怕她私下找宝玉,将贾母的私房都给了对方。今天贾母出殡,邢夫人上了年纪,回家后实在乏得厉害,就在炕上迷瞪了起来。
鸳鸯总算得了空,又见别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曾留意自己。鸳鸯忙揪了揪宝玉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过来。宝玉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鸳鸯去了里屋。
鸳鸯打开贾母放体己的箱子,取出两锭金子,交给宝玉:“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你收好了。”
宝玉闷声接过金锭,塞进了怀里。
鸳鸯看宝玉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丝毫没有之前玉树临风的样子。
她咬了咬下唇,道:“本来这话轮不到我说,只是老太太临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告诉你。”
宝玉听鸳鸯提起贾母,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珠子动了一下,看向鸳鸯。
“贾家出事后,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她对不住你。她以为贾家的富贵能长长久久,所以从不逼你上进。只是如今这情况,宝二爷再像原先那般性子,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鸳鸯想起贾母,忍不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宝玉叹了口气,并不说话,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早有了主意。
鸳鸯继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无论是读书还是种地,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领。”
宝玉听完鸳鸯的话,神情依旧沉静似水,无悲无喜,过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干巴巴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鸳鸯看宝玉呆呆的样,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里不免为贾母有些不值。
不出几天,户部的人就要上门把她带走了,还不知被卖到何方,自己都前程未卜。至于宝玉日后怎么个前程,她更管不了了。
鸳鸯看宝玉毫不在意,也不再和他废话,心里开始盘算起别的事了。贾母临终前改了主意,给宝玉留下两锭金子,剩下的钱并不厚此薄彼,众子孙平分。
贾母的后事办完,还剩下二百两银子。
贾琮要赡养陈姨娘,肯定不想管邢夫人。若是贾琏愿意养着邢夫人,这笔钱就由贾政、贾琏、贾琮三家平分。如果贾琏不肯奉养邢夫人,这钱就分成四份。
宝玉看鸳鸯陷入沉思,便去找黛玉了。自从黛玉搬去薛家,两人再没见过面,早上又忙忙碌碌的,宝玉根本没时间和黛玉说话。
大姐想念母亲,在屋里坐不住。黛玉知道大姐和凤姐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母女二人哪怕多看上一眼也好,于是抱着她在院里等凤姐。
宝玉来到院中,细细打量了黛玉一番,道:“妹妹气色看着不错,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
这几个姐妹中,宝玉最为关心的就是黛玉,见她面色红润,不再像过去那样病恹恹的,总算是松了口气。
黛玉如今练武,虽然还不能飞檐走壁,但身体确实好了很多。
黛玉也一直牵挂着宝玉,看他容颜憔悴,心里不免担忧。
她的鼻尖一酸,几欲落泪,低声道:“我都好,你倒是看着不太好。”
邢夫人已经睡醒,发现宝玉不在房里,急忙让贾琮去找他。贾琮明白邢夫人的心思,也担心宝玉私下拿走了贾母的遗产,便立刻去找他。
贾琮转了一圈,看宝玉和黛玉站在院里说话,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样,稍稍松了口气。
他上前说道:“外面风大,进屋说话吧。”大家都进屋去,省得邢夫人看不到宝玉,心里不踏实,来找自己的茬。
众人在屋里坐了许久,衙役才带着凤姐他们到了贾家,三人在贾母的灵位前恭敬地磕了几个头……
鸳鸯从袖子里掏出几锭碎银,塞给了衙役,赔笑道:“一点心意,官爷们别嫌弃,拿去买酒喝。”
为首的衙役接过银子,用手掂了掂,面露笑意,点头道:“我们兄弟去院子里歇会,你们别耽误太久了。”
贾家这三人手无缚鸡之力,衙役不担心他们逃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贾琏和王熙凤进西屋去看女儿,邢夫人跟着进去了,自己下半辈子怎么个安排,必须要问清楚。
被抓后,王熙凤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姐,每每想到女儿,心如刀割。她终日啼哭,泪水早就哭干了。凤姐原以为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哪知一见到女儿,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悲痛难抑。
贾琏只有这么点骨血,平日里疼爱异常。父女二人数月未见,贾琏抱着女儿不撒手。
大姐见到父母,也是极为欢喜,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左看看又看看,怎么都看不够。
王熙凤哭过一场,擦干眼泪,仔细打量起女儿来。见她衣着整洁,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小脸粉扑扑的,与两个月前变化不大,可见被几个小姑子照顾的极好。
王熙凤感激的看了几人一眼,想要道谢,只是内心太过激荡,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鸳鸯走上前道:“奶奶,姑娘们快别哭了。时间不多了,老太太有话让我告诉你们。”
贾琏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贾母手里的宝贝不少,虽然贾家被抄,保不齐贾母藏了些体己。
鸳鸯先讲了贾家案子的始末,又说了娘娘身故的消息,最后才提起贾母的遗产。
贾琏听完,神色瞬间由晴转黯。如果他愿意照顾邢夫人,才能分到七十多两银子,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迎春和元春关系最好,听说大堂姐去世,心中难过,不禁泪如雨下。
王熙凤怒不可遏,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厉声道:“好个裘智,我们贾家竟然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
自从贾代鹤病重,裘智就不再同亲戚来往了,已有七八年未曾上过贾家的门了。逢年过节,还是张叔自作主张,往贾家送礼。
惜春年纪小,早就不记得裘智了。黛玉是后来的,自然没见过。只有迎春和探春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亲戚。
黛玉看二人的脸色,似乎认识此人。探春见黛玉一脸好奇地看向自己,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裘智与贾家的关系。
王熙凤怒容满面,咬碎了一口的银牙:“当年他上门走亲戚,老太太对他比珠大哥还要疼爱。谁知竟是条喂不熟的狗,反咬主人一口。”
贾母一向好客,又喜铺张,加上裘智长得好看,每次来给他的礼物都极为丰厚,但要说越过贾珠,未免言过其实。
王熙凤和贾琏结婚六年,贾、王两家一直有意二次联姻,她早已是贾家内定的长房儿媳,所以没事就往贾家跑,对贾家的亲戚颇为熟悉,和裘智见过好几次。
凤姐平日里对小姑子十分照顾,黛玉等人都念着她的好,知道凤姐即将被发配,暗自为她担心,生怕她吃不了这个苦。
只是凤姐大骂裘智,几人不敢苟同。天理昭昭,国法条条,凤姐自己做的孽,怪不到旁人头上。
大姐看母亲暴怒,扑进凤姐怀里,撒娇道:“母亲不气,我有钱孝敬母亲。”
大姐人小鬼大,原先母亲发火不是为了父亲,就是为了钱。今天这个裘智不知是谁,但有了钱,母亲应该不会再生气了。
黛玉等人并不把大姐当作小孩子,贾家的事详细地和她解释过。大姐虽然不理解流放的含义,但明白父母要去很遥远的地方,就让迎春把自己的那两锭金子带着,打算孝敬二人。
迎春听到大姐提到钱,便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道:"这个是老祖宗给大姐的,我一直替大姐收着。大姐孝顺,让我带来给你们。"
贾琏正担心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看到金子,不由两眼放光。
他从王熙凤怀里抢过大姐,兴冲冲问道:“好姑娘,老祖宗给了你多少,还有吗?”
贾琏疼大姐不假,但眼下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上女儿。
王熙凤见状,顾不得生裘智的气了,当即就冲上前给了贾琏一巴掌。贾琏竟敢惦记上女儿的保命钱,王熙凤如何能忍。
贾琏在牢里过得憋屈,心中一直窝着一团怒火,但他不敢对衙役们发牢骚。现在被王熙凤打得生疼,再也忍耐不住,立刻翻脸,一巴掌抽到了王熙凤的脸上。
迎春看夫妻俩大打出手,忙把大姐抱了过来。
凤姐气得浑身直哆嗦,破口大骂道:"猪油蒙了心的下贱种子,自己女儿的钱也拿,天打五雷轰!平日里你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拽,我从没和你计较过,今天你敢动这金子一下,我和你拼了!"
王熙凤一把抢过金锭,硬塞进迎春怀里,哭求道:"好妹妹,嫂子求你,帮你侄女守好这钱。"
黛玉明白凤姐的一片苦心,大姐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指望这点金子了。凤姐疼女儿,怎舍得用。
不过这金子是大姐的一片孝心,何况大姐年纪尚幼,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将来长大了,还有她们这些姑姑呢,总不会亏待了大姐。不能为了十年后的事,让贾琏和凤姐现在吃苦受罪。
黛玉不由想起贾敏,母亲生前也像凤姐一样,事事都以自己为先,不由心中柔肠百转。
黛玉眼中含泪,劝道:"凤姐姐对大姐的心意,我们明白,这金子你们只管拿着。她还有姑姑们呢,你放心,不会叫她受半点的委屈。"
王熙凤摇摇头,苦涩道:"我这一路都由官差押送,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启程前先搜一遍身,金子哪还留得住?"
黛玉几人到底年轻,没想到这些事,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么多钱确实无法带到宁古塔。
贾琏知道凤姐所言不虚,但又不肯放弃。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一脸讨好之色地看着邢夫人,哀求道:"不如太太受累,替我把大姐带到宁古塔,我愿替太太养老送终。"——
第53章 互相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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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爱财如命, 人尽皆知,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到,她吃进嘴的肥肉, 不可能再吐出来。贾琏为了这金子, 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贾赦只顾自己享乐,从不把子女放在心上。贾琏有样学样, 不过比亲爹稍好些, 没有利益冲突时尚能父慈子孝。如今他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女儿的未来。
邢夫人听了贾琏的提议, 立刻乐开了花, 忙不迭的点头。至于她是真带着大姐投奔贾琏, 还是打算私吞这笔金子, 就不得而知了。
迎春见贾琏眼神不善, 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姐,心下不安, 怯怯道:“琏二哥,你要金子尽管拿去, 大姐是你的女儿,别打她的主意。”
迎春没有凤姐的勇气和贾琏对打, 但她既然答应了贾母要照顾好大姐, 就不会失信。钱财乃身外之物, 贾琏要钱, 给他便是了,回头自己再把大姐的钱补上,不让大姐损失一文钱。
王熙凤见邢夫人一脸贪婪之色, 看向大姐的样子就像饿狼见了羔羊。又见贾琏眼珠转个不停, 显然打着别的鬼主意, 保不齐还要把大姐卖了换钱。
她如何放心把女儿交给两个利欲熏心之人。
“呸。”王熙凤一口吐沫吐到了贾琏脸上,啐道:“没脸的王八羔子,自己女儿的钱都惦记,也不怕烂心烂肺。”
王熙凤说着又瞪了邢夫人一眼,怒叱道:“谁敢打这金子的主意,我就拉着谁一起去见阎王。”
黛玉见凤姐动了真怒,忙坐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后背,劝道:“琏二哥在牢里关糊涂了,一时口不择言,你别动气。若是气出个好歹来,大姐以后靠谁呢。”
迎春抱着侄女,低头不语。
探春见贾琏和邢夫人这般无耻,不觉动气。邢夫人到底是长辈,探春不敢对她不敬,只能狠狠推了贾琏一把,责怪道:“你把凤姐姐都气成什么样了,快和她陪个不是。”
贾琏素来好色,以前夫妻二人争执,贾琏肯伏低做小地哄她,一半看在王家的权势上,一半看在凤姐的美貌上。如今再看凤姐,只见她脸色蜡黄,眼下一片鸦青,鬓角长出了几丝白发,额头上也有了皱纹,风采远逊当初。
贾琏不免心生厌恶,没好气道:“贾家的事都是这个毒妇引起来的,我不找她算账就不错了,还给她道歉。想得美,我要休了她。”
几人听了无不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着贾琏。
迎春素来沉默寡言,都忍不住急道:“二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王熙凤见贾琏这般薄情,怒极反笑,尖声道:“贾琏,你敢发毒誓吗?我所做的一切你完全不知道。”
这些事是自己做下的不假,但王熙凤不信贾琏半点不知情,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熙凤在宛平放债,多让兴儿出面。兴儿的父母是贾赦原配的配房,贾琏视他为心腹,主仆二人一向亲密,怎会没听到风声。
如今贾琏都要休妻了,王熙凤自然不给他留一丝情面,直接撕烂了贾琏的遮羞布。
黛玉四人不禁哗然,齐齐看向贾琏,见他神色晦暗不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就知凤姐所言不假。
贾琏狠狠一甩袖子,恼羞成怒道:“毒妇,我休了你。”说完,拂袖而去,去找宝玉和贾琮要笔墨。
黛玉几人练了一个月的功夫,手脚比以往灵活多了。黛玉见贾琏要走,一下从炕上跳了下去,打算把贾琏拽回来。
王熙凤伸手拦住黛玉,不在意道:“让他去吧,一拍两散也好。”
黛玉侧头看向凤姐,见她面色平静,可见哀莫大于心死。
王熙凤被贾琏伤透了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迎春几人,道:“宁古塔那地方你们是知道的,极北苦寒之地。我不好带着大姐去,只能将她托付给你们了。”说完,凤姐就要给几人磕头。
黛玉赶忙拦住凤姐,道:“你对我们一向照顾,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先想着我们。何况大姐是我们的侄女,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她,你就放心吧。”
凤姐清楚几个小姑子的为人,她们说会照顾好大姐,自然不会食言,心中稍感安慰,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邢夫人原先对贾赦一味奉承,无非是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贾赦被抓后,邢夫人又对贾母唯命是从。现在贾母不在了,邢夫人知道最后那点银子都捏在鸳鸯手里。
若鸳鸯还是贾家的奴才,邢夫人自是可以用各种手段,从她手里要到钱。偏生鸳鸯在户部挂了名,邢夫人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日日讨好鸳鸯,指望回头能多分点银子。
邢夫人见贾琏闹了一场,不由心思活络起来,满脸堆笑地盯着鸳鸯。言下之意,贾琏失德,分家时少给他一些。
鸳鸯只做不懂,心中暗暗计算。看贾琏的态度,显然是不会管邢夫人了,如今王熙凤和贾琏又散了伙,这二百两银子,得分成五份了。
黛玉给凤姐倒了杯水,服侍她喝了,才柔声道:“凤姐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你做的事,让我真不知怎么说你了。”
这些话黛玉早就想和凤姐说了,只是对方被关在刑部大牢里,黛玉一直没有机会。
凤姐被贾琏气得脸色煞白,黛玉本不忍心再刺激她了。但转念一想,今日不说,以凤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保不齐哪日又会闯下大祸,只能硬起心肠,和她细说分明。
“你插手官司,害得张家小姐和骆家公子殉情。在外放债,不知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熙凤性子要强,听黛玉似乎想要教育自己,不免柳眉倒竖,心中有气。
黛玉看凤姐的脸色便知她听不进自己的话,同她说国法、道德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能换了个说辞。
“你总说不信阴司报应,你如今身陷囹圄,同琏二哥哥失和,被迫和大姐分开。再想想那些被你害了的家庭,都是妻离子散,与你现下的处境一模一样。你还不信报应不爽吗?”
探春明白黛玉的意思,也说了句狠话:“难道你非要等报应在了大姐身上,才肯醒悟吗?”
宁古塔荒无人烟,按理说凤姐去了那就能老实点,但她胆子太大,二人生怕她惹出新的祸端来,回头丢了性命,只能防患于未然。
若黛玉早几个月说这话,凤姐肯定会嗤之以鼻。那时元春刚刚封妃,贾家正如日中天,王家也十分煊赫,凤姐怎可能听得进去。
但现在王熙凤在牢里关了好几个月,受尽折磨,娘家和贾家半点力都使不上,可见平日里自己引以为豪的依靠,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王熙凤低头看向女儿,见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不由肝肠寸断,想想自己如今落得众叛亲离,孤身一人的下场,莫不是冥冥中自有报应。
凤姐不由陷入沉思,怔怔地看着众人,许久不能回神。
宝玉、李纨、贾兰在外间同贾政辞行。
李纨拉着贾兰给贾政磕了头,起身后道:“老爷,我带着兰儿留在京里,就不跟去伊犁伺候您了。”
薛姨妈替李纨找了处小院子,贾母替她付了一年的租金,李纨便带着儿子搬出去住了。虽然住处不大,只有三四间屋子,不比贾府富贵,但胜在万事自己做主,没人扒高踩低,给母子俩脸色看了。
李纨又托了娘家兄弟在京城为她找房,回头买个小宅子,守着贾兰过日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之前听说王夫人判了绞立决,李纨暗暗松了口气。贾政流放,若王夫人尚在,她难免要跟着去伺候。如今只有公公流放,自己一个年轻的寡妇,不方便一路跟随。
李纨是守寡的儿媳,贾政又是个鳏夫,让李纨跟着过去,确实不像话。贾政听了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三人半晌无语。与大房那边的哭闹相比,这里更显得寂静无声。
三人沉默了良久,宝玉才缓缓开口:“老爷,我送你去伊犁。”
虽然流放之人由官差押送,但如有家属随行,可以远远地跟着。到了流放之地一家团聚,毕竟有些囚犯,一辈子都回不了原籍。
贾政依旧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三人又枯坐许久,贾政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环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贾环威胁贾母、打伤宝玉的事,李纨已经听黛玉几人说了。如今听贾政问起,不由瞥了宝玉一眼,随即低下头,只做不知。
宝玉这几日浑浑噩噩的,早把贾环的事忘到了脑后,听贾政提起这才反应过来。
他思前想后,轻声说道:“赵姨娘身体不适,环儿带她去了医馆。”
贾政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很快就要动身去伊犁了。宝玉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家中出了不肖子孙,平添烦恼。
李纨听了宝玉的解释,并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宝玉的说法。
贾政听了,依然神色冷漠,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哦”,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贾政几人在那大眼瞪小眼,贾琏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贾琏看向宝玉,大声问道:“笔纸何在?”
宝玉看贾琏面色不虞,方才他又同凤姐大吵大闹,此刻忽然要笔纸,必有原因。
宝玉反问道:“你要笔纸做什么?”
贾琏见宝玉迟疑,立刻去东屋找贾琮。在贾府里,弟弟都怕哥哥。贾琮听贾琏要笔纸,不敢多问,赶忙帮他去拿。
贾政和宝玉怕贾琏惹事,跟着他一起去了东屋。
宝玉看贾琏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隐隐猜到原委了,急忙劝道:“琏二哥,凤姐姐这么做都是为了贾府,她赚来的钱给咱们花了,不是为她自己。你若是休了她,让她怎么活啊。”
宝玉说完回头看看贾政,道:“老爷,你劝劝琏二哥,让他别休了凤姐姐。”
贾政见贾琏只是打算休妻,暗自松了口气。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显然不想掺和这件事。宝玉急得直跺脚。
贾琏让贾琮研墨,宝玉眼看着贾琏要动笔,赶忙冲过去抢他手里的笔。贾琏刚和凤姐吵了架,心中有气,又见宝玉上前阻拦,不免恶向胆边生,决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宝玉不过半大的孩子,贾琏已经成人,他随手一推,宝玉摔倒在地。
贾琏指着宝玉的鼻子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
今天家中大半的人都姓贾,偏偏一个个都向着王熙凤那个两姓旁人,连懦弱的迎春、无能的宝玉也为她说话,贾琏心中越发愤恨。
王熙凤在隔壁听宝玉替她分辨,心中感动,自己这些年没白疼他。王熙凤性子果决,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既然贾琏不念夫妻情谊,王熙凤也不强行挽留。
她站起身来,准备叫宝玉进屋,哪知刚从西屋出来,就见贾琏给宝玉推到在地。
王熙凤勃然大怒,眼中冒着火,吼道:“你干什么!”
她走过去扶起宝玉:“好兄弟,别理他,这日子我正不想和他过了呢。”说完,又冷冷地看着贾琏,道:“强扭的瓜不甜,你写吧,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贾琏见王熙凤对自己弃如敝履的样子,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但现在大家都知自己要休妻,若是反悔,面子往哪搁。贾琏无奈,胡乱写了几句,把休书给了王熙凤。
外边的衙役对屋内的骚动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抬头看看天色,时间不早了,于是将三人重新锁起来,准备将他们押送回大牢。
黛玉今早忙碌了半天,若在以往她肯定会觉得浑身酸疼,需要在床上休息几天才能恢复。今日她只在马车上稍微眯了一会,回到家时,又已神采奕奕,不见半分疲态,可见练武有益。
黛玉回家换了衣服后,就去了养生堂。她既然答应了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就要持之以恒,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养生堂的孩子们一见到黛玉都高兴地跑了过来,先叫了一声“林老师”,然后围着黛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黛玉看到孩子们天真的笑容,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放下心中杂念,开始专心授课。
朱永鸿对贾家始终不太放心,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贾母一系列的小动作以及今日的闹剧,自然瞒不过他。
贾母暗中藏了金子的事,早被皇城司的人汇报给了政宁帝。好在金子不多,朱永鸿并不在意,因此让皇城司的人继续监视,只看贾母如何分配。
若是给了子孙,少不得再治贾家一个私藏罪。后来贾母将钱分给了几个孙女,政宁帝觉得没必要与几个姑娘计较,也就作罢了。
至于贾政他们每人几十两的银子,政宁帝不放在心上,多少要给老臣留些体面。
史鼐从宫里出来,吩咐车夫赶快回家,生怕家人为他担心。回到家后,史太太一眼就看出丈夫脸色不对,打发走了身边伺候的人,跟着史鼐去了书房。
史太太亲自帮丈夫脱下官服,换上家常衣裳。史鼐的官服被汗浸湿了,史太太抱着湿漉漉的官服,心中一紧,也不由得冒出冷汗。
史太太颤声问道:“皇上说什么了,给你吓出这一身汗来。”
史鼐喘了几口粗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先四下观察一番,确认隔墙无耳,才把史太太拉到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皇上他……他什么都知道。”
史鼐想起方才政宁帝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紧张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史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史鼐打了个寒颤,小声道:“前两月姑妈往咱家送信,希望咱们能照看下她家的几个姑娘。今天皇上提起了这件事,连信里的内容说得分差不差,紧接着又说起了易牙杀子以适君的典故。”
史鼐没想到政宁帝连姑妈信里写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当场就吓得两股战战,站立不稳,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史太太不知易牙的典故,忙问丈夫:“易牙是谁?和老太太有什么关系?”
史鼐给妻子解释了几句易牙同齐桓公之间的恩怨(注1.)。史太太听完吓得全身血液似乎都凝结了,手脚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
注1:齐桓公曾说他尝试了世间各种美味,但从未尝试过人肉,感到有些遗憾。易牙听后决定以自己儿子的肉来满足桓公的要求。桓公认为易牙对他的忠诚超过了亲生儿子,因此对他特别宠信。
管仲对这事的评价:“易牙为了满足国君的要求,竟然不惜烹杀自己的儿子,这种行为失去了人性。”
桓公没有听管仲的,后来易牙犯上作乱,把桓公给饿死了。感谢在2024-06-22 14:59:52~2024-06-23 11:1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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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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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鼐感到当今圣上比先皇难伺候百倍。虽然皇上登基多年, 自己上朝时仍然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
贾家落难后,自己刻意疏远贾母, 政宁帝怀疑自己太过冷血。但若真的帮了贾母, 恐怕又要怀疑史家与贾家勾结。这其中的轻重,实在难以拿捏。
史鼐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道:“陛下又问我, 为什么连姑妈的葬礼都没去。然后就夸了云儿,说她有情有义, 偷偷去祭奠了姑妈一回。”
史湘云去薛家看望黛玉几个姑娘的事, 史太太是知道的。毕竟黛玉是巡盐御史之后, 史太太勉强同意了, 但只许她去一次。谁知史湘云胆子这么大, 竟然还去了贾家给贾母上香。
史太太听史鼐这么一说,心中又惊又怒。自己这个侄女平日里和贾家亲近就算了, 这节骨眼上还敢和贾家有瓜葛。史太太立刻想去找史湘云算账。
史鼐和太太结缡三十载,看她面色就知心中所想, 忙摆手道:“一个姑娘掀不起什么风浪,以前的事就算了, 以后多找两个嬷嬷看住她便是。”
史湘云本来是他大哥的女儿, 平日里待她轻了不是, 重了也不是。如今她偷跑出去的事被圣人夸了一句, 即便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史家,史鼐这会都不好做什么。
史太太转念一想,丈夫说的有几分道理。政宁帝刚赞了史湘云的情义, 自己转脸就去骂她, 让皇上知道了, 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史太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找几个严厉的嬷嬷看住了这个侄女。
史湘云还不知道婶母打算派人盯着自己,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她从宝钗那拿到了秘籍,日夜修炼。虽不到身轻如燕的地步,但绝不是几个仆妇能拦得住的。
史太太暂把史湘云的事放到一旁,关切地问道:“那陛下这么问你,你怎么回复的?”
史鼐皱眉道:“我说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而且君为臣纲,我只知忠君。贾家败坏臣纲,我不愿与他们为伍。”
史太太追问道:“陛下怎么说?”
史鼐道:“陛下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史太太听了长舒一口气,以为这次过关了,但没想到丈夫又悄声道:“圣人还问了我金陵护官符的事。”
史太太嫁进史家这么多年,自然听过那四句护官符。她原本还有些引以为傲,金陵人人只知四大家族,不知有皇上。如今看来,这哪是什么护官符,分明就是催命符。
史太太顿时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颤声问道:“你如何回的。”
史鼐擦擦额上的冷汗,道:“我跪地请罪,说护官符乃市井粗鄙之言,当不得真。”
史鼐看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史鼐轻声道:“我自请罚了三年的俸禄,圣人就让我回来了。”
史鼐暗暗庆幸,自家和贾家关系平平,又一向奉公守法,这才得以脱身。不然,皇上哪会这般轻易放过自己。
史太太听了略微松了口气,这次没被贾家牵连。可一想到丈夫罚俸三年,心里又有些不快。史家本来就捉襟见肘,如今少了笔进项,只怕日子更加难过了。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史鼐觉得当今比老虎还可怕。最起码老虎吃饱了,就不再咬人了,皇上却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面上广施仁政,内里乾纲独断,统御百官如同驯兽。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不过与他人相比,史家的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云光和蓝田县令革职充军伊犁,贾雨村因错判薛蟠的案子,被判了个斩监候。
贾雨村心里十分清楚,以圣人的态度,今年的秋决是逃不过了。因此整日在牢里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虽然王子腾并未授意贾雨村包庇外甥,但贾雨村自己甘愿冒着丢官充军的风险维护薛蟠,更让朱永鸿震怒。官官相护到了如此境地,朱永鸿连君前辩白的机会都不给王子腾,直接将他革职。
王子腾收到旨意后,立刻上了谢恩折子。
朱永鸿知道王子腾是个人才,因此并未将他充军,就是想给他个机会。若是态度端正,以后还可以重新启用。
朱永鸿看过王子腾的折子,见他措辞诚恳,态度恭顺谦卑,心里有了计较,便让司礼监批了。
王善春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平日在朱永鸿面前颇有脸面。只是近来政宁帝心情不好,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批阅完今日的奏章,朱永鸿抿了口茶,问道:“皇城司把今年贡士的资料都送来了吗?”
王善春站在殿中,连大气都不敢出,听政宁帝问话,忙躬身道:“都送来了。”
贡士的身世信息已送来了数日,王善春早已查看并整理好了,只等政宁帝询问。
朱永鸿点点头,示意王善春呈上来……
去年开了一届恩科,取士二百七十八人。今年正科,已录二百六十四名士子。
两年加起来,一共五百多名进士,可见朝廷人才济济。政宁帝思及此处,心中略感欣慰,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开科取士,才学文章是一方面,还要考虑家世背景,总要选拔一批有干劲又听话的人才。世家大族圆滑会做官,新科进士锐意进取,两者平衡才是正道。
王善春刚要去取卷宗,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禀告道:“启禀陛下,曹大人来了。”
政宁帝看了王善春一眼,王善春会意,暂且回避,等曹慕仁走后再将卷宗拿上来。
曹慕仁是曹皇后的弟弟,生性谨慎,做事缜密,为人又十分的谦和,对上恭敬,待下没有半分骄汰,因此颇得朱永鸿的信任,让他掌管户部。
曹慕仁比皇后小七八岁,另有两个弟弟曹慕回和曹慕参,二人比他小十多岁。姐弟四人并非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
今日曹慕仁求见政宁帝,是为了替两个弟弟求个官职。曹慕回今年十七,曹慕参十六,不能老在家里闲着。二人自幼读书,但没有状元之才,走不了科举的路,因此想以武职入仕。
政宁帝听了曹慕仁的请求,微一沉吟,便授予他两个弟弟三等侍卫的官职。一人在侍卫处听用,另一人则去朱永贤的王府护卫司报道。
朱永鸿从未让人监视过弟弟,但他猜也猜得到,裘智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都能遭遇意外,朱永贤现在肯定风声鹤唳。裘智走到哪,身边都得有侍卫跟着保护。
朱永鸿担心弟弟人手不足,自然要多给他派几个过去。
曹慕仁一向善解圣意,瞬间领悟了政宁帝的意思,心中开始盘算。曹慕回曾在国子监念过几天书,同裘智有些交情,决定将他派往宛平。
曹慕回得知自己被派去宛平,并不气恼。曹慕仁怕兄弟几人生分,本想宽慰他两句,却听弟弟说道:“之前燕王府出来的侍卫都领了实差,可见跟着燕王也有前途。”
曹慕回是真心觉得宛平不错,离京师不远,想家时能随时回来看看。他听说燕王性情随和,从不刁难下属。再加上他和裘智是旧识,了解他的为人,知他不难相处。
曹慕回明白侍卫处是给他们这些贵族子弟镀金用的,他年纪轻轻,就该做些实事。跟着裘智办案,总比在侍卫处看人眉眼高低更有意义。
曹慕仁不知弟弟的雄心壮志,但看他懂事,欣慰地点点头,叮嘱道:“燕王家同别人家不一样,你若想……”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朝天一指。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慕回淡笑道:“大哥放心,我都懂。”
燕王府里裘智说了算,想要高升,肯定要抱好裘智的大腿。
曹慕回从吏部领了公文,先去燕王府报道,见过了王府护卫司指挥使,然后马不停蹄地去了宛平。
进了县城,曹慕回怕闹市骑马伤了百姓,便下马牵马而行。走了不远,就看到裘智和朱永贤坐在一个小茶摊上喝茶,身边跟着几个侍卫。
裘智眼尖,一眼看到了曹慕回。他拍拍朱永贤的肩,问道:“你看那人是不是嫂子的三弟。”
他和曹慕回做过同学,只是多年未见,有些不敢确定。
朱永贤前几日就收到书信,说皇后的弟弟要被派到自己府上当差。他听了裘智的话,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曹慕回。
朱永贤不知曹慕回已经看到了他们,起身挥手叫道:“敏实,我们在这。”
曹慕回表字敏实,曹老爷已经过世,这个字还是皇后给他取的。
曹慕回快步走过去,朱永贤怕他在公共场合行大礼,连忙拉住他的手,道:“咱们回家再说。”
曹慕回自是会意。
朱永贤走了两步,察觉裘智没有跟上来,便转身望向他。见裘智仍坐在椅子,目光投向某处,看得十分出神。
朱永贤重新回到茶馆坐下,顺着裘智的视线看去,见他盯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发呆,小孩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二人举止亲密,看年纪应当是母子。
男孩长得鼠目獐头,神色鬼祟,眉眼间透露出一丝刻薄之气,不时地四处观察,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那位妇人则容貌美艳,杏核眼,高鼻梁,樱桃小嘴,柳叶眉,身姿婀娜。只是脸上脂粉擦得过于厚重,嘴唇画得太过艳丽,显得过于妖娆。
二人穿着十分考究,看起来像是出身大户人家,但举止却有些粗俗。
朱永贤用手在裘智眼前晃了晃,问道:“看什么呢?”
裘智回过神,看看朱永贤,又朝那对母子看去,皱眉道:“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朱永贤不由得又看了对方几眼,印象中并未见过这对母子。他略有些吃味道:“你是看孩子眼熟,还是妈妈眼熟啊。”
裘智听朱永贤的语气就知他吃醋了,讨好地笑道:“都眼熟,都眼熟。”
其实裘智对那女子更为熟悉,但如果实话实说,只怕朱永贤醋海翻波,今晚自己可不好过了。
这对母子正是从贾府逃出来的贾环和赵姨娘。
贾家虽是戴罪之身,但顺天府尹执法公正,不会因贾府有罪,就对贾环的罪行置之不理。殴打兄长以及恐吓长辈是重罪,第二天就发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贾环归案。
贾环原本打算在京城里潇洒几日,哪知这么快就被通缉。他带着赵姨娘东躲西藏,猫了一个多月,才乔装改扮混出了城。
贾环从贾家抢了三十两银子,娘俩要是省着花,能支撑个两年。只是二人过惯了好日子,又为了逃命,不得不花了些冤枉钱,离开京城时只剩二十两了。
赵姨娘没有一技之长,贾环才十来岁,二人找不到糊口的营生,母子这两日没少为钱吵架。
赵姨娘把心一横,反正被通缉了,随时可能被抓住关进大牢,有再多的钱,没命享又有什么用。索性买了几身好衣裳,添置了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带着贾环日日在外大吃大喝。
贾环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自是不愿天天吃糠咽菜。他和生母一拍即合,只管享受当下,不管以后的日子。
贾环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心里不禁紧张起来。宛平离京师不远,他担心是旧识认出了自己,急忙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陌生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细细打量起对方。
那人头戴莲花白玉发冠,身穿草绿色斜领交襟褙子,上面彩绣着柿子和如意纹样,领扣、袖口镶有石青色万字织金缎滚边。腰间系了一条绦带,绦带上配有琥珀凤凰绦环,下身穿着黛青色的裤子,脚蹬粉底朝靴。
男子生得面如傅粉,眼如点漆,眉如远山,温文尔雅,浑身透着一股贵气。
贾环在贾府里就是个小透明,分到手的都是公共之物,贾母手里的宝贝都给了宝玉还有几个孙女。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眼界还是有的,一眼就看出裘智非富即贵。
眼前之人虽比宝玉年长许多,但无论长相还是装扮都与宝玉有几分相似。
贾环平生最妒恨宝玉,不由怒火中烧,狠狠地瞪了裘智一眼,恶声恶气道:“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炮踩。”
朱永贤见贾环竟然敢对裘智出言不逊,立刻怒满胸怀,气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道:“找死不成?”
身后的侍卫听贾环嘴里不干净,一个个都围了上来,只等朱永一声令下,就要拿下贾环。
贾环本以为对方只有两人,现在看他们人多势众,气势不免弱了几分。他缩着脖子,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偷偷观察着四周,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一旦情势不利,就立刻逃跑。
裘智没想到男孩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恶毒,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细细打量起来。看完贾环,他又转向赵姨娘,看着她那阴狠的样子,瞬间想起了他们的身份。
裘智脱口而出道:“你是贾环。”然后又转头看着赵姨娘,道:“赵姨娘。”
贾母私底下偏心宝玉,面上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家里来了客人,会叫贾珠、贾琏、宝玉、贾环、贾琮出来见客。
几人之中,裘智其实对贾环印象最为深刻。当年贾环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就能看出其阴鸷狠辣的性子。如今长大了不少,容貌有所变化,裘智一时没有认出来。
裘智比贾珠小五六岁,二人都是读书人,裘智去到贾家,经常在王夫人的院里和贾珠一起玩耍。赵姨娘在王夫人房里立规矩、打帘子,裘智见过她几次。
赵姨娘已经成年,容貌变化不大,因此裘智看到她觉得更为眼熟。裘智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贾家的人了,如果不是赵姨娘在场,他可能认不出贾环。
赵姨娘本来没注意到裘智,见他认出自己,才仔细打量起对方。过了一会儿,似乎也认出了裘智,她迟疑地问道:“可是裘少爷?”
赵姨娘说完脸色不由一变。裘智人多势众,个个五大三粗,而且裘智与贾家有亲,万一知道自己和贾环偷贾母银子一事,恐怕会抓他们去官府。
赵姨娘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扔到了桌上,拽着贾环就要走——
第55章 抓住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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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智见赵姨娘认出自己后准备逃跑, 加上贾家获罪,这对母子突然出现在宛平,不免让人警觉。
朱永贤亦觉二人行迹可疑, 生怕他们是来打击报复裘智的, 马上吩咐左右:“拦住他们。”
文勉等人都是正经受过训练的侍卫,哪能让一个娇滴滴的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跑了?文勉左手抓住赵姨娘, 右手拎住贾环的衣领, 将两人扣下。
裘智看贾环阴森森地盯着自己,一脸不忿之色, 料想他不会束手就擒, 担心万一贾环反抗, 动起手来砸了老板的摊子, 影响生意, 便让文勉将俩人带到僻静处。
贾家出事前,贾环早已在心里幻想过打骂宝玉的情景, 只是碍于贾母的威严,不敢付诸实践。自从他上次打了宝玉, 又从贾母那抢了银子,感觉二人不过如此, 都是纸老虎, 因此胆子大了不少。
这一个月他混迹市井, 见惯了破皮无赖的手段, 学了三分。今日遇到裘智,看对方一脸文弱,以为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哪知竟踢到铁板上了。
贾环自是不记得裘智这个表哥了, 但方才听赵姨娘管他叫裘少爷, 猜到他是贾家亲戚,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在宛平还能遇到熟人。
裘智来宛平还不到一年,除了有点金田一附体外,在维护社会安全方面做得相当不错。无论大事小情,有案必接。而且裘智规定,如果案件发生在县城内,接案人必须在两刻钟内赶到现场。现在百姓们遇到问题都敢去衙门报官了,治安明显改善了不少。
他和贾环发生冲突没多久,就有路人报给了巡街的衙役。王九保带着手下匆匆赶来。
王九保看到裘智,赶忙行礼。文勉见到县里的衙役,便将两人交给他们看管。
裘智道:“这男孩是我的表亲,名叫贾环,女子姓赵,是他生母。他家前段时间犯了事,案子还不小。二人见到我时神色慌张,打算逃跑,所以我把他们扣下了。”
赵姨娘见到官差,眼中露出几丝慌乱,不过尚能自持。
贾环虽然表现得不可一世,实际上却色厉内荏,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身子微微发颤。
赵姨娘心思活络,见衙役对裘智毕恭毕敬,心下暗道:难不成这姓裘的还是个官身?
在场众人没一个傻的,看贾环和赵姨娘的神情就知二人心虚。
裘智不禁皱眉,贾家怎么这么多幺蛾子,而且一个两个的都跑来宛平县捣乱。他家之前的事刚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次又来个贾环,不知他干了什么。
王九保目光锐利,瞪着贾环问道:“你做了什么事,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贾环并不答话,眼睛四处乱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姨娘拢拢头发,媚笑道:“官爷说笑了,我们就是路过。”
衙役甲看看贾环,面上露出一丝迷茫,迟疑道:“老爷,小人看他觉得面善。”
裘智不由一怔,怎么宛平的衙役还能认出贾环来。他微一沉吟,随即反应过来,问道:“最近有发海捕文书过来吗?”
衙役多是本地人,不会认识京师里的豪门少爷。贾环今年十岁出头,贾家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出远门。衙役觉得贾环眼熟,只有一种可能性,贾环在京里犯了事,被通缉了。
衙役乙一听,立刻想了起来,低呼道:“是了,前段时间京里送来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贾环和赵姨娘。”
众人听后,看贾环和赵姨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妇人生得又十分娇弱。贾家果然藏污纳垢,连个小孩和姨娘都能犯下大罪。
王九保也回忆了起来,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就是贾环。文书上说他殴打兄长,恐吓祖母,盗取家中财物。”
裘智没想到这贾环还挺有本事,年纪不大,干的事挺狠。
他赶忙叮嘱王九保:“给他关进大牢,严加看管,然后让何典史写个折子递上去。”
裘智估计最多半个多月,顺天府就会来人把贾环带走。
朱永贤小声跟裘智嘀咕:“你是贾家克星吗,怎么他们干什么都能被你抓到?”
裘智也觉得无语,自己和贾家太有缘点了吧,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种缘分了。
白承奉暗戳戳吐槽:太上王克不克贾家不好说,不过肯定是你的克星。
贾环一直观察四周,听裘智说要抓他,也不管赵姨娘了,甩开按着他的衙役,撒腿就跑。
曹慕回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抽刀架在贾环脖子上,冷冷道:“回京受审你还有个活路,你要是敢跑,我让你血溅当场。”
贾环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拔出了刀子,看着脖子上的钢刀,只觉寒光闪闪,直射双眸,瞬间吓得蔫了,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曹慕回一刀砍了自己。
衙役们见状立刻上前,把贾环五花大绑,捆的死死的。赵姨娘是女流,跑不快,因此只绑了双手。
回去的路上朱永贤和裘智感慨:“原著里贾环还用灯油烫过宝玉呢,本以为贾家败了,就没有后续的事了,哪想到贾环直接打了宝玉。这俩人果然是段孽缘,怎么都逃不开兄弟阋墙的局面。”
朱永贤对红楼知道的不多,上辈子陪他妈看过一两集,只记得贾环推到灯油的事了。
裘智看了看男友,奇道:“你看过原著?”之前裘智问过朱永贤红楼梦的剧情,对方一问三不知。
朱永贤摇摇头,不好意思一笑,竖起小拇指比划着,道:“就看过这么一点点。”
朱永贤突然想起一事,不解地看向裘智,问道:“对了,你见贾环的时候,他只有三四岁,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裘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大醋包上线了。’
他刚才特意先喊贾环的名字,再叫赵姨娘,就是怕朱永贤瞎吃醋,没成想他还是反应过来了。裘智可以预计自己腰要疼好几天了,不禁伸手扶住自己的老腰。
周讷收到何典史的文书,看过后不敢怠慢,赶忙命人送去了京师。接着,又命衙役把黄师爷叫到了三堂。周讷将何典史递来的折子内容告诉了黄师爷。
黄师爷摸不清东家的意思,只是赔笑道:“裘县丞还在养病,衙里的事都由何典史还有齐攥典代为处理,由何典史上折子也算恰当。”
周讷现在哪敢找裘智的麻烦,县丞衙的事,他是一句不多问,叫黄师爷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周讷问道:“你说这来旺在咱们县被抓了,皇上怎么知道的?折子可没经我的手递上去。”
当初皇城司来宛平提人,虽然只去了县丞衙,但周讷还是听到了风声,后来贾家覆灭,周讷看过邸报,猜测根源就出在了来旺身上,因此一直好奇,裘智是怎么把消息传过去的。
若裘智只是和皇城司提举有私交,周讷倒不太担心,他最怕的是裘智可以直达天听。
这件事周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个月了,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收到了何典史的折子,不免又想了起来,于是叫来了黄师爷一起商议。
黄师爷思忖许久,斟酌道:“老爷,裘县丞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好好的榜眼,圣人亲赐表字,不留在翰林院,跑来做县丞。说他失宠吧,陛下年底还专门召他回京,又赐了金翅红宝石乌纱和忠靖冠服。这里面的事,咱们既然想不明白,索性远着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黄师爷明白东家的意思,裘智若要真有密奏之权,那他们的日子有点不好过了。黄师爷暗恼当初周讷要教训裘智时,自己没拦着,不然现在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他。
周讷无奈地叹息数声,本以为来了个佐官,没想到是来了个祖宗,现在自己还得看他的脸色,这县令做的有点太憋屈了。
周讷心神恍惚,沉默许久,说道:“罢了,以后好好供着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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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霜艳上楼,轻轻敲了敲门。王三两听到声音,急忙打开门。
春霜艳道:“三两,张公子来了。”
王三两听到张公子到了,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被忧愁取代。他双眉紧蹙,沉吟片刻,轻叹道:“罢了,再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省得他老惦记着我。”
春霜艳早年是描香阁里的头牌,富商们为见她一面,不惜一掷千金。只是未曾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因此一直留在了描香阁。
如今她上了年纪,来找她的客人也少了。鸨母身患重病,整日躺在床上,所以将阁中的大部分事务交由春霜艳处理。春霜艳看王三两的神色,就知她中意张公子,只是不知为何又要拒他千里。
春霜艳叫了个小丫头,吩咐道:“去请张公子在楼下喝茶,告诉他王姑娘正在更衣,稍后请他上来。”
春霜艳牵了王三两的手,进入房内,语重心长道:“我痴长你几岁,托大叫你声妹子。张公子人品不错,模样长得好,又愿替你赎身,娶你做正房。你还有什么顾虑,尽管同姐姐说。”
王三两愁眉不展,苦涩道:“张公子本不爱风尘,我自知残花败柳,不愿误了他的终身。”
张公子名叫张端,是本县的秀才,家中小有资产,在乡下亦有些田地产业。早年娶过一房媳妇,前几年一病没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家中请了个老妈子料理家务,并未续弦。
张端素来洁身自好,没有寻花问柳的臭毛病,与王三两不是在描香阁认识的。
每年端午,宛平县都会举办诗会,张端是本县的秀才,和好友一同参加。在诗会上,他看到了王三两的文章。
王三两沦落风尘,却坚持卖艺不卖身。张端仰慕三两的文章,文辞瑰丽,七步成诗,又敬她品行高洁。为了见佳人,张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秦楼楚馆,日日来描香阁与三两相见。
春霜艳不愿王三两妄自菲薄,劝道:“张公子与你相识已有一年,自然了解你的过去。再说他之前娶过一房,你俩都不是未经人事的人,谁比谁差了不成。”
王三两摇摇头,眼中含泪,道:“我本是命苦之人,不想连累了张公子。”
张端现年二十七八,已是秀才,过两年或许能考中举人,无论能否再进一步,都可以出仕为官。
卫朝禁制官员狎妓,更不得娶乐籍女子为妻妾。虽然有不少达官贵人替女乐赎身,但多数养在外宅。娶回家做小妾都少,何况明媒正娶。
张端至诚君子,一年来从未有半分越礼之举。王三两更不愿拖累对方,以免他日后出仕,被同僚嘲笑。
春霜艳知道王三两的心意,但她们这些姑娘花期就这么几年,错过了张公子,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遇到像他这样好的人了。春霜艳吃过苦,自然不愿看到三两步自己的后尘,尤其三两这般才貌,流落青楼实在可惜。
春霜艳略一思忖,苦口婆心道:“我阅人无数,张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切莫错过。有什么顾虑,和他说清楚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一厢情愿地为他好,又怎知他想不想要你这番情谊呢?你二人两情相悦,把话说开了,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王三两冰雪聪慧,听了春霜艳的话,知道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她感动地点点头,两滴热泪落下,哽咽道:“姐姐的话,我都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说清楚。”
春霜艳轻轻舒了口气,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道:“你擦点粉,我去把张公子请上来。”
春霜艳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撕烂的人。她希望描香阁里的姐妹都能脱离苦海,不要像她一样,在描香阁里蹉跎至今。
张端见到王三两,脸上满是喜色,笑道:“王姑娘,你总算肯见我了。”
王三两替张端倒了杯水,叹息道:“奴并非良家女子,不值得张公子这般痴情。”
张端见王三两自轻,急得脸色绯红,结结巴巴道:“你不是自愿的,我知道你有苦处。”
王三两听到张端如此体贴,心中大为感动,鼻头一酸,含悲忍泪道:“你不知道。”说着说着,两行珠泪滚落腮边。
张端看三两哭得伤心,不由手足无措。他又不敢上前安抚,生怕轻薄了对方,只能焦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咱俩一起解决。”
王三两用帕子沾沾眼角,哭道:“我十四岁那年,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我不得已自卖自身,给一个行商做续弦,才有钱安葬父母。”
虽然王三两之前已经告诉张端她的身世,但张端不知为何她又突然提起,于是耐心倾听。
王三两脸色突然有些惨白,继续道:“后来,后来那商人……”
王三两想起往事,只觉心如刀绞。她情绪激动,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三两的人物原型来源于陈三两。陈三两卖艺不卖身,所做诗文每篇售银三两,故被鸨母改名陈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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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聚散二字总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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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芙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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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县的训导姓陈, 原籍陕西平凉县,在这一任上已经干了六年。去年底升了半级,调任安徽定远县做教谕。
宛平县的职位空了两三个月, 吏部从东阳调来一位名叫王昀昆的主簿, 接替陈训导。
端午节过后,周讷收到了吏部送来的文书, 得知新任训导即将上任, 心里不禁开始忐忑,生怕又给自己弄来尊大佛, 整天提心吊胆的。
王昀昆到达宛平的当天, 裘智刚结束病假。县丞衙中无事, 裘智想着大家同县为官, 便去了县衙和新同事见面。
裘智见王昀昆约莫二十七八, 身材清瘦,长得剑眉星目, 一脸书卷气,但眉宇间略有几分轻浮之色, 举止颇为老成。
周讷也在暗中打量王昀昆,见他衣着朴素, 身边跟着的家丁粗粗笨笨, 带的行李十分简单, 显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 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他这小庙可装不下那么多尊大佛,有裘智一个就够了。
王昀昆是江苏东海县人,自幼聪慧, 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父母早亡, 靠着族人的资助一路苦读, 二十出头考上了举人。
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族人不再供他读书。王昀昆身无长物,无奈之下递了名帖到吏部,谋了个差事,去浙江东阳县做了主簿。
卫朝禁止官员在任期内与治下女子结婚,王昀昆便托媒人说和,与老家孙地主的女儿成了婚。
老丈人家里小有资产,王昀昆两次大考都是上等。孙地主替女婿出了些银两,让他活动一二。王昀昆升了半级,被调来宛平做训导。
中午,周讷在东花厅设宴,为王昀昆接风。周讷坐在主位上,今日是为王昀昆洗尘,众人谦让一番,让他坐在周讷左侧,裘智则坐在了周讷右侧。
众人坐定后,婢女上前倒酒。
裘智用手遮住酒杯,笑着告罪:“我身体不好,还在喝药,不能饮酒,赎罪赎罪。”
裘智本身也不喜欢饮酒,如今宛平县大小官员都知道他刚休了三个月的病假,正好有借口躲过喝酒。
周讷听后,立刻吩咐婢女:“去给裘大人换温水来。”
茶有解药的功效,周讷担心裘智连茶都不能喝,索性一步到位,给他白水。
裘智笑了笑,先谢过周讷,又对王昀昆拱手道:“我今日只能以水代酒了,还请王大人见谅。”
王昀昆之前一直在南边做官,京中没有熟悉的人,不曾听过裘智受赏的事。今日见了同僚之间的相处,只觉和自己在东阳时做官时大不相同。
在东阳,大小官员莫不以县令为尊。哪知到了宛平,堂堂县令竟对自己的佐官有所忌惮。王昀昆暗暗称奇,打算等自己在宛平安顿好后,再找衙役们打听一番。
散了宴席,王昀昆回了训导衙。孙氏带着两个仆妇,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孙氏见丈夫浑身酒气,忙叫展大娘打水,又命刘大娘给他脱衣,扶他去床上躺下。
王昀昆倚仗岳父的钱财,才升至从八品。孙氏有娘家撑腰,做事颇有有底气,平日里家中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孙氏知道丈夫花心,所以家里从不用年轻的丫鬟,就怕勾走了他的魂。
今天在东花厅,王昀昆见了周讷家里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回家对着满脸褶子的仆妇,越看越觉得不顺眼。他不愿让刘大娘近身,使劲一甩手,将刘大娘推出了老远。
王昀昆自己把衣服脱了,晃晃悠悠地走到床上躺下。孙氏不知丈夫抽了什么风,嫌弃起刘大娘了,只好亲自服侍,替他把官靴脱了。
孙氏担心丈夫饮酒过量伤了身子,小声抱怨道:“大白天的喝这么多酒,以后少喝点。”
王昀昆昏昏沉沉,一把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嘟囔道:“妇道人家,说了你也不懂。过几天新科进士回乡,还少不了作陪呢。”
孙氏生在富庶之地,王昀昆上一任又在东阳,两地皆是鱼米之乡,十分繁华。如今来到宛平,感觉街道都灰突突的,与江南水乡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听丈夫说宛平出了个进士,不由大为惊奇,这破地方居然出了个文曲星。孙氏追问道:“宛平还能有进士?”
王昀昆这几日赶路十分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整个人都快累瘫了。他又喝了酒眼皮打架,半梦半醒道:“吃饭的时候听太爷提了一句,好像是个二甲。”说完,鼾声响起,沉沉睡去。
乙丑年正科共取士二百六十四名,一甲三人,二甲五十六人,三甲二百零五人。
郭谨晏,江苏射阳县人,得中二甲最后一名,赐进士出身。他颇有才学,考进了翰林院,做了庶吉士。
郭谨晏今年二十五岁,父母早亡,寒窗苦读多年,不曾婚配。高中龙虎榜后,被礼部郎中张大人看中,将小女儿嫁给了他。
张家原籍在宛平,张氏的祖父、祖母一直住在老家,未随子进京。郭谨晏入职翰林院前,得了一个月的假期,可以回家祭祖。
郭谨晏在老家已无亲人,他今后的仕途全赖岳家的帮衬,因此陪妻子回了宛平。
郭氏夫妻的马车来到张府门外,郭谨晏先跳下马车,然后将妻子扶了下来。
郭谨晏一脸柔情地看着爱妻,体贴道:“慢着些,坐了这么久的车,腿都麻了,小心摔跤。”
张氏见丈夫这般在意自己,心里格外甜蜜,只是家中奴仆们都在左右,她不禁脸上一红,害羞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快去见过祖父、父母。”
郭谨晏微微一笑,握着妻子的手去了后堂。
夫妻二人给张家老太爷、老太太磕了头。二老看郭谨晏生的芝兰玉树,与孙女感情甚笃,心中甚慰,笑得合不拢嘴。
郭谨晏进了翰林院,当上了庶吉士,在外界看来他前途一片光明。但他心里清楚,一辈子不曾出头的庶吉士并不少见,不少人止步于七品官衔。
郭谨晏深韵为官之道,又为人谨慎,因此不敢张狂。送妻子回内院休息后,他便前往县衙拜见本县的县令。
周讷请了胡教谕、王昀昆、黄举人、张端,以及孙秀才作陪。众人在县衙摆了个小宴,为郭谨晏接风。
初夏时分,湖中的荷花盛开,正是赏荷的好时候。黄举人家境富裕,在湖边的芙蓉楼定了个邻水的大包间,还请了几个歌姬、娘子作陪,邀请众人晚上去赏荷饮酒。
周讷想到裘智有密奏之权,忍不住眼角抽搐了几下,忙婉拒了。
虽然周讷觉得皇上没有闲情逸致管官员的私生活,何况自己又不是去堂子,也不留宿,不犯律条,不过毕竟瓜田李下,容易让人误会。他本身也不喜风月,没必要羊肉没吃到,还惹得一身骚。
张端洁身自好,认识王三两以前,从不去烟花之地。但他并非一味地清高,朋友之间聚会,若只请清倌作陪,他并不会拒绝参加。
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王三两一人,听黄举人说请了姑娘来弹琴唱曲,哪怕是清倌也不愿去了,于是推脱家中有事,无法参加。
黄举人听说周讷不去,正觉得少了一人不够热闹呢,又听张端拒绝,脸立刻耷拉了下来。
他不敢强迫县令,还不敢强迫一个秀才吗。黄举人不满道:“张兄一个光棍,家里能有什么事。莫非是看不起小弟,故意找借口不去?”
王昀昆看着张端的表情,以为他是担心惹上麻烦,于是劝道:“今晚请的都是清倌,而且我和胡教谕都会去,黄举人做东,又有新科进士作陪。裘县丞再铁面无私,也不会与咱们为难。”
王昀昆来了三四天,已经搞清楚了县内的基本情况。裘智主管本县刑名,官员狎妓在他的管理范围内。
周讷听了王昀昆的话,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暗道:那你是真不了解裘智,他可是有靠山的,连荣国公的后人都没放眼里。
郭谨晏听王昀昆提起裘智,不觉眉心一动,略一思忖,问道:“听说裘大人是上届榜眼,不知是否有幸请来赴宴。”
王昀昆和郭谨晏初来乍到,和裘智不熟,其他几位都是县里老人,知道裘智的性取向。何况他家那个陈安乐一向看裘智看得紧,要是能他到场才有鬼呢。再者人家是皇帝的宠臣,谁敢硬请。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胡教谕干笑了几声,道:“裘县丞身体不好,一直养病,很难请到他。”
王昀昆赴任当天见了裘智一面,看他形容清瘦,一脸病容,还听他提起每天都要服药,并未怀疑胡教谕说的是推托之词。
郭谨晏听后心中暗暗惋惜,裘智可是上届恩科的风云人物,他们这一榜的进士几乎都听过他的大名。郭谨晏自是希望与他结识,讨教一二。不说同裘智一样简在帝心,让当今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胡教谕、王昀昆、黄举人和孙秀才四人,又劝了张端半天。张端禁不住众人的劝说,只能应下晚上的饭局。
他怕三两知道了不高兴,离开县衙后便去了描香阁,和三两报备。
三两听说张端晚上去芙蓉楼赴宴,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巧了,今晚黄举人也请了我去。”
张端回家休息片刻,换了身衣裳,骑了马去了芙蓉楼。
芙蓉楼内只有跑堂的伙计,一个丫鬟也没有。黄举人怕伙计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他又财大气粗,不光请了描香阁的姑娘作陪,连阁里的丫鬟都请来了七八个。
小丫鬟看客人到了,先将张端引进次间稍坐,又端了洗手水,服侍他洗手。
张端见洗手盆里飘着五颜六色细长的花瓣,香气芬芳馥郁,不由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花,这么香。”
小丫鬟笑笑道:“就是普通的干花,用香料熏过,才会有这样的香气。”
黄举人定的包间是一间面阔五间的屋子,正中为明间,东西两侧各有一稍间和一次间。从明间的后门出去,经过一条蜿蜒的走廊,就能来到水榭,可以在亭中赏荷用餐。
胡训导和王昀昆直到星月高悬才抵达芙蓉楼。众人先在西稍间里小坐了片刻,品茶聊天,然后才移步到水榭用餐。
黄举人中午喝了不少的酒,酒劲尚未消散,晚上又喝了几杯,更加酒气冲头。他拽了一个叫蕴香的女子,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手脚不老实地摸来摸去。
孙秀才则和一个名叫十七娘的女子眉来眼去。
张端看到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清倌人哪有这般行事的。他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质问黄举人:“你不是说都是清倌吗?”
黄举人哈哈一笑,捏了捏蕴香的脸,道:“有几个姑娘今晚有事不能来了,换了别人来。”
张端一听便知这是黄举人的借口,举人老爷定下的人,谁敢轻易毁约。他一向守身如玉,看到黄举人那色欲熏心的样,不觉头大。
他对王三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和自己说说话。王三两的思绪却漂浮在别处,全然没有注意到张端的示意。
张端又轻咳了一声,王三两依旧神游天外,不曾回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几人抱拳道:“失陪了,我去屋里休息一下。”
张端暗恨黄举人哄骗自己,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了,直接离席。他若早知道今晚有红倌参加,说什么都不会来。
郭谨晏并非好色之人,看陪坐在周围的莺莺燕燕,打扮得分外妖娆,不禁皱眉,不悦道:“我跟张兄去别处坐坐。”
胡教谕、王昀昆以及孙秀才自诩风流才子,私底下没少踏足烟花柳巷。今日黄举人做东,他们焉有不享受之理。胡教谕和王昀昆有官职在身,不敢放肆,只叫了清倌人来陪。
黄举人正在兴头上,顾不上旁人,头也不抬一下,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离席。
小丫鬟知道郭谨晏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黄举人今日设宴就是为了款待他。
见张端和郭谨晏离开座位,小丫鬟忙去找了芙蓉楼的伙计,让他们另外准备一桌酒宴,给俩人送去。反正黄举人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一桌子席面,难道还要饿着二人不成。
伙计很快将酒菜送到前厅,屋里只剩郭谨晏一人,张端已不知去向。
伙计知道郭谨晏是新科进士,又是县里张老太爷家的乘龙快婿,打了个千,堆笑道:“见过文曲星老爷。您的名头小人在宛平都听说了,才高八斗,文章又是这个。”
伙计说着伸出了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伙计虽然没读过书,但在芙蓉楼里做了好几年,学了不少的吉祥话,如今像连珠炮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听得郭谨晏心花怒放。
他从怀中摸出了五钱银子,抛给伙计,笑道:“赏你的。”
伙计喜笑颜开,连忙谢过,磕了一个头就退了下去。
王昀昆虽有色心,但毕竟是官身,而且初来乍到,与在场众人并不熟悉,不清楚他们的秉性。万一被人捏住了把柄,要挟自己,又是桩麻烦事。
他喝了几杯酒,感到酒意上涌,笑着对众人道:“刚才多喝了几杯,有些头晕,我进屋稍作休息。”说罢,起身离席,也去了前厅。
过了半晌,王昀昆回到水榭,见众女子衣衫单薄,一个个明媚妖娆,好似天仙下凡,看得他百爪挠心。
胡教谕看王昀昆这么久才回来,色眯眯一笑,暧昧问道:"王兄去哪高乐了?"
王昀昆微微一怔,随即道:"方才喝多了,胃有些不舒服,又觉得头晕,就躺着眯了一小会儿。"
王昀昆听耳边传来媚笑之声,怕自己把持不住,立刻挥退了红倌人,然后提议作诗。
描香阁里的清倌精通文墨,如今新科进士在场,更想一显身手。听了王昀昆的提议,立即纷纷附和。
黄举人早已酩酊大醉,听到提议作诗,稍稍清醒了一些,傻笑几声,高声道:“郭大人呢,他是进士,学富五车,一定写得很好!好得很!”
一旁的小丫鬟听了,便去包间请了郭谨晏过来。
胡教谕环顾四周,含糊不清地问道:“孙秀才去哪了?他人呢?”
众人听他说话舌头有些打结,就知他已经喝多了。
几人之中,胡教谕官职最高,就算喝醉了,众人也不好越过他,依旧由他出题。
胡教谕微一沉吟,大着舌头道:“不如就以荷花为题,赋诗一首。”此言一出,众人莫不拍手称好。
酒宴持续到深夜,已是宵禁时分,众人索性在芙蓉楼住下。黄举人喝得烂醉如泥,走不动道了,蕴香扶他去西稍间休息。
天色尚未破晓,芙蓉楼的伙计们早早起床,收拾昨晚客人留下来的狼藉。
一个伙计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他拍拍身边的同伴,指着湖面好奇地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同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往湖面望去。朦胧的晨雾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在水面上轻轻飘动。
同伴吓得脸色煞白,灯笼瞬间脱手,发出惊恐的尖叫:“啊!”——
本卷卷标引自京剧《晴雯》
第57章 初步尸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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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智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睁开眼看到白承奉一脸焦急之色,立刻猜到县里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裘智对白承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的下床, 把白承奉拉到一旁, 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承奉小声道:“二爷,芙蓉楼出了人命了。”
裘智身体不好, 朱永贤担心他夜里不舒服, 因此一向不敢睡得太沉。白承奉一进屋他就醒了,听到裘智和白承奉说话, 立刻扬声道:“怎么了?”
裘智看将朱永贤吵醒, 不免有些愧疚, 柔声道:“发生了案子, 不过不是大事。你接着睡吧, 我去现场看一眼。”
朱永贤心中暗骂凶手不长眼,非要在夜里动手, 觉都不让人踏实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也去。”
胡教谕几人怎么也没想到,出来小聚竟能惹上官司。他们昨夜喝得有点多, 睡得昏昏沉沉,早上伙计的那声尖叫也没能把他们吵醒。直到衙役、捕快们都到了, 整个芙蓉楼乱哄哄的, 他们才从梦中惊醒。
其他人倒还好些, 胡教谕、王昀昆、郭谨晏心中最为忐忑。昨夜三人虽不曾找姑娘陪宿, 但传出去终究有损名声。
胡教谕板着一张脸,抓起个茶杯朝着衙役扔了过去,怒吼道:“反了天了, 连我都敢扣!识相的赶快把老爷放了, 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胡教谕知道裘智不是徇私枉法的人, 一旦他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于是趁着裘智未到,想以势压人,让衙役偷偷放自己走。
郭谨晏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衙役手里,恳求道:“小哥,行个方便。我一夜未归,家人肯定担心我。您高抬贵手,让我回家去报个信。”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王昀昆急得满头大汗,在屋里不停地转圈。他刚要帮腔,只见裘智一身官服,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王昀昆呼吸一窒,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像木桩一样楞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胡教谕也看到了裘智,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敢作声。郭谨晏顿时面色一变,眼中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垂下眼帘,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
裘智看着一屋子男男女女,衣不蔽体,不由眉头紧皱,忍不住讽刺了二人一句:“你俩倒是默契。”
郭谨晏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胡教谕哆哆嗦嗦道:“裘县丞明鉴,下官昨晚在楼上开了个房,店内的伙计都能作证,房里就我一个人,再没第二个人了。”
裘智听胡教谕语带哭腔,又见他吓得浑身发颤,揶揄道:“和人命案相比,狎妓是你目前最不需要担心的了。”
胡教谕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命案。
黄举人早就吓得醒了酒,看到衙役们正在打捞尸体,脸色有些不好,用手按着肚子,干呕了几声。
他凑到裘智身前,语无伦次道:“大人,大人。她这个……这个一定是昨晚酒喝多了。对,喝多了,失足掉进去的。”
芙蓉楼不算烟花之地,但一屋子男男女女,衣着不整,看的裘智来气,自从进屋他的眉头就没舒展开。
如今闻到黄举人浑身的酒气,裘智忍不住以袖遮鼻,冷冷道:“你是县丞,还我是县丞?你要这么喜欢办案,回头我给你举荐到刑部,让你办个够。”
黄举人知道裘智脾气大,生气起来从不讲情面,连周大谷都挨过板子。自己是举人,按律不能动刑,可人家是皇帝的宠臣,真要是不管不顾用了刑,他可没地说理去。
黄举人瞬间蔫了,不敢再说话。
郭谨晏看县里的教谕和举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哪里敢去触裘智的霉头,只能静坐在一旁,闭口不言。
衙役们把尸体捞了上来,孙秀才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面如土色,腿肚子转筋,眼神呆滞,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裘智看他魂不附体的样子,奇道:“孙秀才这是怎么了,怕成这样。”
孙秀才喉咙发紧,呼吸不畅,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偏偏说不出话来,急得汗如雨下。
郭谨晏见状,忙替他解释道:“大人,孙秀才胆小。其实下官也怕得紧,如今四肢无力,直冒虚汗。”说着,用袖子沾了沾额头上的汗。
孙秀才见郭谨晏替自己解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虚弱地笑了笑。
王昀昆脸色煞白,鬓角渗出了冷汗,颤声道:“下官一大早听说出了命案,吓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现在还满后背的冷汗呢。”
黄举人高声叫道:“小二,人都死哪去了,倒热茶来,给老爷们定定心神。”
裘智知道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互相帮衬也在情理之中,冷哼一声,不再过多纠缠。
赵捕头已经把尸体捞了上来,裘智让小丫鬟去认尸。
小丫鬟硬着头皮上前,怯生生地躲在赵捕头身后,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她伸头看了几眼,然后立刻闭上眼,颤巍巍道:“是三两姐姐。”
裘智不解道:“什么三两四两的?”
蕴香见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轻移莲步,上前搂住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蕴香看了一眼三两的尸体,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心中难过,摇摇欲坠。
她用手撑着桌子,哽咽道:“三两姐姐姓王,鸨母给她取了个艺名叫蕊心艳。三两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抚琴一曲要价三两,手谈一局也是三两,久而久之大家就称她为三两了。”
大卫朝教坊中不乏学富五车之辈,这些女子出身书香门第,或家道中落,或是犯官女眷,被逼无奈才流落到烟花之地。
裘智听了不觉奇怪,于是问道:“王三两可是出身世家,不得已沦落风尘?”
蕴香同三两不过是点头之交,不知她出身,细思片刻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听说她前几年被一个行商卖来的,具体的身世要问妈妈才知晓。”
小丫鬟突然插嘴:“昨晚赴宴的人里有个张秀才,他和三两姐姐要好,听说前段时间他俩吵架了。”
裘智看了她一眼,问道:“俩人因为什么事闹矛盾?”
小丫鬟见裘智目光锐利,吓得缩了缩脖子,有些暗悔自己方才冲动多话。她战战兢兢道:“不清楚,我也是听说的。”
裘智环视一圈,问道:“哪位是张秀才?”
过了半晌无人答话,郭谨晏无奈道:“昨晚张秀才有点不舒服,早早离席回家了。”
裘智点点头,沉思片刻,吩咐芙蓉楼的伙计:“找间清净的屋子,我们先初步验尸。”
现代要确定水中尸体的死亡时间都比较麻烦,何况古代,越早验尸,越有利于确认死亡时间。
裘智看着胡教谕几人,道:“目前不确定是意外还是他杀,等我验完尸,再给你们录个口供,就可以回家了。”
郭谨晏尚在假期,黄举人、孙秀才目前的主业就是读书学习。三人上午无事,心中虽有不满,但勉强能忍住心中的烦躁。
胡教谕和王昀昆都是要去衙门点卯的人,而且俩人上面还有个主官,二人一听就急了。
周讷现在见了裘智都绕道走,胡教谕更不敢对他甩脸子。
胡教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讨好道:“裘大人,下官待会还要去衙里呢。”
裘智正色道:“配合调查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胡教谕为官多年,自是知道人命重于泰山,更应该积极、主动配合,不是吗?”
裘智对扣大帽子还是有一手的,而且他的品级比胡教谕高,有天然的压制感,胡教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裘智看他满脸为难之色,恍然大悟道:“放心,我让人通知黄师爷,给你俩告假。”说完,交代赵捕头:“你派人去县衙找黄师爷,告诉他胡教谕和王训导有点事要处理,晚些去衙门。”
赵捕头立刻应下,找了个衙役去县衙,胡教谕想拦都拦不住。
周讷起床后,收拾妥当,正准备吃早饭,黄师爷前来向他汇报胡教谕和王昀昆的事。
周讷听完,暗暗庆幸自己没跟着去。不然堂堂一个县令卷入风月案,还要被下属审问,传出去没法做人了。
裘智叮嘱赵捕头:“你看好了他们,谁敢走就直接捆了,出了事我担着。”
裘智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胡教谕几人谁还敢走,若是走了,那不证明自己的心虚吗。朱永贤看了眼身后的侍卫,示意他们一起盯着这群人,不能跑了一个。
伙计在二楼给裘智找了个干净的房间,秦仵作和徒弟抬着王三两的尸体上了二楼,将她放到了桌子上。
裘智仔细观察王三两的面容,注意到她的颜面发绀,呈青紫色,口鼻处有蕈样泡沫。随后,他掀开王三两的眼皮,发现眼结膜上有麻疹状的出血点,都是典型的溺水死亡征象(注1)。
王三两角膜轻度浑浊,手掌皮肤变白、皮肤皱缩,尚未出现其他的溺亡形态。当前环境温度约为30摄氏度,裘智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在12小时左右(注2)。
秦仵作和裘智凑在一处观察,他指着王三两的鼻子上的伤口问道:“这是死前和人争执留下的伤痕吗?”
裘智几乎将自己的头贴在了王三两的脸上,看了许久,否认道:“看起来更像是动物取食后留下的痕迹。”
除了鼻头,王三两耳部也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水族啃食,并非人力所致。
裘智问道:“现在几点了?”
秦仵作忙回道:“巳初(7点)。”
裘智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开始填写尸格,然后说道:“死者角膜呈轻度浑浊,手掌、足底皮肤发白、起皱,死亡时间应在六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她在昨晚戌初(19点)前后被害。”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口鼻处有蕈样泡沫,尸体面色青紫,眼结膜有针尖大小出血点,初步判断是溺水导致的死亡(注1)。”
秦仵作之前验过不少溺死的尸体,对死者口鼻处出现的白色泡沫并不陌生。听裘智这么一说,心中暗道:原来那个白泡泡叫蕈样泡沫。
死亡时间已经大概确定,但具体得死因必须等尸体送回殓房进行解剖后才能确认。死因鉴定不能只靠表象判断,内部器官的征象也是重要的判定依据。
裘智对秦仵作道:“你把尸体抬回去,做个尸检,查清她的死因。”
秦仵作没想到还是要解剖,认命地叹了口气,和徒弟抬着尸体下楼,准备回去验尸。
裘智回到包间,见几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满意的点点头。
裘智先拱手告了个罪,然后道:“我会把你们分别叫到东稍间问话。”
众人听了不由神情凝重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露出几丝慌乱。
金佑谦见状忙安抚道:“只是初步询问,问完了就可以走了。”
裘智不是故意刁难别人的性子,知道胡教谕和王昀昆待会要上班,所以决定先从二人开始询问。
裘智对胡教谕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胡教谕,您先来吧。”
胡教谕恨裘智不念同僚之情,心里早已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只是形势比人强,胡教谕暂忍心头怨,跟着裘智去了东稍间。
几人来到东稍间,裘智一推开门,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熏得他咳嗽了几声,眼睛也眯了起来。
裘智用袖子使劲扇了扇,抱怨道:“什么味?呛死人了。”
胡教谕见裘智难受,以为有机可乘,马上赔笑道:“大人,这屋里都是些脂粉气。您是娇贵人,闻不得这些腌臜气。不如您先回衙里,等下官晚上散衙了就去找您,一定事无巨细,跟您交代清楚。”
裘智当然清楚胡教谕的打算,无非想去找周讷做靠山,逃避问询。或者回去编造说辞,试图糊弄过去。
裘智怎会让他得逞,推开了一扇窗,道:“不用了,一会味道就散了。”
包间也属于案发现场的一部分,裘智先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桌子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还放着一摞诗稿。想来昨晚文人聚会,少不了舞文弄墨。
裘智素来心细,注意到桌子上有些黑色的碎屑,心中起疑。他用指尖轻轻沾取了一些碎屑,抬手仔细观察,似乎是纸张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裘智暂时无法判断这些灰烬是否与案件有关,于是将这条线索记在心里。
裘智对秦书吏道:“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你过来做笔录。”
裘智问胡教谕:“你把昨晚上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什么时间,做了什么事,有什么人能给你作证,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胡教谕听裘智问及是否发现可疑之处,立刻就来劲了,笃定道:“孙秀才就是他,看他刚才那胆小的样,一定是心虚了,就是他干的。”
裘智看胡教谕一脸激动的表情,冷哼一声,不疾不徐道:“你从头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你要是不想说,咱俩就跟这坐着。反正我的本职工作就是破案,能跟你耗一天。”
胡教谕本想蒙混过关,但看到裘智半点情面都不讲,连叹数声,无奈地开始讲述昨晚的经过。
他和王昀昆都在县衙办公,散衙后一起出发,大概在酉正(18点)到达了芙蓉楼。他们是最后到的,众人先在包间里聊了会天,然后去了水榭。
几个人都是文人雅士,加上美人相伴,于是开怀畅饮起来。黄举人昨天颇有兴致,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和蕴香调情。张端同郭谨晏看不过眼,便离席去了前厅稍坐。
酒过三巡,好像有人提议作诗。胡教谕当时已经喝得有点多了,随意写了一首,之后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
注1:摘自《法医学》第2版,作者李生斌
注2:摘自论文《利用溺死尸体形态改变推断死亡时间初探》,作者周国平
第58章 矛盾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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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智听胡教谕说了半天, 除了他和王昀昆到芙蓉楼的时间交代得还算清楚,其他的都比较模糊,不知是心中有鬼, 还是真喝多了记不清了。
裘智思索片刻, 问道:“你记得王三两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胡教谕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半天, 摇头道:“大人, 我真不记得了。昨晚喝得有些多,她应该一直都在吧。”
裘智沉吟片刻, 翻看起手边的诗稿, 先找到了胡教谕的诗, 接着往后翻了几页, 便看到了两篇落款为王三两的诗文。
裘智忙命秦书吏诗稿收好, 既然王三两是个才女,肯定留下了不少文章, 回头与她的字迹比对一下,看是不是本人所写。
胡教谕见裘智找到了王三两的诗, 瞬间来了精神,喊冤道:“她写诗的时候还活着, 散席后我就去睡觉了, 根本没机会下手,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裘智盯着胡教谕的双眼, 问道:“你之前去过描香阁吗?认识王三两吗?”
胡教谕听了裘智的问题,瞳孔紧缩,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他沉思许久, 深吸一口气, 支支吾吾道:“下官不敢去描香阁, 但请过他家的姑娘作陪。”
胡教谕没有背景,不敢明目张胆违法大卫律。他在宛平这么多年,别说描香阁了,其他的秦楼楚馆也没踏足过半步。
“下官之前见过王三两几次,不过她年纪不小了,又没什么姿色,下官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瓜葛。”胡教谕说着就撇了撇嘴。
裘智轻咳一声,不悦道:“谁让你说人家的坏话了,说正事。死者为大,你不怕三两晚上去找你?”
胡教谕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轻浮了,忙道:“说正事,说正事。”
他突然想起一事,脸色一变,拍着大腿道:“对了,张秀才不在,昨晚上张秀才离席后就消失了。对,就是他,是他干的。”
裘智嗤笑一声,这胡教谕也是个人才,专门和秀才过不去。之前认定孙秀才是凶手,现在又说是张秀才,总之就不是他干的。
裘智挑眉看向胡教谕,轻轻勾唇,笑道:“谁是凶手,自有我来判断。案子说完了,咱们再说说昨晚的事。散席后有没有找人陪宿?要是有,正好能给你作证。”
裘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不仅要找到杀人凶手,如果有官员敢违法禁令,顺带给他们一并收拾了。
胡教谕吓得身子抖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大人,下官只叫了清倌陪酒,不敢有半分的踰矩啊。散席后就让小二扶着去睡觉了。”
胡教谕心里把黄举人骂了个半死,好好地非要请客吃饭,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
裘智觉得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于是挥手让他下去,再命金佑谦把王昀昆叫进来。
胡教谕看看天色,估摸已经错过了上班的时辰,索性等裘智问完王昀昆,俩人一起回去。总比他一个人去给周讷请罪要好,叫上王昀昆,挨骂还有人陪着。
裘智冲王昀昆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等他坐定后道:“昨晚上的事,你详细说一遍,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事。”
王昀昆虽不是上门女婿,但老泰山家里有钱,因此一向敬畏妻子,从不敢贪杯。他如今升了半品,又是和同僚出去,胆子大了不少。
昨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回忆了半晌才想起了一些细节。
他和胡教谕到达芙蓉楼后,很快就开席了。黄举人几杯酒下肚,手脚不老实起来,张端和郭谨晏不喜他举止粗俗,便去了包间休息。自己见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提议作诗,之后的事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裘智追问道:“你之后醉酒,有没做些别的什么?”
王昀昆听出裘智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和姑娘们鬼混。
王昀昆眼神游离,不敢与裘智对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哑着嗓子道:“水边蚊子多,下官找了个清倌来替我打扇。不知她扇了多久,反正下官早上起来,她人已经不在了。”
朱永贤一般不轻易插嘴,听了王昀昆的话,实在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点蚊香啊?”在朱永贤看来,蚊香可比打扇管用多了。
王昀昆脸上一红,嗫嚅地说不出话来,他就是在家憋屈久了,想出来摆个谱。
裘智也十分不解,胡教谕和王昀昆都推说喝多了记不清,可自己一盘问,又答得滴水不漏。裘智狐疑道:“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王昀昆看裘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又一脸单纯的样子,猜测对方没怎么喝过酒,于是解释道:“下官虽然喝得有点多,但并非不省人事,很多事依稀有个印象。您要是让下官说细节,比如昨晚点的哪个清倌人,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个确实回忆不起来。”
裘智点点头,他在现代是法医,经常临时有任务,根本不敢喝酒。他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卫朝,只在逢年过节略饮几杯,并不知道喝多了什么感觉。
裘智看着王昀昆,问道:“有人能证明你的行踪吗?”
王昀昆义正言辞道:“大人,下官自从进入芙蓉楼,就一直和大家在一起。赴宴之人都能替我作证,我没离开过半步。”
裘智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又问道:“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王昀昆双眉紧皱,迟疑道:“没看到。”说完,话锋一转,急吼吼道:“王三两决不是什么好人。您是没见着她,妖妖娆娆的样,保不齐得罪了哪个姑娘。她要是被人害死的,凶手肯定是描香阁里的人。”
裘智被这俩人给逗乐了,都替自己办起案来了。而且还专找软柿子捏,不是说秀才是凶手,就说凶手出在描香阁,反正不是他们这群当官的干的。
裘智看王昀昆提起王三两时,一脸鄙夷之色,像是对她十分厌恶,奇道:“你之前认识王三两?”
王昀昆才来没几天,按理说不会和对有交集。
王昀昆脸色微变,慌忙摇头,摆手否认道:“不认识,不认识。昨天第一次见,就觉得她不是好人。”
裘智见他目光闪烁,心知有所隐瞒,不过暂时没有证据,不好和他计较,只能让他走了。
王昀昆如得大赦,顾不得官体,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胡教谕看见王昀昆出来,和他对视一眼,不由苦笑连连。
芙蓉楼里都是县丞衙的人,二人不敢在芙蓉楼抱怨,着急忙慌回了县衙,向周讷请罪去了。
朱永贤看裘智连问了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便让白承奉带着骆典膳去烧水沏茶。
朱永贤不喜欢脑力劳动,听得晕头转向,不停地在打哈欠。他伸了个懒腰,道:“你觉得他俩说的是实话吗?”
裘智皱眉道:“说不好,但抵触情绪是有的。”
裘智觉得自己实在是官运不济,自从来到宛平就没遇到容易的案子。这个案件如果是谋杀,更加棘手,除了描香阁里的姑娘,剩下几人身上都有功名。
朱永贤知道裘智心中的顾虑,立刻拍着胸脯道:“放心,回头我找吏部的人,把胡教谕,王昀昆,还有郭谨晏的资料都要过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至于剩下的举人、秀才都是宛平人,他们的户籍和履历信息裘智自己就能查到。
金佑谦也是洁身自好之人,十分不喜二人的行为。尤其是王昀昆,初来乍到,连周讷的脾气都没摸透,就敢同描香阁的姑娘不清不楚,胆子大了点。
金佑谦冷笑着,评价了一句:“自身不修,还遮遮掩掩,真是下流无耻。”
裘智点点头,十分赞同金佑谦的评语,心道:可不是吗。
他又让金佑谦把郭谨晏给请了进来。
昨晚,郭谨晏不喜黄举人放浪形骸,与张端坐在里屋,因此没有喝多,记得的事比前两人多了不少。
郭谨晏和裘智同为天子门生,又有心与对方交好,见无外人在场,便改口称裘智为师兄。
裘智一听郭谨晏叫自己师兄,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要完。裘智有些心虚地看了男友一眼。
朱永贤顿时不乐意了。裘智在外叫自己师兄,现在郭谨晏一上来就叫裘智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撬墙角不成?
朱永贤气鼓鼓地看着郭谨晏,心里不停地戳他小人,想道:我看你一身邪气,凶手肯定是你。
郭谨晏被朱永贤看得莫名其妙,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朱永贤瞪了他几眼,还不解气,冷哼一声道:“瞎套什么近乎,谁是你师兄?”
郭谨晏闻言一怔,他不知朱永贤的身份,但看对方穿着体面,通身的气派,不敢得罪,只能和颜悦色道:“在下和裘大人都是天子门生,裘大人是上届榜眼,自然是在下的师兄。”
朱永贤听郭谨晏狡辩,气得七窍生烟,暗暗下定决心,回去就给朱永鸿写信,让他把这姓郭的逐出师门,不能再和裘智攀亲。
裘智不好意思当着郭谨晏的面和朱永贤太过亲昵,只能给了男友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郭谨晏道:"把你昨晚详行踪详细说一遍。"
郭谨晏感觉屋内气氛有些古怪,别过头不敢与朱永贤有目光接触。
他回忆许久,缓缓道:"下官昨晚大约酉正(18:00)到的芙蓉搂,刚到没一会,胡大人和王大人就来了。”
朱永贤一向不愿动脑,不过裘智喜欢,作为伴侣自然要出钱出力。现在朱永贤认定了郭谨晏是凶手,立刻打起十万分精神听他说话,立志要找出破绽,将他绳之以法。
“我们先先在厢房闲谈了一会,聊得都是官场上的事,就没让丫鬟、姑娘们在屋里伺候。大概聊了一刻钟,就去水榭用晚饭了。”
裘智忍不住打断问道:“你们到水榭的时候,王三两在场吗?”
郭谨晏忙点头回道:“在的,下官记得当时黄举人还给我们介绍了那几个清倌,其中就有王姑娘。”
裘智暗叹: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郭谨晏昨晚没喝多,细节记得一清二楚。那俩人喝得晕头昏大脑,很多事都说的颠三倒四。裘智看了眼郭谨晏,示意他往下说。
郭谨晏继续道:“黄举人昨天中午在县衙喝了不少的酒,晚上喝了三四杯就醉了,便开始同蕴香姑娘说笑。戌初(19:00)左右,下官和张秀才觉得水边蚊虫太多,就来了东稍间休息。”
胡教谕和王昀昆都说郭谨晏和张端不喜黄举人放浪形骸,才进屋躲避。而郭谨晏自己则称,是因为蚊虫太多。
裘智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抿嘴一笑,心道:你倒是个乖觉的。
朱永贤听郭谨晏这么会说漂亮话,越发认定他心内藏奸,不是什么好人。
郭谨晏不疾不徐道:“我二人坐了半盏茶(7分钟)的时间,张秀才说他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让下官替他告罪。张秀才刚走,小二送了一桌酒席过来。”
郭谨晏暗中看了裘智一眼,看他听得仔细,不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郭谨晏停顿了一下,道:“约莫过了一炷香(30分钟)的时间,下官看到王训导去了西稍间。他似乎有些不舒服,脚步踉跄。”
裘智听了不由挑了挑眉,方才王昀昆的自述里,可没说他中间离席了,还在那指天誓日,说自己一直没离开过众人的视线。
郭谨晏看裘智面露惊讶,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下一紧,但随即镇定下来,说道:“大约在戌正(20:00),丫鬟请下官去水榭饮酒作诗。”
朱永贤回忆了一下王三两的死亡时间,根据裘智判断,死者大概在戌时被害,郭谨晏在戌初后独处了那么久,正好有机会下手。
“下官回到水榭,只写了几首诗,没再饮酒。后来听更夫敲了二更的梆子,我们又聚了一会,应该是亥时一刻(21:15),才各自散去睡觉了。”
刚才那两人说得稀里糊涂,现在总算遇到一个连时间点都说的十分详细的了,裘智赶忙问道:"你们作诗的时候,王三两还在吗?"
他虽然估算出了王三两大概的死亡时间,但无法给出具体的时间点,只能通过口供旁证,来缩短这个窗口。
郭谨晏皱着眉,苦思许久,道:"当时水榭有好几个姑娘,我没有在意,不过王姑娘若是在场,应该留有诗文。"
裘智已经找到了王三两的文章,只等回头比对笔迹了。如果王三两是酒宴结束后死的,那和自己推断的死亡时间相差有点远,不过夏季炎热,尸体腐烂速度快,判断出现偏差也十分正常。
裘智盯着郭谨晏,问道:“有人能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吗?”
郭谨晏略一思忖,道:“张秀才走后,下官一人在屋里。不过戌正后就一直和大家在一起,散了席,下官和孙秀才找了个空房住下。”
裘智问了三个人才缕清了时间线,大概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芙蓉楼是宛平数一数二的酒楼,湖中的荷花远近闻名,算是京郊一景。芙蓉楼财大气粗,雇着家院巡逻,外面又有民壮巡街,裘智估计应该是内部人员作案。
裘智问完郭谨晏,便让金佑谦去叫黄举人了。
白承奉沏好了茶,端了上来。
裘智喝了一口,看向众人,问道:“你们怎么看这事?”
朱永贤就等裘智这句话呢,立刻激动道:“郭谨晏不是好鸟,他在说王昀昆还有张端的坏话。这事肯定是他干的,没别人了。”
裘智点点头,郭谨晏确实在暗示王昀昆还有张端有问题,但仅凭这一点就断定凶手是郭谨晏,未免太过草率。
白承奉心里替郭谨晏默哀了三秒,被朱永贤嫉恨上,他这庶吉士能不能熬到散馆都不好说。郭谨晏管谁叫师兄不好,偏要叫裘智师兄,这不是找死吗。
裘智刚想说话,就见黄举人进来了,有些话不便当他面多说,只等回去后再和朱永贤细说。
裘智仔细打量起黄举人,看到他至少五十岁的模样,头发花白,眼袋厚重,双目浑浊,一脸宿醉的表情,不停地打着哈欠,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黄举人根本不记得了昨晚的事了,说得乱七八糟,听得在场的人都一头雾水。裘智看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无奈让他下去了——
第59章 大家都在作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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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才小心翼翼地跟在金佑谦身后走进屋里, 裘智看他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惨白,脚步依旧有些虚浮。
孙秀才惴惴不安地看了裘智一眼,斜签着坐在椅子边上。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
裘智怕给他吓出个好歹, 便想先闲话家常,让他放松下来, 于是温言道:“不知孙秀才今年贵庚?何时考取的功名?”
孙秀才看裘智态度和善, 微微松了口气,嗫嚅道:“十八了, 前年侥幸得中。”
裘智掐指一算, 应该是和金佑谦一届, 于是回头望向金佑谦。
金佑谦颔首道:“是我年兄。”
裘智赞道:“少年才俊, 前途无量, 当真令人佩服。”
孙秀才闻言,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随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裘智看他这扭扭捏捏的样, 感觉自己成了强抢民女的恶霸,于是收起了客套的心思, 直截了当地问道:“昨晚喝酒了吗?”
孙秀才连连摇头, 道:“没有, 没有, 我不喝酒的。”
见他回答得如此干脆,裘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笑眯眯道:“既然如此, 那昨晚的事你一定记得特别清楚, 从头给我讲一遍。”
孙秀才没想到裘智给自己挖坑, 被他问得措手不及,惊讶地张大了嘴。过了许久才回神,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家和黄举人的宅邸相距不远,黄举人约他一同前往芙蓉楼。俩人大概在酉时三刻(17:45)到的芙蓉楼,他们到的时候,黄举人请的姑娘已在包间里候着了,王三两也在其中。
他们刚在包间里坐定,张端便匆匆赶来。三人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郭谨晏、胡教谕、王昀昆相继抵达。众人先在包间里寒暄了一阵,随后去了水榭用餐。
戌初(19:00)左右,张端和郭谨晏借口有事离席。约莫过了两刻钟,王昀昆也声称有些不适,回到包间稍作休息。
裘智心中琢磨着,孙秀才和郭谨晏都提到过王昀昆离席的事,看来他中间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可惜已经把他放跑了,只能晚点再去找他询问了。
王昀昆在戌正(20:00)左右返回水榭,提议大家写诗助兴。丫鬟就把郭谨晏和张端二人请了回来。
众人又畅饮许久,直至夜深人静,听到二更梆子声响起,才各自散去休息。孙秀才与郭谨晏找了间空房安顿下来。
裘智没想到这一份口供,问出好几处的矛盾点来。除了黄举人说得稀里糊涂,剩下四人均有出入,比如王昀昆中间是否离开,张端离席后是回家了,还是返回作诗。
裘智翻了翻手边诗稿,没有发现孙秀才和张端的诗稿,若有所思的看了孙秀才一眼,这家伙言不尽实。
不过今天在座的每个人都没说实话,因此裘智不急于揭穿他的谎言。打算回到县丞衙后,把线索梳理一遍,再重新召集几人进行询问。
裘智盯着孙秀才,问道:“作诗的时候,王三两还在吗?”
孙秀才被裘智看得心底发毛,垂下眼帘,拼命点头道:“在的,在的,从头到尾都在,她还写诗了呢。”
裘智对孙秀才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然后挥手让他下去。
孙秀才看裘智让他离开,也不再装柔弱了,嗖地一下就跑了出去,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
随后,裘智又询问了描香阁的姑娘们。昨晚大家喝得尽兴,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因此她们的口供存在较大的出入。
有人说王三两一直在场,有人说作诗时她就不见了;有人说张端昨夜留宿,有人说根本没看到他。众说纷纭,搞得裘智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该信谁的。
好在众人均可以作证,黄举人和胡教谕一直坐在水榭里。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了一些。
忙活了一上午,直到午饭时间,才收集完所有人的口供。
裘智多少有点工作狂,如果朱永贤不在,他就直接回殓房去看王三两的尸体了。如今男友跟在身边,又有他手底下的人,不好让大家一起挨饿。
裘智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道:“都这点了,就在芙蓉楼里随便吃点,再回衙里。”
朱永贤只要和裘智在一起,吃糠咽菜都开心,立刻答应下来。
白承奉在心里给裘智竖了个大拇指,他家二爷果然百无禁忌,酒楼里刚死了人,也能安心吃饭。
掌柜的本以为自己买卖出了人命官司,得萧条一段时间,没想到当天就能开张,不由乐开了花。心下暗赞:裘县丞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好官。
回到县丞衙,裘智立刻派人去请张端和描香阁的鸨母过来,询问二人有关王三两的情况。
他不打算在衙里干等,于是前往殓房,与秦仵作一同验尸。
秦仵作自从认识了裘智,验尸技术提高了不少,现在已经能独自进行解剖了。
裘智回忆起王昀昆之前对王三两的描述,说她生得妖娆,不由仔细观察起来。
王三两的尸体已被湖水泡得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从五官轮廓中隐约看出,长相端庄,并非风流之人。
秦仵作已经切开了王三两的肺部和肠胃,从中发现了大量的溺液和泡沫,应该是溺弊无疑。不过,他担心裘智会亲自进行检查,所以暂时没有将器官放回并缝合。
裘智先仔细检查了王三两的肺部,发现其体积异常增大,约为正常肺的2倍大,表面有肋骨压痕和溺死斑。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王三两上呼吸道黏膜有肿胀和出血,呼吸肌群出血。脾呈贫血状,体积缩小(注1)。
这些征象进一步支持了溺死的判断。裘智把自己观察到的结果告诉秦仵作,让他记录在尸格上。
裘智看秦仵作忙着填写尸格,于是自己动手将王三两的尸体缝合好。
缝合完毕后,裘智开始查看王三两的尸体。他注意到,王三两的手腕和左肩部位都有明显的淤青。
“小人怀疑她死前同人有过争执,被人按在水里淹死的。”秦仵作填完了尸格,看裘智盯着王三两身上的伤痕发呆,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裘智点点头,分析道:“王三两应该是和凶手产生了争执,凶手先攥住三两的手腕。随着争执的升级,凶手动了杀意,按着她的脖子还有肩,将她溺死在了水中。”
秦仵作端来一个托盘,说道:“大人,小人在她嘴里找到了这些,看着像花瓣。”
裘智见托盘里摆着两三片细长花瓣,立刻想起在芙蓉楼里看到的洗手盆了,盆里飘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和托盘上的一模一样。
裘智道:“我在芙蓉楼看到好几个铜洗,水里飘着各色花瓣。很可能凶手把王三两在铜盆里溺死,然后抛尸在湖里,想要制造失足落水的假象。”
这个年代,没有刑事档案之类科普节目,也没有重案六组这样的刑侦电视剧。老百姓对死后尸检并不了解,以为抛尸在湖里,官府就会认定湖中是第一案发现场。
朱永贤听得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就是这样。三两被郭谨晏按在盆里,因呛水将花瓣吸入肺里。”
裘智见朱永贤是认准了郭谨晏不是好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裘智吩咐秦仵作:“把她头发都给剃了,看看脑后有没有伤痕。”
秦仵作把王三两的头发剃光,果然在后脑勺发现了些许淤青。
裘智用自己的手掌在王三两伤痕上比划了一下,道:“看手印的大小,应该是男子。而且女性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去压制住王三两。”
描香阁里的姑娘都是纤纤玉指,弱不胜衣,哪有力气行凶。
秦仵作听了裘智的话,吓得身子一抖,不敢多说。他方才在芙蓉楼瞧得分明,昨晚上一共就三拨人,描香阁的姑娘、芙蓉楼的伙计、本县官员和那几个读书人。
秦仵作不懂判案,但多少有些常识。按照裘智的说法,描香阁的姑娘不可能犯案,芙蓉楼里的伙计和王三两没有瓜葛,如此一来,只剩参加宴席的那几个老爷了。
这个案子牵扯到士绅,多少有些难办。
朱永贤刚想开口,赵捕头就进来了,打了个千道:“老爷,张秀才来了。”
裘智看了秦仵作一眼,示意他做好收尾工作,便急匆匆赶去县丞衙。
张端已经听说了王三两的死讯,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裘智进来都没察觉。
裘智清清嗓子,张端依然魂游天外。
裘智又大咳了一声,唤道:“张秀才,张秀才。”
张端这才回过神,眼神呆滞地看向裘智,突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哭求道:“老爷,您可要替三两做主啊。她肯定是被人害死的,她死的冤啊。”
裘智看张端哭天喊地,嗓子都哑了,双眼通红,衣襟湿了一大片。就是不知他是真的伤心欲绝,还是戏精诞生了。
裘智让张端先讲述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按照张端的说法,他是酉时三刻(17:45)到的芙蓉楼。大约过了一刻钟。郭谨晏、胡教谕以及王昀昆三人就到了。几人在屋内小坐了一会,就去了水榭用餐。
水榭里莺莺燕燕,他本不喜这种气氛,只是见王三两也在,才忍了许久。
不过后来黄举人与蕴香搂搂抱抱,有伤风化,张端和郭谨晏看不下去,在戌时(19:00)左右回了前厅。张端大概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借口不舒服回家了,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
裘智问道:“昨晚你见到三两,她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裘智上午问过描香阁的姑娘和丫鬟,张端是王三两明面上的男友。别人有可能不把三两放在心上,但张端肯定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哪怕人是他杀的,他也得编出一些说辞来应付自己。多说多错,总能找出破绽。
张端听裘智这么一问,狠狠地拍了一下后脑勺,懊恼道:“昨晚三两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不太好。我想找她去走廊坐会,说说话,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
张端双手捂脸,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流出,哭道:“我要是知道昨晚她会出事,肯定不会走,一定留下来的。”
三两平日参加的酒席不少,张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昨晚有什么特殊,因此早早离开了。
裘智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盘问道:“我听描香阁的人说,前段时间你和三两吵架了,有这么回事吗?”
张端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反驳道:“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是三两之前没想通,不愿让我帮她赎身。后来想开了,就答应我从良,与我结为夫妻。我俩最近一直都很好,绝没有吵过架。”
裘智奇道:“她为什么想不通?”
如果张端不是在演戏,他哭得这般伤心,可见对王三两情真意切。在裘智看来,张端长得还算登样,又有功名在身,嫁给他算是不错的姻缘,王三两为何会拒绝呢。
张端听了裘智的问题,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三两没明说。我猜一是因为我有功名在身,怕耽误了我的前程。”
裘智大概能理解王三两的担忧,官员娶乐人为妻,杖六十并离异(注2.)。虽然法律不禁止民人娶乐人为妻,但张端将来若要出仕,王三两的出身总归是个雷。
张端继续道:“我感觉还有个原因,她之前提过一次。她嫁给一个商人做续弦,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觉得配不上我。”
裘智追问道:“什么意外?”
“三两不肯说。”张端苦痛得低下头,抽涕了几声。
裘智奇道:“那她后来想明白了,为什么还留在描香阁?”
提起这事,张端满肚子的牢骚,愁眉苦脸道:“大人,您是不知道,描香阁里的妈妈有多黑,要一千两的赎身银子。”
裘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居然要一千两银子,太黑了。”
张端脸上露出气愤之色:“我家里虽有些积蓄,村里也有些地,但一时哪拿的出这么多钱。我一边让牙行帮我的田地找买家,一边求春姐姐跟妈妈说些好话,让她少要些赎身钱。”
裘智之前听描香阁的人提起过一个叫春霜艳的女子,于是问道:“春姐姐可是春霜艳?”
张端点头道:“正是她。春姐姐原先是描香阁里的红牌,如今已经不接客了,只帮妈妈管理一下描香阁。”
裘智看张端对王三两和描香阁都比较熟悉,不像别人一问三不知,因此又问道:“三两的出身,你了解吗?”
张端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叹息道:“一知半解吧。我问过三两,她只说沦落风尘,有辱祖宗,不愿多提她的身世。”
裘智道:“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张端回忆片刻,缓缓道:“三两不是本地人,原贯在哪,我不知晓。不过她说话温温柔柔,我猜是南方人。”
裘智心中略有些不解,古代交通不便,娼家多有地域限制,她一个南方人为什么非要到北方来卖身。又不是考状元,要做官,必须得上京应试。
“她父亲是当地士绅,诗书传家,后来得罪了县太爷,被随意治了个罪名,报请礼部褫夺了功名。她父亲心高气傲,一病没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
裘智听得连连点头,描香阁里的姑娘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果然是家学渊源。
“家里只剩三两和她弟弟二人,三两自卖自身,给一个行商做续弦,换了四百两银子。”
裘智打断道:“三两今年多大了,你说的这些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张端立刻回道:“三两今年三十了,至于她家什么时候败落的……”
他有些迟疑,思索许久,才不确定道:“我记得元宵节那日,我和三两踏月观灯看百戏。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有些伤感,提了一句十三年没见到弟弟了。”
裘智心下暗道:那她自卖自身应该就是十三年前的事。
裘智紧接着问道:“她弟弟多大,你知道吗?”
张端摇头道:“我当时问过她,还说等我二人成婚后,陪她回老家去找她弟弟。三两只是沉默,没有说话。”
裘智听了暗自推测,三两既然肯放心跟着行商走,他弟弟年纪应该不会太小。至少得有十岁了,能照顾自己,守住那笔钱不被族人侵占——
第60章 王三两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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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端看裘智不再发问, 便继续娓娓道来:“其中一百两用来为她父母办后了事,余下的三百两都给了她弟弟。”
听到这里,裘智不禁有些唏嘘。王三两前半生过得凄惨, 父母早亡, 与弟弟天各一方,又非自由身。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 却又客死异乡, 可见人生聚散实难预料。
张端见裘智面露不忍之色,显然对三两的遭遇深感同情, 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他来的路上一直患得患失, 生怕县丞看不起风尘女子, 不肯用心破案。如今看来, 倒是他多虑了。
裘智问道:“三两怎么到的宛平?”
张端叹了口气, 眉头紧锁:“听说行商家的生意赔了点钱,不得已将她转卖到了描香阁。”
裘智轻轻“嗯”了一声, 心中疑惑不减,即便行商缺钱, 为何不就近卖掉王三两,非要大费周章地卖到宛平?
裘智追问道:“三两原名叫什么?行商多大岁数, 来自何处?三两是何时来的宛平?”
张端沉思片刻, 答道:“我怕勾起三两的伤心事, 很少问她行商的事。她从未透露过原名, 但我知道她本不姓王,是随了那行商的姓氏。三两大概是六七年前来的宛平。”
裘智看了金佑谦一眼,道:“金师爷, 麻烦你把三两写的诗拿出来, 让张秀才看看, 是不是三两的真迹。”
刚才在芙蓉楼,裘智已经让描香阁的姑娘辨认过了,确认出自三两之手,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想让张端再确认一遍。
张端接过诗文,只看了一眼,就斩钉截铁道:“不是三两写的。”
裘智几人闻言,不由一愣。他们之前让描香阁识字的姑娘辨认过,皆说是三两的笔迹,怎么张端只扫了一眼,就能断定不是。
张端看众人齐齐盯着自己,忙解释道:“大人,去年本县的端午诗文会就在芙蓉楼举办,我和三两是在诗文会上认识的。”
张端回忆起和三两相识的场景,想到如今天人两隔,心中蓦地一酸,喉头发苦,再也说不下去。
他停顿了许久,才苦涩道:“当时三两作了一篇咏荷的诗文,她的‘荷’字少了一横。我觉得奇怪,一问才知,三两生母闺名有个‘荷’字,为避生母名讳,所以减了一笔。”
张端走上前,将诗文放在裘智面前的案桌上,指着诗里的‘荷’字,道:“大人请看,这个字并未减笔。”
裘智看了一眼,果然如张端所言,那个‘荷’字完整无缺。
裘智微一沉吟,问道:“依你之见,这篇诗文是否出自三两之手?”
张端方才只看到‘荷’字,就确定不是三两写的了,现在听了裘智的问题,又仔细端详许久,摇头道:“字迹虽像,但太过拘谨,没有三两的洒脱,绝不是三两亲笔。”
众人都不是傻子,瞬间明白过来。三两可能在作诗前就已遇害,凶手故意模仿她的字迹,好让大家以为三两在写诗的时候还活着。
裘智点点头,道:“听说你买了不少三两的文章,你拿到县丞衙,我们比对一二。”
张端刚想点头,但又有些犹豫,怕裘智他们不小心将诗稿遗失。
他纠结许久,才弱弱道:“大人,只要能抓到凶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三两已逝,留给我的只有这些诗文。要不待会我拿来,您比对完了,我再带走。”
裘智听他和自己讨价还价,没绷住笑了出来,道:“你把三两咏荷的诗拿来就行,其他的自己留着吧。”
裘智没想到张端还是个大情种,给个诗稿都扣扣索索的,生怕自己扣下不还他了。
张端见裘智退让了一步,虽然还有些不舍,但看堂内的衙役一个个如狼似虎,目光不善的盯着自己,不敢再和裘智争辩,只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张端刚刚离开,裘智还没来得及和众人讨论案情,描香阁的人就来了。
春霜艳今一早起来,便觉得右眼皮狂跳,心跳莫名加速,窗外的老鸦更是叫得人心烦意乱。过了巳初(9:00),昨晚去芙蓉楼赴宴的姑娘和丫鬟一个都没回来。春霜艳预感不妙,立刻命仆人去探查情况。
等家院们回来,春霜艳得知昨晚芙蓉楼里出了命案。三两惨死,而姑娘和丫鬟们都被留在楼中协助调查。
午饭后,又有衙役来描香阁搜查三两的房间,并通知鸨母去县丞衙录口供。鸨母缠绵病榻已久,实难起身,只得让春霜艳代为前往。
裘智打量起春霜艳,见她约莫四十出头,梳了个坠马髻,一朵桃红色芍药花斜插在鬓间。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风情万种,走起路来腰肢款摆,好似风中柳。
裘智抿了口茶,清清嗓子道:“王三两的身世来历你可知道?”
春霜艳听裘智提起三两,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哽咽道:“三两不愿提及旧事,奴知道的不多。”
春霜艳将王三两的身世大致讲述了一遍,与张端所说相差无几。无非是父母早逝,不得已委身行商,将卖身的钱留给了弟弟。后来行商家家道中落,又将三两卖到了宛平。
裘智听完,沉思片刻,问道:“三两之前的名字,你知道吗?”
春霜艳脸露难色,说道:“三两不想用她本性,说是辱没祖宗,于是随了夫姓。是以她姓什么,奴确实不知。”
裘智没想到王三两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亲近之人都不知道她的本姓。在描香阁真是屈才了,要是在现代,高低能去保密局工作。
“当年行商卖她的时候,一直称她为‘诵晗’。奴听了觉得十分文雅,猜她应该读过书,特意问了她的名字怎么写。至于’诵晗‘是她的本名,还是行商给取的,就不得而知了。”春霜艳虽然不清楚王三两的姓氏,但好在提供了条有用的线索。
裘智看春霜艳知道的比张端多一些,忙追问道:“那个行商叫什么,哪的人,多大年纪,你知道吗?”
春霜艳当时尚未接手描香阁里的事,对这笔交易并不清楚,况且过了六七年,就算是鸨母也未必有印象了,因此道:“奴记不清了,但三两的身契还在。奴回去找找,让人给您送来。”
裘智询问道:“三两得罪过什么客人吗?尤其是昨天赴宴的那几人。”
春霜艳长叹一声,蹙眉道:“大人,做这行的女子都是笑脸迎人,便算是客人打骂,也不敢反抗,如何会与人结怨呢。”
裘智心想:要是没有仇人,怎么会有人想杀她呢。
裘智见春霜艳不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三两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春霜艳依旧摇头道:“没有啊,一切都好。张公子说很快能凑齐赎身的银子,接她回家,三两每天都特别开心。”
裘智听春霜艳提起了张秀才,顺着她的话头问了下去:“张秀才和三两关系怎么样。”
刚才张端哭得凄凄惨惨,表现得对王三两一片痴心,不过裘智并未打消对张端的怀疑。
春霜艳立刻道:“张公子与三两情投意合,准备替三两赎身。只是妈妈要的身价银子太高了,张公子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钱。若能早早赎身,也没这么多事了。”
说到这里,春霜艳鼻头一酸,又要落泪。
裘智问道:“那你觉得张秀才有可能会杀王三两吗?”
春霜艳疯狂摇头道:“大人,绝不可能。张公子是难得的君子,他一向敬爱三两,来描香阁只是喝茶、聊天,连三两的手都没碰过一下,如何会狠心杀害她呢。”
裘智听后点点头,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命白捕快送春霜艳回去,顺便把当年王三两的卖身契取回来。
裘智不清楚春霜艳是否对这案子上心,万一回了描香阁把这事忘到脑后,自己还跟衙里傻等呢。索性让白捕快一起过去,盯着春霜艳去找身契。
春霜艳没想到这位县丞是个急性子,不由微微一怔,转念一想,如此也好,最起码对案子上心,可以早日抓到凶手,让三两沉冤昭雪。
不到半个时辰,白捕快就带着身契回来了。
裘智看了一遍三两的卖身契,出约人名叫王矛川,如无意外此人就是三两的前夫了。契约上写明,因家贫难以度日,情出无奈,将妻子王氏诵晗,作价三百两卖给描香阁。
因卖家是外乡人,还特意写明了他的籍贯,生辰,以免日后产生纠纷。
王矛川是东海人,生于癸西年,今年五十有二,比三两大二十二岁。立契日是在己未年底,裘智掐指一算,王三两被卖到宛平已有六年之久。
裘智问道:“东海在哪?”
秦书吏忙去翻地方志大全,片刻后回来禀告:“老爷,东海县位于江苏。”
金佑谦看过身契,分析道:“王矛川是东海人,王三两又是南方人,那俩人应该是同乡?”
何典史摇头道:“不好说,毕竟王矛川是行商,走南闯北的。何况东海离宛平好几千里地,都把三两卖了过来,没准他是在外地买的三两。”
裘智觉得,虽然知道王三两的原籍对破案固然有帮助,但目前无法判断,没必要浪费时间讨论。
他打断道:“这身契里还有另外两个诡异的地方。”
齐攥典恭敬道:“还行老爷明示。”
裘智道:“第一如果王矛川生意出了问题,为何不在当地卖了三两,反而要把她带到宛平县发卖。他上京的盘缠从哪来的?何况他家在江苏,直接卖去秦淮不比卖到宛平要好?”
秦淮有“六朝金粉”之称,自古就是风流之地,文人骚客汇聚,名妓辈出。王三两就算长相并不美艳,但她才华横溢,在秦淮定能占有一席之地,王矛川何必要舍近求远。
裘智继续道:“其次王三两再次被卖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她又博学多才,王矛川当年花四百两银子买下她,如今等着用钱,为何赔一百两银子也要出手呢?”
金佑谦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没错,从江苏到京里要走小一个月呢,费时又费钱,他图什么啊?”
齐攥典犹豫道:“莫不是正好来宛平做生意,顺便把王三两给卖了?”
裘智否认道:“不太可能,他从东海一路上京,路上有的是机会。我感觉他是有意将王三两卖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
古代交通不便,王三两卖被到宛平,就再也不会和之前的人和事有任何瓜葛了。
何典史问道:“老爷,这两个疑点和王三两的死有关系吗?”
裘智眉头紧皱:“张秀才刚才提起,王三两嫁给行商后,发生了一件事。我猜测应该是这件事导致王三两被远卖,并非是行商的生意出了问题。如果王三两在宛平没有仇家,她的死没准和这事有关。”
何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案发现场的男性,除了黄举人,并无年龄在五十左右的人。可黄举人土生土长的宛平人,不存在改名换姓的可能性。
丈夫杀妻不是必死之罪,只判斩监候,秋决的时候鲜有勾决。何典史觉得若王矛川六年前就有杀妻之心,他大可那时动手,何必要等到现在?如今动手,搞不好真得判死刑了。
何典史慢条斯理道:“老爷,王矛川应该可以排除了,第一嫌疑人里没有符合他年龄的。第二他若对王三两不满,不应该早就下手吗,为何要等六年?”
裘智觉得何典史说得几分道理,但并不赞成这么早排除王矛川的嫌疑。
裘智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方才张秀才提到,三两的诗并非是她亲笔所写。这意味着仿写之人必然对三两的字迹了如指掌。目前开来,有三人能模仿她的字迹,分别是张秀才、王矛川、三两的弟弟。”
张秀才和王三两是情侣关系,王三两嫁给王矛川六七年,弟弟则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他们都熟悉三两的笔迹。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金佑谦不解道:“如果是张秀才模仿的,他为什么要指出这一点呢?”
齐攥典立刻道:“就是要让咱们对他放松警惕,以为他是无辜的。”
朱永贤看大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张端还有王家了,急得抓耳挠腮,大声道:“我看就是姓郭的干的,他肯定是三两的弟弟。”
朱永贤为了给郭谨宴定罪难得动起了脑筋。这犯罪嫌疑人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只剩三两的弟弟这个坑适用了。
朱永贤一向不爱掺和案子的事,今天反常地和郭谨晏过不去,众人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大家都了解朱永贤的脾气,他看郭谨晏不顺眼,八成和裘智有关,不免齐齐看向裘智。
裘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准备打个圆场,只见朱永贤拍着胸脯道:“相信我,准没错。我就是人形DNA检测仪,俩人绝对是姐弟。”
裘智被朱永贤刺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过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于是说道:“从年龄上看,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回头我找吏部要他的履历看一下。”
朱永贤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
裘智按了按太阳穴,道:“目前不能排除郭谨晏作案的可能性,不过王矛川那也要继续查。我打算派人去一趟东海县,调查清楚当年三两在王家发生了什么。”
金佑谦听裘智想让人去东海,马上主动请缨:“老爷,我愿前往。一来打听当年她在王家的事,二来可以从王家那了解三两的背景。”
王三两自觉堕落风尘有辱家门,因此对她的身世闭口不言。可她嫁给王矛川是正经夫妻,对她的来历可能没那么讳莫如深。
裘智觉得金佑谦的提议有些道理,只是王三两被卖了六年多,众人对她未必有印象。不过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