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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熹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祭祀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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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良医眉头紧锁, 先号完左手的脉,再号右手的,沉吟许久, 才下定了决心。


    他愁眉苦脸道:“王爷, 二爷高烧不退,只能下猛药了。下官先施针止吐, 把药灌进去。等二爷退烧了, 再慢慢调养身子。”


    裘智体弱,陈良医担心他承受不住, 平日用药一向温和。如今不得不用虎狼之药, 虽然伤身, 但事有轻重缓急, 再拖下去, 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朱永贤挥挥手,让陈良医按他的意思去办。


    朱永贤不是医生, 多少了解些医学常识。他知道发烧必须先降温,这年代没有抗生素, 万一感冒严重了,引发肺炎不是小事。


    朱永贤搂住裘智, 在他耳边轻声道:“亲爱的, 快醒过来。你要是好不了, 我也不活了。”


    白承奉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了解朱永贤得性子,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唯独在裘智的事上格外认真。他说不活了,那可真的是不活了。


    白承奉心中不住地念佛, 暗暗祈祷:佛爷保佑, 一定让太上王好起来。


    朱永贤要是出了事, 他们底下的人不至于陪葬,但今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好在陈良医施了针,裘智总算不吐药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白承奉看看天色,对朱永贤道:“王爷,该进宫了,今日要去太庙祭祀。您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的守着二爷。”


    为了自己的前途,白承奉也不能让裘智出事。


    朱永贤亲亲裘智的脸,手指拂过他的发丝,眼中满是温柔,道:“我先陪皇兄去太庙,完事了立刻回来陪你。”


    朱永贤的神色和语气与平日无异,但白承奉怎么看都觉得诡异。朱永贤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白承奉心里一紧,差点没哭出声来,他家王爷不会是脑子出了问题吧。


    等朱永贤一走,白承奉立刻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双手合十,默念道:“满天神佛保佑,快点让太上王醒吧。”


    朱永贤来到皇宫,见哥哥脸色不好,双眼通红,想来是一夜没睡,心情越发烦闷了。


    他压下心底杂乱的情绪,劝道:“皇兄,待会路上你眯一下,很多事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事缓则圆。”


    朱永贤知道哥哥身体一向健康,但现在事情太多,不好好休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朱永鸿感受到弟弟的关心,心下熨帖,点点头,随即问道:“若愚怎么样了,看你脸色不好。”


    朱永贤轻描淡写道:“有些发烧,让陈良医开了药。”


    朱永贤知道哥哥已经够烦心了,不想再雪上加霜,说一些不开心的事让他担心。


    朱永贤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道:“哥,你有嫂子们,还有侄儿、侄女。为了他们也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能把身体熬坏了,咱大卫的江山需要你。”


    自从朱永鸿登基,朱永贤再没叫过他哥,一直都称呼他为皇兄。今天突然听他叫了一声哥,朱永鸿心下百感交集,不禁想起弟弟小时候的点点滴滴,瞬间柔肠百转。


    他拍拍朱永贤的肩,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熬一两次夜没有大碍。”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朱永贤的语气和神情,怎么有点像交代后事呢。


    朱永鸿心里一紧,表面上不动声色,又和弟弟聊了几句。


    等上了辇车,朱永鸿吩咐戴权:“让王院使和张院判去燕王府守着,需要什么药就去御药房拿,别给耽误了。”


    王院使和张院判都是大方脉里顶尖的,有他二人诊治,阎王来了,也不能把裘智带走。


    昨晚上宫里抓奸细,一班王公重臣都被扣在了宫里,初一凌晨才被放回家。


    众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宫中发生了大事,没准还和花蝶飞有关。不然怎么好好的宴席才进行到一半,政宁帝就着燕王和李尧虎走了了,还给他们扣了一晚上。


    大臣们一回到家立刻换了朝服,拿上腰牌,急匆匆地往太庙赶。一路上看到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马横冲直撞,各处抓人。


    众官员们见了这阵势,吓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半步,被两司的人盯上。


    新科进士们昨晚没有进宫赴宴,还不知宫里出了事。一出家门,便看到街上满是皇城司、殿前司的探子,还有顺天府的衙役。官兵如虎狼般四处抄家拿人。


    进士们心下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提心吊胆地赶去太庙。


    众人来到太庙,聚在一起,先自行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裘智依然不在。裘智只在腊月二十五露了一次面,其他时候就没再出现过,说是在家养病,。


    众人心中暗暗嘀咕,裘智得的什么病,如此厉害,这么重要的场合都不到。


    仇瑾见此情此景,不由动了心思。


    他们这群进士除了一甲三人,其余人并未受官。就算状元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微末小官,平日里和朝中大员同台只能敬陪末座。


    新年太庙祭祀却与平日不同,为了让先帝们看到江山人才辈出,庶吉士们站在王爷身后行礼。文榜一甲三人,以及武榜的状元,则是跟在皇上还有太子身后行礼,站得比王室宗亲还要靠前。


    卫朝立国三百余年,恩科加上正科开了一百多次。过去也曾出现过,一甲三人无法参加初一太庙祭祀的情况。按惯例,要么请传胪补上,要么请上届同名次之人来代替。


    仇瑾拉着齐至臻和王高川,商量道:“榜眼不在,待会凑不足三人,怕是不好看吧。”


    仇瑾想着,裘智不在就该由王高川填补他的空位,然后自己去补王高川的位置。虽然他的名次依然是传胪,但起码祭祀的时候风光了一把。只是这事不好自己提出来,最好三人一起去找礼官商议,再由礼官向皇上奏明。


    仇瑾光想想,都觉得激动万分,不由口干舌燥。


    王高川明白仇瑾的心思,无非是看裘智不在,他想取而代之。王高川一向世故,何况裘智又有背景,他不敢得罪。因此王高川故作不知,淡笑地看着仇瑾。


    齐至臻能考上状元,脑子只会更好使,当然听出懂仇瑾的言外之意。他虽不屑与裘智一个县丞同处一室,但更不齿于仇瑾的心机。没本事考上一甲,只能在旁门左道上下功夫,太过下流无耻。


    齐至臻冷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仇瑾,也不搭话。


    仇瑾见两人沉默不语,自觉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还想再说,就见礼官走了进来。


    礼官对齐至臻和王高川道:“裘大人不舒服,今天不来了。陛下的意思是,待会二位大人还是按照彩排时的站位来,把裘大人的位置空出来。”


    齐、王二人赶忙应下,他们自是无所谓,反正皇上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仇瑾本来计划地挺美,裘智不在,自己就有希望能站到太子身后行礼,如今听礼官这么一说,不免无比失望。情绪的急剧转变让他一时难以自持,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吓了礼官一大跳。


    王高川再是圆滑,也不知该如何替仇瑾圆场。政宁帝特意空出裘智的位置,显然是看重裘智,王高川更不愿去趟这趟浑水。


    还是仇瑾自己回过神,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对礼官解释道:“我和裘大人几日未见,听他今日无法前来,实在太担心,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礼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去复命了。


    戴权听了仇瑾的反应不免感到纳闷,裘智自从琼林宴后就很少和同榜的进士来往,后来又去了宛平做县丞,怎么会和仇瑾结下的仇怨?


    戴权一向做事周全,担心政宁帝和朱永贤询问此事,于是命小太监先去打探清楚。小太监找了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告知戴权的吩咐。


    两司的人消息灵通,他们知道昨晚裘智在宫里帮忙抓贼,两家的老大肯定都念着他的好。一听说有人对裘智不满,如何敢怠慢,立刻去打听。


    不一会,戴权就知道了仇瑾的心结,才去和政宁帝复命。


    兄弟俩正在后殿休息。王爷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朱永鸿早上看到弟弟的神色,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一错眼珠,朱永贤就殉情了,便叫了弟弟过来陪着自己。


    朱永鸿尚未开口,朱永贤就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厚颜无耻,他也配。”说罢,他一个箭步跑了出去。


    戴权紧张地看了政宁帝一眼。


    朱永鸿用手按按眉心,无奈道:“你派人看着点,大年初一,不好见血。这又是在太庙,祖宗们都看着呢。”


    朱永贤表现得风淡云轻,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朱永鸿和朱永贤兄弟连心,自是能感知到裘智的情况恐怕不太好。


    朱永鸿明白弟弟心里有气,怕他憋闷坏了。如今仇瑾撞他枪口上,让他发泄一下也好,只要不见血,其他的随他去吧。


    朱永鸿之所以偏袒弟弟,并非只为兄弟二人感情深厚,还有他自己的私心在其中。


    朱永鸿面上看着端方,一言一行皆符合圣人之言,但内心也会有想要肆意妄为的时候。只是身为明君,他必须忍耐许多事情。朱永贤就像是他的另一面,替他去做那些违背礼教的事。


    朱永贤跑到进士们的房间,大吼一声,质问道:“谁是仇瑾。”


    实际上,朱永贤不仅见过仇瑾,和裘智同榜的进士他都见过,只是过了这么久,早忘了人长什么样了。


    众人了解燕王的脾气,见他一副急怒难耐的模样,虽然不知仇瑾怎么得罪了这个霸王,但不由自主地望向仇瑾,眼中俱是怜悯之色。


    朱永贤快步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仇瑾。”


    仇瑾不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燕王,看他对自己恨之入骨的样,根本不敢答话。


    朱永贤见他不作声,知道找对人了,毫不客气地抡起胳膊,一巴掌打了过去,骂道:“什么东西。”


    朱永贤这一巴掌可谓用尽了全力,给仇瑾打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瞬间就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满屋进士不禁哗然,燕王的性子实在有些霸道,竟敢在太庙里动手。不过,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跟来的小太监忙上前劝道:“王爷,快到时辰了,咱们回去吧。打过出出气就算了,可不能见血啊。”


    朱永贤瞪了仇瑾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围观的进士们见燕王气冲冲地离去,才敢上来查看仇瑾的状况。见他脸颊红肿,眼神看起来有些涣散,似乎被打得神志不清了。


    礼官早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不愿触怒朱永贤,所以等燕王走后才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礼官看着仇瑾的脸,慢条斯理道:“仇大人,您这样,估计待会不能参加祭典了。”


    仇瑾感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蜜蜂在飞舞。他看到礼官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殿前司的成员都是太监,不需要参加祭祀,自是忙着处理案件。


    陈仁贞这次被花蝶飞摆了一道,要不是紧要关头裘智想通了,他这张老脸可就丢大了。而且丢了关防图,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陈仁贞如今卯足了劲,立志在皇城司之前将真真国的奸细一网打尽,以此挽回些许颜面。殿前司的探子在宫内、宫外大肆搜查,陈仁贞则在诏狱里盯着审讯。


    陈仁贞位高权重,多少年不曾亲自在诏狱坐镇了。殿前司的刑官们知道事关重大,再加上看到老大前来,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决心要把奸细们的嘴撬开。


    陈仁贞眼神冰冷的看着巧儿,就像在审视一块死肉,不带一丝的情绪。


    巧儿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在她真真国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点疼痛并不足以让她招认。她早听说过殿前司的名头,既然今日来了,就没指望能活着出去。一个存了死志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开口。


    陈仁贞并没有指望巧儿很快就会招认,殿前司里的刑罚不下百种,有的磨呢。


    太监又用了十多种刑具,最终巧儿忍不住了,叫道:"我招,我都招。"


    陈仁贞也清楚真真国诡计多端,何况巧儿一个弃子,未必知道花蝶飞的全盘计划。巧儿说的话不可全信,还需多方核实。


    巧儿确实如陈仁贞所料,对花蝶飞的计划并不知情,只收到命令,去勾引朱永贤,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至于花蝶飞想偷什么,宫中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一概不知。


    陈仁贞问了十来个问题,话锋一转,问道:"你之前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房间?"


    巧儿早就料到会被问及此事,心中已有准备,回道:"四五个人住在一起,人多口杂不方便和外界通信。"


    陈仁贞嗤笑一声,并不相信巧儿所说,之前都能和她的主子联系,怎么突然就不方便了。他扫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用刑。


    巧儿是个孤儿,自幼被挑选,从懂事起就接受各种训练,教导她的人非打即骂,病了没有医药,全靠自己熬过来。这次被选作弃子,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被擒后唯有死路一条。


    从小到大,只有张宫女对她展现了一点温情。张宫女发现她在勾引燕王,担心她会丧命,即使被巧儿奚落,依然温言相劝。


    巧儿今年二十有二,不知父母亲人,唯一对她好过的人只有张宫女。她接到过指示,一旦被擒,必须搅浑这潭水,随意攀咬无辜之人,同屋之人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巧儿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磨得像一块铁石,不会产生任何情感波动。然而,看到张宫女关切的表情时,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丝不忍之情。


    巧儿十分清楚,自己被抓定会连累同住的宫人,不知此时是否还来得及换房间,但她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要试一试,权当感谢张宫女,让自己在临死前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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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携手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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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永贤虽然是王爷, 但在太庙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庶吉士,朱永鸿不好置之不理。不过他素来拉偏架有一手,只罚了朱永贤一年的俸禄, 又训斥了他几句, 就让弟弟回家了。


    众大臣心里跟明镜似的,燕王名下那么多皇庄、铺子。而且皇上心疼弟弟, 以往每年的赏银都有好几万两, 这罚俸不疼不痒的。


    朱永贤回到家,换了衣服便去探望裘智。


    白承奉赶忙小声汇报:“二爷早上醒了一次。王院使和张院判看过后说, 虽然还没退烧, 但能醒来问题就不大了, 他们重新开了药方。”


    朱永贤听到太医院的人来了, 微微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皇兄派人来的。朱永贤心中一暖, 没想到哥哥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自己。


    白承奉继续道:“我让厨房蒸了个蛋羹, 煮了碗菜粥,服侍二爷吃了。二爷中午喝了药, 刚刚睡下。”


    朱永贤摸了摸裘智的额头, 感觉比昨晚好了些, 没那么烫了,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白承奉今天没跟着去太庙,听吕承奉说了朱永贤在太庙动手的事,不禁有些无语。裘智还没到本命年呢, 怎么就这么不顺。前有巧儿, 后有仇瑾, 一个两个的都想取而代之。


    裘智又断断续续病了五天,才彻底退了烧。嗓音依然沙哑,但能开口说话了。


    王院使见裘智病情好转,就回去复命了,张院判依然留在王府里。李尧彪看王院使回了太医院,估计裘智身体好了一些,等朱永贤进宫了,才登门拜访。


    如今朱永鸿忙着处理宫内奸细一事,太子年幼,难当重任,许多事只能让朱永贤拿主意。


    百官们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过年期间,朱永鸿频招亲信入宫,连万年不管事的朱永贤都忙得焦头烂额。朝廷上下意识到肯定有大事发生,绝不只是偷画那么简单。


    文武百官清楚这个年不好过,一个个老实的跟鹌鹑似的,唯恐圣上的怒火指向自己。


    白承奉见李尧彪又敢上门,气不打一处来,给他拦住,皮笑肉不笑道:“李提举,我先提醒您一句,这是燕王府,您说话声轻着点,别招来了护卫司的人。”


    李尧彪不敢在王府里放肆,只能低声下气道:“我今天不是请若愚出主意的,花蝶飞的案子已经收尾了。我来和他说一声,省得他心里老惦记着。”


    白承奉想了想,觉得李尧彪说的有几分道理。裘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虽然他不曾明说,但心里肯定记挂着花蝶飞的案子。


    病中多思不利于恢复,让裘智知道案子结了,也好专心养病,白承奉这才把李尧彪带进后殿。


    李尧彪不曾亲眼看到朱永贤动手,但听同僚说了朱永贤在太庙里打仇瑾一事,要不是朱永鸿身边的太监拦着,估计当场就得出人命。


    李尧彪先脱了外面的大衣裳,在熏炉旁暖和了半晌,身上不带一丝寒气了,才敢进内室找裘智。生怕给裘智招病了,朱永贤来找自己拼命。


    裘智已经起床了,疲倦地躺在罗汉床上,听白承奉说李尧彪来了,不免有了几分兴致,强打起精神迎接。


    李尧彪不像之前那样火急火燎,有心情客套几句,先关心了一下裘智的身体,再说正事。


    “我的人在万花阁找到了秦四的相好。她说秦四原先好赌,似乎欠过债。我们猜测秦四很可能在赌场里欠了钱,被花蝶飞的人给盯上了。”


    裘智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怀疑自己的药里加了安眠药,不然怎么无时无刻不在犯困。要不是心里好奇,他根本提不起精神听李尧彪说话。


    “宫里抓了二三十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年纪倒不大,十几二十岁。殿前司审了几日,他们供出来了一个赌场,和秦四那条线算是对上了。”


    裘智点点头,有些走神,想道:果然黄赌毒都不是好东西,害人不浅。


    秦四要不是好赌,也不会死于非命。


    裘智这几天病的厉害,没精力再去管案子的事,但朱永贤偶尔会和吕、白两位承奉说起。裘智迷迷糊糊有个印象,花蝶飞给朱永鸿气得不轻。


    裘智对这个大舅子多少有些了解,不是好杀之人,不过真要是惹到了他,绝不会心慈手软。秦四的家人至少会判个徒刑。


    “我们去赌场里抓了不少人,宫里的奸细愿意吐口,可惜知道的不多,只了解自己的任务。宫外的那些知道得多些,却死活不肯说。”李尧彪想起那群人一个个视死如归的样,就感觉头疼。


    裘智没想到真真国居然在宫里安插了如此多的内应,心中一惊,幸亏发现的及时,尚未酿成大祸。


    裘智估计宫里那二三十个人,真真国压根没打算回收,和巧儿一样,都是是被抛弃的命运,他们愿意招供也是人之常情。


    宫外的奸细当然有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但他们不属于弃子,而是富贵险中求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回去升官加爵,忠心程度自然不一样。


    裘智慵懒的靠在引枕上,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花蝶飞抓到了吗?一共几个人?”


    李尧彪道:“花蝶飞就是个代号,他们核心成员一共五人,其中两个还是真真国的宗室。”


    裘智神色微变,抓奸细是一回事,抓了人家的宗亲就有些麻烦了。真真国虎视眈眈,没准早做好了入侵中原的准备,朱永鸿现在备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李尧彪见裘智眉头紧锁,赶紧补充道:“不是近枝。”


    重要的人,真真国哪舍得派过来,就像朱永鸿肯定不会让朱永贤去别国以身犯险。


    裘智这才松了口气。


    送走了李尧彪,裘智换了身衣服。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感觉全身酸软无力。今日艳阳高照,正好出门走走。


    白承奉看裘智打算出门,吓了一跳,忙劝道:“二爷,您的病刚好,不能出屋。”


    裘智轻咳了几声,执意道:“不走远,就在院里散散步。刚吃了药,实在撑得慌,走几步消消食。”


    裘智现在早、中、晚,一天三顿药,每次都是一大碗,喝下去就已经半饱了。


    白承奉听裘智这么说,不好再阻拦。毕竟,陈良医和宫里的太医都强调过,养好身体需要少思静养,而且要多吃点。裘智这一场病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多吃点没法恢复。


    白承奉给裘智穿得厚实无比,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小熊,又给他怀里揣了一个暖炉,才放他出门。白承奉扶着裘智,溜达了一盏茶的时间,立刻劝裘智回屋了。


    朱永鸿看过真真国奸细的口供,得知对方狼子野心,谋划数年,视中原为囊中之物。他双唇紧抿,浑身散发着寒气,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好,好。”


    前段时间,真真国曾递交国书想要娶公主。一个女孩就能换来两国长治久安,朱永鸿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宗室里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孩,才拖延至今。


    他本打算找个合适的女孩认做义女,嫁去真真国,如今看来不用给他们这个脸了。


    朱永鸿让秉笔太监拟旨,命东海水军都督加强训练。


    裘智休息了几天,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感冒已经痊愈了,于是跟随朱永贤一同进宫了。大舅哥对自己不错,特地派了太医来王府给自己看病,不然自己不会这么快康复。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弟婿,都得去谢恩。


    二人来到紫宸殿,行过君臣大礼。朱永贤知道裘智久病无力,一手扶住裘智的手臂,一手搂腰,将他搀起。


    朱永鸿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有一堆糟心事等着他去处理,今日看弟弟和裘智恩爱异常,总算是有一件能稍微让他开心点的事了。他一直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


    朱永鸿暗暗感慨,俩人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蜜里调油,不枉自己当年同意了二人之事。


    朱永鸿先问过裘智的身体,听他说好的差不多了,话锋一转问道:“你那诗写的怎么样了。”


    裘智只觉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脸色也随之一变。他现在最害怕别人提起诗,一提到诗就会想到花蝶飞那伙人,他脖子上被人掐出的指痕还未消退呢。


    裘智以为花蝶飞的余党又搞出来什么新的诗,吓得结结巴巴问道:“什么……什么诗?”


    朱永鸿不知自己怎么就刺激了裘智,给他吓得都哆嗦了。没写就没写呗,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么害怕吗。


    朱永鸿知道裘智娇弱,受不得惊吓,和颜悦色道:“进献的诗文,你还没写?”


    裘智这才反应过来,朱永鸿指的是年底官员进献的诗赋。他大病初愈,整天无精打采,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裘智尴尬一笑,道:“忘记了,还没写呢。”


    朱永贤立刻帮腔道:“皇兄,若愚现在手腕无力,不能费神。”


    朱永鸿看弟弟那护犊子的样,又是一笑,无奈摇摇头道:“朕也没说什么,罢了,不写就不写吧。”


    戴权笑道:“可见陛下心疼裘大人呢。”


    朱永鸿关切道:“你好好修养,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弱不禁风,让人看了以为皇家磋磨你了。”


    周太监亦是政宁帝身边得用的宦官,自觉颇有几分脸面,忙替政宁帝开脱道:“荣国公一家身体都不好,林家小姐也整天病歪歪的,可见裘大人身子骨弱是天生的。”


    裘智听了心里不由一惊,忍不住看了周太监一眼。


    裘智对《红楼梦》的剧情一知半解,一直以为贾家在红楼梦开篇时算得上花正好、月正圆,十分煊赫。等到结尾时贾府突然衰败,家宅被抄,一众子弟树倒猢狲散。


    哪知人家现在就在朱永鸿的黑名单上,不然好好地,派人监视贾家干嘛。周太监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客居的小姐姓甚名谁,身体是否健康。总不能是朱永鸿看上了林黛玉,想拆cp吧。


    朱永鸿看裘智神色微变,心中亦是一惊。他没想到裘智如此聪明,就凭周太监的一句话猜到了自己盯上了贾家。


    戴权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我竟忘了裘大人和贾府有亲。陛下去年底封了一位贾家姑娘做婕妤,听她谈起过贾府的各家亲戚,还提到了裘大人,说您二人是表姐弟。”


    裘智笑笑道:"我幼时见过娘娘几面,外公去世后鲜少和亲戚走动,不知她已经入宫了。"


    裘智知道戴权说的八成是元春。他隐约记得,在原著里贾元春似乎封了个什么妃,怎么在朱永鸿这变成婕妤。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剧情已经偏离了原著。


    众人心照不宣,不再提林家小姐的话题,算是把这事遮过去了。


    朱永鸿交代弟弟:“新年在太庙祫祭,若愚没能参加。朕当着王公大臣说了,等若愚身体好了,让你带着他去一趟。朕瞧若愚好的差不多了,明儿天气好,趁着还没出十五,把这事给补上。”


    朱永贤乐呵呵的答应了,他和裘智私底下在王府承运殿办了个仪式,算是成了亲。裘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裘家的族谱上,但皇家的族谱宗人府管着,玉牃由翰林院十年一修,朱永贤想加都加不上。


    朱永贤总觉得缺点仪式感,如今自己得了旨意单独和裘智去太庙,必须要好好地拜一下,让祖宗们看看这个儿婿,保佑裘智健康平安。


    等朱永贤和裘智回了家,朱永鸿挥退众人,屋内只留戴权一人。


    朱永鸿吩咐道:"你看看下边哪个孩子机灵,要嘴严一点的,教导好了,就把周太监调走。"


    戴权虽然在外敛财,但他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让朱永鸿知道,做什么事都看主子的脸色。


    周太监不似戴权这般谨慎,私底下做事太过张扬。朱永鸿心里和明镜似的,不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周太监泄露了机密,自是留不得了。


    朱永鸿暗自庆幸,得亏裘智不是外人,口风又紧,若是别人听到了,还不知生出什么风波来。


    第二天一早,裘智和朱永贤换了朝服,前往太庙。


    礼官早已等候多时,他之前从未处理过类似的情况,王爷单独带着榜眼来祭祀。然而,圣上发了话,他们不敢抗旨。这几日,礼官绞尽脑汁,想得头都快秃了,总算设计出一套流程,引导二人行礼、参拜。


    裘智好久没运动了,这一趟下来感觉有些累,不过筋骨舒展开了,比一直呆在家里好。正应了那句话,生命在于运动,老躺着人都躺废了。


    朱永贤对礼官道:“你们下去吧,我带着裘大人在这逛逛。”


    礼官心里纳闷,太庙又不是庙会,有什么好逛的。不过朱永贤前些日子在太庙动手的场景历历在目,礼官怕自己多说一句,燕王打人的名单上又要增加一员,立刻退下了。


    朱永鸿拉着裘智跪下,磕了一个头,正色道:“列祖列宗在上,儿臣朱永贤,身旁跪着的人是裘智。他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求列祖列宗保佑他平安健康,一生顺遂。”


    裘智没想到朱永贤竟在太庙郑重表白,替自己祈福,心中十分感动。


    朱永贤紧紧握住裘智的手,深情款款道:“咱俩给祖宗磕个头,你就算是我朱家的人了。”


    裘智歪着头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咱俩算不算古今第一人,在太庙秀恩爱。"


    朱永贤玩笑道:“册立皇后都得派礼官来太庙告祭祖先,册封嫔妃亦要祗告,而且有些皇后的牌位还供奉在太庙呢。人家天天秀恩爱,祖宗早见怪不怪了。”


    二人磕过头,朱永贤扶起裘智,俩人十指紧扣,相视一笑。


    第二天是元宵节,裘智想着自己一篇文章没写,红宝石金翅乌纱肯定与自己无缘了。假期所剩无几,他只想在家休息,不想去宫中凑热闹。


    谁知宫里派来了小太监,专门请裘智进宫。裘智不知他那大舅子抽了哪门子风,非得让自己去。


    裘智想想自己今年是新科进士,才能入宫领宴。他一个七品官,想要混到京官三品,还有的熬呢,估计以后很多年都不用进宫。


    思及此处,裘智心情好了几分,磨磨唧唧换了公服,同朱永贤一起进宫了。


    二人坐在马车上,朱永贤看裘智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知他不想进宫应酬。


    朱永贤点点裘智的鼻子,宠溺道:“给你剧透一下,待会有好事,肯定不会让你白去。”——


    第43章 评奖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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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智生病后习惯了睡懒觉, 今天早上在床上赖了半天,最后还是被朱永贤硬拽起来。等他到达麟德殿的时候,大臣们已经差不多都到了。


    裘智赶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定后左右观察了一番。这一榜的同年都在, 唯独不见仇瑾。


    仇瑾那天被朱永贤当众掌掴,皇上只罚了燕王一年的俸禄, 不轻不重的说了他几句, 连跪都没舍得让弟弟跪一下。仇瑾哪能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自己这打算是白挨了。


    仇瑾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得罪了燕王, 但心里明白红宝石金翅乌纱, 肯定和自己无缘了。


    他的脸已经消肿, 只是想起当日众目睽睽之下挨打, 内心感觉分外屈辱, 因此称病不去,以免让同年和大臣们看笑话。


    朱永贤怕裘智担心, 没和他说自己打了仇瑾一巴掌,又被亲哥罚俸的事。朱永贤有意瞒着裘智, 王府里的下人更是守口如瓶。


    裘智不知内情,心中暗暗奇怪。他之前拜读过仇瑾的文章, 知其文采不凡, 有问鼎魁首的实力。而且仇瑾性子高傲, 那日看他的神色, 对红宝石金翅乌纱志在必得,今日为何不曾到场?难道他也生病了,无力提笔?


    王高川听说昨天朱永贤专门带着裘智去了趟太庙, 知道这届进士里, 裘智最得当今青睐, 不免起了结交的心思。


    王高川笑道:“裘大人清减了不少啊。”


    裘智连续二十几天都没出现在公众面前,同榜的进士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今日众人见他骨瘦如柴,又一脸憔悴之色,便知他是真的病了。


    裘智笑道:“回京路上吹了风,偶感风寒,歇了几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戴权走了进来。众人不敢再说,忙噤声端坐。


    众大臣行过礼,朱永鸿闲话几句,就转入正题,说道:“你们献上的诗文,朕都和王太傅都看过了,可谓是字字珠玑。众卿家才华横溢,本朝文风鼎盛,实乃幸事。”


    众人明白这只是当今的客套话,不过脸上还是露出受宠若惊之色,一个个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盼着待会政宁帝能叫到自己的名字。


    朱永鸿道:“这次进献的诗文,写的最妙的当属去岁的榜眼,裘智。”


    裘智听大舅子提起自己,不由一怔。


    裘智知道红宝石金翅乌纱是朱永贤替他要来的,而且内定给了自己。但他最近生病根本没有动笔,便以为朱永鸿会从交卷的人里选一个。没想到黑幕竟然这么深,半个字没写,还把奖品发给了自己。


    王高川看裘智发呆,忙推了他一下。裘智回过神,起身出列,跪在大殿中间谢恩。


    裘智当初请病假,政宁帝还专门让人告知他在家好好写文章。那些善于揣摩圣意的官员已隐隐猜到,这彩头八成是裘智的。


    如今见政宁帝果然把这顶乌纱给了裘智,他们倒不觉得惊讶,只是心中不断猜测。裘智这般受宠,怎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了宛平?果然天威难测,让人捉摸不透。


    裘智感受到众人艳羡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


    朱永鸿微笑道:“上个月织造司进贡了深青色纻丝,回头朕赏你几匹,做忠靖冠服。”


    裘智再次谢恩。


    忠靖冠服是卫朝官员便服的一种。太宗靖晏帝命礼部制定了皇帝的燕弁服、宗室的保和冠服,又设计了忠靖冠服作为官员的燕居之服。


    下一任皇帝认为服饰种类过于繁琐,于是将忠靖冠服和保和冠服作为对有功之臣和亲近王公的一种赏赐,普通官员的便服则只剩常服一种。(注1.)


    有些老实的官员眼巴巴地看着朱永鸿,希望他赶快拿出裘智的诗文,让大家赏读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样出色的文章,哄得皇上龙颜大悦,甚至主动给彩头加码。可惜他们抻着脖子等了半天,始终没等来政宁帝让大家鉴赏诗词。


    若在以往,还有人敢提议想要品评一番,如今政宁帝心情不好,谁都不敢开这个口,生怕惹恼了皇上。


    朱永鸿和颜悦色道:“朕看你病了这几日,又瘦了不少,回头准你几个月的假,好好养身体。”


    顺天府尹本以为今天没自己什么事了,听了政宁帝的话,立刻打起精神。他心中盘算着,等裘智的请假手续递上来,立刻就批,想请多久就请多久。


    肃王早料到满朝官员都是陪跑的,如今看皇上和裘智一唱一和,还多赏了一身忠靖冠服,不免心下酸溜溜的。


    皇上那么多兄弟,只有朱永贤一人得了套保和冠服。按例他们这群不就藩的王爷,只设王府仪卫局,不设三司,王府样式也与藩王不同。朱永贤的王府在京城,却按藩王的规格建造。


    肃王心下感慨,朱永鸿果然爱屋及乌,亲生兄弟什么殊荣都没有,反而对朱永贤的男人如此优待。


    肃王转头一看,自己那傻弟弟的眼珠子又黏在了裘智身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天天看都看不够的。


    朱永鸿柔声道:“起来吧,地上凉,别再冻病了。”


    肃王默默替政宁帝加了一句:省得我弟弟心疼。


    戴权看裘智颤巍巍地起身,知他久病手足无力,忙给附近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会意,上前扶起裘智,低声道:“裘大人,您慢着点。”


    二人回到王府,朱永鸿的赏赐早就送到了。白承奉得知政宁帝额外赏了裘智忠靖冠服,已命人把纻丝交给了绣娘。


    裘智拿着乌纱帽看了许久,果然金灿耀眼。


    朱永贤把帽子给爱人带上,趾高气昂道:“看那个周讷还敢不敢再欺负你。”


    裘智微微一呆,没想到男友还记着周讷骂自己的事。裘智心下大为感动,莞尔一笑。


    他亲亲朱永贤的脸:“老公真好。”


    白承奉看着朱永贤美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无奈摇摇头,暗道:现在外面什么东西都涨价,只有燕王府里的宝贝不值钱。再好的东西,太上王只要一句‘老公真好’,就能给王爷打发了。


    顺天府尹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衙署,找出了宛平县令对裘智去岁的小考。周讷只给了裘智一个下中的评价,属于倒数第二等。评语中还狠狠地批评了裘智,称他处事乖张,为官任性,手段暴戾,毫无法纪。


    顺天府尹深谙为官之道,周讷若非深恨裘智,不会如此待他。一般来说,上级和下级之间有矛盾,多半会把下级降职调走。但他当时听到风声,圣上招宛平县丞进京,因此有些犹豫,一时没想好是如实向吏部递交,还是打回去重评。


    顺天府尹暗暗庆幸,好在自己还没把考评交上去,不然现在局面怕是不好看了。圣上宠臣的考评只得了一个下中,这不在是打当今的脸吗。


    顺天府尹半点犹豫都没有了,立即叫来衙役,命他快马加鞭,把裘智的考评送回去,让周讷重写一份。


    张崇善今天见到政宁帝对裘智的态度,回家后修书一封,并派人送到宛平县。希望周讷能与裘智搞好关系,对大家的升迁都有好处。


    周讷刚收到顺天府尹退回来的考评,又收到了座师的来信。他打开一看,惊得下巴都掉了,赶紧找来黄师爷一同商议。


    黄师爷看过张崇善的信,也是一脸迷茫,不敢置信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裘县丞,为何还将他调到宛平来呢?”


    宛平县固然不差,许多人都想来,却未能如愿。但和翰林院相比,差距有点大啊。


    周讷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过了许久,周讷猜测道:“也许过些时日,裘智就高升回京了。”


    黄师爷略带怀疑地摇摇头,他感觉裘智在宛平干的挺开心的,不太可能轻易离开。


    周讷本想将裘智赶出宛平县,如今看了座师的来信,再加上顺天府尹的命令。他算是明白了形势,往后只有自己忍裘智的份,敢给他脸色看,自己这官恐怕做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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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智的休假申请被批准了,顺天府尹大笔一挥,直接给了他三个月的病假。


    裘智见朱永贤最近十分忙碌,知道他不能陪自己去宛平。既然如此,暂时留在京城也不错,避免二人两地分居。裘智估计再有一个月,真真国的事告一段落,一切重回正轨,朱永贤可以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了。


    朱永贤这几天累得不行,今天一到家就直接回房补觉了。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然大黑。他感到头疼欲裂,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裘智见状问道:“可是最近累着了,头疼?”


    朱永贤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点点头。裘智赶忙命白承奉去请陈良医过来,自己则替朱永贤按摩太阳穴。


    朱永贤感觉额头凉凉的,头疼虽然缓解了不少,但一想到爱人调养了这么多日子,依然手脚冰凉,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朱永贤握住裘智的手说道:“别按了,回头胳膊酸了。等陈良医待会施了针就好了。”说完,他把一个暖炉塞到裘智手里,让他暖手。


    裘智笑吟吟道:“哪就这么娇气,按几下还能手酸。”


    朱永贤不忍裘智受累,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替他暖手,讲了几句朝堂上的事。


    他话锋一转,语带期盼道:“我现在就盼着皇侄们快点长大,能帮上皇兄的忙,省得我这把老骨头再受累了。”


    裘智忍俊不禁,笑道:“你才多大就说老了,过两年咱俩还不得入土了。”


    二人说笑间,白承奉带着陈良医进来了,便打住了这个话题。


    陈良医给朱永贤施了针,朱永贤的头疼缓解了不少。


    等陈良医离开后,裘智对朱永贤道:“我离开宛平一个多月了,又请了三个月的假。不知金师爷一个人在那怎么样,这段时间有没有大事发生。我想让广闻把金师爷接到京城,问问他最近宛平的情况。”


    朱永贤想了想,让金佑谦来一趟也好,省得裘智心里老惦记着。他知道裘智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说是在家休养,真让他什么都不干反而难受。索性把金佑谦叫来,找点不费神的案子,让裘智打发下时间。


    不过京里还没完全消停,广闻一人上路不安全,朱永贤便吩咐文勉带人,把金佑谦接进京。


    裘智觉得自己不方便在燕王府里见金佑谦,便打算收拾东西,回家小住几天。


    朱永贤哪肯放裘智回家,一来裘智身体不好,需要有大夫在身边照看。二来裘宅老旧,屋内阴冷,不适合裘智目前的身体状况。朱永贤抱着裘智死活不肯撒手,一会喊头疼,一会喊眼睛疼,只有裘智陪在身边才能好。


    裘智转念一想,他和金佑谦相处的不错,如无意外,这个雇佣关系会长期持续下去,没必要瞒着金佑谦朱永贤的身份。


    金佑谦以为裘智过了十五就会回到宛平,没想到前几天接到了吏部的文书,得知裘智请了三个月的病假。


    金佑谦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裘智身体是有些弱,但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请三个月的假,这得病的多严重啊。


    金佑谦十分担心裘智的身体,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又有些担心自己的饭碗,这么好的老板不容易找啊。


    好在没几天,文勉回了宛平,金佑谦急忙跑出去迎接。


    他看到文勉顾不上见礼,着急忙慌的问道:“老爷怎么样了?听说生病了,什么病这么严重,要休息三个月?”


    不光金佑谦记挂着裘智,衙里的官员也都惦记着他。虽然裘智来了宛平后大家经常加班,但赏钱丰厚,总体来说双方相处的还算融洽,他们当然不希望裘智就此病退了。


    众人一个个竖起耳朵,想听文勉如何回答。


    文勉斟酌道:“回京的路上吹了冷风,感冒一直没有痊愈,后来大病了一场,大夫说要少思静养,所以请了几个月的假。”


    金佑谦听了文勉的解释,感觉问题不大,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便询问文勉的来意。


    文勉道:“二爷在家养病,担心县里出了事,下面的人拿不了主意。让我把你接进京,了解一下县内最近的情况。”


    金佑谦回忆了一下裘智不在的这段时间县内的重要案件,接着说道:“确实有几件事得去和老爷汇报。”随即又问:“咱们什么时候进京。”


    文勉问道:“你用请假吗?”


    金佑谦摇摇头,他是裘智的幕僚,与县丞衙没关系,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够了。


    文勉见状道:“明天一早就走。”


    金佑谦点了点头,晚上收拾好行装,第二天一早随着文勉一同进京了。


    金佑谦看着门匾上的‘燕王府’三个金色大字,又看看文勉,见他翻身下马道:“到了,下马吧。”


    金佑谦默默地下了马,跟着文勉进了王府,左拐右拐地来到一座宫殿,匾额上写着‘长春宫’。


    长春宫是王府的后三宫之一。朱永贤府中没有女眷,所用的仆妇都在五十岁以上,因此没有后院不许男性进入的规定。


    金佑谦心中已有猜测。陈乐安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身边的人也都趾高气昂,莫非陈乐安就是燕王。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屋里走出来,细声细气地说道:“金师爷,您里边请,二爷一直等您呢。”


    金佑谦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小太监走进殿内。


    裘智见了金佑谦,忙起身拱手道:“金师爷,许久未见。”


    金佑谦从未和王公贵族打过交道,一路走来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见裘智神色平和,笑容温润如玉,和一个月前没有任何区别,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注1:燕弁服,保和冠服,忠靖冠服资料来源王熹老师的论文《明代官员服饰研究》。是明朝嘉靖帝研究出来的。属于皇上,宗亲还有文武官员的家居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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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楼:第四卷:一死明心了夙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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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两桩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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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佑谦仔细打量了裘智几眼, 见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身形消瘦了不少, 脸颊上的肉都没了, 下巴变得尖尖的。


    金佑谦听了文勉的话,以为裘智并无大碍, 如今看他面容憔悴, 衣带宽松,不由一惊, 忙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病的这么严重吗?”


    裘智笑了笑, 说道:“回来的路上吹了风,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我一着急, 就病得严重了些。现在好多了,前段时间瘦得跟骷髅似的, 那才吓人呢。”


    金佑谦不禁觉得奇怪,之前听裘智提起过, 裘家只剩他一个,其余只是些远亲, 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来往。不知他家出了什么事, 让他病得这么厉害。


    裘智不愿多谈生病的事, 转而问道:“宛平县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需要我拍板的?”


    金佑谦思忖片刻道:"最近没什么大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之类的,齐典史看着办了。不过有两件事得老爷做主, 第一件元宵节那天, 有人投河自尽了。"


    裘智听金佑谦提起了自杀案, 以为秦仵作验过尸,查出死因可疑,并非自杀,不由凝神静听。


    金佑谦继续道:"死者名叫骆首诚,十几个人亲眼看见他往河里跳,衙役们又从死者家中找到了遗书,确认是自尽无疑。”


    裘智一怔,既是自杀,为何还需自己拿主意?他微一沉吟,随即反应过来,骆首诚八成是被人逼死的。


    “死者在遗书中称他与未婚妻张金哥情投意合,本应今年成婚,但未婚妻被长安知府的小舅子看上了。张家嫌贫爱富,要将女令嫁,骆家不愿,两家就打起了官司。”


    骆首诚自幼读书,颇有文采,遗书写得一字一泪。金佑谦想起对方的遭遇,心里有些不舒服,脸上露出伤感之色。


    金佑谦停顿了片刻,整理好心情,道:“长安节度使倚仗权势,判了骆家败诉,逼他家退婚。张金哥自缢而亡,骆首诚也决意殉情。”


    裘智感情生活美满,自是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和自己一样幸福。如今听到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心中不免唏嘘,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落寞。


    金佑谦愤愤不平道:“本朝法律规定,凡因事威逼人致死者,杖一百(注1.)。如果骆首诚遗书所述属实,长安节度使手里就有两条人命。”


    裘智听完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奇怪:长安节度使是个什么官,怎么从未听说过。


    卫朝节度使原本分虚衔和实职两种。朱永鸿登基后进行了改制,节度使彻底变成了虚衔,比如朱永贤遥领燕蓟节度使一职。


    即使任命节度使,通常以前朝十五道为名,如河东、陇西。或者是以本朝十八省为名,像奉天、江苏。从未听说过使用“府”来作为名号的情况。


    朱永贤担心宛平出了大案,让裘智劳神,因此与裘智商议,让吕承奉、白承奉,还有王府审理司的张审理一同旁听,他们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其实朱永贤原本计划亲自参与旁听,但裘智觉得他一个王爷在场,可能会让金佑谦有些紧张。等金佑谦接受了朱永贤的真实身份后,他俩再像以前一样相处。


    裘智想到吕承奉出身司礼监,曾做过秉笔太监,对这种官员任命肯定十分熟悉,于是抬头看向吕承奉。


    吕承奉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见裘智望向自己,解释道:“应该是捐来的节度使,按例不超过四品,只用府来命名。”


    为弥补军饷或是国库不足,卫朝偶尔会开放捐纳,但只能捐赠虚衔,不能补缺,而且没有俸禄,服饰也与正式官员不同。


    裘智听了越发觉得不对劲了,长安节度使若是捐官,八成连长安都没去过,就像朱永贤这个燕王从未去过燕州一样。


    如果长安节度使和长安知府半点交情都没有,为什么要帮他向骆家施压呢?何况长安节度使根本没有开衙判案的权利,他又怎么干涉骆家的官司呢?


    裘智暂按心中疑惑,开始考虑案情本身。他沉思许久,不由长叹一声,这案子确实有些棘手。


    命案出在宛平县,但涉案人员包括长安知府,还有连人都不知道在哪的长安节度使。这次还得麻烦朱永贤,让他找吏部官员去打听一番。


    裘智问道:“你们去问过骆家的口供了吗?”


    金佑谦摇头道:“骆家虽是宛平县人,但骆首诚的父亲在开封做都司,家里只有个老仆,问不出来什么。”


    卫朝官员有回避制度,不得在本省或接壤邻省五百里以内的地区任职。裘智是朱永鸿亲自安排的,才不受此规定的限制。


    裘智没想到这桩案子的取证如此困难,只能暂时将其搁置一旁,问起另一件案子:“那第二件是什么事?”


    金佑谦回道:"刘重阳一家九月过身,他家的茶楼低价卖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


    裘智没想到第二件案子和刘重阳一家有些关联,略感惊讶。


    “县里的百姓觉得茶楼前任东家惨死,嫌它风水不好,因此茶楼生意惨淡。李家是借了印子钱才盘下了这桩买卖,一直还不上钱,放债的把他家姑娘抓走,卖进窑子里去了。”


    裘智不由满面愠色,双眉倒竖,眼中寒气渐浓。他取缔了李、王二人后,在县里三令五申严禁放印子钱,没想到竟有人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还敢逼良为娼。


    金佑谦长叹一声,不忍道:“李姑娘拼死不从,一头碰死了。李家两夫妻知道女儿惨死,在除夕夜一根绳子给自己吊死了。”


    裘智咬牙切道:“是王四姐之前的手下干的吗?”


    金佑谦摇头道:“她那伙人早就散了,哪还有本事逼死人。是之前和王四姐有来往的兴儿干的。”


    裘智冷着脸问道:“人抓到了吗?”


    金佑谦小心翼翼地看了裘智一眼,为难道:“李巡检带人去抓,兴儿慌不择路,打算从冰上逃跑,结果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不过抓到他的同伙,叫做来旺的,现在关在牢里呢。”


    裘智没想到宛平县庙小妖风大,刚收拾完王四姐、李四姐那批人,又出了个来旺,还在大年三十搞出人命官司。


    对于兴儿的死,裘智并不觉得可惜,反正抓到了同伙,不愁找不到幕后主使。


    裘智不急着问来旺的事,转而问起:“之前让衙役们在湖边安的警示牌都安好了吗?”


    古代生产力落后,百姓穷苦,冬天常常凿开冰面捕鱼以改善生活,所以经常发生落水事件。因此裘智让衙役在宛平境内的湖边安装警示牌,提醒大家注意冰面安全。


    裘智知道百姓中识字的不多,除了文字提醒外,警示牌上还绘有图片,让大家提高警惕。如今听说兴儿落水,便关心起警示牌的事了。


    金佑谦忙解释道:“都按老爷的吩咐安好了,兴儿他疲于逃命才会落水。”


    裘智满意地点点头,道:“把来旺关好了,等我回去处理。”


    来旺不光放印子钱,卖良为娼,还逼死人命,等自己休完假,有他的好受的。


    听金佑谦说完两件事,吕承奉几人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他们看来,印子钱的案子不难处理,让典史依律判决即可。但裘智说先关着,等他回去再审,也无不可。


    骆首诚的事略有些复杂,不过和裘智之前经手的案子相比,要简单得多。


    吕承奉试探地问裘智:“二爷,骆首诚自尽一案,您打算调查吗?”


    吕承奉并不清楚裘智的具体打算,如果裘智不想深究此事,他自有办法把这案子结了。如果裘智决定调查,他亦有办法查得一清二楚。


    文勉对裘智颇为了解,心下暗道:肯定会查。


    裘智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说道:“必须查。我觉得这里边还有别的隐情。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虽是买来的官,但也是正四品,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逼人退婚。”


    拆散姻缘太损阴德,古人对此特别忌讳。古人当然会做坏事,但他们迷信,除非有巨大的利益,让他们克服心中的恐惧。


    裘智继续分析:“而且都司是正四品,又是实职,怎会怕一个捐官的节度使?这件事里透着古怪。”


    吕承奉听裘智打算调查,心下有了主意,提议道:“二爷,不如派人去开封找到骆都司。他死了儿子,自然一肚子的委屈,肯定能问出不少线索。”


    白承奉接过话茬道:“张家能请动长安节度使,估计使了不少的银子。现在银子花了,女儿没了,又同时得罪了长安知府和骆都司,少不得心下憋屈。咱们诱之以利,不怕他不说。”


    裘智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先派人去找家属取证。”然后问道:“派谁去好呢?”


    自己肯定是去不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还没到开封呢,就先死路边了。金佑谦是自己的师爷,肯定要去,但他一个人太危险了,最好找几个人陪着。


    张审理立刻道:“下官愿去。”


    张审理深知,哪怕不自荐,最后朱永贤也得派自己去,索性主动提出来,让朱永贤觉得自己态度积极端正。张审理的直属上司是王府长史,不过替裘智办事,不用和上级请示,反正最后都会批准。


    白承奉见文勉发呆,忙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示意他主动点。


    文勉忙道:“我也愿往。”


    裘智看向金佑谦,问道:“他们一路骑马,你能行吗?京城到开封一千多里地,张家还不知在哪。若是长安人士,还得再往西走一千多里。”


    裘智知道金佑谦会骑马,但路途遥远,不确定他能否坚持下来。实在不行就坐马车去,反正自己要休假三个月,不急着开堂审案。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男人,最忌讳说自己不行。金佑谦用力点头道:“没问题。”


    金佑谦从小就盼望着有跨马游街的那一日,因此苦练骑术。只可惜现在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不过裘智是个好官,自己跟着他四处办案,也不算浪费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工。


    裘智想了想,觉得这三人允文允武,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放心了不少。他吩咐道:“你们自己商量出发时间还有路线吧。”


    吕承奉几人一听便知,裘智这是让他们下去了,便行礼告退。


    金佑谦正打算跟着一起下去,却听裘智说道:“金师爷,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金佑谦不知裘智打算说什么,不免局促起来。


    裘智深吸一口气,歉然道:“陈安乐其实就是燕王,他身边的那群人都是承奉司或是护卫司的人。燕王身份特殊,是以对外都用化名,并非有意瞒你。”


    裘智感觉自己和金佑谦的关系算是半上司、半朋友,朋友之间讲究待之以诚。自己瞒了他这么久,理应道歉。


    金佑谦看裘智一脸赧然的表情,方才那点芥蒂瞬间化为乌有。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裘智,也不会随意泄露另一半的身份。


    金佑谦不是扭捏的人,豪迈笑道:“无妨,你既然今天告诉我了,可见是信得过我的人品,把我当自己人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就不提了。”


    裘智见金佑谦这般爽快,心下一松,不由开怀一笑。他之前一直担心二人之间会产生嫌隙,影响日后的工作,毕竟像金佑谦这样任劳任怨的师爷不容易找。


    金佑谦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屋内无人,又怕隔墙有耳,于是压低声音问道:“燕王有没有王妃?”


    金佑谦知道朱永贤是当今一母同胞的弟弟,但他未入朝为官,对朱永贤的私生活不太了解。朱永贤看着年纪不大,不知有没有妻妾。


    如果朱永贤已有妻室,还和裘智在宛平共同生活,说白了就是娶了个摆设放在家里,俩人没准还能长久些。如果朱永贤尚未娶亲,将来有了王妃,不知能和裘智再好几年。


    裘家没有近亲,能让裘智病的这么严重的,只可能是朱永贤家的事了。金佑谦怀疑,小两口没准是因为娶妻之事闹了别扭。


    裘智明白金佑谦是关心自己,担心朱永贤突然和自己分手,承受不住。


    裘智笑道:"没有娶妻,我俩的事当今知道了,不会给他指婚的。"


    金佑谦心下惊讶万分,难以置信地看着裘智。他即使在宛平,也听说过燕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上居然能同意朱永贤和裘智的事,太不可思议了。


    金佑谦张了张嘴,想说又不知说些什么,许久才回过神。他浑浑噩噩地走出长春宫,正好看到文勉站在外面。


    文勉看到金佑谦出来,急忙迎了上来,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见鬼了吗?"


    金佑谦感觉脑子乱成一团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指了指长春宫,然后轻声问道:"皇上知道?居然还同意了?"


    金佑谦觉得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王爷有男宠是一回事,认真就是另一回事了,皇上竟然容忍裘智的存在。


    文勉把手指放到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俯身在金佑谦耳边,悄声道:"去你房间再说。"说完,拉着金佑谦快步往东路宫殿去了。


    吕、白二位承奉觉得既然金佑谦要长期与他们共事,对裘智和朱永贤的关系,多少得了解一些。二人让文勉在外边等着金佑谦,给他稍微解释几句,省得哪天犯了忌讳,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金佑谦跟着文勉来到自己的住处。金佑谦环顾四周,暗暗感叹:不愧是王府,比起县丞衙,不知好了多少倍——


    本卷卷标取自京剧《红楼二尤》


    注1:摘自《大明律》。


    第45章 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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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勉不喜在人背后搬弄是非,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尴尬地看着金佑谦。


    他沉思片刻,道:"当初皇上知道王爷和二爷的事后, 大发雷霆。戴公公说他从没见皇上发过那么大的火。”


    朱永鸿颇有城府, 喜怒不形于色,能把戴权都吓着了, 可见是动了真怒。文勉虽不曾亲眼目睹, 但想到戴权那心有余悸的表情,不禁有些后怕。


    “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们这些外臣不得而知。听说皇上盛怒之下要杖毙二爷, 打得二爷只剩一口气, 还是王爷以死相逼才救下来的。二爷自幼体弱, 后来又受过重伤, 因此更是体虚多病。”


    金佑谦听文勉的语气,就能猜到当时的凶险, 不由脸色微变,呼吸也沉重了几分。作为古人, 他对皇权有着天然的敬畏,明明是裘智触怒了当今, 却让他紧张得冷汗淋淋。


    “这些年二爷各种补品吃着, 身体才略好了些。”文勉顿了一顿, 郑重道:“我说这么多, 就是想告诉你,万事都不能累着二爷。二爷要是出了意外,天都得塌了。”


    当年裘智被抬回来, 朱永贤不哭不闹, 异常地镇定。亲近之人都明白, 朱永贤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暗流涌动。若裘智真的不行了,朱永贤二话不说就得殉情。


    吕、白二位承奉没有交代文勉具体和金佑谦说些什么。文勉对裘智和朱永贤的恋爱经过并不清楚,让他讲也讲不出来。


    思前想后,文勉便把裘智当年受伤的事讲了一遍,并千叮咛万嘱咐金佑谦不能让裘智累着,毕竟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朱永贤发疯。


    金佑谦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裘智平日里不爱动刑,唯独一次也如芒刺在背,不忍去看。


    朱永贤身边的这侍卫、太监里,金佑谦和白承奉还有文勉最为熟稔。今天听文勉说了裘智的私事,只觉二人的关系更亲近了些。


    见文勉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金佑谦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文勉微一思索,道:“不着急,你先休息一日,收拾下东西。我这边安排好路线,咱们后天出发。”


    金佑谦听到文勉说不着急,以为能让自己休息好几天。他之前在礼逊学堂上学,与几个同窗关系甚笃,想去探望一二,没想到后天就要前往开封。


    看来他们武人的不着急和文人的不着急是两个概念,金佑谦心下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一笑。


    文勉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得金佑谦发笑,不禁挑了挑眉。


    金佑谦、文勉和张审理三人后日一早出发,不出三日就到了开封。


    骆都司只有骆首诚这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伤怀。卫朝官员没有丧假,只能因长辈过世而丁忧守孝,哪怕独子惨死也不能请假去办丧事。


    骆都司悲痛欲绝,不顾横死之人不得大肆操办后事的世俗礼法。他在家里设了一个灵堂,每日与老妻哭得死去活来,焚香烧纸,搞得府邸上下愁云密布。


    金佑谦等人到了都司府,只听府内哭声震天,门口上挂满了白麻黑布,凄凄惨惨。吓得三人以为骆都司也跟着去了,府里给骆都司办丧事呢。


    骆都司膝下只得骆首诚一个孩子,得知儿子投河自尽后,他恨不得把云光和张财主抽筋扒皮。如今有人来调查这桩命案,自是不会有半点隐瞒,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金佑谦等人


    金佑谦几人问完骆都司的口供,又赶赴长安找张财主。张财主听说了对方的来意,犹如见到亲人一般。


    他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女儿死了不说,还损失了四千两雪花银,更被李衙内上门折辱,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此时宛平县的人来调查此案,并有可能追回银子,张财主喜出望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家的情况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朱永贤想打听个官员的信息自是万分容易,不出几天裘智就知道了长安节度使的背景。


    长安节度使名叫云光,家住京郊,与南安郡王还有齐国公有亲。他本人文不成武不就,先捐了个监生,后来又捐了个节度使,并无实职在身。


    裘智见云光的来历与自己分析的差不多,心中越发的好奇,云光究竟是怎么逼人退婚的。裘智每天望穿秋水,等金佑谦他们回来,替自己解惑。


    金佑谦三人在外奔波了十几日,问清了骆、张二家的口供。途经京郊时,又顺手抓了水月庵的老尼净虚,带回了燕王府。


    净虚久住京师,燕王的名号可谓是如雷贯耳。她和贾府有交情,但贾府如何会为个尼姑得罪王爷。就算贾府肯替自己出头,燕王又怎会把贾家放在眼里。


    净虚见一群膀大腰圆的侍卫围着自己,吓得两股颤颤,不等张审理动刑,立刻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交代了。


    裘智终于搞清了整件的来龙去脉,没有想到这桩案子竟然与荣国府贾家有关系。


    骆都司在长安府担任守备期间,结识了蓝田县的一个姓张的财主,看他女儿张金哥生的花容月貌,性格温顺知礼,便与张家定下了亲事。


    骆家和张家并非迂腐之人,骆首诚同张金哥定亲后,两人经常见面,彼此情投意合,只盼着早日成婚。


    一日,张金哥去善才庵进香,偶遇了长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李衙内对张金哥一见倾心,当即带了一万两银票去张家提亲。


    骆家和张家之前讨论过聘礼和嫁妆的问题。骆家出身布衣,为官清廉,不比李家富贵,最多只能拿出四千两银子作为聘礼。


    长安知府是当地的父母官,李衙内的豪富人尽皆知,张财主当然知道哪头炕热,不由分说就要退婚,将女儿令嫁。


    骆都司不肯退婚,张家死活不同意嫁女,两家僵持不下,于是在蓝田县衙打起了官司。


    官司尚未了结,朝廷突然下发了调令,把骆都司调去开封任职。他只能暂忍下心中气,等在自己开封安顿好了,再做打算。


    张财主贪恋富贵,不愿把女儿嫁到骆家,因此动起了歪心思。他突然想到善才庵里有一个老尼姑净虚,现在京城水月庵里挂单。此人能说会道,在长安时与许多达官贵人都有往来。她在京城这么多年,肯定结识了不少高门大户之人。


    张财主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京城,求净虚师太拿个主意。他在信中承诺,只要蓝田县令判定骆家退亲,愿奉上四千两银子作为报酬。


    净虚虽信阴司报应一说,但更见钱眼开,见张财主许诺了四千两的雪花银,马上盘算起自己人脉来。她猛然想曾听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提起,贾府同长安节度使有旧。


    净虚不清楚云光的节度使只是个虚衔,误以为对方可以辖制骆都司,于是打算走荣国府的路子逼他退亲。


    恰好赶上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新丧,她的灵柩届时将停放在水月庵旁的铁槛寺。宁、荣二府连枝同气,荣国府的女眷肯定会来送殡。净虚计划求见琏二奶奶,请她帮忙让长安节度使出面。


    正如净虚所料,秦可卿出殡当日,王熙凤带着贾宝玉住进了水月庵,净虚见到王熙凤说了此事。


    王熙凤不知张家许了四千两银子,开口只要三千两。净虚想着自己还能眛下一千两,乐不可支,忙替张家道谢。


    骆都司刚到开封,就收到了云光的来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逼骆家退亲。


    骆都司知道云光的来历,不过是靠家里银子捐了个官,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直接把信丢到了一旁。谁知没过几日,他家与张家的官司裁决下来。骆家败诉,张家把定亲的信物都退了回来。


    骆都司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其中关键,云光另有书信送至蓝田县。


    骆都司曾听同僚提起过云光此人,与四王八公沾亲带故,且心胸狭隘,不是善茬。蓝田县令不敢得罪云光,因此判了自家败诉。


    官司已成定局,骆都司只能暂忍心头恨,把儿子送回老家让他散散心,打算过些日子再为他重新安排门亲事。


    净虚过了几天去贾府找王熙凤问案子的结果,王熙凤贵人事多,无暇再见净虚,便派了亲信来旺代为告知,退亲之事已经办妥了。


    净虚美滋滋地给张财主回了信。


    哪知张家小姐宁死不愿嫁给纨绔,自缢而亡。骆首诚得知未婚妻的去世消息,也决意殉情,投河自尽了。


    裘智听后唏嘘不已,好好的一桩姻缘,竟以悲剧收场。只是尚不清楚云光如何威逼利诱蓝田县令,使其判骆家输了官司。


    王熙凤对朝廷律法以及任免制度都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云光的节度使就像贾蓉的龙禁尉一样,只是面上好看,实际上半点权利都没有。


    不过云光是老南安郡王妹子的外孙,生母是老齐国公的孙女,哪怕是虚衔,还是会有人卖他的面子。


    蓝田县令正好听过云光的背景,知云家与南安郡王和齐国公是老亲。他本就头疼这个案子该如何判,一边是长安知府,一边是开封都司。如今收到了云光的书信,蓝田县令不再顾忌骆都司,立刻判了骆家败诉。


    裘智叹息数声,问道:“这几人往来的的书信,你都拿到了吗?”


    金佑谦点头道:“现在一共有三封信。一封是张家写给净虚请她帮忙的信,一封是云光写给骆家逼他退亲的信,还有净虚办完事后写给张家的回信。”


    张家和骆家的书信都是俩家主动提供的,净虚的则是几人从水月庵里搜出来的。


    “净虚求琏二奶奶办事,都是当面说情,并无信件往来。至于琏二奶奶和云光之间的书信,以及云光和蓝田县令之间的信件往来,没办法拿到。”


    裘智听完感到有些头疼,这件事情发生在宛平,但涉及的人物却遍布天南海北。除了净虚,余下众人皆有官职在身,不论他们是捐官还是实缺,自己都审不了。


    朝中的事务已经重回正轨,朱永贤又做回了他的富贵闲人,整天在家陪着裘智。


    朱永贤见爱人愁眉不展,以为他是担心贾府,宽慰道:“只是王熙凤一人的事,不会连累整个贾家。”


    金佑谦听朱永贤提到王熙凤,不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王熙凤应该就是琏二奶奶。金佑谦心下微奇:燕王怎么知道贾家女眷的闺名的?


    裘智眉头紧锁,苦笑道:“她一个小媳妇都敢包揽诉讼了,可见贾府早就烂透了。”


    俗话说见到一只蟑螂,家里已经有成千上万只了,王熙凤的恶行只是贾府问题的冰山一角。


    裘智摇摇头,长叹一声,排出内心的郁气,道:“罢了,平日没什么来往,他家如何与我无关,我只管秉公办事。”


    裘智看向金佑谦问道:“净虚说的来旺,与你之前提到过放印子钱的来旺是同一个人吗?”


    金佑谦耸了耸肩,摊手道:“不好说。贾家这位奶奶胆子大的很,都能干出包揽诉讼的事,她派人放印子钱不算稀奇。”


    金佑谦三人听净虚招出来旺时,心中皆十分诧异。若宛平县大牢里的来旺,与净虚口中贾家的来旺是同一人,那这两件事都与贾家有关,这也太过巧合了,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裘智想金佑谦在外面忙活了十几天,回到王府连口气都没喘,就跑来向自己汇报,于是让他回房休息了。


    金佑谦一走,裘智立刻坐到了朱永贤大腿上。他搂着朱永贤的脖子,撒娇道:"亲爱的,要不咱们提前回宛平吧。"


    朱永贤最受不了裘智用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总是不自觉的心软。朱永贤低下头,不看裘智,避免被他诱惑。但裘智用手抬起朱永贤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朱永贤最终败下阵来,无奈长叹一声,用手点点裘智的额头,宠溺道:"你啊。"


    裘智开心的亲了一下朱永贤的脸颊:“老公最好了。”


    朱永贤楼住裘智,道:“你现在不能骑马,只能坐车回去。到时候你要提审来旺,把他带到三堂,让白承奉问话。陈良医说了,你现在不能操劳。”


    其实陈良医的原话是,不能过度操劳,朱永贤直接忽略了‘过度’二字。


    裘智知道这是朱永贤的底线了,大家各退一步,自己提前回去,但不正式办公。


    裘智乖巧地点点头,道:"就这么决定了。"


    白承奉自从决定扎根燕王府,对下面的小太监的教导越发上心了。一听朱永贤说回到宛平让自己去审理来旺,他立刻找来了四个最机灵的太监,教导起他们殿前司那些刑讯手段了。


    白承奉立志撬开来旺的嘴,让朱永贤和裘智看看自己的本事。


    朱永贤既然答应了裘智提前回宛平,也不拖拖拉拉,命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朱永贤进宫去找哥哥辞行。朱永鸿知道裘智请了病假,以为弟弟还能在京里多待一段时间,哪知这么快就要离开,忙问缘由。


    朱永贤把王熙凤弄权以及放印子钱的事说了一遍。朱永鸿听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眼神冷的吓人。


    朱永鸿素能自持,真真国的奸细混进宫来,都不曾失态,贾家这种事,更不会让他动怒。他褪下腕上的佛珠,拨弄了几下,面色又恢复如初。


    朱永鸿早知贾家胆大妄为,本以为只是男人不好,没想到连个小媳妇也如此胆大包天。不光放印子钱,连朝廷的诉讼都敢插手,还逼死了人命。


    贾代善曾随先皇出征塞北,朱永鸿顾念贾府是功臣之后,因此多了几分包容,以免寒了百官的心。他本打算再观察贾家几年,若还不知收敛,自会处置了他们。哪知贾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忠良之辈,朱永鸿不免起了杀心。


    朱永鸿淡淡道:“你和若愚回了宛平,先审来旺。这事牵连甚广,朕回头派皇城司和大理寺的人接手。”


    朱永贤一见皇兄这表情,意识到贾家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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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贾府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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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佑谦在王府小住了几日, 期间约了几个旧日同窗叙旧,随后与裘智等人一同回宛平。


    文勉这几天一直在收拾行囊,金佑谦则忙于会友, 二人数日未见。回宛平的路上, 金佑谦看到文勉,突然想起一事。


    他催马来到文勉身旁, 低声问道:“我那天去找老爷汇报案子, 听老爷的意思,他和贾府有亲吗?”


    文勉想了想, 既是裘智主动提起的, 而且裘智和贾府的关系不算机密, 有心人稍加打听便能得知, 自己没必要隐瞒。


    文勉道:“二爷的外公姓贾, 是老荣国公的弟弟。不过二爷一向不喜欢与亲戚来往,两家几乎没什么走动了。”


    金佑谦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朱永贤对贾家上下如此熟悉,甚至连女眷的名字都知道, 原来是裘智和贾府有亲。


    回到宛平,裘智在家休整了两日, 才去了县丞衙。


    衙内的官员看到裘智, 脸上不禁露出喜色。虽然金佑谦早已告知众人, 裘智不日便归, 但大家心里还是不住地打鼓,生怕他们的财神爷撂挑子了。如今见到裘智本人,官吏们齐齐松了口气。


    因为还在假期, 裘智没穿官服, 径直去了内衙。他命人把来旺带到三堂, 让白承奉代为问话,自己则等白承奉汇报。


    都说贾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像主子一般尊贵,被人戏称为副小姐。来旺这样的亲信陪房也不遑多让,衣食住行比普通人家的公子哥还要精细,称他副少爷并不为过。


    宛平县的牢房昏暗狭窄,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蛇虫鼠蚁四处乱爬。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囚犯们以此为床。禁卒们担心囚犯在冬天冻死,因此一间牢房里关七八个人,好让他们抱团取暖。哪怕是寒冬腊月,牢房中也弥漫着酸臭气。


    禁卒和牢头值班以及刑讯的屋子,建得与普通宅院无异。为了防止囚犯暴乱,关押那侧的房梁建得十分低矮,正常人起身后只能弯着腰。来旺自从被关进大牢后,就再没能站直过身子,伸直过腿。


    每天的只给囚犯一顿饭,通常是一勺煮得稀烂的残羹剩饭,还有硬的能当板砖的窝头。来旺哪受过这样的苦,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天,简直痛不欲生。


    来旺被人押出大牢时激动得快要哭了出来。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僵硬的腰,然后跟着衙役来到了三堂。


    来旺到了三堂,看白承奉一身绫罗,通身的气派,以为他是主事的官员。


    来旺嚣张惯了,根本不把宛平县丞放在眼里。他大咳一声,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傲慢道:“你可知我是谁?”


    白奉承看来旺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连皇上都见过,哪会怕小小的家奴。如今贾家的事已上达天听,贾家就像秋后的蚂蚱,来旺更是没几天能蹦跶的了。


    白承奉不是裘智那种心慈手软的人,懒得拍惊堂木吓唬来旺。


    白承奉看了眼身边的小太监,阴森一笑,道:“你们这几个猴崽子平日里吹嘘自己本事如何,爷爷我也看不出来。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今天正好遇上个扎刺的,让你们显显手段。”


    殿前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这四人是白承奉精心教导过的,自是本领不弱。一套刑还没用完,来旺就疼得死去活来。


    来旺额头上满是冷汗,每一丝肌肉都在抽搐,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招,我招。您问什么,我就招什么。”


    县丞衙内的官吏,和白承奉还算熟悉。他们看白承奉总是一脸阿谀奉承的样子跟在陈安乐身旁,只当他是近身伺候的奴才,对他一向不大看得上。


    今日众人见识了白承奉刑讯的手段,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何典史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怕和对方有眼神交流。


    齐攥典感觉自己心脏病都快犯了。他是前任县丞聘来的攥典,曾经做过刑名师爷,见过不少官员动刑,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怖的情况。


    齐攥典心中暗道:这是哪请来的大神啊,在宛平屈才了,送去殿前司吧。


    白承奉鄙夷地看了来旺一眼,自己还没把他怎么样呢,就受不住了。


    他拿起惊堂木在手里把玩,笑眯眯道:“我什么都不问,你自己招,招的我满意为止,不满意咱们就继续来。”


    听了白承奉的话,来旺紧张得直接哭了出来。两旁的官吏脸色发青,暗暗祈祷来旺赶快招供,不然他们也得晕过去了。


    来旺和他媳妇都是王熙凤的陪房,二人在贾府里十分得脸,和各个太太、奶奶陪房关系都不错。


    贾府的仆人口风不严,聚在一起喝酒抹牌时,经常议论自家主子的八卦。因此来旺不仅知道王熙凤的阴私,还听说了许多贾府的陈年旧事。


    来旺不傻,他明白自己一旦招供,贾府肯定要完蛋。但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来旺一口气把他知道的事全都吐露了。


    白承奉命人写好了口供,拿去同裘智汇报。裘智看完口供,心中好似惊涛骇浪,贾府太无无法天了。


    贾家素喜奢靡,贾代善去世后没几年,贾府就开始入不敷出了。当时还是贾赦的原配当家,她借着贾家的名号,做起了包揽诉讼的勾当,维持生计。


    贾赦在原配死后,又续娶了一房。贾母看不上新太太的做派,便叫二儿媳妇王氏管家,王夫人正式接手了包揽诉讼的营生。


    贾赦虽不讨贾母欢心,但贾琏生的俊朗,嘴巴也甜。加之王熙凤性格爽利,夫妻二人深得贾母的喜爱。自从王熙凤进门后,管家权回到了大房手里。


    然而,贾府的男人们无能,撑不起门面,因此前来求贾家办事的人越来越少。王熙凤变不出钱来,只能另辟蹊径,维持贾府的体面。两年前她和李、王二人勾结,放起了印子钱。


    除了王家两姑侄,贾赦也是作恶多端。他强占良家妇女为妾,逼死数条人命,还构陷无辜,强夺他人财物。居丧期间饮酒作乐,桩桩件件皆是死罪,遇赦不赦。


    按来旺的说法,罪魁祸首是贾赦、王夫人、王熙凤还有已故的大太太,然而,裘智认为,贾府上下对这几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至少贾母、贾赦、贾政以及贾琏都知情,没有这四人的默许,王夫人和王熙凤哪来的胆量如此行事?


    朱永贤看裘智愁眉不展,频频叹气,也不禁揪心,他现在就怕裘智劳神。


    朱永贤轻轻搂住裘智的肩,道:"这事牵扯太大了,咱们想管也管不了。待会儿我就给皇兄写信,让他赶快派大理寺的人来接手。"


    裘智按按眉心,无奈道:“贾府真的是无药可救,我爱莫能助了。”他吐出一口浊气,排出心中烦闷,对朱永贤笑笑道:“咱们回府,接着休我的病假。”


    裘智最初还抱有一丝的希望,只是王熙凤一人作恶。裘智虽和贾府没什么情分,但外公生前总念着贾府的好。


    裘智本打算看在他老人家的面上,多少帮贾府一把。如今看了来旺的口供,发现贾府作恶多端,裘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若帮贾府,对不去枉死的冤魂。


    朱永贤知道裘智不打算再管贾家这档子破事了,拉住爱人的手,喜滋滋道:"回家。"


    回到家后,朱永贤立刻写了一封信,将来旺的口供夹在其中,命岳岭立即送往京城。


    朱永鸿看完信后勃然大怒,下令刑部将云光和蓝田县令押送进京。又命李尧彪速去宛平,将来旺带到皇城司诏狱,严加审讯。


    李尧彪带着两名提点和六名百户前往宛平。


    裘智知道这桩案子牵连甚广,大舅子应该颇为重视,这几日肯定会派人来押解旺进京。裘智嘱咐金佑谦,一定和押解官员办好交接手续。来旺是重要证人,万一进京路上出了事,说不清了。


    第二日下午,金佑谦派衙役去不羡仙,请裘智去县丞衙,说是京中来人了。


    裘智以为是大理寺来人,换了官服,同朱永贤一起坐上马车,往县丞衙去了。二人下车一看,来人竟是李尧彪。


    裘智觉得来旺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刚从殿前司的人手里逃过一劫,现在又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在卫朝两大特务机构手下走过一遭,和真真国的奸细一个待遇,也是没谁了。


    李尧彪心想自己和裘智十几天没见了,既然来到宛平,自然要见上一面,看看他好点没有。但李尧彪有公务在身,又是负责押送重犯,不便上门拜访,只能让金佑谦去请裘智过来见面。


    李尧彪看到裘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比上次见你时精神好多了。”


    虽然裘智的身形依旧瘦弱,但气色好了不少,李尧彪总算放下心来。他知道裘智的病与自己多少有些关系,要是一直调养不好,良心过不去。


    李尧彪关心完裘智,才冲朱永贤抱拳道:“见过陈爷。”


    皇城司的人都清楚朱永贤的身份,亦跟着李尧彪行礼,恭敬道:“给陈爷请安。”


    在场的县丞衙官吏见此场景,不由心生好奇,陈安乐究竟是什么身份,皇城司见了都敬他三分。


    裘智见李尧彪亲自过来,知道这案子朱永鸿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办。荣国府本来就在朱永鸿的黑名单上,再加上来旺的供词,贾家下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裘智拉着李尧彪到了一个僻静处,低声道:“白承奉告诉我他对来旺用了刑,你回去请个大夫,好好给他看看,别让人没了。”


    来旺不是好人,裘智并不关心他的下场,只是怕他出了事会牵连白承奉,还耽误李尧彪办案。


    李尧彪咧嘴一笑,道:“放心吧,皇城司里名医不少,就算剩下一口气,也能把他救回来。”


    李尧彪是刑讯的个中好手,他刚才看了来旺的伤势,知道白承奉没下死手,问题不大。何况贾府的仆人那么多,没了来旺,再抓别人就是了。他们皇城司盯上的案子,没有办不成的。


    来旺清楚自己将被送往京城,但没人告诉他李尧彪是哪个衙门的,来旺猜测对方可能是顺天府的人。


    李尧彪说话声如洪钟,来旺在囚车里听得分明,当他得知李尧彪是皇城司的人,吓得口吐白沫,直接晕了过去。


    裘智哈哈一笑,调侃道:“你们皇城司果然名声在外,光听名字就能把人吓晕。”


    李尧彪气不打一处来,皇城司的名声哪就这么差了。他瞪了来旺几眼,暗骂:太没骨气了。


    —分割线—


    薛姨妈来到荣禧堂,看着院中的凄凉不禁有些恍惚。


    贾府尚未败落时,贾母的院子里熙熙攘攘,水葱般的丫鬟们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光彩夺目。


    盛夏时节,荣禧堂中绿树成荫,鹦鹉、喜鹊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声好似仙乐。数九隆冬,堂前摆满了各色鲜花,芬芳扑鼻,仿佛置身春日。


    如今的荣禧堂已不见往日的繁华,地面杂乱,堆满了枯枝,鲜花凋零,无人收拾。家里的主子贾赦、贾政、贾琏、王熙凤、王夫人都被抓走了,还不知几人是个什么结果。


    往日的盛况好似梦渺,薛姨妈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朱永鸿知道贾母对贾家的事一清二楚,但体恤她年事已高,又是功臣之妻,并未将她收押,还留下了鸳鸯照顾她。


    至于贾府的其他仆人,都被关进了大牢。等查实了贾府的罪证,这群人或被发卖,或赏给功臣为奴。


    自从贾府出了事,无论主子还是下人,脸上整日阴云密布,府里再没听过笑声。今天鸳鸯见到薛姨妈,挤不出一丝的笑容,只是点了点头,替她掀了帘子,迎进了屋里。


    薛姨妈看贾母神色落寞,精神萎靡,心底也不好受。贾家的案子牵扯出了薛蟠的事,儿子被抓,判了斩立决,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等着行刑。


    两家的案子是皇上命三司会审,各级官员秉公办事,不敢徇私舞弊。薛姨妈想花钱见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行。幸好薛宝钗坚强,这些日子撑起了薛家,不然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薛姨妈强忍住心中的痛苦,小声道:“老太太,薛家在京里有处旧宅,是薛家一位老姑太太当年置办的产业。前几天收拾好了,我想带宝钗搬过去住。今天一来同老太太辞行,二来还有一事和老太太商量。”


    贾母目光呆滞,听了薛姨妈的话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木然道:“有什么话,姨太太直说吧。”


    薛姨妈叹息一声,言不由衷道:“皇上仁慈,只抓了涉案之人,没有连累无辜之人,咱家的姑娘跟着珠大奶奶在后院住着。”


    薛姨妈半点不觉得朱永鸿心善,一想到儿子不日问斩,薛家大半的生意又被查封了,她对朱永鸿的恨意达到了极点。既恨朱永鸿绝了薛门的后,又恨他让自己无儿养老送终。


    薛姨妈私下和女儿吐槽过几句,吓得宝钗脸都白了,掰开了揉碎了和母亲讲其中的利害关系,才让薛姨妈有所收敛,最起码面上不敢说皇上的坏话了。


    “贵府上天天有衙役、外男上门,整日乱糟糟的,若是冲撞了姑娘们,去哪说理。而且家里的小厮、仆妇都被关了起来,没个看家护院的人,太不安全了。”


    薛姨妈说的也正是贾母担心的,如今对方特意提起,显然有所打算。贾母强撑起精神,细听薛姨妈的话。


    “薛家的院子不大,几个姑娘还是住得下。老太太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把几个姑娘带去,等贾府的事了结了,我一定把府上的姑娘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来。”——


    小两口中场休息一下,接下来都是红楼的人物了,等到本卷最后一章,小两口再回来。


    朱永贤、裘智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47章 分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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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家的案子尚未宣判, 贾母的诰命仍在,如今还能住在荣禧堂里。但贾母心里清楚,自家的事情太大了, 她的诰命迟早保不住。届时荣国府被收回, 贾家上下那么多人,需另寻住处, 到时家里乱作一团, 姑娘们更无处安身。


    贾母七十好几的人了,经历过无数风浪, 早已看开, 既是自己造的孽, 自己受着便是了。唯独可怜家里的女孩, 各个聪颖秀丽, 半点坏事都没做过,对那些事更是毫不知情, 只因生在贾家,小小年纪就要遭此劫难。


    贾家两代国公, 在京中自是有几家老亲,平日里经常走动。贾母希望这些亲友能照看几个孩子一二, 只可惜事与愿违。


    南安王和齐国公因为云光的事, 现下的处境也不太好。四王八公知道泼天大祸皆因贾家而起, 不免一个个都远着贾家。


    贾母让宝玉带着贾兰去宁国府求援, 贾珍直接命奴仆把二人打了出来。


    贾母又让宝玉给史家送信,求他们帮着安置几个女孩,等贾家的事了结后再把她们接回来, 哪知娘家侄子连信都不回。只有翠缕私下来过一回, 带了十多两散碎银子, 说是湘云的体己,让她送来。


    贾家的财产虽被抄没,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母还藏了些私房,哪用的着小姑娘的钱,便让翠缕带了回去。


    薛姨妈这番话正中贾母下怀,贾家出事一个多月了,贾母总算听到个好消息,不由心中阴云稍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贾母难掩心中激动,哽咽道:“姨太太说的哪的话,我若是信不过你,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家了。”


    贾母原先有些看不上薛姨妈的脾气,觉得她性子软,又溺爱孩子,把薛蟠纵成了一个小霸王。如今却对她十分满意,溺爱也有溺爱的好处,最起码孩子跟着她,不会受委屈。


    薛姨妈本想把宝玉带走,但被宝钗劝下了。


    宝钗自有她的道理。贾府里顶事的男人都被抓走了,留下男丁中宝玉年纪最大,这个时候他就该撑起门楣,照顾妇孺,怎能跟着薛家走。宁国府又不愿掺和荣府的事,回头贾家的判决下来了,全靠宝玉出面周旋、打点。


    薛姨妈雪中送炭,贾母本不好意思再麻烦对方了,但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还有一事求姨太太帮忙。”


    薛姨妈在贾府住了几年,贾母对他们一家十分照顾。她听贾母有事相求,立刻应道:“老太太有事只管说,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贾母见薛姨妈答应地痛快,脸上的笑意又多了一分,道:“我那孙媳妇你是知道的,平日里不管家里的事,只守着兰儿过日子,要不就和姑娘们一起做些针黹。”


    自从贾珠过世后,李纨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对贾家包揽诉讼以及放印子钱的事半点不知,不然早被官兵抓走了。


    “我想请姨太太帮忙找个合适的宅子,让他们娘俩搬出去住。最好离姨太太近点,两家有个照应。姨太太找到了,只管来和我拿银子。”


    薛姨妈一听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给李纨找个住处,忙点头同意了。


    贾母想的十分明白,如今能往外摘一个是一个,留下后代根苗,贾家将来才有希望。几个女孩已经有了庇护,现在家中的晚辈只剩宝玉,贾琮,贾环,以及贾兰。


    晚辈之中贾母最疼爱宝玉,自是想让他跟着薛姨妈走。可他年纪最长,而且他的老爷、太太都被抓了起来,这个时候若是离开,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这辈子就毁了。


    贾琮的生母姓陈,和赵姨娘一样,本是府里的奴才。陈、赵二位姨娘虽然还留在府里,但她俩的娘家人都被抓了。二人颇为昏聩,又没有娘家的帮衬,贾母实在不放心让她们带孙子,不如留在家里,自己看顾着。


    李纨是节妇,性子贞静,知书达理,娘家是大族,手里有妆奁。由她教养曾孙,贾母自是不会担心。


    贾母安顿好了晚辈,心中松快了不少,眉宇间的忧愁散去大半,问道:“姨太太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薛姨妈道:“找先生算过了,三日后是个好日子。”


    贾母知道自己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想到三日后一别,怕是和孙女们再难相见,心里不免伤感。


    贾母忍住悲意,说道:“几个孩子就托付给姨太太了,待会我让鸳鸯把她们的开销给你送过去。”


    薛姨妈一听就急了,面皮涨得通红,拼命摆手拒绝:“老太太这是打我脸不成?我带着一双儿女在府上住了三年,老太太一文钱没要我家的,还补贴了了不少。如今几个姑娘跟着我,我跟老太太要钱,是人做的事吗?”


    贾母执意要给,薛姨妈坚决不收,两人推让许久。


    最后,薛姨妈气呼呼道:“老太太若是给钱,我就不接姑娘们去了。”


    贾母听了薛姨妈的话,只好不再提开销一事,千恩万谢过薛姨妈,又让鸳鸯送她回梨香院。薛姨妈知道贾母上了春秋,身边离不开人,忙谢绝了。


    薛姨妈走后,贾母命鸳鸯去密室找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再把几个姑娘请来。


    惜春嫌弃宁国府藏污纳垢,就算荣国府出了事,也不愿回去。尤氏派人来接,惜春死活不肯走,尤氏无奈,只得作罢。


    贾母让鸳鸯叫女孩们去荣禧堂,迎春抱起大姐,探春牵着惜春和黛玉,五人一同去见贾母。


    大姐一个月没见到父母,身边的奶妈、婢女也都不见了,只有几个姑姑陪着。她虽不到五岁,但自幼聪明伶俐,意识到家中发生了变故。


    大姐知道家里困难,于是表现分外乖巧,从不哭闹。她见到贾母,甜甜的叫了声:“老祖宗。”然后伸出小手,说道:“抱抱。”


    如今几个孙女有了着落,又看到曾孙女天真的笑脸,贾母心情好了不少。她从迎春手里接过大姐,搂在怀里。


    贾母笑道:“我的大姐,可想死老祖宗了。”


    黛玉自幼被林如海当成男儿教导,熟知朝廷律法。她得知贾家的罪名后,心下震惊不已。贾家一个个胆大包天,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如今的贾府已是大厦将倾,再难回天。


    黛玉虽有些多愁善感,但骨子里极为要强,为人又十分豁达。事已至此,黛玉并不悲春伤秋,要么来荣禧堂孝敬贾母,要么在后院教养大姐。


    黛玉看大姐窝在贾母怀里,咯咯笑个不停。贾母一脸慈爱的看着大姐,不似前几日愁眉不展。


    黛玉见外祖母情绪比之前好了几分,便打趣道:“老祖宗一见曾孙女,就把我们这几个孙女忘到脑后了。”


    贾母听了黛玉的话,才抬头看向四个孙女。她见几人生得眉目如画,标致动人,虽然年纪尚幼,已能看出气韵风流。


    贾母心下五味杂陈,即喜又悲。喜的是几人秀外慧中,悲的是她们托生在了贾府,日后出路难料。


    贾母转念一想,车到山前必有,眼下四人还小,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先顾好眼前再说。


    贾母揉揉眼,冲几人招手道:"都坐到我身边来。"


    迎春带着三个妹妹坐到炕上。


    贾母打开手边的箱子。众人定睛一看,里面摆了十几锭金元宝。


    贾母一脸慈祥地看着几人,道:"刚才你们薛姨妈过来和我说,她家在京里的宅子收拾好了,三日后搬过去住,想把你们几人接过去住几天。”


    “老祖宗,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让姐妹们去吧。”黛玉一听就急了,立刻打断了贾母的话。


    在众多晚辈中,贾母最疼爱宝玉和黛玉。黛玉素来敬爱贾母,二人祖孙情深,黛玉如何舍得离开。


    贾母拍拍黛玉的手,示意她听自己说完:“我想着咱家现在乱糟糟的,人来人往,你们过去小住几日也好。等家里的事了结了,就把你们接回来。”


    黛玉清楚贾母的身体状况,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自己一走便是永别。贾母这话哄大姐,大姐都不会信。


    黛玉红着眼看向贾母,对她死命地摇头,呜咽道:“外祖母,我不走。”


    贾母不理黛玉,继续道:“这箱金子是我攒下的体己,玉儿虽是外姓,但留着我的血,同自家孙女不差什么。你们每人三锭金子,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一番心意。”


    黛玉听懂了贾母的言外之意,她是在交代后事,分遗产了。黛玉不由心下大悲,几欲落泪。


    她思及贾母年事已高,近日又连遭打击,自己若是痛哭,定然勾起贾母愁肠。贾母若哭出个三长两短,现下贾家这情景,去哪请医问药,黛玉硬生生忍住泪意。


    黛玉强颜欢笑:"外祖母说的什么话,姐妹们不过是去小住几日,哪用得着这么多金子?您让鸳鸯姐姐把钱收好,回头舅舅、凤姐姐他们的案子少不了上下打点。"


    贾母淡淡道:"他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承担,没道理让我老婆子七老八十了,还为他们奔波操心。这金子你们只管收着,贾家的事朝廷自有公断,用不上这笔钱。"


    探春了解贾府的情况,知道这些钱是贾母的棺材本,如何肯拿。她咬唇道:"老祖宗,家里那么多人呢,这钱您留着给二哥哥以后用。"


    贾母心疼宝玉,探春希望能用宝玉打消贾母的念头。


    贾母神色自若道:"他的我已经留好了,够他这辈子用的了,你们拿你们的。"


    鸳鸯听了脸色微变,贾母的私房都在她手里掌握着,自是清楚老太太没说实话。


    除了这一箱的金子,贾母又留了五百两银子,用于平日花销和料理她的后事。除此以外,贾母另留了两锭金子、两锭白银,就再没多余的钱了。


    贾母心里已经安排好了这些钱,两锭金子留给宝玉。贾赦肯定回不来了,贾政夫妻和贾琏夫妻若是能回来,一家一锭白银。若是几人都判了死刑,那金银就全归宝玉所有。


    贾母平日里最疼宝玉,如今宝玉依然是她的心头肉,只是银钱方面更偏向家里的姑娘。在贾母看来,男儿就该顶天立地,不应和姐妹们挣这些个小钱。


    若贾家风光,贾母当然会考虑贾环、贾琮,随便给他们分些家业,饿不死二人。


    可现在贾府风雨飘零,自是先紧最钟爱的孙子。至于那两个孙子,回头丧葬费里剩下的钱,给俩人分一分,让他们自谋出路去吧。


    贾母拿起一锭金子塞到惜春手里,催促道:“快点拿着,今日不分,指不定哪日被人翻了出来,什么都没了。”


    黛玉和探春还想再劝,贾母板着脸道:“你们不听话,是想气死我不成。”


    四人无奈,只能各取了三锭金子。众人心中打定主意,日后贾母若是需要,再把金子还给她。


    贾母又拿出两锭金子交给迎春,道:“这是我给大姐的,你是她亲姑姑,替她收好了。等她长大了,告诉她老祖没忘了这个曾孙女,提前给她添妆了。”


    迎春不善言辞,只是收下金子,再替大姐谢过贾母。


    探春泪光莹莹道:“老祖宗您长命百岁,以后还要看二哥哥的儿子给您取重孙媳妇呢。”


    贾母笑呵呵道:“好,老祖宗不光看他娶重孙媳妇,还要给你们送嫁呢。”


    贾母从盒子里拿出三锭金子,给了黛玉,交代道:“宝姑娘长得模样好,人也聪慧,性子又稳重。在咱家住了这几年,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你替我把这金子交给她。”


    黛玉知道她们几人借住在薛家,这三锭金子是贾母的谢礼。她想到贾母已经年迈,还要替晚辈操心,黛玉心中感慨万千,含泪应下。


    一轮分完后,匣子里还剩下四锭金子。


    贾母道:“这里有三锭是留给云儿,你们可不许拈酸。”


    黛玉转过头,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再回过头,面上已不带忧色。她抿嘴笑道:“我们和云妹妹好得像亲生的一样,哪会吃醋。”


    贾母继续解释道:“我托了姨太太在她家附近找处小宅子,过不了几日珠儿媳妇带着兰小子搬出去住。这一锭金子,我留给兰小子。”


    李纨虽有妆奁,但她寡妇失业,贾母难免偏心几分,给她留了一锭金子。


    探春道:“珠大嫂子一人拉扯着兰儿,十分不易,手里有些钱傍身也好。”


    贾母见几人对自己的安排没有异议,放下心来。她叮嘱众人:“金子收好了,别和外人说。”


    几个孙女里,贾母最疼黛玉,但最放心不下的却是迎春。


    贾母想了一想,看向迎春道:“大姐的爹娘都给抓走了,不知能不能放出来。她在这世上最亲的就是你了,你若立不起来,大姐以后怎么过呢。”


    迎春看看怀里的大姐,见她生得粉雕玉琢,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充满信任。血脉之情油然而生,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有人欺辱大姐的情景,心如刀割。


    “有人欺负大姐,我代她受着便是了。”迎春逆来顺受惯了,难得为了大姐,稍微硬气了些,想要以身代之。


    在她看来,这已经是最佳解决方案了,自己代替大姐受气,让对方消了气,就不会再想去欺负大姐了。


    贾母没有力气和迎春置气了,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提点她一句已经够了,看顾不了她一辈子。


    黛玉为让贾母宽心,立刻道:“外祖母放心,大姐还有我们几个姑姑呢,没人能欺负了她。”


    惜春听了迎春的话,则是另一番心思,心道:二姐这番话似乎暗含佛祖割肉喂鹰之意。


    贾母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几人回去,单独留下黛玉说话——


    第48章 路见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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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母问黛玉:“你父亲去世后, 林家的财产去向你知道吗?”


    黛玉不明白贾母为何突然提到林家的财产,心中略感疑惑,但还是点头答道:“父亲临终前曾告诉我, 林家的钱分成了两份, 一部分补了任上的亏空,剩下的让琏二哥带进京了。”


    贾母见黛玉知道的一清二楚, 便不再详细解释, 于是说道:“你父亲交给贾家保管的大约有十万两银子,如今已被户部扣押了。”


    贾母说到这不免有些愧疚, 姑老爷把女儿还有家产托付给自己, 钱没了不说, 自己也照顾不了玉儿几天了。


    贾母顿了一顿, 才接着道:“不知户部能否查清这这笔钱是林家的产业。若是查出是林家的钱, 肯定会退还给你,但这钱你万万不能拿。”


    黛玉聪慧自是明白贾母的意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玉。自己一个孤女, 如何守得住这么大一笔钱。


    贾家未曾获罪时,两个舅舅虽然无能, 好歹是官身, 贾母又是一品诰命, 就算有人觊觎这笔钱, 也会忌惮贾府,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贾家落败,她手里若有这么大一笔钱, 林家那些亲戚估计第一个找上门来, 把自己强行绑回姑苏。到时不光钱守不住, 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黛玉道:“外祖母你放心,那钱我不要。”


    贾母拍拍黛玉的脸,伤感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是外祖母对不起你,没能守住你的嫁妆。”


    黛玉性子豁达,并不觉得如何,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父亲走后,幸好外祖母把自己接进京城。她若留在老家,早被那群亲戚吃干抹净了,坟头草都不知多高了。


    林如海对身后事的安排从未瞒过黛玉,他信得过贾母,却信不过贾府。贾母年事已高,不知能照看黛玉多久。林如海曾打算过继嗣子,但考察过族中子弟后,发现他们人品实在不堪。


    和贾家比,林如海更不放心把女儿交给林家。黛玉对此心知肚明。


    在黛玉看来,贾家虽不是天堂,但上有外祖母疼爱,下有众姐妹相伴,至少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顺心日子。现下再苦,好歹留了条命,只要人在,日子总能好起来。


    黛玉笑笑,柔声道:“好女不穿嫁时衣。”


    贾母知道黛玉这话无非是安慰自己,但见外孙女这么懂事,不由老怀甚慰。


    她摸了摸黛玉的头,叹道:“我回头见了你母亲,也算有话说了。”黛玉品性善良,性子坚毅,没在贾家养歪了,多少对的起女儿和女婿的托孤了。


    黛玉听贾母提起母亲,心中有些伤感,但依然强笑道:“外祖母长命百岁,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贾母看黛玉强忍心酸,不愿在自己面前抹泪,心下愈发熨帖,笑道:“你把你珠嫂子叫来,我有话吩咐她。”


    黛玉拿了金子回到后院,交给紫鹃让她收好,便去替贾母传话了。李纨听说贾母找自己,叮嘱贾兰好好读书,就急匆匆去了荣禧堂。


    贾母早将紫鹃的身契给了黛玉,是以这次抄家,黛玉身边的两个丫鬟,紫鹃和雪雁,还有奶娘没有被抓。黛玉想着大姐年纪小,需要人照顾,就让王嬷嬷去照看大姐了。


    黛玉把贾母方才分金子的事同紫鹃说了一遍。


    紫鹃听后不禁热泪盈眶,脱口而出道:“老太太这是要……”


    贾母待人一向宽和,紫鹃伺候过贾母几年,她想起旧主的恩情,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黛玉点点头,垂泪道:“咱家这一个月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外祖母哪受得了。”


    贾母身体一向健康,但毕竟上了年纪,又受了不小的刺激,已有下世的征兆了。


    黛玉是客居小姐,李纨是节妇,二人的私房没有被查抄。姑嫂二人请了大夫给贾母看病,大夫开了药方,都是鹿茸、山参这种昂贵药材,又建议贾母静心调养。


    贾家现在这情况,贾母哪静的下来心。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计可施。


    “外祖母现在看着精神头不错,我估计是为子孙强撑着一口气,希望圣人看在老臣的面子上,从轻发落。真等盖棺定论了,怕是就要不行了。”黛玉说完,再也忍不住,趴在抗桌上哭了起来。


    贾母知道自己只剩一口气了,她虽不喜贾赦,终究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就撒手不管了。王夫人都是为了贾家,才犯下这些罪行。


    二人纵有千般不是,贾母既然享受了他们弄来的银子,就要为他俩打算一番。贾母盼着皇上看在自己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纨自从贾珠死后,就如槁木死灰一般,在贾府中与透明人无异。除了贾母还记得她外,也就那几个小姑子眼里还有这么个人。


    贾府被抄,对李纨来说没什么影响。府里的刁奴只会作践他们母子,如今没了那些小人,李纨倒觉得清净了不少。


    李纨来到荣禧堂,贾母已让鸳鸯把匣子收好,只留了一锭金子在炕上。


    贾母对李纨道:“姨太太刚才来辞行,说她和宝丫头过几天就搬走了。我托姨太太在她家附近找间小房子,到时候你带着兰小子一起搬出去吧。”


    李纨听了脸上不禁一喜。她早就想分家了,只是上面有长辈压着,没有她这个寡妇说话的份。


    现在贾政和王夫人都在牢里,贾母做主让她搬了出去,想来是打算撕扯开了。以后上无公婆,下无刁仆,这日子想想就滋润。


    李纨心底暗暗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私房还有嫁妆,能保下半辈子无忧,回头好好教养贾兰,比在贾府熬日子,万事不能自己做主强上一万倍。


    贾母看出李纨眉宇间的喜色,无奈一叹。一大家子在一起住,勺子没有不碰锅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她不是不知,只是家和万事兴,如今分了家也好,各奔前程去吧。


    贾母指着金子道:“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替兰儿收好吧。”


    李纨看这锭金子的大小,估计有二十两,忙连声道谢,将金子收在袖中。


    薛姨妈回到梨香院,把贾母托她找房的事告诉了女儿。


    宝钗沉吟片刻后道:“大家都是亲戚,住的近些方便照应。”


    如今薛家的事都由宝钗做主,虽然薛姨妈方才应承了贾母,但回来后少不得同女儿商量。若是宝钗不同意,自己就推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三日后,薛姨妈租好了马车,带着女儿还有贾府的几位姑娘去了薛家在京中的旧宅。


    薛家的产业几乎全被查封了,现在只剩下两间铺子和一套小院。院子位于外城的鱼儿胡同。


    京师分为内外二城,内城住着王公贵族,街道宽敞整洁。外城则是平民百姓的聚居地,周遭环境自是不如内城气派。


    一行人来到鱼儿胡同,胡同狭小,马车无法进入。众人只能在胡同口下车,步行前往宅子。


    黛玉自幼养在深闺,性格腼腆。以往外出都是从垂花门上轿,从不让外人看到。如今几人走在巷子里,周围人来人往,不免有些羞手羞脚。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谁敢抢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黛玉不由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


    黛玉见一个妇人,表情狰狞,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她手持一把菜刀,不停地朝着身边的两名大汉挥舞。


    看她的神色就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两名男子被她吓得不敢靠近。


    过了一会,其中一名男子看了同伴一眼,咬牙切齿道:“下次再来。”


    横的怕不要命的,妇人真跟他们拼命,二人也怂了。妇人见二人离去,扔下手中的菜刀,搂着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凄凉而又悲惨,听得黛玉心头酸楚,仿佛有人在用石杵捣她的心。黛玉不由想起当年母亲过世前,亦是这般抱着自己大哭,眼中满是不舍以及伤心。


    可见天下的母亲,不论贫富贵贱,待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街坊邻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黛玉听了两句,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女孩叫草儿,父亲病重,母亲借了二十两银子给丈夫看病,借钱时签了张字据,本以为是借条,却不料竟是女儿的卖身契……


    现在人牙子找上门来,要不还钱,要不把孩子带走。妇人没钱,又舍不得女儿,就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黛玉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二十两银子,走到妇人身前,道:“婶子,这钱你拿去还债吧。”


    黛玉手头并不宽裕,而且她心里清楚,未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然而看到那位妇人,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何还能袖手旁观,不免起了侠义心肠。


    宝钗看黛玉这般心善,不禁微微一叹。这才是她认识的颦儿,即使自己身处泥潭,还不忘对别人施以援手。


    妇人尚未开口,旁边一位老妇按住了黛玉的手,警惕地看着她,问道:“我瞧着姑娘脸生,敢问贵姓啊?”


    老妇见黛玉容貌出众,通身的气度好似天仙,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老妇不免起了疑心,生怕这妇人刚出虎口,又入狼群。


    宝钗最近常在贾府与薛家之间来往,与这老妇认识,忙上来替二人介绍。老妇姓赵,是养生堂里的老妈子,专门照顾被遗弃的孩子。


    草儿家境贫寒,养生堂就在这条巷子里,草儿偶尔会去那里蹭饭。今天赵妈看到有人来抢草儿,便过来帮忙。


    赵妈得知黛玉不是坏人,便让妇人先收下银子,以后慢慢还给黛玉。妇人见状喜出望外,拉着草儿给黛玉磕头,不停地道谢。


    薛家的宅子是百年前一位本家姑娘置办下的,虽不及贾府富丽堂皇,却小巧温馨,黛玉一见便喜欢上了。


    黛玉收拾好自己的屋子,带着贾母给宝钗的金子,来到宝钗的房中。


    宝钗见到黛玉,不由得愣了一下。


    贾家遭逢巨变,今日搬家又免不了车马劳顿,黛玉素来身体娇弱,宝钗以为她需要修整几日,不料她竟急着来道谢。


    宝钗担心黛玉的身体,定睛细看,见她气色不错,身子骨看着比贾家煊赫时还好了几分,心中暗暗称奇。


    黛玉向来多愁善感,但贾家出事后,她反而不爱胡思乱想了。毕竟朝廷如何裁决,不是她能左右的。


    何况黛玉原先一半的气都是为宝玉生得,如今宝玉要照顾贾琮、贾环两个弟弟,无暇来黛玉面前晃悠。黛玉心中杂念少了,身子因此好了不少。


    宝钗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黛玉身体渐好,心中也感到欣慰,笑道:“本来想让你休息几日,再请你过来说话,没想到你却自己来了。”


    黛玉福身道:“我是来谢姐姐施以援手的。”


    宝钗连忙扶住黛玉,温柔道:“你我姐妹,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宝钗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坐了下来。


    黛玉方才听赵妈提起养生堂里弃婴的惨况,心中十分难受。


    草儿的母亲被人欺骗签下卖身契,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赵妈在养生堂里干了三十年,见过不少孩子吃了不识字的亏,被人骗去卖了。


    赵妈她们再是心疼也是无用,自己都大字不识一个,如何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黛玉听完赵妈的讲述,心情异常沉重。她原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悲惨,如今一对比才明白,有人生来就在尘埃中。


    黛玉有些为难地看了宝钗一眼,似乎有些话难以开口。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说道:“宝姐姐,我想以后去养生堂教那些孩子读书认字。”


    如今黛玉暂居薛家,她有什么打算自然要告诉宝钗。黛玉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吟诗作对,至少认识几个字,不再受人欺骗。


    宝钗知道黛玉心肠好,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热心,不光替草儿家还了钱,还打算去养生堂帮忙。


    宝钗赞道:“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1.)。颦儿穷时也能兼济天下,实在可敬。”


    黛玉被宝钗夸得脸红,嗫嚅道:“还不是和姐姐学的。”


    薛蟠问斩,薛家生意被查封,家里乱作一团。宝钗她们搬走,还能带上自己和贾家的姐妹,实属难得。


    黛玉听宝钗的语气并不反对自己去养生堂,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说完这件事,黛玉从袖子里掏出三个元宝,塞到了宝钗手里:“老祖宗前几天把姐妹们找去,交代了身后事。她说你在她心里和自家的孙女一样,这金子是老祖宗托我转交给你的。”


    宝钗听了不由脸色一变,嗔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宝钗当然明白贾母的意思,无非是希望自己看在钱的份上,好好照顾黛玉几人。商人重利不假,但亦有情。她做主让薛姨妈把姐妹们接来,只因姐妹之间的感情。


    黛玉看宝钗面带薄怒,忙解释道:"自是当你是一家人。二姐姐、三姐姐和惜春都有份,每人三锭。你现在不收,莫不是看贾家败落了,嫌弃与我们做姐妹不成?"


    宝钗听了黛玉的话,怕自己执意不要,对方多想,便接过了金子,心下暗道:就当是先寄存在我这了。


    如今贾府风雨飘零,金子留在贾府确实有些危险。若是被查抄了出来,以后贾家需要用钱,一点积蓄也无。放在薛家还安全些,毕竟薛蟠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应该不会有人来抄家了。


    宝钗打定主意,如果贾家将来需要用钱,便将这些金子全数归还。如果贾家不需要,等到黛玉等人出嫁时,给她们添妆。


    宝钗轻轻拧了拧黛玉的嘴,啐道:"你这张嘴,我说不过,只能却之不恭了。"


    宝钗把金子收进箱子里,然后叫来香菱,让她把贾家的几个姑娘请来,自己有话和大家说——


    注1:摘自《孟子》


    第49章 女儿也有习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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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菱的身世早已查明, 她是被拐卖的,而非亲生父母所卖,按律应当归还本家。但香菱被拐时年纪太小, 不记得家人还有祖籍, 因此无处可去。


    薛姨妈虽知香菱无辜,但自家祸事全由她而起, 心中难免不喜, 本想给香菱一锭银子,把她打发走。


    宝钗如何敢让香菱离开薛家, 和薛姨妈据理力争, 最终将她留了下来。


    香菱生得标致, 性子又极为单纯, 只怕前脚刚出薛家的门, 后脚就再被人拐了去。


    如今,香菱住在薛家, 跟着宝钗学习生意上的事,帮她一起打理家业。


    等迎春几人到了, 宝钗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可知这宅子的来历?”


    几人听贾母提起过,这宅子是薛家一位老姑太太置办的, 但如今宝钗有此一问, 便知她要讲古。几人顿时来了兴致, 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宝钗。


    宝钗清了清嗓子, 开始娓娓道来。这宅子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名叫薛玫的老姑太太的产业。


    薛玫是薛家族长的女儿,自幼聪明伶俐, 颇有生意头脑, 一直帮着父亲打理族中产业。薛家传给后世子孙的生意, 大半是由这位老姑太太一手打拼下来的。


    薛玫一生未嫁,这宅子是她晚年养老的居所。听说她还从养生堂里抱养了一个孩子,养在膝下,聊以慰藉。


    老姑太太死后,宅子归了薛家,而她领养的孩子则不知所踪。薛家曾派人寻找过这个孩子,但一无所获。因此,后人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老姑太太从未领养过孩子,不过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罢了。


    探春素有才志,深恨自己是女儿身,若是生为男子,早已离开贾家,在外闯荡了。如今听了玫姑太太的事迹,得知薛家大半的江山都是对方打下来的,不由暗暗钦佩。


    探春拍案而起,赞道:“这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我辈之楷模。”


    众人皆知探春的抱负,如今见她激动地双颊泛红,不以为意。


    “薛家族人久居金陵,这宅子自从玫姑太太去世后,就一直空着。前几年我进京待选,我妈才想起薛家有这么一套宅子,忙派了人来修葺。”


    宝钗这话倒也不假,除了薛蟠五毒俱全,薛家后代子孙颇为争气,挣下了诺大的家业。家中金银堆如山,哪会在意一处小院子,谁都不记得京城还有这么个产业了。


    进京前,薛姨妈带着宝钗清点家中资产,发现薛家在京城里有一处宅院,便吩咐小厮进京,把宅子翻修一遍,好搬来居住。


    “房子空了一百年,院墙塌了大半,院里长满了杂草,前段时间才收拾好。”


    宝钗这话却是假的。


    宝钗落选,薛姨妈觉得颜面无存。好在宅子已整修完毕,薛姨妈便想尽快搬走,以免被亲戚笑话。王夫人得知妹妹打算搬家,急忙挽留,又提出了亲上加亲的想法。


    薛姨妈对这门亲并不看好,一来强扭的瓜不甜,宝玉对宝钗根本没有这个心思;二来贾母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薛姨妈便不打算继续在贾府住了。


    但转念一想,宝钗在贾府有姐妹陪伴,薛蟠又有贾政看顾,不会在外惹是生非,于是薛姨妈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哪知贾府突然坏了事,家里的主子被下了大狱,连带着薛蟠也被抓走了。薛姨妈知道贾家怕是要败了,又重新命人打扫这栋旧宅,打算带女儿搬出去避祸。


    薛姨妈自知昏聩,女儿从小就有主见,因此家里的大事小事从不瞒着宝钗。宝钗思及自家在贾府寄居那么些年,多少有些心虚,有心描补一二,便编造了一番真假掺半的话。


    宝钗继续道:“前几天,下人们清理旧物时发现了一箱子书,搬来让我过目。我看过后发现,竟是武功秘籍。”


    宝钗一向端庄,但如今说到关键处,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变得急促,眉宇间满是兴奋。


    “啊?”黛玉几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香菱呆呆地问道:“武功秘籍?”


    香菱闲来无事时,喜欢看些话本小说,知道江湖中人可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1.)。没想到自家居然能找到武功秘籍,不由心生向往。


    宝钗从柜子里找出几本书放到桌上,对众人道:“都是玫姑太太亲笔写的。”


    几人中黛玉最爱读书,立刻拿起一本翻看起来,见里面记载了内功心法以及拳脚功夫,不光有文字描述,还有配图讲解,浅显易懂。


    黛玉看了半晌,问道:“玫姑太太的书怎么与别的书不一样,上面这些圈圈点点是做什么的?”


    宝钗拿起一册书,封面上写了八个大字,‘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宝钗道:“这本书上写了缘由,你们一看便知。”


    探春伸手接过了书,翻阅起来。


    黛玉素来古道热肠,看了这八个字更有所悟,细细品味,不觉痴了。


    惜春推了推黛玉,道:“林姐姐,快来看啊。”


    黛玉回神,忙凑到了探春身边。


    书中写道,薛玫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武功记录成册,担心后人不会断句,练功走火入魔,所以用标点划分句子,以便更好地理解和学习。


    黛玉读完心中微奇:玫姑太太的一身本领从何学来的?


    薛家不像贾家出身行伍,何况迎春三姐妹身为贾家之后,半点武艺都不会。玫姑太太一个女子养在闺阁,又没有家传的渊源,在哪练就的一身功夫呢。


    只是书中并无记载,宝钗似乎不愿多谈,黛玉也不追问,毕竟是薛家的隐私。


    其实除了这几本书以外,薛玫还留了一封信,讲述她的身世。她本是末世的一缕孤魂,不知什么原因死后没有转世投胎,灵魂附在了薛玫身上。


    虽然末世资源有限,环境恶劣,但男女平等,只要你够强,就可以呼风唤雨。哪像卫朝对女性这有么多束缚,贵族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半点自由也无,嫁人后还要以夫为天。


    薛玫喜欢卫朝的歌舞升平,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下一秒就会被人杀死,但不愿接受这里的礼教束缚,因此自梳,立誓终身不嫁。


    信中所写太过荒诞陆离,宝钗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玫姑太太所说,她连薛姨妈都没敢告诉,立刻将信烧毁。信中内容惊世骇俗,薛家现在的局势也不太妙,若被有心人看到利用,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宝钗望着众人,说道:“据玫姑太太所述,她留下的秘籍有强身健体的功效。颦儿向来体弱,正应勤加练习。”


    黛玉见宝钗先提起自己,心中不由一暖,向她微微一笑。


    宝钗继续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家中又只有女眷,保不齐被宵小盯上,最好学些拳脚防身。”


    探春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宝钗这么一说,脸上的萎靡一扫而光,眼中露出喜色:“真的吗?我可以选一本吗?”


    探春胸怀大志,又有玫姑太太珠玉在前,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等自己学好了武功,定要闯出一番天地。


    宝钗颔首道:“当然,咱们姐妹一人一本。云儿爱穿男装,肯定对这个感兴趣。等过几天我叫她来,挑一本回家练去。”


    探春大笑起来:“云儿一向爱闹,史家世代习武,正适合练这个。”


    探春神采飞扬,与前几日的神情截然不同,可见内心激动。


    宝钗打趣道:“你家又何尝不是军功起家,三姑娘好好练,回头没准能封个冠军候。”


    探春听了,眉心微微一动,不禁心潮起伏。


    探春仰着头道:“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回头咱们姐妹几个比划一番,看谁最厉害。”


    探春自知若论文采她不如钗、黛,但若论武功,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她们。


    黛玉平日只喜欢舞文弄墨,不喜欢刀枪棍棒。原本打算找一本强身健体的,可以改善身体健康。但听了探春的话,黛玉立刻改变主意,准备挑一本练武的秘籍。


    她笑吟吟道:“我得好好练,不能输给了你们。”


    宝钗敦厚,黛玉灵巧,探春爽利,香菱素来敬佩三人。如今看她们都要学武,认定这武功秘籍是个好东西。


    香菱在心里暗自想道:如果我的武艺能有三位姑娘一半厉害,此生无憾了。


    她拍手笑道:“我也学。”


    迎春神色没有半丝变化,语气平静地好似一个局外人:“学这个有什么用呢,咱们女子体弱,遇上了盗匪也打不过。”


    探春看着迎春那副引颈受戮的表情,不免心中有气。她这个二姐姐哪都好,唯独太过懦弱。别人打她左脸,她还把右脸伸过去让人打。美其名曰,反正都是要被打,早打完早完事。


    宝钗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江南水患,朝廷向薛家买粮赈灾。玫姑太太从济南调粮南下,在水泊梁山路遇强梁,她一人斩杀数十名贼人,一路护粮到灾区,粒米不失。”


    黛玉敬佩道:“玫姑太太真是女中豪杰,令人钦佩。”


    黛玉不喜打打杀杀,但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灾区百姓等着粮食救命,这群强盗拦路抢劫,置无辜百姓生死于不顾,人神共愤。何况他们盘踞梁山多年,手上沾满献血,死有余辜。


    薛玫此举替天行道,实乃君子所为,黛玉忍不住称赞。


    迎春听了二人的话,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探春随意拿起一册书,硬塞到迎春手中,道:二姐姐,你就学这本吧。不许偷懒,回头我们可是要考教你的。”


    探春不知自己给迎春选的是哪一本秘籍,不过开卷有益,只要学总比不学好。


    迎春生性木讷,对这些事没有半点兴趣,不打算练武。但她刚被宝钗反驳了一通,又见几人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不知如何拒绝,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惜春一向喜爱画画,看秘籍里的配图画的活灵活现,早已爱不释手。又见几个姐姐都跃跃欲试,跟着挑了一本。


    迎春虽然性子怯懦,但心思细腻温柔。眼下三春都在,她不免想起了元春,也不知大姐姐在宫中如何了。


    元春六年前被选入宫中做女史,自从进宫后,一刻都不敢松懈。


    别人同她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好几遍。自己每说的一个字,也要在心里掂量个三五遍,方敢出口。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给家里惹下祸事。


    元春每天过得战战兢兢,而且这种日子根本就没有头。宫女年满三十可以放出宫,但她们这些女官、女史,若无皇上恩典,今生不能离宫。


    元春为了家族的荣耀,只能咬牙硬撑着。她本以为自己要和玄宗的白头宫女一样,孤零零地老死宫中。


    哪知去年底,政宁帝酒醉之后临幸了元春,一晚承恩被封为婕妤。尽管位份不高,但总算是熬出头了。


    元春以为苦尽甘来,入宫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失态,但也只敢私底下搂着抱琴哭了一场。


    元春封妃后,政宁帝再没有召见过她。年末,诰命入宫朝贺,连位份在她之下的??娥、宝林都获准与家中女眷见上一面。唯独她未获圣旨,无法与家人相聚。


    元春明白皇上此举是在敲打自己,敲打贾家,不免思虑过重,整日惶惶不安。


    哪知,惊天噩耗接连而至。元宵节过后,突然传来贾家犯事的消息。大房的伯父,堂哥、堂嫂,以及自己的父母,全都被捕入狱。凤藻宫被封,所有珠宝衣裳被太监搜走,整个宫殿空荡荡的。


    政宁帝念着元春是自己的女人,并未下旨褫夺元春的封号,但现在的凤藻宫门与冷宫无异。


    门口有殿前司的武功太监看守,原来伺候她的宫女和太监都被遣散,只剩下从贾府带来的抱琴,恩准留在凤藻宫伺候。


    元春不由得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朱永鸿得知她病了,多少有些不忍,派了太医去为她治病。


    抱琴看元春今天的脸色好了不少,能从床上坐起来了。不似前几日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喝药都得让她扶起来。


    自从贾家出事以来,抱琴一直愁眉不展。如今见主子稍微好转,她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原本紧锁的眉头难得舒展了片刻。


    元春看看抱琴,声音沙哑道:“把窗户打开吧。”


    抱琴闻言一怔,随即赔笑道:“娘娘,您的病刚好,还不能吹风。等过几日您全好了,咱们多穿几件衣服,奴婢陪您在院子里散步。”


    抱琴见元春身体如此虚弱,实在不敢让她受凉。


    元春微微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是一叹,苦涩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明天恐怕就起不来了。趁着我还能动,你把窗户打开,扶我到窗边坐坐。”


    抱琴听了主子的话,顿时泪如泉涌,哽咽道:“娘娘,您别这么说,昨天孙太医说过了,再过几天您就会痊愈了。”


    元春苦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是走个过场,糊弄一下,好不了了。”


    太医院里的太医也有品级高低,所穿服饰与文官相同。元春在宫中六七年了,对百官的服饰了如指掌,看孙太医的官服便知其品级低微。


    元春心中清楚,政宁帝命太医院为她治病,太医院不敢抗旨,但稍微有点头脸太医的都不愿同凤藻宫扯上关系,只能找了个品级最低的倒霉蛋来。


    元春见孙太医每次行色匆匆,就知他不上心,这样能治好病实在是奇迹——


    注1:李白《侠客行》


    第50章 贾家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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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琴看元春面色蜡黄, 唇无血色,目光死气沉沉,头发干黄如枯草, 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手腕比竹竿还细。


    抱琴知道元春怕是大限将至,心中悲痛难忍, 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元春微微一笑, 干裂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血珠渗了出来。


    她平静道:“傻孩子, 别哭了。宫里本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走了反而解脱了, 你该为我欢喜才是。”


    抱琴哭了几声, 抹干了眼泪。


    她心中暗道:娘娘命不久矣, 吹不吹风又有什么关系,何苦让她走的不开心。


    抱琴一咬牙, 推开了窗户,把凤藻宫里仅剩的两三件衣裳全都披在元春身上。


    抱琴道:“娘娘, 奴婢扶您去窗户旁坐坐。”


    元春轻声自语道:“别叫娘娘了,以后都叫我大姑娘。”


    她最怀念的还是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光, 无忧无虑, 有家人陪伴。可惜进宫后, 连梦里都不曾梦到过那段幸福的日子。


    抱琴本想说于礼不合, 但转念一想,凤藻宫里除了她们主仆二人,再没有别人了, 合不合规矩又有谁知道呢?而且看元春的样子也没几天了, 何必让她临走前再生不快。


    抱琴含泪叫了声:“大姑娘。”


    元春听了这称呼, 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仿佛真的回到了贾府,回到了念念不忘的少女时代。


    抱琴扶着元春坐到了窗边,元春把身子探出窗外,深吸了一口气,道:“宫里的花开了,你闻,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花香。”


    抱琴道:“奴婢待会去院子的花坛里摘几朵花回来。”


    凤藻宫里的花瓶都被内侍府的太监给收走了,摘回来也没地方插,不过是让元春看上一眼。


    元春没有说话,她抬头看看天,碧空蔚蓝,不见一丝云彩。


    元春怔怔地看了许久,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喃喃自语道:“果然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注1.)”


    元春自幼聪慧,又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不像探春和王夫人之间隔了一层。许多事,王夫人并未隐瞒过她,元春对母亲包揽诉讼的一事心知肚明。


    元春抱有侥幸心理,想着自家是国公之后,圣上眷顾老臣,总能给留一分体面。何况上有祖母,自己一个晚辈如何对母亲的事指手画脚,而且日后进宫还指望娘家补贴,因此从未劝阻过。


    如今看来,自己太高估了贾家的地位,忘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抱琴看主子眼神变得空洞,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劝道:“姑娘,回床上躺着去吧,明天我再来陪您看风景。”


    元春点点头:“明儿咱俩去院子里散散步。”


    话音刚落,元春突觉胸口发闷,鼻腔里充满了铁锈味。


    “噗。”一口鲜血从元春口中喷出,溅了抱琴一脸,接着又狂吐数口鲜血。元春眼冒金星,脚下一软,昏倒在地。


    抱琴绝望地叫了声:“姑娘。”


    抱琴能陪元春进宫,自有几分胆色。她虽然心急,但做事并不慌乱,先将元春扶回了床上,然后发足狂奔,跑到凤藻宫门口。


    抱琴拍门哭求道:“我家主子快不行了,求小哥行行好,请个太医来给看看吧。”


    门外看守的太监听到抱琴的求救,道:“知道了,你回去守着你家娘娘,我去请太医。”


    抱琴没想到这对方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连声谢道:“有劳小哥了。”


    看守的太监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应付一下抱琴,心下暗道:都快不行了,请太医有什么用。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太监甲道:“你在这看着,我去找李公公拿个主意。”


    俩人就是个看门的,所有事情都得由上面的人决定。李公公若同意请太医,他俩不会从中作梗,李公公要是让他们袖手旁观,二人也不会为元春出头。


    李公公得知元春病重,立刻将此事告知了关保德。关保德不敢怠慢,赶忙去向政宁帝汇报。


    朱永鸿不是朱永贤那种大情圣,裘智掉根头发都当天大的事。他知道元春快不行了,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当初他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醉情迷,看元春模样标志,才临幸了她。事后发现她是贾家的人,便封了个婕妤,安排在凤藻宫,之后再没有召见过,如今甚至记不清元春的长相了。


    元春是出嫁女,朱永鸿虽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不想牵连她,只是先把她关在凤藻宫里,等贾家的事了结了再说。后来,朱永鸿看了刑部呈上来的供词,得知元春并非完全无辜,彻底厌弃了她。


    朱永鸿眼神平静无波,吩咐小太监:“去和皇后说一声,她要是有空就去凤藻宫看一眼,没空就算了。”


    戴权问道:“陛下,贾娘娘的身后事该怎么办?”


    元春不得圣心,但毕竟是宫中的娘娘,丧仪自有定例。戴权不得不提前问清楚,以免宫人们办砸了,惹得圣上不快。


    朱永鸿毫不犹豫道:“以美人之礼下葬。”


    美人是嫔妃级别中最低的,戴权明白,这是要把元春降为美人了。


    曹皇后听说元春病危,不由连叹数声。元春在宫中六七年,为人小心谨慎,做事极为妥当,这么多年没犯过半点的错。


    因为贾家的事,政宁帝这般苛待她,多少让人感到心寒。


    曹皇后坐着轿子去了凤藻宫,守门的小太监早就得了信,见皇后驾到,立刻打开了宫门。


    曹皇后进入寝室,看到元春躺在床上,抱琴坐在床边抹泪。


    抱琴早已擦干脸上的血,等着太医过来替元春诊治。不料等了半晌,太医没等到,只等来了曹皇后。抱琴心中顿时明了,皇上连太医都懒得替自家姑娘请了,直接让皇后来送元春最后一程。


    曹皇后坐到床边,握住元春的手,温柔地说道:“妹妹,我来看你了。”


    元春在曹皇后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二人自有一番情谊。曹皇后见她双眼无光,一脸痛苦之色,心里也不好受。


    元春已在弥留之际,听到旧主的声音,眼珠微微的动了一下,盯着曹皇后看了许久,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突然,元春回光返照,神智清醒了不少。


    她虚弱道:“皇后娘娘。”


    曹皇后看元春气息奄奄,并不提起政宁帝对她的处置,人都要没了,何必让她走的不安心呢。


    曹皇后问道:“好妹妹,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告诉姐姐。”


    元春自然想替贾家求情,可她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便是曹皇后也无能为力。元春缓缓侧过头,看向抱琴。她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却发出不声音。


    过了许久,元春气若游丝道:“她跟了我二十年……”


    元春说完这半句话,再没有力气开口。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始终瞪着抱琴,不肯闭上。


    曹皇后明白元春的意思,希望能留抱琴一命,但抱琴的生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曹皇后不愿元春死不瞑目,于是说道:“皇上仁厚,不会为难抱琴的。”


    元春听了曹皇后的话,心下再无憾事,双眼直勾勾地看向窗外,望着蓝天,心中默默祈祷:若死后有灵,但愿魂魄重回贾家,让我再看一眼亲人。


    贾家的人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她魂牵梦萦的亲人。元春抿嘴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窗外刮来一阵风,拂过元春的身体,似乎带走了她的芳魂。


    曹皇后见元春咽气,不免想起元春刚进宫时的模样。那时的元春,皮肤晶莹剔透,满头秀发光可鉴人。如今她面色青灰,头发凌乱,与过去判若两人。


    曹皇后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窗外,长叹一声。世间女子命运并无不同,都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天,只不过是自己的天在宫里,比别人的略大一些。


    抱琴看元春身死,大哭三声,道:“姑娘,抱琴来了,九泉之下继续伺候你。”


    抱琴方才看的分明,曹皇后一脸为难之色,想来是做不得主。既然主子已经不在了,与其胆战心惊地等待圣裁,倒不如一了百了。


    抱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冲向墙壁,“嘭”的一声,抱琴撞得脑浆迸裂,合上了双眼。


    曹皇后身边的宫女见抱琴撞墙自尽,急忙挡在曹皇后面前,生怕这一幕吓到皇后。曹皇后年近四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怕这点血腥。


    她叹了口气,感慨道:“是个忠义的孩子,回头让人给她厚葬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朱永鸿既然决定以美人之礼下葬元春,元春还算是皇家的人,抱琴忠心殉主,厚葬理所应当。


    元春的死像一粒灰尘落入湖中,未激起半点涟漪。


    一个美人去世,朱永鸿自是不用辍朝,也不命宫女、太监们穿孝。礼部明白皇上的心思,不举行祭礼,不摆供桌果品,将元春草草地下葬了。


    王夫人尚不知女儿已经亡故,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政宁帝看在女儿的面上饶自己一命。


    她深信阴司的报应,但为了捞钱,连人命官司都敢插手,胆量远胜王熙凤。王夫人从未担心过自己会出事,在她看来贾家权势显赫,娘家给力,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把自己怎样。


    后来,王夫人吃斋念佛,不过是因为早年间亏心事做多了,怕损了阴德,耽误元春在宫里的前程。她整日求神拜佛,就盼着女儿能平步青云。


    当王夫人看到贾府被官兵包围时,心知事情败露,而且皇上并没有心慈手软。尽管如此,她仍抱有一线幻想,元春是当今的宠妃,她是宠妃的母亲,圣上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王夫人被关进了皇城司的大牢,刑讯之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上来不问话,先动刑。她从小金尊玉贵,手擦破点皮都是天大的委屈了,哪吃的住严刑逼供,很快就招认了所有的罪行。


    好在王夫人招供后,给她转移到了刑部的牢里,否则早死在皇城司的诏狱里了。


    为了避免贾家众人串供,他们被分开关押,除了过堂时再无见面的机会。今日结案宣判,衙役把几人从牢房里带了出来。


    王夫人瞥了一眼贾政,见他苍老了许多,双目浑浊,皮肤松弛,给人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贾琏看向王熙凤,似乎也认不出来眼前之人了。她眼窝深陷,神色憔悴,哪有半分神妃仙子的模样。


    几人来至公堂,除了贾赦,其余四人都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显露出出半点的傲慢之色。


    贾家的案子已经审理过很多次了,细节清楚无遗,今天只是宣判。主审的堂官不和几人废话,直接打开卷宗开始宣读。


    贾赦在这几人中罪名最重,被判了腰斩并弃市三日。若是普通人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肯定要判处凌迟。不过贾赦是功臣之后,朱永鸿不愿刑罚过重,因此只判了斩刑。


    贾赦虽然放荡不羁,但他小时候读过几天书,又有爵位在身,对朝廷的法度规章十分清楚。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心知肚明,够他杀头好几回的了,因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贾赦清楚自己打小就是这种荒淫暴虐的脾气,无论父亲如何打骂,他都改不了。在他看来人生苦短,就该及时行乐,不需在乎别人的生死。如今他年过半百,逍遥快乐了大半辈子,想想够本了。


    对于死后的事情,贾赦从未放在心上,若是没有阴曹地府,轮回报应,自己老实巴交一辈子,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一笑,并不谢恩,口中哼着小曲,回想起前半辈子肆意的生活,心里美滋滋的。回头自己眼一闭,腿一蹬,洪水滔天也与他无关了,儿孙自己挣命去吧。


    堂官看到贾赦嚣张的态度,气得一拍惊堂木,旁边的衙役心领神会,手中的水火棍狠狠地打了下去。


    贾赦本就受了酷刑,现在又被一棍子打在背上,疼的他冷汗直冒。出于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才不情不愿的谢了皇恩。


    王夫人则是被判了绞立决,她素来隐忍,自持端庄。如今大祸临头,仍然能够保持体面,不曾情绪失控。过了半晌,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王熙凤听到姑母被判绞立决,吓得脸色煞白,身上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整个人好像一滩烂泥,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旁的衙役见惯了这种情况,用脚踢了踢王熙凤,喝道:“跪好了。”


    王熙凤哪里有力气起身,衙役无奈地将她拽起来,强迫她跪坐在地上。


    王熙凤并非贪生怕死,既然敢做她就敢当,而是担心自己死后,大姐无依无靠。她清楚贾琏的性情,日后若是缺钱花了,怕不是要把女儿卖了。


    幸好王熙凤只插手过一桩诉讼官司,放印子钱的时间也不长,因此判她杖一百,流放到宁古塔,遇赦不回。


    王熙凤听到自己没有被判死刑,这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


    贾政被流放到伊犁,而贾琏则和王熙凤一起被流放到宁古塔。


    王夫人自从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就一直魂游天外,甚至连贾政被流放的消息都没有听进去,直到她被带回牢房后,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她扒在牢房的栅栏上,冲着一个狱卒摆手道:“这位官爷,和您打听点事,贾府的娘娘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王夫人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元春。


    她只剩宝玉和元春两个亲生的孩子,宝玉一个男孩,跟着贾母,不会有危险。元春身处宫闱,不知皇上有没有迁怒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狱卒就是个看门的,哪知禁宫之事,就算知道也不敢向王夫人透露。他并不搭话,瞪了王夫人一眼,去别处巡视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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