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侦探裘智》 1、前言 初代荣国公,姓贾单名一个源字,共有五子。长子贾代善和四子都是原配所生,四子早夭,余下三子皆为妾室所出。贾代善颇有韬略,又得当今厚爱,自己百年后承袭爵位,倒也不用替他操心。只是余下三子文不成、武不就,贾源难免不多花些心思,给三人捐了官。 贾源故去后,贾代善生性厚道,自己又有本事,不贪图家中那点东西。既然老爹不曾留下遗嘱,便按朝廷法律,和三个弟弟平分了家产。 贾源次子名叫贾代鹤,比贾代善小半岁,只得一妻,夫妻年纪相仿,琴瑟和谐。二人直到四十才诞下一女,生得如花似玉,养到十六,嫁给了一个裘姓举人。不出两年,贾氏生下一个麟儿,就撒手人寰了,生下的男孩起名裘智。 又过两年,裘举人参加春闱,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没两日也去了。只留下贾代鹤同老妻守着外孙过生活,没两年贾夫人又走了。 好在当年分家,贾代善不曾苛待弟弟,着实分得些银钱同田产,裘举人家里也略有些薄产。贾代鹤有个从五品的官身,日子过得还算松快。 裘智人如其名,生的聪明伶俐,做的一手好文章,十四岁就考中秀才。贾代鹤自从老妻走了,身子一直不大好,见外孙有了功名,心愿已了,第二天就故去了。 圣上登基六年,方立太子,大赦天下,并于次年甲子年加开恩科。裘智不到弱冠之年,就得中金榜第二,一甲榜眼,圣人亲赐表字若愚。 按惯例,榜眼及第授翰林院编修,裘智知道若能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但他最不耐烦写文章。何况京中达官贵人众多,留在京中不甚自在。 裘智谋划了许久,还是逃不掉入职翰林院,好在没两天,就接到了调令,外放去了宛平县做了县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初到宛平县 书童广闻牵来两匹骏马,裘智交代老仆照顾好房屋,便准备赴任了。 老仆姓张,今年刚好五十,跟着贾代鹤四十来年了,又看着裘智长大的。裘智知他孤苦无依,就让他留在裘家,替他养老送终。 张叔上了年纪,记忆力大不如前,看着少爷上了马,才猛然想起一事,赶忙请示:“少爷,你放了外任,是不是和亲戚们说一声?” 提起家里那些个亲戚,裘智不禁有些头疼,全是拐弯抹角的远亲,断了联络也没什么可惜的。 拒绝的话本要脱口而出,裘智转念一想,张叔素来喜欢走亲访友,如今他一人在京,闲来无事串个门也好。 裘智不置可否道:“你看着安排,这些小事你就做主吧。”说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惆怅。 裘家这边没什么显赫的亲戚,张叔上门报喜,无需破费。 但贾代鹤那边的亲戚真是富贵逼人,到了门口,得先给门房好处费,不然见不到真佛。 他如今外放做了县丞,少不得要请师爷幕僚,听说他们的俸禄不低,不知自己的三瓜俩枣能不能cover了。 想到今后的花费,裘智的心开始滴血。 裘智交代完张叔,看着落后的交通工具,双眉皱在了一起。广闻第一次出远门,又是跟着自家少爷上任,不免有些兴奋。 二人一路疾行,不出半日就赶到了宛平县。 宛平县丞虽是单独开衙,但是县令的佐官,裘智到了宛平,先去县衙拜见顶头上司。 宛平县令姓周名讷,原是陕西人,和裘智一样都是科举出身。早年在翰林院做过一任的庶吉士,散馆后去外地做了两任的县令,才调到宛平,当了京县的县令。 门子得知裘智是新来的县丞,不敢耽搁,忙入内通禀。不一会,门子一路小跑回来,把裘智请进县衙。 裘智先拜见了上官,取出随身携带的吏部官凭与勘合,交给周讷。 周讷仔细验过了凭证,又请来主簿、师爷,以及礼房、吏房的主事一同勘验。几人全部确认无误,才坐定说话。 胡教谕、陈训导,另有几位典史敬陪末座。 宛平县主簿姓程名储德,凤阳人士,举人出身,春闱屡试不第,便递了名册去吏部,谋了个官做,慢慢熬到了主簿的位置。 他有自己的主簿衙,只是听说新来的县丞这几日上任,方才来县衙等候。 县令的师爷姓黄,是个落第秀才,平日在衙门里帮衬,草拟些文书,替周讷出谋划策。偶尔也应文人墨客的邀请,写些文章,赚个润笔费。 裘智的任命早就发到了宛平县,周讷和黄师爷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把裘智调到宛平。 裘智是新科榜眼,在翰林院做着七品编修,而且有传言说他的表字还是当今圣上给取的,可见颇得圣心。 对方只要在翰林院熬上三年,前途无量。怎么入职没两天,就外放做了县丞? 京县虽不比顺天府,但是天子脚下,十分重要。裘智一出仕就是七品县丞,并未降低品级,又不像犯错被贬。 周讷和黄师爷琢磨了许久,也猜不出缘由,只能打定主意,暂时待新来的县丞客气些。 周讷笑呵呵道:“裘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待会后衙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再带你去客栈少歇。” 新官上任都要先斋戒三日,再往城隍庙谒神与誓,然后去衙门大堂,行过大礼,谢了天恩方才正式入职。 裘智哪敢让上司带路,忙推辞道:“岂敢劳烦太爷,折煞下官了,您派个衙役带路即可。” 二人推辞一番,最后定下由黄师爷带路。 裘智忙拱手道:“有劳师爷了,先行谢过了。” 黄师爷回礼道:“不敢言谢。” 周讷问道:“我看贤弟只带了书童赴任,怎不见师爷啊?” 裘智回道:“下官接到任命就开始找师爷了,只是一时半会难有合适的人选,吏部又催的紧,便先来赴任。我师兄答应帮忙,等他寻到妥帖的师爷给我送来。” 周讷也是科举出身,知道从秀才考到进士,年兄、同案一大堆,有人帮手不足为奇,于是点头以示明了。 用过午饭,黄师爷带着裘智主仆二人去了客栈。他上了年纪不能骑马,坐着小轿,裘智和广闻上马慢行。 裘智在客栈住了三日,去城隍庙祭祀过后,才入主县丞衙。 卫朝共有一千二百多个县,并非每个县都有县丞和主簿,而且县丞和主簿的职责也都不一样。 有些县丞和主簿替县令分掌县内的庶务,便在同城开府。 有的则驻扎偏远乡镇,在当地开府,总揽当地一切大小事务,有点和县令划江而治的意思。 裘智主管宛平的司法和粮马,程储德主管税收和户籍,是以三人的衙署皆在城内。 县丞衙在宛平县西侧,主簿衙在城东边,县衙位立正中。 县丞衙里的大小官员见县丞到任都来参拜,行了二拜礼。 裘智急忙还礼,忙活了好一阵才见完衙内众人。裘智吩咐众人各归各位,自己带着广闻衙里衙外转了一圈。 进入大门,左边靠南的几间房子是膳馆,衙里官员的一日三餐都在这解决。北侧是男狱、女狱,另有狱神庙一座。 右边南侧的房子是寅宾馆,北侧乃是快、皂、壮三班所在,建有卫神和土地二庙。 快班的头领姓陈,手下的捕快分为两班,由张捕头和赵捕头领导。皂班的老大姓朱,主要负责衙内治安以及刑杖。民壮由巡检带领,维护县内治安。 穿过仪门,左侧是攥典衙,右侧是典史廨。攥典姓齐,是裘智的私人秘书。典史姓何,是裘智的公务秘书。 大堂坐落正中,月台上设有大鼓,供百姓击鼓鸣冤。大堂左侧是承发房,书吏们在此办公。右侧则是架阁库,存放着证物和赃物。 进入屏门,左侧是银局,右侧则是巡检衙。 巡检姓李,本应由县令管辖,但裘智分管司法、刑狱,便将巡检划分到县丞衙署办公了。 二堂在院子中间,东西两侧厢房为签押房,县丞在此办公。 最后进了内宅门,便是三堂了,属于县丞私人空间。 后衙左边为师爷居所,右侧为县丞住所。还有一间小厨房,可以自己开火,不用吃大锅饭。院中种了些花草,算是个小花园。(注1.) 虽不如方才县令衙署那般气派,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够住了。 巡检和典史二人官职虽小,但皆为朝廷命官,有吏部的任命文书。属于我是国家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不似书吏、衙役多是本地人,在当地有居所。 小官的俸禄有限,为了节省开支,多住在衙门里。他们正房办公,厢房居住。县丞衙里裘智官最大,所以住的地方也最大。 裘智打了盆水,和广闻一起动手,收拾起屋子来。环境虽然不如京城,但在宛平县已经算不错了。 裘智属于乐天派,一边打扫,一边美滋滋地想: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读得好,房间都比别人大一圈。 上午祭祀,下午一到衙署就开始干活,广闻干了一会便觉腰酸背痛。但看裘智干得热火朝天,主人都没喊累,他一个仆人哪好意思叫苦。 广闻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凑到裘智身旁,劝道:“大爷不是在宛平城里有个别苑吗,说咱们到了可以过去住,肯定比这强上百倍。” 裘智严肃地摇摇头,拒绝道:“师兄还没来呢,咱们直接登门,鸠占鹊巢,太过失礼,先在这将就几日。我估摸师兄快到了,等他来了再商量要不要搬过去住。” 裘智说的师兄姓朱名永贤,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封为燕王。二人都是现代人,在国子监里机缘巧合认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后来发现对方是弯的,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朱永贤拜侍讲学士赵泉意为师,裘智考举人前曾和对方读过几个月的书,是以和朱永贤在外以师兄弟相称。 广闻嘟囔道:“本来就是裘家的产业,他才是鸠占鹊巢。” 这处别苑原是贾代鹤留给裘智的,二人成亲后,这些物业也没有分的很清楚。朱永贤将周边的房产买下,建了个大宅子。 二人的亲密关系瞒不过身边的人,皇家早就知晓,朱永贤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相逼,让皇上捏着鼻子认下了俩人的关系。 裘智耐心解释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王府里的奴仆呢。有道是奴大欺主,咱俩过去,搞不好还得受气,倒不如县丞衙里住的舒服。” 裘智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朱永贤身边的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家王爷,看他有些不顺眼,双方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广闻想到白承奉阴测测的表情,打了个冷颤,不再啰嗦,继续和裘智收拾起来。 裘智知道广闻奔波劳碌,于是说道:“你要是累了,歇会儿再干。” 广闻哪敢让少爷动手,自己歇着,连称不累。裘智有言在先,等宛平这边都收拾好了,就让自己回京,和张叔一起看守老宅。广闻想自己吃苦最多几个月的事,忍忍便过去,心里不免有了干劲。 裘智一边收拾,一边语重心长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房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你说回头吵架了,不能露宿街头,总得有个地儿住吧。” 广闻眨巴眨巴眼睛,暗道:王爷对你千依百顺,哪会和你吵架啊。 只听屋外传来一个男声:“你要和谁吵架啊。” 裘智听到声音,心中激动万分,手中的抹布都忘了放下,急急跑出屋。果然看到朱永贤站在门外,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裘智和爱人已经一个月没见了,二人一见面,眼睛就黏在对方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门子见俩人互相盯着对方,也不说话,气氛有些诡异,轻咳一声道:“老爷,这人说是你的师兄。” 裘智回过神来,对门子笑笑道:“是我师兄,他姓陈,身子不好,来宛平养病。知道我在这当县丞,过来看看我。” 朱永贤这一世开局就拿了帝二代的剧本,励志做全职闲散王爷,当一世的富贵闲人。他原先在礼部做尚书,如今裘智来宛平县做县丞,自是要夫唱夫随。于是上书自称身体不好,把礼部差事辞了,借口来宛平休养,实则是和裘智双宿双飞。 门子听了心中着实纳闷,不免多看了朱永贤几眼,见他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走路带风,一身腱子肉,哪似有病的。不过他一个门子,老爷怎么说就怎么是,唱了个诺就下去了。 朱永贤幽怨地看了裘智一眼,自己在南方忙活了大半个月,才给裘智请来了个金牌师爷,他倒好居然想着搬出来住。只是有外人在,朱永贤按耐住心中的酸意,先介绍起师爷来。 朱永贤指着身后一个老头,道:“这是乔师爷,我专门给你请的刑名师爷,有他帮你,绝对是如虎添翼。” 乔师爷忙施了一礼,道:“见过东家。” 裘智还礼道:“乔师爷有礼了,未曾远迎,当面赎罪。” 乔师爷见裘智待自己还算客气,脸上露出一分的笑意,不似刚才那般阴沉了。 裘智把乔师爷请进房内说话,他初来乍到,东西都没来的及置办。广闻去膳馆借了几个杯子,给三人倒了茶水,然后拉着乔师爷的两个书童去院子里说话。 裘智作为乔师爷的上司,自然是要关心一下下属,于是问道:“乔师爷可有家眷一起过来。” 乔师爷看不上县丞衙里的粗糙器具,皱眉看了一眼,并不饮茶,缓缓道:“老妻留在家中,孩子大了,成家立业了,就不跟着来了。有个小妾在路上,过几日便到。” 裘智看他头发白了大半,还整日想着女色,心里颇为不屑。不过这是古代男人的通病,有了钱就变坏,裘智还指望乔师爷给自己出谋划策,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瞪了朱永贤一眼,警告他别学这些臭毛病。 朱永贤用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摸了摸裘智的手,表示自己老实的很,对他一心一意,哪敢有半点歪心思。 二人又寒暄片刻,乔师爷便告辞了。 乔师爷一走,朱永贤就开始对裘智动手动脚,捏捏他的鼻子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紧赶慢赶的来宛平县找你,想抛下我自己住。” 裘智亲亲朱永贤的脸,撒娇道:"我和广闻开玩笑呢,我是想着以后要是工作太多了,加班的时候肯定要在衙门住下,先收拾好了有备无患。" 其实裘智也觉得县丞衙的条件简陋了点,只是朱永贤没来,他不愿登门看王府下人的脸色,就想先在衙署里凑合几天。如今自己的靠山到了,肯定搬到王府别苑去享福,回头管朱永贤借点人手,帮自己好好收拾一下后衙。 朱永贤看了裘智几眼,见他一脸真诚,不似作伪,但犹不解气,在他小臂上咬了一口,傲娇道:“下次不许再乱说。” 裘智亲亲朱永贤的嘴,拉长音道:“知道啦,老公。” 朱永贤听他叫自己老公,心里像喝了蜜一样。 裘智好不容易把男友哄开心了,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看乔师爷颇为老道,你从哪请来的?” 朱永贤道:“大姐的公公在两江做总督,我让大姐替我找的。” 朱永贤所说的大姐,乃是福孝长公主,朱永贤和当今一母同胞的姐姐。 朱永贤在京中没找到合适的师爷,想着大姐嫁到了南方,许久未曾进京,便借口看望大姐去了南边,顺便给裘智找师爷。 福孝长公主不知道弟弟是给弟婿忙活呢,只道自己这个弟弟总算有点上进心了,喜极而泣,翻遍整个绍兴,把合适的师爷都给找了出来,供他挑选。 裘智"哦"了一声,点点头道:“两江总督介绍的便宜不了,他一年工资要多少?” 朱永贤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笑道:"你猜。" 裘智竖起一只手指,小心翼翼问道:"有这个数吗?" 朱永贤摇摇头,道:"不止,一年要一千八百两。" 裘智以为撑死了一千两,哪知竟然要一千八百两。 他倒吸一口凉气,叫道:"我的天啊,我一年算上养廉银子,才一千两,他挣得比我还多八百两。" 朱永贤拍拍胸脯道:"放心,不叫你出一个子,我早就和他结清了。" 裘智哀怨道:"你让我出,我也出不起啊,卖了我都付不起他的工资。" 裘智知道朱永贤是为了自己好,可这乔师爷一看就眼高于顶,而且要一千八百两的工资,八成之前伺候的都是封疆大吏。对方来到宛平县,一来大材小用,二来自己就是个七品,哪使唤的了这尊大佛,不禁面露难色。 朱永贤见裘智的脸色,就知他在想什么,搂过裘智的肩,宽慰道:"钱都付了,你先用着。他要是敢不听话,我让他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在朱永贤看来裘智那真的是千好万好,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师爷,让裘智用乔师爷,他都觉得委屈裘智了呢。 朱永贤在外一向低调,他上辈子姓陈,这辈子表字乐安,于是化名陈乐安,对外说是福孝公主远房亲戚。 他面试了几个师爷,对乔师爷的履历最为满意。和对方据实以告,自己想请个刑名方面的人,去宛平县帮县丞做事。 乔师爷见他出手阔绰,给的比别人高一成,若是干得好年底再加两成,又有公主出面作保,虽是给七品官做师爷,还是应承下来。 到了宛平,看着灰扑扑的街道,想起江南的繁华,乔师爷心里瞬间有些不满了,看在钱的份上才忍了下来。他心里开始猜测,这富贵公子,为什么大老远的跑来南边给个县丞找师爷。 乔师爷见到了东家,看他和陈安乐眉来眼去的样,心中立刻有了答案。不过东家的私事与他无关,听说裘智倒是正经科举出身,若是做得好,前途无量,自己跟着不算亏,是以暂且忍耐。 二人正说着话,广闻带着张捕头一路小跑的进来了。裘智暗暗庆幸,好在他俩一直在谈正事,没有什么亲昵动作,不然第一天就要被迫在下属面前出柜了。 张捕头着急忙慌道:"老爷不好了,咱们县好像出冤案了。" 裘智闻言头瞬间大了,自己刚到宛平县,屁股还没坐热呢,居然出了冤案。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无法下葬的棺材 三天前,县里的大财主金多宝淹死在自家花园的池塘里,佣人以为是酒后失足,并未报官。 金多宝有一子名叫金佑谦,去年考上了秀才,现在顺天府的礼逊学堂读书。金老爷死了,家里乱做一团,管家赶忙派人给他请了回来,主持家中事物。 金老爷的棺椁在家停了三天,正好今日下葬,但从打幡摔盆开始,就怪事频发。 起灵的时候,金佑谦将瓦盆摔在地上,哪知瓦盆完好无损。 按习俗,瓦盆若是不碎,不能再摔第二次,必须由抬杠的工人踩碎。杠夫连踩数脚,瓦盆纹依然丝不动。 金家有钱,一共雇了八个杠夫。八人从未见过这般怪事,脸立刻就白了。 金府的管家见状急忙拿了个锤子来,让金佑谦将瓦盆砸碎了。 等灵柩出了金府,金佑谦刚举起白幡,一阵阴风吹来,直接把竹杆给吹断了。 办丧事的灵官不由腿肚子转筋,不想再办下去了。管家好说歹说,加了一倍的工钱,才给人安抚好了。 好不容易将棺材抬到了郊外,不巧准备入土的时候,又出了岔子。 先是运送棺材的杠子断了,换了根新的杠子,继续抬棺。可麻绳又断了,换上新的麻绳,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杠夫手一滑,棺材直接掉进坑里,还把金夫人的棺材给撞烂了。 本来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来飘来一团乌云,倾盆大雨落下。 这一连串的意外都给大家吓傻了。 灵官老张头今年五十有九,办了大半辈子的丧事,从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无论管家如何加价,说什么也不敢再动那个棺材了。 现场不知是谁叫了一句:“莫不是金老爷死的冤枉。” 众人听后,越想越觉得有理。 金佑谦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今天诡异的事确实太多了,他不禁心里含糊,派了家院去报官。 朱永贤听完张捕头的讲述,笑道:“老爹叫金多宝,儿子叫金有钱,难怪是大财主呢。” 裘智对张捕头道:“把你的手下都叫上,我换好官服,咱们过去瞧瞧。” 广闻听到有案子,早就把裘智的官服找了出来。裘智接过,三下五除二地穿好了。 朱永贤担心裘智遇到危险,关心道:“荒郊野岭又闹鬼,让文勉跟着,出了事能保护你。我等着你,晚上早点回家。” 裘智听到家这个字,一股温情涌上心头,嘴角不禁往上翘了翘。他拉过朱永贤的手,亲亲爱人的手背,柔声道:“等我回来。” 广闻被塞了一嘴狗粮,只觉噎得慌,心想以后见到王爷和少爷在一起,都得离远点,非礼勿视。 几人出了大门,见众人都已上马等待。 裘智忙拱手道:“来迟了,恕罪恕罪。”众人皆说不敢。 朱永贤亲自扶裘智上了马,随后对文勉道:“跟着你家二爷。”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朱永贤略长几岁,他是王府里的大爷,裘智自然就是二爷了。 文勉是王府护卫司的一等侍卫,论品级别说裘智了,比宛平县的父母官周讷还高上几级。裘智估计让文勉跟着自己,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裘智对朱永贤挥挥手,道:“师兄,我先办事去了。”说完,带着众人往西郊去了。 朱永贤目送裘智离去,直到看不见裘智的背影了,才依依不舍地去往别苑。 县丞衙署位于城西,离金家坟茔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众人下马来到坟头。 围观群众见裘智脸生,齐齐看向张捕头。张捕头大声道:“这是新来的县丞裘老爷。” 百姓们没想到新县丞这么年轻,大家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裘智能力如何,能不能破了这个案子。 裘智不在意百姓们的指点,先打量了苦主几眼,见金佑谦一脸书生气,身量瘦高,头戴儒巾,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裘智又站在坟头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奇怪。 夫妻合葬自古有之,但大多是在原有的坟边刨个坑,把后死的人埋下去,没见过合葬的时候,还要把另一半给刨出来的。 偏偏金家墓地里,金夫人的棺材上并未覆土,所以才会被金多宝的棺材撞烂了,露出尸骨来。 裘智叫来老张头,问道:“怎么金夫人都白骨化了也是今天下葬?” 老张头第一次听白骨化这个词,不过他能猜到裘智的意思,只当对方是读书人,说话喜欢拽文。 老张头恭敬道:“金夫人已经下葬十几年了,当初她的丧事还是老朽办的呢。” 老张头略同阴阳之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他张罗丧事,金家也不例外,因此说起来头头是道。 “三天前金老爷没了,金少爷的意思是夫妻合葬。老朽带着徒弟来给金老爷挖坟,看到地下有积水,立刻请示金少爷,是否把金夫人的棺材抬出来,清理了积水,从新下葬。” 老张头自是不会白做这些活,抬棺清水收费不菲。金家有钱,金佑谦为人十分孝顺,自是同意了对方的想法。 “老朽将金夫人的棺材挖了出来,排空墓室里的积水。本打算今天一起盖土,没料到竟出了这档子事。” 两人说话间,杠夫已经将棺材给抬了上来,起了钉子,把金老爷尸体搬了出来。 秦仵作点了辟邪的熏香,又端来三神汤请裘智喝。 裘智看着黑乎乎汤,眉头紧锁,端过来一饮而尽,心想:这也太苦了。 他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喝这个苦药汤了。 卫朝的法律规定,验尸时主管官员不得离开,苦主家属必须在场。裘智派人把金佑谦叫来,一起看秦仵作验尸。 广闻胆小躲在一旁,文勉得了朱永贤的命令,寸步不离的跟在裘智身后。 文勉素来严肃,自幼习武,在军中又历练了几年,一身的杀气。板着一张脸往那一站,秦仵作以为见了活阎王呢,炎炎夏日,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汗。 金佑谦关心父亲的死因,对文勉毫不在意。 秦仵作每验完一处,便高声喝报,让书吏记录。 裘智上辈子就是做法医的,不怕死尸,凑到尸体旁一起检验。 裘智想着,金老爷若是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被人淹死,死前定会挣扎,有可能抓到或咬到凶手。他看秦仵作尸格都快填完了,也没仔细查看过金老爷的口腔和手指。 裘智知道这些衙役,除非收了家属的钱,才给你上心办事,否则大半都会糊弄过去。 裘智眼珠一转,煞有其事道:“秦仵作,你刚才听张捕头说了把,从金老爷出殡开始,就没一件事顺利的。你要是不给金老爷好好验尸,你觉得他的冤魂会去找谁索命呢?” 秦仵作并非工作不认真的人,只是金老爷都死了三天了,尸体臭气熏天,他实在是顶不住。如今听裘智这么一说,秦仵作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他们仵作常年和尸体打交道,最敬鬼神,尤其金老爷的事透着一股邪气。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秦仵作立刻打起精神,认真检验起来。 裘智掰开金老爷的嘴,仔细看了许久,并未看到血迹或皮肤组织,又抬起金老爷的右手,对着阳光看了许久。 裘智拍拍秦仵作的肩,道:“你看他指甲缝里是不是有血迹和皮屑残留。” 秦仵作看了几眼,道:“似乎食指和中指上有干涸的血迹。” 秦仵作用小刀刮出了金老爷指缝中的污渍,放到白布上端详半晌,道:“是血迹。” 金佑谦站在一旁,听了秦仵作的话,立刻认定父亲是被人杀害的,不禁又气又急。只恨自己回来后没想起报官,差点让父亲含冤而死。 金佑谦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哭求道:“还请老爷替我父做主啊。” 裘智沉吟片刻,道:“目前只能确定令尊死前同人有过争执,至于这争执的人是凶手,还是别的什么人,目前不好下定论。” 裘智看秦仵作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漫不经心,知道自己那一吓起作用了,不用再盯着他验尸了,有闲心观察起金家的仆人们了。 如果金老爷确实被人害死,很大概率是熟人下手,正常人哪会和陌生人在池塘边上闲逛。 今日金家出殡,金老爷的两个小妾,府里有头有脸的仆人,铺子里的掌柜都到齐了。 裘智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一中年人一直盯着金夫人的骸骨,眼神比自己看朱永贤还要肉麻,跟看老情人似的,无法不令人怀疑。 裘智轻咳一声,见金佑谦看向自己,便指着那中年人问道:“他是干嘛的?” 金秀顺着裘智手指的方向看去,回道:“他是柳管家,我出生时就在我家了,一向忠心耿耿。” 裘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张捕头当差多年,自是看出了些端倪,问道:“可要小人把他带过来。” 裘智点点头,不一会张捕头就把柳管家带来了。 金佑谦看裘智的意思似乎是疑心柳管家,想要替柳管家说几句好话,但又不敢,犹豫片刻,才忐忑不安地开口:“柳管家一向矜矜业业,十分忠心,我父亲的死肯定和他没关系。” 裘智瞥了金佑谦一眼,看他一脸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暗道:你还在我嫌疑人列表上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别人。 张捕头带了柳管家过来,柳管家跪下行礼道:“小人见过县丞大人。” 裘智抬抬手,示意他起来。裘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金家干了多少年了?” 柳管家恭恭敬敬回禀道:“小人柳贵,今年三十七了,在金家做了二十二年了。” 裘智听了忍不住挑了下眉毛,心想:好家伙,十五岁就开始打工了。不过古代不禁止童工,裘智没办法替他打抱不平。 裘智冲着金夫人的尸骨扬了扬下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问道:“好看吗?” 柳管家见裘智问的没头没尾,不禁有些迷茫,不解道:“什么东西好看吗?” 裘智板着柳管家的肩,转过他的身体,让他正对着金夫人的尸骨,说道:“我看你一直盯着金夫人的骸骨,就想问问你好看吗。” 柳管家吓得一哆嗦,脸色骤变,磕巴道:“不是。。。那个。。。就是。。。我。。。看夫人曝尸荒野,觉得她可怜。。。太可怜了。” 裘智拉长音“哦”了一声,拍拍柳管家的肩,意有所指道:“难怪你家少爷说你忠心,果然如此。” 金佑谦听出裘智的嘲讽之意,不由皱了皱眉,看向裘智的目光带有一丝不悦。 裘智说着把柳管家拉到了金老爷尸体前,指着金老爷的右手,问道:“你家老爷死前有同什么人争执吗?从他右手指甲缝里找到了血迹和皮肤残留。” 裘智说的太现代了,柳管家一时没听明白。 裘智见他茫然地望着自己,耐心解释道:“可能你家老爷死之前抓伤了一个人,所以他指甲里才会带血。” 柳管家听了,下意识用左手捂住了自己右侧小臂,裘智见了掌不住笑出声来。 金佑谦再单纯,也看出柳管家欲盖弥彰了,想起自己方才还说如何信任他,脸色变得些尴尬,低下头不敢与众人有目光接触。 张捕头一把抓住柳管家右手腕,然后把他的袖子撸了起来,只见小臂上有两道伤痕,柳管家不禁面如死灰。 裘智刚要问话,只听柳管家轻声说道:“是我杀了老爷,你们把我关进大牢吧,我都认了。” 裘智连忙制止:“等会,等会,我叫书吏来录口供。”说完,大声叫道:“李霄快过来,要录口供了。” 裘智本想把柳管家押回衙署再行审讯,但直觉告诉他,这案子透着一股诡异,似乎另有内情,而柳管家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裘智担心押回去再审,柳管家在路上把谎话编圆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倒不如趁他心绪未定,现场突击审讯一番,柳管家情急之下,没准会漏出马脚。 李霄见县丞叫他录口供,忙背着书箱跑了过来。李霄打开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席地而坐,开始记录。 裘智问道:“籍贯是哪?” 柳管家以为裘智会问他案子的情况,哪知先问籍贯,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道:“涿州县大石村人。” 裘智对李霄道:“记下来,他刚才还交代了,他叫柳贵,今年三十七了,在金家干了二十二年。” 裘智继续问道:“你怎么杀的金老爷,为什么杀他?” 柳管家淡定道:“我十五年前杀了金夫人,被老爷发现了,他要报官,我一急之下就把他按在花园的池塘里淹死了。” 张捕头没想到金老爷的案子竟然还牵扯出了金夫人的命案,惊讶地长大了嘴。他暗中看了裘智一眼,心道:县丞老爷好福气,一来就赶上了大案子,凶手还乖乖的认罪了。 他们这些衙役最怕出现大案,吃苦受累不说,破不了案就得挨上面训斥,破了案功劳都是上官的。 县丞三年一大考,破的案子多了,考核个优等可以升迁走人。衙役则是钱少活多,经常背锅的倒霉蛋。 裘智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金夫人,怎么杀的她?” 柳管家缓缓道:“当年夫人回娘家探亲,我驾车送她回去,路上想对夫人不轨。她拼死不从,我一发狠就用刀给她杀了。” 裘智奇道:“你送夫人回娘家还随身带刀吗,什么样的刀,菜刀还是大刀?” 柳管家本以为自己认罪,签字画押就可以结案了,没想到裘智竟然问的这么细,支支吾吾过了半晌才道:“忘记了,路边捡的。” 裘智忍不住笑了出来,讥讽道:“你运气倒好,想啥来啥,之后刀怎么处理的。” 柳管家这次磕巴也不打一下,立刻回道:“又扔原地了。” 裘智和柳管家再三确认道:“你刚才说金夫人是十五年前死的?” 柳管家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十五年前。” 裘智调侃道:“按你说的金夫人都死了十五年了,金老爷怎么突然发现了呢?你家老爷是袁天罡还是李淳风啊,上知五百年不成。” 柳管家被裘智问得发懵,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呆了许久,才怯声道:“当年夫人身上有不少首饰,我给扒了下来,想去当铺卖了换钱。有些还没卖出去,被老爷看见了,就起了疑心。“ 张捕头干了二十年的捕快,早看出柳管家谎话连篇,十句里只有半句是真的,同时也十分佩服裘智。别看他年纪轻轻,问话倒是老辣,不亚于他们这些老班头,不愧是读书人。 裘智”啧“了一声,继续揶揄道:“你家夫人是珠宝展示台吗,身上挂了多少件宝贝,这么多年都没处理完?再说了你家老爷没事喜欢去下人房间串门,翻箱倒柜找首饰吗?” 柳管家被裘智问得浑身冒汗,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值钱的卖了,不值钱的一直没法出手。我打算挖个坑埋了,谁知被老爷看见了,发现是我杀了夫人,他想报官,我一时慌乱就把老爷淹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搜查物证 裘智看柳管家死活不肯改口,微一思忖,便不再继续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什么时辰杀的人?” 金家毕竟是宛平县城数一数二的人家,家里奴仆众多,白天人来人往,柳管家若是在白天作案,必然会被人看到。裘智推测,如果真的是柳管家将金老爷淹死,只能在晚上下手 正值盛夏时节,尸体在水中泡了一晚,再加上停灵三天,就算是现代法医也无法给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必须依赖犯人的口供。 柳管家道:“具体时间不记得了,但肯定过了亥初(21点)。” 如此一来又引发了新的问题,裘智奇道:“黑灯瞎火的,又过了十五年,你家老爷都能看出首饰是金夫人的?” 柳管家吞吞吐吐,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闭嘴不言。 裘智进而问道:“你家老爷大晚上的去池塘边干嘛?” 柳管家答道:“我不知道,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问老爷的事。” 裘智闻言轻哂:“你不敢问,倒敢直接下手,你这胆子是薛定谔的胆子吗?” 众人听了不由好奇,这薛定谔是谁,怎么从没听过。转念一想,裘智是新科进士,搞不好是他们文化人才懂的,自己没听过实属正常。 裘智继续问道:“那些首饰呢,你之后怎么处理的?” 柳管家皱着眉,装出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过了许久,道:“扔了,不记得扔哪了。” 裘智看他装傻充愣,腹诽道:小样儿,你这演技够烂的。 裘智嗤笑一声,问道:“那之前那些首饰呢,你在哪当的,死当活当,当票可在?” 柳管家不知裘智哪来这么多的问题,问得他脑仁疼,反正他认下这两桩杀人案就没想活,索性来个一问三不知。 他脸一耷拉,学着地痞无赖的样子犯起混来,嚷道:“不知道,不记得了,别问了,烦死了!” 裘智见柳管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让他签字画押,然后派人给他送回县丞衙收押。 张捕头把裘智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小人看他谎话多,真话少,要不回去让朱皂总先打他一顿杀威棒,受点教训。” 裘智看了眼柳管家的神色,思索片刻,道:“他既然认下了两桩命案,可见存了死志。我怕他受不住刑,反而有了轻生的念头。先晾着他,我自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裘智在现代是名法医,来到卫朝后只是协助他人破案,从未自己干过刑侦,哪有什么良策,不过是顺口一说,安抚住手下。 张捕头此举是想试探一下新来的县丞,看他对犯人的态度。 卫朝规定,命案三十天内必须抓到凶手,超过期限轻则受罚,重则革职,因此刑讯逼供屡见不鲜。 虽然朝廷对刑具和刑罚数量都有严格的规定,但衙役们自有手段折磨死犯人。有些即将超期的案件,衙役们随意抓个地痞流氓,逼他画押认罪,之后在公堂上打死了案。 现在柳管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认罪,并签字画押了。许多官场老油子知道他言不尽实,便会直接用刑,弄个死无对证,以免日后翻供,再生波澜。 裘智明白张捕头的意思,他到底是法治社会出来的人,不愿敷衍了事。目前此案疑点重重,就算柳管家真的犯了罪,也得报由刑部,会审过后,皇上下旨,明正典刑,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手里。 张铺头同样不想草草结案,见裘智面露不忍之色,知道这新来的老爷是个心软的,于是不再多言,派人将柳管家给押回了衙署。 裘智看秦仵作把尸格填完了,命他将金老爷与夫人的尸体一并抬回殓房,进一步验尸。 秦仵作一怔,刚要发问,只听金佑谦磕磕巴巴道:“为什么要把。。。要把。。我母亲的。。。尸体也抬走?” 裘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柳管家说金夫人是他杀的,金夫人的骸骨就是证据,自然要一起核验。” 金佑谦刚死了爹,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家里大事小事都听柳管家的安排。谁知柳管家突然亲口承认,他不光杀了自己的爹,还在十几年前杀了亲娘。 柳管家的话犹如一道霹雳,劈在了金佑谦的头上,现在还晕晕乎乎的。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听裘智这么一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裘智对秦仵作道:“你把尸体放在殓房,然后去县丞衙等我。咱们晚上开个小会,安排一下工作。” 秦仵作立刻答应下来。 裘智看金佑谦一脸凄凉之色,眼睛通红,垂着个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裘智知道他这几日接连遭受打击,估计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本不想这个时候为难对方,但三十天破案的限期,就像把剑悬在自己的脑袋上。 裘智硬起心肠道:“除了柳管家还有谁能主事?叫上他跟我们回府,要搜查金家。” 裘智看金佑谦衣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估计金家的事问他也是白搭。 金佑谦现在脑子里都是浆糊,半点主见都没有,裘智说什么就是什么,依言找了平日里给金老爷驾车的王黑子。 张捕头点齐了人手,又给金佑谦牵了一匹马。众人上马,准备前往金家。 裘智看金佑谦不用人搀扶,轻松一跃就上了马背,心想:看着文文弱弱的,身手倒是利索。 王黑子赶着马车无法急行,众人迁就他的速度,慢悠悠地骑着马。 裘智看金佑谦一脸魂游天外的样子,估计没心情说话。文勉品级太高,裘智不敢招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捕头聊起金家的情况。 按张捕头的说法,金家并非本地人,是从邻县搬过来的,可惜时间太过久远,张捕头记不清具体哪年搬来的了。 金夫人已经过世十几年了,金老爷一直没有再娶。不知金老爷怎么想的,前段时间突然请媒人说了个新老婆,正打算放定呢,哪知人就掉进池塘里淹死了。 裘智不清楚金老爷具体的年纪,但看尸体约莫五六十了岁,不禁好奇问道:“他那个新老婆今年多大?” 张捕头回道:“具体的年龄不清楚,听说是个云英未嫁的大闺女。” 裘智回想起方才在坟地里看到的那两个妾室,不过二十出头。裘智鄙夷地撇撇嘴,金老爷岁数一把了,还想老牛吃嫩草,真是为老不尊,和乔师爷一个德行。 裘智冲着金佑谦那边努努嘴,又问道:“小金爷娶妻了吗?” 张捕头想了片刻,道:“似乎还没成亲。” 裘智以为金佑谦早就成亲了,谁知还打光棍呢,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古人成亲早,自己二十尚未结婚,是因为性取向的原因,这金佑谦为什么? 文勉不禁多看了金佑谦几眼,暗道:不会和王爷一样有龙阳之好吧。不过文勉转念一想,自己老大不小了,也尚未娶亲,不好怀疑别人。 金佑谦看着魂不守舍,但裘智说的话一字不落,全都听在耳中。 他忍不住插了一句:“之前定过一门亲事,可惜成亲前,未婚妻去世了。我一直忙于科举,无心娶妻。去年中了秀才,本打算请媒人说亲,父亲准备续弦,说等新妇进门,让她张罗我的婚事。” 裘智见背后议论金佑谦的八卦被本人听到,有些尴尬。不过他属于i人里脸皮厚的,既然被当事人发现了自己对他好奇,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看你骑术不错,练了不少年吧。” 金佑谦淡淡道:“我一心科举,希望日后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自是下过苦工练习。” 裘智听了,便不再多问。 几人来到金宅,天已擦黑。 金宅门口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财源广进’四个大字。一般家庭门口挂的匾多写‘四世同堂、流芳百世、厚德载物’之类的词语,头一次见直接求财的。 裘智暗道:金老爷还真是爱财如命。 金府的门子见到官府的衙役,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浑身哆嗦。王黑子把他拉到一边,解释起原委。 裘智第一次与张捕头还有他手下的衙役合作,不知他们的搜证水平,不敢分兵几路,于是一起先去了柳管家房中。 众人翻了半天,什么女子的首饰都没找到,只发现了一个荷包,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 张捕头打眼一看,立刻说道:“看这布料的颜色,有些年头了。” 裘智这一世不说是锦衣玉食,也算得上衣食无忧了,衣裳最多穿个两三年就换新的了。他上辈子不是物证科的,一时看不出东西的新旧,听张捕头这么一说,不免多看了几眼。 荷包的颜色确实不够鲜亮,不过似乎柳管家十分中意这只荷包,经常拿在手里把玩,已经磨出毛边了。 裘智看柜子里放着几册账本,打开翻了翻,问金佑谦:“怎么只有最近五年的账本?再往前的呢?” 金佑谦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金老爷盼着儿子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更不会拿琐事来烦他。是以家里的银钱进出,账本放哪,金佑谦是半点不知,一时被裘智问得发懵。 王黑子见少爷不说话,于是回道:“可能是在我家老爷房里。” 金佑谦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忙道:“对,有可能我爹收着呢。” 裘智对张捕头道:“你把这账本还有荷包都扣押了,给他写个物证扣押清单,一式两份,让他签字。” 张捕头认识的字有限,哪会写这个,而且之前从没写过这玩意,支支吾吾道:“小人不会写字。” 裘智听了也是没脾气,叹了口气,转而对何典史道:“你来写。” 何典史倒是识字,只是自己干了这么多年的稽查,物证扣押清单闻所未闻,根本不知道怎么写,不由愁眉苦脸。 裘智见他脸色不对,心想:你好歹是吏部铨选的,不会也不识字吧。 裘智试探性问道:"何典史不会写字吗?" 何典史见裘智想差了,赶忙摇头否认道:"下官识字,只是从未写过物证扣押清单,不知该怎么下笔,还请老爷示下。" 裘智其实也没写过这玩意,思忖片刻道:“你写清楚物证的名称、材质、颜色、数量、特征等等吧。还有扣押日期,经手人,从哪找到的。别一式两份了,一式四份。” 裘智琢磨着,古代没有电子文档、复印机之类的,万一柳管家被判死刑,所有证据、档案都得提交到刑部复审,自己要留一到两份存档,有备无患。 众人来到金老爷房间,果然找到了之前十多年的账本。 裘智看着厚厚好几摞,估计光靠自己是拿不回去了,不免有些头疼。他按了按眉心,考虑着应该怎么搬走。 裘智对金佑谦道:“待会让王黑子用马车把账本送到县丞衙吧。”金佑谦听了忙应下了。 捕快又从金老爷房中翻出了几张药方,还有几包中药。裘智对衣料没有研究,但天天读书写字,对文墨有一定的了解,看纸张墨色不似旧物,应该就是近期的。 裘智问金佑谦:“你爹身体不舒服?” 金佑谦对家中庶务不甚清楚,但对金老爷这个父亲还是十分关心的,平日里昏定晨省从未断过。后来去了京城念书,还经常写信回家,不曾听老爹说过近期身体不适。 金佑谦看到药方,面露不解,奇道:“不可能,我爹身子骨一向健康。” 裘智再看王黑子,王黑子连连摇头,道:“没听老爷说过不舒服。” 裘智注意到金老爷房内没有火炉砂锅,无法自己熬药,就让捕快把厨房里干活的找来。不过一会,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被带来了,她自称姓周,在金宅干了好几年。 周大娘这辈子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加上张捕头他们一个个痞气十足,吓得她腿肚子转筋。再听裘智问她这几包药的事,以为官府怀疑自己毒害了金老爷。 周大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了,磕头如捣蒜道:“老爷冤枉啊,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毒啊,都是金老爷让我熬的药。” 裘智让她起身回话,周大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周大娘告诉裘智,金老爷从去年开始,就神神秘秘的。不知他从哪搞来的药,让自己偷偷给他煎,还得避着人送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周大娘说完,指天发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裘智对张捕头还有何典史使了个眼色,把他二人拉到一旁,轻声问道:“你们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吗?” 何典史小声道:“都敢发毒誓了,应该不是假话。” 张捕头也点了点头,认同何典史的意见。 裘智是唯物主义,不信鬼神,并不将周大娘的誓言放在心上。只是按常理推断,凶手下毒,不会将药方和药留在死者房内。 裘智对张捕头道:“先把这药方还有药给扣押了。” 裘智又看着金佑谦问道:“金老爷死时身上穿的衣服还留着呢吗?” 金佑谦凝神细思许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听说当时发现我爹没了,柳管家就让人给他换上寿衣。至于旧衣服扔哪了,没人告诉过我。”仆人们都以为是意外,很多细节都不曾在意。 裘智暗道:都过了三天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死马当活马医吧。 裘智追问道:“衣服的颜色样式你知道吗?” 金佑谦看了王黑子一眼,王黑子迟疑道:“似乎是米色的。” 裘智叹了口气,知道指望不上这大少爷了。 金佑谦见裘智似乎对自己颇为失望,心里也着实不好受,老爹死了,自己一问三不知,不由又红了眼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分析案情 裘智顾不上安慰金佑谦受伤的小心脏,先命何典史带两个捕快,挨房挨门的去搜寻,希望能找金老爷死时穿的服。然后对广闻使了个眼色,让他宽解金佑谦几句。 裘智则带着张捕头去池塘边查看,希望能找到金夫人的首饰。如果柳管家说的属实,他杀完人,慌乱之下,很大概率会随手丢弃。 二人打着灯笼来到池塘边。 裘智看天色已晚,顾不得官体,同张捕头趴在地上找了许久,把假山石都给搬了起来,没有任何发现。又举着灯笼在池塘边观察了半天,水里除了鹅卵石和锦鲤,没有其他东西了。 张捕头累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裘智也拿袖子不停地给自己扇风。 张捕头见文勉跟没事人一样,站在一旁,并无帮忙之意。他当捕快十来年,练就了一副看人的本领,这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而且裘智似乎有些惧怕他,这主仆关系当真奇怪。 裘智看张捕头好奇地打量着文勉,想来是觉得自己同文勉的相处有些奇怪,于是解释道:“他是我师兄的人,跟着我纯属义务劳动,不好再指使他干活了。” 侦破案件属于宛平县官员的工作范畴,而且这么晚了,过了下班时间,文勉无偿加班,裘智更不好意思麻烦对方了。 张捕头闻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没想裘智对人这般体贴。 何典史带着两个捕快一路小跑的过来了,兴冲冲道:“老爷,金老爷的衣服找到了。” 裘智现在说不好金老爷的衣服是否有价值,但总比没有强。他起身掸掸身上的土:“走,去找金佑谦,让他签字画押,咱们回县丞衙。” 几人回到金老爷房间,见金佑谦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广闻在一旁手足无措。裘智也不知广闻怎么劝的,还给人劝哭了。 方才院子里乌漆麻黑的,众人看不清楚,进到房间有了光亮,才发现裘智浑身上下都是土,灰头土脸的。广闻急忙出门找仆妇打水,来给裘智洗脸。 裘智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先让何典史把金老爷的衣服加到清单里,自己则坐到金佑谦身边,和他说明日的安排。 裘智道:“明儿一早,我们会来问府里仆人的口供。今晚上天都黑了,好多地方都看不清楚,还得再勘验一遍现场。” 金佑谦哭得六神无主,裘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无助地点点头。 裘智安慰道:“你放心,我肯定抓到杀你父亲的凶手。”说完,才得空拿起湿巾,随意擦了把脸。 出了金宅,裘智对文勉道:“我看天色估计过了戌时(19点),咱们出去一下午,师兄八成在家等急了。我回衙跟手下开会,还得找秦仵作验尸,一时半会回不去,要不你先回去给师兄报个平安?” 这年代没有手机,通讯不方便,只能靠人传信了。何况文勉气场太强,他在这大家都不自在,正好找个借口给他支走。 文勉摇头道:“大爷让我跟着保护你。”言下之意就是要一直跟着裘智。 裘智看他不知变通,不由气结,一时说不出话。 广闻接过话茬,道:“我们马上就回县丞衙了,一路都很安全。” 裘智听得连连点头,心想:大哥,你快走吧。 文勉冷冷道:“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去报信,我跟着二爷。” 这处别苑虽是贾代鹤的产业,但广闻以前没来过宛平,不清楚别苑的位置。 裘智想要支走文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么晚没回去,他确实怕朱永贤担心。既然文勉死活不肯走,只能让广闻去了,无奈对广闻点点头。 张捕头留下一个捕快陪着王黑子运送证物,其余人快马赶回了县衙。裘智几人在大门下马,自有马夫上前,替众人牵马。 裘智一进大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不知朱永贤今日到宛平,以为要在县丞衙住几天,着急收拾后院,午饭根本没吃几口。下午又遇上这么一个大案子,跑来跑去体力消耗颇大,整个午后只在金家喝了几杯水。 裘智本来一直集中精力想案子,没觉得腹中饥饿,如今闻到饭菜香气,瞬间感觉饿得心发慌。 古代不比现代,大家为了节省时间,可以边吃饭边开会。古代官员们都注重官体、官声,裘智初来乍到,还想给下属们留个好印象,只能咽了咽口水,强忍住腹内馋虫,把大家都先召集到三堂开会。 陈快总是快班的老大,今日在家休息,听说新来的县丞第一天办公,县里就出了大案子,也赶到县衙候着了。 裘智坐在案桌后面,清清嗓子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开个短会,长话短说,不耽误大家休息。” 其实裘智挺不好意思的,第一天上班就拉着下属们加班,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柳管家又明显抗拒审讯,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挖物证、人证找出真相了。 裘智支着头,用手轻轻按着太阳穴,理了一下思路,道:“咱们先总结一下现在已经掌握的线索。” 裘智正想叫广闻研墨,突然想起他去给朱永贤报信去了,便自己拿起墨条,磨了起来. 齐攥典今天一下午没见到上司,正不知如何讨好这位上官呢,见裘智研墨,立刻起身上前,道:“老爷,下官来给您研墨。” 攥典不是朝廷任命的,属于县丞的僚属。齐攥典是上一任县丞聘任的,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齐攥典想要长长久久干下去,必须把新来的县丞给伺候好了。 裘智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坐下。” 裘智一向公私分明,齐攥典虽是自己的属官,但拿的是朝廷俸禄,不是自己给他开工资。既然广闻不在,这事就得自己干。 裘智悄咪咪看了乔师爷一眼,见他如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语。 裘智请师爷,主要是让对方帮自己出谋划策,草拟奏折。乔师爷要真帮自己研墨,裘智肯定不会答应,但连个表示都没有,可见他心里瞧不上自己。和文勉一样,也是尊使唤不起的大佛。 裘智一边写一边说道:“第一柳管家承认金老爷是他杀的,同时承认他在十五年前犯下的另一桩命案。第二柳管家口供疑点颇多,很多问题都用不知道、忘记了糊弄过去。” 乔师爷听到此处,心中微微疑惑,既然有了犯人的供状,裘智为何还大张旗鼓地把众人召集到一起开会。 “第三金老爷的指甲缝里找到了皮屑以及血迹,柳管家的手臂上有伤。应该是金老爷死前挣扎,伤到了柳管家。” 其实裘智说得十分心虚,没有dna检测,没办法证明金老爷指缝中的皮屑就是柳管家的。 他打了个磕巴,顿了半晌,才继续道:“第四金老爷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病情?第五此案目前有一个主要嫌疑人:柳管家,还有一个次要嫌疑人:金佑谦。” 裘智说完环视一圈,问道:“大家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众人听了皆是不解,有心追问,但裘智今日第一天上任,大家不了解他的脾气,又碍于县丞的威严不敢发问。 张捕头和裘智相处了一下午,觉得这个新上任的县丞脾气似乎还不错,大着胆子问道:“金秀才为什么也是嫌疑人?” 裘智看他们没有质疑柳管家伤口一事,暗暗松了口气,解释道:“因为他在这个案件里是最大受益人,金老爷死后,金家的产业都由金佑谦继承。” 乔师爷看裘智分析地头头是道,虽然认可对方的能力,不过心中更多的是鄙夷。凶手已经伏法,裘智偏要节外生枝,可见不是个聪明的。 裘智说道:“金老爷死的时间很微妙,马上就要续弦了,结果被人杀死。而且柳管家在金家干了二十二年,有道是奴大欺主,如今柳管家自己认罪,金佑谦没了掣肘之人。” 裘智越说越饿,只能喝茶充饥,猛饮一口茶:“不过案发时他在京城的礼逊学堂,所以要去确认一下他的不在场证明。如果真的是金佑谦做的,还要搞清他用了什么办法,让柳管家认下两桩杀人案。” 裘智认为金佑谦骑术不错,偷摸往返京城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能让柳管家言听计从。 裘智见大家听得连连点头,追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众人齐齐摇头。 裘智继续道:“那咱们接下来布置一下天明天的工作。” 他对齐攥典道:“你明天去主簿衙署誊写一份金老爷、金夫人、金秀才,还有柳管家的户籍资料,再把十五年前金夫人遇害案的资料找出来。” 这年代没有电脑,不可能一输入名字,各项信息就立刻跳出来,只能靠人手去抄。 齐攥典立刻应下。 裘智吩咐陈快总:“明天你带人走访金家的街坊四邻以及铺子里的掌柜,调查一下金老爷的为人,他有没有什么仇家?金佑谦、柳管家和金老爷的关系。” 陈快总忙答应下来。 裘智继续交代何典史:“你去询问金家的仆人,除了我刚才让陈快总问的那些问题,还要确认金夫人死的那日柳管家的行程,是否如他所说去送夫人回娘家了。” 乔师爷听裘智说的滔滔不绝,脸上露出疲色,不耐烦地抿了口茶,又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裘智没想到对方竟当着众人的面表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微微一怔。 文勉亦是大怒,自己乃朝廷命官,职责是侍奉燕王,不喜裘智情有可原。乔师爷一个幕僚敢甩脸子,太过无礼。好在他一向阴沉着个脸,旁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裘智略一停顿,接着交代:“之前每次金夫人回娘家,都是谁送回去的?金夫人娘家还有什么人?以及发现老金老爷尸体时的一些特征,比如身上是否有伤痕,或者其他什么异常情况。” 大部分溺亡的死者,遗体被发现时会口鼻吐出白沫的情况,但裘智怕出现诱供的情形,没有特意解释这点。 何典史用心记下,点了点头。 裘智又嘱咐张捕头:“你让人拿着那个药方,挨着铺子问是谁家开的药,金老爷看这个病多久了,是什么病。” 张捕头点头答应下来。 裘智看着乔师爷,暗道:这屋子里就你工资最高,可不能让你闲着。 裘智命令道:“乔师爷,你明天查看柳管家的供词,还有金家借来的账本,看看有什么疑点。” 乔师爷淡淡地应下。 宛平不是繁华之地,裘智又不是懂得做官之人,乔师爷第一天就已心生退意。 裘智转头看向李巡检:“咱们县今天出了个大案子,晚上让巡街的弟兄们上点心,别让宵小浑水摸鱼。” 李巡检急忙应下。 说完这一大段话,裘智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众人均是摇头,裘智大手一挥:“散会。” 裘智起身快步走向秦仵作,拉着他大步往外走,边走边道:“咱们验尸去。” 秦仵作本来好奇,会上裘智没找自己,为什么让自己参会,谁知竟是黑灯瞎火的去验尸。 秦仵作吓得一哆嗦,颤巍巍道:“老爷,验尸都在正午时分,没有大晚上验尸的啊。”秦仵作哭丧着脸,紧张得浑身发抖。 裘智知道古人迷信,一般都在午时三刻验尸,因此时阳气最盛,可防阴气冲体。 但金老爷放了三天,已经开始腐烂了,古代又没有冰柜保存尸体,再等一晚上真的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裘智看他面色如土,额上满是冷汗,眼神惊恐无比,真让他验尸,估计得跟金老爷作伴去了。 裘智沉思片刻道:“你放心,不让你动手,你在旁边守着就成。” 裘智许久没有验尸,多少有些技痒。如今秦仵作不愿在夜里验尸,正好自己有机会操刀了。 秦仵作闻言,一时愣住了,心道:我不动手,难道尸体还会自己动手?真要诈尸吗?秦仵作脚下一软,差点没跪地上。 李巡检几人都是衙署里的老人了,等裘智走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捕头快人快语,率先开口道:“新来的老爷,倒是个利索人,说是短会,还真挺短的。一句废话没有,开完就走。” 何典史几人也觉得裘智做事干脆,应该不是太难相处的人。大家名义上是县太爷的佐官,但实际操作中,他们的老大就是裘智。裘智性子好,众人日子能好过不少。 齐攥典看向李巡检,拱手问道:“李大人,咱们老爷的出身您清楚吗?是举人捐纳,还是进士出身?” 几人之中,只有李巡检是有品级的。县丞不在的时候都是李巡检代理公务,县丞的任命也是他先知道的,故有此一问。 李巡检只听周讷提过几句,并未细问,只听说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如实道:“应该是进士出身。” 众人点点头,暗想:难怪年纪轻轻就是县丞,原来是读书人。 裘智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马上要验尸,尤其金老爷的尸体已经腐烂的不像样了,感觉没什么胃口,只去膳馆里找了个馒头,垫补一下。 秦仵作一想到大晚上的验尸,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哪还有心神心情吃东西,茫然无措地跟在裘智身后。 文勉跟着跑了一下午,也是饿得不行,从膳馆里拿了两个包子,一口一个吞进肚中。 裘智刚出大门,就看到朱永贤站在衙署门口,后边跟着两个侍卫和两个内侍太监。裘智又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广闻,估计是已在别苑里休息了。 朱永贤见到裘智不由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走上前,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今天累不累啊。” 裘智刚才在公堂之上,注意力非常集中,一直提着一口气。如今见到爱人,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觉浑身上下哪都难受,不免脸上带出几分倦意。 朱永贤看了心疼不已:“你今骑了一天的马,又四处取证,咱们早点回家休息吧。” 要是没有秦仵作,裘智早就抱着朱永贤开始撒娇,各种诉苦了,但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得维护一下自己的脸面。 裘智一本正经道:“师兄,我要和秦仵作去验尸。今天是金老爷死后的第四天了,我怕再不解剖,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 朱永贤虽然自己没什么事业心,但另一半有事业心他肯定全力支持,立刻改口道:“走,咱们一起验尸去。” 王典宝脸色一变,燕王多尊贵的人啊,哪能去那种地方,刚要劝阻。 刘典膳急忙一拉他的袖子,暗暗对他摇头,示意他别费力不讨好了。他们这位王爷从小主意就大,先皇都拿他没办法,别说去殓房了,就算想去酆都,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今晚月色真美 门子站在一旁,听到裘智要去殓房,忙上前问道:“老爷,快到锁门的时辰了。您几时回来,我好等您回来再落锁。” 不等裘智说话,朱永贤就着急忙慌道:“你家老爷不住衙里,不用等他了。” 京中人多眼杂,二人只能偷偷摸摸同居。朱永贤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盼到和裘智双宿双飞,哪会让他去住衙署。 裘智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朱永贤这话说得太过暧昧,赶忙描补道:“我在外面忙了一下午,没来得及收拾后院,今天先不回来住了。”然后欲盖弥彰地大声对朱永贤道:“师兄,你回头借我几个人,帮我收拾下屋子” 二人的关系估计瞒不过县丞衙的人,他们早晚会看出端倪,但裘智没打算一上来就掉马甲。 朱永贤明白爱人的意思,拍着胸脯答应了。 裘智想着殓房离得不远,今天骑了一天的马,不仅腰酸背疼,连大腿都磨破了,索性不骑马,走路过去。 朱永贤向来以裘智马首是瞻,裘智说步行,那就步行,屁颠屁颠地跟上了。 秦仵作想到一会要验尸,吓得心跳加速,不骑马最好,他恨不得一辈子走不到殓房。 裘智咬了一口馒头,反而觉得更饿了。 朱永贤见裘智吃得狼吞虎咽,关心道:“还没吃晚饭吗?” 裘智摇摇头,抱怨道:“我今天水都没喝几口,别说吃饭了。”然后随口问道:“你吃了吗?” 朱永贤可怜巴巴地看着裘智,嘟嘴道:“我也没吃呢,想等你回家一起吃。” 裘智瞬间脸色绯红,十分不好意思,暗想:回衙署前就该让广闻和朱永贤说一声,让他先吃饭,省得他饿着肚子等自己。 裘智把手里的馒头掰成两半,没要咬过的那半递给朱永贤:“分你一半,先垫补一下,回家再喝点粥,晚上吃太多了不好消化。” 朱永贤笑眯眯的接过爱人递来的爱心馒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裘智指着天上的月亮,微笑道:“今晚月色真美。” 朱永贤转过头,看着裘智,皎洁的月光照在裘智脸上,看得他挪不开眼,过了许久浅笑道:“今晚月色真美。”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边跟着的侍卫、太监都不知这俩人打得什么哑谜,只觉气氛十分暧昧,不由面面相觑。 秦仵作一门心思都在待会的验尸上,不停地唉声叹气,根本没精力关注裘智和朱永贤。 几人来到殓房,朱永贤本来命众人等在门外,就他和裘智还有秦仵作进停尸房。 裘智一听就急了,立刻道:“不行,都进来,一个都不能少。” 古人讲究死留全尸,验尸只验外伤,不会解剖。卫朝法律规定,验尸时涉案人、关系人、家属一定要在场,感兴趣的百姓都可以来围观。 柳管家虽是涉案人,但裘智可不敢放他出来。本来就是存了死志的人,回头看解剖受了刺激,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不好收场。 金佑谦有秀才的功名,当着他的面解剖他爹,给他惹急眼了,回头把自己告到刑部、吏部,还得让朱永贤帮自己收尾。 朱永贤是圣上册封的亲王,跟着的随从也都是有品级的,只好让他们做个见证了。 裘智看秦仵作一脸不安,叹了口气,安慰道:“你别怕,不用你验尸,我来验。” 秦仵作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裘智,以为自己幻听了。 秦仵作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借口,结结巴巴道:“下午。。。下午。。。不是验过了吗?” 裘智解释道:“下午只是初验,现在要解剖。”说完,就让秦仵作把工具都拿来。 秦仵作根本不信裘智懂得验尸,但还是依言取来工具。卫朝仵作无需解剖,只有些基础的工具。裘智看一眼,无奈叹了口气,又让秦仵作找来了锤子,锯,小刀等工具。 尸检一般从头部开始,这年代没有x光,拍不了ct,无法鉴定颅脑损伤,只能通过外伤来观察。 现在是夏天,金老爷死了这么多天,尸体开始腐烂,全身脱皮严重,就算有瘀伤也会被尸斑掩盖。裘智仔细看了一刻钟,没看出特别之出,于是拿起刀,开始胸腹部解剖。 朱永贤早就看过裘智解剖了,而且他属于有情饮水饱的那种人。只要裘智在,哪都是天堂,看到尸体脸不变色心不跳。 裘智本来打算用一字切开法,后来想想,还是改用了y字形切开法。尸体穿上衣服便看不到伤痕,家属多少好受点。 裘智用刀划开金老爷的皮肤。他这两年跟着王太傅专心准备科举,许久不曾动刀,但上辈子好歹干了十来年的法医,一上手找到了感觉,越做越顺手。 剥离完胸壁软组织和肌层,肋骨面完全暴露。 裘智拿起大剪刀,剪断了肋骨,揭去胸骨,胸腔完整显露出来了。 秦仵作整天和尸体待在一起,虽然害怕,倒还能坚持。 文勉和另外两个侍卫毕竟是武人,之前也见过裘智解剖,还能撑得住。 跟来的两个太监,早跑到外面吐得稀里哗啦了,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去了。 朱永贤本来想夸一句,裘智好厉害,但看众人一个个面有菜色,强忍住了心中的骄傲。 王典宝和刘典膳俩人瘫坐在院子里,过了大半天才缓过神。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惧意。 裘智这一手真给俩人镇住了,现在似乎还能听到裘智刚才剪断肋骨时“嘎吱嘎吱”的声响,还有剥皮时“嘶啦嘶啦”的声音。 二人后背直冒冷汗。 裘智摘除了金老爷的内脏,仔细观察后发现,对方双肺并无积液,左右胸腔各有少量深红色腐液,胃部亦有淀粉状液体。 裘智不禁有些失望,辛苦一晚上果然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朱永贤见裘智脸色不对,宽慰道:“金老爷都烂成这样了,没找到证据也正常,都怪他们报案太晚了。” 裘智盯着胸腔取出来的腐液看了许久,叹息一声,调整好情绪,轻声道:“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溺亡的死者两侧肺部会有充水现象,造成双肺肿大。” 秦仵作看裘智解剖手法娴熟,比自己还内行,知道对方有真本事。他竖起耳朵听裘智讲解,并将重点牢牢记在心中。 裘智继续道:“金老爷的内脏开始腐烂,无法得知死亡时的状态,但肺部腐烂后,里面的积液会流进胸腔。对于一个淹死的人来说,似乎有点太少了,大概率是尸体腐烂所产生的液体。” 不过裘智心里清楚,这个结论不能说百分百正确,如果遇溺时胃部括约肌收缩,水不会进入肺部(注1.)。 在现代还能有别的方法来判断,比如冲洗鼻腔、气管看是否有泥沙残留。可古代没有这些设备,他实在无能为力,相当于忙活了一晚上,还是确定不了死因。 裘智无奈地长叹一声,将金老爷缝合好。天色已晚,所以只简单看了一下金夫人的尸骨。 金夫人骸骨纤细,身形应该颇为娇小。 几个侍卫出了停尸房,深吸一口气,感觉恍若新生。金老爷的尸体散发着恶臭,几人都想不通,裘智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对着一具腐尸居然这么淡定,还敢下手解剖。 裘智看天色估计已经到宵禁的点了,不过他是县里主管治安这一块的,又是为了工作加班,心安理得的拉着朱永贤慢慢往家走。 朱永贤拉着裘智的手,柔声问道:“累不累。” 后边的侍卫和太监看着二人手牵走在一起,脸都吓绿了,心想:王爷,二爷的手可刚摸了死人,还给人家大卸八块了。 裘智忙活一天能不累吗,刚才要不是估计秦仵作在场,早就开始撒娇了,如今没了外人,立刻原形毕露。 裘智整个人靠在朱永贤身上,说道:“累死了。” 朱永贤一听,立刻蹲下身,回过头看着裘智:“我背你回家。” 裘智歪头问道:“你累不累?”他知道朱永贤急着来宛平县找自己,这几天肯定是风餐露宿,休息的不好,不愿让男友太过辛苦。 朱永贤不在意道:“没多远,放心背得动。” 裘智指指自己一身土,不好意思道:“我衣服都脏了。” 朱永贤笑道:“没事,不嫌弃。” 裘智欢呼一声,趴在朱永贤的背上,把头埋在朱永贤颈部,轻声道:“回家。” 裘智突然想起金佑谦的嫌疑还没排除,需要派人去礼逊学堂里问询,只是这事不好找县丞衙里的捕快去。 礼逊学堂在京里小有名气,不少文人大儒在里面教书,估计看不上张捕头他们,去了也问不出来什么,倒不如让朱永贤派王府的人去。 裘智用头蹭了蹭朱永贤的脖子,低喃道:“求你个事啊。” 朱永贤一听裘智找他帮忙,和打了鸡血一样:“你说,肯定给你办到。” 裘智柔声细语道:“金佑谦是这个案子里的最大受益人,所以他有很大的嫌疑。你派个人去礼逊学堂问问,他平日里的表现。柳管家会经常去看他吗?还有案发时他在哪?” 朱永贤马上打包票:“放心,包在我身上。”他王府里设有审理官,让审理去问,算是专业对口。 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别苑,裘智看牌匾上三个大字“不羡仙”。朱永贤把裘智放了下来,叫门官打开大门。 朱永贤拉着裘智的手道:“咱们回家了。”二人携手一起跨进了大门。 裘智侧过头,看着朱永贤,心中暗暗感慨,老天待自己不薄,和朱永贤谈恋爱真是捡到宝了。不仅长得好,身份尊贵,对自己温柔细心,还经常搞一些仪式感,方方面面都没得挑。 朱永贤体贴道:“今天太晚了,你也累了。明天散班早,再带你逛逛咱俩的家。” 朱永贤是当今幼弟,颇受宠爱,就算是别苑规模也不小,不是一时半会能逛完的。 朱永贤知道裘智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肯定要洗澡,早命仆人准备好了热水。二人洗漱完,上床躺着说话。裘智说了没几句,就觉得眼皮打架,声音越来越低,嘟囔着睡着了。 朱永贤叹了口气,暗道:另一半太有事业心也不好。 朱永贤亲亲裘智的额角,低声道:“晚安,好梦。”说完搂着爱人,相拥入眠。 裘智睡得死沉,感觉没睡多久,就被朱永贤叫了起来。裘智迷迷糊糊道:“几点了?” 朱永贤拿了条毛巾,先给裘智擦了把脸,看他稍微清醒了些,才说道:“七点了,该起来了。” 裘智一把推开朱永贤,又躺回床上,耍赖道:“再睡一刻钟,不吃早饭了。” 朱永贤哪会同意,一下又给裘智拽了起来:“这又不是现代,能边办公边吃饭,你昨晚上就没吃东西,早上多少得吃点。” 裘智无奈,用手使劲揉了揉眼,醒了一下神,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天那件官服又是土又是汗的,洗了还没晾干,裘智让广闻取了新的官服来。 裘智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朱永贤道:“幸亏听你的多做了几件,不然连换的都没有。” 朱永贤一听裘智夸自己,立刻美上了天,得意洋洋道:“我好歹在礼部干了几年,论做官的心得还是比你多,听我的准没错。” 裘智看他穿了一身葱白色绉纱道袍,奇道:“你待会要出去吗?” 朱永贤宠溺道:“你不是要收拾屋子吗,我怕底下人不知道你的喜好,我去盯着他们,顺便看看咱们新任县丞老爷的威仪。” 二人用过早饭,裘智坐上马车,朱永贤骑马,往县丞衙去了。 不是裘智不想骑马,他昨天骑了一天的马,腰都快断了。大腿内侧先是磨出了血泡,之后血泡又磨破了,只能坐马车了。 几人来到县丞衙,还没到正式上班的时间。裘智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没赖床,不然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太丢人了。 裘智带着广闻去了签押房,朱永贤则带着太监去了后衙,给爱人布置房间。 如今五月中旬,正是农忙时节,衙门不受理民事纠纷,也没有县衙转送来的公文。裘智在签押房里转了一圈,看没什么事,就往三堂去了。 裘智命人把金老爷的衣服拿了过来,又叫来几个捕快一起研究起来。金老爷的衣服在水里泡了一夜,仆人帮金老爷换衣服时撕个稀烂。几人费了半天功夫,先将衣服拼凑好了。 赵捕快指着袖口道:“老爷,您看这怎么有块黑啊。” 裘智闻言仔细看了看,确实有块黑色污渍,颜色略淡。这年代没有鉴定仪器,只能凭经验来判断。 裘智微一沉吟,说道:“似乎是墨迹。”昨日在金老爷房里,看到了笔墨纸砚,可能是写字时沾上的。 赵捕快憨笑道:“金老爷都这么有钱了,还穿脏了的旧衣服。” 裘智听了心念一动,打发赵捕快去金家,让何典史问清楚金老爷平日里的生活习惯,是不是非常简朴。 裘智刚检查完金老爷的衣服,乔师爷就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拱手道:“见过东家。” 乔师爷给裘智使了个眼色,暗示裘智,有些话想私底下说,裘智挥退众人。 乔师爷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看着裘智:“东家,咱们可以结案了。” 裘智没明白乔师爷的意思,眨巴眨巴眼,不解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乔师爷道:“东家,柳管家既已供认不讳,咱们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裘智看乔师爷神神秘秘的样子,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惊天线索呢,美滋滋地等他汇报,哪知乔师爷是让他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金佑谦的身世 裘智脸色一变,沉声道:“口供疑点颇多,尚不能结案。” 乔师爷恨铁不成的看着裘智,好言劝道:“我细细看过证词,并无疑点。他一介匹夫,记性不好也是常有的事。”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裘智业务能力在线,但性子不是做官的料,想着今天来提点一二。 在乔师爷看来,裘智毕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若是按自己的话结了案,必然是可造之材,过不了几年扶摇直上,值得自己跟这苦熬。若是个榆木疙瘩,自己趁早另谋高就。 裘智依然摇头,执意不允。别的官员怎么做,他位卑言轻,管不了。但是他只要在这职位干一天,就不能在手里出一件冤假错案。 乔师爷倚老卖老道:"东家,您初次做官,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审案讲究难得糊涂,快刀斩乱麻地判了,有的时候牵扯太多,反而让您难做。" 裘智昨天加班,本来就睡得晚,今天早起一直不太舒服,又被乔师爷一顿教育,气得有些头疼。 他用手按按太阳穴,按捺住内心的不满,耐着性子道:“这还牵扯十五年前的案子呢。” 乔师爷以为裘智是不愿得罪当年的办案人,官场上官官相护也是常事,漫不经心道:“口供好改,您再审他一次,只让他认了金老爷的事,结了案便是。” 裘智被乔师爷给气笑了,道:“是陈爷没给您发薪水吗,不给我出谋划策就算了,还竟出馊主意。” 福孝长公主找师爷时,对外说朱永贤是自家远方亲戚。朱永贤一直没告知乔师爷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姓陈,家里有些积蓄。乔师爷以为对方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与公主攀上了亲。 乔师爷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脾气大了不少,见裘智敢讽刺他,也不再客气。 他皮笑肉不笑道:“咱们朝廷有规定,命案三十天必破。您有了口供还不见好就收,小心期限到了,头上乌纱不保。” 乔师爷自诩才学过人,只是少了些官运才屡试不第。他第一天做师爷,就伺候四品的知府,之后侍奉的均是巡抚、总督,那些人见了他莫不是客客气气的。 裘智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要不是福孝长公主出面,加上陈安乐连哄带骗,他才不会屈尊。如今吃了豹子胆,敢挖苦自己了。 乔师爷倒要看看,自己不帮他,裘智怎么收场。 裘智看着乔师爷一脸不屑之意,怒向胆边生,暗道:我还能被你给拿捏了。 裘智刚想发作,转念一想,乔师爷毕竟是朱永贤千里迢迢请来的。男友现在内衙给自己收拾房间,要是闹大了,让朱永贤听到,实在对不起他一片苦心,还有这一个月的操劳。 裘智硬生生忍下这口气,指着门道:“你出去,以后我不找你,别出现在我眼前。” 裘智和乔师爷一共见了三次面,已知他的为人,暗下决心,早晚要把他换掉,只是目前不是好时候。 乔师爷昨日当着朱永贤的面表现得还算恭敬,心里却其实看不上裘智这个东家,今日来前来就是为了试探一二,现在见他冥顽不灵,立刻心生退意。 他不再给裘智留面子了,冷笑数声,扭头走了。 乔师爷走后,广闻从配房里出来,问道:“少爷,怎么办?” 裘智看广闻一脸怒容,知他被乔师爷气得不轻,拍拍他的手,安抚了一下广闻的情绪。 裘智摸着下巴道:“到底是师兄大老远请来的,先晾着他,过一两个月找个理由打发走。” 裘智不在乎乔师爷,但投鼠忌器。他要是第二天就和乔师爷闹掰了,朱永贤免不了自责,好心办坏事。反正只要乔师爷不在他眼前晃悠,他就能忍。 裘智吩咐广闻:“你让人把账本从乔师爷房里搬过来,再把账房的李先生请来。我就不信了,没了张屠户不吃混毛猪了。” 裘智现在和乔师爷撕破了脸,很多事不放心再交代他干了。 李先生听说县丞找他,不敢耽搁,急忙来了三堂。 俩人研究了半天,发现账本最早可追溯到丁未年,也就是十七年前。 裘智心中暗暗盘算:丁未之前的账本是保存不善丢失了?还是被人故意销毁?或者根本没有记过账? 齐攥典带着抄写的户籍资料赶回县丞衙,看裘智正对着账本发呆,忙叫了声:“老爷。” 裘智回神,见是齐攥典,忙起身回礼,然后看起了档案。 裘智先看柳管家的户籍信息,看了几眼,不禁“咦”了一声,奇道:“他是单独开户,那他没有卖身给金家?” 按照卫朝的法律规定,士庶之家不得蓄养奴仆,只能使用雇工人。但无论是奴仆还是雇工人都没有独立户籍,他们的户籍都写跟主家在一起。 裘智看柳管家户籍上没有别的亲属,只得他一人,想来是不曾娶妻生子。接着往下看去,柳管家原籍涿州县大石村,癸卯年迁入宛平县。裘智掐指一算,是二十一年前。 看完柳管家的户籍,再看金家的。 金多宝原籍涿州县土河村,今年五十有五,和柳管家一样,也是二十一年前迁入本县。 金夫人姓海,比金老爷大两岁,是涿州县百花村人,死亡时间和柳管家说的能对上。夫妻二人四十年前成亲,成亲快二十年才生下一子,也就是金佑谦。 裘智出殡那日见到的两个小妾,一个姓黄,一个姓王。二人在金家户籍上登记的身份都是雇工人。 金家户籍上登记过的雇工人总计二十七人,其中十四人为男性。余下十三人里,约有七八个女子,在十五六岁被买到金家做事,过了七八年又卖给了别人。 裘智猜测这些人应该是金老爷的小妾,不过金老爷喜新厌旧,经常买新人,卖旧人。 裘智看完金家众人的户籍资料,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柳管家、金老爷、金夫人都是涿州人,看来他们是旧识。 齐攥典是刑名上的老人了,见裘智沉吟不语,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说道:“金老爷和夫人成亲二十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古代没有计生用品,一般不能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生育能力有问题。 齐攥典继续说道:“柳管家一来,金佑谦就出生了。而且这些年金老爷纳了不少的妾室,肚子都没动静。当年金老爷八成是找柳管家借种了。” 借种这事历朝历代都不算新鲜事,有些人家生不出孩子,又不想过继。怕自己死后,过继来的孩子回归原生家庭,就会命妻妾偷偷借种,延续香火。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后顾之忧。 裘智刚刚怀疑过金佑谦的出身,但还是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因此迟疑道:”借种之事我听过,一般找陌生人借种。若是找家奴借种,事成之后多会发卖或直接打死,从没听说过在家里呆上二十几年的。“ 二人说话间,派出去录口供的两拨人同时回来了。看过口供,裘智只有一个念头,‘金老爷真的是五毒俱全啊。’ 按照众人的说法,金老爷原先没什么钱,大字不识一个。后来发家了,请教书先生认了几个字,只能看懂账本和简单的书契。 看到此处,裘智心道:难怪之前没有账本,估计那时尚未发家,还用不着记账。 至于金老爷在老家是做什么的,众人一概不知,但有一点可以保证,金老爷是来到宛平县后才起家的。 金老爷一开始贩卖宛平特产去京城,攒下了一些积蓄,后来放过几年的印子钱。赚了大钱后,才置办的商铺和田产,买了人伺候自己。 金老爷平日里作践、打骂下人堪称家常便饭。家里养着莺莺燕燕不说,还在外边寻花问柳。 做生意可谓是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能克扣一毫是一毫。对自己倒是极为大方,满身绫罗珠玉,从不穿旧衣裳。 若用四个字形容他,那就是为富不仁。 至于发现尸体时有没有什么异状,众人当时慌成一片,谁都没注意过。现在想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 裘智心道:难怪金家不曾报官。 柳管家心里有鬼,其余仆人深恨金老爷,见他身亡八成心里都乐开了花儿,根本不会想替金老爷讨个公道。唯一的儿子远在京城,谁会管金老爷的事呢。 至于金夫人生前的事,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老仆们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金夫人似乎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性子略有些刁钻,不太好相处。 至于金夫人的娘家人,谁都没见过,只听金老爷说过几次,海氏娘家早死绝了。金佑谦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自己母亲家的亲戚。 王黑子在金家干了十七年了,据他所说无论是老爷还是夫人出门,都是由他接送,从没让柳管家驾过车。而且他清楚记得,这么多年金夫人和金老爷从未回过涿州,毕竟出远门他肯定会有印象。 除了王黑子,金家还有两三个老仆。但金夫人过世那日,大家对柳管家的行踪没什么印象了,都过去十几年了,实在回忆不起来了。 柳管家和金老爷平日里关系特别好,从未有过矛盾。金老爷对唯一的儿子宝贝的紧,金佑谦也十分孝顺,可谓是父慈子孝。 看完众人的口供,裘智继续翻阅金夫人遇害案的卷宗。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金夫人死在天齐庙内,凶手李三春。 起因是李三春借了金老爷的钱,偿还不起利息,女儿被卖到勾栏里抵债,于是嫉恨上了金家。见金夫人独自上香,便心生歹意,回家拿了把刀,砍死了金夫人,遂投案自首。 李三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当时不少人都在庙内参拜,可算得上人证、物证、口供齐全,于是判了秋决。 当年那个案子不是裘智亲办的,是不是属于无法翻案的铁案不得而知,毕竟破案限期摆在这,胡乱抓个人结案不是新鲜事。但想买通这么多人一起作伪证,难度系数有点大。 如此一来,这份卷宗加上王黑子的口供,就和柳管家的供述有了出入。 张捕头一早就把药方交给了自己班里的白捕快,让他去探查是哪家开的方,治的什么病。 白捕快跑了好几个医馆,才打听出来,忙回衙署复命。原来这药方杏林医馆白大夫开的,用来治疗金老爷的不育症,已经服用一年多了。 众人听了不由面色古怪,心中暗道:难怪金老爷偷偷摸摸地煎药,这个病确实不好让人知道。 裘智看大家都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咳一声道:“咱们各抒己见,谈谈自己的想法,就从张捕头开始。每个人都得说,说错了不怕,但不能不说。” 古代讲究上官说话,下官不可轻易反驳。张捕头在这群人里职位最低,所以裘智让他先说,以免有什么好的想法,他顾忌上官不敢说出口。 张捕头心里虽然有些猜想,但他之前很少发言权,听裘智让自己先说,莫名的有些紧张。又见大家齐刷刷地看向自己,越发慌乱,低下头不敢与众人对视。 裘智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张捕头,轻声道:“别害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张捕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深吸一口气道:“老爷,小人觉得有两个疑点,一海氏既然不是柳管家所杀,那他为什么认下这桩案子。二金老爷如果身体有问题,那金佑谦是谁的孩子?” 裘智把张捕头说的话记了下来,转而看向陈快总:“你也说说看。” 陈快总思考片刻,郑重道:“小人在衙里干了二十多年了,李三春投案那天,小人正好在衙里。” 陈快总是县丞衙里的老人了,当年只是个小捕头,尚未升至快总。 他笃定道:“县里一向没什么大案,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李三春走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血。而且天齐庙内,无数信众亲眼看到他动了手,这个绝对做不了假。” 裘智又翻看了一遍金夫人的卷宗,粗略数了一下,里面录了三四十人的口供。 裘智突然发现一个疑点,忙招呼众人:“你们看,这口供里只记录了金老爷和王黑子的,但是没有柳管家的。” 柳管家作为金家的二把手,不可能王黑子都录了口供,他不录。 这群人里就何典史同齐攥典识字,俩人来到案桌前翻看,确实没有柳管家的。 齐攥典猜测道:“难道当年真的是柳管家做的?他畏罪潜逃了,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裘智沉思片刻,否认道:“柳管家虽不是雇工人,但不可能平白无故失踪好几日,然后没事人一样的继续回金家做事。” 柳管家突然失踪,金老爷肯定会怀疑他。金老爷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容忍杀妻的凶手在家里继续做事。就算不想给老婆讨回公道,难道不怕柳管家哪天狂性大发,给他弄死了。 裘智猜测道:“有可能柳管家当年不在宛平,金夫人死了很久才回来,听别的人提起了一两句,对案情并不了解,所以才会冒认这桩案子。” 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裘智又看向齐攥典,示意该他发言了。 齐攥典捋了一下思路,分析道:“金老爷这么多年除了金佑谦,没有别的孩子了。此外白大夫也证明,金老爷不能生育,那金佑谦是不是就是柳管家的孩子呢?” 裘智沉思片刻,道:“金佑谦不是金老爷亲生子,应该可以确定了。” 这年代没有dna技术,不能百分百确认金佑谦的身份。但金老爷这么多年,家里家外女人不少,只有金佑谦这么一根独苗,确实引人怀疑。 裘智继续道:“只是还有一个疑点,借种一事屡见不鲜,但一般由女子丈夫,在夜间把陌生男子引到宾馆行事,过后再无瓜葛。若是和自家仆人借种,事成之后将仆人发卖,没听说还能让他在家里住二十几年的。” 柳管家根本不属于家仆,无法发卖,不好控制。金老爷又不是脑瘫了,没必要找他借种。裘智有一个第六感,只要搞清楚柳管家和金老爷的真实关系,这个案件很快就可以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公堂上的实践 齐攥典若有所思,突然灵光一闪,道:“那会不会金老爷借的不是柳管家的种呢?金夫人比柳管家大二十岁,这下不去手啊。” 众人听了频频点头,陈快总哈哈一笑,附和道:“没错,这男人都喜欢小姑娘。” 裘智对于这点不置可否,各花入各眼,有的人就是喜欢熟女。柳管家究竟中意哪一种,目前不得而知。 裘智其实心中有另一个推测,金佑谦八成是金夫人与柳管家偷情生下的孩子。金老爷却一直以为金佑谦是亲生的,后来察觉到不对,才努力调养身体,想要有个亲生儿子,继承衣钵。 柳管家为了自己的儿子能继承金家的产业,愤而下手,杀了金老爷。如今他的罪行被发现了,便想隐瞒真实动机,才撒下弥天大谎。 裘智坐了一上午,觉得肩颈酸疼,摇晃一下脖子,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推理,就见骆典膳在三堂外探头探脑的。 裘智看了下天色,原来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朱永贤肯定要和自己一起吃饭,昨晚上就害得男友饿肚子,不能今天中午还让人饿着。 裘智立刻对众人道:“柳管家的谎话不止这些,秦仵作昨晚验过尸体,金老爷似乎不是淹死的。你们先去吃饭吧,下午把他带去二堂审一遍,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等众人散去,裘智随着骆典膳去了内衙。屋子已经收拾好了,饭菜也摆了一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 裘智不免有些愧疚,昨晚让朱永贤陪自己挨饿加班,今天又是他一人忙里忙外,自己则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裘智暗暗下定决心,等忙完这个案子,一定要好好陪陪朱永贤。裘智自问有些贪心,事业、爱情都想要,不会为了事业牺牲感情。 裘智边吃饭边和朱永贤说了一下上午的收获,下午打算提审柳管家。 朱永贤听说裘智要升堂,眼睛一亮,兴冲冲看着裘智道:“我也想看,你下午让我去旁听一下吧。” 朱永贤还没见过裘智审案,想象着爱人端坐在大堂上,一身威仪,就莫名开心,觉得与有荣焉。 裘智正觉得亏欠朱永贤呢,哪有不应之理,立刻答应下来:“行,下午你就在次间里旁听。” 朱永贤乐呵呵地点点头。 骆典膳看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圣上举行大朝,燕王可是站在头排,到了县丞衙沦落到次间偷听不说,偏生燕王还跟这傻乐,没觉得半点不对,传出去都没人信。 到了下午三点,衙役打了七下云板。 裘智来到二堂,正襟危坐在高椅上,想起上辈子看了那么多古装剧。如今身临其境,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裘智收敛心神,看了朱皂总一眼。 朱皂总会意,高声道:“带人犯。” 不一会,几个衙役把柳管家带了上来。因为是杀人犯,手铐脚链都是最重的型号,柳管家脚无法抬起来,只能蹭着走路。 公堂两旁衙役见人犯带到,齐声喊:“威武。” 裘智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 这年代没有入职培训,裘智又是第一次审案,两眼一抹黑。他记得电视里包公每次审案,第一句话都是这么说的,便有样学样了。 朱永贤在次间扒着门缝往外看,低声对白承奉道:“你看二爷厉不厉害,威不威风。” 白承奉看燕王一脸兴奋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含糊道:“厉害,威风。”说完,暗暗腹诽道:哪是二爷啊,分明是你的太上王。 白承奉是王府承奉司的承奉副,另有一名承奉正姓吕,今年六十好几了,是宫里司礼监退下来的,留在京中燕王府,没有跟过来。 裘智板着脸道:“昨晚仵作验过尸,金老爷并非死在池塘中,而是被你在屋里杀害的。” 裘智不能100%确定金老爷的死因,只是诈他一下。果然柳管家脸色一变,张了张嘴,紧接着闭上,打算来个死不开口。 裘智心想:现代不允许刑讯逼供,古代可没这个讲究。 裘智对衙役道:“去拿盆水来。” 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皇城司审问犯人,其中一项刑罚,就是水刑。 衙役不知裘智的打算,但还是依言下去,不一会拎了一个木桶回来。 裘智对衙役道:“把他的头按进去。” 堂上众人无不震惊,齐刷刷地看着裘智。新县丞看着和善,手段也太狠了点吧,不动棍棒,直接上水刑了。 卫朝虽允许审案时用刑,但多是打板子,拶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何况水刑。遇到死不认罪的,私下用刑倒是无碍,公堂之上,直接就上水刑,闻所未闻。 齐攥典刚想劝裘智要不先打十板子,吓唬一下柳管家。就听裘智催促道:“快点,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吗?” 衙役不敢不从,忙把柳管家的头按进了木桶中。 裘智默数了四十下,然后道:“行了,拉起来吧。” 裘智看柳管家喘匀了气,又让衙役把他按到水里。如此三次过后,柳管家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裘智冷哼一声,道:“舒服吗?” 柳管家受了教训,知道这个县丞不是个善茬,吓得一哆嗦。 裘智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下面我问你问题,你乖乖回话,不知道的你说不知道。如果装哑巴,继续给你按水盆里。” 裘智问道:“你平时呼吸,吸进去的气,去哪了你知道吗?” 众人错愕不已,怔怔地看着裘智,心想县丞废了这么大劲,怎么不审案,反而问起呼吸来了。 柳管家不知裘智打得什么算盘,不过问题与案件无关,他没有抵触心理,赶忙道:“不知道。” 裘智指着自己的胸部,道:“吸进去的气,都到你的肺里了。” 裘智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呛水了?” 柳管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裘智道:“那你知道呛进去的水去哪了吗?” 柳管家摇摇头,道:“不知道。” 裘智也没指望柳管家知道答案,十分体贴道:“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你呛进去的水,就和你吸进去的气一样,都进入你的肺里了。” 裘智又让衙役哪来一只空的水囊,然后命令柳管家:“描述一下这只水囊的状态。” 柳管家一脸呆滞地望着裘智,为难道:“这。。小人不会。。。” 柳管家现在有点摸清裘智的脾气了,就是他有来言,不论自己如何作答,必须有去语。 裘智好脾气地笑笑,道:“不会没关系,我教你。这个水囊是空的,形状干瘪,学会了吗?” 柳管家木然的点点头。 裘智看他学会了,便说道:“你把这水囊灌满了水,然后再描述一下它的状态。” 柳管家接过水囊,放进面前的木桶里,装满了水,说道:“现在是满的,鼓起来了。” 裘智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这个水囊就像人的肺一样,充满水后就会鼓起来。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柳管家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裘智到底想说什么,茫然地摇摇头。别说柳管家不知道,堂上的大小官吏也没搞清楚,裘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裘智看众人眼神迷茫,清清嗓子解释道:“人如果是淹死的,肺里就会进水,进水后就像这个水囊一样涨大。可昨晚上仵作解剖了金老爷的尸体,肺部没有积水,也没有肿大。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金老爷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后被人扔进池塘的。” 其实金老爷的内脏都开始腐烂了,裘智只通过胸腔内的腐液含量,猜测金老爷并非被淹死。 古代科技落后,很多证据都无法进行科学检测,所以主审官经常需要诈取口供。裘智相信柳管家不具备法医专业知识,于是想诈一诈他。 柳管家一听就傻眼了,他以为只要自己认罪了,就可以结案,不再过多调查,谁知仵作居然把金老爷的死因给查出来了。 众人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裘智饶了这么一大圈,就是让柳管家自己明白破绽所在。 何典史忍不住侧头看了裘智一眼,心中暗道:我认识老秦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解剖。 何典史心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新来的县丞似乎懂得验尸。 裘智见柳管家又开始发呆,吓唬道:“怎么着,是你自己把头埋水盆里,还是我让衙役给你按水盆里啊。” 柳管家吓得一哆嗦,忙道:“我说,我说。” 裘智看了李霄一眼,示意他开始做笔录。 柳管家讲述起了事情的缘由:“夫人确实是我杀的,当年杀了夫人,我抢走她身上的首饰。值钱的卖给了当铺,还有些不值钱的一直留在了手里。” 裘智看他坚称杀了海氏,嗤笑一声。 柳管家暗暗窥视了裘智一眼,见对方面露鄙夷之色,似是看破了自己的谎言,吓得心中一颤。 他咽下了口水,压住内心的紧张:“那天老爷去我房里,聊生意上的事,不小心发现了夫人的首饰。我怕老爷去报官,用手把老爷给捂死了。” 裘智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明了,柳管家不怕承认自己杀人,而是不愿说出真实的杀人原因。 柳管家如实道:“老爷死前挣扎的十分厉害,抓伤了我的手臂,袖子上沾到了墨水。我怕有人看到老爷袖子上的墨渍,怀疑老爷死前与人打斗,就将他扔进池塘,放了半壶酒在老爷屋里,伪装成酒后失足落水。” 裘智让人把金老爷的衣服取来,柳管家看到袖口的污渍,点头道:“就是这块。” 朱永贤在次间看柳管家现在有问必答,激动地眉飞色舞,对白承奉道:“你看二爷允文允武,软硬兼施,给犯人治的服服帖帖。” 白承奉古怪地笑了笑,心道:太上王把你治的更服服帖帖。 裘智见这次口供和物证对上了,暗道:死亡原因倒是对了,但动机还是不对。 金老爷和柳管家房中都找到了笔墨纸砚,案发地点是否在柳管家房中,裘智目前无法判断。裘智感觉自己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用刑,柳管家还是会胡说八道。 裘智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说你是二十二年前认识的金老爷,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柳管家冥思苦想许久,才缓缓道:“我是涿州县大石村人,您听名字就应该能猜到一二,我们村里穷,穷的只有石头。我记得二十二年前,村里遭了灾,树皮都被村民给啃干净了。” 提起当年事,柳管家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情。 “我知道呆在村里就是死路一条,于是连夜逃难去了,哪怕去县里要饭,也比在家饿死强。可我年纪小,不认路,跑到了土河村,昏倒在路边。” 说着说着,柳管家猛地抬起头,感激涕零道:“金老爷看我年纪小,孤苦一人,大发善心给我领回了家,一直照顾着我。” 裘智听完差点没笑出猪叫,顾及身在公堂,才勉强忍住,但还是嘴角上扬。 柳管家说的金老爷,和众人口中的金老爷简直是两个人。金老爷看到路边上躺个半大孩子,不给抬回家炖汤吃肉就不错了,还会好心给他吃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裘智继续问道:“金老爷家原来有钱吗?” 柳管家摇头道:“没什么钱,不过比我家好点。” 裘智不免疑惑道:“那金老爷来宛平县贩货的本钱是哪来的?” 柳管家脸色剧变,身子忍不住一颤,过了半晌,低声道:“老爷的事,我不知道。” 裘智又问:“你家少爷叫什么名字?表字是什么?” 柳管家如实道:“少爷叫金佑谦,表字牧方。” 裘智一脸疑惑,质疑道:“你家老爷大字不识,这么有文化的名字谁给起的?” 夏天本来就热,裘智问的问题又十分刁钻,柳管家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心虚道:“老爷请先生起的。”柳管家发现裘智喜欢刨根问底,连忙补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先生,老爷没和我说。” 裘智见柳管家都会抢答了,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问:“海氏家里还有什么人?” 柳管家斩钉截铁道:“都死绝了。” 裘智追问道:“你家老爷呢?” 柳管家磕巴都不打一下:“只得两个小妾,还有我家少爷。” 裘智再问道:“那你家呢,还有谁在。” 柳管家脸色略有些紧张:“父母早不在了,没有兄弟姐妹。” 裘智听了柳管家的回答,眼帘微垂,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裘智问道:“你家老爷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最近有服用什么药物吗?” 柳管家摇头道:“不知道。” 裘智命人拿来从柳管家房里找到的荷包,柳管家见到荷包,脸色变了几次。 裘智自然看的一清二楚,问道:“这荷包是怎么回事?” 柳管家盯着荷包看了许久,最后似乎下定决定,咬牙道:“是夫人的,当年从她身上扒下来的。老爷就是看到这个荷包,对我起了疑心。” 裘智知道今天柳管家说的真话,肯定比第一天多,但其中真真假假,还得慢慢辨别。 裘智握住惊堂木,使劲一拍,朗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家老爷出殡之日怪事频发,还把金海氏的遗骨给撞了出来,可见二人都有不白之冤。” 古人本就信鬼神,柳管家听裘智这么一说,吓得身子猛抖,眼角、嘴角也不停抽搐。 裘智被柳管家的反应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他不会有癫痫吧。 裘智看了朱皂总一眼,正准备让他去找个大夫,给柳管家看看。 柳管家不过是心中有鬼,被裘智吓得胆寒,忍不住颤抖,过了片刻就平静下来。 裘智见状,长舒一口气,继续道:“那天是我第一日上任,命中注定,老天安排我来破案。你满口胡话,妄图蒙混过关,可惜天不容情。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都能查清你的罪行。” 柳管家闻言,默默地低下头,不再开口。 裘智挥手道:“把他带回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老婆的钱不能花 等衙役把柳管家带走,裘智开始和手下分析案情:“目前最大的疑点还是柳管家杀金老爷的原因?” 这个案子和裘智之前经手过的都不一样,凶手很快认罪,但是希望用另一桩更严重的案件来掩盖自己的真实动机。 裘智心中十分好奇,柳管家究竟隐瞒什么。 他继续道:“柳管家是不是金佑谦的生父?还有金老爷发家的本钱从哪来的?金佑谦的名字是谁取的?那个荷包是不是金夫人的?” 齐攥典见裘智分析的头头是道,又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想法。他恭敬道:“之后该怎么做,还请老爷示下。” 裘智吩咐齐攥典:“你待会拟个公文,我盖了县丞大印,明天让张捕头和李霄跑一趟涿州,把金家、柳家、还有海家的户籍档案给抄回来。” 宛平县的户籍档案,只有这三人迁入后的资料,再往前的只能去涿州找了。 齐攥典听了忙应下。 裘智又对张捕头和李霄道:“你俩过半个时辰来三堂找我,我详细交代你们。” 二人立刻答应。 裘智见没什么事了,就让大家散了,衙役上来收走物证。 裘智看着那个荷包,突然想起一事:“这荷包先留着,我待会自己还回去。” 等众人走后,裘智拿着荷包来到了次间,一进门就被朱永贤抱住了。见他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自己。 朱永贤由衷赞道:“宝贝,你太厉害了,真的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深中肯綮,分析的有理有据。” 裘智虽然也觉得自己这第一个案子,目前办的还算不错,但被朱永贤这么彩虹屁一夸,也不禁老脸一红。何况广闻和白承奉都在,裘智更觉脸似火烧。 裘智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缓解一下内心的尴尬,然后把荷包递给朱永贤:“你帮我看看这荷包,到底值不值钱。我刚才碰这荷包一下,柳管家就瞪我一眼,好像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裘智本来觉得这荷包不值钱,在他看来材质普通,绣工十分粗糙,但柳管家还挺宝贝这荷包的。 裘智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想着朱永贤含着金汤勺出生,肯定比自己眼光要好,就想请他替自己掌眼。 朱永贤接过荷包,细看半天,撮着牙花子道:“这东西怎么说呢,要是你送我的,别人碰一下,那我肯定也得瞪死他。但要说工艺的话,一文不值。” 白承奉感觉自己今天翻白眼都快给眼睛翻抽筋了,他家王爷真是厉害,情话张口就来,看个物证都不忘讨好太上王。 裘智听了似乎若有所思,想了一想,然后把荷包扔给了广闻:“你把这荷包还回去吧,然后回家取十二两银子,用剪子剪碎了,带回来给我。” 朱永贤一听爱人要花钱,瞬间化身地主家的傻儿子,豪气十足地道:“你要银子做什么?有什么要买的,拿我的钱买。” 裘智解释道:“明天派张捕头和李霄去涿州,给他们带上,有钱好办事。况且人家出一趟公差也不容易,衙里没有出差补贴,我自己补贴他们一点。” 老话说的好,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衙役们虽然是公对公办事,但不给点好处,人家涿州县的衙役八成要敷衍了事,还不如花钱买个痛快。 裘智估计给涿州衙役的好处费最多五两,路上的差旅费就算一人一两。还剩下五两银子,张捕头和李霄一人至少二两半。这笔钱不算少,看在钱的份上,俩人办事更加尽心。 朱永贤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催促白承奉:“你快点回家,按你家二爷说的,取十二两银子过来,不许用二爷的钱。” 裘智一直说俩人都是男人,那就不能分老公、老婆,双方都是老公。朱永贤嘴上答应了,可他自认为是在上面的,因此心里把裘智当老婆来看。俩人在一起,就不能让裘智花一分的钱。 裘智看他豪气冲天,不免起了捉弄之心,开始掰着手指头给朱永贤算起了帐。 裘智笑眯眯道:“我这俸禄还没领呢,就已经倒贴进了官服的钱,乔师爷的伙食费。幸亏乔师爷的工资靠你发,不然我这年底结余都得赤字了。” 朱永贤一听立刻心疼不已,又叮嘱白承奉:“你回头和广闻对下帐,把二爷花的钱给还上。二爷不容易,不能让二爷替我们老朱家贴钱干活啊。” 白奉觉得自己要是英年早逝,得有一半是因为自家王爷,天天在太监面前秀恩爱,刺激自己。全天下的官员不都是这么当差的吗,怎么到太上王这就不容易了呢。 裘智见朱永贤认真了,忙道:“我和你开玩笑呢,不用你给。我榜眼及第,圣上有赏赐。我家里也给我留了遗产,不是一穷二白的。” 朱永贤认死理,摇头道:“你的钱是你的钱,你这替我家当差,不能让你贴人又贴钱。” 白承奉欲哭无泪,心中暗道:王爷您不觉得,你这话说反了吗,您才是贴人贴钱的那一个啊。 白承奉虽然无奈,但朱永贤有命不得不从,骑马回府取了银子。 裘智刚收到银子,张捕头和李霄就到了三堂。裘智把银子给了二人,命他俩见机行事。 裘智吩咐道:“金、柳、海三家在涿州肯定发生过什么,不然不会搬到宛平。而且据王黑子回忆,金老爷从没回过涿州,不曾和亲戚来往。” 古代有没有i人,裘智不清楚,但就算是i人,也不会不同亲戚往来。金老爷这种主动断亲的,定然有鬼。 裘智继续交代:“你们去把他们三家所有的户籍档案,以及牵扯到罪案的卷宗,都给抄回来。” 从宛平到涿州并不是很远,现代就是一脚油的事,放古代要一两天才能往返。最近又是农忙,不会有百姓告状,县里的公文多数都由周讷签批。裘智这几日颇为清闲,打算多陪陪朱永贤。 翌日正好是五月十七,宛平县逢七大集,附近的村民和县城内的商人都去城东摆摊。宛平县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毕竟是京郊重地,还是颇为富庶,裘智估计大集上会有不少好玩的东西。 李巡检的工作主要是负责训练甲勇,巡逻地方,以及维护治安,是以每逢大集都亲自带着民壮去集市。 裘智是李巡检的上司,借口自己初来,需要视察民情,了解治安情况,光明正大的去市集摸鱼。 第二天一早,裘智去衙署晃了一圈,露了个脸,就去内衙换上家常衣裳,准备和朱永贤去大集上逛一圈。 乔师爷见裘智不在衙署里办公,反而换了衣裳准备去大集,心念微转,便猜出八成是要带和朱永贤出去玩。 乔师爷忿忿想道:就是个走旱道的,装什么清高。 朱永贤知道古人对龙阳之好异常宽容,但是建立在男性结婚生子的基础上,同性恋不过是娱情而已。若是认真相恋,定遭非议,恐怕裘智还要被说成以色媚上,弄臣之流。 裘智毕竟要做官的人,传出去影响他的仕途。除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对外都坚称二人是师兄弟。 朱永贤的说辞自是瞒不过乔师爷的眼睛,他到宛平的第一天就已经猜到。昨日见朱永贤帮裘智收拾屋子,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这俩人是一对。 裘智走进院里,伸了个懒腰,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凉意,回头一看。见乔师爷在屋里阴沉沉地盯着自己,神色竟和容嬷嬷有几分相似,吓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乔师爷见裘智发现自己,也不躲闪,反而怪声怪调道:"东家,您要是被人发现缺勤,按律笞20小板。" 乔师爷现在是一天都不想在宛平县呆了,完全不似江南那般繁华,半点油水没有不说,裘智又是个不知变通的人,跟着他简直埋没了自己的才华。而且裘智堂堂一甲的榜眼,居然跑来做县丞,摆明了失了圣心。 现在裘智就是条沉船,自己得赶快跳,但从来只有东家辞师爷的,没有师爷主动走的。所以乔师爷找机会就刺激裘智一下,让他尽快辞了自己。 裘智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跟哪欠了乔师爷,这辈子和自己讨债来了不成。昨天气了自己一通,今天又来抓自己的小辫子。 裘智瞪了乔师爷一眼,不悦道:“今日去跟李巡检维护治安,体察民情。您要是有什么说的,直接找县太爷和吏部告状,别跟我这阴阳怪气。” 要不是朱永贤对自己太好,裘智都得怀疑,是不是朱永贤专门找了这么个人来恶心自己。这一大早本来心情挺好的,现在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裘智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毕竟是朱永贤辛苦请来的,不能几天就翻脸。 裘智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不找你,少跟我面前晃悠。"说罢,带着广闻扬长而去。 朱永贤一看到裘智,就发觉他脸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咱们回县丞衙休息吧,这大集以后有的是时间逛。" 裘智知道自己脸上挂了相,忙收敛心中情绪,笑笑道:"没事,刚才怕你等急了,快走了几步,不碍事。"他怕朱永贤问东问西,说着就拽起他的袖子,道:"快走吧,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裘智为了自己的情绪健康,逛完大集回到衙署,直接改去大堂次间办公了,以免和乔师爷碰上。 朱永贤派人去调查金佑谦的不在场证明,不出几日就有了结果。 金佑谦在礼逊学堂读了半年多,平日就闷头学习,没什么人去看过他,他也不怎么回家。案发时人在书院里,如此金佑谦的嫌疑差不多被排除了。 又等了一整天,快到下班的时候,张捕头和李霄才赶了回来。裘智怕让朱永贤苦等,拿了抄写的档案回家,准备吃完饭研究一下。 朱永贤看裘智还带着工作回家,忍不住又和白承奉夸赞起来:“二爷这么辛苦,真是咱卫朝的第一贤臣。” 白承奉无话可说,无论裘智做什么,朱永贤都能有的夸。白承奉暗道:太上王是不是第一贤臣不好说,但您绝对是咱卫朝第一情圣。 昨天逛完了王府的前半侧,今天吃完饭,二人饭后消食,把后半侧也给逛了一遍。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样样俱全,还有一些仿现代的家居用品,和之前的小破院天差地别。 裘智感动道:“我对这些事一向不懂,别苑修建的这么好,劳烦你费心了。” 裘智一向洒脱,人活一世,能遇见真心相爱的人不容易。他兜兜转转两辈子,才认识朱永贤,没必要为了虚名遮遮掩掩。 反倒是朱永贤怕连累裘智的名节,不敢在京中同居,在宛平县建了这么一座别苑。打算等以后裘智中了进士,先来宛平做官,正好住在这,若是中不了俩人就直接跑来隐居。 朱永贤上辈子学美术的,这辈子又只想做全职闲散王爷,所以有大把的时间来研究如何享乐。他见爱人这般认同自己,美的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朱永贤傻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你再看看有哪不合适的,我让他们去改。” 裘智柔声道:“不用了,和你住草棚我都开心。” 白承奉听得牙酸,忍不住暗暗吐槽:你俩真是一对,快去住草棚,把这别苑送我住。 回到房间,裘智洗完澡,开始看起了档案。 按照涿州县户籍登记来看,海氏不仅父母健在,还有个哥哥,那为何她从不回娘家?柳管家还说她家死绝了? 再看金老爷的户籍,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如果金佑谦不是金老爷亲生的,金家才算是死绝了呢。 看完柳管家的资料,裘智不觉皱眉。 朱永贤见状,忙凑了过来,和裘智挤在一张椅子上,看起了档案。 朱永贤边看边问:“怎么了,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裘智被挤得难受,推推朱永贤,让他自己搬把椅子来。 朱永贤不乐意,直接把裘智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笑道:“你坐我腿上就不挤了。” 裘智拍了朱永贤手一下,提醒道:“先办正事,不许动手动脚。” 朱永贤赶忙点头。 裘智用手指着柳管家的户籍道:“前天柳管家说他家只有他一个,可明明他还有个姐姐,都是戊子年生人,最诡异的是这个姐姐只比他大六个月。” 朱永贤想想,不确定道:“irishtwins?” 裘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除非外星人,否则谁也生不出来只差六个月的姐弟。” 他看朱永贤一脸不开窍的样,忍不住打了他大腿一下。 朱永贤假装疼得龇牙咧嘴,委屈巴巴道:“你不是说不能动手动脚吗?” 裘智回头瞪了他一眼,朱永贤立刻高声道:“打得好,就该打。”然后问道:“那这是怎么回事?” 裘智道:“你看她的户口二十三年前迁走了,迁到了。。。。” 裘智给钱大方,李霄他们办事自然尽心,发现柳家娘子嫁了人,把夫家的户籍信息也抄了回来。 裘智往后翻了一页,继续道:“她嫁人了,嫁到了涿州县城,一户姓张的人家。她老公的名字叫张佑让,二十二年前死了。你看张佑让的哥哥叫什么?” 朱永贤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道:“张佑谦。” 裘智再往后翻了一页,里面写道,张家在二十二年前曾报过官,柳氏早上出府拜佛,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张家的管家去衙门报了失踪,柳氏这么多年音信全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出差取证 裘智沉思片刻,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靠在朱永贤胸膛上,玩着男友的发梢,娇声道:“老公,明天帮我个忙吧。” 朱永贤被裘智一声老公叫的身子软了半边,义无反顾道:“没问题,你说吧,要星星我都给你摘。” 裘智捏捏朱永贤的下巴,软绵绵道:“后天可能也得要你帮忙。” 朱永贤拍着胸脯打保票:“没问题,天天都给你帮忙。” 裘智亲了亲朱永贤的脸,笑眯眯道:“你真好。” 朱永贤眉开眼笑,等着裘智发号施令。 裘智道:“明儿一早,咱们先去金家,找伺候过海氏的老仆,让她们口述海氏的相貌特征,你帮我做个做模拟画像。我去和县太爷告假,咱们去一趟涿州,把金、柳、海、张四家走访一遍。” 朱永贤上辈子是美院油画系高材生,这辈子不仅没丢之前的童子功,还下苦工练过水墨画。虽不是专业的模拟画像师,但要论中西的结合画法,卫朝应该无人出其右。 裘智觉得如果朱永贤都不能凭借别人的描述,画出金夫人的样貌,那没人可以了。 朱永贤立刻点头,问道:“那你们县丞衙用出人跟着吗?” 在朱永贤看来最好只带王府的人,这样他还能时不时和裘智亲亲抱抱举高高。 裘智心道:肯定得带啊,这里面就我品级最低,不带着衙役,我哪个都指使不动。 裘智转念一想,反正朱永贤一起去,自己只要使唤男友去干活,朱永贤下边的人自然就替他干了。不过还是得带上书吏,毕竟是出公差,多少要带个衙署里的人作为见证。 裘智沉吟片刻道:“不带衙役了,就带两个书吏,李霄刚回来,让他歇几天。还有一个姓秦的和姓王的书吏,带他们二人去。县丞衙里的马脚力太差,让他们骑王府的马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朱永贤收拾好自己画画的工具,和裘智一起出门。裘智在县丞衙里晃了一圈,见没什么大事,就找到了当值的郝捕头,准备带他一起去金府。 宛平县的衙役轮值以五日为一单位,前几天是张捕头那班当值,是以郝捕头尚未拜见过新来的县丞,立刻行了一个大礼。 裘智赶忙给人扶了起来,然后介绍道:“这是我师兄,姓陈,今天特意请他去帮个忙。” 郝捕头干了十几年的捕快了,颇有几分眼力,见朱永贤生的唇红齿白,通身锦绣绫罗段绸,脚踩一双云头履,满帮绣花,可见富贵。身边跟着的侍从一个个精壮干练,恐怕不是一般人。 郝捕头纳头一拜,道:“见过陈爷。” 众人来到金府,郝捕头召集了当年见过金夫人的老仆。 裘智道:“今天找你们来,是要给金夫人画像,你们好好配合,等结束了一人发一百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仆人们一听不是白干,立刻精神焕发,纷纷凑到朱永贤旁边,七嘴八舌的回忆起金夫人的容貌了。 朱永贤之前没做过模拟画像,但估计至少需要一上午的时间,才能画出轮廓。 他怕耽误裘智去找周讷,不理那几个老仆,看向裘智道:“要不你先去县衙,可能等你回来,我这边还完事呢。”说完,对文勉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裘智。 裘智哪敢带着文勉去县衙,就他这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再给县太爷吓出个好歹来。 裘智刚要拒绝,朱永贤又道:“没事,文勉在县衙门口等你。” 文勉觉得自己和裘智真的是八字不合,前几天大晚上的非要让自己去看验尸,给自己搞得好几天都没胃口。如今大热的天,还得在县衙门口等他。 裘智本来不想再加深双方的矛盾,但朱永贤说到这份上了,只能尴尬的冲文勉一笑,道:“走吧。” 裘智来到县衙,请门子进去通报。 不一会,黄师爷亲自出来迎接,满脸堆笑道:“不知裘大人过来,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裘智拱手道:“岂敢,劳师爷带路了。” 裘智已经上岗好几天,对县里的工作流程有了大致的了解,估计周讷每天的工作量不会太大。毕竟自己管着刑名、兵马,程主簿主管税收、户口、以及农业。周讷只管理县学,还有一些琐事。 反正他们这些佐官做出点成绩,都是县令领导有方,做得不好,还可以背锅。裘智觉得,周讷十分清闲,应该有时间接待自己。 来到三堂,周讷果然一脸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裘智行礼道:“见过太爷。” 周讷虚扶一把,捻须道:“裘贤弟前来,是有什么难事了吗?” 周讷估摸裘智今天来就是为了金老爷的案子,宛平县命案不多,金老爷出殡那日怪事不断,被人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各种说法都有。 周讷早有耳闻,私下和黄师爷嘀咕过几次,新来的县丞,年纪轻轻,又初出茅庐,不知能不能破案。 裘智把金老爷的案子简单讲了一遍,然后递上了公文,表明自己要去涿州出差,调查案情,请县太爷批准。 周讷迟疑道:“柳管家既已认罪,你把十五年前杀害海氏的口供删了,直接结案,别再折腾了。” 周讷听完裘智的汇报,隐约猜出了案件的缘由。柳管家打定主意认罪,要不是裘智刨根问底,柳管家根本不会攀扯海氏。只要裘智同意结案,柳管家肯定愿意改口,以后也不会翻供。 周讷主要求个稳字,裘智一走两天,县里倒是没什么事非裘智不可。但他怕裘智年轻气盛,回头在涿州查出点什么,不好收场。 裘智看周讷的神色,就知他的顾忌,于是恳切道:“太爷放心,其实我心里已有猜想,只是没有证据支持。我去涿州核实一些细节,回来后肯定能结案。若是捅了娄子,我一人承担。” 周讷还想再婉拒,只见黄师爷对他使了个眼色。二人相处多年,心有灵犀,周讷立刻会意。 周讷笑道:“如此,那就辛苦裘贤弟跑一趟涿州了。”说完,就给裘智签字盖章。 裘智看周讷放行,不由喜笑颜开,谢道:“多谢太爷信任。” 裘智不是个坐得住的人,他这几天在衙门里办公都有点烦躁了,十分怀念上辈子经常出现场的生活。 等裘智走后,周讷问黄师爷:“怎么回事?” 黄师爷低声道:“方才我去县衙外迎裘县丞,见他带了个私人护卫。” 周讷一怔,自己出行还靠衙役开路,薅国家的羊毛,裘智怎么都用上护卫了。 黄师爷顿了一顿,道:“我看那护卫眼眸锐利,面带寒光,背宽腰细,体格健硕,似是行伍出身。他身上虽没带兵刃,但袖口漏出了护腕。我仔细看了一眼,怀中似乎还揣了把攮子。” 周讷听后半晌没说出话来,本朝不禁弓箭、刀剑、短矛之类的兵器私有,但一般人请护卫,尤其在城里活动,鲜有带着武器的,多用拳脚功夫解决,就怕动刀动枪,闹出人命不好收场。 此人随身携带利刃,想来不是个怕事的人。而且听黄师爷的描述,裘智身边的护卫极有本事,这种人不是有钱就能请得到的。 周讷回过神,低叹道:“裘智究竟什么个来路啊。” 周讷本来以为来了个帮手,现在看来没准是个麻烦啊。 黄师爷苦笑一声,好言劝道:“咱们一时半会摸不准裘县丞的来路,先顺着他来吧。” 裘智想到明天总算不用坐衙了,不由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了金家。他一来一回,花了一个多小时,朱永贤才画好脸部轮廓。 裘智看男友辛苦了半天,讨好道:“累不累啊,肩膀酸不酸,渴不渴,想吃点什么吗?” 朱永贤见裘智关心自己,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哪舍得让爱人伺候自己。 朱永贤连连摇头:“都不用,你去忙你的吧,我这有白承奉他们。” 裘智点点头:“我四处去逛逛,上次来黑灯瞎火的,没仔细看。” 裘智十分好奇,金老爷作为宛平县第一暴发户,他的审美究竟如何。 金家占地面积颇大,又没人给裘智带路,不一会他就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书房。 裘智想着来都来了,进去看看有什么闲书,打发下时间。一进书房,就见金佑谦在屋里看书。 金佑谦见到裘智忙起身行礼。 裘智看他正在看论语,笑问道:“可是在准备今年的乡试?” 乡试历来在子、午、卯、酉年的八月举行,今年正好是甲子年。 金佑谦微微一怔,挑眉道:“我父亲刚刚去世,我要守孝三年,不能参加科举。” 裘智这才想起来,孝期不能赴试,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我记性不好,嘿嘿。” 金佑谦性格温和,不以为意,有些失落地摇摇头,道:“无所谓,反正考不上。” 裘智不免好奇,追问道:“还没考呢,怎么就知道考不上啊?” 金佑谦用手摩挲着书本,淡淡道:“学堂里的老师说,我叫金佑谦,谐音金有钱。又是金又是钱的,太过市侩,恐怕入不了主考官的眼。” 裘智虽然是走后门的榜眼,但该考的一个不落,全都考了一遍,对科举制度颇为了解,疑惑道:“考卷由弥封官糊名,誊录官抄写,谁会知道考生叫什么?” 金佑谦摇头道:“等揭开弥封的时候,就看到名字了,主考官自然会把我刷下去。” 前朝有过先例,有个考生名叫孙日恭(注1.),本是状元之才,只因日恭为暴,犯了皇帝的忌讳,便给改成了榜眼。孙日恭痛失第一名,此后也无出头之日,碌碌无为过完一生。 从此开科取士,考官们便会审核考生的名字,确认没有问题才会录取。 裘智知道这个典故,脱口而出,:“那你改个名字呗。” 金佑谦从没想过还可以改名字,听了裘智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不觉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回过神。 金佑谦激动地手舞足蹈,道:“确实如此,我怎么这么笨,之前都没想到,改名字就好了。”又对裘智连连道谢。 朱永贤画了一上午只画好了轮廓,打算下午继续。裘智感觉要按朱永贤这么精细的画下去,估计没个两三天画不完,刚想和他说不用那么细致。 朱永贤似乎知道裘智想说什么,截住裘智的话头:“我已经记下了金夫人的样貌特征,轮廓也画了出来,不需要再来金府了。不过慢工出细活,估计两天能画完。” 裘智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外行,不好指挥朱永贤这个内行,反正破案的时间还十分充裕。 朱永贤收拾好工具,打算和裘智回家吃饭。 二人一出金府就见骆典膳,朱永贤奇道:“你怎么来了。” 骆典膳见到主子,屁颠屁颠地跑上前,献宝似的,趴在朱永贤耳边道:“方才宫里来人了,送了十颗荔枝。我想着二爷喜欢荔枝,又快到饭点了,就过来请您回府用膳,顺便尝尝荔枝。” 王府里的下人虽不喜欢裘智,但奈何王府里裘智说话最管用,讨好裘智是他们升官发财的法宝。 裘智站在朱永贤边上,听到荔枝二字,不由眼睛一亮。他上辈子最喜欢热带水果,芒果、荔枝、火龙果之类的。 可惜到了卫朝,物流不发达,想吃口荔枝都不容易。靠着朱永贤才能每年尝个味,哪像现代可以随便吃。 裘智和郝捕头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立刻上了马车,迫不及待赶回家吃荔枝。 裘智中午吃了碳水又吃了荔枝,下午上班就开始犯困,不停地打哈欠。好在宛平县民风淳朴,恶性案件不多,所以裘智这边不算忙,不似程主簿那边,整天忙到脚打脑后勺。 裘智趴在案桌上打起了盹,朱永贤看爱人睡得香甜,忍不住嘴角往上扬了扬。 翌日天还没亮,裘智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道:想当好官确实不容易。 广闻本来想一起去,但裘智怕自己出差,乔师爷一个人在衙署里,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就留下广闻,让他天天去县丞衙看着乔师爷。 朱永贤觉得只要自己在,肯定是自己照顾裘智,广闻跟着只会和自己抢伺候裘智的权利,如今知道广闻不去,心想:算他有眼色,年底多给他发个红包。 小吏们本来每天卯初一刻(05:15)就要到衙署里点卯,秦、王二人倒不觉得起床困难。他们俩不敢让上官等自己,差一刻卯时就来到了西门附近等候。 裘智颇有时间观念,赴约只会提前,从不迟到。二人没等一会,就见裘智骑马而来,旁边跟着他的师兄,后面带了七八名护卫,各个腰胯宝刀,好不俊雅。 这几日县丞衙里众人已经搞清楚裘智的来历,知他家世不显,不过是会读书而已,这些人八成是陈安乐的手下。 二人对视一眼,暗道:陈爷什么来历,这么有钱。 这年代没有gps,只能靠罗盘,地图,以及向路人问路,来判断行进路线是否正确。几人走走停停,找到了柳管家的老家大石村。 大石村就如柳管家说的一样,穷的只剩石头了。村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人惦记,白天只要家中有人,多半会敞着门。 众人进到村子里,纷纷下马。裘智牵着马走了一会,看到一个老大爷在院子里扫地。 裘智走上前,敲敲虚掩的门,道:“大爷您好,我是从别的县来的,和您打听点事啊。” 大爷见裘智容貌俊俏,衣着整洁,说话又十分客气,忙迎了进来。 裘智怕乌泱泱的一堆人进门,吓着大爷,便让众人在外边等候,自己带个书吏进去问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初到涿州 朱永贤见裘智打算抛下自己,只带着书吏进去,扯着裘智的袖子,不满道:“我也要去。” 裘智看朱永贤嘟着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如何能拒绝,柔声道:“好,一起听一下。” 白承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过头不愿看二人秀恩爱。岳岭是王府护卫司的一等侍卫,看自家王爷在那装可爱,也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白承奉心下吐槽:太上王要是破不了案,被撸了官职,还可以给京里的太太、夫人开班授课,传授御夫之术,保证赚得比现在的俸禄多。 几人进到院中,裘智环视一圈,见只有茅草屋两间,而且窗破门烂,院中没有养任何的牲畜,便知对方家境贫寒。 裘智礼貌问道:“大爷怎么称呼啊?” 大爷道:“我姓张,村里人都叫我张毛驴。” 裘智道:“张大爷,和您打听个人,村里有没有个叫柳大毛的,三年前没了,老婆很快跟着走了。他家应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失踪了二十来年,男孩叫柳贵,女孩嫁到县里去了。” 裘智看过张捕头带回来的资料,知道柳管家的父亲叫柳大毛,三年前一病而亡。留下老妻无依无靠,不过几日也病死了。 张大爷眯着眼,打量了裘智许久,哑着嗓子反问道:“你们是谁,找他们家干嘛?” 裘智道:“我们从宛平来的,柳贵在宛平惹了点事,我们来调查下他的情况。” 裘智没敢说柳管家杀了人,怕张大爷害怕,不敢说实话。 张大爷叹了口气,道:“确实有个姓柳的,是不是叫大毛我忘记了。他家住村东头,平日里话少,又姓柳,我们叫他柳树桩子。” 裘智闻言,抿着嘴笑了一下,大石村的人还挺会取外号。 张大爷平静道:“他家原先有两个孩子,男的好像是叫贵儿,失踪多久说不好,反正有些年头了。” 裘智见张大爷的神情,应该是知道柳家的事,心下一喜,继续问道:“柳贵中间回来过吗,他爹娘死的时候,丧事谁办的啊。” 张大爷苦笑道:“中间回没回来不知道,但老两口走的时候肯定没回来。我们村穷,没钱讲究身后事,可总要有儿子操持。贵儿失踪了,还是邻居们搭了把手,把他俩的后事给办了。” 裘智再问:“那他家的女儿是亲生的吗?” 张大爷没明白裘智的意思,结结巴巴道:“这。。是。。柳树桩子。。自己。。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还。。拐卖孩子吗?” 张大爷本来都不记得柳家的事了,裘智这么一提,不免回忆起来了一些。 柳家确实有些古怪,一儿一女失踪那么多年,柳家二老似乎从未过找孩子。如今裘智又大老远的来调查,张大爷少不得多想,以为裘智在暗示柳家拐卖孩子。 张大爷的老伴本来在屋里干活,见有人来打听柳家的事,听了一耳朵。人上了年纪就爱说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听裘智问起柳家闺女的事,再也忍不住了,从里屋出来。 张大娘颇有些嫌弃地看了眼丈夫,转头对裘智道:“他一个老爷们,不懂这些,来,大娘和你们说。” 裘智扶住张大娘,笑道:“那大娘您说说。” 据张大娘回忆,柳家的那个姑娘确实不是亲生的。 当年柳家娘子怀有身孕,有人扔了个孩子在柳家门口。两口子听到哭声,出来查看,发现一个女婴,看样子刚出生一两天,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捡回了家。 村里人没文化,女孩是在春天捡到的,就取名叫春儿。 过了几个月,柳家娘子生了个男孩。柳家夫妻觉得春儿福气不错,一进门就招来了弟弟,将她留在家中,没给扔了。 大石村里的人穷的揭不开锅了,不可能白给外姓人吃喝,柳家便把春儿当做了童养媳。但不知为何后来又把春儿许给了县里的一户人家,还收了挺大一笔彩礼。 柳家靠女儿发达了,本来想搬到县里去住。可没过多久,春儿的夫家打上门了,还把彩礼给抢走了。 她们妇道人家在一起做些活计,手不闲着,嘴上也不闲着,说些闲话,因此张大娘对这些事一清二楚。 张老汉第一次听说柳家的事,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张大娘讲述完,裘智想着该问的都问过了,便让二人画押。 张大娘吓了一跳,慌乱不已,问道:“这。。。还要画押?” 张大娘最怕和官府打交道,让她说说闲话没问题,但是牵扯到作证,哪怕说的是真话,都有抵触心理。 岳岭在院外一直关注着里面的动静,知道朱永贤和裘智都属于脸嫩的,跟进去的书吏看着也不像敢大声说话的人,让他们和张家人掰扯画押的事,估计要耽误不少时间。 岳翎大喇喇的走进院子,手搭在刀上,脸色一沉,喝道:“让你们画押就画押,哪那么多的话,小心误了老爷办差。”说着,还把刀往外拔了几寸。 张家两口子看他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多说,赶忙画押。 裘智看岳岭周身冷气,心中暗道:看来有的时候就得软硬兼施。 裘智和朱永贤又走访了几户人家,和张家说的都差不多,便往海氏老家,百花村去了。 众人赶到百花村时,正好是午饭时间,不免腹中饥饿。 百花村里只有一个小酒馆,说是酒馆,不过是村民在自家门前搭了个幌子。男的在外耕种,女的在家做点活计,顺便卖点私酿的酒水,属于民不举官不究。 村里的酒馆不卖肉食,好在裘智他们自己带了熟肉和主食。如今正值盛夏,各类蔬菜瓜果成熟,就让店主炒了几盘青菜。裘智怕众人喝酒误事,让店主烧了热水沏茶喝。 朱永贤知道裘智有些洁癖,不喜欢手上弄得油腻腻的。朱永贤洗干净手,给裘智撕了条鸡腿,温柔道:“凑合吃点,等晚上到了县城,咱们再吃好的。” 裘智一累就没什么胃口,但不忍拂了朱永贤的好意,用筷子挑了几丝鸡肉,又吃了几口青菜,便趴在桌子上休息。 朱永贤看裘智吃的比鸟还少,不免有些担心,但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好多说。他眉头紧皱,心下暗道:等晚上哄他多吃点。 众人吃完,问清了海家的方位,原来离酒馆不远,便牵马而行,走了没几步路就到了。 海家老两口上了年纪,不再耕种,只在家里做些轻松的活计。海氏的哥哥、嫂子带着孩子在地里干活。 裘智看老两口一把年纪了,怕听到女儿不在了,承受不住,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再说金多宝犯了事,来打听些他的消息。 裘智问道:“您那女婿金多宝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海老爷子本来见到当官的有些发怵,但提起金多宝,瞬间气不打一处来,话匣子一下打开了。 海老爷子没好气道:“金多宝就不是个东西。” 裘智十分同意海老爷子的这个评价,金多宝的人品确实不行。 海老爷子唉声叹气道:“我家大妮儿嫁过去的时候,亲家还活着,金多宝上边有人管着,夫妻俩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海老爷子不是作践女儿的人,和金家结亲前考察过对方的家境,见女婿老实,才同意把女儿嫁过去。 户籍上不记录女儿的名字,裘智听了海老爷子的话,猜测大妮儿应该是海氏的名字。 海老爷子气愤不已道:“俩人成亲没几个月,亲家老两口都走了。金多宝就开始犯懒,不下地干活了,整日和村里的寡妇眉来眼去的,地里全靠大妮儿一个人撑着。” 朱永贤没有男主外、女主内的封建思想,不过听说金多宝靠老婆养,还是十分不齿对方为人,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海老爷子见状,心中暗道:这位官爷倒是个心善的,可怜我家大妮儿的不易。 他心中瞬间升起几分亲近之意,愿意和几人说些心里话。 “金多宝嫌弃大妮儿不能生娃儿,有的时候喝了酒,就动手打人。”海老爷子想起女儿受的苦,心下难受,不免哽咽,话都说不下去了。 海老太太接过话茬:“大妮儿一个女孩,身上经常带伤,哪干的了那么多活?慢慢的地就荒了,收成越来越少,只能靠卖地过活。最后地卖光了,大妮儿就在村里给别家打零工挣点钱。” 裘智听了海家夫妻的讲述,心中暗骂金多宝混账,靠老婆养家不说,还敢动手,柳管家杀他算是恶有恶报。 裘智脸上不由带出几分怒意,继续问道:“这些都是大妮儿和您说的吧,她经常回娘家吗?” 海老爷子点头道:“是她说的,两村离得不近,一个月大概回来一两趟吧。” 裘智追问道:“那大妮儿这几年回来过吗?” 裘智这句话触碰到了海老爷子伤心处。 海老爷子脸色猛地暗淡下来,眼神空洞,嘴唇抖了抖,缓缓道:“几十年没见到了。”说完,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海老爷子哭的伤心,裘智心里也不好受。 但查案需要,裘智硬着心肠问下去:“那您好好回忆一下,大妮儿从什么时候就不回娘家了。” 海老爷子抹了抹眼,仔细回想了半天,嗫嚅道:“真是记不清了,好多年前金多宝来了村一趟,说是在老家过不下去了,要搬去县里讨生活,之后再没音信了。” 海老太太想起女儿,心里五味杂陈,苦涩道:“我跟我家老头去金家找过好几次,但他家一直没有人。” 裘智问道:“那大妮儿搬走后,给您生了个外孙,您知道吗?” 海老爷子和媳妇直接傻眼了,女儿生孩子是大事,怎么连娘家都不通知一声呢。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许久呆呆地摇了摇头。 裘智想起殓房里的那具尸骨,骨架十分娇小,但海老爷子和海老太太身材都十分高大。从遗传学角度,大妮儿的身高应该不会太矮。 他微一沉吟,随即问道:“大妮儿大概多高啊?” 海老爷子想都不想,立刻说道:“大妮儿约莫五尺六(175cm)。这孩子打小生的又高又壮,金家讨她做媳妇,就是看中她能干活,好生养。” 时隔二十几年,海老爷子还能想起这么多的细节,可见对大妮儿十分疼爱。 裘智让朱永贤拿出金夫人的画像初稿,问道:“画里的人,你们认识吗?” 海老爷子看了看天,又让媳妇看,二人均是摇头。 这幅画像是朱永贤根据金家老仆回忆所画,海家老两口都认不出画中之人,只怕金家的金夫人,早就不是海氏了。 裘智道:“我师兄擅长画画,我想请二老回忆一下大妮儿的长相,他好给大妮儿画一幅画像。” 海老爷子虽没什么学问,但快八十的人了,经历的事不少。裘智只问了一次金多宝,之后句句不离大妮儿,况且这么多年女儿从未回过娘家,立刻猜出了原因,女儿八成已经不在了。 海老爷子不由悲从心中起,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就不再回来看看爹了。” 海老太太这些年一直报着一丝希望,女儿有一天会回家。今天一见到官府的人,她的眼皮就开始狂跳,如今丈夫哭得肝肠寸断,海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在一旁痛哭。 裘智劝道:“大妮儿未必出事了,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海老爷子用袖子沾干了眼泪,叹道:“大人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大妮儿孝顺,这么多年没回来,肯定是出事了。” 裘智面露难色:“不是我不近人情,非要在这时候撕您心里的伤疤。我从宛平过来,县太爷就批了两天的时间,让我在涿州外办案。明日我还得去县里取证,实在是没时间了。您帮着回忆一下大妮儿的长相,也算您替大妮儿报仇了。” 海老爷子这么多年对女儿是日思夜想,描述女儿的容貌,自是十分容易。 朱永贤知道今天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给他慢工出细活了。他先画出了面部轮廓以及五官,让老两口确认无误,又记下各处细节,等回了宛平,再慢慢打磨。 海老爷子见裘智准备走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海老太太也跟着跪下。 二人不停磕头,哀求道:“县丞老爷,您要替我家大妮儿做主啊。我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疼得紧。求您一定抓到凶手,替她报仇。” 裘智哪敢让老人家下跪,对朱永贤使了个眼色,一人搀起一个。 裘智替海老爷子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道:“您跪我不是折我的寿吗。您放心,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番薯。大妮儿要是真遇到了不测,我肯定抓到凶手。” 白承奉闻言,微微挑眉,心里吐槽:你要去种红薯,王爷肯定去给你犁地。 众人离开百花村时,太阳都快下山了,便着急忙慌地往县城赶,生怕城门关了,要在野外露宿。幸好赶在关城门前到了涿州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下。 文勉他们在柜台办理住宿手续,裘智知道朱永贤富家公子的身份瞒不过书吏的眼睛,但只要自己不说,谁也猜不出他是王爷来。 裘智不愿秦、王二人看到朱永贤手下人的牙牌,拉着俩人坐下,然后找了个店小二打听:"你们县里有个张家,当家的叫张佑谦,你听说过吗?" 裘智不知道这个张家在涿州县属于什么阶层的,是不是名人,不过客栈鱼龙混杂,问店小二总比随便抓个路人问要靠谱。 小二点头回道:"听过,张老爷是本县的富户,这客栈就是张家的买卖,大人找他有事吗?" 小二已经看过裘智等人的牙牌,知道是官府办差,不敢怠慢,自然是有一说一。 裘智笑笑道:"放心,没什么大事。张家现在有人做官吗?" 店小二歪着头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裘智听了放下心来,他在涿州人生地不熟,张家若是当地望族,不配合自己办案,不免有些麻烦。 裘智问清张家的位置,就去房间休息了。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又骑了一天的马,简直都要累疯了。裘智让小二烧了水,打算擦擦身子,洗漱一下就睡了。 朱永贤哪肯让裘智直接睡觉,毕竟中午就吃了那么一口猫食,晚上再不吃饭,身体受不了。朱永贤叫了碗菜肉粥,哄着裘智喝了大半碗,才放他上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涿州取证 自古都是民怕官,裘智想着既然张家没人做官,那取证时间就按自己方便的时间来。毕竟他们还得去金老爷的老家,然后再回宛平县。要是在涿州县城耽误太久,可能天黑了也赶不回宛平。 裘智不到五点起床,收拾妥当,出发去了张家。 张家门子听说是宛平县来的官,有关于他家失踪多年的少奶奶的行踪,赶忙进去禀告给老夫人。 张夫人年老觉少,早就起了,听说外县官府来人问柳氏的事,不由一愣,面上带出了几分不安。 柳氏失踪了二十多年了,张夫人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了。如今突然有了消息,张夫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夫人来到大厅,张家在涿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自持身份,先打量了裘智几眼,然后坐在了主座上。 裘智拿出朱永贤给金夫人画的初稿,让她过目,问道:"画中的人,你认识吗?" 张夫人看了许久,含糊道:"似乎有些像我那失踪了的儿媳妇,只是她嫁来的时间短,又丢了那么多年,我真是记不清了。" 裘智紧接着问道:"你把柳氏怎么嫁到你家,又怎么失踪的讲清楚。" 张夫人回忆片刻就开始讲述起来:"老妇有两个儿子,小的叫张佑让,从小体弱。请了多少大夫,吃了无数药都不见好。为了给他看病,老妇还带他去顺天府住了两年,京里的名医都束手无策。” 张夫人提起幼子,勾起了伤心事,不免脸带愁容,眼眶微红。 张夫人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后来又给他买了几个替身出家,可还是整日病怏怏的。到了成亲的岁数,有算命的老道说,娶了媳妇,喜气一冲保准好。我信了老道的话,就开始给佑让说亲。” 裘智看张夫人的神色就知她当年的算计,张佑让的病这么多年都没有好转,怎么可能一成亲病就好了。 无非是古代成了亲才算大人,张佑让万一有个好歹,死后可以葬入祖坟,还能过继个儿子,延续香火。 “县丞里的人知道佑让的身体情况,没有女孩愿意嫁过来。我明白做父母的心,换我也不能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让她嫁进来守活寡。”张夫人说到此处,脸上不由带出几分惭愧之色。 只是这羞愧是将自己的小心思当众人面说出,还是对柳氏的愧疚便不得而知了。 张夫人无奈道:“可我是佑让的亲娘,不忍心看他英年早逝,就托媒婆去周边村里找。最开始没人答应,后来我说给二百两的聘礼,才定下了柳家的女儿。" 裘智久居京城,知道京中穷苦人家,一年的花费不到二十两银。柳家住在农村,物价更低,花费肯定更少。 二百两对庄户人家实属天文数字,何况柳春儿还不是亲生的,卖起来不心疼。大石村穷的锅都揭不开锅了,有二十两估计能重新讨个媳妇了。 朱永贤听得心中冒火。他一路进来,见张家的仆妇穿金戴银,通身绫罗,偏生只肯花二百两买人家小姑娘一辈子的幸福,可见为富不仁。 白承奉不屑地撇撇嘴,果然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像自家王爷这么挥金如土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张夫人脸上突然露出了几分愠色:"柳氏过门不到半年,佑让就走了。” 时隔多年,张夫人想到幼子英年早逝,不由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她哭道:“我们张家不是刁难媳妇的人,她虽没和佑让做真正的夫妻,但平日里吃穿用度和她嫂子没有半点区别,好吃好喝的供着,还配了两个小丫鬟伺候,不比她在村里强多了。” 裘智听到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按张夫人的说法,柳氏得感恩戴德的给她磕一个。 张夫人想起柳氏,不由怒满胸膛,气愤道:“本打算等出了丧期,过继个儿子给她。谁知佑让没走几个月,柳氏就失踪了。” 朱永贤除了对裘智,对别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冷冷道:“她不走还跟你这青灯古佛一辈子吗?” 张夫人说的再好听,也改变不了她自私自利的本质。 张夫人被对方噎得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色通红,一旁仆妇赶忙上来替她拍背。 过了许久,张夫人喘匀了气。若是旁人这般无礼,早就被赶出张家了,不过裘智是官,张夫人再气,也不敢对他们动手。 她面色不虞道:“其实我猜到了原因,她不想守着了。于是让老大带人,去柳家把聘礼给要了回来,至于柳氏就随她去吧。" 裘智听完,已经猜出来了大概。 柳管家估计早就和这个童养媳姐姐暗生情愫,只可惜造化弄人,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等张佑让死后,俩人私奔。只是不知二人怎么到了金家,柳氏为何取代了海氏。 柳春儿与柳管家私通,生下了金秀才。难怪金老爷一直没怀疑过金秀才的身世,还把柳管家留在家里,原来是中间金夫人换人做了。 金老爷以为是海氏不能生,但这么多年,他的妾室都没有怀孕,才起了疑心。 裘智问道:“柳春儿平日里和什么人来往吗?你怎么知道她是私奔了。” 张夫人感觉裘智的问题太过天真,鄙夷一笑:“她这么年轻,突然失踪,除了有了男人,没别的原因了。” 张夫人不知道柳氏的身世,但她明白女人的心思,无非是守不住了。 裘智换了个话题,问道:"两位公子的名字是谁取的啊?" 张夫人不知为何对方突然问起了儿子的名字,如实回道:"是我丈夫取的,他曾跟一个秀才读过几年的书。" 裘智又问道:"那柳氏跑的时候,有带走什么钱吗?" 张夫人摇头道:"她嫁过来一年,没攒下什么钱,只有一块玉佩。成亲时我给她和佑让一人一块,她平日里从不离身。" 裘智对大户人家的工钱不太了解,朱永贤却一清二楚。 他表哥家的丫鬟一月有五百钱的工资,堂堂张家少奶奶嫁过来一年,居然没攒下什么钱。可见张夫人方才言不尽实,对这个儿媳妇不怎么样。 裘智立刻道:"张少爷的块玉佩还在吗,我看看。" 张夫人忙命人取来,裘智接过看了看,又给朱永贤过目。 朱永贤看了一眼,就在裘智耳边轻声道:"不算上品。" 裘智问道:"这块和柳氏那块一样吗?" 张夫人点头道:"一模一样。" 裘智把这块玉佩给了秦书吏,让他收好,然后道:"你给张夫人写个物证扣押清单,一式四份,留一份给她。" 张夫人家的财产比不过江南巨贾,但也不在乎这么一块玉佩,只是这是张佑让留下的,意义不同。 张夫人犹豫道:“大人,我儿就留下这么点东西,给我做个念想,您若是。。。” 张夫人以为裘智是看上这块玉佩了,刚想说给他直接拿银子,就被裘智打断了。 “你别急,等我用完了,叫人把这玉佩给你送回来,回头你把物证扣押清单还给我们就行。” 张夫人不知裘智说的是真是假,民不与官斗,裘智真是要抢这块玉佩,她也无计可施。现在听裘智说话客气,还给留个清单,只能信了。 裘智思忖片刻,问道:“张家在县城里有当铺产业吗?” 张夫人听裘智问家里的生意,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有一间铺子,当年曾让人留意来着,并没有人来当这块玉佩。涿州县不大,就三四间大点的店铺,而且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互相认识。我派伙计去别的几家也都问过,没人收过这玉佩。” 裘智点点头,其实他也猜到柳氏不敢在当地出手赃物,八成是在宛平县销的赃。 裘智见该问的都问完了,就和张夫人告辞,离开张家。 众人上马,直奔金老爷的老家。 到了土河村,文勉找了个村民,问清村长家的方向,径直去了。 土河村的村长姓王,快七十了,见到官府来人问金家的事,愣了许久。金家失踪那么多年,王村长早把这人给忘了,猛然听人提起,不免回忆许久。 王村长缓缓道:“金家老两口,人挺老实的,干活肯卖力气,攒下了几亩良田。到小金子那儿就不行了,整天在村里闲逛,也不干活,家里家外全靠他媳妇一个人。” 裘智看对方面带不喜,语气轻蔑,显然当年金多宝在村里口碑也不怎么样。 “后来金家突然搬走,具体去了哪,没人知道。他家的房子早塌了,村里人嫌弃金家出了个败家子,觉得风水不好,没人愿意去在那盖房,现在还荒着呢。” 听完王村长的叙述,裘智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迷信也有迷信的好处,最起码犯罪现场保留了下来。 裘智又问之前金家有没有来过外人。 王村长想了半晌,摇摇头只说时间久远不记得了。 王老太太插嘴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家似乎住过一个小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好看,我这才有点印象。” 裘智吩咐道:“您叫上村民,拿锄头也好,铁锹也行,总之手里有什么家伙就拿什么。跟我们去金家,帮我们挖地,去的人发五百钱。” 裘智现在总算能体验一把挥金如土的感觉了,说得豪气异常。 王村长小心翼翼问道:“女人行吗?” 裘智没有性别歧视,爽快道:“没问题,妇女能当半边天,只要能刨地、运土的就行。” 村长一听乐开了花。他不知裘智要去干什么,农民在地里辛辛苦苦忙活一个月,只能赚二三两银子,现在一天就有五百钱。 村长立刻敲锣,把没下地的妇女、老少爷们儿都给叫了出来。 众人浩浩荡荡跟着裘智到了金家。 裘智一看果然如村长所说,院墙塌了大半。 裘智指挥众人将院中的废土清理干净,然后开始刨地,准备找海氏的尸骨。按照目前的证据来看,柳春儿成了新的金夫人,海氏必然遇害了。 裘智思考过金老爷会把海氏埋在哪。村里虽然能埋尸的地不少,但村民们整日在外劳作,白天扛着尸体容易被人看到。 金老爷当年穷的叮当响,没有钱买灯油,不可能晚上打着灯笼去埋尸。只有这么一间小屋可以藏尸,尸体八成就埋在院子里。 村民们本来有些害怕,可一想到那五百钱,瞬间有了力气,热火朝天地挖了起来。 众人挖到正午时分,突然一个小媳妇,突然叫道:“这。。。这有东西。” 裘智一听立刻过来查看,果然见到一截腿骨,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裘智把村民们召集到一起,让他们把这坑给挖大一点,待会好下去抬尸。 等挖得差不多了,裘智高声道:“别用铲子挖了,碰坏了尸骨,会影响验尸结果,你们换小点的工具。下手轻点、慢点,千万别刨在骨头上。” 朱永贤知道村民只认钱,于是帮爱人补充了一句:“好好干,一人加一百钱。谁要是不认真,刨在了尸体上,扣钱。” 村民们一听说要扣钱,吓得扔了手里的工具,直接用手挖了起来。裘智围在一旁,左右游走,指挥着众人。 过了一会,裘智见挖的差不多了,就命众人停手。 裘智找了一块门板放在坑旁,然后跳进坑里,蹲着捡海氏的尸骨。他好几年没验尸了,有些部位,如肋骨的上下顺序,一时记不起来,索性不现场拼凑了,只统计数量。 没一会,裘智就热得满头大汗,汗珠滑到眼睛里,刺激得眼睛沙痒。他有点工作狂,忙起来就忘了自己的洁癖了,直接用袖子沾了沾眼睛,继续埋头苦干。 朱永贤在上边看的心疼不已:“师弟,你上来,让文勉下去。” 文勉虽然不乐意给海氏捡骸骨,但王爷发话不能不从,心里暗骂了一句,就要往坑里跳。 裘智头也不抬:“别人干不了这个,他们都没经过专业训练,连人体多少块骨头都不知道,回头少了一块怎么办。海氏冤死这么多年,不能没个全尸,对她家没法交代。” 古代人都迷信,这次出来没带仵作,裘智不好意让别人动手。 朱永贤见裘智不同意,只能劝道:“那你上来歇会,喝口水。” 裘智抬头看看天色,又马上埋头继续拼凑起海氏的尸体:“你给我扔个水囊下来,我在底下喝一口就行。得快点干了,要不误了回去的时间。” 裘智蹲得脚都麻了,便改成跪姿,继续作业。 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收集好了海氏的骸骨,还在坑里找到一把小刀。这年代没有指纹检验技术,裘智不担心破坏证据,直接用手拾起,装进了物证袋里。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裘智又清点了一遍海氏的遗骨数量。一共二百零四块,确认无误,长舒一口气。 裘智这才感觉腰酸背疼,腿跪的没有知觉了。他准备起身,哪知一口气没喘上来,突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朱永贤见裘智状态不对,赶忙跳进坑里,把人给抱了出来。裘智晕晕乎乎地躺在朱永贤怀中,朱永贤见爱人脸色苍白,不由呼吸一窒。 白承奉看朱永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忙提醒道:“可能是跪久了,气血不通。” 朱永贤回过神,将裘智放到地上,替他揉腿。见爱人的脸色略微好转,又打开水囊喂他喝了几口水。 裘智靠在朱永贤怀里,缓了许久,渐渐恢复了意识,思维也清晰起来。 裘智深吸一口气道:“没事了,快点回去吧。” 朱永贤温柔道:“不着急,先洗洗手和脸。” 裘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坑里呆了半天,估计都成泥人了。 裘智这边洗手擦脸,白承奉他们给村民发赏钱。 村民得了钱,一个个喜笑颜开,心里想:宛平来的官就是不一样,出手比本地的大方。 裘智收拾干净,就起身上马,众人火急火燎的回宛平去了。到了县城,朱永贤让人把骸骨送去殓房,自己带着裘智直接回了别苑。 朱永贤这次陪裘智去外地,怕路上遇到危险,只带了两个太监随行,其余的均是侍卫。留在别苑的太监见裘智像从土坑里挖出来的,内心好奇,纷纷和白承奉打听,他们这位太上王出了什么事。 裘智本来身体就有点弱,又连轴转了两天,回到家里觉得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强打起精神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朱永贤撩起了裘智的裤腿看了看,果然膝盖一片青紫,忙找来药油先给他按摩了膝盖。 朱永贤想着裘智前几日骑马蹭破了大腿,又骑了两天的马,可能旧伤的结痂给蹭掉了。他褪下裘智的裤子一看,大腿内侧一片红肿,里面的嫩肉都漏了出来,忙取来药膏,给爱人上了药。 朱永贤忙活完,才躺下搂着裘智一起睡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堂审柳管家 朱永贤自幼习武,身子骨壮实,在外奔波两日,睡一觉就缓过来了。朱永贤醒来见爱人还在梦中,轻轻起身,命人将早餐做好,放到马车上。裘智大腿磨破了,膝盖也肿着,估计十来天不能骑马了。 朱永贤又让人打水,把裘智的官服拿来,如此都准备好了,才叫裘智起床。 裘智睁开眼,脑子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无不酸疼。 朱永贤坐在床边,将裘智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地给他揉着太阳穴,手法十分娴熟。裘智享受着爱人的服务,过了好几分钟,才彻底清醒。 朱永贤心疼道:“要不请个病假,休息一天再去衙里。” 裘智摇头道:“不了,这案子快结了,等完事了好好歇几日。”说完,硬咬牙关爬了起来。 朱永贤帮他收拾妥当,二人上了马车,路上一起吃了个早餐。朱永贤给裘智送到县丞衙,才回到家中,继续画柳氏和海氏的画像。 裘智昨晚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根本没精力找广闻。今日到县丞衙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乔师爷这两天的表现。裘智在外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乔师爷作妖,听说他这几日还算老实,不免长舒一口气。 裘智把张佑让的玉佩给了郝捕头,命他派人去当铺调查,二十多年前是否有人当过相同的玉佩。裘智又处理了几件公务,就往殓房去了。 裘智和秦仵作一起,拼好了海氏的骸骨。秦仵作越看越是惊讶,县丞怎么对人的尸骨比自己一个仵作都了解。 裘智拿起柳氏□□的一块骨头,问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秦仵作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裘智解释道:“这块叫耻骨。”然后拿起另一侧的耻骨:“耻骨一共有两块,两片骨头靠韧带及纤维软骨组织联接起来。” 裘智指着联接的那一面,继续道:“这面叫耻骨联合面。” 裘智有些用词太过现代,秦仵作不明白单词的含义,只是死记硬背地记载心里。他不明白这个耻骨有什么用,不解地望着裘智。 裘智看秦仵作的神色就知,卫朝的法医水平还没发展到通过耻骨联合面判断死者年纪,于是解释道:“人白骨化以后,不能通过外貌来判断年龄,只能靠骨头来判断了。” 秦仵作听了,心中暗暗称奇:县丞从哪学来的这些,竟比我懂得还多。 裘智不知秦仵作的心理活动,自顾自道:“耻骨联合面的形态随着年龄增长,会产生不同的变化。当然男女也不一样,今天咱们先说女性的。” 秦仵作见裘智并不藏私,立刻屏气凝神,用心记下裘智说的话。 裘智侃侃而谈:“耻骨联合面凹凸不平,凸出来的叫嵴,凹进去的叫沟。总体来说,耻骨联合面越平整,人的年纪越大。沟嵴越明显,年纪越小。” 他将柳氏的耻骨放在秦仵作手里,让对方仔细观察,自己则继续讲解:“随着年龄的增长还会出现骨化结节,骨质疏松,以及联合面隆起或凹陷等现象。” 秦仵作连连点头,看裘智的眼神都不一样,暗道:县丞果然博学。 裘智指着柳氏的耻骨,对秦仵作道:“你看,她耻骨上的嵴差不多消失了,背侧缘已经形成,此人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 说完,又拿起了海氏的耻骨:“这个耻骨联合面有波浪形起伏,年纪约莫四十。” 秦仵作听完裘智的分析,暗暗庆幸,好在裘智懂得验尸,没让自己来判断,直接给了标准答案。 秦仵作看裘智脾气还算温和,和自己说话没有半分的不耐烦,立刻找了只笔,谄笑道:“老爷,不然您把您刚才说的,再给小人说一遍。” 秦仵作靠验尸吃饭,自是要把这些知识点记下。 裘智看秦仵作好学,十分乐意教他,于是又详细地讲解了一遍。秦仵作乐呵呵地记了下来。 裘智等他整理好笔记,便开始讲下一个知识点:“我教你怎么用骨头来判断身高。这两具尸骨已经组装好了,测量一下整体的高度,再加上一寸半(5cm),就是实际身高了。以后遇到尸骨不全的,我再和你说怎么凭借残骨来测量。” 秦仵作不知这位裘智哪看来的这些知识,比自己一个老仵作还懂。 “难道现在考科举还得会验尸吗?”秦仵心里不停地嘀咕。 裘智在现场没有时间查看海氏尸骨的状况,今天到了殓房,仔细研究了起来。发现海氏后脑头骨有一处裂痕,死前头部后侧应遭到了重击。 裘智不免疑惑:坑里找到的刀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凶手有两个人? 裘智交代秦仵作按自己刚才说的填好尸格,一边想着案情,一边走回了县丞衙。 走到一半的路程,裘智心下有了大概的推测。不过朱永贤的画像还没画完,而且结案的时间还算宽裕,裘智不着急提审柳管家。 回到县丞衙,裘智热得汗流浃背,懒得回家吃午饭了,打算在县丞衙解决。 裘智现在每个月给乔师爷付一两半的小厨房伙食费,他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去内衙看着乔师爷那张晚娘脸一起吃饭,于是在膳馆跟众人对付了一口。 县丞衙里的人都是人精,看裘智宁愿在膳馆里用餐,也不想跟师爷一起,便知二人不和。 午休后,裘智把广闻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去金家问问金佑谦,过几天审理柳管家,他想不想旁听。你别和他透露太多,只说牵扯甚广,场面肯定有些尴尬。” 金佑谦作为案件关系人,按理是要请来旁听的,但裘智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撕人家的伤口不太好,因此提前问清楚了。目前尚未结案,裘智不好告他其中的内情,只能暗示一二。 郝捕头派手下走访了数个当铺,最后在同福盛找到了线索。当年确实有人当过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不过账本不记录个人信息,兼时间久远,伙计都换了好几茬了,无法得知是谁来典当的。 过了两日,朱永贤把海氏和柳氏的肖像图都给画完了。 裘智看着栩栩如生的画像,大喜过望,搂着男友亲了好几口,给朱永贤乐得找不到北。 现在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了,裘智准备次日一早就结了金家的案子。 朱永贤一脸崇拜地望着裘智,夸道:“师弟,你真厉害,十几天就能破案。” 裘智心想:肯定着急啊,三十天命案必破,破不了轻则罚俸,重则直接卷铺盖卷回家了。 朱永贤轻轻摇晃着裘智的胳膊,好言求道:“明天让我也去旁听吧。” 这次查案朱永贤出人又出钱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庭审的时候给他排除在外。 裘智立刻颔首道:“没问题,但这次开大堂公审,你坐在次间里,千万不能出声。” 朱永贤拍着胸脯应了下来,“放心,我一定乖乖的,不拖你的后腿。” 朱永贤立志做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当好贤内助,绝不会让裘智为难。 金佑谦没能理解裘智前几日的暗示,以为今天可以给父母报仇,一大早就来到县丞衙,等着开堂。他有秀才功名,见官不跪,是以站在堂上。 大堂外站着不少好事的地皮无赖,毕竟早上正经人都在忙着工作赚钱,谁有闲心来看堂审。 柳管家一进大堂,看到堂上摆了两具白骨,面色微变,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裘智拿起海氏的画像,狠拍惊堂木,喝道:“抬起头看看,这画像中的人是谁?” 柳管家抬头看去。海氏死了二十多年,柳管家早已忘了她的容貌,最初并没有认出来,只是隐隐觉得面熟,又看了几眼,似是想起了什么。 柳管家瞬间脸色煞白,死死的盯住画像,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金佑谦不认识海氏,但看到画中人的容貌,眼前不由一亮,暗道:好巧妙的画功,竟似真人。 他一扭头,见柳管家看到画中之人就像见到鬼一样,不由一愣。随即想起裘智前几日的暗示,似有所悟,隐隐感觉今天的堂审不同寻常。 裘智见柳管家认出了海氏,且面带羞愧之色,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开始松动了。 裘智慢条斯理道:“你之前说你逃荒到土河村,金多宝看你可怜,收留了你。可是据我所知,金多宝为人吝啬且毫无怜悯之心,待下极为苛刻,这种人怎么会收留你呢?” 金佑谦知道父亲的性子确实如裘智所说,并非良善之辈,只是裘智当着众人面说出来,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柳管家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反驳,但他现在心乱如麻,一点头绪也无,不知从何开口。 裘智长叹一声,惋惜道:“金家是有好心人,但不是金多宝,而是海氏。恐怕是她看你们可怜,才收留的吧。” 柳管家听到“你们”二字,就知裘智查出二十几年前的真相。自己并非一个人逃难,而是带着姐姐,二人晕倒在了村口。 他眼中露出绝望之色,表情扭曲,嘴角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紧张的肌肉痉挛,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裘智怒目圆睁,义愤填膺道:“海氏好心,哪知给家里引来了狼。你们三人合谋害死了海氏,然后你姐姐取而代之,成了金夫人。我们已经把海氏女的遗骨,从金家老房子里挖了出来。” 裘智指着海氏的尸骨道:“我们查过涿州县的户口,海氏父母具在,另有一兄。前几日我带人去了百花村,见了她的父母,得知她身量颇高,足有五尺六。金家坟墓里挖出的尸骨,身材娇小,与高大的海氏并不相符。” 柳管家依然沉默,并不说话。 裘智问道:“你可知仵作可以根据骨头来判断年龄吗?” 柳管家呆滞地摇摇头,别说柳管家不知道,要不是裘智教导,秦仵作都不会。 裘智继续道:“海氏若是十五年前去世,应该四十有二。可金家坟墓中挖出来的尸骨,仵作判断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 柳管家哪知仵作通过骨头,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线索。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话,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一下就被拆穿了,脸上露出颓然之色。 裘智拿起柳氏的画像,道:“这是金家仆人眼里的金夫人,我让她父母辨认过了,都说不是他家女儿。” 柳管家看到柳氏的画像,神色又是一变,怔怔地看了许久,眼中露出一抹柔情,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向上裂。 裘智又拿起张佑让的玉佩晃了一晃,问道:“你觉得眼熟吗?” 柳管家看了看,然后摇摇头。 裘智道:“这是张家二公子,张佑让的玉佩,同你姐姐柳氏女的是一对。当年她从张家逃跑,身无长物,只有这么一个玉佩。我已在本县当铺查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典当记录。” 柳管家听裘智这么一说,方才想起,确有此事。当年姐姐拿出一块玉佩,让自己当了换钱。 他们三人一穷二白,怎会有这种好东西。柳管家以为是姐姐从张家偷来的,并不知和张佑让的是一对。 裘智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吓得柳管家身子一颤。 裘智缓缓道:“你之前讲的故事是盗版的,我来给你讲正版的。” 三十七年前,柳氏夫妻在捡到一个女婴,不忍她死在自家门口,抱回家当做女儿抚养。过了几个月,柳氏夫妻生一子,取名柳贵。姐弟二人一起长大,暗生情愫。 涿州县有一大户张姓人家,家有二子。老大叫张佑谦,表字牧方,老二张佑让,体弱多病。张夫人听信术士之言,打算给幼子成亲冲喜,花了二百两聘礼定下柳家的女儿。 成亲半年,张佑让一病没了,留下柳春儿守寡。柳管家与柳春儿旧情难忘,于是约定私奔。 张家在涿州县是大户,二人不敢在县城久呆,于是一路乞食到了土河村。海氏见他们可怜,带回家中,怎知引狼入室。姐弟二人联合金多宝合谋害海氏,之后柳氏顶替了海氏的身份。 三人来到宛平,在同福盛当了玉佩,换了五十两银子,作为生意的本钱,就此发家。柳管家同姐姐素有情分,二人交好,生下一子。 金多宝目不识丁,柳春儿羡慕张家的根基,给儿子取名金佑谦,希望他日后能和张家大少爷一样。 十五年前,柳春儿被人杀死在在天齐庙内,此案人证物证确凿,铁证如山。事发时柳管家不在宛平,对案情细节并不了解,才会慌称杀死了柳氏,想隐瞒真正的作案动机。 金多宝因中间换过一任妻子,对金佑谦的身世,不曾怀疑。但这么多年他身边女人不断,却再无子嗣降生,难免起疑。 看过大夫后得知自己无法生育,便偷喝中药调理身体,想再续一房妻室延续血脉。 柳管家察觉后,担心金佑谦不能继承金家财产,起下杀意,将金多宝杀死于他房中,抛尸池塘。后来事情败露,又撒下弥天大谎,试图蒙混过关。 柳管家听完裘智的讲述,全身紧绷,双手紧紧地攥住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他还想垂死挣扎,但脑袋里一团浆糊,根本没有半点思绪。 裘智眼神如刀,冷冷地看着柳管家:“我这个故事可比你的通顺多了吧。” 想到海氏的遭遇,裘智只觉分外心酸。这个案子里牵扯了张、海、金、柳四家,除了海氏可谓是全员恶人。 张夫人自私冷漠,柳家夫妻贪财,柳春儿忘恩负义,柳贵恩将仇报,金老爷更是丧尽天良。唯有海氏一善良女子,最是薄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堂审结束 金老爷三十多了才有一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养成了金佑谦单纯的性子。但他能考上秀才,智商没的说,在听到柳氏取而代之时,瞬间明白了案件的真相。 金佑谦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等裘智把案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他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心中既惊恐,又替海氏悲哀,一时五味杂陈。 柳管家面如死灰,低着头不知在想写什么,过了许久,大声道:“别的我都认了,但少爷不是我的儿子。我在心里把柳春当亲姐姐,绝没做过苟且之事,少爷就是老爷亲生的。” 裘智明白柳管家的想法。金老爷不是个好东西,杀人、通奸都干了,可好歹有些钱财,总比柳管家一穷二白的好。金佑谦是金老爷的儿子,最起码能继承家产。 裘智看金佑谦呆坐在地上,表情僵硬,身子轻轻地颤抖,好像丧家之犬一样。裘智不免心生怜悯,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打算在金佑谦身世上浪费口舌了。 这年代没有亲子鉴定,裘智刚才说了半天,只是根据常理推断出来的,做人还是要尊重科学。 有可能金老爷最开始正常,海氏无法怀孕。金佑谦出生后,金老爷的生育能力才出了问题。这个几率是存在的。 何况捉奸在双,裘智没在床上逮到柳管家同柳氏,就算抓到了,也证明不了金佑谦是柳管家的孩子。 裘智对广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给金佑谦扶进次间去,让朱永贤把人给看好了。裘智生怕金佑谦受了刺激,在公堂上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回头自己不好收场。 裘智看柳管家不再负隅顽抗,暗暗松了口气,问道:“当年你们从张家逃跑,是怎么商量的?” 虽然柳管家认罪了,但是有些细节还是要搞清楚。 柳管家如今知道裘智的厉害了,自己想说谎也瞒不过去,而且只要不问金佑谦的身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必要再隐瞒了。 柳管家缓缓道:“我姐姐本不想嫁给张老二,后来张老二一病没了,我去看望姐姐。她不愿下半辈子一个人凄凄凉凉,于是和我商量,借口去天齐庙给亡夫上香,让我带她跑。我心疼姐姐,就答应了。” 裘智听柳管家的语气,就知他对张家颇有怨气,姐夫都不叫一声,直接称呼对方为张老二。 裘智追问道:“你们决定逃跑,肯定会担心未来的生计,怎么没让你姐姐从张家偷点钱?” 柳管家仔细回忆了许久,道:“我姐姐一个妇道人家,哪会偷东西,何况张家娶她不过是冲喜,防她跟防贼一样。” 他突然一拍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提高了几分:“对了,姐姐和我说过,嫁进去那么久,就给了她一块玉佩。” 方才裘智问玉佩的事,柳管家一时没想起来,如今说着说着,不免回忆起了当年事。 朱永贤在屋里听的一清二楚,心中暗道:果然张家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家那么大的家业,儿媳妇一年到头连点私房都攒不下来。张夫人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没把柳氏当一家人。 裘智问道:“你们为什么去了土河村?怎么骗的海氏,让她收留的你们?” 柳管家如实道:“我和姐姐本来商量好了,去京里讨生活,但我俩不认路,不知怎么走到了土河村。我姐姐饿晕了,又发起了高烧。” 柳管家坚称和姐姐没有私情,但提起对方,眼中闪现过一丝柔情,语气也莫名的温柔起来。 他嘴角轻扬:“海姐姐正好下地回来,见我二人可怜就带回了家。老爷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一看到我姐姐,立刻改了主意,我当时就知他不是什么好人。” 金老爷酒色财气,五毒俱全,看到柳氏容貌,见色起意,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裘智盘问道:“你们为什么起了杀心,谁杀的海氏,那个坑是谁挖的?” 柳管家身体猛地一颤,低下头,讷讷道:“姐姐身体早就恢复了,可我俩没有钱,只能一直住在金家。” 裘智没想到金老爷居然能这么大方,他都快饿死了,还能让姐弟二人在他家白吃白喝,可见色欲熏心。 柳管家冷静道:“有一天我从河摸鱼回来,看到老爷和海姐姐吵架。我本来想上去劝架,哪知老爷突然拿起锄头,打在海姐姐头上。老爷威胁我,如果敢报官,就把我和姐姐都杀了。” 突然他的神色慌乱,眼神也变得闪躲起来:“我看老爷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六神无主,就和他一起挖了个坑,把海姐姐埋了。” 裘智一听就知柳管家又撒谎了,金多宝自己饭都吃不上了,还能养着姐弟二人,怎么可能舍得杀柳春儿。 他按了按眉心,心下十分无奈:这会了还有必要藏着掖着吗。 裘智心中不悦,面上带出了几分,冷哼一声:“你仔细想想,杀人的时候,你动手了吗?” 柳管家不明白裘智为何这么问,拼命摇头道:“没有,海姐姐对我们姐弟有恩,我不会杀她的。” 裘智“咦”了一声,似有所指:“那就奇怪了,海氏尸体上发现了一把小刀。你没动手,金多宝用锄头打了她一下,那这刀是谁捅的?” 柳管家听了不由一怔,随即高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捅的,我不该隐瞒。” 裘智根本不信柳管家的鬼话,冷笑道:“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为何要瞒曾经杀海氏的事?” 柳管家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又低头不语。 裘智拿起海氏的画像,苦口婆心道:“海氏这辈子的命是真惨,嫁了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好心收留姐弟二人,又和丈夫一起谋害了她的性命。尸体被埋在土里二十多年,才重见天日。” 柳管家心底多少还有些善念,听裘智这么一说,想起了当年事,不免眼中含泪,面上似有悲意。 裘智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金多宝觉得自己死得冤,折腾他的棺材就够了,怎么会把柳春儿的棺材也给撞烂了。可见海氏在天有灵,才会有这些怪事。” 柳管家神色晦暗,脸色不停地变化,不知在想些什么。 裘智话锋一转,语带威胁之意:“你把当年的事说清楚,海氏才会安息,不然冤魂一直飘荡在世间。你想想回头你伏法了,她去找谁报仇呢?” 裘智这话软中带硬,他虽不信鬼神之说,但古人迷信。海氏含冤九泉,柳管家死后,只能找他的后人报仇了。 上次提审柳管家,听了他的口供,裘智就已查觉出不妥了。自己问海氏一家人的情况,柳管家想都没想,就说都死绝了。但一问到柳家的情况,他反而罗里吧嗦说了一堆。 裘智觉得,不论金佑谦的真实身份,在柳管家心里,金佑谦就是他的儿子。柳管家怕说自家死绝了,咒自己的儿子。 果然柳管家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抿了抿嘴,沉思半晌,最终下定决心道出实情。 “我二人一直住在金家白吃白喝,我姐姐半推半就地和老爷好上了。有一天我摸鱼回来,看到姐姐满手鲜血站在院里,老爷手里拿着锄头,海姐姐面朝下趴着。” 柳管家天良未泯,想到院中惨状,心下难受,语带哭腔。 “老爷脾气一向不好,又杀了人,我十分怕他,不敢和他说话。只私底下问过姐姐几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姐姐就是不肯说。” 柳管家当年只是看到了结局,根本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裘智说找到一把小刀,瞬间反应过来,姐姐应该也动手了。他不愿柳氏死后还背上杀人的罪名,才会说是自己下的手。 裘智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无奈地一叹,金老爷和柳氏俱已身亡,当年二人杀人的原因永远无法得知了。 裘智转而问道:“金多宝一地皮无赖,整天游手好闲,怎么做生意就发家了?” 柳管家道:“老爷杀了人,不敢继续住在村里,我们就搬到宛平县。后来我姐姐怀孕了,老爷虽不是什么好人,三十多岁才有第一个孩子,自然十分在意。我姐姐从小就聪明,她在张家住了一年,耳濡目染,多少学了点生意上的门道。” 金佑谦已经恢复了神智,坐在次间里,仔细听着柳管家的口供。 朱永贤偷偷看了金佑谦好几眼,又扒着门缝打量起柳管家,怎么都觉得二人长得不像。看来金佑谦的身世,果然是个迷。 柳管家只要提起柳氏,声音就变得温柔起来:“姐姐让我和老爷一起收购宛平县的特产,去京里贩卖。老爷为了孩子,起早贪黑,吃了几年的苦,后来有了本钱,就开始放印子钱。” 裘智继续问道:“柳氏死的时候你在哪?” 柳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的郁气,闷闷道:“十五年前我去替老爷收债,姐姐死的时候,我确实不在县里。我回来的时候,姐姐都下葬好几个月了。” 柳管家回宛平的时候,金老爷已经有了新欢了,早把柳氏忘到了脑后。只随意说了一句,柳氏死了,根本没交代细节。 柳管家做贼心虚,怕家里的仆人疑心他和柳氏的关系,也不敢死命打听,因此对柳氏得死因并不清楚。 裘智用手制敲了敲桌子:“你为什么杀金多宝?” 柳管家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个问题才是关键,若是答不好,又要牵扯金佑谦的身世。 柳管家盘算许久,道:“老爷自觉生意做大了,家里不能没个主事的人,就想再续娶一房。老爷发家的本钱是姐姐给的,他有钱后整日同姨太太喝酒取乐,金家的生意都是我来操持。” 他一向看不上金多宝,不过是看在金佑谦的面子上,才忍了这么多年,不然早就另立门户了。 “少爷是我外甥,日后由他继承家业,我绝无二话。如果新太太生下一儿半女,少不得要分薄了少爷的家业。我去找老爷理论,越说越气,一激动就错手杀死了老爷。” 裘智看柳管家这次的谎算是编圆了,心中不免暗道:侥幸。 幸亏他最开始在现场突审了柳管家一下,不然把他带回衙里审问,让柳管家在路上有了时间思考,没准他就编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了。 其实金佑谦是谁的儿子,关系都不大了。金老和柳管家俩人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金佑谦给谁当儿子都挺惨的。 裘智示意齐攥典:“你让他签字画押吧。” 如今有了口供和证据,就可以结案判刑了,裘智估计赶上今年的秋决不成问题。 柳管家怕裘智没过几天又改了主意,打算追究自己和金佑谦的关系。他眼中闪过一丝的厉色,猛然起身,朝着墙撞去。 朱皂总眼疾手快,拽住了柳管家。他只是磕破了额头,流了几滴血,没有性命之忧。 裘智被柳管家吓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如今见他无事,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柳管家早晚是个死,但不能死在宛平县,不然别人以为自己逼死人了。 裘智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一拍惊堂木,环视着公堂外围观的百姓,朗声道:“金多宝联合柳春儿杀害发妻,丧尽天良。如今被柳贵所杀,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不爽。” 他时刻不忘普法工作,希望通过鬼神之说震慑治下百姓,让他们敬畏神明,少在自己任内惹事。 衙役见老爷走了,便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群,把柳管家带回了牢房。 金佑谦默默起身,也不和朱永贤打个招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裘智吩咐广闻:“你去和牢头说,让他给柳管家找个大夫看看,该用药就用药,千万别让人死在咱们这。” 朱永贤看爱人往后衙去了,立刻追了上来。他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乐呵呵道:“师弟,你太厉害了,这么复杂的案子都给你破了。真是胜过狄仁杰,亚赛包龙图。” 裘智再是自大,也被朱永贤夸得脸都红了,薄面含嗔道:“大庭广众的,瞎说什么呢,让人听到了说我轻狂。” 朱永贤嘿嘿笑道:“我说的是事实,谁敢说你,我帮你说回去。” 白承奉看朱永贤一脸傻气,胃里不由自主开始冒酸水,暗道:你没说太上王比这俩人加一起还厉害,算很低调了。 裘智想着案子结了,衙里没什么大事,索性早退一会,换下官服和朱永贤回家了。 吃过午饭,二人小憩片刻,裘智就回来开始写卷宗。他的榜眼虽然有水分,但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文字功底,不一会就写完了。裘智现在为难的是,金家的财产该怎么划分。 裘智对法律本来没什么研究,卫朝的法律条文制定的又非常粗糙,他研究了半天大卫律,都不知怎么下手。 金老爷杀了海氏,对海氏娘家如何补偿;金老爷发家用的本钱是张家的,要归还他们多少;金老也死后两个妾能继承多少;金佑谦身世未知,该怎么继承。 这些问题大卫律里一条都不曾涉及,看得裘智直叹气。 裘智无奈,只能叫来了账房的李先生,让他去牢里找柳管家,先把金家的财产都盘清了,再想怎么判决。 乔师爷听说裘智把案子破了,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他虽不愿替裘智出谋划策,但裘智不来请教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只能自己拿乔,不能裘智不恭。 今天堂审,乔师爷猫在大堂后面听了一耳朵,中午又跟衙里的攥典、书吏聊了一会,对这个案子了解的十分清楚。乔师爷觉得留在裘智身边实在没有前途。 在乔师爷看来,裘智就该穷猛打,哪怕上了大刑,也要让柳管家认下金佑谦这个儿子。金老爷无后,金家的财产直接充公,到时阖府发财。裘智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太过妇人之仁。 乔师爷慢慢悠悠地走进三堂,裘智一见到乔师爷,就开始头大。他俩八字不合,见面准没好事。 裘智正要开口,乔师爷先开口道:“东家,听说您去涿州办案,真是威风的紧啊。” 裘智听出了乔师爷的言下之意,冷笑道:“我奏请过太爷,有了手谕才去的。” 大卫律严禁私自出界办案,裘智当然不敢明知故犯。 乔师爷捻着胡须,斜眼看着裘智,不咸不淡道:“您虽有太爷的手谕,但给海氏的尸骨挖了出来,带回了宛平,上午堂审又把海氏遇害一案给结了。您这个麻烦可是惹大了,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还不如当初听我一句劝,直接结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被气吐血 大卫律里明确规定,案件的管辖权在案发地。 裘智有周讷的批复,跨县办案合法合规,但海氏的命案发生在涿州。裘智把海氏的遗骨给挖了回来,连带着金多宝杀人的案子一起判了,确实有些越俎代庖。 三十天破案的期限,就像一把利刃悬在裘智的头上。他一时心急,想赶快给柳管家定罪,竟忘了这事了。 裘智心里一紧,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刑部怎么处理了,重则杖一百,轻则罚俸。 裘智不愿在乔师爷面前露出难色,神情依旧镇定,不露声色道:“我请你是来做师爷的,不是让你过来教我怎么做老爷的。” 裘智到底年轻,面上装出一副谈笑自若的样子,还是被乔师爷看出他色厉内荏。 乔师爷内心得意,狞笑道:“您这官快做到头了,我想教您做老爷,也没时间了。” 裘智镇定自若:“这个案子发生在涿州,理应由涿州县令审理。不过大卫律规定,若案件牵连多地,还有轻从重,少从多,后从先之说。(注1.)” 裘智觉得这事硬要掰扯,还是能找出理由争辩一番的,并不是完全没有转换的余地。 乔师爷冷笑数声,脸上满是嘲讽之色,阴阳怪气道:“都是杀人案,有什么轻重之分。” 裘智被乔师爷一通冷嘲热讽气得脑仁疼,脸色发青,袖下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广闻知道裘智身体不好,生怕气出个好歹来,眼神满是担忧,叫了声,“少爷。” 裘智深吸数口气,用手按了按太阳穴,然后指着门,冷冷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再和你说一次,我不找你,你不要出现在我眼前。门在那,你给我出去。” 乔师爷轻蔑地笑了笑,拂袖而去。 李先生抱着账本回来,正好听到了裘智的话,见屋内气氛剑拔弩张,他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呆立在原地。李先生暗恼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撞到县丞同师爷吵架。 裘智只来了半个多月,但县丞衙里的人都是人精,早看出裘智和乔师爷不对付了。一般的官员整天离不开师爷,裘智都没和乔师爷说过几句话。 李先生怕殃及无辜,正准备脚底抹油,便听裘智道:“李先生来了,快进来吧。” 县丞发了话,李先生只能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裘智对他笑笑,然后命广闻给李先生上茶。 李先生见裘智双眉紧皱,面带薄怒,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如,但语气还算平静,知道县丞不会迁怒他人,放下心来,把金家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 裘智被乔师爷气的头晕脑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进去李先生的话了。 裘智有气无力道:“你把他家的现银,铺子、房子、田产、家具,还有其他零七八碎的,比如古董、书画、珠宝、药材之类的,整理一个清单,我好做个参考。” 裘智拿起笔,给李先生绘制了一个excel表格。 裘智给李先生解释起来:“表格的第一行写标题,物品名称、数量、单价、总价、备注等等。相同的产业,比如田产,都集中在一起,不要分散着写。” 裘智实在看不懂古代的账本,好在他是县丞,他说了算。 李先生接过手绘简易版excel,点点头道:“老爷,我明白了。” 裘智虽然身体不舒服,神志还算清明,知道李先生只是县丞衙的账房,和案子有关的事,不归他管,不好白让他干活。 裘智对广闻道:“你给李先生拿一两银子,让他买酒喝。” 李先生早听说这位县丞出手大方,今天得了银子,不由喜笑颜开。 裘智正想再叮嘱几句,突然觉得喉头发腥,一股腥甜味涌进口腔。裘智心道:坏了,真要被乔师爷气死了。 裘智拿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嘴,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吐出,白色的手帕瞬间被染红。裘智又连咳数声,鲜血从口中不断地溢出,淡淡的血腥气在屋里弥散开来。 裘智的神志渐渐模糊,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裘智昏迷前不禁想道:我要死了,朱永贤怎么办啊。 李先生和广闻看到裘智吐血,都吓傻了。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半晌才回过神。 广闻扑倒裘智身体上,不住地摇晃,哭道:“少爷,你醒醒啊。” 李先生到底老练些,忙揪住广闻,命令道:“咱俩先把老爷抬回内衙,然后派人去请大夫。” 李先生觉得再让广闻这么摇下去,裘智估计真得出事了。 金家的案子结了,朱永贤觉得裘智今天应该可以按时下班,接爱人下班是一个好老公应该做的。朱永贤估摸着快到下班的点了,骑上马带着护卫往县丞衙来了。 白捕快听说裘智吐血昏迷不醒,也是吓了一跳,着急忙慌的往外跑,准备去请大夫。他走了没一会,就见朱永贤骑在高头大马上,看样子是去找裘智的。 白捕快拦住马,上气不接下气道:“陈爷,不好了。” 白承奉看到这一幕,嘴角忍不住抽搐,世风日下啊,现在一个衙役都能拦王爷的马了。 朱永贤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有闲心和衙役开玩笑,“陈爷我好着呢,哪不好了。” 白捕快哭丧着脸道:“县丞吐血了,人昏过去了,我正要去请大夫呢。” 朱永贤听到裘智吐血,如遭雷击,好像被人捏住了心脏,半天喘不上来气。 文勉和岳岭对视一眼,心中暗道:完蛋了。朱永贤把裘智看得比自己都重要,裘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白承奉见朱永贤像丢了魂一样,立刻主起了事,吩咐岳岭:“你回府请大夫过来,我陪大爷去衙里看看。” 白承奉看朱永贤还如泥塑木雕一般,微一思忖,焦急道:“大爷,您这时候可得撑住了。您要是倒下了,谁照顾二爷啊。” 蛇打七寸,白承奉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使,只能提裘智。 朱永贤听了白承奉的话,如梦初醒,迭声道:“对,你说的对,我不能慌,师弟还等着我去照顾呢。”说罢,立刻策马往县丞衙去了。 白捕快见朱永贤的人去请大夫,估计没自己什么事了,慢悠悠地往回走。 朱永贤进到内衙,见裘智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还隐约有股青灰色,嘴唇、嘴角满是干涸的血迹。广闻在一旁抹泪,哭得好不伤惨。 要不是裘智胸口有轻微的起伏,朱永贤以为裘智不在了。 朱永贤眼眶一热,几欲落泪,想着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强忍住了心底的悲意。 朱永贤扫了广闻一眼,森然道:“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 裘智虽然身体不是特别好,但下午来之前人还好好的,不可能突然吐血,定是有事发生。 广闻边哭边把裘智和乔师爷的几次冲龃龉讲了一遍。 朱永贤和王府里的人不知卫朝对命案有破案期限。白承奉听后想道:难怪太上王整天忙忙叨叨的,原来破不了案有惩罚。 朱永贤则是气得是怒发冲天,双目喷火,恨不得把乔师爷给扔进十八层地狱。他本来以为给裘智请了个好帮手,没想到这乔师爷这么能作妖,十几天的功夫居然就给裘智气吐血了。 岳岭带着陈良医急匆匆赶来。 陈良医听说他们这位太上王吐血了,吓得魂飞魄散,片刻都不敢耽误,提起自己的医箱,马不停蹄地县丞衙跑。 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陈良医先看过裘智气色,再看眼白、舌苔,然后才开始诊脉。裘智昏迷不醒,陈良医只能问朱永贤,裘智最近的身体情况。 陈良医沉思许久,道:“二爷本来底子就弱,前些年又受过重伤,这两年静心调养才好了些。” 朱永贤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冷的都能结冰了,看得陈良医后背直冒冷汗,心里把乔师爷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陈良医硬着头皮继续道:“二爷年初忙着科举,已经伤了根基。夏日炎热,二爷胃口不好,睡得不安稳,兼操劳过度,有些体虚。今日动了无名,导致肝气横逆,郁而化火,灼伤胃络,迫血妄行,被痰迷了心窍,才会晕过去。” 朱永贤心里不住地自责,这几日看裘智脸色不好,怎么就没多个心眼,让他好好调理一下。 陈良医小心翼翼道:“我先用金针,帮二爷散了体内的郁气,再开张药方。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四五日就会好转。” 朱永贤绷着个脸,点了点头。 陈良医看朱永贤没有外行指导内行的意思,长舒一口气,立刻打开医箱,取出金针准备刺穴。 朱永贤怕打扰陈良医施针,拉着白承奉到了门口,沉声道:“你去把乔师爷给赶走,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待会你家二爷醒来,不能再见到他。” 分给朱永贤的这些太监,都是宫里培养好的。白承奉又是殿前司出来的,心思手段在太监里算顶尖的,只不过平日里朱永贤御下颇严,所以不敢在外惹是生非。 如今得了朱永贤的命令,白承奉自然要使出手段来。 裘智悠悠醒来,脑子懵懵的,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似乎自己晕倒了。裘智转过头,看朱永贤坐在床边,眼中满是担忧。 裘智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让你担心了。” 朱永贤刚才都快急哭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见裘智醒过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朱永贤握住爱人的手,哽咽道:“你可吓死我了。” 膳馆里的帮厨秦老三,听说裘智被人气吐血了,不免有些担心。秦老三对裘智印象不错,人没什么架子,说话和气,见着谁都笑眯眯的。 秦老三煎了一大碗的钩藤汁送了过来,正好赶上裘智苏醒。 朱永贤接了药,看了陈良医一眼。 陈良医颔首道:“钩藤可平肝气,倒也对症。”朱永贤这才服侍着裘智喝了。 裘智觉身子略好了些,想着自己今天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朱永贤估计已经知道自己与乔师爷不和了。 裘智命广闻把乔师爷请来,索性辞了算了,再留下去,真给自己气死了。 朱永贤拍拍裘智的手,平静道:“我教训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 裘智闻言一怔,没想到朱永贤手脚这么快,自己没昏迷多久,乔师爷就不在了。他俩夫夫一体,朱永贤做主也好,省得自己见了乔师爷闹心。 裘智看了朱永贤几眼,见他神色如常,应该没有太为难乔师爷,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朱永贤看裘智稍微好了些,扶着他上了马车。 二人回到府里,朱永贤化身贴身侍从,裘智走到哪跟到哪,生怕自己一错眼珠,裘智又出了事。 白承奉看着朱永贤忙前忙后的样,心中暗暗感慨:二爷上辈子烧了什么香?在哪烧的?这辈子这么好命,能得王爷伺候。 等裘智睡下,白承奉才找到机会,把朱永贤叫了出来。 白承奉道:“王爷,乔师爷虽不是个东西,但是刑名上的老人了。他既然说二爷在涿州惹了麻烦,应该不是无的放矢,咱们是不是替二爷把这事提前给平了。” 白承奉不喜欢裘智,觉得他配不上自家主子,但裘智是王府的人,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何况裘智出了事,还不是朱永贤着急上火。作为一个优秀的承奉,自然是要替王爷分忧。 朱永贤这一晚上尽围着裘智转了,把这事忘到了天边,听白承奉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还有这事没解决呢。 朱永贤懊恼的拍拍自己的头,焦急万分道:“瞧我这脑子,怎么把这事都给忘了,你快说该怎么办?” 白承奉谄笑道:“依小人之见,这种小事闹不到圣人面前。只要搞定了刑部还有吏部,就算过去了。” 裘智虽是县令的佐官,处罚权却在吏部以及刑部,想要处罚他,需要层层报批。涿州县令告状,得通过知府上告到巡抚,巡抚往六部递折子。 在朱永贤看来,闹到皇上那反而好办了,他哥哥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说话。朱永贤暗思,他和直隶巡抚面都没见过,根本说不上话,总不能上轿前现扎耳朵眼,反倒是刑部、吏部都有人。 朱永贤细思片刻,道:“我有个表姐夫在刑部做右侍郎,赵师傅最近调到了吏部。我给他们写封信,你派人送到京里,让他们心里有数。” 陈良医开的药有安神功效,裘智又解决了金老爷家的事,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裘智感觉精神好了不少,就要起床去上班。 朱永贤自是不肯放行,让人去跟周讷告假。 裘智觉得自己上任半个月就请病假,实在说不过去,回头涿州县的事闹起来,更让周讷对自己有成见了,何况金老爷的案子还有点收尾工作。 二人争执片刻,最后各退一步。既然乔师爷被赶走了,朱永贤暂代师爷的职位,和裘智一起去县丞衙上班。 李先生没想到裘智这么热爱工作,昨天吐了血,今天就来衙里了。他拿人手短,赶忙把金家的财产列了个清单交给了裘智。 朱永贤一把抢过清单,道:“你别费神了,你歇着,我给你念。” 裘智见朱永贤任劳任怨,不由一笑,打趣道:“新来的朱师爷倒是有眼色,你好好干,干好了老爷考虑给你转正。” 朱永贤满面春风道:“老爷放心,我肯定好好干。” 白承奉在一旁实在觉得没眼看了,腹诽道:圣人命你就藩,你都快哭出来了,上赶着来做师爷,真是咱卫朝头一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金师爷上线 裘智听朱永贤念完金家的产业,感慨道:“这土财主还挺有钱。” 朱永贤十分狗腿道:“没你有钱,我的钱都是你的钱。” 白承奉看到了朱永贤的情话时间,立刻进入老僧入定状态,不听二人的打情骂俏。 裘智瞪了朱永贤一眼,笑嗔道:“上班时间,别乱说。” 裘智与朱永贤商量:“金老爷的家产共计两万两,一共分成五份。张家、金佑谦、海家、还有那两个妾,一人一份。” 裘智上辈子接触过的都是刑事案件,对民事纠纷完全没有头绪。这几天他左思右想,和金老爷有关联的就这么几个人,大家平均分算了,一人四千两,最起码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朱永贤素来是裘智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拍手叫好。 裘智见他没有异议,继续道:“我看那两个妾不过二十出头,没准还要再嫁,多挑点珠宝首饰、家具、绸缎布匹、药材给她们。” 李先生没想到裘智事无巨细,连怎么分配都要管,心里暗暗敬佩对方的敬业。 裘智略一思忖,说道:“金佑谦有功名,田产在他名下可以免税,金家的田产都给他。古玩书画他懂得赏玩,也都给他。” 文勉在外屋外,不过能听到裘智说话,见他做事细致、体贴,十分周到,难得对他有了个正面评价。 裘智最后一锤定音:“海家以后在哪定居还是未知,直接给他们银票,让他们拿了钱自己置办。剩下东西给张家就行了。” 裘智觉得自己这是县丞衙,不是法院,不想听他们扯皮,于是提前给几人划分好了,回头让他们直接签字画押。 朱永贤会意,立刻按照裘智的意思开始划分。裘智看朱永贤工作态度端正,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比乔师爷好用,但一直压榨朱永贤也不是个事,还是得找个新师爷。 白承奉看朱永贤那聚精会神的样,开始替上书房的师傅们感到悲哀,估计当年朱永贤上学时,都没这么认真过。 等朱永贤分好了,裘智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派人去金、海、张三家送信,命他们十日后来宛平县丞衙继承遗产。 这三家裘智都打过交道,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海氏一家是农民,再刁也不敢在当官的面前犯横。金佑谦就一老实孩子,那两个妾只要得了银钱,八成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唯一让裘智担心的就是张家,毕竟当年二百两聘礼都得抢回来的主,可能不太会甘心只分到四千两。 过了十天,张佑谦带着管家来了宛平县。 裘智见屋里有两个佑谦,莫名觉得有些喜感,似乎有点贾宝玉遇上甄宝玉的意思。裘智没看过红楼,不过对大名鼎鼎的贾宝玉和他的幻影甄宝玉还是听说过的。 裘智先命人将玉佩还给张家,收回了留在张家的物证扣押清单,然后开始给众人分遗产。 金佑谦、海老爷子、两个妾室对分给他们的份额没有异议,很快就签字画押了。 张佑谦愤愤不平道:“金老爷强占我们张家的儿媳,又是用我们张家的本钱起的家,怎么只给我四千两?” 裘智早就猜到张家未必肯善罢甘休,毕竟唐宁老爷子说过,‘如果能获得300%的利润,资本家就敢冒被杀头的危险。(注1.)’果然别人都没说话,张佑是第一个跳脚。 裘智见他目露凶光,眼底暗藏阴狠之色,眯着眼冷冷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凛,暗道:张家怎么突然这么狂妄了? 上次裘智几人去涿州,张夫人虽有些倨傲,但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敌视自己,事出反常必有妖。裘智垂下眼眸,略一思忖就反应过来,张家八成找到撑腰的人了。 张佑谦诡异地笑了笑,阴森森道:“涿州县太爷与我是好友,听说了我家与金家的事,特意查了大卫律,金家的财产都应判给张家。你若是不秉公执法,我们太爷定然要参你一本。” 裘智把大卫律都快翻烂了,也没见过这条法律,知他言不符实。张家肯定是许了涿州县令好处,得知自己有把柄在涿州,所以才敢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 裘智明白张佑谦的意思,自己要是识趣,跨县办案的事,民不举官不究地过去了。要是不识趣的话,涿州县令肯定会打击报复。 裘智暗暗感叹,不怪张家在涿州是大户人家,哪怕分一半的财产给县令,张家都不亏。最起码交好了父母官,以后行事更加便宜,总比分给这些无关之人要好。 裘智不知朱永贤偷摸替自己把这事摆平了,以为早晚要被罚,就算如此,也不准备妥协。 一来已经够给张家面子了,他们还敢蹬鼻子上脸。 二来跨县办案就是个雷,一直顶在自己脑袋上,这次没有炸,谁知道以后涿州县令会不会再拿这事威胁自己。索性让这雷炸了,毕竟自己把案子破了,最多罚俸几个月。反正朱永贤有钱,随便花。 齐攥典看张佑谦这么狂妄的样,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利令智昏,为了钱都敢和老爷这么说话了。 白承奉看朱永贤脸色紧绷,眼中喷火,不由替张佑谦默哀,心道:上一个敢威胁他家太上王的人,现在已经到山西挖煤了。 裘智轻蔑地看了张佑谦一眼,冷笑道:“就这么多,你要就签字,不要你就签另外一张。”转头对齐攥典道:“去把那张‘不继承遗产确认书’拿来。” 裘智估摸张家得出幺蛾子,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张佑谦接过另外一份文件,仔细地看了起来。大概内容就是,本人张佑谦,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宛平县丞衙署,与县丞对金家遗产继承一事无法达成一致,因此不继承其名下财产。 裘智催促道:“快点定签哪张,这两张纸,你今天必须得签一个。你要是不签,别想走出这个衙署。” 张佑谦想着自己有涿州县令撑腰,不惧裘智的权势,直接在‘不继承遗产确认书’上签了字。他知道要是认了这四千两,以后可不好翻供了,若是不认,反而有转换的余地。 张佑谦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回去就禀明我家太爷,与我做主。” 裘智先命齐攥典收好这文书,然后再对张佑谦道:“我改主意了,这遗产不判给张家了,直接收归国库,赶明儿我派人清点造册,直接给户部送去。” 张佑谦没想到裘智直接把金家财产充公了,眼中满是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裘智,磕磕巴巴道:“你。。。你。。” 上缴国库的钱不好要回来,打官司也只能和那四人挣,想到少了四千两银子,张佑谦十分肉疼。 裘智懒得再和张佑谦废话,不耐烦道:“你乐意告就告去,我这身上官司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不怕多你这一件。” 齐攥典已经看傻了眼,裘智这说话的架势,怎么和路边的无赖有一拼了。 张佑谦看裘智浑不吝的样,气得浑身直哆嗦,但他如今在裘智的地盘上,而且裘智怕今天出乱子,特意让朱永贤把护卫司的侍卫多叫了几个来充场面。 张佑谦看那几人一脸杀气,腰悬宝刀,不敢造次。他强忍住心头怒火,拂袖而去,心里暗暗盘算该怎么和县令告状。 裘智把张佑谦给气走了,得意的笑笑,心道:小样儿,我能怕你。 裘智看着海老爷子,问道:“您全家都来宛平了吧?” 海老爷子上了岁数,自有一番见识,看张佑谦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就知这事不能善了。自己一家老小若还在涿州,那可要遭殃了。 当初裘智派人去请他们的时候,特意嘱咐让全家一起来宛平。海老爷子本来觉得麻烦,如今暗暗庆幸自己听了裘智的话。 海老爷子心有余悸道:“听您的,都给带来了。”海老爷子打定主意,不再回涿州了,反正得了银子,哪不能去? 裘智命衙役送几人出去,金佑谦有话要和裘智说,特意留了下来。 金佑谦“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冲着裘智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道:“老爷带我恩重如山,无以为报。” 金佑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可能是柳管家,裘智在大堂上并没有揪住这点不放,给自己留了些颜面。今日分家产又十分公平,而且看裘智的态度,并不打算革除自己的秀才身份,金佑谦心中颇为感动。 裘智看了朱永贤一眼,朱永贤立刻上前把金佑谦扶了起来,劝道:“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裘智不喜欢搞诛九族那一套,金佑谦既然没犯法,自己肯定不会牵连他,毕竟投胎没法选。何况金佑谦积极配合办案,人挺老实的,裘智更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裘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好歹有功名在身,以后别动不动就下跪。” 金佑谦点点头,裘智又问他未来的计划。 金佑谦神色黯然,道:“科举路是走不通了,也不能坐吃山空,我打算换个名字,去别的县找个师爷或教书的差事。” 金佑谦知道能保住秀才的身份就算烧高香了,继续往上考,让人哪天挖出这件案子,保不齐一撸到底。 裘智听金佑谦考虑做师爷,眼睛一亮,笑道:“不如你来给我做师爷吧。” 朱永贤立刻不乐意了,嘟着嘴道:“他做师爷了,我干嘛啊?” 朱永贤觉得除了自己,谁都不配伺候裘智,而且看金佑谦那呆呆的样,肯定做不好师爷,回头给裘智拖后腿。 裘智冲着爱人笑笑,安抚道:“我看人家巡抚、总督好几个师爷呢,我多请一个也无妨。你是首席师爷,他是普通师爷。” 朱永贤听了这才转忧为喜,想想金佑谦好歹考了功名,又在书院读过书,回头可以帮裘智处理文书上的事,这样不用裘智费心了。 白承奉都快哭出来了,暗道:王爷,您不会师爷当上瘾了吧。 金佑谦没想到裘智居然愿意请自己,惊得半晌没回过神,过了许久才磕巴道:“你。。。想请我?” 裘智看着金佑谦,认真道:“对啊,我原来那个师爷不行,骑不了马。你想我经常在外办案,师爷总跟衙里坐着不合适,就给他打发走了。我看你骑术不错,又会写文章。” 裘智不愿在背后说乔师爷坏话,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裘智继续道:“一年我给你这个数。”说着,伸出了五根手指。 他想乔师爷要价一千八两,金佑谦毫无经验,先给五百两,他要是做的好,再给他加点。 金佑谦犹豫片刻,他虽没做什么坏事,但在宛平县名声不大好,所以才想去别的县讨生活,可转念一想,做生不如做熟。 金佑谦对裘智还算了解,知道为人和善,最后下定决心,道:“好,我干,五十就五十。” 金佑谦自小没为钱发过愁,对师爷的工资并不了解。他的那些同窗知道了金家的事,避之唯恐不及,金佑谦无处打听。 他这几日和家中仆人聊天,知道普通人一年三十两就过得比较充裕了,所以觉得裘智给他五十两已经很好了。 裘智没想到金佑谦竟然只要五十两,不由大喜过望,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立刻安排起金佑谦的衣食住行了。 裘智殷切道:“衙里有住的地方,你明天就搬来,然后把你现在住的房子赁出去,又是一笔收入。内衙有小厨房,我每月给你按最高标准交伙食费,一个月十两。” 当初裘智看乔师爷不顺眼,想着乔师爷工资比自己都高,还和自己这计较这点伙食费,于是就按最低标准交。现在金佑谦只要五十两一年,裘智一开心,决定按最高标准补给他。 裘智乐呵呵道:“一个季度给你二十两制装费,冬天三十两。回头干得好,年底给你发奖金,至少是你一年的工资。” 金佑谦没想到裘智这么大方,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中十分感激。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辜负裘智对自己的期待。 双方都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异常愉快地签好了聘书。 朱永贤拍着金佑谦的肩,笑道:“我是首席师爷,比你高一级,我才是老爷身边第一人。” 白承奉翻着白眼想道:二爷给金佑谦发工资,人家是真师爷。你贴人又贴钱,你是大冤种。 ——— 李货郎挑着挑子,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货物。他们这种行脚小商贩,无论三伏还是三九,都得在外奔波。如今骄阳似火,李货郎热得满头大汗,拿出一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他摇着货郎鼓,高声喊道:“买针头线脑,买梳头油、桂花油,买拢子、篦子喽。买皂角、胭脂、香粉,买绒花、簪子、头绳,货郎送货到你家。还有小孩的零食,酸枣面、果丹皮,买糕干、面人、龙须糖喽。 “咯吱”一扇大门被打开,一个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慢慢地蹭到李货郎面前,小声道:“要两块糕干,一个面人,一勺酸枣面。” 院里又走出一个女人,来到小男孩身后,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道:“要乖乖吃药,才能吃糖哦。” 李货郎包好了小孩要的东西,递给了那个夫人,笑呵呵道:“承惠,一共九文。” 妇人接过零食、付了钱,就抱起小男孩往家走去。 小男孩似乎在母亲的怀抱里找到了安全感,也不再躲闪,把脸搭在母亲肩上,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冲着李货郎挥挥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假期变加班 立秋后凉快了不少,秋高气爽时节适合做一些户外活动。只可惜卫朝官员的假期少的可怜,平时根本没有休息日,每天都在上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放假。 裘智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了八月十五,就开始盼重阳。 进入九月,天气越发凉爽了,裘智和朱永贤感觉好久没出去约会了,打算重阳节当天去北郊妙灵山登高。 北郊除了妙灵山,还有一座万宁寺,寺里的斋菜远近闻名。二人商量后决定,九月初八在寺里借宿一晚,顺便尝尝素斋。第二天一早,再去妙灵山爬山。 朱永贤虽然不爱吃素,但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万宁寺作为京郊最大的寺庙,香火甚旺,香客络绎不绝,重阳又是出游高峰。要不是朱永贤有关系,二人临时起意,未必能在万宁寺订到房间。 寺里的和尚做完了功课,准备好了素斋,钟头敲响大钟,叫香客们起床用饭。 宛平县丞衙里原来有个捕快,姓刘名重阳,生母罗氏,与刘父结婚数年不曾有孕。罗氏听说万宁寺素来灵验,便在重阳时拜佛求子。 罗氏拜完了菩萨,没几个月就查出了身孕,次年重阳节当日生下了儿子。因是在重阳节时求来的,又出生在重阳节,给儿子取名刘重阳。 也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从生了刘重阳,罗氏接连怀孕,一共生了四男三女,因此越发的虔诚了。罗氏每年重阳都会带着一家人,来万宁寺上香祈福。 刘重阳的媳妇姓赵,赵老爷子在县里开了个茶馆,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招了刘重阳做上门女婿。 夫妻二人感情一向融洽,赵老爷子去年一病没了。刘重阳辞了衙门里的差事,继承老泰山的衣钵,回家开茶馆去了。 刘重阳与妻子成婚后,依然每年重阳来万宁寺参拜。二人膝下育有一双儿女,如今是一家四口年年来此拜佛。 赵氏从小在家中茶楼帮手,一向起得早,天蒙蒙亮就从梦中醒来。刘重阳做过捕快,习惯了早起。二人不等敲钟就起身收拾,又叫儿女起床,只等着晨钟一响就去用餐。 刘重阳走到院里,听到对面屋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想来里面的夫妻也已经起身了。 刘家四人用过早饭,便回屋漱口净面,好去大殿拜佛。四人回到院中,见对面房间的屋门半开。 赵氏道:“这两口子怎么走得这么急,连门都不关好了。” 刘重阳闻到空气中隐隐有股血腥气,他到底做过捕快,心知有异,立刻上前查看。他透过门缝往里瞄了一眼,只见屋内凌乱,桌椅板凳倒得歪七扭八。 刘重阳急忙把门推开,只见两具尸体倒在地上。 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倒是不甚慌乱。 赵氏见丈夫呆愣在原地,心生好奇,也走上前。她没见过死人,猛然看到屋里的场景,下意识地尖叫了起来。 张捕头得知万宁寺发生了凶杀案,想着今天放假,县丞不办公,便没让金佑谦给裘智送信。自己带人赶到万宁寺。 张捕头到了寺庙门口,竟发现朱永贤身边的侍卫正在维持秩序。等他进入现场,看到裘智正在那忙活。 张捕头不禁又是汗颜又是钦佩,县丞和陈爷也太热爱工作了,假日还不出去玩,而且他俩怎么得到的消息,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裘智则是感觉自己太倒霉了,简直就是金田一附身了,人到哪,哪出事。好不容易放假出来散散心,直接改无偿加班了。 不过裘智还是暗暗庆幸:好在昨晚把素斋吃了,不然今天来了案子,都没心情了。 朱永贤反倒无所谓,只要和裘智在一起,刀山火海都敢闯,哪管加不加班,任劳任怨地指挥着侍卫干活。 裘智已经初步检查过尸体了,看到秦仵作,立刻和他说起了自己的发现:“我大概是辰时(7点)到的现场,尸体还未产生尸斑,尸温与活人体温接近,应该是刚死没多久。” 秦仵作看到裘智,就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只要这位大神在,验尸几乎不用自己动手了。 “据同院住客说,他去吃早饭时,对面的夫妻应该还活着,他们一来一回最多三刻钟(45分钟)。” 秦仵作把裘智的话,全部记录下来,等回去整理好了,再填写尸格。 裘智看秦仵作停笔,才继续道:“死因初步判定是被人用凳子砸死的,凶器是房间里的凳子。” 裘智来到房间时,见板凳上满是血迹,之后查看了死者的伤口,像是被钝器击中。又让寺内的僧人辨别过板凳,是寺内的资产,一直放在这个房间里。 秦仵作一向感叹自己命苦,祖辈都是干仵作的,除了验尸不会别的本事了。自己找不到别的营生,只能继承家业,整天与尸体为伍,实在是太过晦气。 秦仵作以为自己要倒霉一辈子,没想到人到中年,他的运气竟好了起来。工作虽然没变,但新来的县丞把验尸的差事给包圆儿了,自己能少和尸体打点交道,少沾点阴气也不错。 张捕头看到刘重阳坐在院中,不禁一怔,自从刘重阳离开了衙门,俩人鲜少碰面。今日见了故人,张捕头忍不住和刘重阳攀谈了几句。 裘智眼观六路,见张捕头和报案人认识,暗暗记在心里。 等张捕头进屋后,裘智冲着刘重阳努努嘴:“他就是报案人,和被害人住在同一个院。” 张捕头听裘智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怀疑刘重阳,忙替他解释:“老爷,这人以前是咱们衙里的捕快,后来不干了,回家开茶楼去了。他为人最老实不过,不会干这种事。” 裘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道:“你派个捕快去找知客僧,调查清楚死者的身份,收集昨晚住宿人员的信息以及僧众信息。” 裘智刚才一遍尸检,一边思考案情。案发时间比较早,凶手大概率不是外来的,应该是庙里的和尚或是昨晚上的住客。 裘智继续叮嘱道:“再找个捕快搜查屋里的证据和死者的随身物品,咱俩带着书吏去给报案人录个口供。” 这年代没有dna技术,也没有指纹检测,不怕污染证据,自己不用盯着捕快干活。 张捕头对下面人吩咐了两句,就陪着裘智去找刘重阳一家了。 裘智来到对面的房间,见赵氏搂着两个孩子饮泣。裘智看她情绪激动,估计一时半会不能平复。 裘智先问刘重阳:“你叫什么,平时做什么营生,家住在哪,来万宁寺做什么的?” 刘重阳早听说县里来了位新县丞,一上任就破了金老爷被杀一案,本以为是个干练的中年人,哪知竟这般年轻。他方才听张捕头讲,裘智还是今年得新科进士,不由心生敬意。 刘重阳老老实实回道:“小人刘重阳,住在杏园巷,原先在衙里做捕快,去年回家开茶馆了。”然后又把自己和万宁寺的渊源讲了一遍。 裘智摸着下巴思考片刻,追问道:“你和对面住的人认识吗?为什么会进他的屋子呢?” 刘重阳听出裘智的言外之意,赶忙解释道:“昨天才认识的。万宁寺名声不错,京里的人都爱来这烧香,这两天又赶上重阳节,房间都满了。这小院本来是仓库,临时收拾出来两间房给我们两家住。” 刘重阳因为是万宁寺的熟客,给知客僧塞了银子,才订到仓库。要是普通人,怕是连仓库都没得住。 “知客僧最初安排我们住在对面那屋,可能仓库好久没住人了,有几只老鼠跑来跑去,儿子胆子小给吓哭了。” 男孩一直窝在母亲怀中,听父亲提起自己,急忙抬头,怯怯地看向裘智几人。 裘智见他神色恹恹,眼神惊恐,确实不像是个胆大的。 “周大哥和嫂子听到了哭声,过来问怎么回事。看孩子哭得可怜,提议和我们换个房间,因此熟悉起来。今早上看他们房门半掩着,又闻到了血腥气,我才会去查看。” 刘重阳想起屋内的惨状,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裘智问了一句:“对面住的人姓周?” 刘重阳点头道:“正是。” 裘智奇道:“看他夫妻二人衣着体面,又有女眷,怎么会想和你们换房呢?” 裘智虽然自诩是人民公仆,但更怕老鼠,让他换房肯定不行。周家两口子,一看就是讲究人,也不太像会主动换房的样子。 赵氏听裘智的意思似乎在怀疑自己丈夫,心中着急,接过话茬:“周哥家里有个孩子,与我家老大同岁。去年得了一场怪病,一直没有好转,前几日反而更严重了。周奶奶说见不得孩子哭,便提出换房。” 赵氏顿了一顿,迟疑道:“况且他们也不全是好心,你看这间房子年久失修,墙上都是裂缝,感觉都快塌了,之前那间至少看着坚固点。” 裘智环视一圈,果然如赵氏所言,先前那间屋子最起码不四处漏风。 赵氏一直觉得周家夫妻和他们换房的目的不是那么的单纯,本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现在他们家被怀疑了,顾不得这么多了。 裘智又问道:“你们来万宁寺遇到熟人了吗?有和人说你们住哪个房间吗?” 赵氏不知裘智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刘重阳当了这么多年的差,瞬间反应过来。裘智在暗示有可能凶手是来杀他们一家四口的,只是弄错了房间。 刘重阳吓得脸色苍白,仔细想了半天,心有余悸道:“没有啊,我们没遇到熟人,除了知客僧,没人知道我们住在哪。” 刘重阳现有一双儿女,男孩年纪大些,叫赵双。女孩叫赵九,虽然年纪小,但生来聪慧,看出这群人以裘智为首,而且他疑心父亲杀人。 赵九立刻帮父亲辩白,说道:“老爷,我爹爹他是好人,不会做坏事的。” 裘智转头看去,见女孩生的粉雕玉琢,双眼充满灵气,不由心生喜爱。 赵氏见女儿说话有些放肆,生怕惹得裘智不快,心下难免惴惴不安。 赵氏瞪了女儿一眼,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说完,又对裘智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见怪。” 裘智摆摆手,笑道:“令嫒聪慧过人,又维护父亲,我怎会见怪。” 裘智走到赵九身前,蹲下身,轻声道:“我叫裘智,你叫什么啊。” 赵九感受到裘智的善意,脆生生道:“我叫赵九。” 裘智不好厚此薄彼,又转过头看着赵氏怀中的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啊?” 赵双生性害羞,方才偷看裘智,现在见他关注到自己,吓得把头埋进了母亲怀中。 赵九替哥哥回答道:“他叫赵双,今年八岁了,比我大两岁。我爹爹说重阳节又叫双九节,我们是他的孩子,所以一个叫双,一个叫九。” 裘智看她小小年纪,说话颇有脉络,口齿伶俐,越发喜欢了。 裘智拍拍小女孩的脸,夸赞道:“你真聪明。” 朱永贤陪着裘智在屋里问口供,突然瞥见白承奉在外面冲自己挥手。朱永贤看到他手中的食盒,赶忙出去给提了进来。 朱永贤打开食盒,看里面有几个小包子,还有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自从裘智上次吐血,朱永贤就开始天天盯着裘智养生了,一天三顿饭决不能落下。 朱永贤拿出一个包子递给裘智,道:“先吃口饭再问。” 裘智连早饭都没吃就开始干活了,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管什么官体了,接过包子立刻啃了一口。 裘智边吃边问:“你们有碰过屋里的东西吗?” 刘重阳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否认道:“小人好歹在衙里干了七八年,规矩还是知道的,不会乱动。” 裘智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嘴巴鼓鼓囊囊地道:“你们去吃早饭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裘智话音刚落,就听外边传来怒骂和推搡的声音。 朱永贤又拿了一个包子放在裘智手里,柔声道:“再吃一个,我出去看看。” 刘重阳回想了许久,挠了挠头,道:“小人当时腹内饥饿,急着去吃饭,没太留意。只听对面有动静,猜是刚起床。” 朱永贤解决了门口的事,回来对裘智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个卖水的,知道万宁寺重阳节上香的人多,挨门挨院的推销。他想来院里问问咱们要不要水,被侍卫拦了下来,吵了几句。” 朱永贤的别苑里打了水井,不用从外面买水。他怕这人不依不饶,打扰了裘智办案,掏出了二十文钱,给人打发走了。 裘智看该问的都问清楚了,把手里的包子一口吞了,抹抹嘴道:“行吧,今天先到这,你们签字画押,暂时没事了。” 裘智目前没有排除刘重阳犯案的可能性,不过手里没有证据,只能先放人。 裘智想万宁寺里几百号人,还有不少外地来的,自己县丞衙里一共才二十多名捕快,要是一一录口供,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沉思片刻,决定先去受害人家里走访,然后回县衙开个会,讨论一下现有的证据,看看能不能筛出几个重点嫌疑人来,再去询问。 裘智和朱永贤肩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裘智愧疚道:“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还要你陪我处理案子。” 朱永贤十分想得开,只要和裘智在一起,爬山还是破案对他来说么区别,反而宽慰起裘智:“这不都是为了我家的事吗,该我道歉才是。” 裘智自从破了金家的案子后,感觉限期内破案易如反掌,心里有了底气,不再挣这一时三刻的时间。想着不能白来一趟万宁寺,就算不爬山,好歹也看看风景。 他和朱永贤慢悠悠地走着,一起欣赏寺内的亭苑花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裘大夫上线 裘智和朱永贤悠悠哉哉地走在寺里,快到山门时,只见一人推着板车从裘智身边冲了过去。吓得裘智急忙往旁边一跳,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板车上的水撒了出来,打湿了裘智的裤子、鞋袜。 裘智抬眼看去,见推车之人脸上满了瘤子之类的东西,面部已经畸形,口歪眼斜。板车上放了两只大木桶,里面装满了泉水。 朱永贤的脸瞬间就耷拉了下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王老鬼,你没长眼吗,竟敢冲撞县丞老爷。” 裘智心中不快,自己好好地走路,差点被人撞了不说,还弄得下半身湿乎乎的,十分难受。 裘智听朱永贤叫出对方的名字,顾不上不爽,奇道:“你认识他?” 裘智觉得自己是不是和朱永贤有点八字不合啊,上次他找来的乔师爷给自己气个半死,今天他的朋友在寺里横冲直撞,要不是自己躲得快,又得被撞趴下了。 朱永贤立刻否认:“不认识,他就是我刚说的那个卖水的。” 张捕头见王老鬼惹了县丞,快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喝道:“还不快给老爷道歉。” 张捕头凑到裘智身前,帮王老鬼打圆场:“老爷,他这不好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道:“这人是咱们县卖水的,原先还好好地,前些年他儿子丢了,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张捕头心眼不坏,平日不在外作威作福,见了不平事还会管上一二。今儿王老鬼在裘智面前造次,张捕头只当他又犯病了,急忙替他描补。 裘智见王老鬼梗着脖子,阴沉沉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讥讽和嘲弄,嘴里不知在小声嘟囔着什么,看样子确实不太像正常人。 裘智懒得和一个疯子计较,摆手道:“算了,算了,让他走吧。就当我倒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张捕头瞪了王老鬼一眼,扬声道:“还不谢过老爷。” 王老鬼并不说话,转身推上车,一路小跑的下山了。 朱永贤气得跳脚,啐道:“什么人啊。” 众人快马下山,来到周家。 张捕快使劲地敲了几下门,不一会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看到一堆大老爷们站在门外,脸上露出惧意,怯生生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张捕头拱手道:“我们是县丞衙的,敢问大嫂贵姓。” 妇人自称姓林,在周家做保姆,又问几人来周家做什么。 张捕头把周大年夫妻在万宁寺惨死一事告诉了她。 林嫂子听闻主家夫妇被人打死,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张捕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林嫂子,叫了两个衙役给她抬进去。 众人进到院子里,看到院中坐着一个小男孩,应该是周家夫妻的孩子了。 张捕头方才说话的声音不小,周小庄在院里听得一清二楚。他低着头抹泪道:“我腿脚不好,不能起身迎接了。” 裘智知道他今年不过八岁,又身患重疾,于是问道:“你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 周小庄并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裘智无奈扶额道:“先把林嫂子抬进屋里,等她醒了问话。” 张捕头不知道林嫂子住哪间房,就让人给她抬进了大厅。张捕头用手狠掐林嫂子的人中,不一会林嫂子就睁开了眼睛。 裘智蹲下身,摸摸周小庄的头,温柔道:“身体哪不舒服啊,和叔叔说,叔叔是大夫。” 朱永贤一听,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裘智也不说点吉利的,周小庄什么时候需要让裘智给他看病了,估计人早就凉了。 裘智回头瞪了朱永贤一眼,气鼓鼓道:“你懂什么,我在医学院学了四年,获得了医学博士的学位,毕业后才接受法医专业培训。” 临床医学、基础医学都是必修课,所以对于很多病症,裘智还是知道治疗方法的。 朱永贤赶忙作揖,赔礼道:“失敬,失敬,大学霸。” 朱永贤和裘智经常说一些大家听不明白的话,朱永贤身边的人一直以为是小情侣之间的私房话。 今日文勉听了裘智的话,不由心念一动。他之前亲眼见过裘智解剖,知他对内脏器官了如指掌,又懂得拼骨,而且看他娴熟的手法,肯定是精通医理。 文勉虽不知裘智说的医学博士是什么,但有个医字,可见与看病问诊有关。文勉心道:难不成二爷之前真做过大夫? 朱永贤身边的人都是人精,文勉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看裘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众人暗暗称奇,裘智深藏不漏,竟会医术。 周小庄低着头,冷冷道:“看过大夫了,说是养养就好了,不劳烦老爷费心了。” 裘智知他被病痛折磨,难免性格孤僻,又刚死了父母,心中难过,因此不以为忤。 裘智正打算再和周小庄聊上两句,让他卸下心防,就听张捕头叫道:“老爷,林嫂子清醒了。” 裘智一听林嫂子醒了过来,心道:办正事要紧。他摸了摸周小庄的头,立刻进屋了。 裘智看着林嫂子问道:“你家主人是做什么的?去万宁寺干什么?” 林嫂子在周家做了五年多了,对主家的情况颇为了解。她素爱说闲话,平日里没少和街坊邻居嚼舌,但乍闻噩耗,难免心绪不定,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 裘智听完林嫂子的讲述,总结了一下。 周大年是宛平本地人,祖上做过生意,也当过官,攒下了不少产业。只是周大年没什么本事,父母死后和兄弟分了家,出来自立门户,平日靠收租为生。 林嫂子心绪渐平,说话慢慢有了调理:“庄哥儿去年开始就喊腿疼,后来走路都困难了,看了好几个大夫也没用。老爷和太太想去庙里拜一拜,捐点香油钱,替少爷祈福,没准病就好了。” 裘智心里吐槽:你们这都是封建迷信,要是拜神能拜好,还要icu干嘛。 朱永贤和裘智果然是两口子,朱永贤也觉得拜佛不靠谱,心道:不拜佛还能多活几日,一拜佛命都没了。 朱永贤见裘智这边在问口供,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来到院内,吩咐白承奉:“我看二爷一时半会忙不完,估计得回县丞衙用饭了,你让厨房做好饭送过去。” 白承奉连忙应下,打发了个小太监回去传话。 自从金佑谦应聘成功,裘智立刻提高了小厨房的伙食费。他偶尔工作忙,来不及回家吃饭,就和金佑谦一起在内衙吃了。 但今天是公众假期,朱永贤不知道小厨房上不上班,他怕饿着裘智,便吩咐白承奉准备午饭。 裘智追问道:“周大年打算捐多少香油钱?” 林嫂子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裘智心下感叹:倒是不少。 一百两够普通人生活好几年了,周氏夫妻居然一下都给捐了,真是大手笔。不知当初分家,周大年分了多少钱,让他们这么敢花。 裘智对张捕头使了个眼色,叫他出去说话。 二人来到屋外,裘智小声道:“整理遗物的人回衙门了吗?你派个衙役去看看,遗物里要是没有这一百两,让他去万宁寺问问,庙里收没收到这笔钱。” 张捕头领命。 裘智回到屋里继续盘问:“你家主人平时在家里存放银子吗?” 林嫂子虽然来了周家好几年,但主家银钱方面的事不怎么和她说。林嫂子细思许久,道:“真不清楚了。” 裘智对张捕头挥了挥手,让他在周家搜查一番,看看周家的钱是存钱庄里了,还是藏在自己家。 裘智接着问道:“你家主人有什么仇人吗?” 林嫂子苦思冥想了半天,不确定道:“没听说过,我家主人只有几间铺子,都租给别人了。他不做买卖,应该什么仇人啊。” 裘智道:“那兄弟姐妹,亲戚间有矛盾吗?” 林嫂子摇头道:“我家主人不和亲戚来往。” 裘智听了心下略觉诧异,亲族关系是封建朝代重要的社会关系之一,古人非常注重亲戚间的来往。 金多宝不同亲戚来往,是因为心里有鬼。 自己和贾家的史太君隔了好几辈儿,贾代鹤活着的时候,还会带自己登门拜访。贾代鹤死后,自己同贾家断了来往,是因为自己一个现代人,没有和远亲走动的想法。 周大年不和亲戚来往,又是什么原因。 裘智微一沉吟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我再来找你,继续问话。” 裘智估计林嫂子今天受了刺激,一时半会脑子转不过来,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裘智带着众人准备回县丞衙,一出门就看见周小庄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好不可怜。周家如今只剩一个保姆还有个半大的孩子,周大年又不和亲戚走动,二人八成不知道去哪报丧。 裘智吩咐书吏:“你回头找一下周家的户籍记录,看看周家还剩什么人,你去送个信,让他们把孩子接走。” 周小庄今年只有八岁,让他和保姆住着不是个事,还是让亲戚照顾一下比较好。 张捕头在周家翻了许久,只找到了点散碎银两,以及几张钱庄的贴票,看来平时周家不放钱。他又带人走访了一遍左右四邻,就回县丞衙复命去了。 回到县丞衙,裘智四处寻摸了一圈,发现手下人除了金佑谦,都不在衙里。 齐攥典是本地人,一向不在衙里居住,平日下班就回家,今日不在也是正常。 何典史是外乡人,俸禄不多还要养家,因此不另外租房,一直都住在衙里。裘智看他不在,估计是放假出去玩了。裘智想着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没必要特意找他,只召集了捕快和师爷开会。 金佑谦看裘智风风火火地回来,又火急火燎的找大家开会,便知发生了案子。金佑谦找了个捕快询问案情,得知周家两夫妻在庙内惨死,留下个生病的儿子。 金家原先在宛平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同周家有些往来。金佑谦一心考科举,不关心家里的生意,但听过几句他家的传言。 金佑谦来到三堂,见当值的捕快、书吏尚未到齐,就把裘智和朱永贤叫到了次间,和二人说起周家的事。 “周家祖上做过官,但不是什么大官,在偏远地区当县令。攒了点钱,回乡置办了田产、铺子做起了士绅。可惜子孙后继无人,慢慢地没落了,有些金家的产业还是从周家买来的。” 裘智和朱永贤听得连连点头,看来周大年确实家中有些积蓄,难怪一百两银子说捐就捐了,孙卖爷田不心疼。 金佑谦道:“我还听说当年分家的时候,几兄弟闹得挺不愉快的。周家老大想要占大头,几个弟弟都不同意,最后跑衙门来告官,折腾了很久才彻底分了家。” 裘智心道:原来是分家闹得不愉快,就不来往了。 朱永贤听了立刻拍案而起,兴冲冲道:“我知道了,肯定是周家人知道周小庄病重,然后杀了周大年和他老婆。等周小庄一死,他们就可以继承家产了。” 朱永贤说完,喜滋滋的看着裘智,一脸我好聪明,求表扬的样子。 金佑谦在县丞衙署干了四个月了,裘智估摸他早猜出了自己和朱永贤的关系,但朱永贤这么忠犬地看着自己,裘智还是略有些尴尬。 裘智拽拽男友的袖子,道:“别激动,坐下说。” 朱永贤顺势坐在裘智身旁,就等着爱人夸奖自己了。白承奉扭过头,不愿看朱永贤犯傻。 裘智沉思片刻,道:“他二人都是被屋内的家具给砸死的,按你的推理,凶手如果是周家人,应该是蓄意杀人,多半会自带凶器。” 朱永贤听了,好像霜打得茄子一样,立刻蔫了下来。 裘智不忍见他沮丧,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过现阶段,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待会看看万宁寺的住宿登记,除了周大年两口子,还有没有周家人。” 这个住宿登记,只能算作辅助资料,毕竟这年代没身份证,出门在外瞎编个身份,没法拆穿。 裘智觉得不全依赖住宿登记,于是道:“回头派人去查查周家几兄弟的不在场证明。” 广闻敲了敲门:“少爷,人都到齐了。” 裘智几人忙从次间出来。等众人坐定,裘智清清嗓子道:“秦仵作刚把尸体拉回殓房,咱们按初检的结果先讨论一下。” 如果刘重阳不是凶手,而且所言不虚的话。凶手的犯案时间比较短,死亡时间基本已经确定了,所以裘智不急着去验尸。 裘智道:“周大年夫妻被客房里的椅子砸死,因该是激情犯罪。他的房间凌乱,有两个可能性。一凶手是个新手,作案后比较慌乱。二凶手知道周家带了一百两银子,作案后在屋内翻找。” 张捕头听裘智提起银子的事,赶忙补充道:“周家平日不存放银子,应该都在钱庄里放着。” 裘智点点头,正准备说话,只见朱永贤不停地朝自己使眼色。裘智会意,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裘智问张捕头:“我刚才听金师爷说,当年周家分家闹得挺不愉快的,还打到衙门里来了,有这事吗?” 张捕头点头道:“确有此事,周家人不是善茬,当着县丞的面还敢动手呢。” 裘智听了张捕头的话,觉得周家人的嫌疑增加了几分,便交代张捕头:“你回头派人去找周家那几个兄弟问问,看他们今天早上都在哪,有谁能替他们做不在场证明。” 裘智想大家忙了一上午,还没吃午饭,目前也没有太多可说的,就叫人散了。裘智回到内衙,正好白承奉带了食盒回来。 裘智问金佑谦:“你吃了吗,没吃就一起吃点?” 金佑谦自从知道自己与功名无缘,也不再宵旰攻苦,偶尔读书多是兴趣所致。今日休息,他直接睡到午时才起,悠闲地吃了个饭,如今还撑着呢,自是谢绝。 金佑谦回屋换了身衣服,打算外出走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分析案情 金佑谦走了没两步,看到文勉坐在花园里。金佑谦冲他点点头,文勉也微微颔首,二人算是打了个招呼。 金佑谦觉得陈安乐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整天绷着脸,好像谁欠了他们钱一样。 朱永贤见电灯泡走了,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搂住裘智不肯撒手。 白承奉对二人如胶似漆的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心中感叹:王爷怎么就这么稀罕太上王。 裘智捏捏朱永贤的脸:“今天辛苦你了。” 朱永贤装出一副委屈样,哀怨道:“你要好好补偿我。” 裘智脸上一红,低声道:“知道了,晚上回去说,先吃饭吧。” 朱永贤知道爱人脸皮薄,不再多说,命白承奉摆饭。朱永贤看桌上的菜都是裘智喜欢的,暗道:年底可以多给典膳他们发点奖金。 秦仵作回到殓房,把尸体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正准备吃点东西,就见裘智带人过来了。 裘智看秦仵作手里拿着个包子,知道他忙活一上午,十分辛苦。自己刚才吃饱喝足了,不能拦着下属吃饭。 裘智摆手道:“得了,你先吃饭吧,我进去看看。” 秦仵作知道裘智验尸的本领比自己强不少,因此不担心会出纰漏。他给裘智指了指停尸的房间,就去热饭了。 文勉一到殓房,心里就开始打鼓,上次裘智咔咔分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文勉刚吃完午饭,只觉胃中翻涌,一阵阵的恶心,不由暗暗懊恼:早知要来殓房,就不吃饭了。 裘智把周家夫妻身上的衣物都给扒了下来,仔细检查起来。朱永贤不懂验尸,帮他打下手,递个工具之类的。 裘智见二人手臂有数处淤青,估计是被凶手用板凳砸伤,应该属于防御伤。致命伤位于头部,裘智用手按捏二人的头骨,感觉周大年的伤似乎更重一些,颅骨都被凶手敲碎了。 裘智先将周大年调整到仰卧位,然后拿起小刀,从周大年左耳后下刀,划开死者的头皮,沿着冠状面一直切到了右耳后。之后裘智在左耳切口处,又开了一个垂直切口。 裘智一手拽着头皮,一手持刀,从刀口处剥离面部皮肤以及头骨。随着皮肤和头骨分离的越来越多,不再需要工具辅助剥离了,直接用手就可以将头皮撕下来。 白承奉一直不离朱永贤左右,原先见过裘智解剖,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今天和的前几年的案子一样,都是开膛破肚。没想到这次裘智不开胸了,改撕人面皮了。 白承奉看了两眼,只觉一股寒气窜上后背,胃中不停地反酸,忍不住跑出去哇哇大吐。文勉和岳岭看到眼前的场景也略感不适,虽然不至于吐出来,但还是有些不舒服,二人走人到院中透气。 卫朝的仵作只管检查男性尸体,女性验尸主要靠稳婆。 秦仵作看到白承奉三人站在院里,面色不佳。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生怕裘智在停尸房里搞出了新的幺蛾子。秦仵作硬着头皮带了刘稳婆走进停尸间。 一进门,二人就看到裘智正在扒周大年的脸皮。 秦仵作吓了一跳,颤声问道:“老爷,您这是?” 刘稳婆以为自己替人接生,见惯了血腥场面,平日又帮官府验尸,承受能力极强。但看到这场面,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裘智对秦仵作招招手,示意他上前。秦仵作觉得眼前的场景和画皮有几分类似,他哭丧着脸,小步蹭到了裘智身边。 裘智道:“凶手肯定击打了不止一次,你看他的颅顶都碎了。” 秦仵作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可怕的场景,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他慌忙退后几步,找出尸格,开始填写。裘智怎么说他就怎么写,打死都不敢去看尸体了。 裘智检查完周大年的尸体,就去查看他老婆的。 白承奉把午饭都吐出来了,擦擦嘴,同岳岭还有文勉抱怨道:“二爷刚吃完饭,不觉得恶心吗?” 文勉和岳岭也十分奇怪,裘智一文弱书生,不光会提笔写文章,拿刀还挺娴熟。就算裘智会医术,可从没听说过哪个大夫会把病人开膛破肚的。 白承奉不禁怀念起之前在京里的日子,裘智整天读书,自己只用伺候他衣食住行,现在想想太幸福了。 岳岭沉默许久,憋出了一句:“大概这就是二爷之前说的为人民服务吧。” 白承奉小声哀嚎道:“二爷先体谅一下咱们,再服务吧。” 白承奉觉得再这么下以后的日子,肯定是暗无天日。 刘稳婆醒来,看裘智不再撕尸体的头皮,反而盯着女尸的下身看个不停。刘稳婆心中暗暗鄙夷:新来的县丞什么人啊,是个娘们儿都要看几眼吗。 刘稳婆刚才见识了裘智的扒皮手法,心有余悸,借她两个胆也不敢当着裘智的面造次,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 裘智平静道:“周奶奶没有遭受侵犯,她下面没有撕裂伤,也没有□□残留。” 秦仵作连连点头,手上的笔不停,把裘智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 裘智看秦仵作都写完了,继续说道:“刚才解剖周大年的时候你在外边吃饭,我现在用周奶奶的尸体给你演示一遍,如何剥离头皮。” 裘智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提高秦仵作的专业度,以后验尸自己就能轻松不少了。 秦仵作听了裘智的话,脸都绿了,欲哭无泪,心道:老爷,我不想学啊。不过秦仵作没胆拒绝,生怕裘智一个不爽,拿自己练手。 朱永贤看秦仵作一脸不乐意的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嘟囔道:“有眼不识金镶玉,好多人想给裘智当徒弟,还排不上队呢。” 秦仵作知道朱永贤所言不虚,但有人想拜裘智为师,应该是看上他的榜眼身份,不是为了学验尸啊。 裘智解剖完周家娘子的尸体,又叮嘱秦仵作填好尸格,便准备回家了。 几人刚一出门,就碰到了张捕头。 张捕头看到裘智,赶忙汇报:“老爷,万宁寺没收到周家的香油钱,那一百两银子丢了。” 裘智听后面色不变,斟酌许久,道:“今天衙里的人都放假了,明天一早咱们开会再讨论案子。” 裘智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有了另一半,不能一心都扑在工作上,必须要抽出时间陪家人。今天休息日,让朱永贤跟着自己加班就够过意不去的了,他还想早点回去,做些什么补偿一下。 翌日,齐攥典一到衙门就听说了万宁寺的命案。他估计裘智一上班就得找他们讨论案情,赶忙开始补作业。果不其然,裘智一来就把大家召集到了三堂。 裘智端起茶碗,抿了口热茶,暖暖身子,暗道:现在早晚有点凉了。裘智看看广闻,心想是不是以后可以让他把碳给点上了。 金佑谦看裘智走神,忙咳嗽一声。 裘智这才回神,缓缓道:“目前有两个调查方向,一个是周大年与周家兄弟间的矛盾,还有一个就是周大年带去寺里的一百两银子不见了。大家集思广益,说一下这个案子都有哪些嫌疑人?” 金佑谦猜测道:“会不会是庙里的僧人干的?虽然周大年没有把钱给到寺里,但可能和僧人们说过此事,于是有人起下不良之意。” 何典史一向虔诚,听金佑谦诋毁僧众,不由皱眉,大声反驳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会贪财?而且他们慈悲为怀,更不会杀人了。” 金佑谦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道:“有道是财帛动人心,一百两银子不少了。” 何典史不甘示弱道:“没准是哪个香客干的。” 裘智看俩人火药味渐浓,赶忙摆摆手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清楚了,让我好好想想。” 裘智觉得二人提出的说法都有可能,不过一百两银子大概七斤重,体积也不小,僧人偷了藏在哪呢? 除非是高级僧侣有自己的房间,可万宁寺是京郊大庙,一年的香火少说有几万两,高级僧侣不至于为这点小钱冒险。所以裘智更倾向于何典史的推测。 裘智分析道:"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刘重阳,说他和周家换过房间,有没有可能是换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周家带着银子。他本来想趁周家去吃饭时下手,没想到周家夫妻二人有事回来了。刘重阳被二人抓个正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人给杀了。” 张捕头见裘智还抓着刘重阳不放,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忙替旧友辩白:“大人,刘重阳在咱们衙里干了七年,人老实本分,而且他家茶楼生意不错,绝不会做劫财之事。” 裘智截住张捕头的话,笑笑道:"我没说一定是他做的,咱们这不就是讨论吗。我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性,搜查遗物的衙役监守自盗。就像金佑谦说的,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衙役偷了这笔钱,还能把责任推给凶手。 不过一百两银子有些显眼,裘智觉得衙役私藏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让朱永贤派人暗中调查一下,比较保险。 齐攥典看张捕头愤愤不平的样子,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忙打圆场:“老爷,也许周大年在寺里遇到了熟人,约定早晨见面,结果发生了冲突。凶手杀了二人,想看看屋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翻出了银子,于是顺手带走了。” 裘智听了众人的推测,觉得这个案子就一个字:难。 这年代一没监控,二没指纹,三没dna,又有好几百个嫌疑人,想要破案全得靠推理,脑细胞估计要死不少。 裘智沉吟许久,道:“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并非计划杀人。而且根据现场的痕迹来看,凶手逃走的时候比较慌乱,不像老手。” 但符合这些条件的嫌疑人太多了,裘智觉得自己就是在讲废话。 裘智微一思忖,吩咐张捕头道:“你派人去找林嫂子问清楚,周家夫妻是否经常去万宁寺,和哪个僧人比较熟悉,再让她仔细想想,周家夫妇到底有没有仇人。然后让人去万宁寺看看,这两天是否有突然消失的和尚。” 如果是寺里僧人干的,这一包银子没地藏,八成会直接逃跑。 齐攥典猛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刘重阳和周家换过房间,会不会凶手想杀的是刘重阳一家,错杀了周氏夫妻呢?" 何典史听了齐攥典的话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当年重阳抓了不少人,没准是想报复他的,结果走错屋了。” 裘智最开始考虑过凶手杀错人的可能性,毕竟两家换了房,但后来把这个可能性给否了。 如今听齐、何二人这么一说,裘智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寻仇,凶手为何不带凶器,反而用屋内家具行凶?而且根据刘重阳的证词,他在寺内没见到熟人,也没告诉任何人他的住处。” 张捕头看大家都说过了,自己不好一言不发,于是迟疑道:“凶手会不会是专门劫财的江洋大盗?本意只是求财,哪知被周家夫妻发现了,失手杀他们。” 裘智摇头道:“不太像,万宁寺的香火这么旺,庙里的钱不少,而且厢房里住满了有钱人,如果是劫财,不会找住仓库的人下手。何况盗贼都会随身携带兵刃,不至于用凳子打死人。” 裘智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捕快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上期不接下气道:“老爷,周家几个兄弟,在周大年家门口打起来了。” 平日里打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汇报给裘智,巡街的就给调解了,严重点的由李巡检出面解决。但昨天周家发生了命案,裘智怀疑周家几兄弟,派捕快去调查他们的行踪。 今天衙役得知周家又出了事,立刻跑来汇报。 周家一共兄弟四人,死了的周大年排行老三。老大叫周大河,二老周大谷,周四周大方。 裘智原本只是想让张捕头派人去找林嫂子了解一些情况,谁知一大早周家就演上六国大封相了。裘智考虑再三,最终决定自己去一趟,顺便会会周家那几人,或许会发现新的线索。 裘智怕去晚了周家这出戏散场了,拽着金佑谦往外跑,回头对张捕头喊道:“我们先过去,你叫上底下的兄弟一起去周家。” 二人快马来到周家,裘智勒住马头,仔细观察起周家的情况。 只见七八个人堵在周家门口,脸上全都挂了彩,衣服也被扯烂了,和衙门口的要饭的差不多了。周边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不少,自己都挤不进去。 周家几兄弟这些年完全没有往来,平日见面就当不认识。昨天书吏上门才知道,周大年死了,还留下一个病歪歪的侄子。要不是天色已晚,几人恨不得当天就上门来接周小庄。 巡街的差人见到裘智,立刻驱散了围观群众,给裘智让了条路出来。裘智下马,把周家的人叫进了家里。外面闹哄哄的,没法问话。 裘智看林嫂子和周小庄都不在院里,估计是被吓得躲了起来。裘智给金佑谦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去安抚二人。 裘智经过这几个月的实习,有了点做官的经验,知道见到周家这种人,就得把架子摆得足足的,他们才会有些忌惮。 裘智板着一张脸,冷冷问道:“什么情况?一大早就打架。” 周大河抢先开口道:“老爷,我是周家老大,听说我三弟不在了,侄儿一个人孤苦伶仃,想把他接到我家去。” “你放屁。”不等周大河说完,周大谷就气得暴跳如雷,冲着周大河大喝一声,然后转头对裘智道:“老爷,您别听他胡咧咧。他是听说小庄身体不好,才想接小庄回去的。等我那苦命的侄儿没了,他好侵占大年的家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唐僧肉 第20章 唐僧肉 ======================= 周大河被弟弟说中心事, 面皮涨得通红,正准备反唇相讥,就听周大方怒不可遏道:“你还好意思说大哥, 你不是也是这想法吗。” 周大方说完, 立刻换了一张脸,谄媚的看着裘智, 道:“老爷, 我三哥同我关系最好,我昨听了他的死讯, 哭了一晚上呢, 今一早就来接侄儿回家。小庄跟着我, 保准连病都给他治好了。” 周大河狠狠瞪着周大方, 道:“得了吧, 你都多久没见过老三了,还哭了一晚上, 猫哭耗子假慈悲。” 周大方冷笑道:“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分家十年, 大家都没来往。” 裘智一看三人的神色就知,周小庄如今成了唐僧肉, 谁都想吃一口, 没一个真正关心他的。周家几兄弟都想先把周小庄控制住, 等他一病死了, 好继承周大年的遗产。更有甚者,等不及周小庄自己病死,就暗中下手, 直接把他害死。 三人越说越气, 又推搡起来, 空周骂骂咧咧的。家院们一看主人要打架,呼啦啦都围了上来。 裘智被这几人吵得脑仁疼,看院子里摆了条长凳,一脚踹了上去。长凳“咣”的一声撞在了院墙上。 张捕头进门就看到这一幕,吓得一哆嗦,心想:周家兄弟真厉害,老爷这么好的脾气,都给气得踹凳子了。 白捕快则是暗暗摇头,心道:老爷脾气也太好了,只踢椅子,不踢人。 周家几人听到巨响,都愣在原地,见裘智的双眼几欲喷火,脸色比锅底还要黑,额头青筋暴露,吓得他们不敢出声了。 裘智看了张捕头一眼,道:“大卫律规定,凡事斗殴造成伤害的,笞三十板。你看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的,全都带回去,一人打三十下。” 裘智不打算惯几人臭毛病,当着官府的面都敢动手,再不给点教训,自己一走,他们保不齐把周小庄给怎么着了。 张捕头知道裘智不爱打板子,平日抓了地皮无赖,都是给他们送去劳作。裘智来宛平四个多月了,就没动过杖刑,今日直接打了个通堂,可见是被气狠了。 张捕头不敢多说,赶忙命衙役把人带回去。 周大谷嘶声裂肺喊道:“我过了府试,我是童生,你不能打我,有辱斯文。” 裘智一脸嫌弃的看着周大谷,冷笑道:“动手的时候怎么不说有辱斯文。” 法律规定,考上秀才才算有正经功名,不能用刑,童生并不在豁免范围内。 裘智不理几人在身后哀嚎,径直走进里屋。他见周小庄抱膝坐在床上,林嫂子在一旁垂泪。 金佑谦冲着裘智微微颔首,裘智会意,金佑谦已经问完话了。 裘智想了想,追问了一句:“之前他们有上门闹过吗?” 林嫂子摇摇头,哭道:“从来没见过这几人,主人平日不和亲戚走动。” 要不是周大年不在了,裘智估计这几人老死不相往来。 裘智好奇道:“周家没请个小厮、帮工之类的?我看他那几个兄弟都带了打手来。” 林嫂子仔细回忆了半晌,道:“我听主人提起过几次。主人原先住在别的地方,几年前才搬来的,搬家前好像请过一个,但他手脚不干净,就给赶走了。” 裘智听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裘智问林嫂子:“周家还有什么靠谱点的亲戚吗?” 这年代虽然有孤儿院,但周小庄有三个叔伯,孤儿院肯定不会收。他今年才八岁,不能和保姆一直住下去。 林嫂子茫然地摇摇头,她对周家的情况完全不清楚。 裘智又试探地问周小庄:“刚才那三人,你想跟他们走吗?”周小庄这个年纪有些主见了,他要想跟着叔伯过日子,裘智不好阻拦。 周小庄耷拉着脑袋,苦涩道:“我和林妈妈就住在自己家,谁也不跟。” 林嫂子搂住周小庄,哭道:“我可怜的庄哥儿啊。” 裘智见周小庄不愿找监护人,只得叮嘱了林嫂子几句,让她照顾好孩子,就带着众人回衙了。 出了周家的门,金佑谦告诉裘智:“刚才问过林嫂子,她说周家夫妇都不信佛,平时也很少去寺庙。他们之所以去万宁寺烧香,是因为孩子病得太厉害了,病急乱投医才想起去万宁寺烧香。” 裘智听了金佑谦的话,心中暗道:临时抱佛脚果然没什么用。 金佑谦接着道:“至于仇人,她倒是真想起来一个,就是卖水的王老鬼。她说今年夏天她带着小庄出去玩,回来时听到王老鬼和主人在屋里吵架,提到了钱的事情。林嫂子担心吓到孩子,就把小庄带到外面等了一会,等她再回去时,王老鬼已经离开了。” 裘智一听,王老鬼不就是在万宁寺门口碰上的那人吗。当时他还撒了自己一身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吃人一样,凶神恶煞的看着就不像好人。 既然案发时王老鬼在现场,又和死者因为钱发生过冲突,而周家那一百两银子现在还不知下落,王老鬼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裘智看向张捕头,问道:“王老鬼现在在城里吗?我回衙里开个传票,把他找来问话。” 张捕头寻思片刻道:“他家住甜水井巷,有的时候在城里送推车送水,有的时候在巷子口卖水,不过这点应该送完水了。” 裘智带着人回到县丞衙,周家兄弟几人刚打完板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到裘智再也没有刚才的气焰,一个个蔫头耷脑的绕着裘智走。 张捕头已经派手下查过了这几人初八、初九两日的行踪,他们都在家中,家人可以作证。裘智觉得亲亲相隐,这些不在场证明并不可靠,因此不能完全排除周家人作案的可能。 王老鬼被带到县丞衙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朱永贤刚拎了食盒过来,在内衙等着裘智吃饭。 裘智本打算让王老鬼在膳馆对付一口,等自己吃完饭再录口供。哪知王老鬼当场就变了脸,“呸”一口吐沫吐到了裘智脚边。 王老鬼眼睛凶光毕露,双拳握得咯咯作响,破口大骂道:“谁要吃你们衙里的狗屎。” 裘智看王老鬼双眼猩红,脸色铁青,好像恨不得掐死自己。裘智感觉今天实在太倒霉了,走哪都遇到暴力狂。 如今裘智是个七品官,还当着一众属下的面,不能显露丝毫惧意。他挺直了腰杆,厉声问道:“王老鬼你想干嘛?” 陈快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头一次见到有人敢对老爷喊打喊杀,赶忙喊人给王老鬼拿下。 裘智看捕快成功控制住了王老鬼,暗暗松了口气,悄声问陈快总:“之前抓过他吗?怎么好像和咱们衙里有深仇大恨似的。” 陈快总一时想不起来,郝捕头插话道:“抓过两三次,好像是欠债不还,打了几次板子。” 裘智点点头,心想:难怪这么凶,原来有仇。 裘智听到“欠债”两字,心中一动,他看了看王老鬼,又看了看郝捕头,小声道:“你说会不会是他杀了周家两口子,拿了那一百两银子去还债了。” 郝捕头犹豫着说道:“不能吧,多少年前的事了,听说他的债早清了。” 王老鬼咆哮道:“放开我!你们骗我!说要问话,结果你们去吃饭,耽误我卖水!放我回去,我要去卖水!” 裘智见他状若癫狂,心中暗自吐槽:看不出来,你还挺卷的,时刻不忘拼事业。 王老鬼吼了几句,就开始猛烈挣扎。他天天推车送水,一身的牛劲,很快就挣脱了捕快。又拿着自己的头往墙上撞,没两下就撞青了。 “让我去卖水!我要回去赚钱!”他边撞边喊着。然后又看向裘智,恶狠狠道:“你不让我卖水,我就拉着你一起磕死在这。” 裘智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人。最初留王老鬼吃饭也是出于好意,想着他能省下一顿饭钱。如今看王老鬼被逼的自残,心下十分愧疚。 裘智深知老百姓赚钱不容易,不像他们官府有固定的月薪。王老鬼每卖出一碗水,才能赚取一碗水的报酬,确实不宜让他耽误太久。 裘智挥手道:“快拦住他,带他去二堂问话。” 朱永贤在内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于是匆匆来到前面查看情况,见一堆人围着看说话,忙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白捕回答道:“王老鬼刚才要跟老爷动手,被抓起来了,现在带去了二堂。” 朱永贤听后不禁目瞪口呆,虽然他没领过什么正经差事,但知道民不与官斗。敢在衙署里对县丞动手,不说开天辟地头一遭,也是及其罕见。 白承奉倒吸一口凉气,想道:太上王和宛平八字不合吗,前段时间有人给他气吐血,如今又有人动手。 朱永贤立刻吩咐白承奉:“快去把文勉和岳岭叫到二堂,别回头王老鬼撒疯,伤着二爷了。” 县丞衙里的差人不少,王老鬼要是暴起,他们肯定会护着主官,但朱永贤关心裘智,觉得有高手在场更加稳妥。 因为不是正式审讯,用不着升堂,裘智直接把人带去了次间。文勉和岳岭站立两旁,金佑谦记录,朱永贤旁听。 裘智问道:“你九号去万宁寺做什么?” 王老鬼嘶哑着嗓子道:“我逢三、六、九给县里的大户人家送万宁寺的泉水。我前一天晚上住在寺里,第二天一早打了水,再回县里。” 裘智又问道:“那除了三、六、九,你剩下的日子怎么卖水?” 王老鬼道:“一、四、七沿街卖水,二、五、八给老主顾送水,逢十在家卖水。” 裘智掐指一算,今天正好是十号,王老鬼在家卖水的日子。难怪衙役这么快就找到他,带了过来。 裘智语气一下严厉起来,盘问道:“有人看到你和周氏夫妻发生过争执,这是怎么回事?” 裘智方才问了王老鬼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对他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情有一个初步的了解。裘智问完这个问题,就死死地盯着王老鬼的脸,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样。 王老鬼脸色不变,大声道:“他们欠我的钱,我上门要钱。” 裘智奇道:“他们定你的水,没给钱?” 昨天裘智在周家的胡同口看到了一口井,按理说周家不用买水喝。 王老鬼摇摇头,气哼哼道:“我有一天推着车四处卖水,正好碰上了周大年,他说天热口渴,问我买了瓢水。当时他身上没带钱,就赊了两文,让我改天去他家拿。” 提到钱,王老鬼免不了再度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都要吼了起来,“我去他家拿钱,结果他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俩吵了几句。” 裘智看王老鬼咬牙切齿的样,生怕他再次发狂,忙安抚道:“别激动,小声说。” 王老鬼的声音太大了,裘智感觉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王老鬼扫了一眼文勉和岳岭,意识到自己并非对手,因此不敢放肆,只能愤愤不平道:“我不至于为了两文钱就杀人啊!” 裘智心道:别人不至于,但你这么疯狂,搞不好还真能为两文钱杀人。 裘智目前没有实质性证据证明王老鬼杀人,只能叫他签字画押,然后放他走了。 裘智看着王老鬼的背影,叮嘱金佑谦:“下午让派人去万宁寺问问,王老鬼是不像他说的那样。” 上午连续见了两波暴力狂,裘智感觉身心俱疲。吃完饭,朱永贤回家,他强打起精神,翻了一遍僧众以及住客登记信息,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裘智找来了张捕头,吩咐道:“你让人查查林嫂子,看她有什么亲人或者相好的。她知道周大年带了一百两银子上山,有可能里应外合,谋财害命。” 其实裘智上午就想让人去查林嫂子,只是被人一打岔给忘了。之后忙忙叨叨的一直没想起来,快回家了才想起这茬。 张捕头明白了裘智的意思,林嫂子的嫌疑确实不小,便应下了。 “等等。”裘智见张捕头退下,突然叫住了他。 裘智福至心灵,突然想到这年代没有搜查证,他说的话就是法,于是连忙交代:“你带人去搜王老鬼还有周家三兄弟的家,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一百两银子。还有他们的衣服都检查一遍,上面是否血迹。“ 只要找到了这一百两银子,就找到了凶手,剩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裘智目前的嫌疑人名单上有:刘重阳,王老鬼,林嫂子,周家三兄弟。刘重阳之前是衙里的捕快,裘智多少要给些面子,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不好让人上门搜查。 —分割线— 保定知府姓高,名晋苓。他听涿州县令说了裘智违规办案一事,觉得裘智不过七品,官卑职小,不值得惊动巡抚,因此自己写了一封参奏的折子,递交到了吏部。 批复很快就送了回来,还是吏部侍郎签批的。文中只说裘智办案得当,并无任何差错。 高晋苓今后的仕途都指望着吏部呢,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和吏部侍郎对着干,但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改给刑部递了折子。 这次折子递上去两个月才批回来,回文称命案发生在涿州县,知府、县令居然二十几年都不知晓,还是靠外县的县丞破了案。他们不但不羞愧,反而参奏同僚,倾轧善类,给他好一通骂。 高晋苓把批文给师爷看了,师爷捻须道:“东家,裘县丞听说是今年恩科的榜眼,会不会上面有人啊。” 高晋苓思索片刻,否认道:“他要是上边有人,为什么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县里做了个县丞?” 师爷劝道:“若是没人,您连参两本都被打了回来,可见他有老天眷顾,有道是人不和天斗。若是上边有人,您再参也是无用啊。” 高晋苓并非爱逞凶斗狠之人,听了师爷的话,若有所思,沉默许久道:“罢了,这事就过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第二起命案 =========================== 衙役们原先吃拿卡要惯了, 裘智上任后见不得这种风气,不许他们在外作威作福。好在裘智背靠朱永贤这个金主,手头宽裕, 对下属们十分大方, 衙役们得了裘智的赏赐,还都忍得住。 没人会嫌弃钱多, 如今听说可以去搜当地士绅的家, 一个个抢着去周家。王老鬼就一卖水的,没什么油水可捞。是以安排去周家搜查的人眉开眼笑, 去王老鬼家的则唉声叹气。 捕快们就像出笼的猛虎, 脱缰的野马, 闹哄哄地往周家几兄弟宅子去了, 进去就是一阵乱翻, 搞得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周大年丢的银子没找到, 捕快们倒是满载而归。 因为家中被搜,周家几兄弟又难得聚到了一起。三人气得暴跳如雷, 大骂裘智不是个东西,他们周家虽不是鼎盛时期了, 但周大谷好歹是个读书人, 周家不是任人揉捏的。 几兄弟商量后决定, 让周大谷请人写了讼词, 直接去县衙和县令告状。周大谷过了府试,有半个功名在身,自认不用理民不告官的那套。 裘智第二天一早来到县丞衙, 金佑谦立刻向他汇报了昨天下午对王老鬼和周家几人进行的搜查结果, 银子、血衣都没找到。 裘智哀嚎一声, 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谁知屁股还没做热,郝捕头匆匆跑了进来。 他一脸惊慌地高声报告道:“老爷不好了,刘重阳一家四口被人杀了!” 裘智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眉头紧锁。第一个案子还没有眉目呢,第二个案子就发生了。裘智心里不住地流泪,暗道:难道天要亡我? 裘智急忙召集人手,冲向刘家。 在去刘家的路上,裘智大致了解了下情况。刘重阳的茶楼不仅提供茶点,还卖早饭,因此刘家两口子从早到晚都会在茶楼里盯着。 刘重阳习惯了早起,每天一早去茶楼,赵氏则是吃过午饭,去替丈夫的班。今天都快8点了,掌柜的还不见东家的人影,觉得不对劲,于是找了个伙计去刘家看看。 伙计到了门口,发现赵家的大门虚掩着,心知有异,急忙进去查看。结果发现一家四口都被人捅死在床上,吓得他屁滚尿流,匆匆忙忙跑回茶楼,告诉了掌柜。掌柜跑来报了官。 裘智昨天在下属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凶手的目标不是刘重阳,今天就被啪啪打脸了。裘智欲哭无泪,心里暗自嘀咕:难道自己这神探的名声要毁于一旦了? 裘智带领众人来到刘重阳家,他先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翻动的痕迹,推测凶手只是杀人,没有在屋内翻找并拿走家中财物。如果周大年的的命案是刘重阳干的,丢失一百两银子,很有可能还在刘家。 裘智吩咐道:“你们在刘家仔细的找,看看有没有那一百两银子。” 在裘智看来刘重阳被杀,刘重阳被杀并不意味着他不是周家命案的凶手。结案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捕快们开始四处搜查,裘智则简要地检查了一下四个人的尸体。他初步判断,这几名死者都是被人用刀杀死的。除了刘重阳身中三刀外,其余三人皆是一刀毙命。根据尸体的状态,死亡时间大致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 卫朝实行宵禁制度,四点一刻才会解禁。如果有人在宵禁期间上街,会被巡逻的衙役抓到。因此,裘智推测,几名死者很可能是在四点一刻到五点之间被害的。 当然,这年代没有监控系统,全靠人眼识别,凶手有可能没被衙役看到。 郝捕头带着几个手下把刘重阳家里翻了个遍,但没能找到那一百两银子。 裘智点点头,心中暗道:如今看来,周大年的案子八成不是刘重阳做的。 今天这案子一下死了四个人,而且还不清楚是否和第一起命案有关。既然屋里没找到银子,裘智不打算盯着搜证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裘智急着去验尸,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证据。 裘智让金佑谦回县丞衙梳理一下手头的线索,等他忙完了,下午开个全体会。毕竟死了六个人,破不了案真得滚蛋了。 秦仵作小心翼翼问道:“老爷,咱还找刘稳婆来验尸吗?” 上次裘智盯着周家媳妇下身看,事后刘稳婆和秦仵作说了半天裘智做人不讲究。 秦仵作听过裘智和他师兄的事,知道他们这位老爷,别说女尸了,天仙都不多看一眼,但不好和刘稳婆解释。 秦仵作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他和裘智二人验尸算了。万一裘智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刘稳婆那张嘴,还不得宣扬的全县都知道了。 稳婆平日以接生为业,偶尔替官府抓来的女犯验身。至于验尸,裘智觉得别说和自己比了,连秦仵作都比不过。最起码人家秦仵作受过官府的正规训练,基础的检验还是过关的,让稳婆来验尸纯属瞎胡闹。 裘智立刻摇头道:“不用了,就咱俩吧。” 来到殓房,裘智先检查了刘重阳的尸体。发现刘重阳的腹部被刺了一刀,胸口有两处伤口,其中一刀正中心脏。 赵氏面部有血迹以及掌印,裘智推测凶手可能先杀害了刘重阳,赵氏惊醒后准备喊叫,被凶手捂住口鼻并一刀刺死。 裘智看着赵氏脸上清晰的指纹,心中大叫可惜,这要是在现代提取了指纹,凶手就找着了,还用自己跟这想的头秃。 他又仔细查看了赵氏的下半身,没有发现被侵犯的痕迹,表明凶手的目的只是杀人。 秦仵作那边,也检查完了赵双和赵九的尸体,但同样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裘智回到县丞衙,已经是下午上班的时间了。白捕快见到裘智,立刻上前汇报。他和寺里确认过了,王老鬼说的是实话,他每逢二、五、八的晚上住在庙里,而且这两天没有僧人逃跑。 裘智饿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裘智不确定金佑谦是否给自己留饭,如果没有的话,他打算去膳馆凑合吃点。巡街的衙役一直在外边巡逻,无法按点吃饭,所以膳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备有饭菜,免得巡街的回来没饭吃。 裘智回到内衙,见朱永贤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朱永贤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裘智立刻笑的眉眼弯弯。 虽然案件没有半点进展,但裘智看到男友,心情莫名的好了几分,紧皱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 裘智道:“不是让广闻和你说,今天出来大事,中午没法一起吃饭了吗?” 朱永贤揉了揉眼,醒醒神:“我在家吃过了,怕你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特意过来给你送饭。从今天开始,朱师爷又要上岗了,盯着你好好吃饭。” 朱永贤听说今天死了四个人,就知裘智又要开启工作狂模式了。裘智好不容易养了几个月,身体稍微好了一点。如今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还得生病,是以朱永贤决定要做好贤内助,照顾好自己的爱人。 朱永贤来到县丞衙,听金佑谦说裘智去了殓房。他知道殓房里没法吃饭,就坐在屋里枯等,这年代没有手机打发时间,朱永贤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裘智见男友事事体谅自己,不免心下感动,一时语塞。 朱永贤看着裘智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打趣道:“得了,都老夫老夫的了,别来这套了,快把饭吃了。”说着递给裘智一个纸包。 裘智打开一看,不禁哑然失笑。纸包里装着两片馒头,里面夹着肉和蔬菜,自己穿越一回,竟吃上白人饭了,以后要是回到现代,一定要写本书叫《我在卫朝和白人饭的二三事》。 朱永贤笑眯眯地看着裘智,一脸期待地说:“知道你没时间吃东西,给你做了卫朝版三明治。怎么样,老公贴心吧。” 裘智亲了朱永贤一口,甜蜜道:“老公最好了。” 朱永贤看裘智吃的狼吞虎咽,知道他饿坏了,不免十分心疼,赶紧给他倒了杯水:“慢点吃,别噎着了。” 裘智喝了口水,把食物顺了下去。 朱永贤想起一事,又说道:“昨晚上我叫岳岭去在寺庙里搜证的捕快家翻了一遍,没发现那一百两银子。” 裘智其实也觉得不大可能,一百两银子不少,捕快想私藏也没法带下山,但是不查清楚了,总觉得不踏实。裘智没工夫说话,只能点了下头。 裘智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午饭,一抹嘴就准备去开会了。朱永贤连忙跟了上去。 裘智现在没心情和众人客套了,上来开门见山就吩咐何典史:“县里有大案子了,所有人都得到岗,衙役、书吏不再轮班了,全部回来待命。皂班的每天留五人在衙内,其他的都出去查案。不会让大家白干,明一早让他们去找广闻领加班费,一人五两。” 裘智不是周扒皮,让人无偿007,肯定会把好处给足了。 县丞衙里共有一百名衙役,人看着不少,但巡街的民壮就占了三十人。剩下的禁卒、门子、轿夫、打扫等等又有三十五人。 裘智手底下满打满算能撒出去的只有就三十个,人手实在不充裕。不然他非得给那几个嫌疑人,一家派俩人盯着,毕竟这年代破案全靠大海捞针。 裘智吩咐完何典史,转头就问郝捕头:“屋内的血脚印能看出来凶手的行动路线吗?” 裘智没学过痕捡,对这些取证不太了解,只能靠捕快们的经验了。 郝捕头回道:“凶手应该是先进入刘家夫妻的房间行凶,然后去了孩子的房间。杀完人之后,并未多做停留,直接逃离了现场。” 裘智追问道:“凶器呢,留在屋里吗,还是带走了?” 郝捕头道:“应该是带走了,我们没有在屋内找到凶器。” 裘智听到郝捕头的回答后,心中不由一沉。古代没有指纹检测技术,凶手留下凶器也很难追溯到他本人,带走凶器意味着凶手可能计划继续作案。 裘智控制住内心的焦虑,继续问道:“邻居那边的口供有什么特别的吗?” 郝捕头问了一上午了,没有半点收获,于是回道:“老爷,我已经问过了。当时天太早了,大家都没起床。” 裘智叹了口气,和周大年的案子一样,没有任何的人证,这个案子也十分的棘手。 裘智沉思片刻,分析道:“如果这起命案和周家命案是同一人所为,可以看出凶手比上一次有所成长。除了刘重阳身中三刀,余下几人都是一刀毙命,下手果断狠辣。而且屋内整齐,凶手跑的时候,显然不那么慌张了。” 齐攥典昨天就怀疑过凶手的目标是刘重阳,只是被裘智给否了。今天中午他和又金佑谦几人聊过案子,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齐攥典信心满满地说道:“老爷,您看有没有可能凶手和刘重阳有仇,知道他在庙里,本来是想杀刘重阳,结果错杀了周大年。” 其实裘智今天听到刘重阳被杀的时候,第一反应和齐攥典一样,后来觉得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现在听齐攥典这么问,就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如果是特意寻仇,为什么不带凶器上门。案发时天色已明,不会认错人。而且凶手发觉不对,说走错门了就可以,不用杀人啊。” 最关键的一点是凶手明显对周大年有更深的仇恨,他的头骨都给砸碎了,绝非失手杀人。但无法解释为什么刘重阳家又会遇害。 裘智迟疑道:“不过这也是一个思路,你回头跟一下,看看刘重阳有没有得罪过谁。他之前在衙门里干过,肯定有不少仇家。他后来做生意,可能在茶楼里与人结怨。” 金佑谦问道:“有可能是两个凶手作案吗?” 裘智沉思片刻后皱起眉头说道:“理论上存在两个凶手的可能性,但这个几率太低了。先是周家夫妻惨死,之后同院的刘家又被人杀了,我不认为是一个单纯的巧合。我猜测凶手和周家以及刘家都有仇恨,开了杀戒后一不做二不休,连刘家一起干掉。” 何典史道:“可刘重阳和周大年不认识啊。” 裘智思忖了有一会,然后道:“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刘重阳说谎了,二是双方确实不认识,可是凶手认识他俩。” 裘智设想过有人浑水摸鱼,见周家的人死了,趁机杀了刘家四口。问题是,周大年和刘重阳之间有交集,只有县丞衙里的人知道,外人对于案件内情并不清楚。 裘智对自己手下的人还是有那么点信心的,有可能干欺压百姓的事,但没胆量杀人。目前主要嫌疑还是在林嫂子、王老鬼、周家三兄弟身上。 裘智交代金佑谦:“你查查刘重阳和周大年之间有没有交集。” 金佑谦忙应承下来。 裘智又命令何典史:“周家之前有个仆人被辞退了,林嫂子说是因为手脚不干净,会不会是他回来报复。虽然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没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寺里碰忍不住下手。” 裘智又给嫌疑人的名单上加了一个人。 裘智平时讨论案情时从不找李巡检列席,今天特意把他叫来了。李巡检估摸着是有任务安排给自己,于是当裘智突然看向他时,李巡检立刻全神贯注,听裘智的指示。 裘智道:“三天发生了两起命案,还都是在凌晨,让巡夜的兄弟们用点心,见到可疑的人就给扣下。” 李巡检忙应下,刘重阳命案有可能发生在宵禁的时候,自己手底下的人连凶手的影都没看到,说出去确实不太好听。 朱永贤知道破案有时间限制,看裘智急得都火上房了,心里把凶手骂了八百遍,恨透了凶手不长眼,非要在宛平犯案,害得裘智劳心劳神。 白承奉则是隐隐有些开心,只要裘智没办好这个案子,估计就要收拾包袱回家了。凡事就怕有对比,白承奉现在觉得裘智和朱永贤十分般配,只要裘智失业回王府让朱永贤养着,不再整日验尸,他绝对把裘智当祖宗一样伺候好了—— 第22章 被骂了 ======================= 裘智没想到昨天刚和李巡检说让他上点心, 今天就抓回来一个人,本地混混,名叫王大宝。年二十四岁, 整天游手好闲, 走街串巷,没有正经营生, 专以讹人为生。昨晚他喝多了酒, 跑到街上撒酒疯,被民壮逮了个正着。 裘智在街上见过此人几次, 一身的流气, 走路歪歪倒倒的, 说话不三不四。明明已经娶妻, 家中有儿有女, 见到年轻的小媳妇还不停地往上凑,没个正行。 裘智命人开了二堂, 把王大宝提了上来。 王大宝一见裘智,立刻开始干嚎:“青天大老爷啊, 我冤枉啊。我就是喝多了晚上在街上走了一会,真的没有杀人啊。” 王大宝知道县里已经死了六个人了, 裘智若是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真得直接拉菜市口了。 他越想越怕, 开始在地上开始打滚, 叫道:“冤枉啊,县丞要打人了,诬陷我杀人, 我比窦娥还冤啊。” 裘智看他耍无赖, 知道这是地痞流氓常用的手段, 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本来就是多事之秋,他还乱上添乱。 裘智狠敲惊堂木,厉声道:“你把我这公堂当大集了,别和我来你撒泼打滚的这一套。你要是不想过堂,老爷我也省事了。”说着,裘智环顾左右,一扬下巴示意皂隶们动手:“按着他的手画押了,关死牢里,过两天给刑部报了病逝,刘、周两家的案子就算结了。” 王大宝没想到裘智这么狠,打算要把自己给暗中弄死,吓得立刻不敢叫了。 两旁皂隶齐喊“威武。”吓得王大宝又是一哆嗦。 金佑谦瞪了王大宝一眼,呵斥道:“跪好了,再敢乱吠,先割了你的舌头,再画押,让你喊冤都喊不出来。” 王大宝见裘智和金佑谦年纪轻,又生的白净好看,以为二人性子软,好欺负,谁知一个比一个狠。他不敢再闹,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裘智看王大宝不再撒泼,清清嗓子问道:“你把你本月九号和十一号,凌晨的行踪说一下。有没有人能证明,我们去核实。” 王大宝忙不迭道:“我重阳那天陪我家后街的张寡妇爬山去了,天没亮就起了,搭她邻居王屠户的车出的城。十号晚上我在赌坊堵了一晚上的牌,直到天亮才回家。” 裘智一看王大宝的样,就感觉他不像凶手,没有凶手的狠辣样。现在听了他的辩解,更觉得命案与他无。但宵禁期间在外乱走也是违法的,裘智挥挥手先命皂隶把他关起来,等核实完他的不在场证明再判。 下午,郝捕头确认了王大宝的说法属实。裘智想到今年的秋收已经结束,官田里不需要额外的劳动力了,直接将他送去铡割野草。 裘智处理了王大宝后,便和朱永贤以及金佑谦在后堂开始讨论案情。刘重阳的背景调查还没结束,单从周大年那边分析,嫌疑人包括林嫂子,周大年的旧仆,周家三兄弟,还有王老鬼。 金佑谦这边暂时没有发现,这几个嫌疑人与刘重阳有什么关联。 朱永贤突然灵光一闪,玩笑道:“要是连环杀人魔,和刘家、周家都没有瓜葛的人干的怎么办呢?” 裘智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恶狠狠道:“那就破不了了,我只能回家,让你养着。” 裘智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所以才会叫李巡检让民壮们巡逻时打起精神来。 朱永贤哈哈一笑:“养你一辈子都没问题。不过你要是想上班,咱们换个地继续干,宛平这地风水不好。” 朱永贤认为破不了案和裘智半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宛平县的问题。 金佑谦看裘智和朱永贤二人打情骂俏,无奈一叹。裘智破不了案,还有人养着,自己可就要失业,从新找工作了。 裘智听到金佑谦叹气,微微转头,见他面带愁容,安慰道:“别听师兄胡说,这案子肯定能破。就算破不了,我丢了官,师兄有钱,不会拖欠你的报酬。” 几人说着话,捕快进来汇报林嫂子的情况。林嫂子是个寡妇,无儿无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和妇人来往,没见过有什么相好的。 裘智一听,脸立刻皱成了一团,长叹一声:“这个案子太难了。” 翌日,裘智一到衙署,就收到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郝捕头他们已经打听出了周家旧仆名叫杨田,但这人离开周家后去了哪,无人知晓。他家是宛平村里的,郝捕头已派人去村里寻找了,估计今明两天就会有消息。 朱永贤泡好了茶,与裘智一边喝茶,一边翻阅书吏抄回来的周、刘两家的资料。两人准备再研究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周大年和刘重阳都是本地人,但刘重阳出生在乡下,周大年生在县城里。周家富贵,刘家一穷二白,不然也不会让长子去给人做上门女婿。 裘智和朱永贤觉得这两人不太可能有交集,于是便开始查看二人的妻子。裘智认为不能排除女方有仇敌的可能性,但依然没发现什么线索。 朱永贤抱怨起卫朝的户籍制度:“里面的信息也太少了,而且每三年才更新一次,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查不到。” 到了下午,郝捕头找到裘智汇报,杨田不在村里,只有父母、媳妇同孩子在老家种地。据他的家人说,杨田去京里谋生了,最近都没有回来过。 “老爷,杨田要是在京里,应该不能是凶手。”郝捕头胆颤心惊地看着裘智,希望能打消他派人进京调查的想法。 郝捕头和裘智相处了几个月,了解他的性格。只要裘智起了疑心,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捕快们本来没什么法律意识,但乔师爷把裘智气吐血时说的话,衙里的人都听说了,因此知道跨县办案就是个雷。杨田如今在京里,借他们他们十个胆,也不敢跑去京里抓人或者审问。 裘智看郝捕头的神情,就猜到了他心中的顾虑。强扭的瓜不甜,裘智知道这事指望不上衙里的人了,无奈叹息一声,又看了朱永贤一眼。 白承奉估计这事又得落到朱永贤头上了。 朱永贤会意,对着郝捕头道:“这事你别管了,我在京里有熟人。你把杨田的详细信息,比如住在哪,东家是谁都告诉我。我派人去找,把人给带回来。” 朱永贤是行动派,立刻修书一封,让岳岭送去给皇城司提举,请他误必把杨田找到。 第二天一早,裘智和朱永贤正在查看齐攥典列出的名单,名单上都是和刘重阳有仇的人。 裘智发现刘重阳的仇人真不少,要是一一走访,没个十天半个月排查不完,不禁头疼。 金佑谦焦急地走进了三堂,给裘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说话。 裘智心中一凛,冷汗瞬间下来了,暗道:不会又出事了吧。 裘智拍了拍朱永贤的手,道:“我去和金师爷说几句话。” 二人走出房间,金佑谦一把拉住裘智的胳膊,将他往角落里拽,生怕朱永贤或者裘智的手下听到他们的对话。 环顾了一周,金佑谦确认左右无人后,才小声说道:“方才县衙来人了,说太爷让你过去一趟。” 裘智每隔十天都去县衙给周讷汇报一次工作,现在还没到日子,怎么就派人找自己了,难道是因为周、刘两家的案子?但看金佑谦的脸色异常凝重,似乎不只是为了命案。 裘智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着急?” 金佑谦轻声道:“门子问了县衙的人,说是昨天周家三兄弟把你给告了,之后太爷脸色就一直不好。” 裘智在县丞衙里人缘还算不错,他待下和善,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昨天给衙役、书吏发赏钱,也没有忘了打杂的人,每人都给了一两银子,让他们做好后勤辅助。 所以今天门子见县衙来的人气势汹汹,自然知道事情不对劲,于是拿了几十文钱,买了个消息。 朱永贤对外只说姓陈,金佑谦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看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觉得朱永贤的身份不简单。 金佑谦估计朱永贤要知道周讷待会要对裘智出言不逊,肯定会气得跳脚,八成会先冲到县衙把周讷骂一顿。 裘智拍拍金佑谦的肩,称赞道:“这事你做得聪明,千万别张扬,尤其不能让陈爷身边的人知道。”说完,他高声喊了一声:“广闻。” 广闻知道裘智和朱永贤独处时不喜欢有外人在场,于是就跑去后衙躲懒。听到裘智召唤,他才一路小跑过来。 “少爷,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 裘智吩咐道:“你去问问门子,他花了多少钱,给他补上。然后再给他一两银子,做备用金。” 裘智不能让门子花他的钱替自己打听消息。 裘智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广闻一脸茫然地看着裘智,不明白裘智的意思, 裘智估计周讷正在气头上,不敢让他久等,没工夫和广闻解释,催促道:“让你去就去,这事别和师兄说。” 朱永贤看裘智和金佑谦俩人在门外神秘兮兮,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没一会还把广闻找去了,越发的好奇。 裘智回屋,对朱永贤笑道:“周讷听说了案子的事,叫我过去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是一个人无聊,就回家歇着。” 朱永贤看裘智和金佑谦在外边说了半天的话,就知事情不那么简单,又看裘智眉宇间略有忧色,心知他没说实话。朱永贤刚要再问,裘智就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裘智和金佑谦骑着马并肩而行,金佑谦见裘智眉心紧缩,宽解道:“老爷,待会太爷要是生气了,你赶紧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裘智苦笑一声,自嘲道:“放心吧,再大的阵仗我都见过,懂得怎么办。” 他连皇上的雷霆之怒都见过,周讷再可怕,还能可怕得过他大舅子不成。裘智现在担心的是,自己语焉不详的跑了,把朱永贤一人留在县丞衙,晚上回去要怎么哄好他。 二人来到县衙,衙役通报后。裘智被人领着去后堂面见县令了,金佑谦则和黄师爷套近乎。 周讷见到裘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县丞老爷,好大的威风,连童生都敢打了,还差点把人家给抄了。” 裘智想自己还得在周讷手底下混三年,而且官场人情复杂,周讷是正经科举出身,年兄、同案不少,万一以后遇到了,他们想起自己同周讷的恩怨,保不齐还会刁难自己。 裘智不争一时之气,立刻赔笑道:“下官做事急躁了些,如今知错了,还请太爷以后多提点才是。” 裘智以为周讷是因为他对周大谷下手太狠而生气,于是态度端正地认错,想着赶快把这事平息了。 其实周讷对周家三兄弟的事不是很在意,周大谷说是童生,但不算正经功名,打就打了,家搜就搜了。周讷觉得裘智虽然手腕强势了些,倒也算得上干练。 周讷对裘智不满,主要因为三件事情。 首先,裘智跨县办案,不仅违反了朝廷法规,还得罪了同僚。 其次,裘智不上折子建议革除金佑谦的功名,周讷乐见其成,毕竟在他治下多一名秀才,多一点体面。可金佑谦身世复杂,裘智把请他来做师爷,这让周讷十分不快。 其三,裘智和那个姓陈的,不清不楚,整日厮混在一起。 无论哪一件被人告上去,都得牵连自己。因此,周讷早就想敲打裘智了,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如今周大谷告到县衙来,终于给了周讷一个理由。 周讷阴沉着脸,一拍桌子,疾言厉色道:“上官说话,谁和你这嬉皮笑脸的。” 裘智心中感到有些奇怪:不至于因为周家三兄弟气成这样吧。裘智打听过周讷的官声,还算勤政爱民。周家三人欺负周小庄一个孤儿,意图侵占侄儿财产,周讷怎么会替他们鸣不平。 裘智一时搞不清楚周讷的想法,于是闭嘴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周讷发作,自己再见招拆招。 周讷声色俱厉道:“你你是朝廷命官,难道不懂朝廷的法律规章吗?对童生上刑,任由衙役横行乡里,手段残暴,堪比酷吏,目无王法。你跑去涿州私挖骸骨,竟然敢带回本县审理。还有那个金……” 裘智听到这番训斥,心中渐渐醒过味来。他说怎么周讷生这么大的气,看来周家的事就是个引子,周讷怕是早对自己不满了。 听周讷提起涿州,裘智不免陷入沉思。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了,自己之前又把张佑谦得罪的死死的,他不可能不撺掇涿州县令告状。裘智都做好了罚俸的准备了,谁知这么久也没见动静。裘智猜测应该是朱永贤暗中替自己摆平了,想到朱永贤,裘智不禁心里一甜。 周讷看裘智一脸魂游天外的样子,自己说了这么半天,估计他半点都没听进去。周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抄起惊堂木就是一拍。 裘智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认错:“都是下官才疏学浅,惹下大祸,让太爷生气了。千错万错,俱是下官的不是,太爷消消气,保重身体要紧。” 裘智又说了一筐的好话,才让周讷面色稍霁。 周讷睨着眼,问道:“听说你和一个叫陈乐安的走的近。” 周讷一直想不明白,裘智一个榜眼怎么就来做县丞了,直到听说了他和陈乐安的传闻,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肯定是裘智有龙阳之好的事传到了宫里,圣上大怒将他赶出了翰林院,如此看来裘智以后的仕途不好走了—— 第23章 第三起命案 =========================== 裘智眼眸微垂, 轻声道:“陈乐安是我师兄,他身体不好,来宛平养病。” 这套说辞裘智讲过不下百遍了, 如今说起来驾轻就熟。裘智知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二人关系匪浅, 但只要自己咬定了他们是师兄弟,那些话就只是流言蜚语, 难道还有人闯进县丞家捉奸吗。 周讷嗤笑一声, 嘲讽道:“你这话哄三岁孩子差不多,你和陈安乐的苟且事宛平县传得沸沸扬扬的。” 周讷这话有些夸大其词, 其实就是县丞衙还有县衙的人知道了, 连程储德的主簿衙都没怎么听说过裘智的事。 周讷并不恐同, 谁没有个年少风流的时候, 玩玩就算了。真要喜欢男的, 好歹娶个媳妇给自己找块遮羞布,像裘智这种, 周讷实在看不顺眼。 裘智脾气温和,情绪一向稳定, 但最忌讳别人轻视他与朱永贤的关系,如今听周讷这么一说, 立刻变了脸色。 裘智沉下脸, 冷冷道:“太爷说我一人就是了, 何必牵扯别人, 编排下属的私生活,太过下作了。” 周讷若只说工作上的问题,裘智不与他计较, 很多事自己处理的确实有些草率。可周讷提起了朱永贤, 裘智再也忍不下去了。 周讷没想到裘智敢反驳自己, 心中气极,但他为官十年,心思深沉,并不动怒。他看裘智一脸寒霜,嘴唇紧抿,眼带怒火,可见是被自己说中心事了,才会反唇相讥。 周讷正准备再训斥几句,裘智不惯他的毛病,直接起身道:“县丞衙里事物繁忙,下官先行告退,回衙处理公务了,少陪。”说完,裘智大步离去。 周讷看着裘智的背影,气得直哆嗦,半晌没说出话来。 朱永贤见裘智火急火燎地走了,知道爱人有事瞒着他。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好伴侣,要尊重另一半的意愿。既然,裘智不让自己一起去,肯定不能偷摸跟着,朱永贤只能在院里踱步。 白承奉几人在内衙坐着,看到裘智外出,现在裘智去哪,朱永贤必然跟着。王府的侍从发现朱永贤居然没叫他们随行保护,一个个也都坐不住了,跑到前面查看。 众人见朱永贤满脸焦急之色,在院里转圈,看样子是被裘智给抛弃了。几人知道王爷现在心里气不顺,都不敢上前。 广闻一向听话,裘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把钱给了门子,然后回到内衙。 朱永贤一把揪住广闻,急匆匆问道:“你家少爷怎么了?” 广闻拼命往后退,一边把自己的胳膊往外拽,一边摇头道:“等少爷回来你去问,他不让我说。” 朱永贤气哼哼地松开手:“好,我不问了。那金师爷去哪了你总能说吧。” 广闻缩了缩脖子,道:“和少爷一起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开了。 朱永贤不能把广闻怎么样,只能急得跌足。 白承奉见朱永贤生闷气,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讨好道:“王爷,这事包在我身上,定然给您弄明白二爷去干嘛了。” 朱永贤赶忙摇头,道:“不用了,回头我自己问,他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在朱永贤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优秀的伴侣需要尊重另一半的隐私。 白承奉撇撇嘴:只要和太上王有关的事,他家王爷就没硬起来过,当然床上除外。 朱永贤话音刚落,就见张捕头火急火燎的跑进来。朱永贤心知有异,忙问道:“怎么了?” 张捕头急的说话都结巴了:“陈爷,老爷去哪了?县里又有命案了。” 等裘智从县衙出来,就见张捕头一班人,还有朱永贤带着王府的人,在外面等自己。 裘智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次是真出事了。 金佑谦见到裘智,就像见到了救星,高声道:“老爷,快上马,甜水井巷出事了。” 裘智内心欲哭无泪,老天爷是玩自己吗,五天发生了三起案子,柯南也没这么能死人啊。 裘智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翻身上马,道:“快走。”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裘智让张捕头简单介绍了案情。目前已知死者共有两人,分别是李货郎和他的妻子李张氏。 李货郎整日走街串巷,以贩卖日用品和零食为生。前几天,他从商贩那里进了一批货,并且约定今天去家中取钱。商贩到了李货郎的家,却发现大门紧闭,拍了半晌也没有人应门。商贩十分奇怪,李货郎就算外出卖货,妻子和老娘通常留在在家中,不会无人开门。 商贩扒着门缝往里看了几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想到最近县里的杀人案,又有点担心。商贩叫来了李货郎的两个邻居,三人一起翻墙进了院子。几人来到房间,看到李货郎和张氏被人杀死在床上。 他们吓得魂飞胆丧,顾不得看李母的情况,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两人守在现场,一人跑去报官了。 裘智听完张捕头的讲述,估计以凶手的残忍,李母八成也遇害了。 众人来到李货郎家,裘智先去查看尸体。死亡时间和前两起命案时间差不多,三人都是被人一刀刺中心脏。 虽然卫朝没有专业的检测设备,但是裘智感觉李货郎身上的伤口宽度,与刘家四人的伤口宽度一致,应该是被一把刀所杀,因此推测是同一人犯案。 裘智让捕快把报案人叫来,问道:“你们来的时候大门是拴上的?” 商贩吓得脸色惨白,点头道:“似乎是锁着的,锁着吧。我拍了半天的门呢,肯定是锁着的。” 商贩心中害怕,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邻居甲道:“我看到死了人,都怕死了,就想赶快跑。到了大门那,还是我把门栓给打开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绝对是拴着的。” 裘智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进来有碰过什么东西吗?” 三人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齐声道:“没有,吓都吓死了,哪敢啊。” 裘智在现场转了一圈,见屋内摆设整齐,不像是被翻过的样子。可见凶手就是冲着杀人来的,而且下手干净利落,内心十分残忍。 朱永贤偷偷把裘智拉到一旁,问道:“你是不是被金田一附身了,怎么都死九个了?” 裘智无言以对,心中暗暗嘀咕:凶手怎么这么变态,没事就杀人。 众人在李货郎家忙到了中午,才收集完证据。张捕头问过邻居一遍,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可疑人员。李货郎虽是个卖货的,偶尔会和人产生口角,但都不至于杀人。 众人准备回衙,来到巷子口,就看见老王鬼正在打水。他看到裘智,不由脸色一冷,直接把一桶水泼到了地上。 井水溅到了裘智骑的马身上,马有些受惊,不受控制地在原地打转。王老鬼看到这一幕,阴鸠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发出桀桀的笑声,然后转过身重新开始打水。 朱永贤勃然大怒,他顾不上和王老鬼算账,颤声道:“别怕,紧握缰绳,夹紧马身,别摔了,马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 好在裘智骑的是王府良驹,他依朱永贤所言,握紧了缰绳,不一会坐骑自己平静了下来。 裘智觉得王老鬼真的是脑子有病,他跟上一任县丞有仇,自己没招他没惹他的,他反而三番两次找自己的麻烦,还在县衙自残。果然柿子捡软的捏。 朱永贤看裘智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有闲心和王老鬼算账。 他用马鞭指着王老鬼,怒道:“什么东西,摔坏了县丞,十个你也赔不起。” 裘智朱永贤的样,生怕他一鞭子抽过去,赶忙握住男友的手,轻声道:“算了,和他计较什么。” 裘智对于这种疯子,素来敬而远之,而且王老鬼没有犯法,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朱永贤最听爱人的话,狠狠地剜了王老鬼一眼,不再多说。 白承奉暗暗感慨:太上王说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啊。 众人回到县丞衙,裘智看大家累的够呛,让他们先吃午饭再开会。 死人不是好事,不过凶手越疯狂,就越有可能留下线索。裘智似乎有了些眉目,但还缺少犯案动机。他感觉这个动机就像是一条主线,可以将这三起案子串联起来。 裘智把众人召集到三堂,先叮嘱李巡检:“今天发生的是第三起案子了,如果巡夜的人手不够就再招人,夜里必须盯紧了。让差人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算宵禁结束,也不能让他们散了,等街上人多了才能下班。” 现场没能找到凶器,裘智怀疑凶手还会继续作案。他就不信凶手能飞天不成,这次拉长了巡夜时间,凶手无法趁着街上人少的时候动手,增加了凶手被路人看到的可能性。 李巡检赧然低下头,前几天裘智已经命他加强了巡逻,但还是发生了新的案子。李巡检觉得自己好像被凶手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裘智想着已经是下午了,赶忙挥手让李巡检先行离会,去安排晚上的巡夜,以免来不及。 李巡检立刻领命下去,打算好好地教训一顿下面的人,让他们长点心,别再给自己丢脸了。 裘智环视众人一圈道:“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陈快总性子最急,裘智话音刚落,他就急不可耐地道:“凶手这次作案,不仅一刀致命,还把门给拴上了,不像前两次都忘了关门。就像您之前说过的,凶手变得更聪明冷静了。” 齐攥典想着自己之前提出的错杀论,如今发生了第三起案子,而且凶手明显是同一人,因此周大年之死定然不是误杀。 齐攥典怕裘智怪罪,心虚道:“老爷,以下官之见,凶手应该是和周、刘、李三家都有仇。” 朱永贤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吐槽了一句:“这凶手干嘛的啊,怎么和这么多家都有仇,天天不干正事,只和人结仇吗?而且多大的仇,能灭门?” “等等。”裘智听到‘灭门’二字,似乎想到了什么,打断朱永贤的话:“你说灭门并不准确,刘、李两家确实被灭了。周家可还留下个周小庄呢,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凶手要杀易如反掌。” 朱永贤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裘智给自己挑起了语病,他瞬间脑洞大开,分析道:“这事肯定是周家兄弟其中一人干的。” 裘智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看着朱永贤。 朱永贤清了清嗓子:“周大年一家要是都死了,他的财产会一分为三,凶手肯定不乐意啊。所以留下周小庄,等他取得了周小庄的抚养权,再把周小庄弄死,他就能继承全部财产了。” 裘智歪着头思考了半天,问道:“那凶手怎么能保证,自己获得周小庄的抚养权呢?” 朱永贤打了个磕巴,突然灵光一闪,拍手道:“我知道了,周大河是凶手。你想啊,长兄如父,他是老大,最有可能替弟弟抚养孩子。” 裘智继续追问道:“那周大河同刘、李两家有什么仇?” 朱永贤被裘智给问倒了,一时想不出来,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两个凶手,甲杀了周家,乙杀了刘、李两家。” 裘智思索片刻,然后指了指东次间,道:“你跟我进屋,我有事问你。” 朱永贤一下子不安起来,心中暗道:不好,完了,生气了。 裘智一直三令五申,办案的时候,自己可以旁观,但不能插嘴。刚才自己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两句,不见好就收,还一直和裘智抬杠,让裘智在下属面前难做了。 朱永贤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心里琢磨着待会进屋要不要直接找块搓衣板跪下。 二人进屋,裘智关好门,看朱永贤脸色苍白,以为他这两天累着了,关心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先回家歇着。” 朱永贤摇摇头,只等裘智骂他,谁知却听裘智问道:“京里来信了吗,皇城司找到人了吗?” 朱永贤见裘智没有责怪他,而是私下询问这件事,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就是知道裘智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他计较。 朱永贤放松下来,不禁咧嘴笑道:“这年代通讯太难了,你别着急,我待会再写封信,催催他们。” 裘智感觉杨田是周家的旧仆,对主家有一定的了解。即使他不是凶手,也可能提供重要线索。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 二人回到外堂,裘智坐下后,道:“其实这三起案子里,最特殊的就是第一桩。不仅因为凶手的作案手法与另外两桩不一样,又是唯一丢了银子的家庭,而且周家没有被灭门。” 何典史想想确实如此,于是道:“那咱们应该重点查周大年的仇家。” 裘智凝神思索许久,缓缓道:“陈快总刚才说凶手的作案手法越来越娴熟,这点无可非议。可我总觉得,凶手在第一个案件里,下手太狠了点,周大年的头骨都给敲碎了,并非单纯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有没有可能,他同周大年的仇最深呢?但如果仇恨最深,为什么不灭门?” 众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裘智看天色也不早了,决定布置一下明天的任务,大家就可以下班了。 裘智望向陈快总,道:“明天去问林嫂子还有周大年的邻居,看看周大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是否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他家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哪怕再小的也行。他平日都爱去哪,和什么人来往。” 陈快总哭丧着脸道:“老爷,周家的事之前问过了,没什么特殊的。” 裘智眉头紧锁,道:“再问一遍,让他们好好想想。对了,林嫂子说周大年之前搬过家,你们再去旧居那问问。”陈快总点点头应下了—— 感谢在2024-05-27 00:00:03~2024-05-28 01:3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灭门 ===================== 裘智用手按按太阳穴, 又喝了口浓茶提神,道:“我已经派人去京里找杨田了,如果是凶手, 就将他逮捕归案。如果不是, 他知道不少周家的事,也会把他带回宛平, 估计明天就有信了。” 朱永贤既然答应帮自己问, 无论皇城司找没找到杨田,至少能给自己个答复。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不敢置信的看着裘智。没想到他们这位老爷胆子这么大, 居然敢去京里拿人, 而且这次连太爷的手谕都没要。 交代完众人, 裘智就换了衣服, 同朱永贤一起回家了。他不是不想加班,这年代有宵禁, 自己可以在外边逛荡,捕快不能大晚上的去敲人家门问案啊。 这几日, 裘智几乎天天在外边跑,回到县丞衙又一直在翻卷宗, 脑力、体力消耗巨大。裘智洗漱完上床, 一沾枕头就开始犯困。 朱永贤躺在裘智身旁, 轻声问道:“今天周讷找你干嘛去了?他为难你了?” 裘智本来都快睡着了, 听到朱永贤的问题,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他狐疑地看了朱永贤一眼,道:“广闻告诉你了?” 朱永贤侧过身, 用手支着头, 捏捏裘智的下巴, 道:“他对你忠心耿耿,哪会告诉我。你老公我又不是真傻,猜还猜不出来。” 裘智也侧过身,摸了摸朱永贤的脸颊,不在意道:“说了几句,不是什么大事。当年我连大舅哥都敢怼,一个县令还能把我怎么样了。” 朱永贤见裘智避重就轻,有些着急,正色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当年是觉得没准死了,能回现代,才什么都敢说。如今还要在周讷手下熬三年,我就不信你敢怼他。” 裘智不确定他最后对周讷说的那几句话算不算是在顶撞他,不过一开始他希望尽快脱身,确实低声下气哄了周讷半天,与朱永贤猜的分毫不差。 裘智叹息一声,轻轻地戳了戳朱永贤的额角:“放心,没什么大事。我当年在学校没少被老师骂,刚从警的时候师父也骂过我不少次,知道怎么应付。不至于穿越一次,人就变娇气了。” 在裘智看来,他和朱永贤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地下恋,俩人没特别费劲的隐瞒。毕竟世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瞒:咳嗽、贫穷、爱。他又不是戏精,能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微表情。 裘智给众人的官方说法,二人是师兄弟,这样所有人面上都过得去。 朱永贤的身份不会被外人知晓,自己一个无权无势,又有龙阳之好的人,遇到上官的刁难太正常不过了。只要一直做官,就会遇到上司找茬,今有周讷,明天就会有王讷,不能遇到点事就找朱永贤帮忙。虽然自己指使朱永贤查了点案子,但那不还是为了他们老朱家吗,不是自己的私事。 朱永贤搂住裘智,亲亲他的额头,柔声道:“你啊,别让我太担心。” 裘智拍拍朱永贤的背:“我能处理,真的遇到难事,肯定得找你,睡吧。”说着,裘智就要平躺回去,准备睡觉了。 朱永贤箍住裘智,闷闷道:“别动,让我再抱一会。” 裘智闻言,不再翻身,将头埋到了朱永贤的胸口。 过了许久,朱永贤以为裘智睡着了,突然听他又道:“你让人去查查,我这个衙里谁的口风不紧,和县衙里的人来往频繁,咱俩的事周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裘智觉得周讷知道是迟早的事,大家都在一个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若不是特意盯着自己,或是有人专门传闲话,不会这么早会知晓。 朱永贤握住裘智的手,温柔地说:“睡吧,我知道了。” 朱永贤看着怀中的爱人,手指轻拂过他的发丝,眼中闪过一丝晦暗。 裘智起床后就感觉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又有事要发生。 朱永贤笑着宽慰他:“你这是最近没睡好,别瞎想了。凶手也得喘口气啊,不能天天杀人吧。” 裘智把头靠在朱永贤的肩上,可怜巴巴道:“要是再有案子,我真的卷铺盖卷了,下半辈子靠你养了。” 朱永贤剥开了鸡蛋壳,沾了一些酱油,然后放进了裘智的碗里,“吃饭吧,别多想,天塌不下来。真要塌了,我给你顶着。” 裘智想想也是,凶手心里素质得有多好,才能天天杀人。来到县丞衙,裘智先巡视了一圈,看众人都没有找自己,暂时无事发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金佑谦一直在思考案件,见到裘智,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有没有可能,这三家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凶手就是个疯子,只与周家有仇,失手杀了二人。这事激出了他的凶性,于是他先袭击了与周家同住的刘家,然后开始随意杀人了。” 裘智听完更觉人生无望了,要真是这样,这案子三十天肯定破不了。现在李巡检增加了夜晚巡逻的力度,如果凶手害怕了,不再犯案,这个年代又缺乏科技手段,去哪找一个随机连环杀人魔啊。 就在这时,郝捕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裘智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郝捕头颤声道:“老爷,周小庄和林嫂子被杀了。” 裘智如遭雷击,大脑一片混乱,连呼吸都忘了,半晌没回过神。他也太乌鸦嘴了吧,昨天刚说完周家没被灭门,今天周小庄就被杀了,还捎上了一个林嫂子。 裘智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真的失业了,是不是可以从事言灵行业啊。 金佑谦看这裘智欲哭无泪的表情,忍不住扶额,凶手是裘智肚子里的蛔虫吗?居然今天对周家下手了。 朱永贤也傻眼了,早上自己刚说完凶手要休息几天,结果就又发生了命案。凶手这是在啪啪打自己的脸,朱永贤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对方大卸八块。 裘智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发现的?” 尽管已是入秋,但郝捕头仍然满头大汗,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们本来准备再去找林嫂子问话,谁知到了周家门口,发现他们家大门敞开,当时就感觉不对劲。进去一看,发现林嫂子和周小庄都已经被人杀害了,尸体还温乎,凶手可能没跑远。我们立刻出去搜寻,但没看到可疑的人。” 裘智一听就发觉了不对,追问道:“这次为什么凶手没有锁门呢?” 按照之前的推理,凶手作案应该越来越熟练才对,为什么这次反而把大门敞开呢。 郝捕头原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听裘智这么一问,也感觉十分奇怪,而且凶手这次的反常不止一处。 郝捕头接着说道:“老爷,凶手用刀杀了林嫂子,方式和之前一样。但周小庄似乎是被掐死的,秦仵作虽然还没验过尸体,我看周小庄脖子上一片乌青,错不了。” 裘智相信郝捕头的判断,可凶手突然改变杀人手法的原因多种多样。他不是专修犯罪心理学的,一时之间没有半点头绪,于是说道:“先去看看现场。” 来到周家,裘智首先查看了林嫂子的尸体,发现她已经穿好了日常衣服,倒在房间门口,一把刀插在她的身上。刚才郝捕头提到过,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凶手没有跑远。 裘智暗道:看来加强巡逻还是有效的,至少这次凶手不敢在宵禁刚结束的时候动手了。 但现在凶手连刀都不要就跑了,难不成他的复仇计划都结束了?裘智感到如果不抓紧侦破,凶手可能就要逃之夭夭了。 金佑谦小声和裘智嘀咕:“凶手到底和这三家人有什么仇啊?灭门不说,大白天的都敢动手,不怕被看到吗?” 金佑谦认为不是血海深仇,根本犯不上这么大动干戈。 裘智初步检查了林嫂子的尸体,未发现特殊情况,便去了周小庄的房间。 裘智看着周小庄脖子上的手印,几乎要哭出声来了。要是在现代,让痕捡的同事提取指纹,当天就能锁定嫌疑人了,哪用得着自己推理。 裘智见周小庄死时穿着贴身的内衣,人躺在床上,推测凶手行凶时,他尚未起身。周小庄衣衫有些凌乱,肩膀露出了大半,应该是死时挣扎造成的。 裘智打算重新帮周小庄穿好衣服,突然看到他肩头上有一处咖啡色的斑痕。裘智的双眼瞬间睁大,嘴巴也长得浑圆。 朱永贤看到裘智震惊的样子,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裘智不敢置信道:“不会吧,难道他……”说着又敲了自己的头一下,懊恼道:“我真是个猪脑子,我怎么就没亲自检查一下周小庄的身体呢,气死我了。如果我第一次见他就坚持检查,这案子当天就破了。” 朱永贤赶忙按住裘智的手,心疼道:“别打了,事已至此,破案要紧。周小庄到底得什么病啊。” 裘智直接把周小庄的衣服全脱了,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秦仵作看裘智似乎对周小庄身上的斑感兴趣,问道:“老爷,这个斑有什么问题吗?能看出凶手是谁?” 裘智还沉浸在悔恨的情绪里,叹息一声,道:“当然了,这事一种病,而且是遗传病。遗传病的意思是,如果父母有这个病,子女也会得这个病。” 裘智说着,把周小庄的身体翻了过来,改成俯卧式。周小庄一直穿着衣服,众人看不到他的身体,现在他们看到了周小庄的后背,发现他的脊柱有些扭曲,不由面面相觑。 裘智又褪下周小庄的裤子,发现他的小腿也产生了畸形。 裘智指着周小庄身体上的色斑,说道:“这个斑叫咖啡牛奶斑。” 除了朱永贤,其他人都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但看到裘智一脸认真的表情,他们只当自己才疏学浅,不懂裘智说的专业名词。 裘智顿了一下,继续道:“他的脊柱侧弯,小腿骨弯曲,这就是为什么他行走困难的原因。” 裘智思索片刻,将周小庄的身体再次转过来,掀开他的眼皮,看了许久。 裘智对秦仵作道:“你仔细看,他的眼睛里有褐色赘生物。” 秦仵作看了几眼,虽然不明白赘生物是什么,但周小庄的眼睛确实和旁人不一样,有褐色斑点。 别人没看过周家两口子的尸体,秦仵作和裘智一起验的尸,对二人十分了解。 秦仵作皱着眉,疑惑道:“可是周大年和他媳妇,都没有这个症状啊。” 裘智面不改色道:“那是因为他俩不是周小庄的,亲生父母。我之前还觉得奇怪,林嫂子怎么只在周家干了五年,不是从周小庄出生就开始带他。周小庄八成是被买来的,这件案子的凶手,就是周小庄的亲爹。” 朱永贤恍然大悟,帮腔道:“没错,大户人家的奶妈从孩子出生就备好的,一直跟着照顾。” 裘智听林嫂子说周家夫妻肯花一百两银子替周小庄祈福,就没往拐卖那边想,毕竟一百两不是个小数了,要不是亲生的谁这么舍得。 朱永贤急得抓耳挠腮,问道:“他亲爹是谁啊?咱们见过吗?他穿着衣服你怎么看出他脊柱侧弯的?” 白承奉也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但听了朱永贤的问题,忍不住翻翻白眼,心想:王爷,您大概只关心最后一个问题吧,太上王是不是偷看别人的身子了。 裘智回答道:“他爹是王老鬼啊,而且他为什么要杀那两家,以及作案手法为什么这么多变,我已经大概想明白了。” “啊?”众人诧异,纷纷发出惊呼。王老鬼腿脚利索,还能每天送水呢,哪像周小庄这病歪歪的。 “你什么时候看到王老鬼的后背的?”朱永贤果然对谁是凶手一点都不在意,只顾追问裘智有关王老鬼的事情。 裘智看朱永贤委屈巴巴的样子,耐心解释道:“这个病叫I型神经纤维瘤,像感冒一样,有的人咳嗽,有的人打喷嚏,有的人流鼻涕,有的人发烧,每个人的症状都不同。这个病常见的症状有皮肤上的牛奶咖啡斑,思维能力受损,皮肤上或皮下出现柔软的结节,还可能患有骨骼异常、听觉或视力异常(注1.)。王老鬼属于皮下结节,导致他的面部缺陷。”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这病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症状了。就算让他们发现了周小庄的身体异样,也不会和王老鬼联系起来。众人暗暗钦佩裘智,不愧是榜眼,书读的比别人多,见识也比别人广。 金佑谦奇道:“既然周小庄是王老鬼的亲生子,为什么还会被杀呢?” 裘智思索片刻,解释道:“他今天估计是想来认儿子,先杀了碍事的林嫂子,再想带小庄走,谁知父子二人起了争执。他失手杀了小庄,这就是为什么小庄是被掐死的。” 不过这只是裘智根据现有证据的推测,具体原因还需要找到王老鬼来确认。 裘智吩咐秦仵作道:“你把他的尸体抬回去吧,尸格详细一些。这个病的症状全写清楚了,都是证据。” 秦仵作现在看裘智的眼里充满了敬意,又会验尸,又会看病,还会写文章,还能断案,太厉害了。 既然知道了凶手,裘智立刻带着众人直奔甜水井巷,去捉拿王老鬼。来到巷口,裘智勒住了缰绳,众人也都停下。 裘智指着一口井,问道:“这是王老鬼的井吗?” 郝捕头点头道:“没错,就是他的。他怕人偷他家的水,平日都锁起来。” 裘智吩咐道:“派人砸开,在井里找丢失的那一百两银子。” 没在王老鬼家里找到丢失的赃物,裘智估计是被他藏在水井里了。 郝捕头忙命两个衙役,找人来砸井打捞—— 注1.摘自秒佑国际医疗,对I神经纤维瘤病的描述 第25章 京中来人 ========================= 众人来到王老鬼家, 家中空无一人,裘智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郝捕头脱口而出:“难道他在外边送水呢?” 上次王老鬼为了卖水,在县丞衙里大喊大叫, 以及自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众人第一反应和郝捕头一样, 王老鬼在外卖水。 裘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王老鬼刚杀了亲生儿子,他再喜欢送水, 也不能这时候去吧?” “王老鬼心里素质得多强大, 多喜欢送水啊。”金佑谦也觉得不太可能,否定了郝捕头的猜测。 赵捕快指着角落, 高声道:“他的板车在这呢。” 郝捕头脸色骤变, 哆哆嗦嗦道:“不会跑了吧。” 王老鬼吃饭的家伙在院里, 人却不见踪影, 郝捕头合理地怀疑王老鬼跑路了。他手里十一条人命, 真让他给跑了,估计自己这捕快就干到头了。 朱永贤看了手下人一眼, 正准备命他们去追,突然听裘智问道:“之前你说他欠过债, 他的债主是谁你记得吗,住在哪?” 郝捕头磕巴都不打一下, 道:“是李四姐和王四姐两姐妹, 就在城西。” 裘智命郝捕头带路, 众人朝城西赶去。街上人群熙攘, 不便策马狂奔,于是郝捕头便命两名快脚衙役先行过去。 裘智问道:“这俩姐妹什么来历,是表姐妹吗?” 郝捕头娓娓道来二人的身份:“李四姐、王四姐原是咱们县燕翔班的姑娘, 后来赎了身, 做起放债钱的生意了。” 裘智冷笑道:“是放私债, 还是印子钱。” 前几日裘智听郝捕头提起王老鬼因欠钱被打板子,只当是正常民间借贷,根本没和高利贷联系到一起。毕竟,哪个高利贷胆子那么大,敢闹到公堂上去。 如今线索串到一起,裘智自然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王老鬼是当年借的必然是印子钱,他还不上钱,债主把孩子抓走卖了抵债。 郝捕头本来想蒙混过关,没想到裘智这么聪明,一下猜中了姐妹俩的真实身份。他心中一凛,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裘智沉下脸,淡淡道:“往日没出事,由着你们胡闹,如今出了事,这俩人谁也保不住。” 裘智一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要想在宛平县做好这一任,对上得把周讷伺候妥帖了,对下也不能太严苛。他们这些捕快每年只有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勉强维持一家的生计,肯定会想办法挣一些灰色收入,比如给高利贷当保护伞。 这群人都是县里的老人,关系盘根错节,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裘智要仰仗他们干活,很多事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但今日牵扯进了命案,那就得秉公执法了。 裘智无奈叹了口气,没想来了不到半年,不仅周讷对自己印象极差,今天又把下面人给得罪了。 裘智暗暗思索,衙里快班一共有十九人,除了陈快总,还剩十八人,分作两班。张、郝两个捕头属于一个大团队,但在利益上存在着冲突。如果一个团伙抱上了郝捕头的大腿,肯定不会再去抱张捕头的了。 郝捕头对王老鬼欠钱的如此清楚,八成和那姐俩私下有勾结。当年王老鬼被打板子的事,更和郝捕头脱不了关系。 裘智拍拍金佑谦的肩,低声道:“你回衙门看看,如果张捕头在,让他带着手下,去四姐那抓人。如果他不在,你带着衙役们去。” 金佑谦心念一转,就明白了裘智的意思,道:“放心吧,我尽快过来。”说完,就往县丞衙去了。 朱永贤听裘智命金佑谦回县丞衙搬兵,忙悄声道:“要不我让人把王府护卫司的都叫来。” 裘智眉头微蹙,道:“用不上这么大阵仗。” 到了李、王二人院外,裘智看见两名捕快押着五花大绑的王老鬼出来了。 一人禀告道:“老爷,王老鬼刚要行凶就被我俩按下了,这是他的凶器。” 裘智看看捕快手里的小刀,赞道:“不错,辛苦了,给他带回去。” 王老鬼虽被捆得极为严实,但仍在不停地挣扎,满脸凶相,口中不断地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捕快赶忙给王老鬼嘴里塞了块布,将他带走了。 裘智看了郝捕头一眼,扬扬下巴,道:“进去拿人吧,还等什么呢。” 郝捕头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跳急促,脸色发青,喉咙发紧。这些年他从李、王二人这里收了不少的好处,若是把俩姐妹抓了,牵扯出自己该如何是好。 郝捕头稳住心神,强笑道:“老爷,两姐妹放贷不假,不过和凶杀案无关,没必要抓她们啊。” 王老鬼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在外,街上乱哄哄的,居然李、王二人家中都无人出门查看。裘智推测郝捕头派来的那俩人不仅是为了抓王老鬼,也和她俩通风报信了,因此二人不敢露面。 县丞衙在城西,距离姐妹二人的住处不远,裘智正想着要不让朱永贤的人出手,张捕头就带人来了。 裘智见了援兵,懒得再和郝捕头废话,直接对张捕头道:“把里面的人都抓了,先把账本带回去,其余的再慢慢查封。” 金佑谦打马来到裘智面前,紧张地咽了下唾液,道:“京里来人了,把杨田给带来了。” 金佑谦的声音有些发颤,裘智没有在意,自顾自道:“案子都破了,才送来。算了,给他录个口供,当补强证据吧。”说完又随口问道:“来的人是谁啊。” 金佑谦神色古怪道:“是皇城司提举。” 裘智和朱永贤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均是喜色,异口同声道:“老李。” 皇城司共有四名提举,其中两人老迈,轻易不会离京,一人与裘智豪无交情,是以裘智和朱永贤立刻猜到,来人定是李尧彪。 李尧彪家有世袭的爵位,哥哥李尧虎是圣上的伴读,他自小同朱永贤认识,关系还算不错。 顺天府下辖京城以及周边二十县,皇城司负责京畿治安,以及刺探情报,类似明朝的锦衣卫。最高官职为指挥使,虽然只有正三品,与顺天府尹同级,却是皇帝亲信,现在的指挥使正是李尧虎。 金佑谦见裘智和朱永贤认识皇城司的人,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皇城司不受三司管辖,可以直接逮捕官员并将其投入诏狱。狱中各种各样的酷刑,听说没有人能熬过一天的。金佑谦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毛骨悚然。 裘智估计张捕头这边一时半会完不了,自己没必要一直盯着,便和朱永贤回了县丞衙。 门子一见裘智,赶忙冲上来,结结巴巴道:“老爷,有人……在三堂等您呢。” 皇城司名头不小,南北百姓闻名色变。 裘智安慰道:“没事,他是我京中旧友,人还不错。” 裘智来到三堂,一眼就看到了李尧彪。他身穿一袭大红织金飞鱼袍,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二郎腿嚣张地翘起,背后站立着四名提点。 齐攥典同何典史战战兢兢地陪坐在一旁,斜签着身子,根本不敢坐稳。 二人看到裘智,就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起身飞奔过来,语带哭腔地叫了声:“老爷。” 裘智对二人挥挥手道:“辛苦你们了,先下去吧。”二人如得大赦,头也不回地立刻跑了。 李尧彪见到朱永贤,“嗖”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朱永贤行四拜礼,口称:“王爷。” 朱永贤在宛平县的身份是富家子弟,生怕李尧彪这大礼被衙里的人看到,把自己马甲给弄掉了。 朱永贤忙抬手道:“得了,你我不用这么客套,我在这都用的是化名。” 李尧彪和朱永贤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的化名,从善如流流道:“乐安贤弟,许久不见了。” 裘智奇道:“你怎么来了?” 李尧彪瞪了裘智一眼,气哼哼道:“好你个若愚,离京四五个月了,连封书信都没有。如今需要帮忙了,才想起我来。” 裘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羞愧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特别忙,一时顾不上。” 裘智如果没有案子的话并不是很忙,只是他和朱永贤刚刚同居,俩人好的蜜里调油,顾不上和京中旧友联络了。 李尧彪使劲地拍拍裘智的肩,好像在报复他把自己忘到脑后:“你顾不上,只能我来看你了。京里最近没什么事,听说你找杨田这小子,我特意请了假,给你送过来。” 裘智心想:糊弄鬼呢,你们那请假有多难,我不知道吗。 皇城司里都是圣上的嫡系人马,尤其是李尧彪这种高官,就算请假也不能离京。不过他不愿说,裘智自是不会逼问。 裘智转而问道:“杨田人呢?” 李尧彪指指角落道:“不就在那窝着呢?” 裘智顺着李尧彪的手看去,这才看到一个男子蜷缩在角落里,看样子像是受到了惊吓。 裘智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尧彪,问道:“你对他用刑了?” 李尧彪忙摇头,大声喊冤:“天地良心,我连他头发丝都没碰过。” 裘智狐疑道:“那他怎么吓成这样了?” 李尧彪嘿嘿一笑,心虚道:“我想你不是要问案吗,怕他不老实,先把他带去皇城司的诏狱逛了一圈。” 裘智气结,顿足道:“那地方是好人能看的吗?你们那手段谁看了不害怕啊。” 白承奉虽没在皇城司干过,但他是殿前司出来的,殿前司衙门里也有一座诏狱,刑讯手段不亚于皇城司。 白承奉听了裘智的话,心理暗暗吐槽:不不不,您太过谦了。就您手撕人脸这一桩,殿前司里没人能干,还是您更让人害怕。 人家辛辛苦苦把杨田亲自送到宛平,裘智不好对李尧彪甩脸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走到杨田身前,准备把他扶起来。 杨田这两天被皇城司吓得魂不附体,浑身软的像一摊烂泥,裘智费了半天的劲都没能给他扶起来。 朱永贤刚要去帮忙,李尧彪回头看了四名提举一眼,喝道:“还不上去帮忙,哪有让老爷自己动手的。” 裘智吩咐四人:“给他抬去招房里。”随即,对李尧彪拱手道:“有劳你了,不辞辛苦地将人送来。你稍坐片刻,我先去问话。” 裘智来到招房,先命广闻去给杨田请个大夫,然后找来李霄,交代道:“两件事,第一,去万宁寺询问里面的僧人,王老鬼以前逢年过节是否在寺里推销过他的水。第二件,去北门找守城的士兵,询问王老鬼每次从万宁寺打水回来的时间。这两件都要他们签字画押,以作为证据。” 裘智话音刚落,就见两名衙役,一个捧着一个包裹,另一个拿着几件湿漉漉的衣服。 衙役道:“大人,果然在井里找到了那一百两银子,还有好几件衣裳。” 裘智擦测这些衣服可能是王老鬼杀人时穿的,上面会有血迹残留。裘智吩咐道:“把衣服拧干了晾起来,明日我再查看。” 李霄听说衙里来了皇城司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听到裘智派他出去问话,喜出望外,飞一样地跑走了。 裘智找了秦书吏给杨田写证词。 路上李尧彪没少教育杨田要有问必答,他如今吓得瑟瑟发抖,但裘智问什么,杨田连磕巴都不敢打一下立刻作答,生怕自己说晚了,给拉去皇城司。 裘智问完杨田的基本信息,直奔主题,问道:“周大年那个孩子,周小庄是怎么个情况,你清楚吗?” 裘智怕有诱供的嫌疑,因此问的极为含糊。若周小庄的身世真有问题,他这么一说,杨田肯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杨田立即回道:“他不是周爷亲生的。周爷和他媳妇成亲五六年了,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后来周爷又娶了个小的,嫁过来三四年,也没能怀上。周奶奶是个好人,不愿让女孩耽误青春,陪了副嫁妆,嫁到了一户富农家里。” 裘智打断道:“我没在周大年的户籍上看到他娶过姨娘啊。” 杨田怕裘智不信他说的,给他扔回皇城司的诏狱,马上发毒誓道:“老爷,周爷真的有个妾,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有半句假话,死无全尸。” 裘智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转念一想,庶民禁制纳妾,周大年想登记都不行。 裘智摆手道:“不用这么严重,你继续说吧。” 杨田一脸真诚的看着裘智,说道:“有一天周爷和奶奶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捡的,可我看他衣着干净,模样长得好,分明就是买来的。自此周爷就看我百般不顺眼,有一日说我偷了他家的钱,要打死我。” 杨田是周家的雇工人,裘智知道根据卫朝法律,如果周大年咬定杨田偷钱,他气急动手致人死亡,不算故意杀人,无需偿命,最多打一百棍,劳改三年。而且周大年要是肯孝敬衙里的官员,没准不会受任何刑罚。 杨田想到当初周大年狠毒的样就心有余悸,身体忍不住又抖了一下,接着道:“还是奶奶心善拦了下来,最后不知奶奶怎么劝的周爷,没几天就把我赶走了。” 裘智追问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抱回来的。” 杨田想了半天,掰着手指头算道:“小人去京城五年了,周爷是五年半前给小人赶走的,这孩子来周家不到六年,五年多吧,具体记不清了。” 裘智又问道:“周二奶奶叫什么,嫁给谁了?” 杨田仔细想了半天,道:“就知姓王,我平时都叫她王奶奶。后来嫁到了芦田村,夫家姓黄,叫什么不知道了。” 裘智道:“行了,你签字画押吧。你说的我们会和周家的旧邻还有王氏核实。” 杨田斩钉截铁道:“老爷您尽管去查,我有半个字不对,天打五雷轰。” 这时,广闻请了大夫过来,裘智让人带着杨田先寅宾馆住下,让大夫给他好好看看,别吓出个好歹来。 没一会,张捕头押着李、王二人,和一众打手回来了,还带了一箱子的账本。李、王二人家的门上贴好了封条,其余的下午再去查抄。 裘智命人将他们收押,然后把衙里的人全部召集到了二堂前的院子里,除了李宵在外边问口供,连门子都到了—— 第26章 高利贷 ======================= 裘智笔直地站在台阶上, 背着手,冷冷地环视着众人,森然道:“我知道大家不容易, 平日里你们私底下怎么折腾, 只要不惹出乱子,我就当不知道。一旦出了事, 还想着吃里扒外、包庇人贩, 别怪我翻脸不认人。都给我听清了,没了四姐, 还会有五姐、六姐给你们好处。但没了这身官衣, 那就什么都没了。” 郝捕头知道裘智是在敲打自己, 低着头, 不敢吭声。 裘智死死地盯着郝捕头, 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我说的话你不听,没必要留在县丞衙了, 你回家吧。” 郝捕头顿时目瞪口呆,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怔在原地。 众人其实也有些埋怨郝捕头,裘智对他们不差, 平日里赏银极为大方。何必为了李、王二女的那点小恩小惠得罪裘智, 连累他们一起挨骂, 但听到裘智直接让郝捕头回家, 还是忍不住惊讶,一片哗然。 陈快总刚要求情,裘智一个眼刀飞了过来。裘智平日里待人温和, 鲜有动怒, 今日板起脸来, 陈快总不禁胆寒,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裘智似笑非笑道:“还有谁想一起走的,就吱一声。” 众人立刻鸦雀无声。李巡检同何典史与郝捕头共事几年,还算有点交情,本来想劝裘智几句,听他这么一说,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他二人虽是朝廷铨选的,裘智无权任免,但看他刚才和皇城司的提举谈笑风生,现在自己当这个刺头,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皇城司可比吏部厉害多了。 裘智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赵捕快,道:“郝捕头走了,你接他的班。” 郝捕头这才回过神来,正准备辩解一二。 裘智威胁道:“你要识趣,就和赵捕头把你手里的活交接好了。念在同事一场的份上,李、王二人的口供里不会出现你的名字。你要是不想好聚好散,别怪我公事公办。” 郝捕头僵硬地低下脑袋,嘴唇紧抿,沉思许久,最后咬牙道:“多谢老爷大恩,放过小人。” 裘智明白只要不推翻封建王朝,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衙役们的思想。自己以后还仰仗他们干活,不能对郝捕头下狠手,以免其他人产生兔死狐悲之意。裘智见郝捕头认怂了,也不再为难他了。 裘智高高在上地看着众人,平静道:“这个衙里只有一个主事的人,那就是我。我让抓人,就去抓人,谁再想糊弄我,郝捕头就是你们的下场。” 李尧彪和朱永贤二人躲在墙角听完了裘智的训话。 李尧彪捅捅朱永贤,低声道:“若愚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的,我还担心他外放做官被下边人拿捏了,今天看他这样倒是我多虑了,这气势可以啊,去我们皇城司都没问题。” 朱永贤最喜欢听别人夸裘智,比夸自己还要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正准备附和几句,就见李尧彪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道:“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跟我这秀恩爱了,我怕反酸水,待会吃不下饭了。” 白承奉激动地都准备给李尧彪磕一个了,总算有人来制止王爷和太上王打情骂俏了。 裘智叫来了账房李先生,还有秦、王两位书吏,三人不知裘智找他们有何事,小心翼翼地进了屋。李尧彪热闹还没看够,拉着朱永贤也跟了进去。 凶手已经抓到,就剩一些收尾的工作了,裘智不似前几日那般急躁。 他看了李先生一眼,慢条斯理道:“张捕头他们带回来的账册有二三十本,靠你一人忙不过来。你多找几个临时账房来帮忙,赶快把帐给盘清了。” 按照大卫律规定,每月的利息最多3%,而且无论借多久,利息不得超过本金,也不许息上加息,非法所得要归还原主。既然已经将李、王二人抓捕归案,裘智打算彻底铲除这个毒瘤,把该还的钱都还给百姓。 裘智又画起Excel表格,并示意李先生过来,给他讲解:“你最后填表的时候,按姓名排序,比如刘姓在一起。这个表格第一列是姓名,第二列是向李、王二人的借债日期,第三列是还债日期,第四列是应还金额,第五列是实还金额,第六列是应退金额,第七列是实退金额。” 李先生有些不解,打断了裘智的话:“老爷,为什么实退金额和应退金额不一样?” 裘智说得口干舌燥,抿了口茶,才接着解释:“比如应退共计五千两,但李、王二人家中只剩三千两,你就用三千除以五千,得到一个系数,然后用这个系数乘每一个人的应退金额,算出实退金额。” 李先生想了想,大概明白了裘智的意思,点头道:“小人知道了。” 裘智继续道:“最后两列,让领取人签字画押,然后写上领取日期。” 裘智想起上次自己让李先生整理金家财物的时候,也给他画过表格,这次又画了一次,不能次次有事找他,都亲自给他画。 裘智补充道:“你再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要添加的事项,以后有类似的情况,表格你自己画吧。” 裘智觉得古人挺聪明的,应该一点就通。 李先生见皇城司的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自己,心里不住地打鼓,听裘智都交代完了,就想赶快回屋做事。 裘智叮嘱道:“别人的都不着急,你先把王老鬼的那笔账算出来,等有了数,才好过堂。” 裘智觉得就王老鬼这种偏执以及阴郁的性格,提审起来有些困难,若先把他和高利贷的案子结了,让他心气顺一些,减少对自己的抵触,审理起来可能会容易不少。 李先生忙应了,火急火燎地退了下去。 秦、王二人见李先生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羡慕之情。裘智轻咳一声,换回二人神智。 裘智先吩咐秦书吏:“你去甜水井巷问巷子里的居民,李货郎和王老鬼平日里关系如何,有过什么冲突吗?” 别人为什么被杀裘智大概推测出了原因,唯独不知李货郎是怎么惹到王老鬼的。 往日书吏们最不喜欢外勤工作,但今天皇城司的人在衙里,秦书吏痛快地应了下来,拍着胸脯跟裘智保证,一定把每一个邻居都问到。 堂内只剩王书吏一人,裘智道:“你让人把王老鬼带到招房来,我有话问他,你给他做笔录。” 一听这话,王书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但老爷有命,不得不从,只能哭丧着脸找人去提王老鬼了。 秦老三做完了午膳,他平日里同门子关系最好,盛了两碗菜饭,拿着去了大门。二人找了个角落,蹲着吃饭。 秦老三见周围没有别人,悄声问门子道:“咱们这位老爷,今是怎么了,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门子四下张望了一番,小声道:“谁知道呢,反正碍不着咱俩。咱俩老实干活就行,有的是好处。” 秦老三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们不像捕快、书吏、禁卒,能有额外收入,他们全指望着一年六两银子的俸禄。以前的县丞收了好处,合衙散银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裘智来了不过四五个月,赏钱发了好几次了,秦老三自是盼着裘智这官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裘智之前一共见过王老鬼三次,每次的经历都不太愉快,怕他会暴起伤人。今日看他身披铁链,裘智暗暗松了口气。 裘智看了眼王书吏,示意他开始记录口供,然后问道:“周小庄是你儿子的事,我知道了,先不说这个。你把借高利贷的事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借得?借了多少?还了多少,什么时候还的?” 王老鬼以为裘智一上来会问自己为什么杀人,本来打定主意死不开口,没想到裘智已经知道了小庄的身世,而且只问借钱的事。 王老鬼一直认为这笔债务是他一切不幸遭遇的起点,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每当夜深人静,王老鬼忍不住在脑海中胡思乱想。每次回想起这段经历,他都恨得牙根发痒,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的妻子早逝,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满腔凄惨无处诉说。今日裘智一问,如同触碰到了开关,王老鬼多年来积压的怨恨如洪水般涌出。他顾不得眼前之人是自己深恨的官吏,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媳妇生完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钱,可惜没能留住人。紧接着我爹娘也病了,光靠我送水,挣不出他们的医药钱。王四姐是我的主顾,听说了我家的事,让我和她借钱。借来的钱花光了,病没看好,爹娘都没了。王四姐每天让混混来我家骚扰,催我还钱,还去衙门告状。” 王老鬼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喘息变得粗重。他双手紧紧握拳,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突然间,他张开双臂,一跃而起,想要去掐裘智的脖子。 李尧彪训练有素,看王老鬼想要动手,直接一拳挥出,打中了王老鬼的胸口,将他击倒在地。 李尧彪冷冷道:“好大的胆子,当着皇城司的人都敢放肆。你要是想死,直接往我刀口上撞。”说着,抽刀出鞘,指着王老鬼。 王书吏没亲眼见过王老鬼在县丞衙自残的那一幕,不知他有多可怕,因此被这惊变吓傻了。 裘智好歹见识过王老鬼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有些心理准备,看了王书吏一眼,道:“别管他,你接着写,有李大人在,出不了事。” 裘智看向王老鬼,淡定道:“你如今牵扯进两桩案子。周家丢失的一百两银子和你杀人时穿的血衣,在井里找到了。县里这四起命案都是你做的,砍头是没跑了。” 裘智心知王老鬼所犯的罪行恶劣,别说斩立决了,凌迟都有可能,不过他现在需要王老鬼的配合,不能刺激到他,因此往轻了说。 王老鬼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冷酷之色。 “但另一件案子,李、王二女放印子钱和拐卖周小庄一案,你是苦主。你要是不想讨回公道,就继续撒疯。横竖受害人那么多,还有二三十本账册作为证据,少你一人的口供,也能给她俩判了。你要是想在死前给自己讨回公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裘智就不信,自己拿捏不了王老鬼了。说完这番话,他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注视着王老鬼。 王老鬼并非无欲无求之人,听到能够报仇,他顿时神情大变,可又不甘心服软,怒气冲天地盯着裘智,口中喃喃自语了一会儿,最终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当年的县丞看了王四姐的状子,不问缘由,直接打了我一十大板,之后每个月加十板子。我没钱,再怎么打也没钱。王四姐看我确实还不上债,就派人把儿子给抢走了,让我拿钱去赎。我找亲戚朋友借遍了钱,把拉车的驴给卖了,一共凑了十贯钱。谁知王四姐告诉我,孩子已经被卖了,她还让手下打了我一顿,抢走了我的钱。我找了儿子六年了,六年啊,我白天想,晚上想的。” 王老鬼说到伤心处,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留下,绝望地大哭起来。 裘智听完王老鬼的讲述,十分无语,自己问他的重点一个没说,但现在王老鬼情绪激动,没法再问了。过了许久,王老鬼止住哭声。 裘智才继续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借钱是什么时候的事?借了多少?还了多少,什么时候还的?你儿子什么时候丢的?卖了多少钱?你知道哪个答哪个,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王老鬼立刻回道:“八年前借的。” 裘智不禁扶额,打断了他的话:“精确到年月日。比如今天是甲子年九月十五号。你借钱的是丙辰年几月几号。” 王老鬼仔细回忆许久,犹犹豫豫道:“孩子是六月初三生的,我媳妇是六月底没的,七月借的钱,日子不记得了。” 裘智“嗯”了一声,点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借了七贯钱,扣了半吊的鞋袜钱,只得了六吊半。按约定每七日还一贯,共还十次,还不上就要利滚利,我还了两次就没钱了。孩子被抢是在戊午年,我记得刚过了端午,突然有人闯入我家,抢走了我儿子。我是八月十三去找的王四姐,想要把孩子接回来一起过中秋,才知道他被卖了,卖了多少钱不知道。” 王老鬼提起儿子,又开始抹泪,哭哭啼啼的。 裘智心算了一下,周小庄至少能卖二十两银子,王四姐又抢走了十贯钱,合着借出去六贯半,收回来差不多三十两。利息少说有二十多两,果然一本万利,够黑的。 裘智问道:“你借钱的字据还有吗?” 王老鬼听裘智这么一问,才想起来当时借钱给过一张折子,猛地点头,道:“有有有,在家收着呢,还有他们的盖的印章。对,那个上边有日期,只是我不识字,看不懂。” 裘智心想既然有折子,那就好办多了,继续问道:“抢你孩子的人长什么样,打你的人长什么样,你描述一下。” 王老鬼提起抢孩子的人不免激动,呼吸变得急促,眼中充满怒火,大声道:“抢孩子的人化成灰我都记得,他又黑又高,手臂上还有个老虎刺青,脖子上有条疤。打我的人有四五个,我不记得了。” 裘智奇道:“你说他们抢了你儿子,还给卖了,你怎么没对他们喊打喊杀呢?” 裘智见识过王老鬼发狂的样,对自己都敢动手,何况几个高利贷。 王老鬼咬牙切齿道:“我本来想和他们拼命,但是王四姐说孩子卖给谁了,只有她知道。我要是敢碰她一下,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让我再攒十贯钱,她告诉我儿子在哪。” 裘智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王老鬼虽然有狂躁症,可思绪还算清晰,说话十分有条理。王老鬼提起当年的伤心事明显变得暴躁,可说起小庄时语气又极其淡定。 裘智微一沉吟,叫来了一个捕快,带王老鬼回家,先去取借钱的单据,回来再继续问话—— 第27章 谁杀了周小庄 ============================= 李尧彪使劲一拍裘智的肩, 夸道:“可以啊,你这案子审的像模像样的。刚才王老鬼扑上来,你面不改色, 镇定自若。在宛平县真是屈才了, 要不你来我们皇城司吧。”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李尧彪连提了两次裘智适合皇城司, 定然不会是玩笑之语, 朱永贤不免警惕。皇城司一天24小时待命,累死累活的, 裘智这身体去了, 不到一天就得趴下了。 朱永贤暗暗记下, 打算回头好好和哥哥说说, 裘智坚决不能去皇城司。 李尧彪练武人手劲大, 裘智被他拍的生疼,揉着肩道:“我这是习惯了, 你没看到,之前他还打算在我衙署里自杀, 拉我陪葬呢。” 李尧彪没想到王老鬼有过前科,不由呆若木鸡, 瞪圆了眼睛, 反问道:“他敢在县丞衙搞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裘智指着自己的右额角, 道:“他的头这边青了一块, 就是在大门那自己撞的。” 裘智把王老鬼迁怒自己,在万宁寺里泼自己一身水,还有在县丞衙里撒泼, 以及在巷子里用水泼自己的马的事讲了一遍。 李尧彪感觉三观都被颠覆了, 头一次见这么疯狂的人。裘智不论官职大小, 好歹是朝廷命官。皇城司里是关了不少朝中官员,不论这些人是否真的有罪,皇城司最起码有拿人、用刑的证据。他们再嚣张,也从未敢大庭广众之下,随便给朝廷命官泼水。 王老鬼六七天的时间杀了十一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身为凶手丝毫不心虚,不仅敢向朝廷命官泼水,还打算和县丞一起自杀。这么凶狠的人李尧彪见过不少,皇城司里比王老鬼更阴鸷的大有人在,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宛平县竟能出这么个人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尧彪最后憋出一句:“宛平县真是卧虎藏龙。” 裘智不打算再继续王老鬼这个话题了,转而道:“你们赶快回家吃饭吧,我这收尾的事太多了,今中午就不能陪你们了。” 朱永贤听到爱人不能和自己一起吃午饭,本来有些不开心,转念一想,李尧彪现在打裘智的主意,俩人还是少接触为妙。 朱永贤关心地问道:“那你在哪吃?” 裘智道:“我待会去和金师爷一起吃。” 已经过了饭点了,裘智不知道金佑谦吃过午饭没有,有没有给自己剩点。要是没有,他就去膳馆对付一下。 朱永贤叮嘱道:“你快吃饭去吧,吃完饭别立刻工作,多休息一会。” 李尧彪看朱永贤眼珠子一直黏在裘智身上,调侃道:“宛平就是好地方,看戏都不用花票钱。先是看了一出王老鬼发疯,你俩又要给我唱白娘娘和许仙在雷峰塔惜别的戏码了吗。” 白承奉他们虽然也觉得朱永贤和裘智二人太过恩爱,但不敢当面开小两口的玩笑。 如今李尧彪大喇喇的说了出来,裘智忍不住脸色一红,拂袖道:“你就没个正形,不理你了,我后边吃饭去了。” 裘智来到内衙,见小厨房里空空如也,于是去了膳馆,看到金佑谦坐在那里用餐。裘智一问,菜知做饭的厨子这两天生病了,金佑谦都是在膳馆里用餐。 裘智想想,自己刚才叫金佑谦和衙役们站一起看自己发火,这事做得多少有些不地道。这几个月,金佑谦任劳任怨,自己指哪打哪,从来没偷奸耍滑。 裘智不好意思地看着金佑谦,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金佑谦说:“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知道你不是冲我,快吃饭去吧。” 裘智见他神态如常,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免松了口气,恭维道:“金师爷果然海量。” 吃过午饭,裘智没打算休息,直接找到赵捕头,让带着手下人去周家仔细找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周小庄的卖身契。 和高利贷做生意,就像与虎谋皮。裘智觉得周大年在分家时和兄弟们闹得不愉快,总得有点长进,对这些在法律边缘游走的交易,八成会留下证据,以免高利贷翻脸不认人。 衙役带着王老鬼取了借钱的字据回来,裘智派人给李先生送去。裘智等不及下午正式上班,命人开了二堂,提审王老鬼。 裘智问道:“你把今天作案的经过给我说一遍。” 王老鬼虽不懂审案,但他看过几次上一任县丞开堂问案,人家都是从头问起。如今这位县丞,要不是问借债的事,要不是问最后一起案子,反正是不按套路出牌。 王老鬼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依旧如实回道:“我本想今天把儿子接回家,所以一早去了周家,我知道他家有个林嫂子,怕她碍事就准备给她杀了。” 裘智听王老鬼这么一说,忍不住变了脸色。他见过林嫂子和周小庄的相处,不说亲入母子,也算得上照顾的十分细心,是个善良的妇人。王老鬼因一己之私,痛下杀手,可见其凶残。 王老鬼不知裘智心中所想,自顾自道:“我翻墙进了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害怕了起来。” 王老鬼停顿半晌,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描述出内心的想法:“可能是觉得自己杀了人,没脸去见孩子吧。而且我一穷二白的,哪有钱养他啊。” 裘智大概能明白王老鬼的感觉,周小庄本来是富户家的小少爷,若是跟了他,吃苦不说,还有个杀人狂老爹。王老鬼近乡情怯,不愿认这个儿子了。 王老鬼脸上闪过一丝悔意:“我在院里犹豫了半天,本都想回家了。谁知林嫂子突然打开了门,她看到我手里拿着刀,打算叫喊。我一紧张就给她捅死了,然后打开门跑了。” 裘智追问了一句:”你一共杀了几人?“ 王老鬼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道:“一共十个。” 裘智心道:看来他没把周小庄算进去。 裘智若有所思的盯着王老鬼,问道:“大卫律对民间借钱是有法律规定的,利息不能超过本金。你借了六吊半的钱,最多还债主十三贯,超出部分退还给你。你干的事你心里清楚,死罪难免,到时候退给你的钱,还有你的那些家产,你打算让谁继承?” 王老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裘智,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小庄继承。”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给儿子还能给谁呢。 裘智无奈叹了口气,看来这案子还没完。裘智挥手让皂隶把王老鬼带了下去,又命人马上把秦仵作叫来。 齐攥典看着王老鬼的背景,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道:“老爷,王老鬼没说实话。” 裘智与齐攥典的意见相反,摇头道:“我刚才在招房和问话,就觉得王老鬼提起周小庄时,他的情绪太过平静。周小庄是他找了六年的儿子,失手杀死后绝不会是这样。杀死周小庄的凶手,应该另有其人。” 金佑谦赞同裘智的说法:“我也觉得不太像,王老鬼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齐攥典本以为这个案子就剩一些收尾的工作了,谁知横生枝节。他面上带出几分焦虑,问道:“老爷,那该怎么办?” 裘智沉吟片刻,吩咐道:“你找三个捕快,让他们去周家三兄弟家,把他们都带来。” 齐攥典面色大变,脱口而出:“你是怀疑周家人干的?” 裘智眉心紧锁,道:“再没别人了,至少是三兄弟中的一人。” 裘智仔细回忆了许久,今天在周家给周小庄做初步的尸检,自己没有碰过他的颈部。裘智又抬头看看天,艳阳高照,是个好日子。 裘智素不信鬼神,也不禁默默祈祷,希望苍天有眼,保佑自己能抓到真凶,替小庄伸冤。 裘智把广闻叫来:“你还记得之前洋人给师兄送过一套元素周期表吗?就是那一个大木箱,里面有好多瓶瓶罐罐,装了各式各样的金属。” 广闻听裘智这么一说,立刻想了起来,点头道:“记得,记得,就那个木箱子。” 裘智在纸上写了个单词iodium(注1.),交给了广闻,吩咐道:“你把带有这个标签的瓶子拿来,如果不认识就把箱子整个带回来。再找白承奉要几锭成色最好的纹银,记住不能要普通的银子,一定要纹银,速去速回。” 纹银的纯度比普通银子纯度要高,裘智怕广闻稀里糊涂的没说明白,因此特意强调了一遍。 广闻不知道裘智要这些做什么,不过在他看来,裘智一向聪明,即使解释了也未必能听得懂。广闻索性不多问,应了一声,忙往府里去了。 裘智拿了五两银子给金佑谦,让他去城里找最好的银匠,带着全套工具来衙里。 金佑谦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裘智揉揉太阳穴,叹息一声,苦笑道:“我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若周家兄弟乖乖伏法,万事大吉。若是不愿承认,我在书里看过一个法子,可以显现指纹,勉强一试了。” 裘智听年纪大的同事提起过碘银盘转印提取指纹的方法(注2.),这个技术七八十年代的时候经常使用。裘智从来没用过,灵不灵就不知道了。 秦仵作上午听了裘智的分析,知道已经确定了凶手,估计不需要自己这边验尸提供线索了。他回到殓房后就开始摸鱼,中午吃完饭准备睡一觉,再开始验尸。 没睡多久,秦仵作就被县丞衙里的衙役叫醒了,说是裘智找他。 秦仵作心道:不好,不会找我要尸格吧。 他连尸体都没看一眼呢,秦仵作哭丧着脸,无奈地跟着对方去了县丞衙。 裘智见到秦仵作,直截了当地问:“周小庄的尸体你验过了吗?” 秦仵作听的裘智的问题,差点没哭出来。早上裘智刚在二堂发过火,把郝捕头给辞了,自己中午就拔虎须。秦仵作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裘智看他这样,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确认道:“没验呢?” 秦仵作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裘智大喜过望,笑着拍拍他的肩,道:“好,没验就好,做得好。” 秦仵作见裘智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喜笑颜开,心中诧异。管他什么原因呢,只要没惹到裘智就好,秦仵作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裘智想了想,说道:“你去把周小庄的尸体搬来,记住千万别碰他的脖子。” 裘智本来想带人去殓房,可今天衙门里人手不够,押送不了那么多人,只能把周小庄的尸体搬来了。 广闻回到县丞衙,递给裘智一个小瓷瓶,道:“少爷,您看是不是这个。” 裘智看了看标签,道:“没错就是它。”说着,打开瓶塞看了一眼,忍不住“啧”了一声,道:“有点少,凑合用吧。” 裘智知道现在生产水平落后,要求不能太高,幸亏朱永贤是个王爷,自己沾了他的光,普通人连这么点都弄不来。 金老爷在宛平没有亲戚,不过生意上的朋友不少。金家尚未败落时,逢年过节都要与人走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少不得要表示一二。 金家有个相熟的银匠,以前经常让他帮着打金、银锞子,金佑谦便将此人请到了县丞衙。 裘智把自己的需求和银匠说了,让他用纹银打十块银盘。银盘长宽约为三指,厚度则是越薄越好。县丞衙里不好生火,裘智让广闻带这银匠去膳馆干活。 不一会儿,周家三兄弟都到齐了,裘智让人直接带他们去了二堂。 裘智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人,冷冷道:“上午我审讯了王老鬼,别的案子他都认,就是不认他杀了周小庄。我猜是不是有人杀了周小庄,想要浑水摸鱼,嫁祸给王老鬼呢。” 周大河听到裘智的猜测后,大声喊冤:“大人,不是我,一定是他俩干的。”说着,立刻指向两个弟弟。 周大谷也跟着叫屈:“大人,王老鬼撒谎。他的话哪能信啊,我们都是良民。” 周大方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喊道:“大人明察啊,我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 裘智早猜到是这结果,于是让齐攥典发了张纸给他们。 周大河接过纸,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随后扭过头看了看另外两人手中的纸,发现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周大河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裘智打算干什么。 裘智命令道:“得了,别跪着了,起来按手印吧。” 三人不知裘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前几天刚被裘智教训过一顿,又见两旁皂隶手持水火棍,死死地盯着他们。几人不禁胆寒,战战兢兢的按了手印。 裘智十分满意他们的识趣,点头道:“这纸你们收好了,待会有大用。” 话音刚落,裘智看到金佑谦在门外招手示意,估计是银匠打好了银盘。裘智抛下三人,匆匆地走出了二堂。 金佑谦拿着几张银盘,对裘智道:“你看看,这是你需要的吗。” 裘智接过银盘看了一眼,喜出望外道:“这么快,我以为要很久呢。” 裘智叫上擅长分辨指纹的黄书吏,几人一起去了后院。已经有人按照裘智的吩咐,准备好了蜡烛以及瓷盘。 裘智点燃了蜡烛,然后在盘中倒入了少量的碘。接着,他用左手食指在右臂上按了一下。 裘智对金佑谦道:“你拿这个盘在火上烤,待会可能会有紫气出来。你屏住呼吸,闭上眼,这个气体有毒。” 裘智估计金佑谦对这些化学制品不太了解,不知道碘蒸气对眼睛和呼吸道都有腐蚀性,因此特意叮嘱他。 众人一听有毒,不由自主往外退了好几步。 金佑谦依言而行,果然一会就有紫烟产生。 裘智见状,把右臂放在碘气上熏了片刻,然后将银盘紧紧地按在皮肤上,心中默念十下,随后小心翼翼地把银片取了下来。他将银盘放在阳光下暴晒,过了没一会,一个清晰的指纹在银盘上显露出来。 裘智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实验就成功了,不禁咧嘴笑道:“成了。” 其他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指纹怎么印在银子上了。 裘智先去洗了洗胳膊,毕竟碘蒸气有腐蚀性,在皮肤上停留太久不好。 裘智让皂隶把周家三兄弟以及王老鬼带了上来。虽然裘智觉得王老鬼大概率没有杀周小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他给叫上了。 四人来到后院,见大白天的点着蜡烛,不知裘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四人不禁面面相觑。 裘智轻咳一声,唤回众人注意力,道:“你们把按有指纹的那张纸交给黄书吏。”—— 注1:碘是由法国化学家贝尔纳·库尔图瓦于1811年发现的。本文架空,于是让碘提前被发现了。 注2:碘银盘转印是上个世纪经常用到的一种提取指纹方法,银盘长宽比较随意,但厚度一般在0.25毫米。具体方法:用碘蒸气熏蒸需要提取指纹的区域,然后将银盘用力按压在熏蒸表面,再将银盘提起,并将其暴露在强光下,如阳光,之后指纹就会显现在银盘上了。用这个方法取得的指纹并不稳定,会很快消失,需要立刻照相取证,保存指纹。来源:The Iodine-Silver Plate Transfer Method of Obtaining Fingerprints from Difficult Surfaces 第28章 大闹县丞衙 =========================== 裘智大喊一声:“秦仵作, 把周小庄搬出来。” 秦仵作叫上徒弟,将周小庄的尸体抬到院子里。 王老鬼还不知儿子已经过世,乍见到周小庄的尸体, 瞬间呆若木鸡。他盯着周小庄的尸体, 心中悲愤无限,脸上露出恨意。 王老鬼怪叫一声, 挣脱了衙役的手, 冲上去想看儿子。 周家三兄弟不知内情,看王老鬼的反应, 暗暗称奇:王老鬼怎么对小庄这么在意? 几人中, 裘智最了解王老鬼, 估计他看到周小庄的尸体就得出事。裘智一直暗中警惕, 看王老鬼暴起, 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试图阻止他。王老鬼势头太猛, 裘智被他撞倒在地。 裘智的反应极其迅速,一个翻身起来, 死死的抱着王老鬼的双腿,嘶吼道:“你别冲动!你要是想替小庄报仇, 就冷静下来。你要是碰小庄一下, 全都完了, 再也找不到他的仇人了。” 王老鬼听到报仇二字, 突然停止了挣扎,低头阴森地凝视着裘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而凄厉, 好像鬼哭。 周家三兄弟看到王老鬼那可怖的表情, 不由得汗毛直竖, 腰眼没由来的一软。 王老鬼笑够了,狰狞道:“碰了又怎么样,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就会骗人。你去抓啊,抓不到你就一起去死。” 王老鬼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毁天灭地的本事,不然拉着全天下的人陪葬。 裘智打了个寒颤,心想:你真是反社会人格,都被捆起来了还敢大放厥词。你不判死刑,对不起那十个枉死之人。 衙役也没想到王老鬼被捆起来了还敢撒野,一时愣神,如今回过神来,急忙按住王老鬼。 裘智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看了皂隶一眼,道:“看好了他。” 裘智不确定周小庄死了大半天,是否还能提取到指纹。用碘银盘转印不过是兵行险着,裘智想着再问一遍,若是有人承认,皆大欢喜。 “你们都说小庄不是你们杀的,如今他尸体在这,你们当着他的面发誓,你们的手没有放到过小庄的脖子上。从王老鬼开始。” 几人都没有认罪的意思,一脸不服气的盯着裘智,按他的说法发了毒誓。 裘智上辈子童年过得并不幸福,父母早死,在各种亲戚家寄宿。他心里总盼着别的小孩能有个幸福的童年,是以最见不得孩子早夭,对未成年的尸检能躲就躲。 上个案子刘重阳一家惨死,赵九、赵双的尸检全是秦仵作负责,裘智看都没看一眼。但今天这个案子,全靠指纹定罪,成败在此一举。而且碘蒸汽有毒,方法是他想出来的,肯定要自己承担风险。 裘智无奈地来到了周小庄身前,蹲下身看着周小庄,心中五味杂陈,过了片刻,柔声道:“小庄,上次叔叔骗了你,你这个病叔叔没办法治好。不过叔叔这次不会骗你,一定找到凶手。你若在天有灵,请帮叔叔个忙,抓到害你的人。” 裘智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倒了一些碘在盘子上,去熏周小庄的尸体。 除了王老鬼和周家三兄弟,其余几人都知道紫气有毒。众人急忙散开,用手捂住口鼻。剩下四人不明所以,不过有样学样。 裘智不敢闭眼,只是屏住呼吸,感觉熏的差不多了,将碘离火。然后取了两片银盘,贴在了周小庄脖子淤青处。 裘智低声道:“小庄,请你帮帮我。” 裘智按压了一会,取下银盘,放在阳光下暴晒。不过片刻,银盘上显露出六枚指纹。 裘智赶忙命令道:“黄书吏,还有你们,大家一起,快点比对,看和谁的指纹一样。” 他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裘智蹲在周小庄面前,柔声道:“小庄真是好孩子,谢谢你。” 裘智并不擅长肉眼分辨指纹,齐攥典同何典史都是老刑名了,多少会一些。他们与黄书吏凑在一起,看了半天。 齐攥典指着周大谷道:“老爷,就是他的指纹。” 裘智一努嘴,让他们把银盘和按手印的那张纸给周大谷过目。 周大谷平日里和人做生意,少不得让人画押,自是知道如何辨别指纹。他看了两眼,脸色巨变。裘智居然从周小庄脖子上的掐痕处拓印出了他的指纹。 裘智看周大谷面色苍白,眼露恐惧,得意一笑,道:“你刚才不是亲口说,你的手没有放到周小庄脖子上吗?怎么,你的指纹就出现在他脖子上了呢?十几个人亲眼所见,你可是抵赖不了了。” 周大谷不懂碘银盘转印的科学原理,以为是鬼神显灵,吓得几欲昏厥,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裘智刚才在周小庄尸体前念念有词,又是在天有灵,又是请小庄帮忙的。周大谷当时就觉得毛骨悚然,腿肚子转筋。然后裘智不知搞了什么名堂,小庄尸体旁突然升起一股紫气。 周大谷见过江湖艺人卖艺,知道他们手里有些密法,可以装神弄鬼。但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紫色,心中顿时浮现出紫气东来一词。周大谷心中暗道:难道是请来了神仙? 最诡异的是,贴在掐痕处的银片上竟然出现了几个指纹。周大谷总算明白,裘智为什么让他们按手印了,这是要比对指纹啊。 周大谷只觉魂飞胆丧,双腿软似面条,心里暗求菩萨保佑,千万别和自己的手印比对成功。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让裘智找到了证据。 周大谷看向周小庄的尸体,仿佛在微笑,不由打了个寒颤,生怕周小庄死而复生,找他索命。 周大谷惊惧到了极点,反而有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蓦地恶向胆边生,心想:老子我是你叔叔,还怕你个小鬼不成。 周大谷仰天大笑数声,道:“就是我杀的怎么样,我是他叔叔,他是我侄儿。尊杀卑不用给这小鬼抵命。” 裘智古怪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揭穿真相,反而开始诱导:“今上午你去找周小庄,打算哄骗他跟你住。你来到他家门外,正好看到王老鬼离开,猜到了他是凶手。你进屋一看,林嫂子被人杀了,然后你去查看周小庄,见他好好地躺在床上。于是心生一计,杀死了侄子,嫁祸王老鬼。” 周大谷挑衅的看着裘智,狂妄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周大谷毕竟是童生,读过书,帮人写过状子,对大卫律有一定的了解。伯、叔杀侄子只用杖一百,流放两千里,不会判死刑。而且自己家里有钱,回头活动一二,还能轻判。 周大河同周大方听了,不由面露喜色,围在裘智身边。 周大河急不可耐道:“老爷,他自己承认了,快给他抓起来。” 周大方亦是附和道:“没错,而且必须要砍头。” 裘智一看二人的神情,就知他俩心中所想。无非是周大年一家都死绝了,周大谷杀了侄儿,无法分周大年的财产了。到时候周大年的家业,俩人平分,每人能多分点。 裘智虽不喜他二人唯利是图,但人家没犯法,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把二人推开。 裘智看着周大谷啧啧数声,似是惋惜道:“你连周小庄的身份都没弄明白就下手,他根本不是周大年的儿子。他是王老鬼的亲生子,你俩论不上什么亲戚关系。按律杀人者斩,我给你加把劲,快点审,今年的秋决你是跑不了了。” 周大谷本以为自己最多是流放,遇到大赦就可以回原籍了,哪知周小庄根本不是周大年的儿子,不由傻了眼。 周大河同周大方则是乐开了花,这下周大谷死定了。 周大河暗道:难怪老王鬼看到小庄的尸体那么激动,原来是他的儿子。 周大谷侧过头,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到了周小庄脸上,感觉他面上带着一丝的讥讽,吓得身体一颤。 他突然看到裘智脚边放着的烛台,不知怎的,好似鬼迷心窍了,暗怪裘智:都是你在装神弄鬼。 周大谷一个箭步上前捡起烛台,拔下蜡烛,想用烛钎刺死裘智。 裘智一直全神提防着王老鬼,怕他暴起,谁知王老鬼一直安安静静,周大谷居然动手了。 裘智猝不及防,好在金佑谦就站在裘智身旁,眼疾手快,推了他一下,堪堪避开了周大谷这一刺。 周大谷到底是个童生,与王老鬼不一样,在众人看来算是个斯文人,不会在衙门里动手。哪知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打算直接杀了裘智。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王老鬼似乎是被周大谷给刺激了,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裘智回过神,看了一眼看守着王老鬼的衙役,催促道:“先把王老鬼送回去。” 王老鬼本来就有狂躁症,俩狂躁症遇一起,威力堪比核弹。现在捕快们都在外办公,衙里剩下的都是文官,可制不住这俩人。 王老鬼知道是周大谷杀了儿子,双眼泛红,戴着铁链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嘴里嚷着:“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周大谷没刺中裘智,看他躲得远远的,知道对方有了防备,自己不可能抓到裘智了。 周大谷不甘示弱,手中的烛台随意乱刺,冲王老鬼叫嚣:“你来啊,你过来我就刺死你。” 裘智估计皂隶一个人拉不住王老鬼,又看向广闻,道:“你去帮忙,给王老鬼押回去。” 广闻见王老鬼发疯,吓得都快哭了,哪敢上前。其余人也都是惊慌失措,一时没了主张。 裘智气得跺脚:“金师爷带着周大河、周大方去外边躲着。秦仵作保护好周小庄的尸体。广闻和齐攥典把王老鬼压下去。黄书吏去找救兵。我同何典史留下来对付周大谷。” 裘智知道越是慌乱的时候,越要给出清晰的指令,必须将每个人的任务明确告知,否则大家容易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金佑谦推了周家两兄弟一把,唤回二人神智,然后拉着他二人往大堂跑,准备给他们送到安全地带,再回来帮裘智。 广闻话带哭腔,叫了句:“少爷。” 裘智厉声道:“按我说的做,先把王老鬼关回去,不然大家一起死这。” 几人听令,合力按住王老鬼。王老鬼浑身的腱子肉,壮得和小牛犊一样,但也抵不过三个人连拉带推的,给他拽了下去。 广闻走后,白承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裘智好好的要西洋人的东西做什么。白承奉不免有些坐立不安,想着先和朱永贤通个气,别回头裘智出了事,怪自己头上。 朱永贤中午喝了酒,眼皮发沉,已经睡下了。裘智那暂时没出什么大事,白承奉不敢打扰,就叫了文勉过来商量。 文勉也不禁扶额,裘智就没半点安生的时候,总能惹事。只是没有朱永贤的命令,他又不想上赶着过去。 白承奉看出文勉的迟疑,咬咬牙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白承奉叫了孙典服替自己守着朱永贤,然后赶往县丞衙。 白承奉刚出府,没走几步,就听文勉在身后叫道:“白承奉,等等我,我也去。” 文勉和裘智相处了几个月,看他为人处世还算是正派,对他改观了不少。现在听说裘智可能会有麻烦,多少有些在意,何况裘智若真出了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文勉当年可是见过朱永贤为裘智发疯的样。 二人来到县丞衙,门子一见二人,就像见到了救星,急道:“哎呦,可算有个有用的来。你们快进去看看吧,有人要杀县丞。” 白承奉听了门子的话,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心道:坏了,要完。 门子赶忙扶他扶了起来,关心道:“要不我扶您去膳馆里坐会。” 朱永贤对门子十分大方,第一次见面就给三两银子,谢他带路。白承奉是朱永贤的人,门子自然会讨好。 白承奉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先去看看吧。”裘智都要出事了,他哪还有心思坐啊。 文勉也是脸色一变,心里暗暗抱怨裘智不省事,他们才离开多久,这就出事了。埋怨归埋怨,但他脚下不停,大步流星往里走。 二人来到三堂,见周大谷手持烛台,又挥又刺,嘴里大叫:“谁上来我就弄死谁。”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周大谷自知难逃一死,见人凑近,就要和人拼命。四五个皂隶围着他,就是不敢上前。 裘智浑身是土的坐在台阶上,广闻在一旁给他揉着腰。 裘智没看到白承奉和文勉,自顾自说道:“周大谷,你别光撒疯,也和大家伙说说,为什么要杀周小庄。他得了怪病命不久矣,这钱早晚是你们兄弟三人的,干嘛非要多此一举啊。” 周大谷如痴如狂地咆哮道:“他这个病谁知要耗多久,万一治好了呢。他要是落我大哥或者三弟手里,没准周大年的家业就被他们吞了,我一个子都没有。” 周大谷看裘智坐在台阶上,似乎行动不便,想着自己露馅全因裘智。他怒从心上起,握住烛台向裘智冲去。 白承奉吓得低呼一声,催促道:"文勉,你怎么还不出手。" 文勉箭步上前,从后面一把捏住周大谷的手,周大谷吃疼,烛台从手中滑落。 皂隶们见状,立刻上前抓住周大谷,准备给他押进大牢。 裘智见周大谷被擒,立刻吩咐道:“别关了,他该说的都说了,我直接升堂,给他判了。” 裘智现在是争分夺秒,一定要让周大谷赶上今年的秋决。 白承奉一路小跑来到裘智面前,紧张问道:“二爷,您没事吧。” 裘智摆摆手道:“没大事,王老鬼刚才推了我一下,不知道磕哪了,腰还挺疼的。”说罢,起身就要去开堂。 白承奉和文勉见裘智受了轻伤,哪还敢走,直接留在衙里,生怕待会又出来个疯子要伤人。裘智去大堂审案,他们不好跟着,便找了广闻询问来龙去脉,以免待会朱永贤问起来,他们不知从何说起。 最近裘智被连环杀手搞得心力交瘁,朱永贤也跟着吃不好睡不好。今天总算抓到了嫌疑人,朱永贤心情松快了不少,中午又喝了酒,难免睡得久些。朱永贤睡醒一觉,只觉神清气爽,换了衣服准备去县丞衙找裘智。 朱永贤看进来伺候的是孙典服,不由奇道:“白承奉呢?” 孙典服略带踌躇道:“好像是二爷那出了什么事,他和文勉一起过去看看。” 朱永贤本来还有些迷瞪,一听说裘智出事了,立刻清醒过来。也不用孙典服帮忙了,抓起衣服往身上随便一套,就向外跑—— 第29章 审讯李、王二人 =============================== 李尧彪在皇城司当差, 平日从不饮酒,今天见了老友,才略饮三杯。因此毫无醉意, 只等朱永贤睡醒, 二人一起去县丞衙。 小太监急匆匆地敲门:“李大人,二爷那似乎出事, 我家王爷赶过去了。他让我和您说一声, 您自己去衙里吧。” 朱永贤根本不记得还有李尧彪这个人了,是孙典服看朱永贤火急火燎的跑了, 遂让小太监传的话。 李尧彪听了一惊, 暗想:不会又是那王老鬼惹事吧。他怕朱永贤出了事, 忙叫了四个手下一起去县丞衙。 朱永贤到县丞衙的时候, 天都快黑了。裘智已经审完了周大谷, 回到内衙让广闻给他擦药。 他轻轻敲了敲门:“是我。”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朱永贤刚才听白承奉和文勉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看广闻手里拿了个瓷瓶, 不由皱眉问道:“伤的重吗?” 广闻叹了口气:“请大夫看过了,没伤到骨头, 就是青了一片。” 朱永贤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伸手接过药瓶, 然后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我给你家少爷擦药。” 朱永贤进了里屋, 看到裘智盖了薄被, 趴在床上。 裘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见是朱永贤,不禁展颜, 笑道:“你来了。” 朱永贤掀开被子, 见裘智的腰部左侧一片青紫, 伤势确实不算严重。然而本该平整的肌肤上,却布满了狰狞的疤痕,好像一道道印记,时刻提醒着朱永贤,这具身体曾经受过重创。 朱永贤的目光停留了许久才移开,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住了,憋闷的厉害,眼眶一红,几欲落泪。 裘智似有察觉,低声道:“我有点冷,你把被子给我盖上。” 朱永贤忙给裘智盖上了被子,只露出左腰。朱永贤打开瓷瓶,挖出一块活血止痛膏,涂抹在淤青处,轻柔地替裘智按摩。 裘智沉思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老李这次来,到底是干嘛的?他和你说了吗?” 朱永贤手上不停,摇头道:“没有,他口风一向紧,我哪套的出话来。你放心,君无戏言,我哥既然同意了咱俩的事,就不会出尔反尔,横竖不是冲着咱俩来的。” 朱永贤约莫猜到了一些,只是没影的事,没必要说出来让裘智操心。 裘智听了愁容略减,叹息道:“希望如此吧。”说完,又想起一事,问道:“他们晚上住哪啊,打算呆几天。” 朱永贤一愣,随即尴尬道:“我忘了问了。” 裘智觉得腰比刚才好多了,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回家了。现在有了金佑谦,好多文书工作都可以交给他做,不用自己加班加点了。 李尧彪带着手下来到县丞衙,虽然乱子解决了,但今天的八卦太多了,衙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的好不热闹。八卦的力量果然强大,这群人现在见了皇城司的人都不怕了,还舍不得回家,一个个说的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皇城司本来就是专门刺探消息的,那几个提点若想要和人拉进距离,可谓是易如反掌。不一会,他们就把下午发生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李尧彪没有亲眼看到裘智提取指纹,衙役们又不懂科学知识,以讹传讹,只说一阵紫气过后,裘智请了玉皇大帝下凡,让周小庄复活,亲自指认了凶手就是周大谷。 李尧彪不以为意,他们皇城司审案的时候,经常会假借鬼神显灵,诈出真相,只道裘智也是这般。 不过李尧彪觉得宛平县的民风太狂野了点,一个童生都敢在县丞衙里拿烛台杀人。他走遍大江南北,从没见过这么这么彪悍的,宛平县算是给他开了眼。 李尧彪来到内衙,正好碰到裘智几人往外走。 李尧彪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香,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活血止痛膏的味儿。”说着,关切地看着裘智,问道:“怎么受伤了?” 裘智总觉得李尧彪来这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皇城司的人最善打听消息,自己受没受伤,他能不知道。 裘智并不揭穿,只是淡笑道:“刚才扭了下腰,不是什么大事。”说罢,反问道:“你们打算在这住几天啊,晚上住哪?” 李尧彪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幽怨道:“你这没良心的,我刚把杨田给你送来,你就赶我走。” 裘智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不由满脸羞愧,红云渐起。 李尧彪哈哈笑了几声,打趣道:“放心,皇城司在宛平县有宅子。我们不住你家里,不会打扰你们小两口甜蜜。” 裘智看他没个正形,啐道:“你一个单身狗,就眼红吧。” 李尧彪原先娶过一房妻子,只是他在皇城司当差,常年不着家,妻子不愿一人独守空房,便与李尧彪和离,令嫁他人了。李尧彪估计自己再娶,还是同样的下场,反正他哥哥李尧虎已经有了三子两女,家里不指望他传宗接代,便一直打光棍至今。 第二日一到县丞衙,裘智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王老鬼的那笔账算好了。王老鬼借了六贯半,主动还了二贯钱,被抢了十贯,一共还了十二贯。周小庄则是被卖了四十两银子。 裘智心里默算了一下,六贯半的本钱,两年后变成了五十二两银子,增值了八倍,真的是太黑了。 裘智口头表扬了李先生几句,随后命人开大堂,准备审理王四姐和李四姐。 李尧彪错过了昨晚裘智审周大谷,自然不肯错过今天的审讯,也打算留下来旁听。 裘智指指西次间道:“要不你进去坐着,师兄在里边呢。” 李尧彪本想凭自己和裘智的私交,肯定能在大堂上混个座,一听朱永贤都跟里面坐着呢,不敢再提要求,麻溜地去了西次间。 齐攥典见了,心里给裘智比了个大拇指,暗道:老爷真是威武不能屈,都敢让皇城司的人去次间旁听。 堂下一共跪了四人,王老鬼在这个案子里属于原告,跪在东边。剩下三人王四姐、李四姐,还有抢孩子的蒋坝,均是被告,跪在西侧。 王四姐和李四姐未曾开言泪先流,哭得梨花带雨,珠泪嘀嗒。二人出身青楼,哭得十分有技巧,只是眼眶和鼻头微微泛红,眼泪像明珠般一滴滴往下落,没有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二人哭得凄凄惨惨,还不忘偶尔给裘智抛个媚眼。王四姐和李四姐虽已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可惜裘智一个弯男,不解风情。 裘智一拍惊堂木,正欲说话,王四姐倒先叫了起来:“老爷,我冤枉啊。求您大发善心,放民女回家。我给您立个长生排位,一月烧一百斤的香油。” 李四姐跟着喊道:“老爷,我是好人家的女孩,从没做过半点坏事,老爷明鉴啊。” 蒋坝则是嬉皮笑脸道:“老爷,俗话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名。” 蒋坝有心贿赂裘智,不过他再口无遮拦,也不敢在公堂上直接提钱,只能将“财”改成了“名”,暗示裘智。 裘智本来就对几人不喜,但还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如今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微怒。 蒋坝并未察觉,继续道:“小人真的是最老实不过的了,十里八村都知道我蒋老实的名字。您放了我,我去庙里给您供长生牌位,添香油钱,让大家都知道老爷青天的名号。” 三人以为裘智上任这么久,她们不曾来拜过码头,得罪了县丞,今日故意整她们,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裘智,若是放过她们,自有裘智的好处。 裘智被这三人气的半死,皇城司的二把手就在次间里坐着,搞不好是大舅哥派来找茬的。回头把这话传回去,人家以为自己平日里就爱在公堂上索贿呢。 裘智怒极反笑,一拍惊堂木道:“你们这说辞倒挺娴熟的,和我说说,之前都和哪几位大人说过同样的话。” 王四姐原本是跑江湖卖唱的,后来被卖到了堂子里,接待过的男人不计其数,赎身后又放了十几年的印子钱,什么人没见过。 她一听这话就暗道不好,不顾公堂规矩,大着胆子抬头打量了裘智几眼。见他目光坚毅,面容冷峻,满身正气,不像唯利是图之人。 王四姐知道遇到见钱眼开的官员,可以随她们卖弄,遇到这这种冷心之人,必须要小心应付。她立刻闭嘴,不敢多说。 李四姐哭诉道:“老爷,您别听王老鬼的,奴家真的是冤枉的。” 裘智指着桌子上厚厚的一摞纸,慢条斯理道:“这里有王老鬼的借钱字据。还从周大年家找出来的一张卖身契,上面出约人写的是王四姐,代笔人是李四姐,中见人是蒋坝,俱有画押,而且和你们的指纹比对过了。另外,从你家找出来的账本,账房先生都核实过了,每一笔借贷都记得一清二楚。” 裘智又拿起一打纸,冲着三人晃了晃,继续道:“这些是王老鬼邻居的口供,他们亲眼目睹蒋坝去他家抢孩子的事情,证据确凿,喊冤也没有用。我送你们仨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第一个招认的,转做污点证人,可以减刑。” 王四姐抽涕道:“老爷,民女真的是冤枉,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请老爷明察。” 裘智扫了三人一眼,厉声道:“看来你们是打算抗拒从严了,既然如此,我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直接判了。” 裘智知道王四姐这些人,在市井混了那么多年了,最油滑不过,肯定不会轻易认罪。他早做好了两手准备,反正手里证据齐全,几人不认罪就直接宣判。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法律规定最多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按坐赃论,你多收了王老鬼四十多贯的利息,全都归入此类吧,依律杖六十。卖人子女者,杖一百。强夺者,加二等,徒一年半。所以加起来一共要打二百板子,至于徒刑以后再说。”(注1.) 三人都惊呆了,从没见过这么算的。他们游走在法律边缘,对刑罚还是有一定的了解,本朝杖刑就算有叠加,最多止于一百杖,不可能到二百。只是不知这老爷是真糊涂,还是故意的。 裘智从签筒里掏出一支黑签放在桌上,看了朱皂总一眼,道:“每人杖二百下。” 签筒里的签子一共有三支,分别是白、红、黑。不同颜色,代表着不同的意义。白色打完受刑人并无大碍,红色打完皮开肉绽,黑色打完即使不死也得残废。 蒋坝对这里的门道一清二楚,看到黑色的签子,不由眼前发黑,忍不住喊道:“老爷就算我们有罪,你不分主犯从犯吗?笞刑和杖刑不一样,而且杖刑最多一百下。” 蒋坝自问身强体健,打几十下还能有命,打二百下,又是黑签,必死无疑。 裘智笑眯眯道:“之前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招供,你们不招啊。我去哪分主犯、从犯呢,索性全都算主犯。” 说着,裘智玩味一笑:“至于杖刑和笞刑是否有区别,最多打多少下,等以后你们有机会做县丞了再说吧。今天这个案子,老爷我说了算。”说罢,裘智看了朱皂总一眼,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开堂前裘智就吩咐过了,无论他拿什么签,对王四姐和李四姐必须轻打。二人是主谋,这些年定然有人命在手里,一旦招认,最轻判个斩立决。就算衙役们下手再重,她们也未必肯招认。 至于蒋坝必须重打,他就是个听差办事的,虽然干了不少脏事,但可以把责任推给老大,自己脱身。对他用刑,才会有效果。 裘智见皂隶准备行刑,心里一慌,忙垂下眼帘,双手紧紧抠住椅子的扶手。一板子下去,蒋坝“嗷”地一嗓子叫了起来,裘智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对杖刑本来就有心结,何况作为一个文明人更看不得这些,不由如坐针毡,双拳紧握,冷汗都下来了。 蒋坝每叫一声,就好像一记重锤敲在裘智的心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回避。裘智感觉自己比蒋坝好不到哪去,也快虚脱了。 好在没打几下,蒋坝就疼的满地打滚,哭喊道:“别打了,我招,我招。” 蒋坝自幼不归正道,没少进衙门挨板子,这里面的弯弯绕他都清楚。今天的板子打在身上是火辣辣烧的疼,知道这板子里加了料,衙役们这事要下死手啊。 蒋坝今年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么打下去真要没命了。 裘智看他松口,暗暗舒了口气,蒋坝再不招认,估计自己也得晕过去了。他赶忙示意衙役们停手。 “我听听你打算招什么?招的不好,咱们继续打。” 蒋坝哪敢有半点隐瞒,涕泪横流道:“小人原是燕翔班里护院,两位奶奶在堂子里的时候就认识了,赎身后一直跟着,知道的最多。” 裘智一听这蒋坝居然还是高利贷公司的初始员工,不由眼睛一亮,暗暗感慨自己运气好,道:“你说吧。” 李尧彪早年干过刑讯,自然清楚其中的技巧。他透过门缝,打眼一看,就发现打李、王二人的衙役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打蒋坝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蒋坝屁股疼的厉害,龇牙咧嘴道:“王四姐和李四姐原先是燕翔班里的姑娘,前几个月被杀的金老爷是她俩的恩客。金老爷虽然爱钱,但更爱命,他媳妇被人捅死后,就打算收手不做了。” 风尘女赎身多是从良,少有再做违法勾当的。裘智一直奇怪,这姐俩怎么就放起印子钱了,原来她俩是接金多宝的班。二人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可见有几分真本事,可惜没用在正地上。 蒋坝接着道:“王四姐和李四姐哄着金老爷把印子钱的生意低价盘给了她俩,然后自赎自身,专心放起了印子钱。这些年越做越红火,还攀上了京里的贵人,一起放债。” 裘智十分好奇的是京里的贵人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做沾手高利贷的生意,让他大舅子知道了,不得把皮扒了。 裘智忍不住看了眼西次间,在裘智看来当的贵人称呼的,只有老朱家的那几个人。 裘智问道:“京里的贵人姓甚名谁,你从实招来。” 裘智知道二人生意做得这么大,少不了和县里的官员勾结。不过裘智答应过郝捕头,这次暂不牵连他,因此不问县里是否有人包庇二人,只问京里的事。 蒋坝没想到裘智这么多问题,暗恨自己多嘴,愁眉苦脸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贵人只派一个叫兴儿的和我们联系,兴儿他从不说主家的信息。” 裘智以为蒋坝说得是星星的星,心里吐槽:什么星儿,月儿的—— 注1:摘自《大明律.钱债.违禁取利》 第30章 审理王老鬼 =========================== 李、王是这个团伙的首脑, 裘智扫了二人一眼,要想了解星儿的底细,估计还得从她们这下手。 李、王二人听蒋坝提起兴儿, 心中开始暗暗叫苦, 料定裘智一准儿会问她俩兴儿的身份。姐妹俩倒想坦白从宽,可事实就是她谁都说不出兴儿的背景。 二人只知他的主人是个富贵人家的太太, 拿了公中的银子放债, 赚点零花钱。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许多大家族里的太太缺银子使, 就会在外寻找生钱的途径。 太太们自幼金尊玉贵, 不混迹市井, 没有放印子钱的门路, 就会派下人找地痞流氓牵线搭桥, 与放印子钱的合作,将本钱交给由高利贷, 由他们操作。 李、王既有了本金,还能从利息里抽成, 一举多得,所以从不问主家的事。 裘智问了半晌, 姐俩咬死了毫不知情。裘智只得命书吏将三人的口供记录在案, 同时暗暗打定主意, 以后要派人经常去李、王二人家附近巡逻, 若能遇到可疑人员,就扣下询问。 蒋坝刚才被打蒙了,一时忘了江湖规矩。如今被裘智盘问了几句, 神智渐明, 裘智不问的, 他绝不再多说半个字,只说李、王二人做的恶事。 李、王俩人这些年做了不少坏事,蒋坝说的口都干了,临近晌午,才把主要的讲完。 裘智对蒋坝的上道十分满意,说道:“刚才我说了,坦白从宽,既然你配合办案,你这顿打先记下了。” 裘智本来也没想真的打死他,在李、王二人定罪前,她们手下的人都得好好的活着,要靠这群人的口供来确认李、王的罪行。 裘智看了两班皂隶一眼,命令道:“将蒋坝收押。” 蒋坝磕头如捣蒜:“谢老爷,谢老爷。”什么江湖义气都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 裘智看着大堂外围观的百姓,高声道:“李、王二人家中的赃款全部收缴,账房已开始盘查她们的账册,等全部整理完毕,就会贴出告示,你们拿着借据来领钱。” 围观群众里不少人都曾在在李、王二人那借过印子钱,对姐妹俩愤怒至极,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今天听说了县丞衙开堂,审理二人,自是不能错过,早早地就来了。现在听裘智说还能退赃,百姓们不由喜出望外。 裘智看着跪在堂下的李、王二人,心生踌躇。这些年李、王二人作恶多端,不打难以平民愤,何况下午还要审王老鬼,但裘智不愿亲眼目睹活人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突然灵机一动,提议道:“刚才打了二十板子,还剩一百八十板,一次性打完恐你俩性命难保。咱们分三次进行,每次六十杖,间隔五日,正午时分在大堂前由衙役行刑。” 裘智想起上辈子新加坡鞭刑的执行方法,可以分次间隔操作,因此有样学样。这样一来,不仅可以避免亲自盯着,又能让受害者出气。 裘智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小天才,这么快就想办法避开了暴力场面。 李四姐本以为裘智叫停,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裘智依然要打,而且要分三次受刑,不由面如死灰。 王四姐不知裘智区别对待,这板子打在自己身上并没有多疼,偏生蒋坝叫的和杀猪一样。王四姐心里暗骂他骨头软。 裘智命人把二人带下去,只留下王老鬼,然后驱散了围观的民众,关上大堂门。 裘智道:“下午就要审你的案子了,物证俱全,没什么能抵赖的了,有没有你的口供都能判刑。” 王老鬼低着头,裘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哑着嗓子道:“我不抵赖,我都招了。” 裘智听他肯招,心里一喜,忙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杀李货郎。” 据王老鬼和李货郎的邻居所说,两家来往密切,平时没有矛盾。是以裘智就是想不通,王老鬼为什么要杀李货郎。 王老鬼漠然道:“小庄被抓走后,我除了卖水就是在找他。李货郎同我关系不错,说他整天沿街卖货,没准哪天会碰上,于是问我小庄有什么特征没有。我告诉他小庄右手臂上,有一处红色的胎记。” 裘智给周小庄验过尸,知道他手臂上确实有红色胎记,与王老鬼说的对得上。 “七月的一天,李货郎去了我家,说他发现了一个孩子,右手臂有一处红色胎记,年纪也和我儿子对的上。我这么就找到了小庄。” 裘智之前一直以为,是王老鬼送水的时候无意间遇上了小庄,没想到竟是李货郎先找到的小庄,告诉了王老鬼。 “后来我杀了周大年和刘重阳一家子,想把小庄接回家。但我担心李货郎发现小庄回家了,猜出我是凶手,就把他给灭口了。” 王老鬼连杀十人,心硬得像万年寒冰,提起李货郎时语气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好像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裘智沉默了许久,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李货郎明明是一片好心,反给自家招来了祸事,一家三人全部被害。王老鬼的孩子被抢走,又被高利贷欺负,但无法让人生出半点怜悯之意。 这案子办的太过糟心,裘智挥挥手让人给他带了下去。 朱皂总凑上前来,问道:“老爷,您看正午时用让王老鬼观刑吗?” 裘智对王老鬼厌恶异常,提起他就开始皱眉,沉思片刻,道:“只让他看今天的,就当是替周小庄看的。” 裘智不喜王老鬼,但他终究是周小庄的生父,总是要让他代周小庄看上一眼,当年害周小庄的恶人如今遭了报应。他想起小庄不免长叹一声,小小年纪就辗转流离,好似飘萍断梗,实在可怜。 裘智吩咐齐攥典:“你让李先生把王老鬼的退赃先处理了,然后把他所有家底都给卖了折现,分成三份,给三家受害者家属。周大年家的分成两份,周大河同周大方共继承一份,另一份给周奶奶的娘家送去。剩下两家如此照办。” 裘智不管卫朝一般怎么处理遗产,反正他是现代人,就按现代的法律来划分,赔偿款夫妻一人一半,赔给各自的原生家庭。 李尧彪见裘智退了堂,就从次间出来了,听裘智嘱咐的这么详细,觉得裘智太过婆婆妈妈,有些好笑。李尧彪微微侧头,发现朱永贤正痴迷地望着裘智,脸上写满了敬意,仿佛在说“我的爱人好贴心、好细致”。 李尧彪瞬间打了个寒颤。 朱永贤才不管李尧彪的感受,一副有荣焉的样,对裘智道:“回头我画一幅四季审案图,然后把你办的案子整理成册,出版个裘公案,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大卫出了个裘青天。” 白承奉已经习惯了朱永贤时不时的甜言蜜语,看李尧彪欲言又止的样,心中暗暗开心,总算有人和自己一起受罪了。 王老鬼杀害十人,罪大恶极,至少判个斩立决。裘智不急着给他凑到今年的秋决,等下午正式办公了才升堂审案。 裘智看了眼跪在堂下的王老鬼,正准备开口,就听王老鬼说道:“大人我都招。” 裘智看王老鬼突然态度变得这么好,估计是中午观刑有了效果。 王老鬼咬牙切齿道:“今年七月我听李货郎说看见了我儿子,就立刻去了周大年家,最开始他们不肯承认,去了几次,周大年都给我赶出来了。” 王老鬼毫无同理心,提起受害者的时候十分淡定,但提起自己的冤屈,语气中充满了怨恨,眼中冒火,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一样。 “后来我说要把给小庄接生的稳婆找来,一起去报官,周大年这才承认,周小庄是买来的。我想把小庄接回去,周大年被我烦的不行,又觉得小庄的病治不了了,就同意让我带走。” 裘智听得啧啧称奇,以王老鬼的个性,居然还能和周大年周旋这么久,他以为王老鬼一语不和,就会动手呢。 “周奶奶死活不同意,说她养了小庄六年,就跟亲生的一样,愿意给我五十两银子,彻底买下小庄。何况小庄病重,我一穷二白的,哪供得起他吃药看病。” 王老鬼最开始一心只想认回儿子,但听了周奶奶的话,难免犹豫。他远远偷看过小庄几次,知道儿子身体不好,留在周家好歹有人伺候,跟着自己没吃没喝的,何况还能给他五十两银子。 “我和周奶奶说,我回家考虑考虑。我后来想了半天,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小庄是我的儿子,就该和我在一起,死了也得葬在我们王家的坟地里。” 王老鬼想接回小庄,父子团聚,裘智100%支持,但听了王老鬼的说辞,忍不住撇嘴。王老鬼对小庄有舔犊之情毋庸置疑,不过他想接回小庄,绝非多爱小庄,只是因为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的家的鬼这套思想。 “我本来打算过了重阳,再去周家。谁知九月初八,我在万宁寺看到了周家两口子,就去找他们说小庄的事。周奶奶称寺庙里人多口杂,怕被人听去了,就约我第二天早饭时间,去他们房间里商量” 裘智听到这开始有些走神:是不是得在县里搞个安全教育活动了,向老百姓普及一些知识,提醒大家面对危险人物时要提高警惕,最好在公共场合见面。 “第二天我去找他们,周奶奶恳求我不要把小庄带走,说他们带了一百两银子,本来是打算给小庄祈福,如今愿意送给我,就当是补偿我的。” 王老鬼当时已然心动,一百两银子,够他再讨一房媳妇的了,生个健康的孩子。剩下的钱做点小生意,不用整天卖水,这么辛苦了。 王老鬼隐去了自己本想答应,但被周大年打断一事,继续道:“周大年当时一听就火了,骂了周奶奶几句,说小庄一个废物,哪值一百两。现在有人肯要,就赶快送走,回头再买个新的孩子。” 裘智看来周奶奶买孩子一事,做得不地道,有违道德伦理,不过比周大年强上不少,最起码对小庄是真心疼爱。周大年把孩子当成猫猫狗狗一样,实在太过无耻。 “我当时不知怎么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拿起板凳就朝周大年砸了上去,一下不解气,又砸了好几下。周奶奶吓傻了,我怕她去报官,就给了她一下子。” 裘智不齿周大年的为人,即使周大年有罪,也不是王老鬼动用私刑的理由。王老鬼想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死者,可见其狡诈奸险。 “杀完人,我想起他们说带了一百两银子,就在屋里翻找起来。我不想要周大年的脏钱,但我以后要养小庄,需要钱给他瞧大夫。” 裘智看王老鬼的表情,觉得他并未说实话,他想要这一百两银子,是想替小庄治病,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只有王老鬼自己心里清楚了。 裘智还有些细节想要确认,问道:“当时在万宁寺,你为什么故意过来冲撞。” 王老鬼脸上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哑着嗓子道:“一个凶手从官府面前大摇大摆的逃走,想想都觉得开心。我当天晚上做梦,都笑醒了呢。” 李尧彪见惯了变态,今听王老鬼描述犯罪过程仿佛在讲故事一样,也不由毛骨悚然。 裘智见他表情冷漠,丝毫没有忏悔之意,实在是不想再听王老鬼多说一句了,他怕晚上做噩梦。 裘智一拍惊堂木,打断了王老鬼:“行了,接下来我说吧。” “你杀了周大年一家,偷走了他的银子,本想立刻逃走,但看到有人来查案,便想留下来看看。” 裘智派人问过北城守门的士兵,都说王老鬼通常是一开城门就进城,逢年过节也不例外。 “刘重阳那间屋子隔音不好,你在外面可以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得知两家曾换过房间。你心生恶意,打算杀了刘重阳,让我们以为凶手本来的目标是刘家,以此迷惑我们的办案方向。” 寺庙内的僧人称王老鬼从未在庙里搞过推销,而且万宁寺是京郊大寺,平日里达官贵人往来频频,他们怕王老鬼冲撞了贵人,从不许他乱走。王老鬼当天在外偷听,被侍卫抓到,假借推销,蒙混过关。 “你杀了刘重阳一家,希望大家能尽早知道他家出事,所以将院门敞开。之后再杀李货郎,担心他的尸体被人发现,与前两起案件联系起来,于是跳墙而出。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货郎当天约了人上门,看到了一家三口惨死,你想要祸水东引的计划失败了。” 很多人天生并非天赋异禀,他们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才能掌握一些技能,而另一些人生来就带有某些天赋。在裘智看来,王老鬼属于在杀人方面极为有天赋。 他第一次犯案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根本不需要学习。刘重阳家的大门敞开,李货郎家的大门紧闭,并不代表犯人在成长,只是犯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做出了不同的安排。 王老鬼点点头,认可了裘智所说,裘智正准备让人把他带下去。 王老鬼猛然抬头,眼中露出一丝遗憾之情,道:“老爷,您是好人。若是之前借钱的案子也是您审的,肯定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被这种疯子称为好人,裘智差点没恶心吐了。再仔细一品,王老鬼说话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委屈,不禁给裘智气笑了。 裘智气得手直哆嗦,狠狠一拍惊堂木,怒道:“如果你当时发现了孩子的下落,立刻来报官,是不是就能父子团圆了?如果你不杀林嫂子,也许周小庄现在还活着?有那么多的如果,你偏偏选择了最邪恶、最残忍的一种。今天的结局是你自己选的,与人无关。” 王老鬼就是现代的变态杀人恶魔,手段凶残且毫无悔意,和他说这么多纯粹是浪费自己的唇舌,裘智一摆手命人给他带了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心软进不了皇城司 ================================= 李尧彪看宛平的案子都结了, 便准备离开去办正事了。 裘智虽然盼着李尧彪赶快走,但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了。 他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泪眼朦胧道:“咱俩好久没见, 这才聚了三四天, 你就要走了。宛平离京城近,你没事多来找我玩。” 李尧彪看看朱永贤, 见他一脸怨气的盯着自己, 哈哈一笑道:“得了,你快别装了, 待会燕王该把我的皮扒了。放心, 以后我常来看你。” 裘智心下暗道:你可别来了。 皇城司的人, 轻易不能能出京, 就算李尧彪出京办事, 不可能无旨顺路看望自己,八成是大舅哥让他来的。裘智只希望自己的大舅子, 少来找麻烦。 自从送走了李尧彪,裘智感觉头上的天立刻晴朗了起来, 干活都有劲了。 裘智想想自己和李尧彪还算旧识,都有些忌惮他, 更别说衙门里别的人了, 于是一人发了三两银子的压惊费。 衙门里的人得了银子, 瞬间觉得皇城司的人挺好的, 可以多来。 裘智先把周大谷和王老鬼杀人的卷宗整理好,递交了上去。他之前想给周大谷赶上今年的秋决,主要是怕夜长梦多。毕竟死刑犯在自己的牢里关一年, 万一出点事, 还得写一堆善后报告。 周讷看了裘智的结案报告, 不住地叹气。他调到宛平县两年多,前两次的考核都是一最三善。卫朝考核分为九等,一最三善为上中(注1.),属于第二等。若无意外,今年至少能再得个一最三善。 只要考核连续三年保持上等,周讷任满就可以升迁了。哪知王老鬼搞了个大案子,裘智还事无巨细,把来龙去脉全给写上了,包括王老鬼和高利贷之间的纠葛。这份卷宗一旦送到顺天府,肯定会给他惹出麻烦。 府尹看他上任两年多都未能清除这个毒瘤,必然会认为他办事不利,甚至怀疑他与高利贷有勾结,才让这两个人至今逍遥法外。今年的考核最多是个中上。 周讷上次被裘智当面顶撞,就已对他不满了,如今这份卷宗又让他无法升迁。周讷恨得牙痒痒,打定主意要裘智好看。 十月中旬,刑部把各地死刑的案子审核完毕,呈奏给政宁帝。往年朱永鸿只看大案要案,余下的都直接批个准字,命刑部照办。 今年裘智放了外任,朱永鸿好奇他这个弟婿做的怎么样,特意命人把宛平县的卷宗都给呈上来。 刑部尚书不知皇上怎么突然对宛平县感兴趣了,但也不敢瞎打听,立刻将宛平县申报的三个死刑案一起呈了上去。 朱永鸿先看了柳贵谋害金多宝一案,看着看着不由眉头皱了起来。刑部尚书来之前特意看过三份卷宗,可谓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犯人口供都能对得上,不知皇上皱眉所为何事。 朱永鸿吩咐小太监:“去把王太傅请来。” 王太傅是朱永鸿的老师,教过朱永贤两年,和朱永贤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 朱永鸿拿起一张纸,递给王太傅,颇有些恨其不争地说道:“你看看他,这一笔字写的,朕都替他丢人。” 王太傅接过一看,不禁皱眉,确实退步了,可见离京后没再练字。朱永贤的心思王太傅一清二楚,他八成整天围着裘智转,没时间练字。 朱永鸿又拿起一张画像,抱怨道:“你看看这画,若愚查个案子,他上蹿下跳,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画的那叫一个认真。” 王太傅接过画像看了看,心道:这画画的手艺倒是没丢。 王太傅听皇上说话的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字退步了不是重点,重点是朱永贤对裘智太过上心了,大舅哥吃弟婿的醋了。 王太傅不敢掺和皇家的事,笑笑劝道:“也算是干了点正事了,总比在京里惹祸强。” 朱永鸿听王太傅替朱永贤说话,哼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看卷宗了。 刑部尚书只知若愚是宛平县丞的表字,但不知皇上说的另一人是谁,只装没有听到,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候圣裁。 朱永鸿看过三份卷宗,脸上露出一丝不快,皱眉沉思片刻,道:“柳贵和周大谷的案子就按宛平县的意思办吧。但王老鬼连杀十人罪大恶极,怎么只判了斩立决,直接改成凌迟。” 其实朱永鸿心里觉得,柳贵的判决也有些轻了。柳贵不孝父母,带着养姐淫奔,明知恩人枉死,不但不报官,反而帮忙遮掩,被抓后又编造谎言,试图遮掩之前的罪行。 朱永鸿认为此人心思险恶,就该判斩立决,枭首示众。 不过裘智毕竟是自己弟婿,多少要给点面子,不好说他两个案子都判得不好,让他面上无光,因此朱永鸿只挑了王老鬼的案子来说。 之前别的官员判刑放水,朱永鸿让刑部给主审之人的回文里,将对方训斥一番。朱永鸿担心刑部照旧例回文,看在自家弟弟的面上,他勉强笑道:“裘县丞到底年轻了点,难免心软,你们好好和人家说,不要太严厉了。” 刑部尚书忙应下,不敢问皇上怎么突然改了脾气,取了卷宗就回刑部了。 朱永鸿看了戴权一眼,道:“若愚还兼着翰林院的差事呢,他的俸禄你让翰林院的算好了,送去宛平。” 戴权明白皇上的意思,立刻答应下来。 李尧彪此次出京,除了去宛平县看望裘智,还有别的任务,十月底才回京。李尧彪命手下回皇城司复命,自己则回家洗漱整齐,进宫面圣,把裘智在宛平县的表现详细地回报给朱永鸿。 朱永鸿微微眯起双眼,玩味地问道:“那金佑谦长得好看吗?” 在朱永鸿看来,天下有那么多的师爷,裘智偏选了个出身不明的,难不成俩人之间有私情? 李尧彪略一沉吟,回道:“陛下,若愚太过心软,才会请金佑谦做师爷,俩人之间绝无别的关系。” 李尧虎亦在殿中,听到弟弟这么说,眉间闪过一丝不悦。 他似乎有些失望道:“就是心肠太好了,若愚递上来三份卷宗,原先看着周大谷一案的判决还算妥帖。如今再看,连周大谷的量刑都太轻了。”敢在衙门里撒野,妄图杀害朝廷命官,至少要判个斩立决。 李尧虎自幼同圣上一起长大,情分与常人不同,除了朱永贤,唯有他敢在皇上说话时插嘴。 朱永鸿他们只能从卷宗上看到与凶案有关的信息,至于周大谷和王老鬼大闹县丞衙一事,裘智觉得并没有写进去。 大卫律里根本就没写,百姓在衙门里闹事该怎么办。裘智觉得这种灰色地带怎么处理,主要看长官的心情,于是就压了下来。 朱永鸿本来是想把裘智留在京城,偏生他那个弟弟整日拉着他说裘智心细如发,断案如神,如何如何的厉害,让自己外放他出京做刑名方面的官。 朱永鸿被弟弟磨得没了办法,加上也好奇裘智到底能做出什么成绩来。他不想弟弟离京城太远,便钦点了裘智一任宛平县丞。 李尧虎自是知道朱永贤是如何夸裘智的,不免动了心思,他们皇城司最需要细心谨慎、思虑周密的人,若是裘智这任真的做出点成果来,便把他要到皇城司。 裘智破案是把好手,就是功夫弱了些,王老鬼推他一下,腰都能青了。不过皇城司里有的是高手,裘智功夫不行问题倒是不大,关键是心不够狠。 李尧虎的打算从未瞒过朱永鸿。皇城司是皇帝的亲卫,朱永鸿盼着皇城司里人才济济。若裘智真有能力,朱永鸿自然会考虑将他调过去,现在看来却不太合适。 天下都是朱永鸿的,裘智不适合皇城司,也有别的岗位,反正都是替自己办事。朱永鸿并不上失望,毕竟弟弟的幸福更重要,另一半心软总比心狠要好。 朱永贤比朱永鸿小十五岁,出生两三个月就没了母亲。长兄如父,朱永鸿将幼弟抚养长大。朱永贤对于朱永鸿来就像半个儿子,他希望弟弟一生都能平安顺遂。 李尧彪在皇城司干久了,有个职业病,到哪都爱打听消息。他离京一个半月,回家后就找到老仆,询问京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老仆也是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听主人问起,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立刻把近期京里最大的八卦讲了一遍。 上个月十五号,顺天府的大门上被人在夜里偷偷贴了一句咏春的诗。起初,人们以为只是有人违反宵禁,故意挑衅顺天府。 谁知过了十天,萧伯爷家中珍藏,郭熙画的早春图被人偷了。现场还留下一句有关夏天的诗,并扬言下个月同日还会继续作案。 如今离十月二十五只剩两天了,京城里议论纷纷,这贼还会不会下手了。 李尧彪看老仆一脸激动的样子,说的吐沫横飞,手舞足蹈,只觉欲哭无泪。他心中暗道:搞不好,又要加班抓贼了。 刑部的公文送到了宛平县,裘智看了王老鬼的最终判决,已经改成了凌迟。 按照大卫律,杀害一家三口就会被判凌迟。而王老鬼杀了三家十口,如今刑法严苛,裘智估计王老鬼判个一百二十刀凌迟都没问题。 就像现代有废死派一样,古代也有废凌迟派。前朝皇帝笃信佛教,刑法中并无凌迟一刑,到了本朝太祖年间才恢复。 裘智觉得凌迟过于残忍,因此只判了斩立决。如果刑部认为这个判决不够严厉,通常会在原判决上加重一等,即判八刀凌迟。 哪知刑部直接给改成了一百二十刀。裘智无奈叹了口气,刑部的决定他无力更改,只能说王老鬼自作自受了。 柳贵和王老鬼都要押解进京明正典刑,裘智亲自去了牢房,和刑部的差役验明身份。送走了这两人后,裘智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也许是看了太多古装戏,他一直担心会有人来劫狱。 如今死牢只剩周大谷一人了,他的案子不够上京的资格,只能留在县里受刑。裘智忙命人请了算命先生,算出一个吉日,早早送他上路,以免横生枝节。 黄师爷看过今年周讷对下属的小考评价,别人都算不错,唯独对裘智的评价不大好。 黄师爷忧心忡忡道:“太爷,裘县丞似乎同皇城司的人关系不错,您看给他的考评是不是再写好点?” 周讷尚未听过此事,不免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裘智怀疑自己衙里出了告密的人,让朱永贤帮着去查,而此人正是郝捕头。裘智没等到朱永贤的调查结果出来,就误打误撞地给他开除了。 朱永贤对白承奉下了死命令,让他帮裘智管好了县丞衙,不能再出裘智手下人和县衙那边通风报信的事。 裘智出手大方,县丞衙里的人本来就对他颇为忠心。白承奉和金佑谦通了气,俩人现在又盯得紧,导致许多消息周讷都无法得知。 黄师爷只是看到皇城司的人进出县丞衙,并不清楚裘智和皇城司是否真的有交情。不过他是师爷,于公于私都要提醒一下周讷,黄师爷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周讷沉吟半晌道:“无碍。”周讷知道自己今年肯定要收到差评了,那裘智也别想好。 黄师爷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整理好文书,派衙役送去京城。 ——分割线—— 没有指令,官员即使在假期也不得离开驻地。十二月初一,吏部的堂官派人送来了命裘智进京的公文。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在腊月加各种宴席、诗文会之类。新年第一天,还要陪皇上去太庙祫祭,让列祖列宗们看一下,本朝依然文脉昌盛,人才辈出。 裘智看公文写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大舅哥想朱永贤了,自己要是不回京,朱永贤肯定也不回去。 裘智以为自己外放做官,可以躲开这些繁文缛节,无奈圣旨不可为。他先命广闻回京,让老仆把家里收拾一下。 腊月十九封了印,二十号一早,裘智和朱永贤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注1:引用自《新唐书》,作者宋祁,欧阳修。唐朝的考核制度,以官员所得善和最分为九等。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三善为上中,一最二善为上下,无最二善为中上,无最一善为中中,职事精理、善最不闻为中下,爱憎任情、处断乖理为下上,背公向私、职务废缺为下中,居官谄诈、贪浊有状为下下。 ==================== # 第三卷:秋凉捐弃箧笥中 ==================== 第32章 名画小偷 ========================= 裘智在京城里生活了二十年, 离开了大半年,如今回来只觉一草一木都格外亲切。 路过燕王府,裘智看朱永贤没有回家的意思, 玩笑道:“你要去治水不成?三过家门不入。” 朱永贤笑嘻嘻道:“我哪有那本事, 最多治治你。” 裘智听了脸上一红,羞涩道:“胡说什么呢。” 白承奉暗道:确实是胡说, 只有太上王治你的份, 你什么时候治过他。 朱永贤对裘智抛了个媚眼,调皮道:“我不回家, 我要做你裘家的上门儿婿, 去你家住。” 原本说好了各回各家, 朱永贤和裘智同居了七个月, 食髓知味, 不愿再和裘智分开。只是王府周围人多眼杂,朱永贤怕被人看到他和裘智同进同出, 发现二人的关系,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决定去裘智家住。 朱永贤知道裘智家住不下这么多人,想着京城治安不错, 就命众人回王府, 自己只带白承奉和两个小太监。 裘智白了朱永贤一眼, 啐道:“你就发癫吧。” 朱永贤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 嬉皮笑脸道:“说错了,该打。咱俩哪还分什么你我,我要去咱家住。” 裘智心里甜丝丝的, 笑嗔道:“吃了蜜了, 嘴这么甜。” 白承奉忍不住频频点头, 心道:咱大卫朝的蜜都被燕王府包圆儿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裘智也不想和朱永贤分开,顺水推舟把他带回了裘家。 二人回家收拾妥当,朱永贤和裘智说起了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张叔听到裘智明日就要进宫,脸色微变,目光闪烁,有些欲言又止。 裘智见状,不免好奇道:“怎么了?” 张叔一副八卦的神情,神秘地说道:“少爷,宫里马上要出大事了,您听说了吗?” 裘智还未来得及答话,朱永贤就兴冲冲问道:“什么大事,你说来我听听。” 现代通讯技术发达,动动手指就能获取各种消息。只要有互联网,在南极的人都能知道英女王早饭吃了啥。大卫朝不光科技落后,又处于封建社会,宫禁森严,皇家的事想传到外面,可谓是难上加难。 朱永贤一听宫里要会事,立刻来了兴致。他都没听说家里要出事,一个老百姓怎么就知道了。 张叔见朱永贤一个王爷还不如自己清楚,心里颇感得意,眉飞色舞道:“我记得九月十五号的时候,顺天府大门外被人贴了一句咏春的诗,还留下一则通知,说要偷一幅和春天有关的名画,署名是花蝶飞。” 朱永贤忍不住看了裘智一眼,这不和金田一里的怪盗绅士一样吗,专偷名画。 “看来你不仅吸引凶手,还专门吸引怪盗。”朱永贤趴在裘智肩头,低声和他耳语。 裘智听到这已经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拍拍男友的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听张叔说下去。 “过了十天,萧伯爷家里的早春图被偷了,听说是前朝宫廷画家郭熙的名作。花蝶飞在现场留下了一句和夏天有关的诗,并且预告他会在十月去偷一副夏日名画。” 裘智和朱永贤都知道郭熙,此人是前朝著名画家,传世作品不多,一幅画少说能卖到千两白银。 “十月二十五号,户部郎中王大人家里的一幅画被盗,听说是陈文顼的夏日赏荷图。现场依然留下一句诗,还有作案预告。上个月二十五号,前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里,崔白的秋浦蓉宾又被偷了。” 陈文顼和崔白的名气不如郭熙,裘智没听说过二人。朱永贤擅长绘画,自是知道,听得连连点头。 “而这次现场留下的预告,让人看的瞠目结舌。”张叔说到这就开始卖关子,不再往下说了,一脸你快来问我的表情。 裘智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这次他打算偷什么?” 白承奉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见张叔不再说下去,急得抓耳挠腮。 张叔看了朱永贤一眼,兴高采烈道:“这次预告信上写得特别详细,说他要在除夕当晚,去宫里的偷燕王画的西山晴雪图。” 裘智心道:看来这个小偷是要凑齐了一年四季。 朱永贤听后一愣,随即狠狠一拍大腿,喜笑颜开道:“这个花蝶飞就是有品位,知道我的画最值钱。” 朱永贤自问学了两辈子的画画,学贯中西,取两家之长,水平不亚于各类名家、大师。如今听说这个小偷盯上自己的画了,真是美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朱永贤飘飘然地看着裘智,笑得合不拢嘴:“你老公厉害吧,人家专门要去偷我的画。” 裘智见朱永贤这么开心,不愿扫他的兴,笑道:“你的画是压轴的,可见比别人的都要好。” 朱永贤听了爱人的夸奖,更是美上了天。 裘智问道:“前国子监祭酒李大人,是珠大嫂子的娘家爹吗?” 裘智对红楼梦不感兴趣,上辈子没看过几眼,除了能说出几个主要人物,那些配角一概不知。但贾珠成亲时,贾代鹤尚在,两家逢年过节还有个走动,带着裘智去喝过喜酒。 他在席上见过李守中一面,而且李守中变成前祭酒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只是李是大姓,国子监的前祭酒不少,因此不确定此人是不是珠大嫂子的父亲。 张叔对裘家的亲戚比裘智熟悉多了,这些七拐八拐的都记得,立刻道:“就是珠大奶奶娘家被偷了。” 裘智叹息一声,本来退休后就没有收入了,还被贼惦记上了,李家有点惨啊。他转念一想,自己没听说过崔白,应该不是什么大家,画不怎么值钱,李家金钱方面的损失不会太严重。 裘智听张叔说的这么详细,估计自己不在的时候,没少出门溜达,四处打听小道消息。想想也是,张叔今年快七十了,放现代早就退休了,整天去公园里提笼架鸟,和老头、老太太扯闲天。 裘智微一沉吟,问道:“这些事你从哪听来的?” 张叔好久没听过这么劲爆的八卦了,虽然觉得当着朱永贤的面嘲笑皇家有些不厚道,但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期待之色:“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就等着除夕夜,看燕王的西山晴雪有没有被偷。” 裘智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从古至今,百姓都对皇室的八卦感兴趣。当年瑞典王室的王冠被盗,新闻一连好几天上了热搜。花蝶飞如此胆大妄为,还敢挑衅当今。估计顺天府、皇城司、殿前司天天加班抓他呢,这个年不好过啊。 朱永贤看裘智一脸若有所思的样,紧张地问道:“怎么,你要去帮老李抓贼吗?” 裘智吓得连连摇头,赶忙拒绝道:“我好不容易放假了,才不会给自己找事干呢。” 朱永贤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点点头,捏捏裘智的脸,笑道:“真乖。” 王老鬼杀人一案虽然尘埃落定了,但还有王四姐那边清赃退赃的事,又有不少受害人来告状,加上日常的公务杂事,裘智并没有特别清闲,偶尔工作忙起来,还会忽略朱永贤。俩人早就说好了,过年期间不能有别的事,要好好享受二人时光。 朱永贤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敲门。张叔忙去开门,过了一会引着李尧彪进来了。 朱永贤见到李尧彪,立刻变了脸,大叫道:“谁让他进来的,快把他赶出。” 朱永贤一下就猜到李尧彪今日过来准没好事,八成和这盗窃案有关。他刚和裘智说过,放假的时候不能谈工作,李尧彪就找上门来,他如何不气。 李尧彪哪知朱永贤的心思,看他气鼓鼓的看着自己,又见裘智一脸狭促的盯着自己坏笑,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李尧彪微一思忖,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小两口闹了别扭,朱永贤不敢对裘智发火,便把无名火撒到了自己头上。他今日前来,有求于人,只能一脸讨好地看着二人。 裘智看了广闻一眼,吩咐道:“给李大人看茶。”然后又对白承奉几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李大人有公事说。” 白承奉清楚李尧彪今日来的目的。他是殿前司出来的,现任指挥使陈仁贞是他师傅。白承奉估计师傅正头疼这个案子呢。 白承奉当年做事细致妥帖,被朱永鸿看上了,便将他调到了朱永贤身边伺候。他这些年一直盼望着能重回殿前司,一来更有前途;二来朱永贤和裘智天天喂他一太监吃狗粮,真是遭不住啊。 白承奉知道裘智的本事,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头脑一热,来不及细想,立刻决定,偷听李尧彪和裘智的谈话,若有重要线索,就去告诉师父。 白承奉假意回房,然后悄悄地绕了回来,趴在窗户外听墙角。 李尧彪没时间同二人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是为了名画偷盗案来的。” 朱永贤听他果然为这案子来的,怪叫一声道:“顺天府、皇城司、殿前司忙活了三个多月了,都没能破案,找我们也没用啊。” 李尧彪听了手下的汇报,知道二人刚到家没一会,没想已经听说了这个案子,不免有些震惊的看着他俩。 裘智牵起朱永贤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李尧彪不容易,大冷天的被个小偷耍的团团转,何况最后出了事,丢脸的还不是他们老朱家。 裘智对李尧彪歉然一笑,道:“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事,张叔刚和我们讲了一遍。” 李尧彪自是清楚现,在京里传言四起。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尤其是这种奇闻轶事,再加上小偷的名字又异常香艳,更让更让老百姓兴致盎然。李尧彪现在每天都头疼,该如何破案以及平息这些流言蜚语。 李尧彪抿了口茶,提提神道:“既然你们听说了,我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只说你们不知道的。其实这西山晴雪图,之前曾被人偷盗过两次,但都没得手。” 朱永贤不由一怔,忙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李尧彪心里忍不住吐槽:你当时天天围着若愚转呢,哪有心情管这些。 李尧彪心中虽颇有微词,面上依然恭敬,道:“不是什么大事,你没听说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次是在四年前,抓到一个小太监,可惜咬舌自尽了。第二次在两年前,是个小宫女,抓到后撞墙死了。” 朱永贤听后仔细回忆了半天,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如梦初醒道:“好像之前听皇兄说过。” 裘智看了朱永贤一眼,心想不会年纪轻轻,就开始记忆力衰退了吧,自己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朱永贤见裘智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老年痴呆,忙解释道:“宫人手脚不干净是常有的事,侍卫们偶尔会抓到一两个偷了东西,夹带出宫卖了的,所以我没放在心上。” 李尧彪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朱永贤的心是不是一般的宽,别说放皇家了,普通大户人家都得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不过他是真的命好,上半生有个亲哥哥护着他,后半辈子又找了个心细如发的男友,天生不用操心的命。 裘智试探道:“那你今天来,是想问问我俩的意见。” 李尧彪心道:不,我只想问问你的意见。 裘智虽然心软,武力值又几乎为0,但他断案思路清晰。如今三个衙门忙活了好几个月,都无法破案,李尧彪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看看裘智这边有什么新的思路。 李尧彪点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哪怕再荒诞的也无妨,反正我们现在一筹莫展。” 裘智思考许久,才缓缓道:“若是我偷取宫中物品,首选肯定是金银,一来没有印记,二来无需后续兑换,减少风险。其次是珠宝,价值高,体积小,方便带出去,拆散了零碎着卖,看不出来历。要不就是瓷器这易碎的东西,好报损毁,或是药材类的消耗品。” 朱永贤附和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朱永贤对裘智主打一个无脑夸,只要是裘智说的都是对的。 白承奉在窗外喝着冷风,听朱永贤打断了裘智的话,心中暗暗抱怨:我的王爷呦,这会您就别捧哏了,让太上王赶快说吧。 “西山晴雪图这种尺寸较大的画作,难以藏匿,携带出宫显得过于引人注目。况且这幅画一直挂在紫宸殿里,突然丢失必然会惹人追查,恐怕没出宫就被抓住了。便算带出去了,怎么出手都是个问题。除非已经有了买家,出了大价钱点名要这幅画,否则不会有人冒险去偷。” 裘智感觉刚才路上吹了冷风,嗓子有些发痒,咳嗽几声继续道:“花蝶飞和之前两起案子脱不了干系。” 朱永贤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没想到自己在古代居然遇到真爱粉了,三番两次要偷自己的画。 李尧彪身子一震,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半信半疑道:“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偷画,而且这三起事件都有关系?” 裘智不解道:“你不是也觉得其中有联系吗?不然没必要和我们说另外两件案子了。” 李尧彪被裘智反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道:“我只是感觉这些案子可能会有关联,谁会这么大胆,敢从宫里偷画,抓到了可是要问斩的。” 裘智没忍住,咧嘴一笑道:“你们不是还没抓住人吗?前两次的小偷都自尽了,根本不知主谋是谁。” 李尧彪听了脸色不由一沉,裘智见状不再说笑,正色道:“我可以肯定这事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无论这次的案子是否和之前的有关,花蝶飞的目标应该不是西山晴雪图。”—— 本卷卷标取自京剧《晴雯》 第33章 四季诗 ======================= 朱永贤还沉浸在自己遇到了知音的喜悦中, 裘智的一番话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不等李尧彪开口,朱永贤就先不乐意了。他拉住裘智的手,使劲晃悠着, 撒娇道:“为什么, 为什么。” 裘智调皮道:“侦探的直觉。” 朱永贤噘着嘴,小声嘀咕:“哼, 我看你就是嫉妒。” 李尧彪这边急得都快火上房了, 见小情侣还在那打情骂俏,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裘智看李尧彪急不可耐的表情, 不再逗他, 说道:“目前有四点让我十分在意。首先, 是谁泄露了案件的细节?” 按张叔的说法京里的老百姓对这个案子都了如指掌。这年代没有记者, 又没有社交媒体, 消息传得如此迅速,裘智总觉得不太对劲。 “第一次预告贴在顺天府门外, 有可能被路人看到了传了出来。但之后两次预告和诗句都留在现场,百姓们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是受害人那里传出来的, 还是办差的人嘴不严?无论哪种情况,传言传得有快了点。” 李尧彪忍不住打断裘智的话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推波助澜?” 裘智点头道:“这个是花蝶飞有意为之, 还是有人浑水摸鱼, 目前我无法判断, 但背后绝对有人扇风点火。” 裘智说的这点, 李尧彪之前也曾感到不对劲,流言怎么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京城?但现在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此事,皇城司根本无法排查出源头。 被偷的那三家的奴仆抓了不少, 皇城司和殿前司轮番拷问, 什么都没问出来。李尧彪自问, 能熬过这两个衙门拷打的人还没出生呢。 皇城司虽和殿前司不太对付,但知道他们的探子口风甚紧,不会泄露案情。如今当务之急是破案,不是构陷同僚。因此,李尧彪亲自带人盯了顺天府好几日,没发现什么端倪。可见案情并非从这三个衙门泄露的。 目前看来,从传播流言这个方向,不太可能找到线索。 李尧彪问道:“第二点是什么?” 裘智推测道:“偷字的意思是秘密获取,顶尖的小偷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拿到手。花蝶飞这么大张旗鼓,一方面让人提高了警惕,另一方面即使成功得手,也不好销赃,与其他小偷截然不同。” 朱永贤听爱人分析的头头是道,这个小偷的最终目标,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画,有些不开心:“那会不会是花蝶飞艺高人胆大,故意挑衅呢。” 不等裘智说话,李尧彪就先给朱永贤否了,摇头道:“不可能,疯子都没这么大的胆。” 大卫律规定,凡盗内府财物者,皆斩(注1.)。花蝶飞还敢故意挑衅,天子一怒,搞不好会牵连家族,哪个小偷会冒这样的风险? 李尧彪他们原先也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就是想不出来问题在哪,如今听裘智这么一说,犹如拨云见雾,瞬间反应过来。 裘智分析道:“这是花蝶飞设下的心里陷阱,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一直盯着西山晴雪图,好暗度陈仓。” 李尧彪恍然大悟,确实现在侍卫们把紫宸殿围个水泄不通,就怕丢了西山晴雪图,别的地方守卫有些松懈。 李尧彪追问道:“花蝶飞到底想干什么?” 裘智双眉紧皱,思考良久,道:“他的目的现在看不出来,大概率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过如果他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那我倒是想出来一个可能性。” 李尧彪听裘智说话慢条斯理的,急得直跺脚,求道:“我的祖宗哦,你是我的亲祖宗。你就别吊我的胃口了,痛快说完了吧。” 裘智一向畏冷,是以冬天屋内总比别家多摆两个火盆。李尧彪又急又热,闷出一身汗来。 屋里好歹烧着火盆,白承奉在屋外冻得直哆嗦,听得更是心焦,听李尧彪催促裘智,心里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崔白和陈文顼这有名吗?”裘智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不过要先确认一下崔、陈的身份。 朱永贤接过话茬:“都是前朝画家,技艺不差,名气比郭熙差了点。” 裘智若有所思道:“这么看来,花蝶飞第一次偷的才算是名家大作。崔、陈二人的画与郭熙的一同被偷,肯定名声大显,身价倍涨。从最大得利者这个角度来看,家中藏有崔白和陈文顼画作的人嫌疑最大。” 朱永贤听了,激动地一拍手,道:“对,就是藏家在炒作画家的知名度,好让自己的藏品升值。” 李尧彪瞥了朱永贤一眼,暗道:若愚说什么,你都说对,他就没有不对的时候。 裘智先自我否定上了:“当然,我这个说法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能策划这个方案的人,肯定有些本事。如果只为藏画升值,太小家子气了,不符合他的身份。” 西山晴雪图曾两次被偷,如今预告信一出来,众人肯定不疑有他,下意识地认为花蝶飞的目标就是那张画。 他花费数年策划了这起案子,可见其耐心以及手段,只为了一幅画有些小题大做了。 裘智又不忘给自己再找补一两句:“推理就是不能放过任何的可能性,哪怕错了,没准错有错着,从中找到相关线索。" 李尧彪听得连连点头,将裘智说的这点暗暗记在心里,追问道:“你刚才说,一共有四点让你在意,还有两点是什么?” 裘智说了半天话,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道:“第三点是花蝶飞如何挑选受害人。萧伯爷有两方面符合花蝶飞的需求,其一他历经三朝,又有爵位在身,属于京中一等人家。其二他家中珍宝无数,经常与好友一起鉴赏家中收藏。” 花蝶飞一炮而红,第一个受害人是关键,萧伯爷有钱有势。就像后世的富豪家族的花边新闻一样,谁不好奇?花蝶飞要是先偷李守中家,估计没这效果。 花蝶飞只要稍做打听,就能知道萧伯爷家的情况。裘智觉得萧伯爷那应该查不出什么线索,关键在花蝶飞怎么挑选之后那两个人的。 裘智道:“余下两人在京里官职不显,长安米贵,他们那点俸禄既要养家糊口,又要和同僚交际,怕是不够用。” 裘智觉得哪怕是在宛平,要不是有朱永贤给的补贴,照自己的花法,早就赤字了。 裘智又抿了口茶,道:“这俩人家里的情况我都不太清楚。如果出身并不显赫,只靠自己攒下来的基业,买一幅画的钱倒是有,但应该不会引人注目。花蝶飞怎么知道他二人家里有前朝古画的?” 李尧彪这几个月把三名受害人的族谱都快翻烂了,现在听了裘智的怀疑,连忙说道:“王大人出身贫寒,家资不丰,这画是他攒了许久的钱,从至宝斋买的。” 裘智听说过至宝斋,在京里算是比较大的卖古玩、珍宝的铺子了。 李尧彪顿了顿,接着道:“李家倒是大族,只是李守中这支不显,家产不算富裕,画是他从一个朋友手里买来的。” 论起来李守中和裘智有点亲戚关系,不过李尧彪知道裘智性子冷清,不爱与亲戚来往。自从外祖死后,要不是张叔督促,逢年过节连礼都懒得送,更别提亲自登门了。裘家和贾家的联系全靠一个仆人维护,裘智八成不知李守中家里的情况。 裘智沉吟道:“不妨从至宝斋下手,看看花蝶飞是否有去过。而且花蝶飞,没准只是个代号,未必是一个人,有可能是个团伙。” 裘智说着说着有些心虚,殿前司、皇城司、顺天府查了好几个月了,都没抓到人,自己就听老仆说了这么几句,哪能有什么奇思妙想呢。 裘智忙甩锅道:“我这只是提供一个破案的思路,说错了可别赖我。” 朱永贤素来夫唱夫随,立刻凶巴巴道:“就是,我们现在放假呢,本来不说公事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提供点思路。要是抓不到人,别赖我们头上。” 李尧彪实在忍不住白了朱永贤一眼,气哼哼道:“我是那种人吗?”然后,一脸笑意的看着裘智,讨好道:“那最后这点是什么?” 裘智道:“我听说宫里守卫森严,像一些低等的宫女、太监连当差的宫殿都不能离开半步。” 裘智跟着男友进过皇宫,但不懂宫里的规矩,只听朱永贤提过几句。 李尧彪点头道:“确实如此。” 裘智建议道:“紫宸殿不是人人能进的,普通的宫人还没靠近,就得被抓了。能进到紫宸殿的,想来品级不低。我觉得可以先排查宫里高阶的宫女以及太监,还有紫宸殿内部人员。” 虽然花蝶飞前三起案子都是在宫外,但裘智觉得最后一个案子,花蝶飞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偷偷潜入皇宫的可能性不大,动手之人应该已经在宫里了。 李尧彪也想过这个思路,他们到底是外臣,不好查宫里的人,只能让殿前司那帮人去跟这条线索。不过裘智说的第二点和第三点,之前不曾想到的。李尧彪觉得今天没白来,算是有点收获。 白承奉在外面蹲的腰酸腿疼,积雪把鞋袜全都打湿了,听完裘智的分析,暗道:二爷果然脑子好使,不枉我冻得瑟瑟发抖。 李尧彪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裘智,道:“这个是留在现场的诗句还有预告信,你帮忙看看,要是看出什么问题来,就去皇城司找我。” 皇城司除了抓花蝶飞,还有一堆事等李尧彪处理,今天是忙里偷闲来找裘智,不能久留。他见裘智没有别的想法了,不再多留,立即告辞离开。 裘智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送走李尧彪,回来就看花蝶飞写的诗:黄莺初啼声清扬,艳阳团扇不停歇,欲将明月化掌珠,大雪埋踪人归去。 裘智自知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本领,但好歹考了个榜眼,品评一番还是可以的。他看完这四句打油诗,不禁撇嘴。这诗写的就一个字:差。两个字:太差了。 不过花蝶飞一个小偷,又不考科举,因此这诗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最起码意境到位了。 裘智只觉这诗有些怪异,正准备看预告信。 朱永贤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纸,不悦道:“说好了,放假你要陪我,不谈工作。” 裘智听了有些羞愧,立刻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伏低做小道:“对不起,我错了,不再看了。”去他的工作,谁也不如朱永贤重要。 白承奉知道朱永贤和裘智腻歪在一起,不用他在身边伺候,换了身衣服,准备去殿前司宫外的办事处。 殿前司最初只是个普通的宦官机构,主要负责宫闱安全。殿前司设在内廷,大小官员都是太监,皇帝召集起来比较方便。 殿前司只听命于皇上,不需司法机关批准就可缉拿臣民。皇帝越用越顺手,同时利用它来牵制皇城司,从此殿前司的职责和权利逐渐扩大。 刚出裘宅的大门,白承奉就有点后悔了,站在门口吹了半天的西北风,又郁郁不乐地回屋了。 白承奉是殿前司出来的,自是清楚这个衙门的权势,才无时无刻不盼着回去。他刚刚偷听裘智三人的谈话,就是希望能听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借此讨好陈仁贞,把自己调回去。 可在门口,被冷风一吹,白承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知道自己是朱永鸿亲自挑选,安排到燕王府的,朱永贤不让自己走,陈仁贞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把他要回去。 白承奉之前从未认真的考虑过他的出路,回殿前司只是心底的一个执念,所以方没来及的细想,下意识地躲在屋外偷听。 现在冷静下来,白承奉不免认真思考起来。朱永贤性子是霸道些,但不爱磋磨下人,只要是和裘智无关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在王府这么多年,别人知道他是燕王府的奉承,都礼敬三分,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比在皇城司的时候滋润。 白承奉想想,自己离开殿前司近十年,过惯了懒散的日子,再回去少不了勾心斗角,他未必能适应那种日子。 最关键的是,朱永鸿一向关心朱永贤,就算陈仁贞敢要人,他回去的缘由怕是瞒不过去。偷听告密这种背主的行为被知道了,朱永鸿怎么会放过自己。 思及此处,白承奉不禁冷汗涟涟,暗暗庆幸,自己没头脑一热,跑去殿前司。虽然他并没有彻底放弃重回老东家的想法,但暂时息了告密的心思。 入夜下起了大雪,第二天早上起来,裘智感觉鼻子不太通气,又不停地咳嗽。估计是昨天骑马赶路有些冻着了,加上夜里下雪,温度太低,有些感冒了。 朱永贤立刻让白承奉去宫里报信,说燕王生病了,无法进宫。 裘智赶忙拦住了,朱永贤壮的和小老虎似的,怎么会生病呢,傻子都能猜到是自己不舒服。昨天刚回京,今天就说身体不适,让大舅子知道了,以为自己对他有意见呢,好歹也得露一面。 朱永贤想着今日的宴饮安排在中午,不急着进宫,先派人去王府请了陈良医来看病。陈良医开了药,只说并无大碍,不得劳神,静养数日就好。 临近中午,朱永贤摸了摸裘智的头,看他没有发烧,又逼着裘智多穿了件皮毛大氅,才同意他出门。雪还未停,裘智又不舒服,朱永贤不愿骑马,让人备了马车,准备进宫。 朱永贤一下马车,就有两个小宫女上来引路。 其中一人福身,恭敬道:“奴婢墨珍见过燕王殿下。” 另一人跟着福身:“奴婢九襄见过燕王殿下。” 朱永贤回过身来,亲自扶裘智下车,体贴道:“慢点,地上有雪,小心脚滑。” 朱永贤担心裘智感冒,头晕眼花,看不清脚下,连扶带抱地把裘智搀下了马车。 二人跟着墨珍、九襄往紫宸殿走去—— 注1:摘自《大明律.盗贼.盗内府财物》 诗是作者瞎写的,没什么文学功底,知道写的很差,自己吐槽过了。 第34章 朱永贤的桃花 ============================= 若平时夜晚下雪, 到了白天,宫内的积雪已清理干净。犹豫临近年关,宫中宴饮、祭祀不断, 宫人们忙个不停, 人手十分紧缺。今日主路上的雪都已扫净,剩下的小路一时顾不上, 依然布满积雪。 裘智原先最喜欢听底踩在新雪上的声响, 不过今天感冒提不起精神,无精打采地跟着朱永贤。二人走了一会, 朱永贤突然放慢了脚步。裘智不明所以, 也跟着慢了下来。 与两名宫女拉开了一段距离后, 朱永贤才轻声道:“你看她俩脚印深浅不一, 墨珍的明显浅好多。” 裘智现在脑袋迷迷糊糊的, 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永贤的意思,迷茫地看着他。 白承奉倒是听明白了, 立刻接话道:“王爷的意思是,墨珍身上有功夫, 所以踏雪无痕,她就是要偷画的贼。” 朱永贤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 小声道:“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说完, 又看着裘智, 炫耀道:“怎么样,我厉害吧,刚进宫就给他们抓到小偷了。” 裘智使劲晃了晃头, 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清醒一些, 思忖片刻道:“要是这么简单, 殿前司的人早抓到她了。” 白承奉本来正感到与有荣焉呢,自家王爷总算厉害了一次,比太上王还早发现了蛛丝马迹,如今听裘智这么一说,那点高兴劲一扫而光。 白承奉心里暗暗嘀咕:是墨珍没有问题?还是这几年殿变得如此不济,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人注意到? 朱永贤反问道:“那她不是小偷?” 裘智举目仔细打量起二人,她们身形纤细,就算穿着棉衣也能看出窈窕身材。墨珍走路好似风摆柳,步态轻盈,足迹只有一个浅坑。而九襄却是步伐沉重,每一步落脚之处都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裘智今天实在是不舒服,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根本不想动脑。 白承奉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她特意在咱们面前显露本领,就是为了吸引咱们的注意力,好暗度陈仓。” 裘智听了白承奉的话,感觉分外熟悉,歪着头想了半晌,怎么和自己昨天同李尧彪的谈话内容有些相似呢。裘智微一沉吟,瞬间反应过来,白奉莫不是在屋外偷听。 裘智知道白承奉的出身,昨天特意把他打发走,就是怕他和老东家还有瓜葛,泄露了李尧彪的事。虽然都是替大舅子办事,但殿前司与皇城司经常暗中别苗头,裘智和李尧彪关系好,自然会存私心,希望朋友能率先破案。 裘智平日尚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毕竟不是戏精,今天又难受得厉害,想到白承奉偷听了几人的谈话,不由脸上挂了相。如今身在宫里,不便发作,裘智只得暂忍心中疑问。 白承奉见裘智脸色突变,恍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心中不免一凛,暗悔自己嘴快,让这位祖宗发现了端倪。他心下苦不堪言:半点好处没捞到,还惹一身骚,我这图得什么啊? 白承奉欲哭无泪,只等回家找个机会和裘智解释清楚。 朱永贤早上听了陈良医的嘱咐,现在就怕裘智劳心费神神,见他神色恹恹,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倒合了己意。 朱永贤道:“不管她了,回头我和老李说一声,让他自己查去。” 二人来到紫宸殿,先进偏殿脱了外面御寒的大衣裳,正巧遇到了肃王同王妃。 朱永贤行了一礼,叫了声:“六哥,六嫂。” 裘智跟着行礼,他随朱永贤排资论辈,亦叫了声:“六哥,六嫂。” 九襄和墨珍已经退下,又有两个小宫女迎了上来,准备替二人更衣。朱永贤挥挥手,示意无需她们伺候。 裘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整个人鼓鼓囊囊,抬手都困难。朱永贤先帮爱人解开斗篷,然后脱下里面的大氅。 朱永贤把裘智的斗篷交给一旁站着的小太监,叮嘱道:“下车的时候,雪打湿了底部的毛边,你们把它们烘干了。等会儿,穿之前用暖炉把衣物烘热,穿冷衣容易感冒。” 朱永贤交代完了,才叫小太监来帮自己更衣。他为了避嫌,王府里从不雇佣妙龄少女,如今在宫里更不会叫宫女动手了。 肃王妃看了心中不免唏嘘,只要是朱永贤在场,就没让外人伺候过裘智一下,永远是他亲自动手,而且关怀备至。回想起当年怀孕时,肃王也从未如此紧张过自己。一个人心里装着谁,一目了然。 虽然没明说过,但肃王妃心里清楚,皇室的女眷们最羡慕的定然是皇后,正宫国母,母仪天下,有了这等殊荣,什么苦不能忍。其次羡慕的就属裘智了,燕王一心一意的对他好,看的人眼热。 小宫女见肃王妃愣神,轻声道:“娘娘。” 肃王妃回过神,看了看身边的丈夫,厌恶地皱了皱眉,又看看一旁的宫女。肃王妃不用她伺候,自己动手解开披风,脱了下来。 一个宫女见朱永贤不愿让自己近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失望。她便莲步轻移,走到朱永贤面前,娇滴滴道:“奴婢巧儿,见过燕王殿下。” 巧儿声音婉转,胜似娇莺初啼。说完,巧儿微微抬头,羞答答地看了朱永贤一眼,随即又慌乱地低下头,抿嘴一笑。 卫朝宫女大多来自民间采选,每隔五年挑选一次,不少父母都盼着女儿有朝一日得幸,带来满门荣耀,因此纷纷送女儿入宫。 宫女们进宫后才发现,六宫上下只有皇上一个男人,而且宫中美女如云,想要引起皇上的注意,难于登天。因此,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到皇子、王爷身上。 严格来说,后宫里的女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但只要不是嫔妃给自己带绿帽子,朱永鸿懒得较劲,宗亲们开口,往往会顺水推舟,将宫女赏赐给他们。 朱永贤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最受宠信,自然是宫女的首选。自从他和朱永鸿出柜后,紫宸殿里的宫女都知道了这个王爷的性子,再没对他下过手。 朱永贤进宫只去紫宸殿看哥哥,从不去其他地方,没地方遇见桃花,五六年没这种经历了。今天被巧儿这么一搞,他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肃王和王妃都看傻了眼,朱永贤和别的王爷不一样,一向洁身自好,就算没有裘智,以前也从不让宫女伺候。俩人估计巧儿今天算是撞铁板上了。 “咯咯。”朱永贤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回头一看,裘智站在旁边,一脸坏笑的对自己眨眼。 朱永贤不敢对裘智发火,转过头没好气地对巧儿道:“不用你伺候,我自己来。”说罢,就把斗篷脱了下来,扔给了一个小太监。 白承奉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气爆炸了,朱永贤是香饽饽不假,但不是谁都能觊觎的。他一直觉得裘智整天病歪歪的,又不会生养,朱永贤和他在一起亏大了。可人家裘智好歹学问好,脑子聪明,又一心为民办事,比巧儿强一万倍。 这么一对比,白承奉立刻觉得朱永贤和裘智十分般配,看裘智都顺眼了不少。 巧儿一听眼眶就红了,猛然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带了几分委屈,柔柔弱弱道:“王爷,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说完,咬了咬下唇,可怜兮兮地看着朱永贤。 裘智没想到一进宫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忍不住笑了起来,调侃道:“哪来的小姑娘,长得怪俊俏的,眼光还挺好,看上了咱们燕王了。” 肃王妃知道他俩感情好,没想到裘智敢当面呷醋,不禁侧目,看了俩人一眼。 朱永贤听出裘智话里的醋意,赶忙表忠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些阿猫阿狗的都不放在心上。”说着,朱永贤握住裘智的手,温柔道:“偏殿有点边冷,咱们快进正殿去见皇兄。” 朱永贤看都不看巧儿一眼,拉着裘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朱永贤心里早把巧儿骂了个狗血淋头,碍于过年期间宫里不能见血,裘智又不喜体罚下人,朱永贤才强忍下心中怒火。 朱永贤暗想,要是王府里的丫鬟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勾引自己,早让白承奉给拖下去了。转念一想,王府里没有小丫头,要不是男的,要不是五十岁以上的妇人。朱永贤暗叹自己英明神武,防患于未然。 巧儿见朱永贤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焦急,快走了两步,竟要去拉朱永贤的手。 另一宫女姓张,年纪略大些,在宫里时间更久,听过朱永贤和裘智的传闻,知道这位王爷不好女色,而且满心满眼只有裘智一个。巧儿敢当着裘智的面去勾引朱永贤,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张宫女急忙死死地拽住了巧儿,生怕她惹下泼天大祸。巧儿望着朱永贤和裘智远去的背影,眼中露出不甘之色,忿忿地跺了跺脚。 巧儿心中暗怪朱永贤无视自己,又恨张宫女多事。思及宫中年底宴饮甚多,早晚还有再见的机会,勾引朱永贤不急于一时,她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今日并非外臣聚会,朱永鸿只请了六七个亲近的兄弟。朱永贤看了一圈,都是知道裘智和自己关系的人,无需再做介绍,拉着裘智的手坐了下来。 朱永贤看着桌上的酒水,想着裘智感冒不能饮酒喝茶,便让宫女换了温水。 今天是亲戚间的小宴,不避讳男女大防,王爷都带着王妃来了,还有三四个把侧妃也一同带上了。朱永鸿尚未进殿,一众宗亲聚在一起闲聊。 朱永贤和裘智一样不喜欢这种应酬,俩人坐在一边窃窃私语。 戴权见燕王入席了,亲自去后殿去通知皇上。 朱永鸿了解弟弟的性子,平日对这种聚会,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若是以往朱永贤在京里,朱永鸿由着他的性子,自是不会叫他参加。如今朱永贤常驻宛平,兄弟俩半年多没见了,实在想念。他身为皇帝,年底不得闲,只能和朱永贤在聚会多见见了。 朱永鸿听说弟弟入席了,放下手中的笔,让小太监去请皇后、淑妃以及贵姬过来。 卫朝后宫位号不少,皇后之下以贵、淑、贤、德四妃为尊,之后还有三夫人,分别是贵人、贵嫔、贵姬。 贵妃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鲜少露面。贵姬受宠,很多场合朱永鸿都会叫上她。 朱永鸿看了戴权一眼,吩咐道:“还差几张福字,你替朕写完了吧。” 给臣下赏赐福字,不过是个体面,至于是谁写的,无人在意。戴权特意练过‘福’字,与朱永鸿的有九分相似,百官们更是分辨不出。 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肃王提议作诗。朱永贤知道裘智今天不舒服,早上又喝了药,现在昏昏沉沉的,哪有心情写诗。 朱永贤大声反驳道:“我刚喝了酒,现在正头晕呢。写不了诗,不写,不写。” 众宗亲了解朱永贤素来是个霸王性子,除了皇上也就裘智能管得住他,因此无人敢接话。 淑妃听朱永贤不愿作诗,不禁技痒,笑语晏晏道:“既然王爷们不愿下场,不如臣妾和两位姐姐献丑,请陛下品评一二。” 曹皇后出阁前亦是名门才女,听淑妃这么一说,不由心动,但只有三人作诗,难免有些冷清。 曹皇后蹙眉道:“就咱们三人有什么意思。” 贵姬笑道:“还有王妃们呢。” 曹皇后知道今天来的女眷里有几个不通文墨的,沉吟片刻道:“不如把宫里的女史、女官们找来,人多热闹些。” 朱永鸿和曹皇后相敬如宾,自是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驳了皇后的面子,微笑着允了。宫女、太监们忙把残羹冷肴收了,搬来了长条大案桌,摆好了笔墨纸砚,不一会来了三四十名女史。 曹皇后请朱永鸿出题,朱永鸿称今日写诗的都是女官、命妇,该由皇后出题才是。曹皇后谦让再三,才定了以冬日为题。 贵姬问道:“怎么限韵?” 淑妃提议道:“新科榜眼在这呢,倒不如请榜眼说个字。” 众人齐齐看向裘智。 裘智本来就头昏脑涨,中午又吃了碳水,困得睡眼朦胧。他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想了许久,疲惫道:“安眠的眠字吧。” 裘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 淑妃笑吟吟道:“这是一先韵,燕王再说一韵脚吧。” 朱永贤哪知道什么一仙、二仙的,一脸懵逼的看着淑妃。他本想说自己不懂这些,但见女史们齐齐望向自己,不禁老脸一红。朱永贤不愿丢丑,赶忙戳了戳裘智的腰,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裘智见状,露出一丝坏笑,在他耳边轻声道:“零,零一的零。” 朱永贤不由愕然,撅了噘嘴,不情不愿地说道:“零散的零字。” 朱永贤轻轻地掐了下裘智的腰,趴在他耳边,气鼓鼓道:“你才是零呢。” 肃王妃虽会作诗,但不善此道,赶忙接话道:“娘娘,咱们不考状元,有两个韵脚就够了。” 曹皇后想想也是,便定了眠、零两个韵脚,不限五律、七律,然后命宫女点香,香燃尽前必须交卷。 众命妇、女官在香烧尽前写完了,曹皇后把诗收了上来,又让四名女官誊写。 朱永鸿打趣道:“这可堪比考状元了,朕想帮梓潼作弊都难了,待会没选你的诗做诗魁,不能找朕来闹。” 曹皇后挑了挑眉毛,掩嘴而笑道:“臣妾是这般小气的人吗?” 曹皇后颇有几分恃才傲物,不屑靠放水拔得头筹,因此想出这个办法,让人无法从笔迹看出哪首诗是自己写的。 女官抄好了诗词,送上来请众人品评。 朱永贤的文化水平在现代算是不错的,和古人比只能算是粗通文墨,看了几首觉得没意思,扔到了一旁。他见裘智已经看完了大半,正盯着一首诗发呆,不由好奇,多看了两眼。 稿上写道: 池面冰似镜,风吹人飘零。 腊梅畏苦寒,貂亦思寒衣。 晴空观星河,月暗星疏离。 雪夜话沧桑,钩月照山眠—— 第35章 又有同伙掉马甲 =============================== 朱永贤问道:“这首诗写的很好嘛?” 裘智回过神, 放下手里的诗稿,摇头道:“平平无奇,比花蝶飞的打油诗强那么一点。”说完, 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冬天的银河比夏天的要稀疏吗?” 朱永贤在现代是顶级富二代, 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十分争气。父母不指望幼子继承家业,所以对朱永贤颇为溺爱, 从不督促他的学业。 朱永贤除了对画画有天赋, 下过苦工练过外,再没有拿的出手的了科目了, 哪懂这种天文现象。 朱永贤虚心求教:“我不知道。快说为什么啊?” 裘智耐心解释道:“银河系为盘状结构, 直径约10至20万光年, 里面的恒星分布不均匀。靠近中心的地方恒星密度高, 呈明亮状态。而银河系边缘恒星密度低, 因此显得暗淡。”(注1.) 朱永贤对天文地理没什么兴趣,不过只要是裘智说的, 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裘智说话声音不大,宗亲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只看到小两口在那嘀嘀咕咕。肃王暗自摇头,真不明白这俩人整天黏在一起, 怎么还有这么多可说的。 “地球位于太阳系, 太阳系处在银河系中心2.6万光年的位置, 地球绕着太阳轨道公转(注1.)。”裘智感觉今天的记忆力尤其好, 上辈子的知识不断涌入脑海,说得十分流畅。 “夏天地球的夜空朝向银河系中心,自会看到明亮、高密度的恒星。而冬天地球的夜空朝向银河系边缘, 看到便是密度稀疏的恒星(注1.)。”裘智越说越兴奋, 面色泛起潮红。 朱永贤听得入神, 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裘智怎么会这么认真地给他科普? 朱永贤心中怀疑:他没喝酒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学霸给学渣讲课,前所未见,事出反常必有妖。朱永贤用手摸了摸裘智的额头,果然烫手。 朱永贤见裘智生病了,哪还有作乐的心情,立刻向朱永鸿辞行。朱永鸿知道裘智一向体弱,无奈地点点头,放二人回家。 裘智也是无语,自己这身体太弱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朱永贤看裘智一脸愧疚的样,宽慰道:“你天天加班累着了,身体太虚了。趁这一个月的假期,好好调养一下。” 裘智感觉浑身发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响声。 朱永贤心疼的搂住裘智,给他取暖。 裘智原本计划在回家的路上告诉朱永贤白承奉偷听一事,但此刻他的头脑仿佛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嗓子疼得像吞了刀片,完全不想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地催人入睡,裘智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撑不住了,靠在朱永贤的肩上睡着了。 回到裘家,陈良医已经在屋里候着了。 他诊完脉,把朱永贤拉到一旁,郑重其事道:“二爷身子亏损的厉害,切记操劳。好在年轻,仔细地养着也能养好,只是最近一定不能再劳心劳神了。” 朱永贤看陈良医面色凝重,眉头紧皱。他从未见过陈良医如此严肃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紧。 晚上张宫女和巧儿回到房间,她们一屋住了四五人,其他人尚未回来。 张宫女回想起早上的情景,巧儿俏脸通红,眉眼含春,一个劲往燕王身边凑,就知她看上了燕王。 张宫女虽恨巧儿差点连累自己,但她心地善良,担心巧儿行差踏错丢了性命,忍不住好言劝:“巧姑娘,别怨我多嘴。燕王长得英俊,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他的心不在女人身上。你别再对他动什么歪心思了,回头出了事,小命难保啊。” 巧儿没想到张宫女这般好管闲事,脸色一变,不由怔住了。 张宫女见巧儿恍神,以为她听进去了,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如今临近年关,宫内不许见血,燕王才忍了,若放平时你未必有这般运气。” 巧儿回过神,一把甩开张宫女的手,俏脸含霜,不屑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多嘴,还来讨嫌。燕王和裘榜眼的事,紫宸殿里谁人不知。” 张宫女看巧儿不知好歹,反而对自己大声喝斥,微微一愣,脸上露出几分委屈。 巧儿怒视着张宫女:“陛下虽然认可了俩人的事,心里却还盼着燕王能延续血脉。我今日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哪怕真的有些出格,陛下肯定乐见其成。” 巧儿在紫宸殿里当了几年的差,多少能猜到些朱永鸿的心思。 “若真能勾引到燕王,别说陛下不会罚我,估计还能捞个次妃之位。”巧儿越说越得意。 张宫女被巧儿奚落了一番,心下有气,但看她生的花容月貌,又不忍心她年纪轻轻就此凋零。 张宫女苦劝道:“燕王性子不好,今天裘大人在,才收敛了一二。你何苦招惹他呢?咱们安安稳稳地做事,熬几年就能出宫了。” 张宫女十五岁入宫,今年二十八了,再过两年便可回家了。她在宫里听见过得事比巧儿多,朱永贤绝不是什么菩萨心肠。 巧儿被张宫女婆婆妈妈般的劝诫逗得笑弯了腰,狂笑许久,眼泪都笑了出来。 巧儿鄙夷道:“居然还有你这种人,愿意一辈子做奴才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闯我的独木桥,别拦着我飞上枝头。” 巧儿脸上带着一丝傲慢,冷冷的看着张宫女,过了许久拂袖而去。她不愿听张宫女唠叨,打算找嬷嬷换个房间。 宫里的房间并不是巧儿说换就能换的。于是,她从手腕脱下来一个玉镯子,塞到了老嬷嬷手里,谄笑道:“最好人少点,清净点。” 嬷嬷见钱眼开,何况巧儿在紫宸殿里还有几分面子,嬷嬷喜笑颜开,一口应承了下来。 裘智在家养病,有借口躲过接下来几日的宴席。他躺在床上暗暗庆幸,自己算是因祸得福了,不用进宫应酬。 朱永贤则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一早就进了宫,看着宗亲贵族推杯换盏,烦闷不已。再加上爱人不在身边,感觉分外无趣。 巧儿看朱永贤独自一人坐着,神情显得百无聊赖,于是她端起一壶酒,款步姗姗地走向朱永贤。 她媚眼含情,嗲声嗲气道:“王爷,您的酒冷了,奴婢给您换一壶。” 朱永贤正在发呆,心里惦记着裘智,不知道他现在好点了没,有没有按时吃饭、吃药。突然听到巧儿说话,吓了他一跳,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打翻了巧儿手里的酒壶,酒水溅了他一身。 朱永贤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勾引自己的小丫头吗,不禁怒道:“你怎么回事,走路都不出声吗?吓死我了。” 巧儿见朱永贤发火,眼角发红,身体微微颤抖,怯生生道:“奴婢知错了,还请殿下赎罪。”说着,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想替朱永贤擦衣服上的污渍。 朱永贤立刻往旁边跳了一步,紧张地看着巧儿,皱眉道:“你干嘛?离我远点,别碰我。” 肃王见了狭促一笑,他酒气上头,敢招惹朱永贤了,半讥讽半玩笑道:“十五弟,你这怎么跟大姑娘似的,这么娇羞,还想守身如玉吗?”几个王爷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朱永鸿把这场闹剧看在眼里,劝道:“十五弟,人家不是故意的。让她替你擦酒,就当赔罪了。” 朱永鸿不再过问朱永贤的感情生活,内心却仍然期待着弟弟能有个子嗣。巧儿上赶着献身,行为虽不太合规矩,但朱永鸿乐见其成,因此替她说了句情。 朱永贤又往远处走了几步,和巧儿拉开距离,用力摆手道:“不用,待会自己就干了,你别过来。”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巧儿轻咬下唇,眼中充满了不安,一脸无辜的望着朱永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柔声弱气地叫了声:“王爷。” 朱永贤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看也不看巧儿一眼,径直跑出大殿吹风去了。 朱永鸿见了无奈地摇摇头,强扭的瓜不甜,弟弟既然不乐意,没必要逼他。 朱永贤今天喝的有点多,怕酒气熏着裘智,到家后先去书房醒了会酒,然后让人备水洗澡。 白承奉估计朱永贤要洗一会,不用人一直守着,便趁空闲时间去了主屋找裘智。 昨晚,朱永贤一直在照顾裘智。今天,白承奉陪朱永贤进宫,没找到机会和裘智解释。 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裘智已经向朱永贤透露了自己偷听的事情。好在今天朱永贤对他一直和颜悦色,想来不曾听说此事。 白承奉鬼鬼祟祟地进屋,一脸谄媚地看着裘智,关心道:“二爷,您好点没?” 裘智不觉眉心微动,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平日朱永贤的人不爱在自己眼前晃悠,今天这么关心自己,定然有鬼。 裘智估摸他是为了偷听的事来的,不免沉默不语。 白承奉见状,打算给裘智卖个好,先将今日宴饮时巧儿如何勾引朱永贤,以及朱永贤如何拒绝的事讲了一遍。 裘智听白承奉说了半天都不说正事,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得了,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别绕弯子了,有事直说。” 白承奉脸皮比城墙拐弯还要厚,被戳穿了并不脸红,强装出一脸愧疚之色,坦白道:“小人前天犯了个错,偷听了您和李大人的谈话。” 裘智早就猜到了,但听白承奉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冷了脸。 白承奉见裘智脸色阴沉,不由承呼吸一窒,手心紧张地冒汗,赶忙替自己辩解:“二爷,小人只是好奇忍不住偷听,您说的话一句没敢往外传啊。” 白承奉不敢提曾经动过回殿前司的心思,只称自己是出于好奇。 裘智不信白承奉的鬼话,沉吟片刻道:“我记得你好像是殿前司出来的。” 白承奉知道瞒不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奴才发誓一句都没和殿前司说过,若吐露了半个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裘智明白古人迷信,一般人肯发重誓那定然不会说假话。不过白承奉这种人不信神佛报应,发誓就像放屁,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 白承奉话音刚落,朱永贤便推门进来了。他看到白承奉跪在地上,裘智面带寒霜,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走进寝室。 朱永贤搂住裘智,问道:“他怎么惹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白承奉没想到朱永贤来的这么快,吓出一身冷汗,膝盖一软,跌跪在地上。 裘智睨了朱永贤一眼,皱眉道:“我找他来问问,今天那女妖精缠着你没有,谁知他怎么都不肯说。” 白承奉没想到裘智肯帮他打掩护,感激地看了裘智一眼,用袖子沾沾额上的冷汗,哭丧着脸道:“王爷,小人不敢泄露您的事啊。” 朱永贤一听就急了,声音立刻高了几分:“你真是要气死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又没做什么。再说了家里谁说了算,你还不知道。下次二爷再问你事,你照实回答。” 朱永贤怕裘智病中多思,赶忙亲自把巧儿的事解释了一遍。 裘智刚才已经听过了白承奉的陈述,现在又听朱永贤补充了一些细节,不禁想起昨天那个走路轻盈的墨珍了。 裘智再三确认:“你是说,巧儿走路悄无声息?” 朱永贤点点头,心有余悸道:“可不是吗,真跟个妖精似的,来无影去无踪,突然出现,差点没吓死我。” 白承奉也察觉出古怪了,他不敢搭茬,只能在心里暗道:怎么一个两个的走路都没声啊。 裘智似有所悟,思忖许久,道:“宫人走路虽讲究行不露足,踱不过寸,但没见过走路不出声的。只有小偷才会想办法隐藏身迹,你说她会不会和墨珍一样,是花蝶飞的同伙啊。” 朱永贤脸色一变,激动道:“我看她就不像好人,原来是花蝶飞的同伙。”说完,朱永贤又想了想,问道:“你说花蝶飞派她来勾引我干嘛啊?” 裘智拍拍朱永贤的脸,玩笑道:“肯定是想把你勾引走,让你对巧儿言听计从。他哪还用偷画啊,以后想画几张就画几张。” 裘智清楚朱永贤手下的人都看不上自己,瞧在朱永贤的面上,他只作不知。毕竟换走这一批,谁知下一批没准还是这德行,维持现状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如今看白承奉跪在那担惊受怕,都快吓哭了的样子,裘智感到心里一阵解气。他虽不会主动刁难下人,但今天能让白承奉吃点苦头,何乐而不为。 裘智不想让白承奉这么早起身,又和朱永贤调笑了几句,拖延了些时间。 裘智清清嗓子,正色道:“昨天我就觉得巧儿奇怪,宫女居然敢在宫里勾引王爷,不怕受罚吗?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花蝶飞的同伙,是不是偷画之人不好说。” 宫女和宗亲勾搭的事情虽然不算常见,但也并非罕见。朱永贤无意间撞上过几次,只是在公开场合勾引的确实少见。 朱永贤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裘智感觉比昨天好点了,依然有些头昏脑涨,思路不如平日清晰,沉思许久,才道:“一个优秀的贼最起码要做到两点,偷得到东西,跑得出去。” 白承奉腿都跪麻了,看两夫夫无视自己,不敢多话,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 “我不了解巧儿的偷窃技术,只说外表。她长得太好看了,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偷了东西后很难藏匿行踪。” 朱永贤打断了裘智的话:“她好看吗?我怎么没觉得?” 白承奉听了感到十分无语,他家王爷什么时候都不忘讨好太上王,巧儿都成了两夫夫paly的一环。 裘智脸上泛起红晕,轻轻推了下朱永贤,让他嘴巴老实些。 裘智被男友一打岔,忘了要说什么了,细思半晌才继续道:“巧儿这两天故意勾引你,就是要把咱们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朱永贤还是有点懵,茫然问道:“你的意思是……” 裘智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猜花蝶飞应该有两手准备,巧儿这么高调,是他们放在明面上的一枚弃子。无论她被不被抓,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最终计划。” 裘智觉得花蝶飞还挺聪明的,离大年三十没几天了,才把弃子摆上来,让调查人员手忙脚乱。如果很早就摆了出来,李尧彪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详细调查,很可能找出花蝶飞真正的目标—— 祝小天使们端午节安康,万事顺意,平安健康,天天开心,发财发财发大财~~~ 注1:摘自。《为什么冬天的银河看起来要比夏天的银河稀疏?看完你就明白了》作者:UFO之家。 第36章 红脸黑脸 ========================= 朱永贤追问:“他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巧儿被抓后, 我们松懈下来,让墨珍贼有机可乘吗?” 他仔细回忆半天,终于记起了墨珍的相貌, 然后一拍大腿道:“对, 那个墨珍就长得非常一般。” 费了半天的劲,朱永贤才回想起墨珍的长相, 不论美丑, 可见她的容貌毫无特点。 裘智缓缓摇头道:“墨珍已经暴露了,不会是她动手。花蝶飞准备了两枚弃子来分散咱们的注意力。” 裘智不免感到有些憋屈, 他们明知对方是弃子, 但手里没有其他的证据, 只能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调查, 仍然是在被花蝶飞牵着鼻子走。 朱永贤歪着头想了半天, 犹豫道:“有没有可能,墨珍习惯轻手轻脚的走路, 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暴露了。” 裘智感觉自己病得太不是时候了,脑子比平时慢了好多, 对于朱永贤的这个猜测,一时无法回答。 裘智猜测花蝶飞十有八九派人调查过宗室皇亲, 知道朱永贤和自己在宛平破了大案, 才会让巧儿勾引朱永贤, 试图引起二人的兴趣, 从而把整个调查方向带进沟里。 不然,大舅子那么多兄弟姐妹,花蝶飞为何偏偏选中了朱永贤, 裘智不信无巧不成书的事。 看巧儿之前勾引朱永贤的样, 应该受过专业的培训, 墨珍的本领也不遑多让。二人又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宫中,花蝶飞肯定砸了不少钱,花了不少心思。 如果这俩人都是弃子,说明花蝶飞在宫内至少安插了三人。而且他耗费数年时间来布置这个局,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西山晴雪图上,可见其心机。 花蝶飞究竟是什么来历,能轻易舍得这么优秀的手下,他到底想做什么。 皇宫不是宛平县,缺人了说扩招就扩招,万一招进来俩刺客,得不偿失。宫中人手有限,不可能每间屋子里都安排四五个侍卫值守,没办法广撒网,守株待兔。 朱永贤看裘智眉头紧锁,忙劝道:“别想了,明儿我跟老李说一声,让他们查去。” 陈良医特意额叮嘱不许裘智多思,朱永贤舍不得爱人费神。抓花蝶飞再重要,也不如裘智的健康重要。 白承奉听了,暗道:内廷的事,皇城司插不上手,知道了也没用啊。 只是刚才裘智疑心自己和殿前司有瓜葛,白承奉哪还敢提醒朱永贤,这事该由殿前司去查。 这几天,白承奉认真地考虑了未来的打算,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没必要再回皇城司,和那帮人斗来斗去了。他打算安安心心地在王府养老,否则不会来找裘智自首。 等白承奉离开后,裘智才向朱永贤透露了白承奉偷听的事情。 裘智解释道:"我不是有意替他遮掩,只是白承奉伺候了你十年,你用顺手了,突然换人肯定不习惯。” 裘智了解男友的性格,朱永贤年纪轻轻一心想过退休生活,很多事不愿操心,都交给白承奉去做,上下级关系还算融洽。 “我不清楚你是打算敲打他几句,以观后效,还是直接给他赶走?你性子急,我怕和你说了,你脑子一热,发起火来,没了转还的余地。”裘智不当白承奉的面挑明,就是为了给双方一个缓冲。 朱永贤听完裘智的话,不由怒火中烧。白承奉胆子太大了,竟敢偷听。他心下狂怒,面上带出了一丝的戾气。 可真让朱永贤处置白承奉,他又不免踌躇。就像裘智说的,主仆之间已经培养出了默契,突然换人又要重新磨合。 朱永贤并不想折腾,可又不想轻易放过白承奉。他皱着眉,心中不停地盘算,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 朱永贤侧过头,看到裘智一脸担心的望着自己,忙收敛了心中的情绪,说道:"陈良医刚说了,不让你多想,只能静养。你还想这么多,快睡吧。" 裘智怕朱永贤发狠搞出人命来,不放心道:“他跟了你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家好聚好散。” 朱永贤明白爱人的意思,柔声道:“我知道了,快睡吧。” 第二天一早,朱永贤准备进宫,白承奉前来伺候他更衣。裘智没有起床,他用手支着头,斜靠在引枕上,上半身从被子里露了出来。 白承奉见状,忙拿了件夹衣给裘智披上,关心道:“二爷,天冷,您还病着呢,别冻着了。” 裘智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打量了白承奉好几遍,心道:不会被外星人绑架洗脑了吧。 之前朱永贤命白承奉伺候自己,白承奉没有推脱过,但从未主动示好。今天突然这么热情,裘智觉得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罕见。 朱永贤和白承奉相处了十年,有些情分。今日看他这般懂事,朱永贤满意地点点头。 论伺候人的心思,白承奉确实是顶尖的。朱永贤暗想,他要是一直这么有眼色,饶他这一次也无妨。 朱永贤上了马车,对白承奉道:“你坐进来,我有话说。” 白承奉瞬间反应过来,朱永贤肯定是知道自己偷听的事了。白承奉战战兢兢的上了马车,见朱永贤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心里越发慌乱,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朱永贤阴沉着脸,冷笑一声道:“白承奉是看不上我这小庙了。” 白承奉听朱永贤的语气,就知他心中怒火正旺,紧张地手脚冰凉,头皮发麻,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朱永贤幽幽地扫了他一眼,:“等会我进宫就和皇兄说,你留在王府里屈才了,让你重回殿前司替皇兄效力。” 白承奉看朱永贤眼神如刀,只觉一阵寒意侵入五脏六腑,他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白承奉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任何说辞,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王爷,您饶了奴才这一次。” 朱永贤看他面色惨白,冷汗淋漓,眼中充满了惊恐之色,感觉再吓唬一下,他心脏病都得犯了。 朱永贤似笑非笑道:“胆子怎么这么小,偷听的时候胆子倒是挺大的。” 白承奉跟着朱永贤这么多年,对他的性子十分了解。此刻听他语气,似乎打算放过自己,悬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了,思绪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你家二爷心善,保了你这一次。” 白承奉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指天誓日:“王爷,奴才以后一定把二爷当自己亲爹一样孝敬。” 朱永贤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白承奉又接着道:“王府里上上下下,谁要敢不尊重二爷,奴才替二爷教训他。” 王府内设三司,分别是长史司、承奉司和护卫司。长史司负责主要外务,裘智和他们没什么往来。最近裘智和护卫司的几名侍卫的关系融洽了不少,如今承奉司的二把手又表了忠心。朱永贤觉得今后裘智在王府里的日子会自在不少。 朱永贤盯着白承奉看了许久,淡淡道:“记住你今天的话,以后再犯,谁也保不了你。” 白承奉连忙点头,心道:骗鬼呢,二爷肯定能保。 朱永贤前脚刚走,李尧彪后脚就到了。裘智觉得京城真的是不宜居,眼线太多。家里一个和殿前司不清不楚的,家外还有皇城司的探子。 前几天自己到家没多久,李尧彪就登门拜访,今天他又刚好避开朱永贤。裘智才不信,这是个巧合,李尧彪肯定安插了人在附近。 裘智忍不住讽刺了一句:“李提举专等王爷走了才上门,有什么事非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李尧彪昨天被朱永贤警告过了,裘智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不能再来打扰。他现在是真急的没办法了,否则不会来折腾裘智。 裘智的话带着些许暧昧,李尧彪左右看了看,幸亏朱永贤的人不在,不然这句话传到他耳朵里,这年是过不去了。 裘智看李尧彪小心翼翼的样,明白他忌惮什么。裘智心里暗想:朱永贤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 朱永贤就是这点好,对自己百分百信任,从不向外人打探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李尧彪知道派人监视朋友这事做的不地道,不敢反驳,抱拳致歉后说道:“陈文顼和崔白的画最近行情不错,涨了不少价,不过卖家没什么可疑之处。” 裘智听李尧彪说的轻描淡写,但短短几天就排查完这些卖家,估计他手下的探子没少加班熬夜。 李尧彪话锋一转:“我去至宝斋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裘智看李尧彪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由得打起精神,专心倾听。毕竟是大舅子家的事,四舍五入也算是自己家的事了。 “今年七月,至宝斋失火,近十年的账目全被烧毁。他家的一个伙计,名叫秦四,八月初失足掉进河里,不幸身亡。” 裘智听后感到奇怪,反问道:“你们之前没派人去至宝斋问过?” 李尧彪难得老脸一红,嗫嚅道:“问了几次,但没想到花蝶飞这么早就布好了局,而且下手如此狠辣。” 皇城司之前排查过至宝斋,没有发现异常。李尧彪听了裘智的分析,亲自带人上门,才发现了蹊跷。 以裘智对花蝶飞的了解,至宝斋只提前四五个月布局,不算早了。西山晴雪图这个局,人家布置了四五年呢。 裘智不清楚朱永贤和李尧彪怎么说的墨珍还有巧儿的事,便把自己的分析和他说了一遍。李尧彪听后脸色大变,没料到花蝶飞心思这么深,看来之前还是轻敌了。 裘智感觉今天身体好了一些,头脑也清楚了不少。 他略一思忖道:“花蝶飞把至宝斋这条线给切断了,账本没了,内应死了,这条线想跟进有些棘手。” 这年代没有摄像头,案子发生了好几个月,连监控都看不了。这种条件想抓凶手,未免强人所难。 李尧彪听裘智的意思,虽然有些复杂,但还有继续追查的可能性。他赶忙腆着脸,好言相求道:“若愚老弟,你帮哥哥我想想个主意。” 李尧彪清楚,要是西山晴雪图丢了,无非是罚俸、革职留任,他的官还能继续当。如果出了别的大事,搞不好自己的这官就到头了。 裘智看着李尧彪快要崩溃的样子,安慰道:“你别急,咱们先分析一下时间线。” 裘智声音平和,李尧彪被他感染,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裘智沉吟道:“花蝶飞故意结交秦四,拉拢他后,指使他抄写至宝斋的账目,用来筛选下手的目标。之后花蝶飞怕有人通过账本或秦四查出蛛丝马迹,就命秦四放火,烧毁账本,然后再将他灭口。" 李尧彪点点头,表示赞同。 裘智继续道:“秦四死了,但他的家人朋友还在。”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想要彻底抹除一个人的存在并不容易。目前来看,秦四在这个计划中属于边缘人物,花蝶飞大概率不会花时间清除秦四的所有痕迹,把和他有关系的人都给杀了。 “你去打探一下,他生前有没有提过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平时喜欢去哪?他可能和花蝶飞是在他常去的地方认识的,说不定有人曾经目击到他和花蝶飞在一起……” 裘智觉得先从秦四身边亲友下手调查,没准能找到些线索。 “你再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比如突然花钱大手大脚,花蝶飞让他干事,肯定会给报酬。” 裘智估计秦四没那么愚蠢,为爱发电,白替花蝶飞干事。 “男人有了钱无非就爱去那几个地方,派人查一下,秦四有没有跟里面的人说过些什么。” 古代娱乐活动有限,可以去的地方不多。既然李尧彪几天的功夫就查出了这么多线索,秦四的活动轨迹应该不难追查。 裘智感慨道:“只是秦四死的时间有点久了,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了秦四,李尧彪又向裘智提起了墨珍的情况。 墨珍今年二十九,进宫十多年,一直是普通宫女,如无意外,明年就该出宫了。皇城司在宫里没有人手,便由殿前司派人监视着墨珍。 李尧彪推测,如果监视了两天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可能殿前司就要直接抓人,刑讯逼供了。 他准备回去派人通知殿前司,巧儿也身份存疑。 李尧彪见裘智听完愁眉不展,以为他是心软,不忍墨珍受刑。 李尧彪宽慰道:“这是她自作自受,非要和花蝶飞扯上关系。” 裘智并非可怜墨珍,只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问题出在哪了。 他沉吟许久道:“我觉得墨珍的事透着诡异,你和殿前司说一声,就说朱永贤的意思,暂时不要动她。” 裘智不拿鸡毛当令箭,朱永贤本身就是令箭,不用白不用。 裘智在家又躺了一天,感觉好了不少。 腊月二十五,朱永鸿在麟德殿大宴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进京朝贺的封疆大吏。按例,当年若举行殿试,一甲三人外加这一榜的庶吉士,都要出席。 裘智这时候觉出当学霸的不好了,跨马游街的荣耀只有一个时辰,后续麻烦事太多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考个三甲,反正能当官就行。 裘智和朱永贤坐在马车上,朱永贤絮絮叨叨地叮嘱裘智,不要饮酒、不要吃油腻的东西,诸如此类,裘智笑着一一应了。 朱永贤依旧不放心,关心道:“你要是不舒服,就派人和我说,咱俩回家休息。” 裘智牵起朱永贤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掌心,亲吻了一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放心。” 来到麟德殿,裘智便和朱永贤分开了。朱永贤坐在宗室亲贵那一列,他们这群新科进士官职低微的,只能敬陪末座。 裘智一到,同榜的进士们瞬间鸦雀无声,齐刷刷地看着他。 一个榜眼刚进翰林院没几天,就被外放做了县丞。众人以为裘智被皇上厌弃了,把这人忘到了脑后,没想到年底居然把他叫来参加宴会了—— 第37章 红宝石金翅乌纱帽 ================================= 王高川是本届的探花, 为人一向圆滑。他压下心中的诧异,立刻笑道:“裘贤弟,许久不见。” 齐至臻是新科状元, 听了王高川的话回过神来, 笑道:“裘贤弟,你我数月不见, 想死愚兄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可是外官不好做吗?” 齐至臻与裘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更谈不上讨厌裘智, 只是他一向恃才傲物。自己一个清贵的翰林, 与一个县丞坐在一起, 哪怕对方是同榜, 也觉得有辱斯文, 忍不住暗讽一二。 传胪仇瑾对裘智恨之入骨,此刻听了齐至臻的话, 感觉对方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他立刻接过话茬,阴阳怪气道:“看来宛平县的日子苦, 一个玉树临风的榜眼,搞得面黄肌瘦的。” 裘智若留在翰林院, 仇瑾自是不会这般愤恨, 偏偏裘智跑去宛平做县丞了。对仇瑾来说, 裘智这个榜眼就是鸠占鹊巢。既然他在翰林院干不下去, 当初考那么好干什么。 仇瑾一直认为,如果没有裘智,自己的名次就会前进一名, 变成探花及第。哪用屈居传胪之位, 想进翰林院还得考庶吉士。 裘智听出二人言语中的挑衅之意, 心下奇怪:你俩从敦煌来的吗,壁画那么多。 裘智回忆了许久,自己在翰林院就干了几天,没招惹过他俩,怎么一上来就找茬。 二人不是周讷,裘智不在他们手底下当差。而且大家都是同榜进士,品级差不多,裘智不惯他俩的脾气。 裘智斜睨着俩人,似笑非笑道,道:“大家都是圣人点差,为国尽忠,不敢言苦。至于外官好不好做,纯属个人感受。你们要想知道,回头请圣人给你们外放一任,自己体会一下。” 仇瑾好不容易考上庶吉士,打算散馆后留在翰林院,之后进入六部,即使外放做官,也只想做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现在让他去谋外任,简直是自毁前程。 仇瑾被裘智噎的说不出话来,齐至臻也觉得无趣,低头不语。 翰林院学士承旨姓孙名缜,王高川发现孙缜一直在留意他们这边的动静。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一事,两个月前,戴权来过翰林院。 王高川好奇,曾和衙中的书吏打探过戴权来的来意。他虽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但后来听说,孙缜火急火燎的把裘智在翰林院担任编修的俸禄给送去了宛平。 现在孙缜盯着他们这群人,显然不是担心自己人吃亏。 王高川连忙打圆场,笑道:“裘贤弟,许久未见,愚兄敬你一杯。”其他庶吉士见了,也上来敬酒。 裘智本不想喝酒,但眼下场面尴尬,众人又都在敬酒,他不好推辞,只能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后,裘智感觉杯中酒水平淡无味,不似琼浆,反而像是白水。 裘智微一思忖便知,估计是朱永贤让人把自己这桌的酒给换了,于是一饮而尽。 戴权一出场,众官员知道朱永鸿马上就要到场,不敢再交头接耳,一个个正襟危坐。不多时,朱永鸿入座,众人由礼官引导行礼。 虽是设宴款待百官,但大家的心思并不在食物上,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主要还是听朱永鸿讲话,然后再歌功颂德一番。 朱永鸿环视众臣一圈,笑道:“往年你们写的诗文,固然喜庆,却过于呆板、拘谨,少了些灵气,朕读着没意思。” 殿中除了宗亲、武将,余下的文官都是科举出身,作诗写文不在话下。只是他们进献的诗篇多为应制诗,文辞华丽,不免少了些清新绝妙的味道。 官员们低头不语,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不知朱永鸿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朱永鸿道:“想来是没有彩头,你们就应付了事。今年朕备下了一份重赏,谁写的最好,这东西就赏给谁。” 卫朝开国皇帝出身贫寒,登基后颇为节俭,每年生日不受朝贺,一应节庆亦不张灯结彩。直到晚年,才在新年时举办宴会,仅接受群臣的朝贺,依然不许官员献礼,只能进献诗文,以庆佳节。 朱家的后世子孙不敢违背祖制度,一直遵循这一定例。 朱永鸿说完,看了戴权一眼。戴权会意,忙去后殿取来了彩头。 以往,官员们写完诗词都会得到一些赏赐,不过是些荷包、扇坠之类的小玩意,属于参与奖,人人有份。今年是第一次改革,众人眼巴巴的望着,不知政宁帝备了什么好东西。 等文武百官看清戴权手里的宝贝,脸上先显出惊讶之色,随后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喜气。 托盘上摆放着一顶金帽翅乌纱,帽上嵌着红宝石帽正。 众人没想到政宁帝这么大的手笔,居然用红宝石金翅乌纱帽来做彩头。一个个眼热不已,摩拳擦掌,打算大显身手。 卫朝官员的服饰分为礼服和便服两大类。礼服包括朝服、祭服和公服。朝服用于重大礼仪活动时,祭服只在祭祀的时候穿,公服则是上朝、面圣时所穿。 官员平日在衙门处理公务时穿的是常服,属于便服的一种。 卫朝对各级官员的服饰都有详细规定,不同品级官员的袍带颜色、花纹、用料,补子都各有不同,不得僭越。与礼服搭配的冠履,根据官职的大小也有受到严格的约束。 但与常服相配的乌纱帽,无论品级高低,却是统一的样式。 后来,为了彰显对功臣的恩宠,太祖命礼部官员,制定了特赏乌纱。 特赏乌纱的帽翅以及帽正与普通乌纱不同。帽翅分为金、银二色,用金丝或银线,在帽翅上绣出瑞兽白泽。帽正共有红、蓝、绿三色,其中以红色宝石为最尊贵。(注1.) 赏戴功臣时,可以单独赐予帽正或者帽翅。卫朝开国三百余年,只有七位官员曾获得过红宝石金翅乌纱。 众人不知朱永鸿今年抽了什么风,但不妨碍他们暗下决心,立志把这彩头赢回家。 朱永贤笑呵呵道:“皇兄这么大方,那臣弟今年可得好好写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臣弟自然是要力争第一。” 一众官员听不懂朱永贤的言外之意,肃王和几个宗室亲贵却是听得分明。这小子哪是替自己挣呢,还不是替他家裘智说的。裘智和和朱永贤是一对,流到裘智手里,确实不算流到外人田。 朱永鸿瞪了弟弟一眼,笑骂道:“哪有你这么要东西的。麟德殿里没有外人,都是朕的股肱重臣。” 肃王几人听着兄弟二人打机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顶乌纱早就内定好了,就是朱永贤那宝贝疙瘩的,满朝文武不过是来陪着演戏的。 肃王实在忍不住,抻着脖子往新科进士那边看了一眼,心中疑惑裘智到底给他的傻弟弟吃了什么迷药,把朱永贤整得五迷三道的,什么宝贝都得划拉给他。 肃王能想明白的事,裘智更是心知肚明,红宝石金翅乌纱八成是朱永贤专门替自己求的。他心中感动,情不自禁地看了朱永贤一眼。 朱永贤也正朝着庶吉士那桌望去,裘智与男友的目光对上,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甜蜜。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二人相视一笑。 肃王看了则是觉得今天这顿饭真是没法吃了。菜做的本来就是样子货,不太好吃,再加上朱永贤和裘智隔着千山万水眉目传情,更让他没了胃口。 散了宴席,朱永鸿叫了弟弟去偏殿。年底事多,朱永鸿这几天累得筋疲力尽。他靠在引枕上,喝了口浓茶,才有了几分精神。 朱永鸿对弟弟道:“贵太妃这几日病情越来越重,已经不认识人了。你小时候,她照看过你几年,去瞧瞧她吧。” 朱永贤自幼丧母,一直跟着朱永鸿这个哥哥长大,只在三岁前养在贵太妃宫里,由她照顾。朱永贤立刻应下,带了裘智去给贵太妃磕头。 二人来到长安殿,小宫女见了燕王赶忙上来行礼,然后领着他们走进内室。 贵太妃病榻数年,这个月突然病情恶化。若是低阶的嫔妃,朱永鸿早就下令将其移出宫外。但贵太妃乃四妃之首,她若病逝,朱永鸿也得辍朝临祭。 腊月本就事多,又有花蝶飞捣乱,朱永鸿便命太医用好药吊着,一切等过了元宵再说。 贵太妃和朱永贤只相处了两三年,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如今,贵太妃病入膏肓,瞪着眼看了朱永贤半晌,未能认出眼前之人。 朱永贤无奈叹了口气,好在二人没多少母子情分,贵太妃认不出自己,朱永贤并不觉得难过。他和裘智行过礼,就准备出宫回府了。 小宫女见天色已晚,便叫来了一位小姐妹,两人点了灯笼,为朱永贤和裘智带路。 朱永贤今晚喝了不少酒,虽然没有喝醉,但头有些昏沉。现在酒劲上涌,朱永贤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还时不时的傻笑几声。 裘智看他脚下拌蒜,赶忙搂住男友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搀扶着朱永贤往外走。 小宫女见状,担心裘智一个人太辛苦,便问道:"裘大人,要不要我帮您扶着燕王?" 裘智看她杨柳腰,胳膊好似细竹,估计她没力气去扶一个大男人,回头俩人再一起摔了。 裘智推辞道:"算了,我一个人能行。咱们快走几步,上了马车就好。" 小宫女听了不再多说,冬夜酷寒,她们还想早点回屋暖和着。只是宫中的规矩已深入骨髓,即使心里着急,也不敢失态。二人莲步轻移,娇娇袅袅在前面引路,速度并没快多少。 朱永贤看着不胖,但满身肌肉,又穿着皮毛大衣,裘智觉得他真是沉得像头猪。短短一段路走下来,给裘智累的气喘吁吁,浑身大汗。 他们这群新科进士在今日赴宴的官员里官职最低,座位离朱永鸿最远,都快坐到大门外了。上菜的太监们进进出出,不停地开门,吹了一下午的冷风。 到了夜里裘智又发起烧来,第二天只能让朱永贤帮他请假。 朱永鸿虽然已经从弟弟那里得知裘智生病,但当着群臣的面,他还是问了一遍:“榜眼今天怎么没来啊。” 戴权陪着做戏,回道:"禀陛下,裘榜眼生病了,派人告假了。” 朱永鸿听后立刻露出关切之色,吩咐戴权道:“昨天就看他一脸病容,想必是强撑着来的,回头你找个太医去给他看看。” 朱永贤听完哥哥的话,轻咳了一声。 朱永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接着道:“派人和他说,等他病好了,把文章写了。不能生病了就偷懒,朕还等着他争魁首呢。” 除了几个宗室亲贵,其余官员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 裘智这人他们是知道的,弱冠之年高中金榜第二,得永宁帝亲赐表字。本来以为他前途不可限量,谁知被赶去宛平县做县丞了。就在大家以为他失宠的时候,又被召回京参加年底朝贺。 众人一时摸不清当今的心思,究竟是永宁帝注重祖宗规矩,按例让榜眼参加祫祭,还是裘智又重获圣心了。 如今看来,这妥妥的宠臣待遇啊,生病了又是派太医,又是特许他在家写诗,生怕他错失拔得头筹的机会。 礼部侍郎张崇善见永宁帝如此器重裘智,不由心生结交之意。他突然想起当年主持会试,自己曾录取了一个贡生名叫周讷讷,似乎就在宛平做县令。 ‘是不是可以通过周讷和裘智能拉上关系?’张崇善不禁动起了脑筋。 裘智在家里躺了两天,终于退烧了。朱永贤这几日天天进宫,忙得脚打后脑勺。白奉承现在一心一意打算在燕王府扎根了,自然明白哪头抗热,讨好裘智才是下半生养老的保障。 白承奉派人请吕承奉出山,每天陪同朱永贤进宫,他则留在家里伺候裘智。 朱永贤知道白奉承素来心思灵巧,体贴入微,让他照顾裘智,还算放心。 李尧彪专门等朱永贤出门后才来找裘智,今天白奉承在家,不像上次家里只有张叔和广闻,让李尧彪如入无人之境。 白奉承是有品级的太监,不惧李尧彪,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承奉叉着腰道:“李大人,我家二爷刚好了点,正在休息,实在是不能见客。” 李尧彪神色一僵,眉宇间露出几分急躁。 白承奉却笑眯眯道:“您要是来问好的,我帮您带好儿,您就请回吧。您要是来问案的,进宫和我家王爷说去。他要是同意了,我二话不说,给您带路。” 李尧彪哪敢去找朱永贤,前几日刚被警告过,裘智现在需要静养,万事都不能打扰他。要不然自己哪至于等朱永贤走了,才偷偷摸摸地来。 李尧彪不敢对白奉承动手,无奈扯着嗓子喊道:“若愚,我的亲祖宗!我有急事找你,你不帮我,我真得上吊去了。” 白承奉看李尧彪无赖的样,气得直跺脚,厉声道:“皇城司没人了吗,非紧着我家二爷的羊毛薅。” 裘宅不是王府,地方不大,裘智在屋里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广闻道:“你去把李大人请进来吧。告诉白奉承,事关重大,真出了事,这年大家都过不好。帮李大人,就当是帮王爷了。” 毕竟是朱家的事,裘智不好袖手旁观。趁广闻说话的功夫,他换好了衣服。 不一会,白奉承就带了李尧彪进来了,裘智见了李尧彪想要起身迎接。 李尧彪见他病歪歪的躺在罗汉床上,赶忙拦住:“你就在榻上歇着吧,别起来了。” 李尧彪从怀里掏出一打纸,递给裘智:“这是秦四的所有资料,你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问题。” 不等裘智伸手,白奉承先接了过来,温声道:"二爷,您别劳神了,我给您念。" 裘智发现白奉承要是体贴起来,真是不亚于朱永贤,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就是不知道他这吃错药能持续多久。 裘智听白奉承念了许久,心里大概有了点思路,便问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发现?他的家人、朋友提供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李尧彪道:"目前没什么发现,但听说他出事前突然有了一笔钱,似乎经常光顾万花阁。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已经派人去了解情况了。” 裘智点了点头,又问道:"他的简历我听白奉承念了一遍,怎么没写他什么时候读书,在哪读书,老师是谁?" 李尧彪道:"他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 裘智闻言露出惊讶之色,眉头紧皱,道:"他竟然是文盲?"—— 注1:公服和便服的分类摘自王熹老师的论文《明代官员服饰研究》。特赏乌纱是我的私设,正史中并无此物。灵感来自京剧打龙袍中的戏词:“赐我一双金档翅。”档翅就是帽翅。 帽翅是指乌纱左右像翅膀一样的东西。帽正就是在帽子正中间的那块石头。 感谢在2024-06-07 10:01:19~2024-06-08 08:4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喵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灵光乍现 ========================= 李尧彪之前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现在听裘智这么一问,也反应过来:秦四不识字,他是如何将信息传递给花蝶飞的? 裘智沉吟片刻, 道:“我之前的推理可能有些错误。花蝶飞没有让秦四抄写账本, 而是命他把账本偷走,同时放火烧毁现场。” 裘智觉得自己当时真是猪脑子, 怎么就认为秦四要抄账本呢。不论秦四会不会写字, 抄写账本都太费时费力了,不如直接偷走方便。 裘智继续分析道:“这样一来, 既能避免至宝斋的人发现账本丢失, 又可以误导大家以为是竞争对手所为, 目的就是破坏至宝斋的生意, 账本被烧只是殃及池鱼。” 因此, 皇城司最开始去问案事,至宝斋并没有提起失火一事, 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放火是花蝶飞指使秦四干的。 李尧彪思索许久,确实如裘智所说。可就算捋清了时间线, 对破案有没实质性的帮助,依旧是愁眉不展。 裘智强忍着身体不适, 安慰李尧彪:“不用这么沮丧, 没准万花阁那能有什么发现。” 裘智的安慰没有太大的作用。朱永鸿下了严令, 必须破案。无论花蝶飞的目标是什么, 都不能让他得逞,还要抓到花蝶飞,把他千刀万剐了。 李尧彪苦着个脸, 满怀期望地盯着裘智, 盼着他能再想到什么新的方向。 虽然不是自己的案子, 但和朱家有关,裘智感觉帮不上什么忙,不免被李尧彪看的有些心虚。 裘智劝道:“查案不就是这样,一条条去梳理线索,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下一条。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那你眼前所见便是真相。” 白承奉心中暗笑:太上王真会说话,等李提举排除完,黄花菜都凉了。 李尧彪看裘智也找不到别的线索了,不由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白奉承见李尧彪开始长吁短叹了,以为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催促道:“李大人,既然没事了,咱们就请回吧,皇城司不少事等着您呢。” 李尧彪听白奉承赶客,忙收敛心神,补充道:“对了,殿前司一直让人盯着巧儿呢。听说前几天她突然换了个房间,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呢。” 裘智刚还想问巧儿和墨珍那有没有什么进展,李尧彪就主动提了起来。 李尧彪问道:“你说她是不是要和同伙联络,或者是屋里藏了什么,怕被人发现了?” 皇城司在后宫寸步难行,他这点消息还是因为之前和殿前司通过气,人家投桃报李告诉他的。李尧彪自己都云里雾里的,到裘智这过了好几手的消息,更分析不出来了。 裘智思考片刻,道:“巧儿屋里应该没有藏东西。她一个宫女要当值,不可能一直守在屋里。殿前司又不是吃素的,估计已经给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不然早把人抓了。” 殿前司手里要是有了真凭实据,可不会再顾忌巧儿是紫宸殿的宫女了。 李尧彪随即道:“那就是为了和同伙联系,才特意换的。” 裘智对这个猜测不置可否,之前巧儿和花蝶飞联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觉得不方便了。 裘智一时想不明白这点,只能换个思路,提议道:“要不你们去查查巧儿的家里情况?” 李尧彪双手一摊,道:“早查过了,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墨珍的父母不在了,倒是有个哥哥在南边,已经派人去找了。” 裘智一听就知巧儿肯定有问题,这种孤儿无牵无挂,最适合做坏事了。 裘智问道:“墨珍的哥哥是亲生的,还是假的?” 花蝶飞搞出这么大阵仗,参与的人不至于被诛九族,但是主犯处死,亲近家人流放是免不了的。墨珍要是还有家人,她应该不敢这么冒险。 李尧彪耸肩道:“不知道,只能等探子把人带回来了。” 他这次是真的该说的都说完了,不等白承奉发话,自己主动告辞了。 朱永贤一回来,白奉承立刻把今天李尧彪上门的事汇报了。朱永贤不舍得怪裘智,心里把李尧彪骂了个半死,自己三令五申不许他上门,他竟敢阴奉阳违。 朱永贤想了一想,和裘智商量:“要不咱们回王府去住吧,你现在病着,天天要看医生,让陈良医两头跑挺麻烦的。而且你家的房子保暖也不如王府的好。” 最关键的是,李尧彪不敢在王府里大喊大叫。 裘智知道朱永贤是为了自己好,掐指一算,今儿都二十九号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花蝶飞下手的日子。他估计李尧彪要在宫里值守,应该不会再上门,所以便同意了朱永贤的建议。 裘智叫来广闻,吩咐道:“我回京前告诉了金师爷家里的地址。县里要是出了事,就派人送信。我待会和王爷回王府去住,你在老宅看着,要是收到金师爷的信,赶快把信送王府去。” 燕王府两个承奉,一个司礼监出来的,一个殿前司出来的。哪怕自己不舒服无法处理公务,他俩总能给拿个主意。 到了年三十,朱永贤要进宫守岁。他知道裘智是为了自己才整天掺和花蝶飞的案子,可花蝶飞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朱永贤担心裘智遇到危险,打定主意今晚不带爱人进宫。 裘智有个直觉,其实所有的线索已经摆在自己眼前了,只是最近生病脑子不好使,没能将它们拼凑到一起。 裘智想进宫去找找灵感,正愁不知怎么开口,戴权就登门拜访了。戴权笑嘻嘻地表示,皇上下旨请裘智一同入宫。 朱永鸿听说裘智在花蝶飞的案子上出了力,而且他看过裘智断案的卷宗,知道弟婿在查案上有几分天赋。于是命朱永贤把人给带进宫,没准裘智福至心灵,将花蝶飞抓个正着。 朱永贤没想到哥哥让裘智进宫,脸瞬间耷拉下来,准备替裘智推了这事。 戴权拦住他的话头,满脸堆笑道:“陛下请了李提举陪着裘大人,回头真要抓贼也不用裘大人动手,您舍得陛下还舍不得呢。” 裘智笑容满面地看着朱永贤,道:“哪有两口子过年不在一起的,我在紫宸殿里等你,咱俩一起守夜。” 朱永贤对裘智言听计从,只能在心里怪朱永鸿老奸巨猾,嘴上不停地叮嘱裘智注意安全,千万别以身犯险。 戴权看着朱永贤絮絮叨叨,二人你浓我浓的样,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要绷不住了。 他回头看白承奉一脸风淡云轻,心中暗暗感慨:不愧是殿前司出来的,别人确实干不了这差事。 二人到的早,朱永贤拉着裘智去紫宸殿的小书房看西山晴雪图。 这幅画当年裘智陪着朱永贤画的,真要是被偷了,朱永贤多少有点舍不得。好在裘智说了,花蝶飞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永鸿听小太监说弟弟带了裘智去看画,于是也来到书房。他靠近书房门外,听到里面朱永贤和裘智正在交谈,便对左右摆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朱永鸿想听听二人都说些什么。 裘智看看画,又看看朱永贤,忍不住问道:“你和我说实话,这真的只是西山晴雪图吗?不是什么寻宝图吧?” 朱永贤大呼冤枉:“哪有什么宝藏!当年我们去香山游玩,你说雪景美得让人流连忘返。我想让你足不出户就能欣赏到美景,才画了这幅画。只不过后来被皇兄看上抢走了。” 裘智当然知道这画的来历,可花蝶飞这一出出大戏让他摸不着头脑,才有此一问。裘智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复杂了,没准花蝶飞只想在卫朝搞个one piece。 裘智想想道:“民间会不会有一些穿凿附会的传闻,比如说西山有宝藏,而你的画就被误解为寻宝图。” 朱永贤含情脉脉地看着裘智,温柔道:“这画里确实藏着宝贝,我画画的时候,就一直想着你,你就是我的宝贝。” 朱永鸿真不知道朱永贤是怎么说出这么肉麻的话的。他听了都觉得有点反胃了,果然古人说的有道理,非礼勿听,他真不该听俩人的墙角。 朱永鸿觉得再听下去,自己也会被传染上恋爱脑。他赶忙回了寝宫,让小太监把俩人叫过来。 等到晚上,裘智留在紫宸殿,朱永鸿命李尧彪陪着裘智。万一裘智有了灵感,要去抓花蝶飞,就他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估计得被花蝶飞抓了当人质,抓贼还是皇城司更靠谱。 小太监拎着食盒,送来了晚餐。裘智不免想起之前在宛平县一些时光,王府的太监用食盒送来午餐,自己和朱永贤在衙里一起用餐。想到爱人,裘智心中涌起了无限柔情。 李尧彪见裘智脸上一片红云,眼中充满温柔,估计他心里在想朱永贤,不知想什么能这般出神,于是轻咳了一声。 裘智回过神,看了看满桌的吃食,歉然道:“我病刚好,不能饮酒,连带着你过年都不能畅饮了。” 李尧彪不在意道:“皇城司的人怕酒后误事,年节时从不饮酒。” 裘智最近药喝多了,总觉得嘴里有股苦味,实在没胃口吃饭,想起朱永贤的叮嘱,才勉强吃了两口。 他看到李尧彪坐在对面,知道自己要是放了筷子,对方八成也不好意思再吃了。裘智只能又夹了一筷子银芽到碗里,一根一根地挑着吃。 裘智和李尧彪正吃着饭,殿前司指挥使同知关保德走了进来。裘智见有外人来,放下筷子,起身相迎。 李尧彪则大马金刀地坐着,冲着关德宝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关保德看裘智面色苍白,眉宇间略有几分疲色。他知道裘智这几天病得严重,不敢累他久站,赶忙伸手搀扶裘智坐下。 关保德笑容满面地说道:“陈大人听说裘榜眼在紫宸殿,本想亲自前来探望您。不巧花蝶飞搅得人心惶惶,陈大人实在分身乏术,只得派小人前来问候。” 裘智谢道:“有劳陈大人挂心了,我不过是偶感风寒,如今好的差不多了。” 李尧彪心知殿前司的来意,无非是想打探裘智这边的进展,免得功劳被皇城司抢去。 两司势同水火,要不是这次花蝶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朱永鸿又逼得紧,限期破案,两家才不会互相合作。 裘智原本觉得和李尧彪在紫宸殿里挺自在的,结果来了个关保德。裘智和他不熟,又担心泄露皇城司的机密,因此闭口不言,三人不免大眼瞪小眼。 李尧彪坐的憋闷,裘智也是尴尬异常。关保德热出了一身汗,便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让一丝凉风进来换换气。 李尧彪见状皱了皱眉,不悦道:"裘榜眼身子弱,吹不了冷风。"话音刚落,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将窗户吹开了。 裘智只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顿时冻得一个机灵,关保德赶忙要关窗。 裘智透过窗户看到了天上的一轮弯月,仿佛想到了什么。困扰了他好几天的谜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裘智立刻叫道:"等等。"说罢,快步走到窗前,倚窗观月。 李尧彪见裘智神色凝重,双眉皱成一团,好像中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月亮。他抬头看了一眼,新月如钩,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关保德见裘智站在风口,望着月亮出神,怕给他冻坏了,朱永贤找自己算账,立刻把窗户给关上了。 裘智回过神,一把拽过关保德,急不可耐道:“我二十一号进宫时,皇后娘娘让命妇、女官们作诗,那些原稿你能搞到手吗?我记得藏书阁里有真真国进献的诗集,你让人拿来。” 殿前司对宫中事务了如指掌,裘智要的东西关保德当然能找来,只是不知这些东西和花蝶飞有什么关系。但看裘智神色郑重,关保德不敢怠慢,立即吩咐左右去找。 裘智走到案桌前,开始研磨,拿起毛笔准备写字。 他久病无力,加上内心太过惊惧,手颤不止,歪歪扭扭地写下一首诗: 黄莺初啼声清扬,艳阳团扇不停歇。 欲将明月化掌珠,大雪埋踪人归去。 关保德和李尧彪看了,异口同声道:"这是花蝶飞的那首诗。" 裘智在团扇和明月两个词上画了个圈,眼中尽是不安之色,道:“我当时看到这首诗就觉得奇怪,可惜一直没想通,今天看到月亮,突然想明白了。我大概猜到了花蝶飞想偷什么。” 关保德和李尧彪刚才和裘智一起看了半天的月亮,没觉察出任何异常之处。再看裘智画出来的重点,“团扇、明月”二词,依然没想出个所以然。 关保德都快哭出来了,急道:“祖宗,火烧眉毛了,咱们有话直说,别卖关子了。” 裘智深吸一口气,平息内心的不安,道:“第一句诗对应的是春天。惊蛰有三候,二候仓庚鸣(注1.)。仓庚就是黄莺,所以黄莺又称报春鸟。” 李尧彪和关保德都快把这诗倒背如流了,不知裘智为何又突然提起,只能耐心倾听。 “一年四季,只有冬天下雪,提到雪大家自然而然想到冬天。这两句诗都没问题,但夏、秋二季的诗略有些不妥。” 关保德插嘴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夏天不就要用扇子吗。” 裘智用手按了按眉心,道:“扇子只在夏天使用,但自从班婕妤写了怨歌行,后人写诗团扇多和秋天有关,比如杜牧的《秋夕》。 ” 关保德在宫里正经读过几年书,知道裘智所言不虚,不过心中暗暗嘀咕:就算是约定俗成,团扇也可以象征夏天啊。 李尧彪觉得裘智有点想多了,道:“花蝶飞一个小偷,不会写诗、乱用典故十分正常。”—— 注1:摘自元代文人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感谢在2024-06-08 08:46:26~2024-06-09 03: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萌哒的小杏仁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花蝶飞的目标 ============================= 中秋时节, 月亮最圆最亮,世人多以秋月入诗,因此花蝶飞用明月隐喻秋天虽无大问题, 但不如春天和冬天那两句诗一目了然。再加上他以团扇比拟夏天, 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裘智点点头,道:“如果只是花蝶飞的诗, 我确实不会多想。” 话音刚落, 殿前司的小太监便拿着诗稿和真真国的诗集来了 裘智接过诗集,继续说道:“真真国是我朝的藩属, 一向仰慕中原文化, 贵族们会用汉语作诗, 曾进贡过数十本诗集。” 当时裘智发呆是因为那首诗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一直在回忆自己在哪读过。结果被朱永贤一打岔, 不免走神,因此胡言乱语。 裘智病好后也觉得给朱永贤讲课有些好笑, 只道自己病糊涂了,并没有多想。 裘智先找出那首诗, 然后打开其中一册真真国进献的诗集,翻找了片刻。 他指着一首诗, 道:“你们看这首诗的第一句, 和女官写的最后一句的前半句一模一样。” 真真国的诗集里写道: 雪夜话沧桑, 惺惺惜逝光。 鸳鸯栖不稳, 噪噪恼人肠。(注1.) 而那女官写的是: 池面冰似镜,风吹人飘零。 腊梅畏苦寒,貂亦思寒衣。 晴空观星河, 月暗星疏离。 雪夜话沧桑, 钩月照山眠。 裘智又翻了几页, 指着另一行诗,道:“你看诗集里写的是,‘池面冰开明似镜’(注1.),她的第一句只改了两个字。” 李尧彪和关保德同时开口。 李尧彪问道:“她是真真国人?” 而关保德则道:“她也看过这诗集?” 关保德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说错了,李尧彪白了他一眼。 裘智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猜‘花蝶飞’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的代号,这个团队的成员都来自真真国。” 要不然他们的诗怎么写得乱七八糟的,打根上就是不是本国人。 李尧彪脸色骤变,意识到这事已经不是偷画这么简单了。 “宫里面已知的真真国人共有三人,第一个是巧儿。”裘智看了一眼这首诗的署名,继续道:“云香,还有九襄。” 李尧彪和关保德异口同声道:“九襄,不是墨珍吗?” 裘智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咱们搞错了方向。九襄十分聪明,知道满宫都在抓小偷,特意把自己装的粗粗笨笨。” 一人步态轻盈,一人走路沉重,所有人都在找偷画贼。俩人这么一对比,朱永贤自然而然地认为步伐更飘逸的那个人就是小偷。 裘智总算想明白哪不对劲了,花蝶飞这个案子四五年前才开始布局,墨珍进宫十多年了,应该和花蝶飞没什么瓜葛。 按照花蝶飞小心谨慎的作风,肯定不会和本地人合作。不然的话请个秀才替他们写诗,哪不至于写得驴唇不对马嘴的。 裘智猜测花蝶飞应该是命令九襄和巧儿出头,吸引众人的目光。只是九襄不甘被利用,将计就计。若能陷害了墨珍固然好,给她赚得一线生机。若是无法祸水东引,不过是按原计划行事,打乱不了花蝶飞的最终计划。 裘智回忆道:“前几日去后宫给贵太妃请安,她宫里的宫女都是仪态万千,没有像九襄那样,走路跟砸地似的。” 裘智现在说不清花蝶飞的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要说不好吧,偏偏自己那天感冒了,一时不查,让九襄蒙混过关,评诗的时候也不曾留心。要说他运气好吧,自己在关键时候被冷风一吹,还想明白了,刚好来得及阻止他。 裘智心里暗想,难道自己真的和书里的侦探一样,非到最后关键时刻才把所有线索穿起来。 李尧彪忍不住埋怨道:“你当时怎么没发现啊。” 裘智已经十分自责了,听了李尧彪的话,更觉羞愧。 关保德看气氛有些尴尬,赶忙打圆场:“她们是真真国派来的,定然受过专业训练,就算被抓到了,八成问不出什么,何况没误大事。” 李尧彪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毕竟这案子是他们皇城司和殿前司负责的,裘智病中帮忙已经很够意思了。 李尧彪脸上一红,想要道歉,但又不愿在殿前司的人面前示弱,一时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白承奉没把裘智和李尧彪的谈话泄露给殿前司,李尧彪更不会把自己这边的底牌全都透露了。关保德并不清楚裘智他们早已认定,花蝶飞志不在偷画。他听裘智说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的,满脑门子的问号。 关保德看二人都不说话了,于是问道:“他们到底要干嘛啊?” 裘智的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抓住关保德的手臂,问道:“除了紫宸殿,宫里还有哪些地方可能藏有机密文件?” 关保德想了一下,回道:“军事处。” 说着说着,关保德脸色就变了,眼中露出惶恐之色,结结巴巴道:“她们不会是想……偷……” 裘智正色道:“她们想偷什么不好说,但肯定是军事机密。” 李尧彪猛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太祖年间,曾有真真国奸细,潜入宫中盗取布防图,被侍卫拿下。” 裘智和关保德都没听说过此事,齐齐看向李尧彪,示意他解释清楚。 李尧彪长话短说。太祖年间,天下初定,真真国打算趁卫朝国力空虚大举入侵,就派了人来偷边境的布防图。宫内守卫森严,贼人被擒。太祖不愿战火再起,没有反击真真国。 李尧彪曾在皇城司日志中读到过此事。 关保德忌惮裘智,可不怕戳皇城司的肺管子,阴阳怪气道:“李提举有这等情报,不早和我们分享。” 这次轮到裘智打圆场了:“谁能想到花蝶飞和三百年前的事有关呢。” 裘智完全没想到真真国野心不死,过了百年,想出如此毒计,妄图偷取布防图,染指中原。 他刚还觉得奇怪,花蝶飞为什么不直接偷布防图,非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之前失败过。 不过真真国人也够笨的,想了三百年才想出这么个计划,自己十天就给他破解了。裘智不禁又得意起来。 裘智分析道:“花蝶飞这个计划巧妙在,只在下手前几天暴露弃子,让咱们被他牵着鼻子走,根本无法彻查来龙去脉。” 其实这个案子不算复杂,难就难在时间紧,任务重。 裘智道:“巧儿和九襄已经暴露,就算抓了她们,二人只会供出有第三人去偷西山晴雪图,继续分散你们的精力。好在紫宸殿这边没动手,现在去军事处还赶趟。” 关保德和李尧彪俩人顾不上两司的嫌隙了,要是真让人把军事的机密给偷走,圣上追究起来,怕是以死谢罪都不能平息当今的怒火。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往门外跑去,招呼手下去军事处。 俩人跑了几步,关保德突然停下,问道:“你说裘榜眼说的是真的吗?真真国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尧彪心里也在打鼓,总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弹丸小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想起方才裘智笃定的样子,下定决心道:“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试试吧,总比真出了事强。”说罢,继续朝军事处跑去。 关保德听了犹豫了片刻,咬咬牙跟了上去。 裘智想着已经推理出花蝶飞的目标了,自己半点武艺不会,就不去抓贼跟着添乱了。他刚才情绪太过激动,有些不舒服,正想坐下喘口气,,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顿时巨变,急忙往外跑去。 裘智感觉肾上腺素飙升,发足狂奔也不觉得累。跑了一会儿,就看到关保德和李尧彪带着大队人马正往军事处去。他赶忙大叫:“等等我,不然要出大事!” 关保德和李尧彪听到裘智的声音,立刻停下。裘智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上去。 裘智跑得快要断气了,一只手扶着李尧彪,一只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叫上火班的人,我怀疑……我怀疑……她们要……放火,毁尸灭迹……不让……不让咱们知道什么被偷了。” 李尧彪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问道:“就像至宝斋?” 裘智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点头。 关保德一头雾水,至宝斋又是哪一出啊。 李尧彪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简单地解释了一番。 关保德都快哭出来了,真真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搞得京城腥风血雨的不说,还敢在宫里放火。他吩咐小太监去叫上火班的人,带好水龙、木桶,决不能让军事处烧起来。 天空下起了大雪,雪花落在裘智脖子上,冻得他打了个寒颤。裘智本打算回紫宸殿取暖,转念一想,来都来了,不如跟着去看看,要是有突发事件,自己还能帮着出个主意。 一行人来到军事处,李尧彪示意大家放轻脚步。万一真真国的奸细已经到了,听到外面有动静,心声警惕,不等他们布置好就逃跑了。 众人先吹灭了灯笼,弯着腰来到门口,见里面似有微弱亮光,还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原本关保德和李尧彪觉得裘智异想天开,真真国再狂妄也不敢派人来军事处偷东西,如今听到里面有响动,不免信了七分。 裘智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把奸细堵个正着,总感觉有点太过容易了。裘智和花蝶飞素未谋面,但交手十天,对他的手段已有些了解,知道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裘智微一沉吟,瞬间想通了关键。 今晚月色暗淡,无法看清四周。裘智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抢了一盏灯笼,往远处走了几步,才用火折子点燃。 他四处打量一番,见雪上有一行脚印,看大小是女子足印,应该刚离开不久。 裘智小声道:“老李,老李,跟我去抓贼。” 李尧彪此刻的心思全在军事处上,对裘智的召唤充耳不闻。 裘智不知道李尧彪根本没听到自己说话,以为他不愿跟自己走,于是找了个小太监,低声交代道:“你和李大人说一声,我抓贼去了。” 裘智知道这个女贼肯定不是省油的灯,但这是朱永贤家的事,为了男友,他必须得冒这个险。何况他当年做法医时发过誓,尽忠职守,不畏艰险,报效国家,不能投胎一次把发的誓给忘了。 裘智清楚无论是皇城司还是殿前司,自己都使唤不动,只能一个人去冒险了。 火班的官兵到了,关保德和李尧彪对手下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点亮灯笼。 李尧彪一脚踹开门,发现屋内一名女子穿着夜行衣,正装模作样地翻找东西。此人正是云香,她看到如狼似虎的官兵冲了进来,脸色一变,假装惊慌失措,碰倒了烛台。 李尧彪见到屋里有人,就对裘智的推理信了十成,早有防备。他不等云香动手,直接从火班官兵手里夺过一桶水,迅速泼向她。 云香打翻烛台,李尧彪泼水,几乎同时发生。烛台尚未落地,便被扑灭,还浇了云香一身的水。 关保德使劲吸了吸鼻子,问道:“屋里有股怪味,你闻到了吗。” 李尧彪四处走了一下,不停地嗅闻,惊道:“是火药的味。” 二人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这奸细够决绝的,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裘智跟着脚印一路小跑,不知自己的踪迹已被对方察觉了。 大年三十,王公大臣要入宫庆贺守岁,所以花蝶飞才会选在今日动手。等军事处一着火,宫内太监侍卫忙着救火,这群官员们必然慌乱,自己的人好混出宫来。 绮雯是真真国派来的奸细里的佼佼者,察觉到有人跟踪,心下并不慌乱。如今下雪无法隐藏足迹,绮雯微一沉吟,立刻有了主意。她躲在宫墙拐弯处,看到裘智过来,飞脚踹向了他。 裘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肚子一疼,随即飞了出去,“嘭”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绮雯猱身而上,骑在裘智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裘智大惊,拼命挣扎。绮雯虽身形娇小,但训练有素,甚至能和李尧彪过上几招。裘智这点挣扎,对她来说不疼不痒。 裘智喘不上来气,眼前直冒金星,手不停地四处乱摸,不知从哪摸到了一块石头。濒死之人顾不得下手轻重,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朝着绮雯的头上砸去。 绮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瞥见裘智的动作。她急忙向后躲闪,但慢了一步,被裘智击中前额,鲜血顿时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裘智的脸上。 绮雯吃痛,又觉头痛欲裂,掐着裘智脖子的手不由放松了几分。裘智感受绮雯手上力道减弱,呼吸顺畅了几分,下意识地用力挣扎,双腿乱蹬了几下,把绮雯踹了下来。 裘智躺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绮雯毕竟是奸细,身体素质比裘智好不少。虽然头破血流、耳朵嗡嗡作响,但她依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裘智眼前发黑,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在动,现场除了真真国的奸细再没第二人了。他紧握手里的石头,不停地乱挥,试图警告对方不要靠近。 裘智想劝她投降,一张嘴发现自己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裘智暗叹这女生手劲太大了,给自己掐得声带受损,无法发声了。 绮雯是强撑着站起来的,走了没两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她感觉视线模糊,头晕目眩,一阵阵的恶心袭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智才略微清醒了些,用手抹了抹脸,只见满手鲜血。 裘智已经恢复了体力,警惕地看着绮雯。 绮雯知道自己身负重伤,哪怕裘智不会武功,现在的自己也绝非他的对手。而且浑身是血,极为显眼,要想逃出皇宫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不能试都不试一下,就放弃了。绮雯奋力起身,继续朝宫外跑去。 裘智不禁心中诧异:都给她打出了脑震荡,居然还能跑。裘智现在浑身酸软,不愿动弹,但绮雯要跑,他只能起身,追了上去—— 摘自《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这个是架空文,作者只是引用一下源氏物语的诗句,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不映射任何现实国家 第40章 祸水东引 ========================= 俩人你追我赶, 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巡逻的侍卫。裘智大喜过望,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不是绮雯的对手,但这些侍卫都是习武之人, 绮雯又有伤在身, 不可能让她跑了。 绮雯心细如发,早已察觉裘智喉咙受伤, 无法说话。他看着侍卫逐渐逼近, 不由心生一计。 绮雯踉跄地扑倒在地,抓着为首的侍卫裤脚, 哭哭啼啼道:"军爷救我。” 平心而论, 绮雯相貌不过中人之姿, 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此时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脸上露出凄苦之色, 眼中泪光莹莹,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绮雯楚楚可怜道:“奴家是尚食局的宫女, 这位大人吃醉了酒,强上奴家。奴家不从, 他就要打死奴家。" 绮雯知道任务失败,今天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皇宫了, 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既然是裘智坏了自己的好事, 那就拉着他一起死。 说完, 绮雯回头朝裘智阴森地一笑。 绮雯哭得伤心欲绝, 说得字字泣血,脸上还满是鲜血。裘智手里拿着块石头,站在一旁, 目露凶光, 死死地盯着她。 侍卫们见此场景, 对绮雯的话信了五分。一名侍卫立刻抽出腰间青锋,冷冷的看着裘智。 裘智见绮雯颠倒黑白,那群侍卫又一个个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不免惊怒交加,寒冬时节硬是急出了一身冷汗。 裘智看着地上的积雪,暗自庆幸:好在今天下雪,不然真得像电视剧里那样咬破手指写血书了,怪疼的。 裘智蹲下身,打算在雪上写字为自己辩白,还未动手,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抬眼望去,不由得喜上眉梢,来人正是殿前司的。 裘智知道殿前司里的高管都认识自己,立刻兴奋的"啊啊"大叫起来,又冲着对方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等来人走近,裘智定睛一看,竟是陈仁贞。 关保德早已让小太监把裘智的推理禀告给了自己的上司。陈仁贞得知后,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在宫里巡逻。 陈仁贞远远就看到一男一女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正欲命人将他们拿下,忽见那名男子冲着自己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喊。 陈仁贞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突然认出,这人真是燕王的心肝裘智啊。 见裘智满脸是血,口不能言,陈仁贞以为他受了重伤,大惊失色,尖声道:“哎呦,裘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裘智冻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连忙脱下自己的斗篷给裘智披上,生怕给他冻出个好歹。 裘智见陈仁贞认出了自己,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瘫倒在地上。 李尧彪和关保德在抓到云香之前,对裘智的判断将信将疑,不敢打扰政宁帝大宴群臣。直到二人擒获了云香,才派人去向皇上汇报。 朱永鸿听说军事处出了事,顾不上殿内坐着的宗亲重臣,马上带着朱永贤和李尧虎赶了过去。 朱永鸿来到军事处,先环视了一圈,除了几本书被打湿了,暂时看不出其他损失。李尧虎皱着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拿人审问了。 朱永鸿看都不看云香一眼,森然道:“带下去,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把她们的嘴给朕撬开。” 李尧虎明白当今的意思,宁枉勿纵。花蝶飞能让人在军事处里埋藏火药,宫中定然还有不少他的手下。若不彻查清楚,只怕后患无穷。 好在皇城司和殿前司知道了花蝶飞一行人的来历,找到其他的同伙应该不会太难了。 朱永贤四处找了一圈,没看到爱人,焦急问道:“裘智呢,他人呢,在紫宸殿吗?” 李尧彪和关保德俱是一惊,不由面面相觑,刚才裘智还在呢,怎么突然没影了。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裘大人说他去抓贼了,然后就跑了。” 二人抓到云香,又扑灭了大火,心里激动,以为彻底摧毁了花蝶飞的阴谋。现在听了小太监的话,也瞬间醒悟过来。云香只是被留在军事处的障眼法,真正的贼估计早带着布防图逃跑了。 云香被五花大绑,听到小太监的话,立刻挣扎起来,高声叫道:“我就是贼,哪还有别的贼。” 众人一听,心中了然,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不等朱永贤开口,朱永鸿先埋怨道:"他是能抓贼的人吗,这不是瞎添乱吗。" 尽管朱永鸿嘴上责怪裘智,但语气中满是担忧。裘智要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傻弟弟怕是不能活了。 朱永贤顾不上和哥哥打招呼,转身就跑去找裘智。李尧彪急忙点了人马跟上,裘智为了他的案子以身犯险,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关保德和李尧虎留在军事处,朱永鸿又派太监叫来了几名亲信,一起清查军事处里的文件。 军事处里挤满了殿前司和皇城司的人员,地上脚印凌乱,朱永贤无法像裘智刚才那样,循着脚印去追。 李尧彪猜测如果贼人偷了东西,肯定要从立刻出宫,于是带着朱永贤往离军事处最近的宫门一路找去。 二人走了一会,突然看到地上洒落着点点血迹。朱永贤心神不稳,脚下打滑,直接摔出去老远。 李尧彪赶忙给他搀了起来,安慰道:"未必是若愚的血,咱们往前再找找看。" 白承奉哭丧着脸,劝道:“王爷,您可得撑住了,二爷等您去救他呢。” 白承奉看到地上的血,第一直觉就是裘智凶多吉少。人家奸细身手不凡,能让裘智给打伤,才是活见鬼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还没见到裘智的尸体,朱永贤就先出事了。 朱永贤连连点头,自我安慰道:"没错,一定是那个女贼的,咱们快走。" 众人一路小跑,还没到宫门,就看到陈仁贞扯着嗓子在那骂一个侍卫:“放你娘的屁,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圣人钦点的榜眼,跨马游街的时候,多少小姐扔帕子香囊的,裘大人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怎么可能看上个宫女?动动你的狗脑子,这小丫头说什么你都信。” 朱永贤听到榜眼二字,知道说的肯定是裘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他见裘智满脸是血,披着一件斗篷坐在地上,紧张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朱永贤脱下自己的大衣,给裘智披上,然后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裘智追了绮雯一路,跑得浑身是汗。后来被她按在地上,体温融化了积雪,衣裳早就湿透了。接着又被绮雯冤枉,吓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差点没给冻晕了。虽然陈仁贞给他批了件斗篷,但还是冷的不停地打颤。 裘智劫后余生看到男友,心中悲喜交加,死死地抱住朱永贤,再也不肯松手了。朱永贤上下打量着爱人,想看他到底哪受伤了。 陈仁贞赶忙道:“不是裘大人的血,是绮雯被裘大人打破了头。” 朱永贤听了长舒一口气,不是裘智的就好。 白承奉惊讶地瞪圆了双眼,他家二爷出息了,还能把奸细给揍了。 李尧彪指着绮雯问裘智:“他就是偷画的贼人吗?” 喜爱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李尧彪知道军事处的事瞒不过宫里的人,这群侍卫早晚会知道。不过他们只会听说军事处出事,不会知晓案件的真实内情。因此,李尧彪依然称绮雯为偷画贼。 裘智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后又指了指嘴巴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现在无法说话。 陈仁贞替裘智解释道:“裘大人被绮雯掐伤了,现在说不了话了。” 朱永贤看着爱人脖子上乌青的指痕,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李尧彪想要上前去搜身,陈仁贞淡淡道:“刚才搜过了,什么都没找到。” 绮雯一听就来劲了,又开始喊冤,哭道:“奴家说过了,是裘大人想霸王硬上弓,见奴家不允,就把奴家的头打破了。” 朱永贤见绮雯污蔑爱人,气得七窍生烟,瞋目切齿,要不是裘智抱着自己取暖,他立刻就要上前把绮雯的嘴给撕烂了。 李尧彪虎眼一瞪,喝道:“胡说,你要是普通的宫女,能给裘大人掐得说不出话吗?” 绮雯一怔,但面上不见任何异色,只是双唇紧闭,不再多言。 皇城司不讲究捉贼拿赃,不用证据李尧彪就能收拾绮雯,但当务之急是找到军事处被盗的机密。 李尧彪和朱永贤一路走来,并未看到地上有任何物品遗落,这东西八成还在绮雯身上,就不知她藏到哪了。李尧彪神色凝重,心下不停地盘算。 裘智刚才大脑被冻僵了,现在暖和了一点,头脑又恢复思考能力了。他拽了下李尧彪的袖子,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裘智怀疑绮雯很可能是把布防图给吞了下去, 绮雯忍不住变了脸色。 殿前司的太监人手一盏灯笼,把夜空照的犹如白昼。在场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尽管绮雯神色变化并不明显,却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自是知道裘智所言不虚。 陈仁贞地把绮雯拽了起来,丢给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十分粗暴,直接用手去抠绮雯的喉咙。 绮雯感到一阵反胃,不停地干呕,然后吐出来一个大圆球。 陈仁贞见状厉声道:“再抠,吐干净了为止。” 在陈仁贞看来,既然肚子里有一个,没准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果然如他所料,不一会,绮雯又吐出来一个圆球。 裘智觉得有些残忍,把头埋在朱永贤怀中,不敢多看。直到绮雯吐出了胆汁,小太监才停手。 小太监捡起地上的圆球,擦了擦,递给了陈仁贞。 陈仁贞接过一看,竟是两个蜡丸。想来绮雯在军事处里呆了一段时间,还有时间把机密包裹在蜡里吞下去。 李尧彪并不着急去抢蜡丸,在场的都是殿前司的人,自己争不过陈仁贞。反正最后这个案子交给谁办,都是皇上一句话,不看蜡丸在谁手里。 陈仁贞急着跟政宁帝汇报结果,对朱永贤道:“王爷,我已命人在值事房烧好了热水,您带裘大人去洗澡换衣服吧。” 裘智一听立刻就想起身,但感到手脚无力,站不起来。 朱永贤一把将他抱起,柔声道:“没事,我抱着你。” 朱永贤也不管当着侍卫怎么看他和裘智了,抱起爱人大步流星去了殿前司。 裘智泡在热水中,才觉得又活过来了。朱永贤替他擦拭身体,裘智脖颈上青紫色指痕显得格外醒目,让人触目惊心。 朱永贤眼眶一热,几欲落泪。但他怕自己一哭,裘智自责,于是扭过头揉了揉眼,强忍住泪意。 裘智似乎感受到了男友的情绪异常,他拍了拍朱永贤的手,如今他无法说话,只能无声道歉。 朱永贤看着裘智的嘴唇微动,口型似乎在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朱永贤紧紧地握住裘智的手,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你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拼命了。” 朱永贤回想起刚才看到裘智满脸血污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裘智看朱永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十分愧疚,也觉得自己太冒失了。他现在有家有口的,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凡事都要考虑下另一半。自己真要是出了事,朱永贤怎么办啊。 裘智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这么肆意妄为。 泡澡不能泡得太久,不然会头晕。朱永贤看裘智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便将他从盆里捞了出来。刚给他穿好衣服,就见李尧虎走了进来。 二人一惊,李尧虎不应该在军事处吗,怎么跑到殿前司了,莫不是又出事了?而且朱永鸿和李尧虎都知道李尧彪和他俩关系更密切,一般有事多让李尧彪出面,今日李尧虎自己来了,可见事关重大。 朱永贤和裘智不是外人,李尧虎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军事处丢了两份布防图,一份是真真国那边的海防图,被撕成了两半,在绮雯肚子里找到了。另一份则是茜香国那侧的布防图,怎么都找不到。 裘智找来笔纸,写道:茜香国的布防图,可能藏在军事处的奸细腹中。如果在她死后验尸,发现了腹内的蜡球,可以声东击西、祸水东引。如果没发现,真真国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李尧虎把裘智写的纸条收入袖中,打算拿回去交差。 他对朱永贤道:“王爷,皇上下旨把宫门还有城门全都封了,今日参加宴会的人一个都不能走。不过陛下知道您和裘大人累了一天,急着回府休息,已派关大人在宫门口等候,护送您回府。” 如果只有朱永贤一个人,朱永鸿就让他留在紫宸殿休息了,但现在还有个裘智。朱永鸿听了李尧彪和陈仁贞的汇报,想到裘智那弱不经风的样子,再加上近日的感冒,又被冻了半天,八成夜里得发烧。 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朱永鸿担心顾不上裘智,索性让他回王府,有大夫守着。 回到家,朱永贤命人熬了一碗姜汤,一勺勺地喂给裘智。 裘智不喜欢姜味,以前受了风寒,都各种耍赖撒娇,逃避喝姜汤。但今天自己太过鲁莽,害得朱永贤担心,裘智自知理亏,不敢拒绝,乖乖地喝了姜汤。 夜里,朱永贤从梦中惊醒,感觉身边的人在不停打颤。他一摸裘智的额头,果然滚烫无比,忙请了陈良医来诊脉开药。 裘智烧得不省人事,熬好的药灌进嘴里,没一会把药全部吐了出来,还吐了朱永贤一身。 朱永贤哪顾得上换衣服,急忙命人又把陈良医叫了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祭祀风波 ========================= 陈良医眉头紧锁, 先号完左手的脉,再号右手的,沉吟许久, 才下定了决心。 他愁眉苦脸道:“王爷, 二爷高烧不退,只能下猛药了。下官先施针止吐, 把药灌进去。等二爷退烧了, 再慢慢调养身子。” 裘智体弱,陈良医担心他承受不住, 平日用药一向温和。如今不得不用虎狼之药, 虽然伤身, 但事有轻重缓急, 再拖下去, 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朱永贤挥挥手,让陈良医按他的意思去办。 朱永贤不是医生, 多少了解些医学常识。他知道发烧必须先降温,这年代没有抗生素, 万一感冒严重了,引发肺炎不是小事。 朱永贤搂住裘智, 在他耳边轻声道:“亲爱的, 快醒过来。你要是好不了, 我也不活了。” 白承奉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了解朱永贤得性子,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唯独在裘智的事上格外认真。他说不活了,那可真的是不活了。 白承奉心中不住地念佛, 暗暗祈祷:佛爷保佑, 一定让太上王好起来。 朱永贤要是出了事, 他们底下的人不至于陪葬,但今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好在陈良医施了针,裘智总算不吐药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白承奉看看天色,对朱永贤道:“王爷,该进宫了,今日要去太庙祭祀。您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的守着二爷。” 为了自己的前途,白承奉也不能让裘智出事。 朱永贤亲亲裘智的脸,手指拂过他的发丝,眼中满是温柔,道:“我先陪皇兄去太庙,完事了立刻回来陪你。” 朱永贤的神色和语气与平日无异,但白承奉怎么看都觉得诡异。朱永贤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白承奉心里一紧,差点没哭出声来,他家王爷不会是脑子出了问题吧。 等朱永贤一走,白承奉立刻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双手合十,默念道:“满天神佛保佑,快点让太上王醒吧。” 朱永贤来到皇宫,见哥哥脸色不好,双眼通红,想来是一夜没睡,心情越发烦闷了。 他压下心底杂乱的情绪,劝道:“皇兄,待会路上你眯一下,很多事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事缓则圆。” 朱永贤知道哥哥身体一向健康,但现在事情太多,不好好休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朱永鸿感受到弟弟的关心,心下熨帖,点点头,随即问道:“若愚怎么样了,看你脸色不好。” 朱永贤轻描淡写道:“有些发烧,让陈良医开了药。” 朱永贤知道哥哥已经够烦心了,不想再雪上加霜,说一些不开心的事让他担心。 朱永贤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道:“哥,你有嫂子们,还有侄儿、侄女。为了他们也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能把身体熬坏了,咱大卫的江山需要你。” 自从朱永鸿登基,朱永贤再没叫过他哥,一直都称呼他为皇兄。今天突然听他叫了一声哥,朱永鸿心下百感交集,不禁想起弟弟小时候的点点滴滴,瞬间柔肠百转。 他拍拍朱永贤的肩,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熬一两次夜没有大碍。”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朱永贤的语气和神情,怎么有点像交代后事呢。 朱永鸿心里一紧,表面上不动声色,又和弟弟聊了几句。 等上了辇车,朱永鸿吩咐戴权:“让王院使和张院判去燕王府守着,需要什么药就去御药房拿,别给耽误了。” 王院使和张院判都是大方脉里顶尖的,有他二人诊治,阎王来了,也不能把裘智带走。 昨晚上宫里抓奸细,一班王公重臣都被扣在了宫里,初一凌晨才被放回家。 众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宫中发生了大事,没准还和花蝶飞有关。不然怎么好好的宴席才进行到一半,政宁帝就着燕王和李尧虎走了了,还给他们扣了一晚上。 大臣们一回到家立刻换了朝服,拿上腰牌,急匆匆地往太庙赶。一路上看到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马横冲直撞,各处抓人。 众官员们见了这阵势,吓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半步,被两司的人盯上。 新科进士们昨晚没有进宫赴宴,还不知宫里出了事。一出家门,便看到街上满是皇城司、殿前司的探子,还有顺天府的衙役。官兵如虎狼般四处抄家拿人。 进士们心下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提心吊胆地赶去太庙。 众人来到太庙,聚在一起,先自行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裘智依然不在。裘智只在腊月二十五露了一次面,其他时候就没再出现过,说是在家养病,。 众人心中暗暗嘀咕,裘智得的什么病,如此厉害,这么重要的场合都不到。 仇瑾见此情此景,不由动了心思。 他们这群进士除了一甲三人,其余人并未受官。就算状元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微末小官,平日里和朝中大员同台只能敬陪末座。 新年太庙祭祀却与平日不同,为了让先帝们看到江山人才辈出,庶吉士们站在王爷身后行礼。文榜一甲三人,以及武榜的状元,则是跟在皇上还有太子身后行礼,站得比王室宗亲还要靠前。 卫朝立国三百余年,恩科加上正科开了一百多次。过去也曾出现过,一甲三人无法参加初一太庙祭祀的情况。按惯例,要么请传胪补上,要么请上届同名次之人来代替。 仇瑾拉着齐至臻和王高川,商量道:“榜眼不在,待会凑不足三人,怕是不好看吧。” 仇瑾想着,裘智不在就该由王高川填补他的空位,然后自己去补王高川的位置。虽然他的名次依然是传胪,但起码祭祀的时候风光了一把。只是这事不好自己提出来,最好三人一起去找礼官商议,再由礼官向皇上奏明。 仇瑾光想想,都觉得激动万分,不由口干舌燥。 王高川明白仇瑾的心思,无非是看裘智不在,他想取而代之。王高川一向世故,何况裘智又有背景,他不敢得罪。因此王高川故作不知,淡笑地看着仇瑾。 齐至臻能考上状元,脑子只会更好使,当然听出懂仇瑾的言外之意。他虽不屑与裘智一个县丞同处一室,但更不齿于仇瑾的心机。没本事考上一甲,只能在旁门左道上下功夫,太过下流无耻。 齐至臻冷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仇瑾,也不搭话。 仇瑾见两人沉默不语,自觉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还想再说,就见礼官走了进来。 礼官对齐至臻和王高川道:“裘大人不舒服,今天不来了。陛下的意思是,待会二位大人还是按照彩排时的站位来,把裘大人的位置空出来。” 齐、王二人赶忙应下,他们自是无所谓,反正皇上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仇瑾本来计划地挺美,裘智不在,自己就有希望能站到太子身后行礼,如今听礼官这么一说,不免无比失望。情绪的急剧转变让他一时难以自持,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吓了礼官一大跳。 王高川再是圆滑,也不知该如何替仇瑾圆场。政宁帝特意空出裘智的位置,显然是看重裘智,王高川更不愿去趟这趟浑水。 还是仇瑾自己回过神,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对礼官解释道:“我和裘大人几日未见,听他今日无法前来,实在太担心,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礼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去复命了。 戴权听了仇瑾的反应不免感到纳闷,裘智自从琼林宴后就很少和同榜的进士来往,后来又去了宛平做县丞,怎么会和仇瑾结下的仇怨? 戴权一向做事周全,担心政宁帝和朱永贤询问此事,于是命小太监先去打探清楚。小太监找了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告知戴权的吩咐。 两司的人消息灵通,他们知道昨晚裘智在宫里帮忙抓贼,两家的老大肯定都念着他的好。一听说有人对裘智不满,如何敢怠慢,立刻去打听。 不一会,戴权就知道了仇瑾的心结,才去和政宁帝复命。 兄弟俩正在后殿休息。王爷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朱永鸿早上看到弟弟的神色,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一错眼珠,朱永贤就殉情了,便叫了弟弟过来陪着自己。 朱永鸿尚未开口,朱永贤就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厚颜无耻,他也配。”说罢,他一个箭步跑了出去。 戴权紧张地看了政宁帝一眼。 朱永鸿用手按按眉心,无奈道:“你派人看着点,大年初一,不好见血。这又是在太庙,祖宗们都看着呢。” 朱永贤表现得风淡云轻,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朱永鸿和朱永贤兄弟连心,自是能感知到裘智的情况恐怕不太好。 朱永鸿明白弟弟心里有气,怕他憋闷坏了。如今仇瑾撞他枪口上,让他发泄一下也好,只要不见血,其他的随他去吧。 朱永鸿之所以偏袒弟弟,并非只为兄弟二人感情深厚,还有他自己的私心在其中。 朱永鸿面上看着端方,一言一行皆符合圣人之言,但内心也会有想要肆意妄为的时候。只是身为明君,他必须忍耐许多事情。朱永贤就像是他的另一面,替他去做那些违背礼教的事。 朱永贤跑到进士们的房间,大吼一声,质问道:“谁是仇瑾。” 实际上,朱永贤不仅见过仇瑾,和裘智同榜的进士他都见过,只是过了这么久,早忘了人长什么样了。 众人了解燕王的脾气,见他一副急怒难耐的模样,虽然不知仇瑾怎么得罪了这个霸王,但不由自主地望向仇瑾,眼中俱是怜悯之色。 朱永贤快步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仇瑾。” 仇瑾不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燕王,看他对自己恨之入骨的样,根本不敢答话。 朱永贤见他不作声,知道找对人了,毫不客气地抡起胳膊,一巴掌打了过去,骂道:“什么东西。” 朱永贤这一巴掌可谓用尽了全力,给仇瑾打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瞬间就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满屋进士不禁哗然,燕王的性子实在有些霸道,竟敢在太庙里动手。不过,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跟来的小太监忙上前劝道:“王爷,快到时辰了,咱们回去吧。打过出出气就算了,可不能见血啊。” 朱永贤瞪了仇瑾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围观的进士们见燕王气冲冲地离去,才敢上来查看仇瑾的状况。见他脸颊红肿,眼神看起来有些涣散,似乎被打得神志不清了。 礼官早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不愿触怒朱永贤,所以等燕王走后才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礼官看着仇瑾的脸,慢条斯理道:“仇大人,您这样,估计待会不能参加祭典了。” 仇瑾感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蜜蜂在飞舞。他看到礼官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殿前司的成员都是太监,不需要参加祭祀,自是忙着处理案件。 陈仁贞这次被花蝶飞摆了一道,要不是紧要关头裘智想通了,他这张老脸可就丢大了。而且丢了关防图,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陈仁贞如今卯足了劲,立志在皇城司之前将真真国的奸细一网打尽,以此挽回些许颜面。殿前司的探子在宫内、宫外大肆搜查,陈仁贞则在诏狱里盯着审讯。 陈仁贞位高权重,多少年不曾亲自在诏狱坐镇了。殿前司的刑官们知道事关重大,再加上看到老大前来,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决心要把奸细们的嘴撬开。 陈仁贞眼神冰冷的看着巧儿,就像在审视一块死肉,不带一丝的情绪。 巧儿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在她真真国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点疼痛并不足以让她招认。她早听说过殿前司的名头,既然今日来了,就没指望能活着出去。一个存了死志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开口。 陈仁贞并没有指望巧儿很快就会招认,殿前司里的刑罚不下百种,有的磨呢。 太监又用了十多种刑具,最终巧儿忍不住了,叫道:"我招,我都招。" 陈仁贞也清楚真真国诡计多端,何况巧儿一个弃子,未必知道花蝶飞的全盘计划。巧儿说的话不可全信,还需多方核实。 巧儿确实如陈仁贞所料,对花蝶飞的计划并不知情,只收到命令,去勾引朱永贤,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至于花蝶飞想偷什么,宫中是否还有其他同伙,一概不知。 陈仁贞问了十来个问题,话锋一转,问道:"你之前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房间?" 巧儿早就料到会被问及此事,心中已有准备,回道:"四五个人住在一起,人多口杂不方便和外界通信。" 陈仁贞嗤笑一声,并不相信巧儿所说,之前都能和她的主子联系,怎么突然就不方便了。他扫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用刑。 巧儿是个孤儿,自幼被挑选,从懂事起就接受各种训练,教导她的人非打即骂,病了没有医药,全靠自己熬过来。这次被选作弃子,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被擒后唯有死路一条。 从小到大,只有张宫女对她展现了一点温情。张宫女发现她在勾引燕王,担心她会丧命,即使被巧儿奚落,依然温言相劝。 巧儿今年二十有二,不知父母亲人,唯一对她好过的人只有张宫女。她接到过指示,一旦被擒,必须搅浑这潭水,随意攀咬无辜之人,同屋之人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巧儿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磨得像一块铁石,不会产生任何情感波动。然而,看到张宫女关切的表情时,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丝不忍之情。 巧儿十分清楚,自己被抓定会连累同住的宫人,不知此时是否还来得及换房间,但她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要试一试,权当感谢张宫女,让自己在临死前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情—— 感谢在2024-06-11 12:29:23~2024-06-12 10:0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retcy 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携手一生 ========================= 朱永贤虽然是王爷, 但在太庙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庶吉士,朱永鸿不好置之不理。不过他素来拉偏架有一手,只罚了朱永贤一年的俸禄, 又训斥了他几句, 就让弟弟回家了。 众大臣心里跟明镜似的,燕王名下那么多皇庄、铺子。而且皇上心疼弟弟, 以往每年的赏银都有好几万两, 这罚俸不疼不痒的。 朱永贤回到家,换了衣服便去探望裘智。 白承奉赶忙小声汇报:“二爷早上醒了一次。王院使和张院判看过后说, 虽然还没退烧, 但能醒来问题就不大了, 他们重新开了药方。” 朱永贤听到太医院的人来了, 微微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皇兄派人来的。朱永贤心中一暖, 没想到哥哥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自己。 白承奉继续道:“我让厨房蒸了个蛋羹, 煮了碗菜粥,服侍二爷吃了。二爷中午喝了药, 刚刚睡下。” 朱永贤摸了摸裘智的额头, 感觉比昨晚好了些, 没那么烫了,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白承奉今天没跟着去太庙,听吕承奉说了朱永贤在太庙动手的事,不禁有些无语。裘智还没到本命年呢, 怎么就这么不顺。前有巧儿, 后有仇瑾, 一个两个的都想取而代之。 裘智又断断续续病了五天,才彻底退了烧。嗓音依然沙哑,但能开口说话了。 王院使见裘智病情好转,就回去复命了,张院判依然留在王府里。李尧彪看王院使回了太医院,估计裘智身体好了一些,等朱永贤进宫了,才登门拜访。 如今朱永鸿忙着处理宫内奸细一事,太子年幼,难当重任,许多事只能让朱永贤拿主意。 百官们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过年期间,朱永鸿频招亲信入宫,连万年不管事的朱永贤都忙得焦头烂额。朝廷上下意识到肯定有大事发生,绝不只是偷画那么简单。 文武百官清楚这个年不好过,一个个老实的跟鹌鹑似的,唯恐圣上的怒火指向自己。 白承奉见李尧彪又敢上门,气不打一处来,给他拦住,皮笑肉不笑道:“李提举,我先提醒您一句,这是燕王府,您说话声轻着点,别招来了护卫司的人。” 李尧彪不敢在王府里放肆,只能低声下气道:“我今天不是请若愚出主意的,花蝶飞的案子已经收尾了。我来和他说一声,省得他心里老惦记着。” 白承奉想了想,觉得李尧彪说的有几分道理。裘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虽然他不曾明说,但心里肯定记挂着花蝶飞的案子。 病中多思不利于恢复,让裘智知道案子结了,也好专心养病,白承奉这才把李尧彪带进后殿。 李尧彪不曾亲眼看到朱永贤动手,但听同僚说了朱永贤在太庙里打仇瑾一事,要不是朱永鸿身边的太监拦着,估计当场就得出人命。 李尧彪先脱了外面的大衣裳,在熏炉旁暖和了半晌,身上不带一丝寒气了,才敢进内室找裘智。生怕给裘智招病了,朱永贤来找自己拼命。 裘智已经起床了,疲倦地躺在罗汉床上,听白承奉说李尧彪来了,不免有了几分兴致,强打起精神迎接。 李尧彪不像之前那样火急火燎,有心情客套几句,先关心了一下裘智的身体,再说正事。 “我的人在万花阁找到了秦四的相好。她说秦四原先好赌,似乎欠过债。我们猜测秦四很可能在赌场里欠了钱,被花蝶飞的人给盯上了。” 裘智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怀疑自己的药里加了安眠药,不然怎么无时无刻不在犯困。要不是心里好奇,他根本提不起精神听李尧彪说话。 “宫里抓了二三十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年纪倒不大,十几二十岁。殿前司审了几日,他们供出来了一个赌场,和秦四那条线算是对上了。” 裘智点点头,有些走神,想道:果然黄赌毒都不是好东西,害人不浅。 秦四要不是好赌,也不会死于非命。 裘智这几天病的厉害,没精力再去管案子的事,但朱永贤偶尔会和吕、白两位承奉说起。裘智迷迷糊糊有个印象,花蝶飞给朱永鸿气得不轻。 裘智对这个大舅子多少有些了解,不是好杀之人,不过真要是惹到了他,绝不会心慈手软。秦四的家人至少会判个徒刑。 “我们去赌场里抓了不少人,宫里的奸细愿意吐口,可惜知道的不多,只了解自己的任务。宫外的那些知道得多些,却死活不肯说。”李尧彪想起那群人一个个视死如归的样,就感觉头疼。 裘智没想到真真国居然在宫里安插了如此多的内应,心中一惊,幸亏发现的及时,尚未酿成大祸。 裘智估计宫里那二三十个人,真真国压根没打算回收,和巧儿一样,都是是被抛弃的命运,他们愿意招供也是人之常情。 宫外的奸细当然有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但他们不属于弃子,而是富贵险中求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回去升官加爵,忠心程度自然不一样。 裘智慵懒的靠在引枕上,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花蝶飞抓到了吗?一共几个人?” 李尧彪道:“花蝶飞就是个代号,他们核心成员一共五人,其中两个还是真真国的宗室。” 裘智神色微变,抓奸细是一回事,抓了人家的宗亲就有些麻烦了。真真国虎视眈眈,没准早做好了入侵中原的准备,朱永鸿现在备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李尧彪见裘智眉头紧锁,赶紧补充道:“不是近枝。” 重要的人,真真国哪舍得派过来,就像朱永鸿肯定不会让朱永贤去别国以身犯险。 裘智这才松了口气。 送走了李尧彪,裘智换了身衣服。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感觉全身酸软无力。今日艳阳高照,正好出门走走。 白承奉看裘智打算出门,吓了一跳,忙劝道:“二爷,您的病刚好,不能出屋。” 裘智轻咳了几声,执意道:“不走远,就在院里散散步。刚吃了药,实在撑得慌,走几步消消食。” 裘智现在早、中、晚,一天三顿药,每次都是一大碗,喝下去就已经半饱了。 白承奉听裘智这么说,不好再阻拦。毕竟,陈良医和宫里的太医都强调过,养好身体需要少思静养,而且要多吃点。裘智这一场病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多吃点没法恢复。 白承奉给裘智穿得厚实无比,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小熊,又给他怀里揣了一个暖炉,才放他出门。白承奉扶着裘智,溜达了一盏茶的时间,立刻劝裘智回屋了。 朱永鸿看过真真国奸细的口供,得知对方狼子野心,谋划数年,视中原为囊中之物。他双唇紧抿,浑身散发着寒气,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好,好。” 前段时间,真真国曾递交国书想要娶公主。一个女孩就能换来两国长治久安,朱永鸿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宗室里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孩,才拖延至今。 他本打算找个合适的女孩认做义女,嫁去真真国,如今看来不用给他们这个脸了。 朱永鸿让秉笔太监拟旨,命东海水军都督加强训练。 裘智休息了几天,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感冒已经痊愈了,于是跟随朱永贤一同进宫了。大舅哥对自己不错,特地派了太医来王府给自己看病,不然自己不会这么快康复。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弟婿,都得去谢恩。 二人来到紫宸殿,行过君臣大礼。朱永贤知道裘智久病无力,一手扶住裘智的手臂,一手搂腰,将他搀起。 朱永鸿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有一堆糟心事等着他去处理,今日看弟弟和裘智恩爱异常,总算是有一件能稍微让他开心点的事了。他一直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 朱永鸿暗暗感慨,俩人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蜜里调油,不枉自己当年同意了二人之事。 朱永鸿先问过裘智的身体,听他说好的差不多了,话锋一转问道:“你那诗写的怎么样了。” 裘智只觉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脸色也随之一变。他现在最害怕别人提起诗,一提到诗就会想到花蝶飞那伙人,他脖子上被人掐出的指痕还未消退呢。 裘智以为花蝶飞的余党又搞出来什么新的诗,吓得结结巴巴问道:“什么……什么诗?” 朱永鸿不知自己怎么就刺激了裘智,给他吓得都哆嗦了。没写就没写呗,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么害怕吗。 朱永鸿知道裘智娇弱,受不得惊吓,和颜悦色道:“进献的诗文,你还没写?” 裘智这才反应过来,朱永鸿指的是年底官员进献的诗赋。他大病初愈,整天无精打采,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裘智尴尬一笑,道:“忘记了,还没写呢。” 朱永贤立刻帮腔道:“皇兄,若愚现在手腕无力,不能费神。” 朱永鸿看弟弟那护犊子的样,又是一笑,无奈摇摇头道:“朕也没说什么,罢了,不写就不写吧。” 戴权笑道:“可见陛下心疼裘大人呢。” 朱永鸿关切道:“你好好修养,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弱不禁风,让人看了以为皇家磋磨你了。” 周太监亦是政宁帝身边得用的宦官,自觉颇有几分脸面,忙替政宁帝开脱道:“荣国公一家身体都不好,林家小姐也整天病歪歪的,可见裘大人身子骨弱是天生的。” 裘智听了心里不由一惊,忍不住看了周太监一眼。 裘智对《红楼梦》的剧情一知半解,一直以为贾家在红楼梦开篇时算得上花正好、月正圆,十分煊赫。等到结尾时贾府突然衰败,家宅被抄,一众子弟树倒猢狲散。 哪知人家现在就在朱永鸿的黑名单上,不然好好地,派人监视贾家干嘛。周太监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客居的小姐姓甚名谁,身体是否健康。总不能是朱永鸿看上了林黛玉,想拆cp吧。 朱永鸿看裘智神色微变,心中亦是一惊。他没想到裘智如此聪明,就凭周太监的一句话猜到了自己盯上了贾家。 戴权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我竟忘了裘大人和贾府有亲。陛下去年底封了一位贾家姑娘做婕妤,听她谈起过贾府的各家亲戚,还提到了裘大人,说您二人是表姐弟。” 裘智笑笑道:"我幼时见过娘娘几面,外公去世后鲜少和亲戚走动,不知她已经入宫了。" 裘智知道戴权说的八成是元春。他隐约记得,在原著里贾元春似乎封了个什么妃,怎么在朱永鸿这变成婕妤。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剧情已经偏离了原著。 众人心照不宣,不再提林家小姐的话题,算是把这事遮过去了。 朱永鸿交代弟弟:“新年在太庙祫祭,若愚没能参加。朕当着王公大臣说了,等若愚身体好了,让你带着他去一趟。朕瞧若愚好的差不多了,明儿天气好,趁着还没出十五,把这事给补上。” 朱永贤乐呵呵的答应了,他和裘智私底下在王府承运殿办了个仪式,算是成了亲。裘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裘家的族谱上,但皇家的族谱宗人府管着,玉牃由翰林院十年一修,朱永贤想加都加不上。 朱永贤总觉得缺点仪式感,如今自己得了旨意单独和裘智去太庙,必须要好好地拜一下,让祖宗们看看这个儿婿,保佑裘智健康平安。 等朱永贤和裘智回了家,朱永鸿挥退众人,屋内只留戴权一人。 朱永鸿吩咐道:"你看看下边哪个孩子机灵,要嘴严一点的,教导好了,就把周太监调走。" 戴权虽然在外敛财,但他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让朱永鸿知道,做什么事都看主子的脸色。 周太监不似戴权这般谨慎,私底下做事太过张扬。朱永鸿心里和明镜似的,不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周太监泄露了机密,自是留不得了。 朱永鸿暗自庆幸,得亏裘智不是外人,口风又紧,若是别人听到了,还不知生出什么风波来。 第二天一早,裘智和朱永贤换了朝服,前往太庙。 礼官早已等候多时,他之前从未处理过类似的情况,王爷单独带着榜眼来祭祀。然而,圣上发了话,他们不敢抗旨。这几日,礼官绞尽脑汁,想得头都快秃了,总算设计出一套流程,引导二人行礼、参拜。 裘智好久没运动了,这一趟下来感觉有些累,不过筋骨舒展开了,比一直呆在家里好。正应了那句话,生命在于运动,老躺着人都躺废了。 朱永贤对礼官道:“你们下去吧,我带着裘大人在这逛逛。” 礼官心里纳闷,太庙又不是庙会,有什么好逛的。不过朱永贤前些日子在太庙动手的场景历历在目,礼官怕自己多说一句,燕王打人的名单上又要增加一员,立刻退下了。 朱永鸿拉着裘智跪下,磕了一个头,正色道:“列祖列宗在上,儿臣朱永贤,身旁跪着的人是裘智。他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求列祖列宗保佑他平安健康,一生顺遂。” 裘智没想到朱永贤竟在太庙郑重表白,替自己祈福,心中十分感动。 朱永贤紧紧握住裘智的手,深情款款道:“咱俩给祖宗磕个头,你就算是我朱家的人了。” 裘智歪着头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咱俩算不算古今第一人,在太庙秀恩爱。" 朱永贤玩笑道:“册立皇后都得派礼官来太庙告祭祖先,册封嫔妃亦要祗告,而且有些皇后的牌位还供奉在太庙呢。人家天天秀恩爱,祖宗早见怪不怪了。” 二人磕过头,朱永贤扶起裘智,俩人十指紧扣,相视一笑。 第二天是元宵节,裘智想着自己一篇文章没写,红宝石金翅乌纱肯定与自己无缘了。假期所剩无几,他只想在家休息,不想去宫中凑热闹。 谁知宫里派来了小太监,专门请裘智进宫。裘智不知他那大舅子抽了哪门子风,非得让自己去。 裘智想想自己今年是新科进士,才能入宫领宴。他一个七品官,想要混到京官三品,还有的熬呢,估计以后很多年都不用进宫。 思及此处,裘智心情好了几分,磨磨唧唧换了公服,同朱永贤一起进宫了。 二人坐在马车上,朱永贤看裘智一脸百无聊赖的神情,知他不想进宫应酬。 朱永贤点点裘智的鼻子,宠溺道:“给你剧透一下,待会有好事,肯定不会让你白去。”—— 第43章 评奖黑幕 ========================= 裘智生病后习惯了睡懒觉, 今天早上在床上赖了半天,最后还是被朱永贤硬拽起来。等他到达麟德殿的时候,大臣们已经差不多都到了。 裘智赶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定后左右观察了一番。这一榜的同年都在, 唯独不见仇瑾。 仇瑾那天被朱永贤当众掌掴,皇上只罚了燕王一年的俸禄, 不轻不重的说了他几句, 连跪都没舍得让弟弟跪一下。仇瑾哪能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自己这打算是白挨了。 仇瑾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得罪了燕王, 但心里明白红宝石金翅乌纱, 肯定和自己无缘了。 他的脸已经消肿, 只是想起当日众目睽睽之下挨打, 内心感觉分外屈辱, 因此称病不去,以免让同年和大臣们看笑话。 朱永贤怕裘智担心, 没和他说自己打了仇瑾一巴掌,又被亲哥罚俸的事。朱永贤有意瞒着裘智, 王府里的下人更是守口如瓶。 裘智不知内情,心中暗暗奇怪。他之前拜读过仇瑾的文章, 知其文采不凡, 有问鼎魁首的实力。而且仇瑾性子高傲, 那日看他的神色, 对红宝石金翅乌纱志在必得,今日为何不曾到场?难道他也生病了,无力提笔? 王高川听说昨天朱永贤专门带着裘智去了趟太庙, 知道这届进士里, 裘智最得当今青睐, 不免起了结交的心思。 王高川笑道:“裘大人清减了不少啊。” 裘智连续二十几天都没出现在公众面前,同榜的进士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今日众人见他骨瘦如柴,又一脸憔悴之色,便知他是真的病了。 裘智笑道:“回京路上吹了风,偶感风寒,歇了几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戴权走了进来。众人不敢再说,忙噤声端坐。 众大臣行过礼,朱永鸿闲话几句,就转入正题,说道:“你们献上的诗文,朕都和王太傅都看过了,可谓是字字珠玑。众卿家才华横溢,本朝文风鼎盛,实乃幸事。” 众人明白这只是当今的客套话,不过脸上还是露出受宠若惊之色,一个个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盼着待会政宁帝能叫到自己的名字。 朱永鸿道:“这次进献的诗文,写的最妙的当属去岁的榜眼,裘智。” 裘智听大舅子提起自己,不由一怔。 裘智知道红宝石金翅乌纱是朱永贤替他要来的,而且内定给了自己。但他最近生病根本没有动笔,便以为朱永鸿会从交卷的人里选一个。没想到黑幕竟然这么深,半个字没写,还把奖品发给了自己。 王高川看裘智发呆,忙推了他一下。裘智回过神,起身出列,跪在大殿中间谢恩。 裘智当初请病假,政宁帝还专门让人告知他在家好好写文章。那些善于揣摩圣意的官员已隐隐猜到,这彩头八成是裘智的。 如今见政宁帝果然把这顶乌纱给了裘智,他们倒不觉得惊讶,只是心中不断猜测。裘智这般受宠,怎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了宛平?果然天威难测,让人捉摸不透。 裘智感受到众人艳羡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 朱永鸿微笑道:“上个月织造司进贡了深青色纻丝,回头朕赏你几匹,做忠靖冠服。” 裘智再次谢恩。 忠靖冠服是卫朝官员便服的一种。太宗靖晏帝命礼部制定了皇帝的燕弁服、宗室的保和冠服,又设计了忠靖冠服作为官员的燕居之服。 下一任皇帝认为服饰种类过于繁琐,于是将忠靖冠服和保和冠服作为对有功之臣和亲近王公的一种赏赐,普通官员的便服则只剩常服一种。(注1.) 有些老实的官员眼巴巴地看着朱永鸿,希望他赶快拿出裘智的诗文,让大家赏读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样出色的文章,哄得皇上龙颜大悦,甚至主动给彩头加码。可惜他们抻着脖子等了半天,始终没等来政宁帝让大家鉴赏诗词。 若在以往,还有人敢提议想要品评一番,如今政宁帝心情不好,谁都不敢开这个口,生怕惹恼了皇上。 朱永鸿和颜悦色道:“朕看你病了这几日,又瘦了不少,回头准你几个月的假,好好养身体。” 顺天府尹本以为今天没自己什么事了,听了政宁帝的话,立刻打起精神。他心中盘算着,等裘智的请假手续递上来,立刻就批,想请多久就请多久。 肃王早料到满朝官员都是陪跑的,如今看皇上和裘智一唱一和,还多赏了一身忠靖冠服,不免心下酸溜溜的。 皇上那么多兄弟,只有朱永贤一人得了套保和冠服。按例他们这群不就藩的王爷,只设王府仪卫局,不设三司,王府样式也与藩王不同。朱永贤的王府在京城,却按藩王的规格建造。 肃王心下感慨,朱永鸿果然爱屋及乌,亲生兄弟什么殊荣都没有,反而对朱永贤的男人如此优待。 肃王转头一看,自己那傻弟弟的眼珠子又黏在了裘智身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天天看都看不够的。 朱永鸿柔声道:“起来吧,地上凉,别再冻病了。” 肃王默默替政宁帝加了一句:省得我弟弟心疼。 戴权看裘智颤巍巍地起身,知他久病手足无力,忙给附近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会意,上前扶起裘智,低声道:“裘大人,您慢着点。” 二人回到王府,朱永鸿的赏赐早就送到了。白承奉得知政宁帝额外赏了裘智忠靖冠服,已命人把纻丝交给了绣娘。 裘智拿着乌纱帽看了许久,果然金灿耀眼。 朱永贤把帽子给爱人带上,趾高气昂道:“看那个周讷还敢不敢再欺负你。” 裘智微微一呆,没想到男友还记着周讷骂自己的事。裘智心下大为感动,莞尔一笑。 他亲亲朱永贤的脸:“老公真好。” 白承奉看着朱永贤美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无奈摇摇头,暗道:现在外面什么东西都涨价,只有燕王府里的宝贝不值钱。再好的东西,太上王只要一句‘老公真好’,就能给王爷打发了。 顺天府尹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衙署,找出了宛平县令对裘智去岁的小考。周讷只给了裘智一个下中的评价,属于倒数第二等。评语中还狠狠地批评了裘智,称他处事乖张,为官任性,手段暴戾,毫无法纪。 顺天府尹深谙为官之道,周讷若非深恨裘智,不会如此待他。一般来说,上级和下级之间有矛盾,多半会把下级降职调走。但他当时听到风声,圣上招宛平县丞进京,因此有些犹豫,一时没想好是如实向吏部递交,还是打回去重评。 顺天府尹暗暗庆幸,好在自己还没把考评交上去,不然现在局面怕是不好看了。圣上宠臣的考评只得了一个下中,这不在是打当今的脸吗。 顺天府尹半点犹豫都没有了,立即叫来衙役,命他快马加鞭,把裘智的考评送回去,让周讷重写一份。 张崇善今天见到政宁帝对裘智的态度,回家后修书一封,并派人送到宛平县。希望周讷能与裘智搞好关系,对大家的升迁都有好处。 周讷刚收到顺天府尹退回来的考评,又收到了座师的来信。他打开一看,惊得下巴都掉了,赶紧找来黄师爷一同商议。 黄师爷看过张崇善的信,也是一脸迷茫,不敢置信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裘县丞,为何还将他调到宛平来呢?” 宛平县固然不差,许多人都想来,却未能如愿。但和翰林院相比,差距有点大啊。 周讷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过了许久,周讷猜测道:“也许过些时日,裘智就高升回京了。” 黄师爷略带怀疑地摇摇头,他感觉裘智在宛平干的挺开心的,不太可能轻易离开。 周讷本想将裘智赶出宛平县,如今看了座师的来信,再加上顺天府尹的命令。他算是明白了形势,往后只有自己忍裘智的份,敢给他脸色看,自己这官恐怕做到头了。 ——分割线—— 裘智的休假申请被批准了,顺天府尹大笔一挥,直接给了他三个月的病假。 裘智见朱永贤最近十分忙碌,知道他不能陪自己去宛平。既然如此,暂时留在京城也不错,避免二人两地分居。裘智估计再有一个月,真真国的事告一段落,一切重回正轨,朱永贤可以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了。 朱永贤这几天累得不行,今天一到家就直接回房补觉了。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然大黑。他感到头疼欲裂,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裘智见状问道:“可是最近累着了,头疼?” 朱永贤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点点头。裘智赶忙命白承奉去请陈良医过来,自己则替朱永贤按摩太阳穴。 朱永贤感觉额头凉凉的,头疼虽然缓解了不少,但一想到爱人调养了这么多日子,依然手脚冰凉,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朱永贤握住裘智的手说道:“别按了,回头胳膊酸了。等陈良医待会施了针就好了。”说完,他把一个暖炉塞到裘智手里,让他暖手。 裘智笑吟吟道:“哪就这么娇气,按几下还能手酸。” 朱永贤不忍裘智受累,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替他暖手,讲了几句朝堂上的事。 他话锋一转,语带期盼道:“我现在就盼着皇侄们快点长大,能帮上皇兄的忙,省得我这把老骨头再受累了。” 裘智忍俊不禁,笑道:“你才多大就说老了,过两年咱俩还不得入土了。” 二人说笑间,白承奉带着陈良医进来了,便打住了这个话题。 陈良医给朱永贤施了针,朱永贤的头疼缓解了不少。 等陈良医离开后,裘智对朱永贤道:“我离开宛平一个多月了,又请了三个月的假。不知金师爷一个人在那怎么样,这段时间有没有大事发生。我想让广闻把金师爷接到京城,问问他最近宛平的情况。” 朱永贤想了想,让金佑谦来一趟也好,省得裘智心里老惦记着。他知道裘智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说是在家休养,真让他什么都不干反而难受。索性把金佑谦叫来,找点不费神的案子,让裘智打发下时间。 不过京里还没完全消停,广闻一人上路不安全,朱永贤便吩咐文勉带人,把金佑谦接进京。 裘智觉得自己不方便在燕王府里见金佑谦,便打算收拾东西,回家小住几天。 朱永贤哪肯放裘智回家,一来裘智身体不好,需要有大夫在身边照看。二来裘宅老旧,屋内阴冷,不适合裘智目前的身体状况。朱永贤抱着裘智死活不肯撒手,一会喊头疼,一会喊眼睛疼,只有裘智陪在身边才能好。 裘智转念一想,他和金佑谦相处的不错,如无意外,这个雇佣关系会长期持续下去,没必要瞒着金佑谦朱永贤的身份。 金佑谦以为裘智过了十五就会回到宛平,没想到前几天接到了吏部的文书,得知裘智请了三个月的病假。 金佑谦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裘智身体是有些弱,但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请三个月的假,这得病的多严重啊。 金佑谦十分担心裘智的身体,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又有些担心自己的饭碗,这么好的老板不容易找啊。 好在没几天,文勉回了宛平,金佑谦急忙跑出去迎接。 他看到文勉顾不上见礼,着急忙慌的问道:“老爷怎么样了?听说生病了,什么病这么严重,要休息三个月?” 不光金佑谦记挂着裘智,衙里的官员也都惦记着他。虽然裘智来了宛平后大家经常加班,但赏钱丰厚,总体来说双方相处的还算融洽,他们当然不希望裘智就此病退了。 众人一个个竖起耳朵,想听文勉如何回答。 文勉斟酌道:“回京的路上吹了冷风,感冒一直没有痊愈,后来大病了一场,大夫说要少思静养,所以请了几个月的假。” 金佑谦听了文勉的解释,感觉问题不大,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便询问文勉的来意。 文勉道:“二爷在家养病,担心县里出了事,下面的人拿不了主意。让我把你接进京,了解一下县内最近的情况。” 金佑谦回忆了一下裘智不在的这段时间县内的重要案件,接着说道:“确实有几件事得去和老爷汇报。”随即又问:“咱们什么时候进京。” 文勉问道:“你用请假吗?” 金佑谦摇摇头,他是裘智的幕僚,与县丞衙没关系,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够了。 文勉见状道:“明天一早就走。” 金佑谦点了点头,晚上收拾好行装,第二天一早随着文勉一同进京了。 金佑谦看着门匾上的‘燕王府’三个金色大字,又看看文勉,见他翻身下马道:“到了,下马吧。” 金佑谦默默地下了马,跟着文勉进了王府,左拐右拐地来到一座宫殿,匾额上写着‘长春宫’。 长春宫是王府的后三宫之一。朱永贤府中没有女眷,所用的仆妇都在五十岁以上,因此没有后院不许男性进入的规定。 金佑谦心中已有猜测。陈乐安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身边的人也都趾高气昂,莫非陈乐安就是燕王。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屋里走出来,细声细气地说道:“金师爷,您里边请,二爷一直等您呢。” 金佑谦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小太监走进殿内。 裘智见了金佑谦,忙起身拱手道:“金师爷,许久未见。” 金佑谦从未和王公贵族打过交道,一路走来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见裘智神色平和,笑容温润如玉,和一个月前没有任何区别,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注1:燕弁服,保和冠服,忠靖冠服资料来源王熹老师的论文《明代官员服饰研究》。是明朝嘉靖帝研究出来的。属于皇上,宗亲还有文武官员的家居服。 ==================== # 红楼:第四卷:一死明心了夙因 ==================== 第44章 两桩命案 ========================= 金佑谦仔细打量了裘智几眼, 见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身形消瘦了不少, 脸颊上的肉都没了, 下巴变得尖尖的。 金佑谦听了文勉的话,以为裘智并无大碍, 如今看他面容憔悴, 衣带宽松,不由一惊, 忙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病的这么严重吗?” 裘智笑了笑, 说道:“回来的路上吹了风,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我一着急, 就病得严重了些。现在好多了,前段时间瘦得跟骷髅似的, 那才吓人呢。” 金佑谦不禁觉得奇怪,之前听裘智提起过, 裘家只剩他一个,其余只是些远亲, 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来往。不知他家出了什么事, 让他病得这么厉害。 裘智不愿多谈生病的事, 转而问道:“宛平县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需要我拍板的?” 金佑谦思忖片刻道:"最近没什么大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之类的,齐典史看着办了。不过有两件事得老爷做主, 第一件元宵节那天, 有人投河自尽了。" 裘智听金佑谦提起了自杀案, 以为秦仵作验过尸,查出死因可疑,并非自杀,不由凝神静听。 金佑谦继续道:"死者名叫骆首诚,十几个人亲眼看见他往河里跳,衙役们又从死者家中找到了遗书,确认是自尽无疑。” 裘智一怔,既是自杀,为何还需自己拿主意?他微一沉吟,随即反应过来,骆首诚八成是被人逼死的。 “死者在遗书中称他与未婚妻张金哥情投意合,本应今年成婚,但未婚妻被长安知府的小舅子看上了。张家嫌贫爱富,要将女令嫁,骆家不愿,两家就打起了官司。” 骆首诚自幼读书,颇有文采,遗书写得一字一泪。金佑谦想起对方的遭遇,心里有些不舒服,脸上露出伤感之色。 金佑谦停顿了片刻,整理好心情,道:“长安节度使倚仗权势,判了骆家败诉,逼他家退婚。张金哥自缢而亡,骆首诚也决意殉情。” 裘智感情生活美满,自是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和自己一样幸福。如今听到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心中不免唏嘘,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落寞。 金佑谦愤愤不平道:“本朝法律规定,凡因事威逼人致死者,杖一百(注1.)。如果骆首诚遗书所述属实,长安节度使手里就有两条人命。” 裘智听完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奇怪:长安节度使是个什么官,怎么从未听说过。 卫朝节度使原本分虚衔和实职两种。朱永鸿登基后进行了改制,节度使彻底变成了虚衔,比如朱永贤遥领燕蓟节度使一职。 即使任命节度使,通常以前朝十五道为名,如河东、陇西。或者是以本朝十八省为名,像奉天、江苏。从未听说过使用“府”来作为名号的情况。 朱永贤担心宛平出了大案,让裘智劳神,因此与裘智商议,让吕承奉、白承奉,还有王府审理司的张审理一同旁听,他们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其实朱永贤原本计划亲自参与旁听,但裘智觉得他一个王爷在场,可能会让金佑谦有些紧张。等金佑谦接受了朱永贤的真实身份后,他俩再像以前一样相处。 裘智想到吕承奉出身司礼监,曾做过秉笔太监,对这种官员任命肯定十分熟悉,于是抬头看向吕承奉。 吕承奉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见裘智望向自己,解释道:“应该是捐来的节度使,按例不超过四品,只用府来命名。” 为弥补军饷或是国库不足,卫朝偶尔会开放捐纳,但只能捐赠虚衔,不能补缺,而且没有俸禄,服饰也与正式官员不同。 裘智听了越发觉得不对劲了,长安节度使若是捐官,八成连长安都没去过,就像朱永贤这个燕王从未去过燕州一样。 如果长安节度使和长安知府半点交情都没有,为什么要帮他向骆家施压呢?何况长安节度使根本没有开衙判案的权利,他又怎么干涉骆家的官司呢? 裘智暂按心中疑惑,开始考虑案情本身。他沉思许久,不由长叹一声,这案子确实有些棘手。 命案出在宛平县,但涉案人员包括长安知府,还有连人都不知道在哪的长安节度使。这次还得麻烦朱永贤,让他找吏部官员去打听一番。 裘智问道:“你们去问过骆家的口供了吗?” 金佑谦摇头道:“骆家虽是宛平县人,但骆首诚的父亲在开封做都司,家里只有个老仆,问不出来什么。” 卫朝官员有回避制度,不得在本省或接壤邻省五百里以内的地区任职。裘智是朱永鸿亲自安排的,才不受此规定的限制。 裘智没想到这桩案子的取证如此困难,只能暂时将其搁置一旁,问起另一件案子:“那第二件是什么事?” 金佑谦回道:"刘重阳一家九月过身,他家的茶楼低价卖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 裘智没想到第二件案子和刘重阳一家有些关联,略感惊讶。 “县里的百姓觉得茶楼前任东家惨死,嫌它风水不好,因此茶楼生意惨淡。李家是借了印子钱才盘下了这桩买卖,一直还不上钱,放债的把他家姑娘抓走,卖进窑子里去了。” 裘智不由满面愠色,双眉倒竖,眼中寒气渐浓。他取缔了李、王二人后,在县里三令五申严禁放印子钱,没想到竟有人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还敢逼良为娼。 金佑谦长叹一声,不忍道:“李姑娘拼死不从,一头碰死了。李家两夫妻知道女儿惨死,在除夕夜一根绳子给自己吊死了。” 裘智咬牙切道:“是王四姐之前的手下干的吗?” 金佑谦摇头道:“她那伙人早就散了,哪还有本事逼死人。是之前和王四姐有来往的兴儿干的。” 裘智冷着脸问道:“人抓到了吗?” 金佑谦小心翼翼地看了裘智一眼,为难道:“李巡检带人去抓,兴儿慌不择路,打算从冰上逃跑,结果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不过抓到他的同伙,叫做来旺的,现在关在牢里呢。” 裘智没想到宛平县庙小妖风大,刚收拾完王四姐、李四姐那批人,又出了个来旺,还在大年三十搞出人命官司。 对于兴儿的死,裘智并不觉得可惜,反正抓到了同伙,不愁找不到幕后主使。 裘智不急着问来旺的事,转而问起:“之前让衙役们在湖边安的警示牌都安好了吗?” 古代生产力落后,百姓穷苦,冬天常常凿开冰面捕鱼以改善生活,所以经常发生落水事件。因此裘智让衙役在宛平境内的湖边安装警示牌,提醒大家注意冰面安全。 裘智知道百姓中识字的不多,除了文字提醒外,警示牌上还绘有图片,让大家提高警惕。如今听说兴儿落水,便关心起警示牌的事了。 金佑谦忙解释道:“都按老爷的吩咐安好了,兴儿他疲于逃命才会落水。” 裘智满意地点点头,道:“把来旺关好了,等我回去处理。” 来旺不光放印子钱,卖良为娼,还逼死人命,等自己休完假,有他的好受的。 听金佑谦说完两件事,吕承奉几人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他们看来,印子钱的案子不难处理,让典史依律判决即可。但裘智说先关着,等他回去再审,也无不可。 骆首诚的事略有些复杂,不过和裘智之前经手的案子相比,要简单得多。 吕承奉试探地问裘智:“二爷,骆首诚自尽一案,您打算调查吗?” 吕承奉并不清楚裘智的具体打算,如果裘智不想深究此事,他自有办法把这案子结了。如果裘智决定调查,他亦有办法查得一清二楚。 文勉对裘智颇为了解,心下暗道:肯定会查。 裘智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说道:“必须查。我觉得这里边还有别的隐情。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虽是买来的官,但也是正四品,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逼人退婚。” 拆散姻缘太损阴德,古人对此特别忌讳。古人当然会做坏事,但他们迷信,除非有巨大的利益,让他们克服心中的恐惧。 裘智继续分析:“而且都司是正四品,又是实职,怎会怕一个捐官的节度使?这件事里透着古怪。” 吕承奉听裘智打算调查,心下有了主意,提议道:“二爷,不如派人去开封找到骆都司。他死了儿子,自然一肚子的委屈,肯定能问出不少线索。” 白承奉接过话茬道:“张家能请动长安节度使,估计使了不少的银子。现在银子花了,女儿没了,又同时得罪了长安知府和骆都司,少不得心下憋屈。咱们诱之以利,不怕他不说。” 裘智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先派人去找家属取证。”然后问道:“派谁去好呢?” 自己肯定是去不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还没到开封呢,就先死路边了。金佑谦是自己的师爷,肯定要去,但他一个人太危险了,最好找几个人陪着。 张审理立刻道:“下官愿去。” 张审理深知,哪怕不自荐,最后朱永贤也得派自己去,索性主动提出来,让朱永贤觉得自己态度积极端正。张审理的直属上司是王府长史,不过替裘智办事,不用和上级请示,反正最后都会批准。 白承奉见文勉发呆,忙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示意他主动点。 文勉忙道:“我也愿往。” 裘智看向金佑谦,问道:“他们一路骑马,你能行吗?京城到开封一千多里地,张家还不知在哪。若是长安人士,还得再往西走一千多里。” 裘智知道金佑谦会骑马,但路途遥远,不确定他能否坚持下来。实在不行就坐马车去,反正自己要休假三个月,不急着开堂审案。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男人,最忌讳说自己不行。金佑谦用力点头道:“没问题。” 金佑谦从小就盼望着有跨马游街的那一日,因此苦练骑术。只可惜现在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不过裘智是个好官,自己跟着他四处办案,也不算浪费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工。 裘智想了想,觉得这三人允文允武,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放心了不少。他吩咐道:“你们自己商量出发时间还有路线吧。” 吕承奉几人一听便知,裘智这是让他们下去了,便行礼告退。 金佑谦正打算跟着一起下去,却听裘智说道:“金师爷,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金佑谦不知裘智打算说什么,不免局促起来。 裘智深吸一口气,歉然道:“陈安乐其实就是燕王,他身边的那群人都是承奉司或是护卫司的人。燕王身份特殊,是以对外都用化名,并非有意瞒你。” 裘智感觉自己和金佑谦的关系算是半上司、半朋友,朋友之间讲究待之以诚。自己瞒了他这么久,理应道歉。 金佑谦看裘智一脸赧然的表情,方才那点芥蒂瞬间化为乌有。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裘智,也不会随意泄露另一半的身份。 金佑谦不是扭捏的人,豪迈笑道:“无妨,你既然今天告诉我了,可见是信得过我的人品,把我当自己人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就不提了。” 裘智见金佑谦这般爽快,心下一松,不由开怀一笑。他之前一直担心二人之间会产生嫌隙,影响日后的工作,毕竟像金佑谦这样任劳任怨的师爷不容易找。 金佑谦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屋内无人,又怕隔墙有耳,于是压低声音问道:“燕王有没有王妃?” 金佑谦知道朱永贤是当今一母同胞的弟弟,但他未入朝为官,对朱永贤的私生活不太了解。朱永贤看着年纪不大,不知有没有妻妾。 如果朱永贤已有妻室,还和裘智在宛平共同生活,说白了就是娶了个摆设放在家里,俩人没准还能长久些。如果朱永贤尚未娶亲,将来有了王妃,不知能和裘智再好几年。 裘家没有近亲,能让裘智病的这么严重的,只可能是朱永贤家的事了。金佑谦怀疑,小两口没准是因为娶妻之事闹了别扭。 裘智明白金佑谦是关心自己,担心朱永贤突然和自己分手,承受不住。 裘智笑道:"没有娶妻,我俩的事当今知道了,不会给他指婚的。" 金佑谦心下惊讶万分,难以置信地看着裘智。他即使在宛平,也听说过燕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上居然能同意朱永贤和裘智的事,太不可思议了。 金佑谦张了张嘴,想说又不知说些什么,许久才回过神。他浑浑噩噩地走出长春宫,正好看到文勉站在外面。 文勉看到金佑谦出来,急忙迎了上来,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见鬼了吗?" 金佑谦感觉脑子乱成一团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指了指长春宫,然后轻声问道:"皇上知道?居然还同意了?" 金佑谦觉得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王爷有男宠是一回事,认真就是另一回事了,皇上竟然容忍裘智的存在。 文勉把手指放到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俯身在金佑谦耳边,悄声道:"去你房间再说。"说完,拉着金佑谦快步往东路宫殿去了。 吕、白二位承奉觉得既然金佑谦要长期与他们共事,对裘智和朱永贤的关系,多少得了解一些。二人让文勉在外边等着金佑谦,给他稍微解释几句,省得哪天犯了忌讳,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金佑谦跟着文勉来到自己的住处。金佑谦环顾四周,暗暗感叹:不愧是王府,比起县丞衙,不知好了多少倍—— 本卷卷标取自京剧《红楼二尤》 注1:摘自《大明律》。 第45章 来龙去脉 ========================= 文勉不喜在人背后搬弄是非,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尴尬地看着金佑谦。 他沉思片刻,道:"当初皇上知道王爷和二爷的事后, 大发雷霆。戴公公说他从没见皇上发过那么大的火。” 朱永鸿颇有城府, 喜怒不形于色,能把戴权都吓着了, 可见是动了真怒。文勉虽不曾亲眼目睹, 但想到戴权那心有余悸的表情,不禁有些后怕。 “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们这些外臣不得而知。听说皇上盛怒之下要杖毙二爷, 打得二爷只剩一口气, 还是王爷以死相逼才救下来的。二爷自幼体弱, 后来又受过重伤, 因此更是体虚多病。” 金佑谦听文勉的语气,就能猜到当时的凶险, 不由脸色微变,呼吸也沉重了几分。作为古人, 他对皇权有着天然的敬畏,明明是裘智触怒了当今, 却让他紧张得冷汗淋淋。 “这些年二爷各种补品吃着, 身体才略好了些。”文勉顿了一顿, 郑重道:“我说这么多, 就是想告诉你,万事都不能累着二爷。二爷要是出了意外,天都得塌了。” 当年裘智被抬回来, 朱永贤不哭不闹, 异常地镇定。亲近之人都明白, 朱永贤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暗流涌动。若裘智真的不行了,朱永贤二话不说就得殉情。 吕、白二位承奉没有交代文勉具体和金佑谦说些什么。文勉对裘智和朱永贤的恋爱经过并不清楚,让他讲也讲不出来。 思前想后,文勉便把裘智当年受伤的事讲了一遍,并千叮咛万嘱咐金佑谦不能让裘智累着,毕竟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朱永贤发疯。 金佑谦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裘智平日里不爱动刑,唯独一次也如芒刺在背,不忍去看。 朱永贤身边的这侍卫、太监里,金佑谦和白承奉还有文勉最为熟稔。今天听文勉说了裘智的私事,只觉二人的关系更亲近了些。 见文勉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金佑谦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文勉微一思索,道:“不着急,你先休息一日,收拾下东西。我这边安排好路线,咱们后天出发。” 金佑谦听到文勉说不着急,以为能让自己休息好几天。他之前在礼逊学堂上学,与几个同窗关系甚笃,想去探望一二,没想到后天就要前往开封。 看来他们武人的不着急和文人的不着急是两个概念,金佑谦心下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一笑。 文勉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得金佑谦发笑,不禁挑了挑眉。 金佑谦、文勉和张审理三人后日一早出发,不出三日就到了开封。 骆都司只有骆首诚这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伤怀。卫朝官员没有丧假,只能因长辈过世而丁忧守孝,哪怕独子惨死也不能请假去办丧事。 骆都司悲痛欲绝,不顾横死之人不得大肆操办后事的世俗礼法。他在家里设了一个灵堂,每日与老妻哭得死去活来,焚香烧纸,搞得府邸上下愁云密布。 金佑谦等人到了都司府,只听府内哭声震天,门口上挂满了白麻黑布,凄凄惨惨。吓得三人以为骆都司也跟着去了,府里给骆都司办丧事呢。 骆都司膝下只得骆首诚一个孩子,得知儿子投河自尽后,他恨不得把云光和张财主抽筋扒皮。如今有人来调查这桩命案,自是不会有半点隐瞒,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金佑谦等人 金佑谦几人问完骆都司的口供,又赶赴长安找张财主。张财主听说了对方的来意,犹如见到亲人一般。 他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女儿死了不说,还损失了四千两雪花银,更被李衙内上门折辱,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此时宛平县的人来调查此案,并有可能追回银子,张财主喜出望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家的情况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朱永贤想打听个官员的信息自是万分容易,不出几天裘智就知道了长安节度使的背景。 长安节度使名叫云光,家住京郊,与南安郡王还有齐国公有亲。他本人文不成武不就,先捐了个监生,后来又捐了个节度使,并无实职在身。 裘智见云光的来历与自己分析的差不多,心中越发的好奇,云光究竟是怎么逼人退婚的。裘智每天望穿秋水,等金佑谦他们回来,替自己解惑。 金佑谦三人在外奔波了十几日,问清了骆、张二家的口供。途经京郊时,又顺手抓了水月庵的老尼净虚,带回了燕王府。 净虚久住京师,燕王的名号可谓是如雷贯耳。她和贾府有交情,但贾府如何会为个尼姑得罪王爷。就算贾府肯替自己出头,燕王又怎会把贾家放在眼里。 净虚见一群膀大腰圆的侍卫围着自己,吓得两股颤颤,不等张审理动刑,立刻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交代了。 裘智终于搞清了整件的来龙去脉,没有想到这桩案子竟然与荣国府贾家有关系。 骆都司在长安府担任守备期间,结识了蓝田县的一个姓张的财主,看他女儿张金哥生的花容月貌,性格温顺知礼,便与张家定下了亲事。 骆家和张家并非迂腐之人,骆首诚同张金哥定亲后,两人经常见面,彼此情投意合,只盼着早日成婚。 一日,张金哥去善才庵进香,偶遇了长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李衙内对张金哥一见倾心,当即带了一万两银票去张家提亲。 骆家和张家之前讨论过聘礼和嫁妆的问题。骆家出身布衣,为官清廉,不比李家富贵,最多只能拿出四千两银子作为聘礼。 长安知府是当地的父母官,李衙内的豪富人尽皆知,张财主当然知道哪头炕热,不由分说就要退婚,将女儿令嫁。 骆都司不肯退婚,张家死活不同意嫁女,两家僵持不下,于是在蓝田县衙打起了官司。 官司尚未了结,朝廷突然下发了调令,把骆都司调去开封任职。他只能暂忍下心中气,等在自己开封安顿好了,再做打算。 张财主贪恋富贵,不愿把女儿嫁到骆家,因此动起了歪心思。他突然想到善才庵里有一个老尼姑净虚,现在京城水月庵里挂单。此人能说会道,在长安时与许多达官贵人都有往来。她在京城这么多年,肯定结识了不少高门大户之人。 张财主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京城,求净虚师太拿个主意。他在信中承诺,只要蓝田县令判定骆家退亲,愿奉上四千两银子作为报酬。 净虚虽信阴司报应一说,但更见钱眼开,见张财主许诺了四千两的雪花银,马上盘算起自己人脉来。她猛然想曾听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提起,贾府同长安节度使有旧。 净虚不清楚云光的节度使只是个虚衔,误以为对方可以辖制骆都司,于是打算走荣国府的路子逼他退亲。 恰好赶上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新丧,她的灵柩届时将停放在水月庵旁的铁槛寺。宁、荣二府连枝同气,荣国府的女眷肯定会来送殡。净虚计划求见琏二奶奶,请她帮忙让长安节度使出面。 正如净虚所料,秦可卿出殡当日,王熙凤带着贾宝玉住进了水月庵,净虚见到王熙凤说了此事。 王熙凤不知张家许了四千两银子,开口只要三千两。净虚想着自己还能眛下一千两,乐不可支,忙替张家道谢。 骆都司刚到开封,就收到了云光的来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逼骆家退亲。 骆都司知道云光的来历,不过是靠家里银子捐了个官,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直接把信丢到了一旁。谁知没过几日,他家与张家的官司裁决下来。骆家败诉,张家把定亲的信物都退了回来。 骆都司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其中关键,云光另有书信送至蓝田县。 骆都司曾听同僚提起过云光此人,与四王八公沾亲带故,且心胸狭隘,不是善茬。蓝田县令不敢得罪云光,因此判了自家败诉。 官司已成定局,骆都司只能暂忍心头恨,把儿子送回老家让他散散心,打算过些日子再为他重新安排门亲事。 净虚过了几天去贾府找王熙凤问案子的结果,王熙凤贵人事多,无暇再见净虚,便派了亲信来旺代为告知,退亲之事已经办妥了。 净虚美滋滋地给张财主回了信。 哪知张家小姐宁死不愿嫁给纨绔,自缢而亡。骆首诚得知未婚妻的去世消息,也决意殉情,投河自尽了。 裘智听后唏嘘不已,好好的一桩姻缘,竟以悲剧收场。只是尚不清楚云光如何威逼利诱蓝田县令,使其判骆家输了官司。 王熙凤对朝廷律法以及任免制度都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云光的节度使就像贾蓉的龙禁尉一样,只是面上好看,实际上半点权利都没有。 不过云光是老南安郡王妹子的外孙,生母是老齐国公的孙女,哪怕是虚衔,还是会有人卖他的面子。 蓝田县令正好听过云光的背景,知云家与南安郡王和齐国公是老亲。他本就头疼这个案子该如何判,一边是长安知府,一边是开封都司。如今收到了云光的书信,蓝田县令不再顾忌骆都司,立刻判了骆家败诉。 裘智叹息数声,问道:“这几人往来的的书信,你都拿到了吗?” 金佑谦点头道:“现在一共有三封信。一封是张家写给净虚请她帮忙的信,一封是云光写给骆家逼他退亲的信,还有净虚办完事后写给张家的回信。” 张家和骆家的书信都是俩家主动提供的,净虚的则是几人从水月庵里搜出来的。 “净虚求琏二奶奶办事,都是当面说情,并无信件往来。至于琏二奶奶和云光之间的书信,以及云光和蓝田县令之间的信件往来,没办法拿到。” 裘智听完感到有些头疼,这件事情发生在宛平,但涉及的人物却遍布天南海北。除了净虚,余下众人皆有官职在身,不论他们是捐官还是实缺,自己都审不了。 朝中的事务已经重回正轨,朱永贤又做回了他的富贵闲人,整天在家陪着裘智。 朱永贤见爱人愁眉不展,以为他是担心贾府,宽慰道:“只是王熙凤一人的事,不会连累整个贾家。” 金佑谦听朱永贤提到王熙凤,不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王熙凤应该就是琏二奶奶。金佑谦心下微奇:燕王怎么知道贾家女眷的闺名的? 裘智眉头紧锁,苦笑道:“她一个小媳妇都敢包揽诉讼了,可见贾府早就烂透了。” 俗话说见到一只蟑螂,家里已经有成千上万只了,王熙凤的恶行只是贾府问题的冰山一角。 裘智摇摇头,长叹一声,排出内心的郁气,道:“罢了,平日没什么来往,他家如何与我无关,我只管秉公办事。” 裘智看向金佑谦问道:“净虚说的来旺,与你之前提到过放印子钱的来旺是同一个人吗?” 金佑谦耸了耸肩,摊手道:“不好说。贾家这位奶奶胆子大的很,都能干出包揽诉讼的事,她派人放印子钱不算稀奇。” 金佑谦三人听净虚招出来旺时,心中皆十分诧异。若宛平县大牢里的来旺,与净虚口中贾家的来旺是同一人,那这两件事都与贾家有关,这也太过巧合了,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裘智想金佑谦在外面忙活了十几天,回到王府连口气都没喘,就跑来向自己汇报,于是让他回房休息了。 金佑谦一走,裘智立刻坐到了朱永贤大腿上。他搂着朱永贤的脖子,撒娇道:"亲爱的,要不咱们提前回宛平吧。" 朱永贤最受不了裘智用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总是不自觉的心软。朱永贤低下头,不看裘智,避免被他诱惑。但裘智用手抬起朱永贤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朱永贤最终败下阵来,无奈长叹一声,用手点点裘智的额头,宠溺道:"你啊。" 裘智开心的亲了一下朱永贤的脸颊:“老公最好了。” 朱永贤楼住裘智,道:“你现在不能骑马,只能坐车回去。到时候你要提审来旺,把他带到三堂,让白承奉问话。陈良医说了,你现在不能操劳。” 其实陈良医的原话是,不能过度操劳,朱永贤直接忽略了‘过度’二字。 裘智知道这是朱永贤的底线了,大家各退一步,自己提前回去,但不正式办公。 裘智乖巧地点点头,道:"就这么决定了。" 白承奉自从决定扎根燕王府,对下面的小太监的教导越发上心了。一听朱永贤说回到宛平让自己去审理来旺,他立刻找来了四个最机灵的太监,教导起他们殿前司那些刑讯手段了。 白承奉立志撬开来旺的嘴,让朱永贤和裘智看看自己的本事。 朱永贤既然答应了裘智提前回宛平,也不拖拖拉拉,命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朱永贤进宫去找哥哥辞行。朱永鸿知道裘智请了病假,以为弟弟还能在京里多待一段时间,哪知这么快就要离开,忙问缘由。 朱永贤把王熙凤弄权以及放印子钱的事说了一遍。朱永鸿听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眼神冷的吓人。 朱永鸿素能自持,真真国的奸细混进宫来,都不曾失态,贾家这种事,更不会让他动怒。他褪下腕上的佛珠,拨弄了几下,面色又恢复如初。 朱永鸿早知贾家胆大妄为,本以为只是男人不好,没想到连个小媳妇也如此胆大包天。不光放印子钱,连朝廷的诉讼都敢插手,还逼死了人命。 贾代善曾随先皇出征塞北,朱永鸿顾念贾府是功臣之后,因此多了几分包容,以免寒了百官的心。他本打算再观察贾家几年,若还不知收敛,自会处置了他们。哪知贾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忠良之辈,朱永鸿不免起了杀心。 朱永鸿淡淡道:“你和若愚回了宛平,先审来旺。这事牵连甚广,朕回头派皇城司和大理寺的人接手。” 朱永贤一见皇兄这表情,意识到贾家要完蛋了—— 感谢在2024-06-14 11:48:05~2024-06-15 11:5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喵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贾府败落 ========================= 金佑谦在王府小住了几日, 期间约了几个旧日同窗叙旧,随后与裘智等人一同回宛平。 文勉这几天一直在收拾行囊,金佑谦则忙于会友, 二人数日未见。回宛平的路上, 金佑谦看到文勉,突然想起一事。 他催马来到文勉身旁, 低声问道:“我那天去找老爷汇报案子, 听老爷的意思,他和贾府有亲吗?” 文勉想了想, 既是裘智主动提起的, 而且裘智和贾府的关系不算机密, 有心人稍加打听便能得知, 自己没必要隐瞒。 文勉道:“二爷的外公姓贾, 是老荣国公的弟弟。不过二爷一向不喜欢与亲戚来往,两家几乎没什么走动了。” 金佑谦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朱永贤对贾家上下如此熟悉,甚至连女眷的名字都知道, 原来是裘智和贾府有亲。 回到宛平,裘智在家休整了两日, 才去了县丞衙。 衙内的官员看到裘智, 脸上不禁露出喜色。虽然金佑谦早已告知众人, 裘智不日便归, 但大家心里还是不住地打鼓,生怕他们的财神爷撂挑子了。如今见到裘智本人,官吏们齐齐松了口气。 因为还在假期, 裘智没穿官服, 径直去了内衙。他命人把来旺带到三堂, 让白承奉代为问话,自己则等白承奉汇报。 都说贾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像主子一般尊贵,被人戏称为副小姐。来旺这样的亲信陪房也不遑多让,衣食住行比普通人家的公子哥还要精细,称他副少爷并不为过。 宛平县的牢房昏暗狭窄,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蛇虫鼠蚁四处乱爬。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囚犯们以此为床。禁卒们担心囚犯在冬天冻死,因此一间牢房里关七八个人,好让他们抱团取暖。哪怕是寒冬腊月,牢房中也弥漫着酸臭气。 禁卒和牢头值班以及刑讯的屋子,建得与普通宅院无异。为了防止囚犯暴乱,关押那侧的房梁建得十分低矮,正常人起身后只能弯着腰。来旺自从被关进大牢后,就再没能站直过身子,伸直过腿。 每天的只给囚犯一顿饭,通常是一勺煮得稀烂的残羹剩饭,还有硬的能当板砖的窝头。来旺哪受过这样的苦,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天,简直痛不欲生。 来旺被人押出大牢时激动得快要哭了出来。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僵硬的腰,然后跟着衙役来到了三堂。 来旺到了三堂,看白承奉一身绫罗,通身的气派,以为他是主事的官员。 来旺嚣张惯了,根本不把宛平县丞放在眼里。他大咳一声,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傲慢道:“你可知我是谁?” 白奉承看来旺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连皇上都见过,哪会怕小小的家奴。如今贾家的事已上达天听,贾家就像秋后的蚂蚱,来旺更是没几天能蹦跶的了。 白承奉不是裘智那种心慈手软的人,懒得拍惊堂木吓唬来旺。 白承奉看了眼身边的小太监,阴森一笑,道:“你们这几个猴崽子平日里吹嘘自己本事如何,爷爷我也看不出来。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今天正好遇上个扎刺的,让你们显显手段。” 殿前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这四人是白承奉精心教导过的,自是本领不弱。一套刑还没用完,来旺就疼得死去活来。 来旺额头上满是冷汗,每一丝肌肉都在抽搐,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招,我招。您问什么,我就招什么。” 县丞衙内的官吏,和白承奉还算熟悉。他们看白承奉总是一脸阿谀奉承的样子跟在陈安乐身旁,只当他是近身伺候的奴才,对他一向不大看得上。 今日众人见识了白承奉刑讯的手段,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何典史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怕和对方有眼神交流。 齐攥典感觉自己心脏病都快犯了。他是前任县丞聘来的攥典,曾经做过刑名师爷,见过不少官员动刑,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怖的情况。 齐攥典心中暗道:这是哪请来的大神啊,在宛平屈才了,送去殿前司吧。 白承奉鄙夷地看了来旺一眼,自己还没把他怎么样呢,就受不住了。 他拿起惊堂木在手里把玩,笑眯眯道:“我什么都不问,你自己招,招的我满意为止,不满意咱们就继续来。” 听了白承奉的话,来旺紧张得直接哭了出来。两旁的官吏脸色发青,暗暗祈祷来旺赶快招供,不然他们也得晕过去了。 来旺和他媳妇都是王熙凤的陪房,二人在贾府里十分得脸,和各个太太、奶奶陪房关系都不错。 贾府的仆人口风不严,聚在一起喝酒抹牌时,经常议论自家主子的八卦。因此来旺不仅知道王熙凤的阴私,还听说了许多贾府的陈年旧事。 来旺不傻,他明白自己一旦招供,贾府肯定要完蛋。但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来旺一口气把他知道的事全都吐露了。 白承奉命人写好了口供,拿去同裘智汇报。裘智看完口供,心中好似惊涛骇浪,贾府太无无法天了。 贾家素喜奢靡,贾代善去世后没几年,贾府就开始入不敷出了。当时还是贾赦的原配当家,她借着贾家的名号,做起了包揽诉讼的勾当,维持生计。 贾赦在原配死后,又续娶了一房。贾母看不上新太太的做派,便叫二儿媳妇王氏管家,王夫人正式接手了包揽诉讼的营生。 贾赦虽不讨贾母欢心,但贾琏生的俊朗,嘴巴也甜。加之王熙凤性格爽利,夫妻二人深得贾母的喜爱。自从王熙凤进门后,管家权回到了大房手里。 然而,贾府的男人们无能,撑不起门面,因此前来求贾家办事的人越来越少。王熙凤变不出钱来,只能另辟蹊径,维持贾府的体面。两年前她和李、王二人勾结,放起了印子钱。 除了王家两姑侄,贾赦也是作恶多端。他强占良家妇女为妾,逼死数条人命,还构陷无辜,强夺他人财物。居丧期间饮酒作乐,桩桩件件皆是死罪,遇赦不赦。 按来旺的说法,罪魁祸首是贾赦、王夫人、王熙凤还有已故的大太太,然而,裘智认为,贾府上下对这几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至少贾母、贾赦、贾政以及贾琏都知情,没有这四人的默许,王夫人和王熙凤哪来的胆量如此行事? 朱永贤看裘智愁眉不展,频频叹气,也不禁揪心,他现在就怕裘智劳神。 朱永贤轻轻搂住裘智的肩,道:"这事牵扯太大了,咱们想管也管不了。待会儿我就给皇兄写信,让他赶快派大理寺的人来接手。" 裘智按按眉心,无奈道:“贾府真的是无药可救,我爱莫能助了。”他吐出一口浊气,排出心中烦闷,对朱永贤笑笑道:“咱们回府,接着休我的病假。” 裘智最初还抱有一丝的希望,只是王熙凤一人作恶。裘智虽和贾府没什么情分,但外公生前总念着贾府的好。 裘智本打算看在他老人家的面上,多少帮贾府一把。如今看了来旺的口供,发现贾府作恶多端,裘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若帮贾府,对不去枉死的冤魂。 朱永贤知道裘智不打算再管贾家这档子破事了,拉住爱人的手,喜滋滋道:"回家。" 回到家后,朱永贤立刻写了一封信,将来旺的口供夹在其中,命岳岭立即送往京城。 朱永鸿看完信后勃然大怒,下令刑部将云光和蓝田县令押送进京。又命李尧彪速去宛平,将来旺带到皇城司诏狱,严加审讯。 李尧彪带着两名提点和六名百户前往宛平。 裘智知道这桩案子牵连甚广,大舅子应该颇为重视,这几日肯定会派人来押解旺进京。裘智嘱咐金佑谦,一定和押解官员办好交接手续。来旺是重要证人,万一进京路上出了事,说不清了。 第二日下午,金佑谦派衙役去不羡仙,请裘智去县丞衙,说是京中来人了。 裘智以为是大理寺来人,换了官服,同朱永贤一起坐上马车,往县丞衙去了。二人下车一看,来人竟是李尧彪。 裘智觉得来旺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刚从殿前司的人手里逃过一劫,现在又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在卫朝两大特务机构手下走过一遭,和真真国的奸细一个待遇,也是没谁了。 李尧彪心想自己和裘智十几天没见了,既然来到宛平,自然要见上一面,看看他好点没有。但李尧彪有公务在身,又是负责押送重犯,不便上门拜访,只能让金佑谦去请裘智过来见面。 李尧彪看到裘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比上次见你时精神好多了。” 虽然裘智的身形依旧瘦弱,但气色好了不少,李尧彪总算放下心来。他知道裘智的病与自己多少有些关系,要是一直调养不好,良心过不去。 李尧彪关心完裘智,才冲朱永贤抱拳道:“见过陈爷。” 皇城司的人都清楚朱永贤的身份,亦跟着李尧彪行礼,恭敬道:“给陈爷请安。” 在场的县丞衙官吏见此场景,不由心生好奇,陈安乐究竟是什么身份,皇城司见了都敬他三分。 裘智见李尧彪亲自过来,知道这案子朱永鸿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办。荣国府本来就在朱永鸿的黑名单上,再加上来旺的供词,贾家下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裘智拉着李尧彪到了一个僻静处,低声道:“白承奉告诉我他对来旺用了刑,你回去请个大夫,好好给他看看,别让人没了。” 来旺不是好人,裘智并不关心他的下场,只是怕他出了事会牵连白承奉,还耽误李尧彪办案。 李尧彪咧嘴一笑,道:“放心吧,皇城司里名医不少,就算剩下一口气,也能把他救回来。” 李尧彪是刑讯的个中好手,他刚才看了来旺的伤势,知道白承奉没下死手,问题不大。何况贾府的仆人那么多,没了来旺,再抓别人就是了。他们皇城司盯上的案子,没有办不成的。 来旺清楚自己将被送往京城,但没人告诉他李尧彪是哪个衙门的,来旺猜测对方可能是顺天府的人。 李尧彪说话声如洪钟,来旺在囚车里听得分明,当他得知李尧彪是皇城司的人,吓得口吐白沫,直接晕了过去。 裘智哈哈一笑,调侃道:“你们皇城司果然名声在外,光听名字就能把人吓晕。” 李尧彪气不打一处来,皇城司的名声哪就这么差了。他瞪了来旺几眼,暗骂:太没骨气了。 —分割线— 薛姨妈来到荣禧堂,看着院中的凄凉不禁有些恍惚。 贾府尚未败落时,贾母的院子里熙熙攘攘,水葱般的丫鬟们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光彩夺目。 盛夏时节,荣禧堂中绿树成荫,鹦鹉、喜鹊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声好似仙乐。数九隆冬,堂前摆满了各色鲜花,芬芳扑鼻,仿佛置身春日。 如今的荣禧堂已不见往日的繁华,地面杂乱,堆满了枯枝,鲜花凋零,无人收拾。家里的主子贾赦、贾政、贾琏、王熙凤、王夫人都被抓走了,还不知几人是个什么结果。 往日的盛况好似梦渺,薛姨妈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朱永鸿知道贾母对贾家的事一清二楚,但体恤她年事已高,又是功臣之妻,并未将她收押,还留下了鸳鸯照顾她。 至于贾府的其他仆人,都被关进了大牢。等查实了贾府的罪证,这群人或被发卖,或赏给功臣为奴。 自从贾府出了事,无论主子还是下人,脸上整日阴云密布,府里再没听过笑声。今天鸳鸯见到薛姨妈,挤不出一丝的笑容,只是点了点头,替她掀了帘子,迎进了屋里。 薛姨妈看贾母神色落寞,精神萎靡,心底也不好受。贾家的案子牵扯出了薛蟠的事,儿子被抓,判了斩立决,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等着行刑。 两家的案子是皇上命三司会审,各级官员秉公办事,不敢徇私舞弊。薛姨妈想花钱见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行。幸好薛宝钗坚强,这些日子撑起了薛家,不然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薛姨妈强忍住心中的痛苦,小声道:“老太太,薛家在京里有处旧宅,是薛家一位老姑太太当年置办的产业。前几天收拾好了,我想带宝钗搬过去住。今天一来同老太太辞行,二来还有一事和老太太商量。” 贾母目光呆滞,听了薛姨妈的话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木然道:“有什么话,姨太太直说吧。” 薛姨妈叹息一声,言不由衷道:“皇上仁慈,只抓了涉案之人,没有连累无辜之人,咱家的姑娘跟着珠大奶奶在后院住着。” 薛姨妈半点不觉得朱永鸿心善,一想到儿子不日问斩,薛家大半的生意又被查封了,她对朱永鸿的恨意达到了极点。既恨朱永鸿绝了薛门的后,又恨他让自己无儿养老送终。 薛姨妈私下和女儿吐槽过几句,吓得宝钗脸都白了,掰开了揉碎了和母亲讲其中的利害关系,才让薛姨妈有所收敛,最起码面上不敢说皇上的坏话了。 “贵府上天天有衙役、外男上门,整日乱糟糟的,若是冲撞了姑娘们,去哪说理。而且家里的小厮、仆妇都被关了起来,没个看家护院的人,太不安全了。” 薛姨妈说的也正是贾母担心的,如今对方特意提起,显然有所打算。贾母强撑起精神,细听薛姨妈的话。 “薛家的院子不大,几个姑娘还是住得下。老太太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把几个姑娘带去,等贾府的事了结了,我一定把府上的姑娘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来。”—— 小两口中场休息一下,接下来都是红楼的人物了,等到本卷最后一章,小两口再回来。 朱永贤、裘智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47章 分遗产 ======================= 贾家的案子尚未宣判, 贾母的诰命仍在,如今还能住在荣禧堂里。但贾母心里清楚,自家的事情太大了, 她的诰命迟早保不住。届时荣国府被收回, 贾家上下那么多人,需另寻住处, 到时家里乱作一团, 姑娘们更无处安身。 贾母七十好几的人了,经历过无数风浪, 早已看开, 既是自己造的孽, 自己受着便是了。唯独可怜家里的女孩, 各个聪颖秀丽, 半点坏事都没做过,对那些事更是毫不知情, 只因生在贾家,小小年纪就要遭此劫难。 贾家两代国公, 在京中自是有几家老亲,平日里经常走动。贾母希望这些亲友能照看几个孩子一二, 只可惜事与愿违。 南安王和齐国公因为云光的事, 现下的处境也不太好。四王八公知道泼天大祸皆因贾家而起, 不免一个个都远着贾家。 贾母让宝玉带着贾兰去宁国府求援, 贾珍直接命奴仆把二人打了出来。 贾母又让宝玉给史家送信,求他们帮着安置几个女孩,等贾家的事了结后再把她们接回来, 哪知娘家侄子连信都不回。只有翠缕私下来过一回, 带了十多两散碎银子, 说是湘云的体己,让她送来。 贾家的财产虽被抄没,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母还藏了些私房,哪用的着小姑娘的钱,便让翠缕带了回去。 薛姨妈这番话正中贾母下怀,贾家出事一个多月了,贾母总算听到个好消息,不由心中阴云稍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贾母难掩心中激动,哽咽道:“姨太太说的哪的话,我若是信不过你,再没有信得过的人家了。” 贾母原先有些看不上薛姨妈的脾气,觉得她性子软,又溺爱孩子,把薛蟠纵成了一个小霸王。如今却对她十分满意,溺爱也有溺爱的好处,最起码孩子跟着她,不会受委屈。 薛姨妈本想把宝玉带走,但被宝钗劝下了。 宝钗自有她的道理。贾府里顶事的男人都被抓走了,留下男丁中宝玉年纪最大,这个时候他就该撑起门楣,照顾妇孺,怎能跟着薛家走。宁国府又不愿掺和荣府的事,回头贾家的判决下来了,全靠宝玉出面周旋、打点。 薛姨妈雪中送炭,贾母本不好意思再麻烦对方了,但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还有一事求姨太太帮忙。” 薛姨妈在贾府住了几年,贾母对他们一家十分照顾。她听贾母有事相求,立刻应道:“老太太有事只管说,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贾母见薛姨妈答应地痛快,脸上的笑意又多了一分,道:“我那孙媳妇你是知道的,平日里不管家里的事,只守着兰儿过日子,要不就和姑娘们一起做些针黹。” 自从贾珠过世后,李纨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对贾家包揽诉讼以及放印子钱的事半点不知,不然早被官兵抓走了。 “我想请姨太太帮忙找个合适的宅子,让他们娘俩搬出去住。最好离姨太太近点,两家有个照应。姨太太找到了,只管来和我拿银子。” 薛姨妈一听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给李纨找个住处,忙点头同意了。 贾母想的十分明白,如今能往外摘一个是一个,留下后代根苗,贾家将来才有希望。几个女孩已经有了庇护,现在家中的晚辈只剩宝玉,贾琮,贾环,以及贾兰。 晚辈之中贾母最疼爱宝玉,自是想让他跟着薛姨妈走。可他年纪最长,而且他的老爷、太太都被抓了起来,这个时候若是离开,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这辈子就毁了。 贾琮的生母姓陈,和赵姨娘一样,本是府里的奴才。陈、赵二位姨娘虽然还留在府里,但她俩的娘家人都被抓了。二人颇为昏聩,又没有娘家的帮衬,贾母实在不放心让她们带孙子,不如留在家里,自己看顾着。 李纨是节妇,性子贞静,知书达理,娘家是大族,手里有妆奁。由她教养曾孙,贾母自是不会担心。 贾母安顿好了晚辈,心中松快了不少,眉宇间的忧愁散去大半,问道:“姨太太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薛姨妈道:“找先生算过了,三日后是个好日子。” 贾母知道自己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想到三日后一别,怕是和孙女们再难相见,心里不免伤感。 贾母忍住悲意,说道:“几个孩子就托付给姨太太了,待会我让鸳鸯把她们的开销给你送过去。” 薛姨妈一听就急了,面皮涨得通红,拼命摆手拒绝:“老太太这是打我脸不成?我带着一双儿女在府上住了三年,老太太一文钱没要我家的,还补贴了了不少。如今几个姑娘跟着我,我跟老太太要钱,是人做的事吗?” 贾母执意要给,薛姨妈坚决不收,两人推让许久。 最后,薛姨妈气呼呼道:“老太太若是给钱,我就不接姑娘们去了。” 贾母听了薛姨妈的话,只好不再提开销一事,千恩万谢过薛姨妈,又让鸳鸯送她回梨香院。薛姨妈知道贾母上了春秋,身边离不开人,忙谢绝了。 薛姨妈走后,贾母命鸳鸯去密室找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再把几个姑娘请来。 惜春嫌弃宁国府藏污纳垢,就算荣国府出了事,也不愿回去。尤氏派人来接,惜春死活不肯走,尤氏无奈,只得作罢。 贾母让鸳鸯叫女孩们去荣禧堂,迎春抱起大姐,探春牵着惜春和黛玉,五人一同去见贾母。 大姐一个月没见到父母,身边的奶妈、婢女也都不见了,只有几个姑姑陪着。她虽不到五岁,但自幼聪明伶俐,意识到家中发生了变故。 大姐知道家里困难,于是表现分外乖巧,从不哭闹。她见到贾母,甜甜的叫了声:“老祖宗。”然后伸出小手,说道:“抱抱。” 如今几个孙女有了着落,又看到曾孙女天真的笑脸,贾母心情好了不少。她从迎春手里接过大姐,搂在怀里。 贾母笑道:“我的大姐,可想死老祖宗了。” 黛玉自幼被林如海当成男儿教导,熟知朝廷律法。她得知贾家的罪名后,心下震惊不已。贾家一个个胆大包天,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如今的贾府已是大厦将倾,再难回天。 黛玉虽有些多愁善感,但骨子里极为要强,为人又十分豁达。事已至此,黛玉并不悲春伤秋,要么来荣禧堂孝敬贾母,要么在后院教养大姐。 黛玉看大姐窝在贾母怀里,咯咯笑个不停。贾母一脸慈爱的看着大姐,不似前几日愁眉不展。 黛玉见外祖母情绪比之前好了几分,便打趣道:“老祖宗一见曾孙女,就把我们这几个孙女忘到脑后了。” 贾母听了黛玉的话,才抬头看向四个孙女。她见几人生得眉目如画,标致动人,虽然年纪尚幼,已能看出气韵风流。 贾母心下五味杂陈,即喜又悲。喜的是几人秀外慧中,悲的是她们托生在了贾府,日后出路难料。 贾母转念一想,车到山前必有,眼下四人还小,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先顾好眼前再说。 贾母揉揉眼,冲几人招手道:"都坐到我身边来。" 迎春带着三个妹妹坐到炕上。 贾母打开手边的箱子。众人定睛一看,里面摆了十几锭金元宝。 贾母一脸慈祥地看着几人,道:"刚才你们薛姨妈过来和我说,她家在京里的宅子收拾好了,三日后搬过去住,想把你们几人接过去住几天。” “老祖宗,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让姐妹们去吧。”黛玉一听就急了,立刻打断了贾母的话。 在众多晚辈中,贾母最疼爱宝玉和黛玉。黛玉素来敬爱贾母,二人祖孙情深,黛玉如何舍得离开。 贾母拍拍黛玉的手,示意她听自己说完:“我想着咱家现在乱糟糟的,人来人往,你们过去小住几日也好。等家里的事了结了,就把你们接回来。” 黛玉清楚贾母的身体状况,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自己一走便是永别。贾母这话哄大姐,大姐都不会信。 黛玉红着眼看向贾母,对她死命地摇头,呜咽道:“外祖母,我不走。” 贾母不理黛玉,继续道:“这箱金子是我攒下的体己,玉儿虽是外姓,但留着我的血,同自家孙女不差什么。你们每人三锭金子,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一番心意。” 黛玉听懂了贾母的言外之意,她是在交代后事,分遗产了。黛玉不由心下大悲,几欲落泪。 她思及贾母年事已高,近日又连遭打击,自己若是痛哭,定然勾起贾母愁肠。贾母若哭出个三长两短,现下贾家这情景,去哪请医问药,黛玉硬生生忍住泪意。 黛玉强颜欢笑:"外祖母说的什么话,姐妹们不过是去小住几日,哪用得着这么多金子?您让鸳鸯姐姐把钱收好,回头舅舅、凤姐姐他们的案子少不了上下打点。" 贾母淡淡道:"他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承担,没道理让我老婆子七老八十了,还为他们奔波操心。这金子你们只管收着,贾家的事朝廷自有公断,用不上这笔钱。" 探春了解贾府的情况,知道这些钱是贾母的棺材本,如何肯拿。她咬唇道:"老祖宗,家里那么多人呢,这钱您留着给二哥哥以后用。" 贾母心疼宝玉,探春希望能用宝玉打消贾母的念头。 贾母神色自若道:"他的我已经留好了,够他这辈子用的了,你们拿你们的。" 鸳鸯听了脸色微变,贾母的私房都在她手里掌握着,自是清楚老太太没说实话。 除了这一箱的金子,贾母又留了五百两银子,用于平日花销和料理她的后事。除此以外,贾母另留了两锭金子、两锭白银,就再没多余的钱了。 贾母心里已经安排好了这些钱,两锭金子留给宝玉。贾赦肯定回不来了,贾政夫妻和贾琏夫妻若是能回来,一家一锭白银。若是几人都判了死刑,那金银就全归宝玉所有。 贾母平日里最疼宝玉,如今宝玉依然是她的心头肉,只是银钱方面更偏向家里的姑娘。在贾母看来,男儿就该顶天立地,不应和姐妹们挣这些个小钱。 若贾家风光,贾母当然会考虑贾环、贾琮,随便给他们分些家业,饿不死二人。 可现在贾府风雨飘零,自是先紧最钟爱的孙子。至于那两个孙子,回头丧葬费里剩下的钱,给俩人分一分,让他们自谋出路去吧。 贾母拿起一锭金子塞到惜春手里,催促道:“快点拿着,今日不分,指不定哪日被人翻了出来,什么都没了。” 黛玉和探春还想再劝,贾母板着脸道:“你们不听话,是想气死我不成。” 四人无奈,只能各取了三锭金子。众人心中打定主意,日后贾母若是需要,再把金子还给她。 贾母又拿出两锭金子交给迎春,道:“这是我给大姐的,你是她亲姑姑,替她收好了。等她长大了,告诉她老祖没忘了这个曾孙女,提前给她添妆了。” 迎春不善言辞,只是收下金子,再替大姐谢过贾母。 探春泪光莹莹道:“老祖宗您长命百岁,以后还要看二哥哥的儿子给您取重孙媳妇呢。” 贾母笑呵呵道:“好,老祖宗不光看他娶重孙媳妇,还要给你们送嫁呢。” 贾母从盒子里拿出三锭金子,给了黛玉,交代道:“宝姑娘长得模样好,人也聪慧,性子又稳重。在咱家住了这几年,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你替我把这金子交给她。” 黛玉知道她们几人借住在薛家,这三锭金子是贾母的谢礼。她想到贾母已经年迈,还要替晚辈操心,黛玉心中感慨万千,含泪应下。 一轮分完后,匣子里还剩下四锭金子。 贾母道:“这里有三锭是留给云儿,你们可不许拈酸。” 黛玉转过头,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再回过头,面上已不带忧色。她抿嘴笑道:“我们和云妹妹好得像亲生的一样,哪会吃醋。” 贾母继续解释道:“我托了姨太太在她家附近找处小宅子,过不了几日珠儿媳妇带着兰小子搬出去住。这一锭金子,我留给兰小子。” 李纨虽有妆奁,但她寡妇失业,贾母难免偏心几分,给她留了一锭金子。 探春道:“珠大嫂子一人拉扯着兰儿,十分不易,手里有些钱傍身也好。” 贾母见几人对自己的安排没有异议,放下心来。她叮嘱众人:“金子收好了,别和外人说。” 几个孙女里,贾母最疼黛玉,但最放心不下的却是迎春。 贾母想了一想,看向迎春道:“大姐的爹娘都给抓走了,不知能不能放出来。她在这世上最亲的就是你了,你若立不起来,大姐以后怎么过呢。” 迎春看看怀里的大姐,见她生得粉雕玉琢,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充满信任。血脉之情油然而生,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有人欺辱大姐的情景,心如刀割。 “有人欺负大姐,我代她受着便是了。”迎春逆来顺受惯了,难得为了大姐,稍微硬气了些,想要以身代之。 在她看来,这已经是最佳解决方案了,自己代替大姐受气,让对方消了气,就不会再想去欺负大姐了。 贾母没有力气和迎春置气了,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提点她一句已经够了,看顾不了她一辈子。 黛玉为让贾母宽心,立刻道:“外祖母放心,大姐还有我们几个姑姑呢,没人能欺负了她。” 惜春听了迎春的话,则是另一番心思,心道:二姐这番话似乎暗含佛祖割肉喂鹰之意。 贾母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几人回去,单独留下黛玉说话—— 第48章 路见不平 ========================= 贾母问黛玉:“你父亲去世后, 林家的财产去向你知道吗?” 黛玉不明白贾母为何突然提到林家的财产,心中略感疑惑,但还是点头答道:“父亲临终前曾告诉我, 林家的钱分成了两份, 一部分补了任上的亏空,剩下的让琏二哥带进京了。” 贾母见黛玉知道的一清二楚, 便不再详细解释, 于是说道:“你父亲交给贾家保管的大约有十万两银子,如今已被户部扣押了。” 贾母说到这不免有些愧疚, 姑老爷把女儿还有家产托付给自己, 钱没了不说, 自己也照顾不了玉儿几天了。 贾母顿了一顿, 才接着道:“不知户部能否查清这这笔钱是林家的产业。若是查出是林家的钱, 肯定会退还给你,但这钱你万万不能拿。” 黛玉聪慧自是明白贾母的意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玉。自己一个孤女, 如何守得住这么大一笔钱。 贾家未曾获罪时,两个舅舅虽然无能, 好歹是官身, 贾母又是一品诰命, 就算有人觊觎这笔钱, 也会忌惮贾府,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贾家落败,她手里若有这么大一笔钱, 林家那些亲戚估计第一个找上门来, 把自己强行绑回姑苏。到时不光钱守不住, 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黛玉道:“外祖母你放心,那钱我不要。” 贾母拍拍黛玉的脸,伤感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是外祖母对不起你,没能守住你的嫁妆。” 黛玉性子豁达,并不觉得如何,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父亲走后,幸好外祖母把自己接进京城。她若留在老家,早被那群亲戚吃干抹净了,坟头草都不知多高了。 林如海对身后事的安排从未瞒过黛玉,他信得过贾母,却信不过贾府。贾母年事已高,不知能照看黛玉多久。林如海曾打算过继嗣子,但考察过族中子弟后,发现他们人品实在不堪。 和贾家比,林如海更不放心把女儿交给林家。黛玉对此心知肚明。 在黛玉看来,贾家虽不是天堂,但上有外祖母疼爱,下有众姐妹相伴,至少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顺心日子。现下再苦,好歹留了条命,只要人在,日子总能好起来。 黛玉笑笑,柔声道:“好女不穿嫁时衣。” 贾母知道黛玉这话无非是安慰自己,但见外孙女这么懂事,不由老怀甚慰。 她摸了摸黛玉的头,叹道:“我回头见了你母亲,也算有话说了。”黛玉品性善良,性子坚毅,没在贾家养歪了,多少对的起女儿和女婿的托孤了。 黛玉听贾母提起母亲,心中有些伤感,但依然强笑道:“外祖母长命百岁,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贾母看黛玉强忍心酸,不愿在自己面前抹泪,心下愈发熨帖,笑道:“你把你珠嫂子叫来,我有话吩咐她。” 黛玉拿了金子回到后院,交给紫鹃让她收好,便去替贾母传话了。李纨听说贾母找自己,叮嘱贾兰好好读书,就急匆匆去了荣禧堂。 贾母早将紫鹃的身契给了黛玉,是以这次抄家,黛玉身边的两个丫鬟,紫鹃和雪雁,还有奶娘没有被抓。黛玉想着大姐年纪小,需要人照顾,就让王嬷嬷去照看大姐了。 黛玉把贾母方才分金子的事同紫鹃说了一遍。 紫鹃听后不禁热泪盈眶,脱口而出道:“老太太这是要……” 贾母待人一向宽和,紫鹃伺候过贾母几年,她想起旧主的恩情,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黛玉点点头,垂泪道:“咱家这一个月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外祖母哪受得了。” 贾母身体一向健康,但毕竟上了年纪,又受了不小的刺激,已有下世的征兆了。 黛玉是客居小姐,李纨是节妇,二人的私房没有被查抄。姑嫂二人请了大夫给贾母看病,大夫开了药方,都是鹿茸、山参这种昂贵药材,又建议贾母静心调养。 贾家现在这情况,贾母哪静的下来心。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计可施。 “外祖母现在看着精神头不错,我估计是为子孙强撑着一口气,希望圣人看在老臣的面子上,从轻发落。真等盖棺定论了,怕是就要不行了。”黛玉说完,再也忍不住,趴在抗桌上哭了起来。 贾母知道自己只剩一口气了,她虽不喜贾赦,终究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真就撒手不管了。王夫人都是为了贾家,才犯下这些罪行。 二人纵有千般不是,贾母既然享受了他们弄来的银子,就要为他俩打算一番。贾母盼着皇上看在自己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纨自从贾珠死后,就如槁木死灰一般,在贾府中与透明人无异。除了贾母还记得她外,也就那几个小姑子眼里还有这么个人。 贾府被抄,对李纨来说没什么影响。府里的刁奴只会作践他们母子,如今没了那些小人,李纨倒觉得清净了不少。 李纨来到荣禧堂,贾母已让鸳鸯把匣子收好,只留了一锭金子在炕上。 贾母对李纨道:“姨太太刚才来辞行,说她和宝丫头过几天就搬走了。我托姨太太在她家附近找间小房子,到时候你带着兰小子一起搬出去吧。” 李纨听了脸上不禁一喜。她早就想分家了,只是上面有长辈压着,没有她这个寡妇说话的份。 现在贾政和王夫人都在牢里,贾母做主让她搬了出去,想来是打算撕扯开了。以后上无公婆,下无刁仆,这日子想想就滋润。 李纨心底暗暗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私房还有嫁妆,能保下半辈子无忧,回头好好教养贾兰,比在贾府熬日子,万事不能自己做主强上一万倍。 贾母看出李纨眉宇间的喜色,无奈一叹。一大家子在一起住,勺子没有不碰锅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她不是不知,只是家和万事兴,如今分了家也好,各奔前程去吧。 贾母指着金子道:“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替兰儿收好吧。” 李纨看这锭金子的大小,估计有二十两,忙连声道谢,将金子收在袖中。 薛姨妈回到梨香院,把贾母托她找房的事告诉了女儿。 宝钗沉吟片刻后道:“大家都是亲戚,住的近些方便照应。” 如今薛家的事都由宝钗做主,虽然薛姨妈方才应承了贾母,但回来后少不得同女儿商量。若是宝钗不同意,自己就推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三日后,薛姨妈租好了马车,带着女儿还有贾府的几位姑娘去了薛家在京中的旧宅。 薛家的产业几乎全被查封了,现在只剩下两间铺子和一套小院。院子位于外城的鱼儿胡同。 京师分为内外二城,内城住着王公贵族,街道宽敞整洁。外城则是平民百姓的聚居地,周遭环境自是不如内城气派。 一行人来到鱼儿胡同,胡同狭小,马车无法进入。众人只能在胡同口下车,步行前往宅子。 黛玉自幼养在深闺,性格腼腆。以往外出都是从垂花门上轿,从不让外人看到。如今几人走在巷子里,周围人来人往,不免有些羞手羞脚。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谁敢抢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黛玉不由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 黛玉见一个妇人,表情狰狞,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她手持一把菜刀,不停地朝着身边的两名大汉挥舞。 看她的神色就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两名男子被她吓得不敢靠近。 过了一会,其中一名男子看了同伴一眼,咬牙切齿道:“下次再来。” 横的怕不要命的,妇人真跟他们拼命,二人也怂了。妇人见二人离去,扔下手中的菜刀,搂着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凄凉而又悲惨,听得黛玉心头酸楚,仿佛有人在用石杵捣她的心。黛玉不由想起当年母亲过世前,亦是这般抱着自己大哭,眼中满是不舍以及伤心。 可见天下的母亲,不论贫富贵贱,待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街坊邻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黛玉听了两句,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女孩叫草儿,父亲病重,母亲借了二十两银子给丈夫看病,借钱时签了张字据,本以为是借条,却不料竟是女儿的卖身契…… 现在人牙子找上门来,要不还钱,要不把孩子带走。妇人没钱,又舍不得女儿,就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黛玉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二十两银子,走到妇人身前,道:“婶子,这钱你拿去还债吧。” 黛玉手头并不宽裕,而且她心里清楚,未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然而看到那位妇人,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何还能袖手旁观,不免起了侠义心肠。 宝钗看黛玉这般心善,不禁微微一叹。这才是她认识的颦儿,即使自己身处泥潭,还不忘对别人施以援手。 妇人尚未开口,旁边一位老妇按住了黛玉的手,警惕地看着她,问道:“我瞧着姑娘脸生,敢问贵姓啊?” 老妇见黛玉容貌出众,通身的气度好似天仙,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老妇不免起了疑心,生怕这妇人刚出虎口,又入狼群。 宝钗最近常在贾府与薛家之间来往,与这老妇认识,忙上来替二人介绍。老妇姓赵,是养生堂里的老妈子,专门照顾被遗弃的孩子。 草儿家境贫寒,养生堂就在这条巷子里,草儿偶尔会去那里蹭饭。今天赵妈看到有人来抢草儿,便过来帮忙。 赵妈得知黛玉不是坏人,便让妇人先收下银子,以后慢慢还给黛玉。妇人见状喜出望外,拉着草儿给黛玉磕头,不停地道谢。 薛家的宅子是百年前一位本家姑娘置办下的,虽不及贾府富丽堂皇,却小巧温馨,黛玉一见便喜欢上了。 黛玉收拾好自己的屋子,带着贾母给宝钗的金子,来到宝钗的房中。 宝钗见到黛玉,不由得愣了一下。 贾家遭逢巨变,今日搬家又免不了车马劳顿,黛玉素来身体娇弱,宝钗以为她需要修整几日,不料她竟急着来道谢。 宝钗担心黛玉的身体,定睛细看,见她气色不错,身子骨看着比贾家煊赫时还好了几分,心中暗暗称奇。 黛玉向来多愁善感,但贾家出事后,她反而不爱胡思乱想了。毕竟朝廷如何裁决,不是她能左右的。 何况黛玉原先一半的气都是为宝玉生得,如今宝玉要照顾贾琮、贾环两个弟弟,无暇来黛玉面前晃悠。黛玉心中杂念少了,身子因此好了不少。 宝钗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黛玉身体渐好,心中也感到欣慰,笑道:“本来想让你休息几日,再请你过来说话,没想到你却自己来了。” 黛玉福身道:“我是来谢姐姐施以援手的。” 宝钗连忙扶住黛玉,温柔道:“你我姐妹,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宝钗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坐了下来。 黛玉方才听赵妈提起养生堂里弃婴的惨况,心中十分难受。 草儿的母亲被人欺骗签下卖身契,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赵妈在养生堂里干了三十年,见过不少孩子吃了不识字的亏,被人骗去卖了。 赵妈她们再是心疼也是无用,自己都大字不识一个,如何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黛玉听完赵妈的讲述,心情异常沉重。她原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悲惨,如今一对比才明白,有人生来就在尘埃中。 黛玉有些为难地看了宝钗一眼,似乎有些话难以开口。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说道:“宝姐姐,我想以后去养生堂教那些孩子读书认字。” 如今黛玉暂居薛家,她有什么打算自然要告诉宝钗。黛玉不指望这些孩子能吟诗作对,至少认识几个字,不再受人欺骗。 宝钗知道黛玉心肠好,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热心,不光替草儿家还了钱,还打算去养生堂帮忙。 宝钗赞道:“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1.)。颦儿穷时也能兼济天下,实在可敬。” 黛玉被宝钗夸得脸红,嗫嚅道:“还不是和姐姐学的。” 薛蟠问斩,薛家生意被查封,家里乱作一团。宝钗她们搬走,还能带上自己和贾家的姐妹,实属难得。 黛玉听宝钗的语气并不反对自己去养生堂,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说完这件事,黛玉从袖子里掏出三个元宝,塞到了宝钗手里:“老祖宗前几天把姐妹们找去,交代了身后事。她说你在她心里和自家的孙女一样,这金子是老祖宗托我转交给你的。” 宝钗听了不由脸色一变,嗔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宝钗当然明白贾母的意思,无非是希望自己看在钱的份上,好好照顾黛玉几人。商人重利不假,但亦有情。她做主让薛姨妈把姐妹们接来,只因姐妹之间的感情。 黛玉看宝钗面带薄怒,忙解释道:"自是当你是一家人。二姐姐、三姐姐和惜春都有份,每人三锭。你现在不收,莫不是看贾家败落了,嫌弃与我们做姐妹不成?" 宝钗听了黛玉的话,怕自己执意不要,对方多想,便接过了金子,心下暗道:就当是先寄存在我这了。 如今贾府风雨飘零,金子留在贾府确实有些危险。若是被查抄了出来,以后贾家需要用钱,一点积蓄也无。放在薛家还安全些,毕竟薛蟠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应该不会有人来抄家了。 宝钗打定主意,如果贾家将来需要用钱,便将这些金子全数归还。如果贾家不需要,等到黛玉等人出嫁时,给她们添妆。 宝钗轻轻拧了拧黛玉的嘴,啐道:"你这张嘴,我说不过,只能却之不恭了。" 宝钗把金子收进箱子里,然后叫来香菱,让她把贾家的几个姑娘请来,自己有话和大家说—— 注1:摘自《孟子》 第49章 女儿也有习武人 =============================== 香菱的身世早已查明, 她是被拐卖的,而非亲生父母所卖,按律应当归还本家。但香菱被拐时年纪太小, 不记得家人还有祖籍, 因此无处可去。 薛姨妈虽知香菱无辜,但自家祸事全由她而起, 心中难免不喜, 本想给香菱一锭银子,把她打发走。 宝钗如何敢让香菱离开薛家, 和薛姨妈据理力争, 最终将她留了下来。 香菱生得标致, 性子又极为单纯, 只怕前脚刚出薛家的门, 后脚就再被人拐了去。 如今,香菱住在薛家, 跟着宝钗学习生意上的事,帮她一起打理家业。 等迎春几人到了, 宝钗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可知这宅子的来历?” 几人听贾母提起过,这宅子是薛家一位老姑太太置办的, 但如今宝钗有此一问, 便知她要讲古。几人顿时来了兴致, 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宝钗。 宝钗清了清嗓子, 开始娓娓道来。这宅子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名叫薛玫的老姑太太的产业。 薛玫是薛家族长的女儿,自幼聪明伶俐, 颇有生意头脑, 一直帮着父亲打理族中产业。薛家传给后世子孙的生意, 大半是由这位老姑太太一手打拼下来的。 薛玫一生未嫁,这宅子是她晚年养老的居所。听说她还从养生堂里抱养了一个孩子,养在膝下,聊以慰藉。 老姑太太死后,宅子归了薛家,而她领养的孩子则不知所踪。薛家曾派人寻找过这个孩子,但一无所获。因此,后人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老姑太太从未领养过孩子,不过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罢了。 探春素有才志,深恨自己是女儿身,若是生为男子,早已离开贾家,在外闯荡了。如今听了玫姑太太的事迹,得知薛家大半的江山都是对方打下来的,不由暗暗钦佩。 探春拍案而起,赞道:“这才是巾帼不让须眉,我辈之楷模。” 众人皆知探春的抱负,如今见她激动地双颊泛红,不以为意。 “薛家族人久居金陵,这宅子自从玫姑太太去世后,就一直空着。前几年我进京待选,我妈才想起薛家有这么一套宅子,忙派了人来修葺。” 宝钗这话倒也不假,除了薛蟠五毒俱全,薛家后代子孙颇为争气,挣下了诺大的家业。家中金银堆如山,哪会在意一处小院子,谁都不记得京城还有这么个产业了。 进京前,薛姨妈带着宝钗清点家中资产,发现薛家在京城里有一处宅院,便吩咐小厮进京,把宅子翻修一遍,好搬来居住。 “房子空了一百年,院墙塌了大半,院里长满了杂草,前段时间才收拾好。” 宝钗这话却是假的。 宝钗落选,薛姨妈觉得颜面无存。好在宅子已整修完毕,薛姨妈便想尽快搬走,以免被亲戚笑话。王夫人得知妹妹打算搬家,急忙挽留,又提出了亲上加亲的想法。 薛姨妈对这门亲并不看好,一来强扭的瓜不甜,宝玉对宝钗根本没有这个心思;二来贾母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薛姨妈便不打算继续在贾府住了。 但转念一想,宝钗在贾府有姐妹陪伴,薛蟠又有贾政看顾,不会在外惹是生非,于是薛姨妈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哪知贾府突然坏了事,家里的主子被下了大狱,连带着薛蟠也被抓走了。薛姨妈知道贾家怕是要败了,又重新命人打扫这栋旧宅,打算带女儿搬出去避祸。 薛姨妈自知昏聩,女儿从小就有主见,因此家里的大事小事从不瞒着宝钗。宝钗思及自家在贾府寄居那么些年,多少有些心虚,有心描补一二,便编造了一番真假掺半的话。 宝钗继续道:“前几天,下人们清理旧物时发现了一箱子书,搬来让我过目。我看过后发现,竟是武功秘籍。” 宝钗一向端庄,但如今说到关键处,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变得急促,眉宇间满是兴奋。 “啊?”黛玉几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香菱呆呆地问道:“武功秘籍?” 香菱闲来无事时,喜欢看些话本小说,知道江湖中人可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1.)。没想到自家居然能找到武功秘籍,不由心生向往。 宝钗从柜子里找出几本书放到桌上,对众人道:“都是玫姑太太亲笔写的。” 几人中黛玉最爱读书,立刻拿起一本翻看起来,见里面记载了内功心法以及拳脚功夫,不光有文字描述,还有配图讲解,浅显易懂。 黛玉看了半晌,问道:“玫姑太太的书怎么与别的书不一样,上面这些圈圈点点是做什么的?” 宝钗拿起一册书,封面上写了八个大字,‘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宝钗道:“这本书上写了缘由,你们一看便知。” 探春伸手接过了书,翻阅起来。 黛玉素来古道热肠,看了这八个字更有所悟,细细品味,不觉痴了。 惜春推了推黛玉,道:“林姐姐,快来看啊。” 黛玉回神,忙凑到了探春身边。 书中写道,薛玫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武功记录成册,担心后人不会断句,练功走火入魔,所以用标点划分句子,以便更好地理解和学习。 黛玉读完心中微奇:玫姑太太的一身本领从何学来的? 薛家不像贾家出身行伍,何况迎春三姐妹身为贾家之后,半点武艺都不会。玫姑太太一个女子养在闺阁,又没有家传的渊源,在哪练就的一身功夫呢。 只是书中并无记载,宝钗似乎不愿多谈,黛玉也不追问,毕竟是薛家的隐私。 其实除了这几本书以外,薛玫还留了一封信,讲述她的身世。她本是末世的一缕孤魂,不知什么原因死后没有转世投胎,灵魂附在了薛玫身上。 虽然末世资源有限,环境恶劣,但男女平等,只要你够强,就可以呼风唤雨。哪像卫朝对女性这有么多束缚,贵族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半点自由也无,嫁人后还要以夫为天。 薛玫喜欢卫朝的歌舞升平,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下一秒就会被人杀死,但不愿接受这里的礼教束缚,因此自梳,立誓终身不嫁。 信中所写太过荒诞陆离,宝钗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玫姑太太所说,她连薛姨妈都没敢告诉,立刻将信烧毁。信中内容惊世骇俗,薛家现在的局势也不太妙,若被有心人看到利用,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宝钗望着众人,说道:“据玫姑太太所述,她留下的秘籍有强身健体的功效。颦儿向来体弱,正应勤加练习。” 黛玉见宝钗先提起自己,心中不由一暖,向她微微一笑。 宝钗继续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家中又只有女眷,保不齐被宵小盯上,最好学些拳脚防身。” 探春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宝钗这么一说,脸上的萎靡一扫而光,眼中露出喜色:“真的吗?我可以选一本吗?” 探春胸怀大志,又有玫姑太太珠玉在前,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等自己学好了武功,定要闯出一番天地。 宝钗颔首道:“当然,咱们姐妹一人一本。云儿爱穿男装,肯定对这个感兴趣。等过几天我叫她来,挑一本回家练去。” 探春大笑起来:“云儿一向爱闹,史家世代习武,正适合练这个。” 探春神采飞扬,与前几日的神情截然不同,可见内心激动。 宝钗打趣道:“你家又何尝不是军功起家,三姑娘好好练,回头没准能封个冠军候。” 探春听了,眉心微微一动,不禁心潮起伏。 探春仰着头道:“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回头咱们姐妹几个比划一番,看谁最厉害。” 探春自知若论文采她不如钗、黛,但若论武功,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她们。 黛玉平日只喜欢舞文弄墨,不喜欢刀枪棍棒。原本打算找一本强身健体的,可以改善身体健康。但听了探春的话,黛玉立刻改变主意,准备挑一本练武的秘籍。 她笑吟吟道:“我得好好练,不能输给了你们。” 宝钗敦厚,黛玉灵巧,探春爽利,香菱素来敬佩三人。如今看她们都要学武,认定这武功秘籍是个好东西。 香菱在心里暗自想道:如果我的武艺能有三位姑娘一半厉害,此生无憾了。 她拍手笑道:“我也学。” 迎春神色没有半丝变化,语气平静地好似一个局外人:“学这个有什么用呢,咱们女子体弱,遇上了盗匪也打不过。” 探春看着迎春那副引颈受戮的表情,不免心中有气。她这个二姐姐哪都好,唯独太过懦弱。别人打她左脸,她还把右脸伸过去让人打。美其名曰,反正都是要被打,早打完早完事。 宝钗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江南水患,朝廷向薛家买粮赈灾。玫姑太太从济南调粮南下,在水泊梁山路遇强梁,她一人斩杀数十名贼人,一路护粮到灾区,粒米不失。” 黛玉敬佩道:“玫姑太太真是女中豪杰,令人钦佩。” 黛玉不喜打打杀杀,但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灾区百姓等着粮食救命,这群强盗拦路抢劫,置无辜百姓生死于不顾,人神共愤。何况他们盘踞梁山多年,手上沾满献血,死有余辜。 薛玫此举替天行道,实乃君子所为,黛玉忍不住称赞。 迎春听了二人的话,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探春随意拿起一册书,硬塞到迎春手中,道:二姐姐,你就学这本吧。不许偷懒,回头我们可是要考教你的。” 探春不知自己给迎春选的是哪一本秘籍,不过开卷有益,只要学总比不学好。 迎春生性木讷,对这些事没有半点兴趣,不打算练武。但她刚被宝钗反驳了一通,又见几人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不知如何拒绝,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惜春一向喜爱画画,看秘籍里的配图画的活灵活现,早已爱不释手。又见几个姐姐都跃跃欲试,跟着挑了一本。 迎春虽然性子怯懦,但心思细腻温柔。眼下三春都在,她不免想起了元春,也不知大姐姐在宫中如何了。 元春六年前被选入宫中做女史,自从进宫后,一刻都不敢松懈。 别人同她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好几遍。自己每说的一个字,也要在心里掂量个三五遍,方敢出口。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给家里惹下祸事。 元春每天过得战战兢兢,而且这种日子根本就没有头。宫女年满三十可以放出宫,但她们这些女官、女史,若无皇上恩典,今生不能离宫。 元春为了家族的荣耀,只能咬牙硬撑着。她本以为自己要和玄宗的白头宫女一样,孤零零地老死宫中。 哪知去年底,政宁帝酒醉之后临幸了元春,一晚承恩被封为婕妤。尽管位份不高,但总算是熬出头了。 元春以为苦尽甘来,入宫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失态,但也只敢私底下搂着抱琴哭了一场。 元春封妃后,政宁帝再没有召见过她。年末,诰命入宫朝贺,连位份在她之下的??娥、宝林都获准与家中女眷见上一面。唯独她未获圣旨,无法与家人相聚。 元春明白皇上此举是在敲打自己,敲打贾家,不免思虑过重,整日惶惶不安。 哪知,惊天噩耗接连而至。元宵节过后,突然传来贾家犯事的消息。大房的伯父,堂哥、堂嫂,以及自己的父母,全都被捕入狱。凤藻宫被封,所有珠宝衣裳被太监搜走,整个宫殿空荡荡的。 政宁帝念着元春是自己的女人,并未下旨褫夺元春的封号,但现在的凤藻宫门与冷宫无异。 门口有殿前司的武功太监看守,原来伺候她的宫女和太监都被遣散,只剩下从贾府带来的抱琴,恩准留在凤藻宫伺候。 元春不由得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朱永鸿得知她病了,多少有些不忍,派了太医去为她治病。 抱琴看元春今天的脸色好了不少,能从床上坐起来了。不似前几日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喝药都得让她扶起来。 自从贾家出事以来,抱琴一直愁眉不展。如今见主子稍微好转,她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原本紧锁的眉头难得舒展了片刻。 元春看看抱琴,声音沙哑道:“把窗户打开吧。” 抱琴闻言一怔,随即赔笑道:“娘娘,您的病刚好,还不能吹风。等过几日您全好了,咱们多穿几件衣服,奴婢陪您在院子里散步。” 抱琴见元春身体如此虚弱,实在不敢让她受凉。 元春微微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是一叹,苦涩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明天恐怕就起不来了。趁着我还能动,你把窗户打开,扶我到窗边坐坐。” 抱琴听了主子的话,顿时泪如泉涌,哽咽道:“娘娘,您别这么说,昨天孙太医说过了,再过几天您就会痊愈了。” 元春苦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是走个过场,糊弄一下,好不了了。” 太医院里的太医也有品级高低,所穿服饰与文官相同。元春在宫中六七年了,对百官的服饰了如指掌,看孙太医的官服便知其品级低微。 元春心中清楚,政宁帝命太医院为她治病,太医院不敢抗旨,但稍微有点头脸太医的都不愿同凤藻宫扯上关系,只能找了个品级最低的倒霉蛋来。 元春见孙太医每次行色匆匆,就知他不上心,这样能治好病实在是奇迹—— 注1:李白《侠客行》 第50章 贾家宣判 ========================= 抱琴看元春面色蜡黄, 唇无血色,目光死气沉沉,头发干黄如枯草, 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手腕比竹竿还细。 抱琴知道元春怕是大限将至,心中悲痛难忍, 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元春微微一笑, 干裂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血珠渗了出来。 她平静道:“傻孩子, 别哭了。宫里本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走了反而解脱了, 你该为我欢喜才是。” 抱琴哭了几声, 抹干了眼泪。 她心中暗道:娘娘命不久矣, 吹不吹风又有什么关系,何苦让她走的不开心。 抱琴一咬牙, 推开了窗户,把凤藻宫里仅剩的两三件衣裳全都披在元春身上。 抱琴道:“娘娘, 奴婢扶您去窗户旁坐坐。” 元春轻声自语道:“别叫娘娘了,以后都叫我大姑娘。” 她最怀念的还是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光, 无忧无虑, 有家人陪伴。可惜进宫后, 连梦里都不曾梦到过那段幸福的日子。 抱琴本想说于礼不合, 但转念一想,凤藻宫里除了她们主仆二人,再没有别人了, 合不合规矩又有谁知道呢?而且看元春的样子也没几天了, 何必让她临走前再生不快。 抱琴含泪叫了声:“大姑娘。” 元春听了这称呼, 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仿佛真的回到了贾府,回到了念念不忘的少女时代。 抱琴扶着元春坐到了窗边,元春把身子探出窗外,深吸了一口气,道:“宫里的花开了,你闻,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花香。” 抱琴道:“奴婢待会去院子的花坛里摘几朵花回来。” 凤藻宫里的花瓶都被内侍府的太监给收走了,摘回来也没地方插,不过是让元春看上一眼。 元春没有说话,她抬头看看天,碧空蔚蓝,不见一丝云彩。 元春怔怔地看了许久,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喃喃自语道:“果然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注1.)” 元春自幼聪慧,又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不像探春和王夫人之间隔了一层。许多事,王夫人并未隐瞒过她,元春对母亲包揽诉讼的一事心知肚明。 元春抱有侥幸心理,想着自家是国公之后,圣上眷顾老臣,总能给留一分体面。何况上有祖母,自己一个晚辈如何对母亲的事指手画脚,而且日后进宫还指望娘家补贴,因此从未劝阻过。 如今看来,自己太高估了贾家的地位,忘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抱琴看主子眼神变得空洞,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劝道:“姑娘,回床上躺着去吧,明天我再来陪您看风景。” 元春点点头:“明儿咱俩去院子里散散步。” 话音刚落,元春突觉胸口发闷,鼻腔里充满了铁锈味。 “噗。”一口鲜血从元春口中喷出,溅了抱琴一脸,接着又狂吐数口鲜血。元春眼冒金星,脚下一软,昏倒在地。 抱琴绝望地叫了声:“姑娘。” 抱琴能陪元春进宫,自有几分胆色。她虽然心急,但做事并不慌乱,先将元春扶回了床上,然后发足狂奔,跑到凤藻宫门口。 抱琴拍门哭求道:“我家主子快不行了,求小哥行行好,请个太医来给看看吧。” 门外看守的太监听到抱琴的求救,道:“知道了,你回去守着你家娘娘,我去请太医。” 抱琴没想到这对方这么好说话,喜出望外,连声谢道:“有劳小哥了。” 看守的太监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应付一下抱琴,心下暗道:都快不行了,请太医有什么用。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太监甲道:“你在这看着,我去找李公公拿个主意。” 俩人就是个看门的,所有事情都得由上面的人决定。李公公若同意请太医,他俩不会从中作梗,李公公要是让他们袖手旁观,二人也不会为元春出头。 李公公得知元春病重,立刻将此事告知了关保德。关保德不敢怠慢,赶忙去向政宁帝汇报。 朱永鸿不是朱永贤那种大情圣,裘智掉根头发都当天大的事。他知道元春快不行了,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当初他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醉情迷,看元春模样标志,才临幸了她。事后发现她是贾家的人,便封了个婕妤,安排在凤藻宫,之后再没有召见过,如今甚至记不清元春的长相了。 元春是出嫁女,朱永鸿虽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不想牵连她,只是先把她关在凤藻宫里,等贾家的事了结了再说。后来,朱永鸿看了刑部呈上来的供词,得知元春并非完全无辜,彻底厌弃了她。 朱永鸿眼神平静无波,吩咐小太监:“去和皇后说一声,她要是有空就去凤藻宫看一眼,没空就算了。” 戴权问道:“陛下,贾娘娘的身后事该怎么办?” 元春不得圣心,但毕竟是宫中的娘娘,丧仪自有定例。戴权不得不提前问清楚,以免宫人们办砸了,惹得圣上不快。 朱永鸿毫不犹豫道:“以美人之礼下葬。” 美人是嫔妃级别中最低的,戴权明白,这是要把元春降为美人了。 曹皇后听说元春病危,不由连叹数声。元春在宫中六七年,为人小心谨慎,做事极为妥当,这么多年没犯过半点的错。 因为贾家的事,政宁帝这般苛待她,多少让人感到心寒。 曹皇后坐着轿子去了凤藻宫,守门的小太监早就得了信,见皇后驾到,立刻打开了宫门。 曹皇后进入寝室,看到元春躺在床上,抱琴坐在床边抹泪。 抱琴早已擦干脸上的血,等着太医过来替元春诊治。不料等了半晌,太医没等到,只等来了曹皇后。抱琴心中顿时明了,皇上连太医都懒得替自家姑娘请了,直接让皇后来送元春最后一程。 曹皇后坐到床边,握住元春的手,温柔地说道:“妹妹,我来看你了。” 元春在曹皇后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二人自有一番情谊。曹皇后见她双眼无光,一脸痛苦之色,心里也不好受。 元春已在弥留之际,听到旧主的声音,眼珠微微的动了一下,盯着曹皇后看了许久,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突然,元春回光返照,神智清醒了不少。 她虚弱道:“皇后娘娘。” 曹皇后看元春气息奄奄,并不提起政宁帝对她的处置,人都要没了,何必让她走的不安心呢。 曹皇后问道:“好妹妹,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告诉姐姐。” 元春自然想替贾家求情,可她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便是曹皇后也无能为力。元春缓缓侧过头,看向抱琴。她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却发出不声音。 过了许久,元春气若游丝道:“她跟了我二十年……” 元春说完这半句话,再没有力气开口。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始终瞪着抱琴,不肯闭上。 曹皇后明白元春的意思,希望能留抱琴一命,但抱琴的生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曹皇后不愿元春死不瞑目,于是说道:“皇上仁厚,不会为难抱琴的。” 元春听了曹皇后的话,心下再无憾事,双眼直勾勾地看向窗外,望着蓝天,心中默默祈祷:若死后有灵,但愿魂魄重回贾家,让我再看一眼亲人。 贾家的人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她魂牵梦萦的亲人。元春抿嘴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窗外刮来一阵风,拂过元春的身体,似乎带走了她的芳魂。 曹皇后见元春咽气,不免想起元春刚进宫时的模样。那时的元春,皮肤晶莹剔透,满头秀发光可鉴人。如今她面色青灰,头发凌乱,与过去判若两人。 曹皇后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窗外,长叹一声。世间女子命运并无不同,都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天,只不过是自己的天在宫里,比别人的略大一些。 抱琴看元春身死,大哭三声,道:“姑娘,抱琴来了,九泉之下继续伺候你。” 抱琴方才看的分明,曹皇后一脸为难之色,想来是做不得主。既然主子已经不在了,与其胆战心惊地等待圣裁,倒不如一了百了。 抱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冲向墙壁,“嘭”的一声,抱琴撞得脑浆迸裂,合上了双眼。 曹皇后身边的宫女见抱琴撞墙自尽,急忙挡在曹皇后面前,生怕这一幕吓到皇后。曹皇后年近四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怕这点血腥。 她叹了口气,感慨道:“是个忠义的孩子,回头让人给她厚葬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朱永鸿既然决定以美人之礼下葬元春,元春还算是皇家的人,抱琴忠心殉主,厚葬理所应当。 元春的死像一粒灰尘落入湖中,未激起半点涟漪。 一个美人去世,朱永鸿自是不用辍朝,也不命宫女、太监们穿孝。礼部明白皇上的心思,不举行祭礼,不摆供桌果品,将元春草草地下葬了。 王夫人尚不知女儿已经亡故,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政宁帝看在女儿的面上饶自己一命。 她深信阴司的报应,但为了捞钱,连人命官司都敢插手,胆量远胜王熙凤。王夫人从未担心过自己会出事,在她看来贾家权势显赫,娘家给力,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把自己怎样。 后来,王夫人吃斋念佛,不过是因为早年间亏心事做多了,怕损了阴德,耽误元春在宫里的前程。她整日求神拜佛,就盼着女儿能平步青云。 当王夫人看到贾府被官兵包围时,心知事情败露,而且皇上并没有心慈手软。尽管如此,她仍抱有一线幻想,元春是当今的宠妃,她是宠妃的母亲,圣上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王夫人被关进了皇城司的大牢,刑讯之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上来不问话,先动刑。她从小金尊玉贵,手擦破点皮都是天大的委屈了,哪吃的住严刑逼供,很快就招认了所有的罪行。 好在王夫人招供后,给她转移到了刑部的牢里,否则早死在皇城司的诏狱里了。 为了避免贾家众人串供,他们被分开关押,除了过堂时再无见面的机会。今日结案宣判,衙役把几人从牢房里带了出来。 王夫人瞥了一眼贾政,见他苍老了许多,双目浑浊,皮肤松弛,给人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贾琏看向王熙凤,似乎也认不出来眼前之人了。她眼窝深陷,神色憔悴,哪有半分神妃仙子的模样。 几人来至公堂,除了贾赦,其余四人都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显露出出半点的傲慢之色。 贾家的案子已经审理过很多次了,细节清楚无遗,今天只是宣判。主审的堂官不和几人废话,直接打开卷宗开始宣读。 贾赦在这几人中罪名最重,被判了腰斩并弃市三日。若是普通人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肯定要判处凌迟。不过贾赦是功臣之后,朱永鸿不愿刑罚过重,因此只判了斩刑。 贾赦虽然放荡不羁,但他小时候读过几天书,又有爵位在身,对朝廷的法度规章十分清楚。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心知肚明,够他杀头好几回的了,因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贾赦清楚自己打小就是这种荒淫暴虐的脾气,无论父亲如何打骂,他都改不了。在他看来人生苦短,就该及时行乐,不需在乎别人的生死。如今他年过半百,逍遥快乐了大半辈子,想想够本了。 对于死后的事情,贾赦从未放在心上,若是没有阴曹地府,轮回报应,自己老实巴交一辈子,岂不亏大了。 他哈哈一笑,并不谢恩,口中哼着小曲,回想起前半辈子肆意的生活,心里美滋滋的。回头自己眼一闭,腿一蹬,洪水滔天也与他无关了,儿孙自己挣命去吧。 堂官看到贾赦嚣张的态度,气得一拍惊堂木,旁边的衙役心领神会,手中的水火棍狠狠地打了下去。 贾赦本就受了酷刑,现在又被一棍子打在背上,疼的他冷汗直冒。出于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才不情不愿的谢了皇恩。 王夫人则是被判了绞立决,她素来隐忍,自持端庄。如今大祸临头,仍然能够保持体面,不曾情绪失控。过了半晌,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王熙凤听到姑母被判绞立决,吓得脸色煞白,身上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整个人好像一滩烂泥,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旁的衙役见惯了这种情况,用脚踢了踢王熙凤,喝道:“跪好了。” 王熙凤哪里有力气起身,衙役无奈地将她拽起来,强迫她跪坐在地上。 王熙凤并非贪生怕死,既然敢做她就敢当,而是担心自己死后,大姐无依无靠。她清楚贾琏的性情,日后若是缺钱花了,怕不是要把女儿卖了。 幸好王熙凤只插手过一桩诉讼官司,放印子钱的时间也不长,因此判她杖一百,流放到宁古塔,遇赦不回。 王熙凤听到自己没有被判死刑,这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 贾政被流放到伊犁,而贾琏则和王熙凤一起被流放到宁古塔。 王夫人自从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就一直魂游天外,甚至连贾政被流放的消息都没有听进去,直到她被带回牢房后,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她扒在牢房的栅栏上,冲着一个狱卒摆手道:“这位官爷,和您打听点事,贾府的娘娘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王夫人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元春。 她只剩宝玉和元春两个亲生的孩子,宝玉一个男孩,跟着贾母,不会有危险。元春身处宫闱,不知皇上有没有迁怒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狱卒就是个看门的,哪知禁宫之事,就算知道也不敢向王夫人透露。他并不搭话,瞪了王夫人一眼,去别处巡视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注1:《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 第51章 宝玉挨打 ========================= 王夫人见狱卒看都看不自己一眼, 心情愈加沉重。她身无长物,想贿赂狱卒换取消息都无法办到。 王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暗暗祈祷,希望女儿平安无事。只要元春能保全性命, 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元春病逝的消息传到了贾府。贾母知道元春肯定会因贾家的事受到牵连, 但以为皇上念在夫妻情分上,元春最多是被贬或是失宠, 没想到孙女竟一病没了, 身后事又分外简陋。 元春是贾母一手带大的,聪慧伶俐不亚于宝玉, 贾母对她疼爱异常。得知孙女的死讯, 贾母不由痛断肝肠, 哭了许久。 没过几日, 刑部派人上门, 告知贾母贾家众人的判决。 刑部的人前脚刚走,礼部后脚就派人送来了公文。贾母的一品诰命被褫夺, 并于五日后收回荣国府。 噩耗接二连三而至,饶是贾母饱经世故, 也有些承受不住。只是为了儿孙,少不得强撑着一口气。贾母面色如常, 当着礼部官员的面, 面向皇宫方向跪地磕头, 叩谢圣恩。 送走了礼部的官员, 贾母让鸳鸯叫来了宝玉。 宝玉这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眼中布满了血丝, 眼底一片乌青。贾母看了十分心疼, 只是如今贾家这个情况,没有条件再惯着宝玉了。 贾家没出事前,贾母十分清楚自家在走下坡路。要不是有自己这个国公夫人撑着,光靠贾赦一等将军的爵位,贾家早被踢出京中权贵圈了。等自己百年之后,大房和二房分家,贾政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在京中更无立足之地。 不过宝玉心思不在科举仕途上,贾母疼爱孙儿,不愿强迫他。反正自己走后,私房都留给宝玉,够他吃喝享乐一辈子了。 哪成想风云突变,贾家的家产全部抄没。贾母不得不逼宝玉担起责任来,否则将来还有更苦的日子等着他。 宝玉目光呆滞,叫了一声:“老祖宗。”再没有别的话了。 贾母叹了口气,她这个孙子只适合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在脂粉堆里打滚,撑不起这个家。但他不撑,还指望自己这个老婆子来撑吗? 贾母只能硬起心肠道:“荣国府眼瞅着要被收回了,咱家得另找地方去住了。” 现在家里只剩贾母那一点棺材本,来支持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贾母也不禁有些头疼。 不过贾母并不后悔,她从年轻就偏心,到老了依然偏心。她疼爱黛玉几人胜过贾环、贾琮百倍,钱用在刀刃上,给了孙女们总比给他们要好。 宝玉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贾母发号施令。 贾母看了宝玉一眼,见他毫无主见,无奈继续道:“咱家没了进项,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不如先在南城租个房子。” 京师素有‘东富西贵,北穷南贱’的说法。南城的房子最便宜,贾母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能替他们付一年的租金。至于以后的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几个大小伙子,总不能靠祖母养一辈子。 宝玉点点头,道:“都听老祖宗的。” 贾母吩咐鸳鸯拿了一锭银子给宝玉,交代他找个靠谱的牙行,切莫被人骗了。 宝玉心不在焉地接过银子,拿在手里,随后急匆匆地就去了牙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贾环盯上了。 贾环看到鸳鸯找了宝玉去荣禧堂,就悄摸摸地跟了过来。他素来一肚子坏水,看宝玉手里拿了一锭银子出门,不由起了歹意。贾环找了一根门栓,偷偷跟着宝玉。 宝玉出了贾府,走到一条小巷。贾环立刻快走几步,一棍在打到了宝玉后脑勺。宝玉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贾环不理宝玉的死活,抢走他手里的银子,回了贾府。 贾府里的奴才都被抓走了,黛玉几人以及李纨母子搬了出去。现在家里只剩邢夫人,还有贾琮和他的陈姨娘。府里一共没几个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贾环大大咧咧道:“姨娘,刚才老太太把宝玉叫了过去,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我看老太太给了他好大一锭银子。” 赵姨娘早就猜到贾母手里有不少体己没被抄走,现在听了儿子的说辞,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赵姨娘想着老太太平日就偏心那几个姑娘还有宝玉,如今听说贾母给了宝玉一锭银子,心中大恨。她急不可耐地问道:“给了他多少?” 贾环掏出怀中的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道:“我估摸有二十两。” 赵姨娘不管这银子怎么到的贾环手里,她见到银子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抢了过来,塞入自己怀里。儿子再亲也不如银子亲,现在这光景,赵姨娘只认钱。 贾环将自己如何偷袭宝玉、抢来银子的事,和赵姨娘说了一遍。 赵姨娘听宝玉受苦,兴奋地满面红光,赞道:“我儿果然有本事。” 贾环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笑道:“我估计老太太手里还有不少私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了剩下的银子,逃出京过逍遥日子去。” 贾环本就长得猥琐,如今奸诈一笑,更显得他贼眉鼠目。 赵姨娘也不是良善之辈,听了儿子的提议连声叫好,狂喜道:“好好好,我收拾几件衣服,你去找老太太,待会咱们娘俩二门见。” 二人不知,他俩的谈话被贾琮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贾琮见贾环神色不同以往,眉飞色舞,似有喜事,不免生疑。他悄悄走到窗下偷听,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 贾赦对儿子们从不关心,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不过贾府少爷上学都是公中出掏钱,出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贾赦给幼子送去了家塾。 贾琮虽不如宝玉聪慧,但学习十分用功,略知礼仪,知道偷盗长辈钱财是大罪。何况全家人都指望贾母那点私房过活,贾环偷了钱,他带着姨娘上街上要饭去吗。 贾琮有心阻拦,但贾环对宝玉都敢下手,自己年纪又比他小,若是冒然出头,很可能会被贾环打一顿。贾琮微一沉思,决定先去找宝玉,兄弟俩商量个对策。 贾琮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悄悄地离开,按着贾环方才所说,在巷子里找到了宝玉。 宝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贾琮吓得愣了半天,才上前查看。他摸到宝玉后脑勺有个鸡蛋大小的包,好在贾环年纪小,手劲不大,没有流血,应该伤势不重。 贾琮暗暗松了口气,使劲摇醒了宝玉。 宝玉睁开眼,感到后脑剧痛,忍不住揉了揉,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出来了。 贾琮和宝玉并不亲近,没时间关心他的伤势,急忙把自己偷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宝玉,让他想个主意。 宝玉自幼娇生惯养,平日里都是贾母、王夫人替他做主,再不济还有袭人、晴雯几个丫鬟替他操心。如今指望他拿出个主意来,难度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宝玉看看贾琮,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过了许久才弱弱道:“要不咱们先回荣禧堂看看?” 贾琮叹了口气,扶着宝玉起身,二人匆匆回了荣国府。 薛姨妈每隔三五日就派人上门,一来是担心贾府众人,二来是询问王夫人的判决结果。王夫人再是罪大恶极,对自己这个妹子还是十分照顾的。 二人回到荣国府,就见到薛姨妈派来的小厮躺在地上,周围还站了几个看热闹的。 宝玉自己都头晕脑胀,走路步履虚浮,哪有精力去查看小厮的情况,他无力地靠在荣国府的门上。贾琮走上前,蹲下身把薛家小厮给拍醒了。 贾琮见他清醒,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晃了晃脑袋,回忆起刚才的事:“我家太太让我来给老封君问安,我刚到大门口,见到环二爷和赵姨娘拎了个包袱往外跑。我正要给他们请安,赵姨娘突然打了我一巴掌,环三爷又把我推倒了。我的头撞在地上,晕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贾琮没想到贾环下手这么快,已经带着赵姨娘逃走了。 宝玉虽然无能,但一向关心贾母,生怕贾母遭遇不测。他顾不上头疼,立刻往荣禧堂跑去。 贾琮和薛家小厮简单说了下前因后果,然后跟着宝玉一起赶往荣禧堂。 三人来到荣禧堂,就听到鸳鸯在那哭。宝玉以为贾母被贾环给害了,不由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贾母看到心爱的孙子,微微一笑,道:“宝玉回来了。” 宝玉见贾母只是面色苍白,身体并无大碍,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扑进贾母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贾琮看宝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堂兄了,暗自摇了摇头,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贾母。 贾母不在意贾环对自己不敬,但听说宝玉被打,心中又气又急,犹如钢刀刺胆,苦不堪言。 贾母搂着宝玉,嚎啕大哭道:“祖宗啊,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啊。” 刚刚贾环来到荣禧堂,贾母看他面色骇人,眼神冰冷,便知贾环今天是豁出去了。自己若是不顺了他的心意,恐怕要命丧当场。 荣禧堂里的暗格十分隐蔽,只要贾母不说,贾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贾母自知没几天好活的了,早死晚死都一样,若是外人来抢,贾母定然不会轻易就范,可贾环是自家人,贾母不免犹豫。 贾母虽不喜贾环性格顽劣,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子,不愿让他背上杀害祖母的罪名。既然贾环想要钱,那就给他一点,就当全了祖孙之情。 贵族家庭通常都会装有暗格,用来藏些备用银子,属于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贾环犯下命案,被顺天府缉拿归案,到时贾家藏银的事让朝廷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场祸事。 因此,贾母不与贾环废话,直接让鸳鸯开了暗格。 俗话说狡兔三窟,荣禧堂里的暗格不止一个。鸳鸯心领神会,打开了其中藏银最少的那个,里面放着十多两碎银。 贾环阴险毒辣,可论精明不如贾母,不懂其中关键,他只道贾家已经山穷水尽了。 贾环不悦地撇撇嘴,如果知道家里只剩这二三十两银子,何苦同贾母闹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管自己抢了银子,余下的人怎么生活,将暗格里的银子尽数收入怀中,带着赵姨娘匆匆地跑了。 薛家的小厮在贾府门外倒地不起,早有好事者找到巡街捕快报案。捕快一听贾府出了事,急忙往这赶。贾家是朝廷钦犯,要是整出什么幺蛾子,可是大事。 贾府现在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捕快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荣禧堂。 贾母本想遮掩一二,这事闹大了对贾家无益。不料宝玉看到捕快,像是见到了救兵一般,抓着衙役就不撒手,把贾环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贾母苦笑了数声,心中暗暗庆幸,好在刚才自己只和宝玉说丢了四五两银子,数额不大,让朝廷知道了也不至于受罚。 捕快看贾母两鬓斑白,又一直躺在炕上,不敢让她挪动,便叫了宝玉、贾琮、薛家小厮三人去衙门做笔录。 贾母对宝玉的无能有了新的认知,不免有些悔不当初,不该一直娇惯着他。但现在后悔也是无用,她不敢再吩咐宝玉去做事,贾琮年纪太小,只能命鸳鸯拿银子去牙行租房。 贾赦被判了死刑,贾母舍了这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人帮忙,总算能去牢里见他最后一面。 贾母没了诰命身份,又是快入土的人了,不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她带着鸳鸯来到刑部大牢。 贾赦前半辈子穷奢极欲,非绫罗不穿,非珍馐不食。如今他身穿粗布囚服,每日只有泔水果腹,但也能随遇而安。每天哼着小曲,自得其乐,等着行刑的那一天。 贾赦见了贾母并不起身行礼,只是斜眼瞥了母亲一眼,嬉皮笑脸道:“呦,母亲来了。” 贾母看贾赦躺在稻草上,翘着二郎腿,口中哼着不知哪学来的淫词艳曲,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的慈爱立刻少了几分。 “再过几日你就要上路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出来。我能帮你完成的,就替你完成了,不枉你我母子一场。”贾母习惯了贾赦的桀骜不驯,因此并未动气,语气十分平静。 贾赦听了贾母的话,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的笑个不停。直到他笑得咳嗽起来,才强忍住笑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道:“我这一辈子就爱酒、色、财这三样东西。我现在想要个美人,您能给送进来吗?老太太还是别费心了。” 贾母知道儿子为老不尊,没想到在监狱里还这么混不吝。 贾母忍不住动怒,脸色铁青,怒道:“你就算想让我没脸,也该为子孙想想。你这话传了出去,让琏儿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监狱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俩,贾赦的话让人知道了,更做实了他荒淫无度的名声。贾琏和贾琮有这么个长辈,脸往哪放。 贾赦听贾母提到儿子,微微一愣,随即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我可管不了。”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手紧紧地握住拐杖,半晌说不出话来。 鸳鸯怕贾母气出个好歹来,忙给贾母顺气。 贾母气得用拐杖跺地,泪流满面道:”作孽啊,当初就不该信了你的话。” 贾家包揽诉讼赚钱的法子是贾赦提出来的,贾母如今懊悔不已,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万劫不复。 贾赦翻了个白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嗤之以鼻道:“母亲贪图享乐,与我何干。” 主意是他想的不假,最终贾母拍板,老二默许。大家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人,谁也别推卸责任—— 第52章 贾母过世 ========================= 贾母清楚贾赦的性子, 最是混账不过,原先碍于孝道,在自己面前还有所收敛。如今判了死罪,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更是肆无忌惮了。 贾赦见母亲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心中毫无波澜, 又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 过了片刻, 贾赦突然想起一事,抬眼看了看贾母, 似笑非笑道:“老太太说我不顾念儿孙, 实在是冤枉我了。作为老子, 倒有件事能帮到她们。” 贾母看着贾赦阴鸷的表情,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我要是不在了, 他们还得赡养大太太。不如我写一封休书给她,这样琏儿他们不用管邢氏了, 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替他们做的了。” 贾赦似乎对自己的这个想法颇为满意,嬉皮笑脸地盯着贾母, 眼中尽是挑衅之色。 贾母不由怒火中烧,她早就知道贾赦没安好心。邢夫人今年四十多了, 小门小户出身, 当年嫁进贾家, 根本没带多少嫁妆, 还被朝廷抄没了。娘家兄弟又一贫如洗,一个都靠不上。 贾赦要是写下休书,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生存?贾母再不喜邢夫人, 也不能看着贾赦把人给逼死。 贾母本就是强弩之末, 硬撑着一口气, 等着贾家的判决。她思及死后无颜去见丈夫,昨晚哭了一夜,今日又被贾赦气得气血上涌。贾母只觉喉头一股腥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鸳鸯吓得大叫了一声:“老太太。”急忙俯身探贾母的鼻息。她脸色骤变,抬起头看着贾赦,带着哭腔道:“老太太走了。”说罢,鸳鸯失声痛哭。 贾赦闻言一呆,随即又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也好,省得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贾赦自幼顽劣,贾政迂腐,俩个儿子没一个讨贾母的欢心。贾敏生的好看,性子又伶俐,天真烂漫。三个儿女中,贾母最宠爱的是贾敏。 若贾政更讨父母欢心,贾赦尚能忍耐,可偏偏是贾敏最为出挑。贾赦不免觉得分外丢人,连个姑娘都比不过,因此对贾敏嫉恨的要死,对黛玉从没有过好脸色。他冷眼瞧着,二房对黛玉不冷不热,想来老二和自己是一个心思。 如今贾母死在眼前,贾赦内心稍有波动。不过他年纪一把了,不再一味地在意贾母对子孙的偏爱。贾赦笑了几声,心绪渐平,他躺在草堆上,眯着眼哼着小曲,好不快哉。 母亲死了,儿子笑、丫鬟哭,众狱卒从未见过这般奇景,不由暗暗摇头,心中暗道:贾府果真怪异。 贾家前几日搬到了南城,刑部派人将贾母的尸身送了回来。 宝玉哭得伤心欲绝,邢夫人面上装出一副伤心之色,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母手里有些私房,如今人不在了,他们就能分家产了。 邢夫人让鸳鸯去寿材铺请伙计过来料理后事,然后打发宝玉去薛家送信,又让贾琮去给李纨送信。她想得十分明白,早点把贾母下葬了,早点分钱。 贾家不比以往了,去年底秦可卿病逝,在府里停足了四十九日,如今贾母只在家停灵三天,就得下葬了。昨天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祭奠,史湘云也偷偷来了一趟,今日送殡都是贾母直系至亲。 贾赦和王夫人已明正典刑,贾政、贾琏、凤姐关在牢中,尚未动身。贾母身故,朝廷开恩,特许他们来送贾母一程。 风水先生给贾母批过八字,算好了时辰,天刚亮就要发丧下葬,等不到贾政三人从刑部过来。众人商量后决定,先将贾母下葬,等贾政他们到了,在贾母牌位前祭拜一下即可。 贾赦已死,贾琏回不来,长房子孙只剩贾琮一人,按理打幡摔盆都该由他出面,但贾琮估计贾母更希望看到宝玉。贾家已经没有爵位了,无需再讲究那些虚礼了,因此一应事宜都由宝玉操持。 贾家众人送别了贾母,回到家里,等着贾政几人上门。 这些日子,邢夫人目不错珠地盯着鸳鸯,生怕她私下找宝玉,将贾母的私房都给了对方。今天贾母出殡,邢夫人上了年纪,回家后实在乏得厉害,就在炕上迷瞪了起来。 鸳鸯总算得了空,又见别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曾留意自己。鸳鸯忙揪了揪宝玉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过来。宝玉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鸳鸯去了里屋。 鸳鸯打开贾母放体己的箱子,取出两锭金子,交给宝玉:“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你收好了。” 宝玉闷声接过金锭,塞进了怀里。 鸳鸯看宝玉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丝毫没有之前玉树临风的样子。 她咬了咬下唇,道:“本来这话轮不到我说,只是老太太临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告诉你。” 宝玉听鸳鸯提起贾母,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珠子动了一下,看向鸳鸯。 “贾家出事后,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她对不住你。她以为贾家的富贵能长长久久,所以从不逼你上进。只是如今这情况,宝二爷再像原先那般性子,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鸳鸯想起贾母,忍不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宝玉叹了口气,并不说话,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早有了主意。 鸳鸯继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无论是读书还是种地,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领。” 宝玉听完鸳鸯的话,神情依旧沉静似水,无悲无喜,过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干巴巴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鸳鸯看宝玉呆呆的样,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里不免为贾母有些不值。 不出几天,户部的人就要上门把她带走了,还不知被卖到何方,自己都前程未卜。至于宝玉日后怎么个前程,她更管不了了。 鸳鸯看宝玉毫不在意,也不再和他废话,心里开始盘算起别的事了。贾母临终前改了主意,给宝玉留下两锭金子,剩下的钱并不厚此薄彼,众子孙平分。 贾母的后事办完,还剩下二百两银子。 贾琮要赡养陈姨娘,肯定不想管邢夫人。若是贾琏愿意养着邢夫人,这笔钱就由贾政、贾琏、贾琮三家平分。如果贾琏不肯奉养邢夫人,这钱就分成四份。 宝玉看鸳鸯陷入沉思,便去找黛玉了。自从黛玉搬去薛家,两人再没见过面,早上又忙忙碌碌的,宝玉根本没时间和黛玉说话。 大姐想念母亲,在屋里坐不住。黛玉知道大姐和凤姐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母女二人哪怕多看上一眼也好,于是抱着她在院里等凤姐。 宝玉来到院中,细细打量了黛玉一番,道:“妹妹气色看着不错,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 这几个姐妹中,宝玉最为关心的就是黛玉,见她面色红润,不再像过去那样病恹恹的,总算是松了口气。 黛玉如今练武,虽然还不能飞檐走壁,但身体确实好了很多。 黛玉也一直牵挂着宝玉,看他容颜憔悴,心里不免担忧。 她的鼻尖一酸,几欲落泪,低声道:“我都好,你倒是看着不太好。” 邢夫人已经睡醒,发现宝玉不在房里,急忙让贾琮去找他。贾琮明白邢夫人的心思,也担心宝玉私下拿走了贾母的遗产,便立刻去找他。 贾琮转了一圈,看宝玉和黛玉站在院里说话,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样,稍稍松了口气。 他上前说道:“外面风大,进屋说话吧。”大家都进屋去,省得邢夫人看不到宝玉,心里不踏实,来找自己的茬。 众人在屋里坐了许久,衙役才带着凤姐他们到了贾家,三人在贾母的灵位前恭敬地磕了几个头…… 鸳鸯从袖子里掏出几锭碎银,塞给了衙役,赔笑道:“一点心意,官爷们别嫌弃,拿去买酒喝。” 为首的衙役接过银子,用手掂了掂,面露笑意,点头道:“我们兄弟去院子里歇会,你们别耽误太久了。” 贾家这三人手无缚鸡之力,衙役不担心他们逃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贾琏和王熙凤进西屋去看女儿,邢夫人跟着进去了,自己下半辈子怎么个安排,必须要问清楚。 被抓后,王熙凤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姐,每每想到女儿,心如刀割。她终日啼哭,泪水早就哭干了。凤姐原以为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哪知一见到女儿,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悲痛难抑。 贾琏只有这么点骨血,平日里疼爱异常。父女二人数月未见,贾琏抱着女儿不撒手。 大姐见到父母,也是极为欢喜,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左看看又看看,怎么都看不够。 王熙凤哭过一场,擦干眼泪,仔细打量起女儿来。见她衣着整洁,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小脸粉扑扑的,与两个月前变化不大,可见被几个小姑子照顾的极好。 王熙凤感激的看了几人一眼,想要道谢,只是内心太过激荡,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鸳鸯走上前道:“奶奶,姑娘们快别哭了。时间不多了,老太太有话让我告诉你们。” 贾琏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贾母手里的宝贝不少,虽然贾家被抄,保不齐贾母藏了些体己。 鸳鸯先讲了贾家案子的始末,又说了娘娘身故的消息,最后才提起贾母的遗产。 贾琏听完,神色瞬间由晴转黯。如果他愿意照顾邢夫人,才能分到七十多两银子,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迎春和元春关系最好,听说大堂姐去世,心中难过,不禁泪如雨下。 王熙凤怒不可遏,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厉声道:“好个裘智,我们贾家竟然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 自从贾代鹤病重,裘智就不再同亲戚来往了,已有七八年未曾上过贾家的门了。逢年过节,还是张叔自作主张,往贾家送礼。 惜春年纪小,早就不记得裘智了。黛玉是后来的,自然没见过。只有迎春和探春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亲戚。 黛玉看二人的脸色,似乎认识此人。探春见黛玉一脸好奇地看向自己,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裘智与贾家的关系。 王熙凤怒容满面,咬碎了一口的银牙:“当年他上门走亲戚,老太太对他比珠大哥还要疼爱。谁知竟是条喂不熟的狗,反咬主人一口。” 贾母一向好客,又喜铺张,加上裘智长得好看,每次来给他的礼物都极为丰厚,但要说越过贾珠,未免言过其实。 王熙凤和贾琏结婚六年,贾、王两家一直有意二次联姻,她早已是贾家内定的长房儿媳,所以没事就往贾家跑,对贾家的亲戚颇为熟悉,和裘智见过好几次。 凤姐平日里对小姑子十分照顾,黛玉等人都念着她的好,知道凤姐即将被发配,暗自为她担心,生怕她吃不了这个苦。 只是凤姐大骂裘智,几人不敢苟同。天理昭昭,国法条条,凤姐自己做的孽,怪不到旁人头上。 大姐看母亲暴怒,扑进凤姐怀里,撒娇道:“母亲不气,我有钱孝敬母亲。” 大姐人小鬼大,原先母亲发火不是为了父亲,就是为了钱。今天这个裘智不知是谁,但有了钱,母亲应该不会再生气了。 黛玉等人并不把大姐当作小孩子,贾家的事详细地和她解释过。大姐虽然不理解流放的含义,但明白父母要去很遥远的地方,就让迎春把自己的那两锭金子带着,打算孝敬二人。 迎春听到大姐提到钱,便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道:"这个是老祖宗给大姐的,我一直替大姐收着。大姐孝顺,让我带来给你们。" 贾琏正担心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看到金子,不由两眼放光。 他从王熙凤怀里抢过大姐,兴冲冲问道:“好姑娘,老祖宗给了你多少,还有吗?” 贾琏疼大姐不假,但眼下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上女儿。 王熙凤见状,顾不得生裘智的气了,当即就冲上前给了贾琏一巴掌。贾琏竟敢惦记上女儿的保命钱,王熙凤如何能忍。 贾琏在牢里过得憋屈,心中一直窝着一团怒火,但他不敢对衙役们发牢骚。现在被王熙凤打得生疼,再也忍耐不住,立刻翻脸,一巴掌抽到了王熙凤的脸上。 迎春看夫妻俩大打出手,忙把大姐抱了过来。 凤姐气得浑身直哆嗦,破口大骂道:"猪油蒙了心的下贱种子,自己女儿的钱也拿,天打五雷轰!平日里你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拽,我从没和你计较过,今天你敢动这金子一下,我和你拼了!" 王熙凤一把抢过金锭,硬塞进迎春怀里,哭求道:"好妹妹,嫂子求你,帮你侄女守好这钱。" 黛玉明白凤姐的一片苦心,大姐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指望这点金子了。凤姐疼女儿,怎舍得用。 不过这金子是大姐的一片孝心,何况大姐年纪尚幼,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将来长大了,还有她们这些姑姑呢,总不会亏待了大姐。不能为了十年后的事,让贾琏和凤姐现在吃苦受罪。 黛玉不由想起贾敏,母亲生前也像凤姐一样,事事都以自己为先,不由心中柔肠百转。 黛玉眼中含泪,劝道:"凤姐姐对大姐的心意,我们明白,这金子你们只管拿着。她还有姑姑们呢,你放心,不会叫她受半点的委屈。" 王熙凤摇摇头,苦涩道:"我这一路都由官差押送,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启程前先搜一遍身,金子哪还留得住?" 黛玉几人到底年轻,没想到这些事,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么多钱确实无法带到宁古塔。 贾琏知道凤姐所言不虚,但又不肯放弃。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一脸讨好之色地看着邢夫人,哀求道:"不如太太受累,替我把大姐带到宁古塔,我愿替太太养老送终。"—— 第53章 互相指责 ========================= 邢夫人爱财如命, 人尽皆知,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到,她吃进嘴的肥肉, 不可能再吐出来。贾琏为了这金子, 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贾赦只顾自己享乐,从不把子女放在心上。贾琏有样学样, 不过比亲爹稍好些, 没有利益冲突时尚能父慈子孝。如今他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女儿的未来。 邢夫人听了贾琏的提议, 立刻乐开了花, 忙不迭的点头。至于她是真带着大姐投奔贾琏, 还是打算私吞这笔金子, 就不得而知了。 迎春见贾琏眼神不善, 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姐,心下不安, 怯怯道:“琏二哥,你要金子尽管拿去, 大姐是你的女儿,别打她的主意。” 迎春没有凤姐的勇气和贾琏对打, 但她既然答应了贾母要照顾好大姐, 就不会失信。钱财乃身外之物, 贾琏要钱, 给他便是了,回头自己再把大姐的钱补上,不让大姐损失一文钱。 王熙凤见邢夫人一脸贪婪之色, 看向大姐的样子就像饿狼见了羔羊。又见贾琏眼珠转个不停, 显然打着别的鬼主意, 保不齐还要把大姐卖了换钱。 她如何放心把女儿交给两个利欲熏心之人。 “呸。”王熙凤一口吐沫吐到了贾琏脸上,啐道:“没脸的王八羔子,自己女儿的钱都惦记,也不怕烂心烂肺。” 王熙凤说着又瞪了邢夫人一眼,怒叱道:“谁敢打这金子的主意,我就拉着谁一起去见阎王。” 黛玉见凤姐动了真怒,忙坐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后背,劝道:“琏二哥在牢里关糊涂了,一时口不择言,你别动气。若是气出个好歹来,大姐以后靠谁呢。” 迎春抱着侄女,低头不语。 探春见贾琏和邢夫人这般无耻,不觉动气。邢夫人到底是长辈,探春不敢对她不敬,只能狠狠推了贾琏一把,责怪道:“你把凤姐姐都气成什么样了,快和她陪个不是。” 贾琏素来好色,以前夫妻二人争执,贾琏肯伏低做小地哄她,一半看在王家的权势上,一半看在凤姐的美貌上。如今再看凤姐,只见她脸色蜡黄,眼下一片鸦青,鬓角长出了几丝白发,额头上也有了皱纹,风采远逊当初。 贾琏不免心生厌恶,没好气道:“贾家的事都是这个毒妇引起来的,我不找她算账就不错了,还给她道歉。想得美,我要休了她。” 几人听了无不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着贾琏。 迎春素来沉默寡言,都忍不住急道:“二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王熙凤见贾琏这般薄情,怒极反笑,尖声道:“贾琏,你敢发毒誓吗?我所做的一切你完全不知道。” 这些事是自己做下的不假,但王熙凤不信贾琏半点不知情,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熙凤在宛平放债,多让兴儿出面。兴儿的父母是贾赦原配的配房,贾琏视他为心腹,主仆二人一向亲密,怎会没听到风声。 如今贾琏都要休妻了,王熙凤自然不给他留一丝情面,直接撕烂了贾琏的遮羞布。 黛玉四人不禁哗然,齐齐看向贾琏,见他神色晦暗不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就知凤姐所言不假。 贾琏狠狠一甩袖子,恼羞成怒道:“毒妇,我休了你。”说完,拂袖而去,去找宝玉和贾琮要笔墨。 黛玉几人练了一个月的功夫,手脚比以往灵活多了。黛玉见贾琏要走,一下从炕上跳了下去,打算把贾琏拽回来。 王熙凤伸手拦住黛玉,不在意道:“让他去吧,一拍两散也好。” 黛玉侧头看向凤姐,见她面色平静,可见哀莫大于心死。 王熙凤被贾琏伤透了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看着迎春几人,道:“宁古塔那地方你们是知道的,极北苦寒之地。我不好带着大姐去,只能将她托付给你们了。”说完,凤姐就要给几人磕头。 黛玉赶忙拦住凤姐,道:“你对我们一向照顾,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先想着我们。何况大姐是我们的侄女,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她,你就放心吧。” 凤姐清楚几个小姑子的为人,她们说会照顾好大姐,自然不会食言,心中稍感安慰,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邢夫人原先对贾赦一味奉承,无非是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贾赦被抓后,邢夫人又对贾母唯命是从。现在贾母不在了,邢夫人知道最后那点银子都捏在鸳鸯手里。 若鸳鸯还是贾家的奴才,邢夫人自是可以用各种手段,从她手里要到钱。偏生鸳鸯在户部挂了名,邢夫人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日日讨好鸳鸯,指望回头能多分点银子。 邢夫人见贾琏闹了一场,不由心思活络起来,满脸堆笑地盯着鸳鸯。言下之意,贾琏失德,分家时少给他一些。 鸳鸯只做不懂,心中暗暗计算。看贾琏的态度,显然是不会管邢夫人了,如今王熙凤和贾琏又散了伙,这二百两银子,得分成五份了。 黛玉给凤姐倒了杯水,服侍她喝了,才柔声道:“凤姐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你做的事,让我真不知怎么说你了。” 这些话黛玉早就想和凤姐说了,只是对方被关在刑部大牢里,黛玉一直没有机会。 凤姐被贾琏气得脸色煞白,黛玉本不忍心再刺激她了。但转念一想,今日不说,以凤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保不齐哪日又会闯下大祸,只能硬起心肠,和她细说分明。 “你插手官司,害得张家小姐和骆家公子殉情。在外放债,不知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熙凤性子要强,听黛玉似乎想要教育自己,不免柳眉倒竖,心中有气。 黛玉看凤姐的脸色便知她听不进自己的话,同她说国法、道德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能换了个说辞。 “你总说不信阴司报应,你如今身陷囹圄,同琏二哥哥失和,被迫和大姐分开。再想想那些被你害了的家庭,都是妻离子散,与你现下的处境一模一样。你还不信报应不爽吗?” 探春明白黛玉的意思,也说了句狠话:“难道你非要等报应在了大姐身上,才肯醒悟吗?” 宁古塔荒无人烟,按理说凤姐去了那就能老实点,但她胆子太大,二人生怕她惹出新的祸端来,回头丢了性命,只能防患于未然。 若黛玉早几个月说这话,凤姐肯定会嗤之以鼻。那时元春刚刚封妃,贾家正如日中天,王家也十分煊赫,凤姐怎可能听得进去。 但现在王熙凤在牢里关了好几个月,受尽折磨,娘家和贾家半点力都使不上,可见平日里自己引以为豪的依靠,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王熙凤低头看向女儿,见她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不由肝肠寸断,想想自己如今落得众叛亲离,孤身一人的下场,莫不是冥冥中自有报应。 凤姐不由陷入沉思,怔怔地看着众人,许久不能回神。 宝玉、李纨、贾兰在外间同贾政辞行。 李纨拉着贾兰给贾政磕了头,起身后道:“老爷,我带着兰儿留在京里,就不跟去伊犁伺候您了。” 薛姨妈替李纨找了处小院子,贾母替她付了一年的租金,李纨便带着儿子搬出去住了。虽然住处不大,只有三四间屋子,不比贾府富贵,但胜在万事自己做主,没人扒高踩低,给母子俩脸色看了。 李纨又托了娘家兄弟在京城为她找房,回头买个小宅子,守着贾兰过日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之前听说王夫人判了绞立决,李纨暗暗松了口气。贾政流放,若王夫人尚在,她难免要跟着去伺候。如今只有公公流放,自己一个年轻的寡妇,不方便一路跟随。 李纨是守寡的儿媳,贾政又是个鳏夫,让李纨跟着过去,确实不像话。贾政听了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三人半晌无语。与大房那边的哭闹相比,这里更显得寂静无声。 三人沉默了良久,宝玉才缓缓开口:“老爷,我送你去伊犁。” 虽然流放之人由官差押送,但如有家属随行,可以远远地跟着。到了流放之地一家团聚,毕竟有些囚犯,一辈子都回不了原籍。 贾政依旧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三人又枯坐许久,贾政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环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贾环威胁贾母、打伤宝玉的事,李纨已经听黛玉几人说了。如今听贾政问起,不由瞥了宝玉一眼,随即低下头,只做不知。 宝玉这几日浑浑噩噩的,早把贾环的事忘到了脑后,听贾政提起这才反应过来。 他思前想后,轻声说道:“赵姨娘身体不适,环儿带她去了医馆。” 贾政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很快就要动身去伊犁了。宝玉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家中出了不肖子孙,平添烦恼。 李纨听了宝玉的解释,并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宝玉的说法。 贾政听了,依然神色冷漠,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哦”,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贾政几人在那大眼瞪小眼,贾琏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贾琏看向宝玉,大声问道:“笔纸何在?” 宝玉看贾琏面色不虞,方才他又同凤姐大吵大闹,此刻忽然要笔纸,必有原因。 宝玉反问道:“你要笔纸做什么?” 贾琏见宝玉迟疑,立刻去东屋找贾琮。在贾府里,弟弟都怕哥哥。贾琮听贾琏要笔纸,不敢多问,赶忙帮他去拿。 贾政和宝玉怕贾琏惹事,跟着他一起去了东屋。 宝玉看贾琏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隐隐猜到原委了,急忙劝道:“琏二哥,凤姐姐这么做都是为了贾府,她赚来的钱给咱们花了,不是为她自己。你若是休了她,让她怎么活啊。” 宝玉说完回头看看贾政,道:“老爷,你劝劝琏二哥,让他别休了凤姐姐。” 贾政见贾琏只是打算休妻,暗自松了口气。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显然不想掺和这件事。宝玉急得直跺脚。 贾琏让贾琮研墨,宝玉眼看着贾琏要动笔,赶忙冲过去抢他手里的笔。贾琏刚和凤姐吵了架,心中有气,又见宝玉上前阻拦,不免恶向胆边生,决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宝玉不过半大的孩子,贾琏已经成人,他随手一推,宝玉摔倒在地。 贾琏指着宝玉的鼻子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 今天家中大半的人都姓贾,偏偏一个个都向着王熙凤那个两姓旁人,连懦弱的迎春、无能的宝玉也为她说话,贾琏心中越发愤恨。 王熙凤在隔壁听宝玉替她分辨,心中感动,自己这些年没白疼他。王熙凤性子果决,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既然贾琏不念夫妻情谊,王熙凤也不强行挽留。 她站起身来,准备叫宝玉进屋,哪知刚从西屋出来,就见贾琏给宝玉推到在地。 王熙凤勃然大怒,眼中冒着火,吼道:“你干什么!” 她走过去扶起宝玉:“好兄弟,别理他,这日子我正不想和他过了呢。”说完,又冷冷地看着贾琏,道:“强扭的瓜不甜,你写吧,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贾琏见王熙凤对自己弃如敝履的样子,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但现在大家都知自己要休妻,若是反悔,面子往哪搁。贾琏无奈,胡乱写了几句,把休书给了王熙凤。 外边的衙役对屋内的骚动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抬头看看天色,时间不早了,于是将三人重新锁起来,准备将他们押送回大牢。 黛玉今早忙碌了半天,若在以往她肯定会觉得浑身酸疼,需要在床上休息几天才能恢复。今日她只在马车上稍微眯了一会,回到家时,又已神采奕奕,不见半分疲态,可见练武有益。 黛玉回家换了衣服后,就去了养生堂。她既然答应了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就要持之以恒,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养生堂的孩子们一见到黛玉都高兴地跑了过来,先叫了一声“林老师”,然后围着黛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黛玉看到孩子们天真的笑容,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放下心中杂念,开始专心授课。 朱永鸿对贾家始终不太放心,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贾母一系列的小动作以及今日的闹剧,自然瞒不过他。 贾母暗中藏了金子的事,早被皇城司的人汇报给了政宁帝。好在金子不多,朱永鸿并不在意,因此让皇城司的人继续监视,只看贾母如何分配。 若是给了子孙,少不得再治贾家一个私藏罪。后来贾母将钱分给了几个孙女,政宁帝觉得没必要与几个姑娘计较,也就作罢了。 至于贾政他们每人几十两的银子,政宁帝不放在心上,多少要给老臣留些体面。 史鼐从宫里出来,吩咐车夫赶快回家,生怕家人为他担心。回到家后,史太太一眼就看出丈夫脸色不对,打发走了身边伺候的人,跟着史鼐去了书房。 史太太亲自帮丈夫脱下官服,换上家常衣裳。史鼐的官服被汗浸湿了,史太太抱着湿漉漉的官服,心中一紧,也不由得冒出冷汗。 史太太颤声问道:“皇上说什么了,给你吓出这一身汗来。” 史鼐喘了几口粗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先四下观察一番,确认隔墙无耳,才把史太太拉到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皇上他……他什么都知道。” 史鼐想起方才政宁帝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紧张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史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史鼐打了个寒颤,小声道:“前两月姑妈往咱家送信,希望咱们能照看下她家的几个姑娘。今天皇上提起了这件事,连信里的内容说得分差不差,紧接着又说起了易牙杀子以适君的典故。” 史鼐没想到政宁帝连姑妈信里写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当场就吓得两股战战,站立不稳,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史太太不知易牙的典故,忙问丈夫:“易牙是谁?和老太太有什么关系?” 史鼐给妻子解释了几句易牙同齐桓公之间的恩怨(注1.)。史太太听完吓得全身血液似乎都凝结了,手脚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 注1:齐桓公曾说他尝试了世间各种美味,但从未尝试过人肉,感到有些遗憾。易牙听后决定以自己儿子的肉来满足桓公的要求。桓公认为易牙对他的忠诚超过了亲生儿子,因此对他特别宠信。 管仲对这事的评价:“易牙为了满足国君的要求,竟然不惜烹杀自己的儿子,这种行为失去了人性。” 桓公没有听管仲的,后来易牙犯上作乱,把桓公给饿死了。感谢在2024-06-22 14:59:52~2024-06-23 11:1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iya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冤家路窄 ========================= 史鼐感到当今圣上比先皇难伺候百倍。虽然皇上登基多年, 自己上朝时仍然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 贾家落难后,自己刻意疏远贾母, 政宁帝怀疑自己太过冷血。但若真的帮了贾母, 恐怕又要怀疑史家与贾家勾结。这其中的轻重,实在难以拿捏。 史鼐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道:“陛下又问我, 为什么连姑妈的葬礼都没去。然后就夸了云儿,说她有情有义, 偷偷去祭奠了姑妈一回。” 史湘云去薛家看望黛玉几个姑娘的事, 史太太是知道的。毕竟黛玉是巡盐御史之后, 史太太勉强同意了, 但只许她去一次。谁知史湘云胆子这么大, 竟然还去了贾家给贾母上香。 史太太听史鼐这么一说,心中又惊又怒。自己这个侄女平日里和贾家亲近就算了, 这节骨眼上还敢和贾家有瓜葛。史太太立刻想去找史湘云算账。 史鼐和太太结缡三十载,看她面色就知心中所想, 忙摆手道:“一个姑娘掀不起什么风浪,以前的事就算了, 以后多找两个嬷嬷看住她便是。” 史湘云本来是他大哥的女儿, 平日里待她轻了不是, 重了也不是。如今她偷跑出去的事被圣人夸了一句, 即便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史家,史鼐这会都不好做什么。 史太太转念一想,丈夫说的有几分道理。政宁帝刚赞了史湘云的情义, 自己转脸就去骂她, 让皇上知道了, 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史太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找几个严厉的嬷嬷看住了这个侄女。 史湘云还不知道婶母打算派人盯着自己,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她从宝钗那拿到了秘籍,日夜修炼。虽不到身轻如燕的地步,但绝不是几个仆妇能拦得住的。 史太太暂把史湘云的事放到一旁,关切地问道:“那陛下这么问你,你怎么回复的?” 史鼐皱眉道:“我说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而且君为臣纲,我只知忠君。贾家败坏臣纲,我不愿与他们为伍。” 史太太追问道:“陛下怎么说?” 史鼐道:“陛下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史太太听了长舒一口气,以为这次过关了,但没想到丈夫又悄声道:“圣人还问了我金陵护官符的事。” 史太太嫁进史家这么多年,自然听过那四句护官符。她原本还有些引以为傲,金陵人人只知四大家族,不知有皇上。如今看来,这哪是什么护官符,分明就是催命符。 史太太顿时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颤声问道:“你如何回的。” 史鼐擦擦额上的冷汗,道:“我跪地请罪,说护官符乃市井粗鄙之言,当不得真。” 史鼐看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史鼐轻声道:“我自请罚了三年的俸禄,圣人就让我回来了。” 史鼐暗暗庆幸,自家和贾家关系平平,又一向奉公守法,这才得以脱身。不然,皇上哪会这般轻易放过自己。 史太太听了略微松了口气,这次没被贾家牵连。可一想到丈夫罚俸三年,心里又有些不快。史家本来就捉襟见肘,如今少了笔进项,只怕日子更加难过了。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史鼐觉得当今比老虎还可怕。最起码老虎吃饱了,就不再咬人了,皇上却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面上广施仁政,内里乾纲独断,统御百官如同驯兽。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不过与他人相比,史家的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云光和蓝田县令革职充军伊犁,贾雨村因错判薛蟠的案子,被判了个斩监候。 贾雨村心里十分清楚,以圣人的态度,今年的秋决是逃不过了。因此整日在牢里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虽然王子腾并未授意贾雨村包庇外甥,但贾雨村自己甘愿冒着丢官充军的风险维护薛蟠,更让朱永鸿震怒。官官相护到了如此境地,朱永鸿连君前辩白的机会都不给王子腾,直接将他革职。 王子腾收到旨意后,立刻上了谢恩折子。 朱永鸿知道王子腾是个人才,因此并未将他充军,就是想给他个机会。若是态度端正,以后还可以重新启用。 朱永鸿看过王子腾的折子,见他措辞诚恳,态度恭顺谦卑,心里有了计较,便让司礼监批了。 王善春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平日在朱永鸿面前颇有脸面。只是近来政宁帝心情不好,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批阅完今日的奏章,朱永鸿抿了口茶,问道:“皇城司把今年贡士的资料都送来了吗?” 王善春站在殿中,连大气都不敢出,听政宁帝问话,忙躬身道:“都送来了。” 贡士的身世信息已送来了数日,王善春早已查看并整理好了,只等政宁帝询问。 朱永鸿点点头,示意王善春呈上来…… 去年开了一届恩科,取士二百七十八人。今年正科,已录二百六十四名士子。 两年加起来,一共五百多名进士,可见朝廷人才济济。政宁帝思及此处,心中略感欣慰,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开科取士,才学文章是一方面,还要考虑家世背景,总要选拔一批有干劲又听话的人才。世家大族圆滑会做官,新科进士锐意进取,两者平衡才是正道。 王善春刚要去取卷宗,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禀告道:“启禀陛下,曹大人来了。” 政宁帝看了王善春一眼,王善春会意,暂且回避,等曹慕仁走后再将卷宗拿上来。 曹慕仁是曹皇后的弟弟,生性谨慎,做事缜密,为人又十分的谦和,对上恭敬,待下没有半分骄汰,因此颇得朱永鸿的信任,让他掌管户部。 曹慕仁比皇后小七八岁,另有两个弟弟曹慕回和曹慕参,二人比他小十多岁。姐弟四人并非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 今日曹慕仁求见政宁帝,是为了替两个弟弟求个官职。曹慕回今年十七,曹慕参十六,不能老在家里闲着。二人自幼读书,但没有状元之才,走不了科举的路,因此想以武职入仕。 政宁帝听了曹慕仁的请求,微一沉吟,便授予他两个弟弟三等侍卫的官职。一人在侍卫处听用,另一人则去朱永贤的王府护卫司报道。 朱永鸿从未让人监视过弟弟,但他猜也猜得到,裘智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都能遭遇意外,朱永贤现在肯定风声鹤唳。裘智走到哪,身边都得有侍卫跟着保护。 朱永鸿担心弟弟人手不足,自然要多给他派几个过去。 曹慕仁一向善解圣意,瞬间领悟了政宁帝的意思,心中开始盘算。曹慕回曾在国子监念过几天书,同裘智有些交情,决定将他派往宛平。 曹慕回得知自己被派去宛平,并不气恼。曹慕仁怕兄弟几人生分,本想宽慰他两句,却听弟弟说道:“之前燕王府出来的侍卫都领了实差,可见跟着燕王也有前途。” 曹慕回是真心觉得宛平不错,离京师不远,想家时能随时回来看看。他听说燕王性情随和,从不刁难下属。再加上他和裘智是旧识,了解他的为人,知他不难相处。 曹慕回明白侍卫处是给他们这些贵族子弟镀金用的,他年纪轻轻,就该做些实事。跟着裘智办案,总比在侍卫处看人眉眼高低更有意义。 曹慕仁不知弟弟的雄心壮志,但看他懂事,欣慰地点点头,叮嘱道:“燕王家同别人家不一样,你若想……”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朝天一指。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慕回淡笑道:“大哥放心,我都懂。” 燕王府里裘智说了算,想要高升,肯定要抱好裘智的大腿。 曹慕回从吏部领了公文,先去燕王府报道,见过了王府护卫司指挥使,然后马不停蹄地去了宛平。 进了县城,曹慕回怕闹市骑马伤了百姓,便下马牵马而行。走了不远,就看到裘智和朱永贤坐在一个小茶摊上喝茶,身边跟着几个侍卫。 裘智眼尖,一眼看到了曹慕回。他拍拍朱永贤的肩,问道:“你看那人是不是嫂子的三弟。” 他和曹慕回做过同学,只是多年未见,有些不敢确定。 朱永贤前几日就收到书信,说皇后的弟弟要被派到自己府上当差。他听了裘智的话,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曹慕回。 朱永贤不知曹慕回已经看到了他们,起身挥手叫道:“敏实,我们在这。” 曹慕回表字敏实,曹老爷已经过世,这个字还是皇后给他取的。 曹慕回快步走过去,朱永贤怕他在公共场合行大礼,连忙拉住他的手,道:“咱们回家再说。” 曹慕回自是会意。 朱永贤走了两步,察觉裘智没有跟上来,便转身望向他。见裘智仍坐在椅子,目光投向某处,看得十分出神。 朱永贤重新回到茶馆坐下,顺着裘智的视线看去,见他盯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发呆,小孩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二人举止亲密,看年纪应当是母子。 男孩长得鼠目獐头,神色鬼祟,眉眼间透露出一丝刻薄之气,不时地四处观察,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那位妇人则容貌美艳,杏核眼,高鼻梁,樱桃小嘴,柳叶眉,身姿婀娜。只是脸上脂粉擦得过于厚重,嘴唇画得太过艳丽,显得过于妖娆。 二人穿着十分考究,看起来像是出身大户人家,但举止却有些粗俗。 朱永贤用手在裘智眼前晃了晃,问道:“看什么呢?” 裘智回过神,看看朱永贤,又朝那对母子看去,皱眉道:“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朱永贤不由得又看了对方几眼,印象中并未见过这对母子。他略有些吃味道:“你是看孩子眼熟,还是妈妈眼熟啊。” 裘智听朱永贤的语气就知他吃醋了,讨好地笑道:“都眼熟,都眼熟。” 其实裘智对那女子更为熟悉,但如果实话实说,只怕朱永贤醋海翻波,今晚自己可不好过了。 这对母子正是从贾府逃出来的贾环和赵姨娘。 贾家虽是戴罪之身,但顺天府尹执法公正,不会因贾府有罪,就对贾环的罪行置之不理。殴打兄长以及恐吓长辈是重罪,第二天就发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贾环归案。 贾环原本打算在京城里潇洒几日,哪知这么快就被通缉。他带着赵姨娘东躲西藏,猫了一个多月,才乔装改扮混出了城。 贾环从贾家抢了三十两银子,娘俩要是省着花,能支撑个两年。只是二人过惯了好日子,又为了逃命,不得不花了些冤枉钱,离开京城时只剩二十两了。 赵姨娘没有一技之长,贾环才十来岁,二人找不到糊口的营生,母子这两日没少为钱吵架。 赵姨娘把心一横,反正被通缉了,随时可能被抓住关进大牢,有再多的钱,没命享又有什么用。索性买了几身好衣裳,添置了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带着贾环日日在外大吃大喝。 贾环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自是不愿天天吃糠咽菜。他和生母一拍即合,只管享受当下,不管以后的日子。 贾环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心里不禁紧张起来。宛平离京师不远,他担心是旧识认出了自己,急忙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陌生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细细打量起对方。 那人头戴莲花白玉发冠,身穿草绿色斜领交襟褙子,上面彩绣着柿子和如意纹样,领扣、袖口镶有石青色万字织金缎滚边。腰间系了一条绦带,绦带上配有琥珀凤凰绦环,下身穿着黛青色的裤子,脚蹬粉底朝靴。 男子生得面如傅粉,眼如点漆,眉如远山,温文尔雅,浑身透着一股贵气。 贾环在贾府里就是个小透明,分到手的都是公共之物,贾母手里的宝贝都给了宝玉还有几个孙女。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眼界还是有的,一眼就看出裘智非富即贵。 眼前之人虽比宝玉年长许多,但无论长相还是装扮都与宝玉有几分相似。 贾环平生最妒恨宝玉,不由怒火中烧,狠狠地瞪了裘智一眼,恶声恶气道:“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炮踩。” 朱永贤见贾环竟然敢对裘智出言不逊,立刻怒满胸怀,气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道:“找死不成?” 身后的侍卫听贾环嘴里不干净,一个个都围了上来,只等朱永一声令下,就要拿下贾环。 贾环本以为对方只有两人,现在看他们人多势众,气势不免弱了几分。他缩着脖子,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偷偷观察着四周,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一旦情势不利,就立刻逃跑。 裘智没想到男孩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恶毒,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细细打量起来。看完贾环,他又转向赵姨娘,看着她那阴狠的样子,瞬间想起了他们的身份。 裘智脱口而出道:“你是贾环。”然后又转头看着赵姨娘,道:“赵姨娘。” 贾母私底下偏心宝玉,面上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家里来了客人,会叫贾珠、贾琏、宝玉、贾环、贾琮出来见客。 几人之中,裘智其实对贾环印象最为深刻。当年贾环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就能看出其阴鸷狠辣的性子。如今长大了不少,容貌有所变化,裘智一时没有认出来。 裘智比贾珠小五六岁,二人都是读书人,裘智去到贾家,经常在王夫人的院里和贾珠一起玩耍。赵姨娘在王夫人房里立规矩、打帘子,裘智见过她几次。 赵姨娘已经成年,容貌变化不大,因此裘智看到她觉得更为眼熟。裘智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贾家的人了,如果不是赵姨娘在场,他可能认不出贾环。 赵姨娘本来没注意到裘智,见他认出自己,才仔细打量起对方。过了一会儿,似乎也认出了裘智,她迟疑地问道:“可是裘少爷?” 赵姨娘说完脸色不由一变。裘智人多势众,个个五大三粗,而且裘智与贾家有亲,万一知道自己和贾环偷贾母银子一事,恐怕会抓他们去官府。 赵姨娘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扔到了桌上,拽着贾环就要走—— 第55章 抓住贾环 ========================= 裘智见赵姨娘认出自己后准备逃跑, 加上贾家获罪,这对母子突然出现在宛平,不免让人警觉。 朱永贤亦觉二人行迹可疑, 生怕他们是来打击报复裘智的, 马上吩咐左右:“拦住他们。” 文勉等人都是正经受过训练的侍卫,哪能让一个娇滴滴的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跑了?文勉左手抓住赵姨娘, 右手拎住贾环的衣领, 将两人扣下。 裘智看贾环阴森森地盯着自己,一脸不忿之色, 料想他不会束手就擒, 担心万一贾环反抗, 动起手来砸了老板的摊子, 影响生意, 便让文勉将俩人带到僻静处。 贾家出事前,贾环早已在心里幻想过打骂宝玉的情景, 只是碍于贾母的威严,不敢付诸实践。自从他上次打了宝玉, 又从贾母那抢了银子,感觉二人不过如此, 都是纸老虎, 因此胆子大了不少。 这一个月他混迹市井, 见惯了破皮无赖的手段, 学了三分。今日遇到裘智,看对方一脸文弱,以为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哪知竟踢到铁板上了。 贾环自是不记得裘智这个表哥了, 但方才听赵姨娘管他叫裘少爷, 猜到他是贾家亲戚,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在宛平还能遇到熟人。 裘智来宛平还不到一年,除了有点金田一附体外,在维护社会安全方面做得相当不错。无论大事小情,有案必接。而且裘智规定,如果案件发生在县城内,接案人必须在两刻钟内赶到现场。现在百姓们遇到问题都敢去衙门报官了,治安明显改善了不少。 他和贾环发生冲突没多久,就有路人报给了巡街的衙役。王九保带着手下匆匆赶来。 王九保看到裘智,赶忙行礼。文勉见到县里的衙役,便将两人交给他们看管。 裘智道:“这男孩是我的表亲,名叫贾环,女子姓赵,是他生母。他家前段时间犯了事,案子还不小。二人见到我时神色慌张,打算逃跑,所以我把他们扣下了。” 赵姨娘见到官差,眼中露出几丝慌乱,不过尚能自持。 贾环虽然表现得不可一世,实际上却色厉内荏,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身子微微发颤。 赵姨娘心思活络,见衙役对裘智毕恭毕敬,心下暗道:难不成这姓裘的还是个官身? 在场众人没一个傻的,看贾环和赵姨娘的神情就知二人心虚。 裘智不禁皱眉,贾家怎么这么多幺蛾子,而且一个两个的都跑来宛平县捣乱。他家之前的事刚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次又来个贾环,不知他干了什么。 王九保目光锐利,瞪着贾环问道:“你做了什么事,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贾环并不答话,眼睛四处乱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姨娘拢拢头发,媚笑道:“官爷说笑了,我们就是路过。” 衙役甲看看贾环,面上露出一丝迷茫,迟疑道:“老爷,小人看他觉得面善。” 裘智不由一怔,怎么宛平的衙役还能认出贾环来。他微一沉吟,随即反应过来,问道:“最近有发海捕文书过来吗?” 衙役多是本地人,不会认识京师里的豪门少爷。贾环今年十岁出头,贾家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出远门。衙役觉得贾环眼熟,只有一种可能性,贾环在京里犯了事,被通缉了。 衙役乙一听,立刻想了起来,低呼道:“是了,前段时间京里送来了海捕文书,要缉拿贾环和赵姨娘。” 众人听后,看贾环和赵姨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妇人生得又十分娇弱。贾家果然藏污纳垢,连个小孩和姨娘都能犯下大罪。 王九保也回忆了起来,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就是贾环。文书上说他殴打兄长,恐吓祖母,盗取家中财物。” 裘智没想到这贾环还挺有本事,年纪不大,干的事挺狠。 他赶忙叮嘱王九保:“给他关进大牢,严加看管,然后让何典史写个折子递上去。” 裘智估计最多半个多月,顺天府就会来人把贾环带走。 朱永贤小声跟裘智嘀咕:“你是贾家克星吗,怎么他们干什么都能被你抓到?” 裘智也觉得无语,自己和贾家太有缘点了吧,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种缘分了。 白承奉暗戳戳吐槽:太上王克不克贾家不好说,不过肯定是你的克星。 贾环一直观察四周,听裘智说要抓他,也不管赵姨娘了,甩开按着他的衙役,撒腿就跑。 曹慕回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抽刀架在贾环脖子上,冷冷道:“回京受审你还有个活路,你要是敢跑,我让你血溅当场。” 贾环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拔出了刀子,看着脖子上的钢刀,只觉寒光闪闪,直射双眸,瞬间吓得蔫了,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曹慕回一刀砍了自己。 衙役们见状立刻上前,把贾环五花大绑,捆的死死的。赵姨娘是女流,跑不快,因此只绑了双手。 回去的路上朱永贤和裘智感慨:“原著里贾环还用灯油烫过宝玉呢,本以为贾家败了,就没有后续的事了,哪想到贾环直接打了宝玉。这俩人果然是段孽缘,怎么都逃不开兄弟阋墙的局面。” 朱永贤对红楼知道的不多,上辈子陪他妈看过一两集,只记得贾环推到灯油的事了。 裘智看了看男友,奇道:“你看过原著?”之前裘智问过朱永贤红楼梦的剧情,对方一问三不知。 朱永贤摇摇头,不好意思一笑,竖起小拇指比划着,道:“就看过这么一点点。” 朱永贤突然想起一事,不解地看向裘智,问道:“对了,你见贾环的时候,他只有三四岁,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裘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大醋包上线了。’ 他刚才特意先喊贾环的名字,再叫赵姨娘,就是怕朱永贤瞎吃醋,没成想他还是反应过来了。裘智可以预计自己腰要疼好几天了,不禁伸手扶住自己的老腰。 周讷收到何典史的文书,看过后不敢怠慢,赶忙命人送去了京师。接着,又命衙役把黄师爷叫到了三堂。周讷将何典史递来的折子内容告诉了黄师爷。 黄师爷摸不清东家的意思,只是赔笑道:“裘县丞还在养病,衙里的事都由何典史还有齐攥典代为处理,由何典史上折子也算恰当。” 周讷现在哪敢找裘智的麻烦,县丞衙的事,他是一句不多问,叫黄师爷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周讷问道:“你说这来旺在咱们县被抓了,皇上怎么知道的?折子可没经我的手递上去。” 当初皇城司来宛平提人,虽然只去了县丞衙,但周讷还是听到了风声,后来贾家覆灭,周讷看过邸报,猜测根源就出在了来旺身上,因此一直好奇,裘智是怎么把消息传过去的。 若裘智只是和皇城司提举有私交,周讷倒不太担心,他最怕的是裘智可以直达天听。 这件事周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个月了,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收到了何典史的折子,不免又想了起来,于是叫来了黄师爷一起商议。 黄师爷思忖许久,斟酌道:“老爷,裘县丞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好好的榜眼,圣人亲赐表字,不留在翰林院,跑来做县丞。说他失宠吧,陛下年底还专门召他回京,又赐了金翅红宝石乌纱和忠靖冠服。这里面的事,咱们既然想不明白,索性远着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黄师爷明白东家的意思,裘智若要真有密奏之权,那他们的日子有点不好过了。黄师爷暗恼当初周讷要教训裘智时,自己没拦着,不然现在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他。 周讷无奈地叹息数声,本以为来了个佐官,没想到是来了个祖宗,现在自己还得看他的脸色,这县令做的有点太憋屈了。 周讷心神恍惚,沉默许久,说道:“罢了,以后好好供着他就是了。” —分割线— 春霜艳上楼,轻轻敲了敲门。王三两听到声音,急忙打开门。 春霜艳道:“三两,张公子来了。” 王三两听到张公子到了,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被忧愁取代。他双眉紧蹙,沉吟片刻,轻叹道:“罢了,再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省得他老惦记着我。” 春霜艳早年是描香阁里的头牌,富商们为见她一面,不惜一掷千金。只是未曾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因此一直留在了描香阁。 如今她上了年纪,来找她的客人也少了。鸨母身患重病,整日躺在床上,所以将阁中的大部分事务交由春霜艳处理。春霜艳看王三两的神色,就知她中意张公子,只是不知为何又要拒他千里。 春霜艳叫了个小丫头,吩咐道:“去请张公子在楼下喝茶,告诉他王姑娘正在更衣,稍后请他上来。” 春霜艳牵了王三两的手,进入房内,语重心长道:“我痴长你几岁,托大叫你声妹子。张公子人品不错,模样长得好,又愿替你赎身,娶你做正房。你还有什么顾虑,尽管同姐姐说。” 王三两愁眉不展,苦涩道:“张公子本不爱风尘,我自知残花败柳,不愿误了他的终身。” 张公子名叫张端,是本县的秀才,家中小有资产,在乡下亦有些田地产业。早年娶过一房媳妇,前几年一病没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家中请了个老妈子料理家务,并未续弦。 张端素来洁身自好,没有寻花问柳的臭毛病,与王三两不是在描香阁认识的。 每年端午,宛平县都会举办诗会,张端是本县的秀才,和好友一同参加。在诗会上,他看到了王三两的文章。 王三两沦落风尘,却坚持卖艺不卖身。张端仰慕三两的文章,文辞瑰丽,七步成诗,又敬她品行高洁。为了见佳人,张端这辈子第一次踏足秦楼楚馆,日日来描香阁与三两相见。 春霜艳不愿王三两妄自菲薄,劝道:“张公子与你相识已有一年,自然了解你的过去。再说他之前娶过一房,你俩都不是未经人事的人,谁比谁差了不成。” 王三两摇摇头,眼中含泪,道:“我本是命苦之人,不想连累了张公子。” 张端现年二十七八,已是秀才,过两年或许能考中举人,无论能否再进一步,都可以出仕为官。 卫朝禁制官员狎妓,更不得娶乐籍女子为妻妾。虽然有不少达官贵人替女乐赎身,但多数养在外宅。娶回家做小妾都少,何况明媒正娶。 张端至诚君子,一年来从未有半分越礼之举。王三两更不愿拖累对方,以免他日后出仕,被同僚嘲笑。 春霜艳知道王三两的心意,但她们这些姑娘花期就这么几年,错过了张公子,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遇到像他这样好的人了。春霜艳吃过苦,自然不愿看到三两步自己的后尘,尤其三两这般才貌,流落青楼实在可惜。 春霜艳略一思忖,苦口婆心道:“我阅人无数,张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切莫错过。有什么顾虑,和他说清楚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一厢情愿地为他好,又怎知他想不想要你这番情谊呢?你二人两情相悦,把话说开了,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王三两冰雪聪慧,听了春霜艳的话,知道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她感动地点点头,两滴热泪落下,哽咽道:“姐姐的话,我都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说清楚。” 春霜艳轻轻舒了口气,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道:“你擦点粉,我去把张公子请上来。” 春霜艳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撕烂的人。她希望描香阁里的姐妹都能脱离苦海,不要像她一样,在描香阁里蹉跎至今。 张端见到王三两,脸上满是喜色,笑道:“王姑娘,你总算肯见我了。” 王三两替张端倒了杯水,叹息道:“奴并非良家女子,不值得张公子这般痴情。” 张端见王三两自轻,急得脸色绯红,结结巴巴道:“你不是自愿的,我知道你有苦处。” 王三两听到张端如此体贴,心中大为感动,鼻头一酸,含悲忍泪道:“你不知道。”说着说着,两行珠泪滚落腮边。 张端看三两哭得伤心,不由手足无措。他又不敢上前安抚,生怕轻薄了对方,只能焦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咱俩一起解决。” 王三两用帕子沾沾眼角,哭道:“我十四岁那年,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我不得已自卖自身,给一个行商做续弦,才有钱安葬父母。” 虽然王三两之前已经告诉张端她的身世,但张端不知为何她又突然提起,于是耐心倾听。 王三两脸色突然有些惨白,继续道:“后来,后来那商人……” 王三两想起往事,只觉心如刀绞。她情绪激动,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三两的人物原型来源于陈三两。陈三两卖艺不卖身,所做诗文每篇售银三两,故被鸨母改名陈三两。 ==================== # 第五卷:聚散二字总成空 ==================== 第56章 芙蓉楼 ======================= 宛平县的训导姓陈, 原籍陕西平凉县,在这一任上已经干了六年。去年底升了半级,调任安徽定远县做教谕。 宛平县的职位空了两三个月, 吏部从东阳调来一位名叫王昀昆的主簿, 接替陈训导。 端午节过后,周讷收到了吏部送来的文书, 得知新任训导即将上任, 心里不禁开始忐忑,生怕又给自己弄来尊大佛, 整天提心吊胆的。 王昀昆到达宛平的当天, 裘智刚结束病假。县丞衙中无事, 裘智想着大家同县为官, 便去了县衙和新同事见面。 裘智见王昀昆约莫二十七八, 身材清瘦,长得剑眉星目, 一脸书卷气,但眉宇间略有几分轻浮之色, 举止颇为老成。 周讷也在暗中打量王昀昆,见他衣着朴素, 身边跟着的家丁粗粗笨笨, 带的行李十分简单, 显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 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他这小庙可装不下那么多尊大佛,有裘智一个就够了。 王昀昆是江苏东海县人,自幼聪慧, 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父母早亡, 靠着族人的资助一路苦读, 二十出头考上了举人。 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族人不再供他读书。王昀昆身无长物,无奈之下递了名帖到吏部,谋了个差事,去浙江东阳县做了主簿。 卫朝禁止官员在任期内与治下女子结婚,王昀昆便托媒人说和,与老家孙地主的女儿成了婚。 老丈人家里小有资产,王昀昆两次大考都是上等。孙地主替女婿出了些银两,让他活动一二。王昀昆升了半级,被调来宛平做训导。 中午,周讷在东花厅设宴,为王昀昆接风。周讷坐在主位上,今日是为王昀昆洗尘,众人谦让一番,让他坐在周讷左侧,裘智则坐在了周讷右侧。 众人坐定后,婢女上前倒酒。 裘智用手遮住酒杯,笑着告罪:“我身体不好,还在喝药,不能饮酒,赎罪赎罪。” 裘智本身也不喜欢饮酒,如今宛平县大小官员都知道他刚休了三个月的病假,正好有借口躲过喝酒。 周讷听后,立刻吩咐婢女:“去给裘大人换温水来。” 茶有解药的功效,周讷担心裘智连茶都不能喝,索性一步到位,给他白水。 裘智笑了笑,先谢过周讷,又对王昀昆拱手道:“我今日只能以水代酒了,还请王大人见谅。” 王昀昆之前一直在南边做官,京中没有熟悉的人,不曾听过裘智受赏的事。今日见了同僚之间的相处,只觉和自己在东阳时做官时大不相同。 在东阳,大小官员莫不以县令为尊。哪知到了宛平,堂堂县令竟对自己的佐官有所忌惮。王昀昆暗暗称奇,打算等自己在宛平安顿好后,再找衙役们打听一番。 散了宴席,王昀昆回了训导衙。孙氏带着两个仆妇,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孙氏见丈夫浑身酒气,忙叫展大娘打水,又命刘大娘给他脱衣,扶他去床上躺下。 王昀昆倚仗岳父的钱财,才升至从八品。孙氏有娘家撑腰,做事颇有有底气,平日里家中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孙氏知道丈夫花心,所以家里从不用年轻的丫鬟,就怕勾走了他的魂。 今天在东花厅,王昀昆见了周讷家里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回家对着满脸褶子的仆妇,越看越觉得不顺眼。他不愿让刘大娘近身,使劲一甩手,将刘大娘推出了老远。 王昀昆自己把衣服脱了,晃晃悠悠地走到床上躺下。孙氏不知丈夫抽了什么风,嫌弃起刘大娘了,只好亲自服侍,替他把官靴脱了。 孙氏担心丈夫饮酒过量伤了身子,小声抱怨道:“大白天的喝这么多酒,以后少喝点。” 王昀昆昏昏沉沉,一把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嘟囔道:“妇道人家,说了你也不懂。过几天新科进士回乡,还少不了作陪呢。” 孙氏生在富庶之地,王昀昆上一任又在东阳,两地皆是鱼米之乡,十分繁华。如今来到宛平,感觉街道都灰突突的,与江南水乡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听丈夫说宛平出了个进士,不由大为惊奇,这破地方居然出了个文曲星。孙氏追问道:“宛平还能有进士?” 王昀昆这几日赶路十分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整个人都快累瘫了。他又喝了酒眼皮打架,半梦半醒道:“吃饭的时候听太爷提了一句,好像是个二甲。”说完,鼾声响起,沉沉睡去。 乙丑年正科共取士二百六十四名,一甲三人,二甲五十六人,三甲二百零五人。 郭谨晏,江苏射阳县人,得中二甲最后一名,赐进士出身。他颇有才学,考进了翰林院,做了庶吉士。 郭谨晏今年二十五岁,父母早亡,寒窗苦读多年,不曾婚配。高中龙虎榜后,被礼部郎中张大人看中,将小女儿嫁给了他。 张家原籍在宛平,张氏的祖父、祖母一直住在老家,未随子进京。郭谨晏入职翰林院前,得了一个月的假期,可以回家祭祖。 郭谨晏在老家已无亲人,他今后的仕途全赖岳家的帮衬,因此陪妻子回了宛平。 郭氏夫妻的马车来到张府门外,郭谨晏先跳下马车,然后将妻子扶了下来。 郭谨晏一脸柔情地看着爱妻,体贴道:“慢着些,坐了这么久的车,腿都麻了,小心摔跤。” 张氏见丈夫这般在意自己,心里格外甜蜜,只是家中奴仆们都在左右,她不禁脸上一红,害羞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快去见过祖父、父母。” 郭谨晏微微一笑,握着妻子的手去了后堂。 夫妻二人给张家老太爷、老太太磕了头。二老看郭谨晏生的芝兰玉树,与孙女感情甚笃,心中甚慰,笑得合不拢嘴。 郭谨晏进了翰林院,当上了庶吉士,在外界看来他前途一片光明。但他心里清楚,一辈子不曾出头的庶吉士并不少见,不少人止步于七品官衔。 郭谨晏深韵为官之道,又为人谨慎,因此不敢张狂。送妻子回内院休息后,他便前往县衙拜见本县的县令。 周讷请了胡教谕、王昀昆、黄举人、张端,以及孙秀才作陪。众人在县衙摆了个小宴,为郭谨晏接风。 初夏时分,湖中的荷花盛开,正是赏荷的好时候。黄举人家境富裕,在湖边的芙蓉楼定了个邻水的大包间,还请了几个歌姬、娘子作陪,邀请众人晚上去赏荷饮酒。 周讷想到裘智有密奏之权,忍不住眼角抽搐了几下,忙婉拒了。 虽然周讷觉得皇上没有闲情逸致管官员的私生活,何况自己又不是去堂子,也不留宿,不犯律条,不过毕竟瓜田李下,容易让人误会。他本身也不喜风月,没必要羊肉没吃到,还惹得一身骚。 张端洁身自好,认识王三两以前,从不去烟花之地。但他并非一味地清高,朋友之间聚会,若只请清倌作陪,他并不会拒绝参加。 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王三两一人,听黄举人说请了姑娘来弹琴唱曲,哪怕是清倌也不愿去了,于是推脱家中有事,无法参加。 黄举人听说周讷不去,正觉得少了一人不够热闹呢,又听张端拒绝,脸立刻耷拉了下来。 他不敢强迫县令,还不敢强迫一个秀才吗。黄举人不满道:“张兄一个光棍,家里能有什么事。莫非是看不起小弟,故意找借口不去?” 王昀昆看着张端的表情,以为他是担心惹上麻烦,于是劝道:“今晚请的都是清倌,而且我和胡教谕都会去,黄举人做东,又有新科进士作陪。裘县丞再铁面无私,也不会与咱们为难。” 王昀昆来了三四天,已经搞清楚了县内的基本情况。裘智主管本县刑名,官员狎妓在他的管理范围内。 周讷听了王昀昆的话,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暗道:那你是真不了解裘智,他可是有靠山的,连荣国公的后人都没放眼里。 郭谨晏听王昀昆提起裘智,不觉眉心一动,略一思忖,问道:“听说裘大人是上届榜眼,不知是否有幸请来赴宴。” 王昀昆和郭谨晏初来乍到,和裘智不熟,其他几位都是县里老人,知道裘智的性取向。何况他家那个陈安乐一向看裘智看得紧,要是能他到场才有鬼呢。再者人家是皇帝的宠臣,谁敢硬请。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胡教谕干笑了几声,道:“裘县丞身体不好,一直养病,很难请到他。” 王昀昆赴任当天见了裘智一面,看他形容清瘦,一脸病容,还听他提起每天都要服药,并未怀疑胡教谕说的是推托之词。 郭谨晏听后心中暗暗惋惜,裘智可是上届恩科的风云人物,他们这一榜的进士几乎都听过他的大名。郭谨晏自是希望与他结识,讨教一二。不说同裘智一样简在帝心,让当今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胡教谕、王昀昆、黄举人和孙秀才四人,又劝了张端半天。张端禁不住众人的劝说,只能应下晚上的饭局。 他怕三两知道了不高兴,离开县衙后便去了描香阁,和三两报备。 三两听说张端晚上去芙蓉楼赴宴,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巧了,今晚黄举人也请了我去。” 张端回家休息片刻,换了身衣裳,骑了马去了芙蓉楼。 芙蓉楼内只有跑堂的伙计,一个丫鬟也没有。黄举人怕伙计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他又财大气粗,不光请了描香阁的姑娘作陪,连阁里的丫鬟都请来了七八个。 小丫鬟看客人到了,先将张端引进次间稍坐,又端了洗手水,服侍他洗手。 张端见洗手盆里飘着五颜六色细长的花瓣,香气芬芳馥郁,不由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花,这么香。” 小丫鬟笑笑道:“就是普通的干花,用香料熏过,才会有这样的香气。” 黄举人定的包间是一间面阔五间的屋子,正中为明间,东西两侧各有一稍间和一次间。从明间的后门出去,经过一条蜿蜒的走廊,就能来到水榭,可以在亭中赏荷用餐。 胡训导和王昀昆直到星月高悬才抵达芙蓉楼。众人先在西稍间里小坐了片刻,品茶聊天,然后才移步到水榭用餐。 黄举人中午喝了不少的酒,酒劲尚未消散,晚上又喝了几杯,更加酒气冲头。他拽了一个叫蕴香的女子,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手脚不老实地摸来摸去。 孙秀才则和一个名叫十七娘的女子眉来眼去。 张端看到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清倌人哪有这般行事的。他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质问黄举人:“你不是说都是清倌吗?” 黄举人哈哈一笑,捏了捏蕴香的脸,道:“有几个姑娘今晚有事不能来了,换了别人来。” 张端一听便知这是黄举人的借口,举人老爷定下的人,谁敢轻易毁约。他一向守身如玉,看到黄举人那色欲熏心的样,不觉头大。 他对王三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和自己说说话。王三两的思绪却漂浮在别处,全然没有注意到张端的示意。 张端又轻咳了一声,王三两依旧神游天外,不曾回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几人抱拳道:“失陪了,我去屋里休息一下。” 张端暗恨黄举人哄骗自己,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了,直接离席。他若早知道今晚有红倌参加,说什么都不会来。 郭谨晏并非好色之人,看陪坐在周围的莺莺燕燕,打扮得分外妖娆,不禁皱眉,不悦道:“我跟张兄去别处坐坐。” 胡教谕、王昀昆以及孙秀才自诩风流才子,私底下没少踏足烟花柳巷。今日黄举人做东,他们焉有不享受之理。胡教谕和王昀昆有官职在身,不敢放肆,只叫了清倌人来陪。 黄举人正在兴头上,顾不上旁人,头也不抬一下,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离席。 小丫鬟知道郭谨晏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黄举人今日设宴就是为了款待他。 见张端和郭谨晏离开座位,小丫鬟忙去找了芙蓉楼的伙计,让他们另外准备一桌酒宴,给俩人送去。反正黄举人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一桌子席面,难道还要饿着二人不成。 伙计很快将酒菜送到前厅,屋里只剩郭谨晏一人,张端已不知去向。 伙计知道郭谨晏是新科进士,又是县里张老太爷家的乘龙快婿,打了个千,堆笑道:“见过文曲星老爷。您的名头小人在宛平都听说了,才高八斗,文章又是这个。” 伙计说着伸出了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伙计虽然没读过书,但在芙蓉楼里做了好几年,学了不少的吉祥话,如今像连珠炮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听得郭谨晏心花怒放。 他从怀中摸出了五钱银子,抛给伙计,笑道:“赏你的。” 伙计喜笑颜开,连忙谢过,磕了一个头就退了下去。 王昀昆虽有色心,但毕竟是官身,而且初来乍到,与在场众人并不熟悉,不清楚他们的秉性。万一被人捏住了把柄,要挟自己,又是桩麻烦事。 他喝了几杯酒,感到酒意上涌,笑着对众人道:“刚才多喝了几杯,有些头晕,我进屋稍作休息。”说罢,起身离席,也去了前厅。 过了半晌,王昀昆回到水榭,见众女子衣衫单薄,一个个明媚妖娆,好似天仙下凡,看得他百爪挠心。 胡教谕看王昀昆这么久才回来,色眯眯一笑,暧昧问道:"王兄去哪高乐了?" 王昀昆微微一怔,随即道:"方才喝多了,胃有些不舒服,又觉得头晕,就躺着眯了一小会儿。" 王昀昆听耳边传来媚笑之声,怕自己把持不住,立刻挥退了红倌人,然后提议作诗。 描香阁里的清倌精通文墨,如今新科进士在场,更想一显身手。听了王昀昆的提议,立即纷纷附和。 黄举人早已酩酊大醉,听到提议作诗,稍稍清醒了一些,傻笑几声,高声道:“郭大人呢,他是进士,学富五车,一定写得很好!好得很!” 一旁的小丫鬟听了,便去包间请了郭谨晏过来。 胡教谕环顾四周,含糊不清地问道:“孙秀才去哪了?他人呢?” 众人听他说话舌头有些打结,就知他已经喝多了。 几人之中,胡教谕官职最高,就算喝醉了,众人也不好越过他,依旧由他出题。 胡教谕微一沉吟,大着舌头道:“不如就以荷花为题,赋诗一首。”此言一出,众人莫不拍手称好。 酒宴持续到深夜,已是宵禁时分,众人索性在芙蓉楼住下。黄举人喝得烂醉如泥,走不动道了,蕴香扶他去西稍间休息。 天色尚未破晓,芙蓉楼的伙计们早早起床,收拾昨晚客人留下来的狼藉。 一个伙计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他拍拍身边的同伴,指着湖面好奇地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同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往湖面望去。朦胧的晨雾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在水面上轻轻飘动。 同伴吓得脸色煞白,灯笼瞬间脱手,发出惊恐的尖叫:“啊!”—— 本卷卷标引自京剧《晴雯》 第57章 初步尸检 ========================= 裘智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睁开眼看到白承奉一脸焦急之色,立刻猜到县里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裘智对白承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的下床, 把白承奉拉到一旁, 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承奉小声道:“二爷,芙蓉楼出了人命了。” 裘智身体不好, 朱永贤担心他夜里不舒服, 因此一向不敢睡得太沉。白承奉一进屋他就醒了,听到裘智和白承奉说话, 立刻扬声道:“怎么了?” 裘智看将朱永贤吵醒, 不免有些愧疚, 柔声道:“发生了案子, 不过不是大事。你接着睡吧, 我去现场看一眼。” 朱永贤心中暗骂凶手不长眼,非要在夜里动手, 觉都不让人踏实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也去。” 胡教谕几人怎么也没想到,出来小聚竟能惹上官司。他们昨夜喝得有点多, 睡得昏昏沉沉,早上伙计的那声尖叫也没能把他们吵醒。直到衙役、捕快们都到了, 整个芙蓉楼乱哄哄的, 他们才从梦中惊醒。 其他人倒还好些, 胡教谕、王昀昆、郭谨晏心中最为忐忑。昨夜三人虽不曾找姑娘陪宿, 但传出去终究有损名声。 胡教谕板着一张脸,抓起个茶杯朝着衙役扔了过去,怒吼道:“反了天了, 连我都敢扣!识相的赶快把老爷放了, 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胡教谕知道裘智不是徇私枉法的人, 一旦他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于是趁着裘智未到,想以势压人,让衙役偷偷放自己走。 郭谨晏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衙役手里,恳求道:“小哥,行个方便。我一夜未归,家人肯定担心我。您高抬贵手,让我回家去报个信。”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王昀昆急得满头大汗,在屋里不停地转圈。他刚要帮腔,只见裘智一身官服,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王昀昆呼吸一窒,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像木桩一样楞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胡教谕也看到了裘智,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敢作声。郭谨晏顿时面色一变,眼中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垂下眼帘,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 裘智看着一屋子男男女女,衣不蔽体,不由眉头紧皱,忍不住讽刺了二人一句:“你俩倒是默契。” 郭谨晏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胡教谕哆哆嗦嗦道:“裘县丞明鉴,下官昨晚在楼上开了个房,店内的伙计都能作证,房里就我一个人,再没第二个人了。” 裘智听胡教谕语带哭腔,又见他吓得浑身发颤,揶揄道:“和人命案相比,狎妓是你目前最不需要担心的了。” 胡教谕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命案。 黄举人早就吓得醒了酒,看到衙役们正在打捞尸体,脸色有些不好,用手按着肚子,干呕了几声。 他凑到裘智身前,语无伦次道:“大人,大人。她这个……这个一定是昨晚酒喝多了。对,喝多了,失足掉进去的。” 芙蓉楼不算烟花之地,但一屋子男男女女,衣着不整,看的裘智来气,自从进屋他的眉头就没舒展开。 如今闻到黄举人浑身的酒气,裘智忍不住以袖遮鼻,冷冷道:“你是县丞,还我是县丞?你要这么喜欢办案,回头我给你举荐到刑部,让你办个够。” 黄举人知道裘智脾气大,生气起来从不讲情面,连周大谷都挨过板子。自己是举人,按律不能动刑,可人家是皇帝的宠臣,真要是不管不顾用了刑,他可没地说理去。 黄举人瞬间蔫了,不敢再说话。 郭谨晏看县里的教谕和举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哪里敢去触裘智的霉头,只能静坐在一旁,闭口不言。 衙役们把尸体捞了上来,孙秀才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面如土色,腿肚子转筋,眼神呆滞,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裘智看他魂不附体的样子,奇道:“孙秀才这是怎么了,怕成这样。” 孙秀才喉咙发紧,呼吸不畅,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偏偏说不出话来,急得汗如雨下。 郭谨晏见状,忙替他解释道:“大人,孙秀才胆小。其实下官也怕得紧,如今四肢无力,直冒虚汗。”说着,用袖子沾了沾额头上的汗。 孙秀才见郭谨晏替自己解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虚弱地笑了笑。 王昀昆脸色煞白,鬓角渗出了冷汗,颤声道:“下官一大早听说出了命案,吓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现在还满后背的冷汗呢。” 黄举人高声叫道:“小二,人都死哪去了,倒热茶来,给老爷们定定心神。” 裘智知道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互相帮衬也在情理之中,冷哼一声,不再过多纠缠。 赵捕头已经把尸体捞了上来,裘智让小丫鬟去认尸。 小丫鬟硬着头皮上前,怯生生地躲在赵捕头身后,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她伸头看了几眼,然后立刻闭上眼,颤巍巍道:“是三两姐姐。” 裘智不解道:“什么三两四两的?” 蕴香见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轻移莲步,上前搂住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蕴香看了一眼三两的尸体,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心中难过,摇摇欲坠。 她用手撑着桌子,哽咽道:“三两姐姐姓王,鸨母给她取了个艺名叫蕊心艳。三两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抚琴一曲要价三两,手谈一局也是三两,久而久之大家就称她为三两了。” 大卫朝教坊中不乏学富五车之辈,这些女子出身书香门第,或家道中落,或是犯官女眷,被逼无奈才流落到烟花之地。 裘智听了不觉奇怪,于是问道:“王三两可是出身世家,不得已沦落风尘?” 蕴香同三两不过是点头之交,不知她出身,细思片刻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听说她前几年被一个行商卖来的,具体的身世要问妈妈才知晓。” 小丫鬟突然插嘴:“昨晚赴宴的人里有个张秀才,他和三两姐姐要好,听说前段时间他俩吵架了。” 裘智看了她一眼,问道:“俩人因为什么事闹矛盾?” 小丫鬟见裘智目光锐利,吓得缩了缩脖子,有些暗悔自己方才冲动多话。她战战兢兢道:“不清楚,我也是听说的。” 裘智环视一圈,问道:“哪位是张秀才?” 过了半晌无人答话,郭谨晏无奈道:“昨晚张秀才有点不舒服,早早离席回家了。” 裘智点点头,沉思片刻,吩咐芙蓉楼的伙计:“找间清净的屋子,我们先初步验尸。” 现代要确定水中尸体的死亡时间都比较麻烦,何况古代,越早验尸,越有利于确认死亡时间。 裘智看着胡教谕几人,道:“目前不确定是意外还是他杀,等我验完尸,再给你们录个口供,就可以回家了。” 郭谨晏尚在假期,黄举人、孙秀才目前的主业就是读书学习。三人上午无事,心中虽有不满,但勉强能忍住心中的烦躁。 胡教谕和王昀昆都是要去衙门点卯的人,而且俩人上面还有个主官,二人一听就急了。 周讷现在见了裘智都绕道走,胡教谕更不敢对他甩脸子。 胡教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讨好道:“裘大人,下官待会还要去衙里呢。” 裘智正色道:“配合调查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胡教谕为官多年,自是知道人命重于泰山,更应该积极、主动配合,不是吗?” 裘智对扣大帽子还是有一手的,而且他的品级比胡教谕高,有天然的压制感,胡教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裘智看他满脸为难之色,恍然大悟道:“放心,我让人通知黄师爷,给你俩告假。”说完,交代赵捕头:“你派人去县衙找黄师爷,告诉他胡教谕和王训导有点事要处理,晚些去衙门。” 赵捕头立刻应下,找了个衙役去县衙,胡教谕想拦都拦不住。 周讷起床后,收拾妥当,正准备吃早饭,黄师爷前来向他汇报胡教谕和王昀昆的事。 周讷听完,暗暗庆幸自己没跟着去。不然堂堂一个县令卷入风月案,还要被下属审问,传出去没法做人了。 裘智叮嘱赵捕头:“你看好了他们,谁敢走就直接捆了,出了事我担着。” 裘智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胡教谕几人谁还敢走,若是走了,那不证明自己的心虚吗。朱永贤看了眼身后的侍卫,示意他们一起盯着这群人,不能跑了一个。 伙计在二楼给裘智找了个干净的房间,秦仵作和徒弟抬着王三两的尸体上了二楼,将她放到了桌子上。 裘智仔细观察王三两的面容,注意到她的颜面发绀,呈青紫色,口鼻处有蕈样泡沫。随后,他掀开王三两的眼皮,发现眼结膜上有麻疹状的出血点,都是典型的溺水死亡征象(注1)。 王三两角膜轻度浑浊,手掌皮肤变白、皮肤皱缩,尚未出现其他的溺亡形态。当前环境温度约为30摄氏度,裘智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在12小时左右(注2)。 秦仵作和裘智凑在一处观察,他指着王三两的鼻子上的伤口问道:“这是死前和人争执留下的伤痕吗?” 裘智几乎将自己的头贴在了王三两的脸上,看了许久,否认道:“看起来更像是动物取食后留下的痕迹。” 除了鼻头,王三两耳部也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水族啃食,并非人力所致。 裘智问道:“现在几点了?” 秦仵作忙回道:“巳初(7点)。” 裘智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开始填写尸格,然后说道:“死者角膜呈轻度浑浊,手掌、足底皮肤发白、起皱,死亡时间应在六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她在昨晚戌初(19点)前后被害。”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口鼻处有蕈样泡沫,尸体面色青紫,眼结膜有针尖大小出血点,初步判断是溺水导致的死亡(注1)。” 秦仵作之前验过不少溺死的尸体,对死者口鼻处出现的白色泡沫并不陌生。听裘智这么一说,心中暗道:原来那个白泡泡叫蕈样泡沫。 死亡时间已经大概确定,但具体得死因必须等尸体送回殓房进行解剖后才能确认。死因鉴定不能只靠表象判断,内部器官的征象也是重要的判定依据。 裘智对秦仵作道:“你把尸体抬回去,做个尸检,查清她的死因。” 秦仵作没想到还是要解剖,认命地叹了口气,和徒弟抬着尸体下楼,准备回去验尸。 裘智回到包间,见几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满意的点点头。 裘智先拱手告了个罪,然后道:“我会把你们分别叫到东稍间问话。” 众人听了不由神情凝重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露出几丝慌乱。 金佑谦见状忙安抚道:“只是初步询问,问完了就可以走了。” 裘智不是故意刁难别人的性子,知道胡教谕和王昀昆待会要上班,所以决定先从二人开始询问。 裘智对胡教谕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胡教谕,您先来吧。” 胡教谕恨裘智不念同僚之情,心里早已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只是形势比人强,胡教谕暂忍心头怨,跟着裘智去了东稍间。 几人来到东稍间,裘智一推开门,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熏得他咳嗽了几声,眼睛也眯了起来。 裘智用袖子使劲扇了扇,抱怨道:“什么味?呛死人了。” 胡教谕见裘智难受,以为有机可乘,马上赔笑道:“大人,这屋里都是些脂粉气。您是娇贵人,闻不得这些腌臜气。不如您先回衙里,等下官晚上散衙了就去找您,一定事无巨细,跟您交代清楚。” 裘智当然清楚胡教谕的打算,无非想去找周讷做靠山,逃避问询。或者回去编造说辞,试图糊弄过去。 裘智怎会让他得逞,推开了一扇窗,道:“不用了,一会味道就散了。” 包间也属于案发现场的一部分,裘智先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桌子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还放着一摞诗稿。想来昨晚文人聚会,少不了舞文弄墨。 裘智素来心细,注意到桌子上有些黑色的碎屑,心中起疑。他用指尖轻轻沾取了一些碎屑,抬手仔细观察,似乎是纸张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裘智暂时无法判断这些灰烬是否与案件有关,于是将这条线索记在心里。 裘智对秦书吏道:“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你过来做笔录。” 裘智问胡教谕:“你把昨晚上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什么时间,做了什么事,有什么人能给你作证,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胡教谕听裘智问及是否发现可疑之处,立刻就来劲了,笃定道:“孙秀才就是他,看他刚才那胆小的样,一定是心虚了,就是他干的。” 裘智看胡教谕一脸激动的表情,冷哼一声,不疾不徐道:“你从头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你要是不想说,咱俩就跟这坐着。反正我的本职工作就是破案,能跟你耗一天。” 胡教谕本想蒙混过关,但看到裘智半点情面都不讲,连叹数声,无奈地开始讲述昨晚的经过。 他和王昀昆都在县衙办公,散衙后一起出发,大概在酉正(18点)到达了芙蓉楼。他们是最后到的,众人先在包间里聊了会天,然后去了水榭。 几个人都是文人雅士,加上美人相伴,于是开怀畅饮起来。黄举人昨天颇有兴致,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和蕴香调情。张端同郭谨晏看不过眼,便离席去了前厅稍坐。 酒过三巡,好像有人提议作诗。胡教谕当时已经喝得有点多了,随意写了一首,之后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 注1:摘自《法医学》第2版,作者李生斌 注2:摘自论文《利用溺死尸体形态改变推断死亡时间初探》,作者周国平 第58章 矛盾的口供 =========================== 裘智听胡教谕说了半天, 除了他和王昀昆到芙蓉楼的时间交代得还算清楚,其他的都比较模糊,不知是心中有鬼, 还是真喝多了记不清了。 裘智思索片刻, 问道:“你记得王三两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胡教谕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半天, 摇头道:“大人, 我真不记得了。昨晚喝得有些多,她应该一直都在吧。” 裘智沉吟片刻, 翻看起手边的诗稿, 先找到了胡教谕的诗, 接着往后翻了几页, 便看到了两篇落款为王三两的诗文。 裘智忙命秦书吏诗稿收好, 既然王三两是个才女,肯定留下了不少文章, 回头与她的字迹比对一下,看是不是本人所写。 胡教谕见裘智找到了王三两的诗, 瞬间来了精神,喊冤道:“她写诗的时候还活着, 散席后我就去睡觉了, 根本没机会下手,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裘智盯着胡教谕的双眼, 问道:“你之前去过描香阁吗?认识王三两吗?” 胡教谕听了裘智的问题,瞳孔紧缩,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他沉思许久, 深吸一口气, 支支吾吾道:“下官不敢去描香阁, 但请过他家的姑娘作陪。” 胡教谕没有背景,不敢明目张胆违法大卫律。他在宛平这么多年,别说描香阁了,其他的秦楼楚馆也没踏足过半步。 “下官之前见过王三两几次,不过她年纪不小了,又没什么姿色,下官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瓜葛。”胡教谕说着就撇了撇嘴。 裘智轻咳一声,不悦道:“谁让你说人家的坏话了,说正事。死者为大,你不怕三两晚上去找你?” 胡教谕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轻浮了,忙道:“说正事,说正事。” 他突然想起一事,脸色一变,拍着大腿道:“对了,张秀才不在,昨晚上张秀才离席后就消失了。对,就是他,是他干的。” 裘智嗤笑一声,这胡教谕也是个人才,专门和秀才过不去。之前认定孙秀才是凶手,现在又说是张秀才,总之就不是他干的。 裘智挑眉看向胡教谕,轻轻勾唇,笑道:“谁是凶手,自有我来判断。案子说完了,咱们再说说昨晚的事。散席后有没有找人陪宿?要是有,正好能给你作证。” 裘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不仅要找到杀人凶手,如果有官员敢违法禁令,顺带给他们一并收拾了。 胡教谕吓得身子抖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大人,下官只叫了清倌陪酒,不敢有半分的踰矩啊。散席后就让小二扶着去睡觉了。” 胡教谕心里把黄举人骂了个半死,好好地非要请客吃饭,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 裘智觉得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于是挥手让他下去,再命金佑谦把王昀昆叫进来。 胡教谕看看天色,估摸已经错过了上班的时辰,索性等裘智问完王昀昆,俩人一起回去。总比他一个人去给周讷请罪要好,叫上王昀昆,挨骂还有人陪着。 裘智冲王昀昆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等他坐定后道:“昨晚上的事,你详细说一遍,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事。” 王昀昆虽不是上门女婿,但老泰山家里有钱,因此一向敬畏妻子,从不敢贪杯。他如今升了半品,又是和同僚出去,胆子大了不少。 昨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回忆了半晌才想起了一些细节。 他和胡教谕到达芙蓉楼后,很快就开席了。黄举人几杯酒下肚,手脚不老实起来,张端和郭谨晏不喜他举止粗俗,便去了包间休息。自己见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提议作诗,之后的事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裘智追问道:“你之后醉酒,有没做些别的什么?” 王昀昆听出裘智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和姑娘们鬼混。 王昀昆眼神游离,不敢与裘智对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哑着嗓子道:“水边蚊子多,下官找了个清倌来替我打扇。不知她扇了多久,反正下官早上起来,她人已经不在了。” 朱永贤一般不轻易插嘴,听了王昀昆的话,实在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点蚊香啊?”在朱永贤看来,蚊香可比打扇管用多了。 王昀昆脸上一红,嗫嚅地说不出话来,他就是在家憋屈久了,想出来摆个谱。 裘智也十分不解,胡教谕和王昀昆都推说喝多了记不清,可自己一盘问,又答得滴水不漏。裘智狐疑道:“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王昀昆看裘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又一脸单纯的样子,猜测对方没怎么喝过酒,于是解释道:“下官虽然喝得有点多,但并非不省人事,很多事依稀有个印象。您要是让下官说细节,比如昨晚点的哪个清倌人,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个确实回忆不起来。” 裘智点点头,他在现代是法医,经常临时有任务,根本不敢喝酒。他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卫朝,只在逢年过节略饮几杯,并不知道喝多了什么感觉。 裘智看着王昀昆,问道:“有人能证明你的行踪吗?” 王昀昆义正言辞道:“大人,下官自从进入芙蓉楼,就一直和大家在一起。赴宴之人都能替我作证,我没离开过半步。” 裘智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又问道:“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王昀昆双眉紧皱,迟疑道:“没看到。”说完,话锋一转,急吼吼道:“王三两决不是什么好人。您是没见着她,妖妖娆娆的样,保不齐得罪了哪个姑娘。她要是被人害死的,凶手肯定是描香阁里的人。” 裘智被这俩人给逗乐了,都替自己办起案来了。而且还专找软柿子捏,不是说秀才是凶手,就说凶手出在描香阁,反正不是他们这群当官的干的。 裘智看王昀昆提起王三两时,一脸鄙夷之色,像是对她十分厌恶,奇道:“你之前认识王三两?” 王昀昆才来没几天,按理说不会和对有交集。 王昀昆脸色微变,慌忙摇头,摆手否认道:“不认识,不认识。昨天第一次见,就觉得她不是好人。” 裘智见他目光闪烁,心知有所隐瞒,不过暂时没有证据,不好和他计较,只能让他走了。 王昀昆如得大赦,顾不得官体,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胡教谕看见王昀昆出来,和他对视一眼,不由苦笑连连。 芙蓉楼里都是县丞衙的人,二人不敢在芙蓉楼抱怨,着急忙慌回了县衙,向周讷请罪去了。 朱永贤看裘智连问了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便让白承奉带着骆典膳去烧水沏茶。 朱永贤不喜欢脑力劳动,听得晕头转向,不停地在打哈欠。他伸了个懒腰,道:“你觉得他俩说的是实话吗?” 裘智皱眉道:“说不好,但抵触情绪是有的。” 裘智觉得自己实在是官运不济,自从来到宛平就没遇到容易的案子。这个案件如果是谋杀,更加棘手,除了描香阁里的姑娘,剩下几人身上都有功名。 朱永贤知道裘智心中的顾虑,立刻拍着胸脯道:“放心,回头我找吏部的人,把胡教谕,王昀昆,还有郭谨晏的资料都要过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至于剩下的举人、秀才都是宛平人,他们的户籍和履历信息裘智自己就能查到。 金佑谦也是洁身自好之人,十分不喜二人的行为。尤其是王昀昆,初来乍到,连周讷的脾气都没摸透,就敢同描香阁的姑娘不清不楚,胆子大了点。 金佑谦冷笑着,评价了一句:“自身不修,还遮遮掩掩,真是下流无耻。” 裘智点点头,十分赞同金佑谦的评语,心道:可不是吗。 他又让金佑谦把郭谨晏给请了进来。 昨晚,郭谨晏不喜黄举人放浪形骸,与张端坐在里屋,因此没有喝多,记得的事比前两人多了不少。 郭谨晏和裘智同为天子门生,又有心与对方交好,见无外人在场,便改口称裘智为师兄。 裘智一听郭谨晏叫自己师兄,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要完。裘智有些心虚地看了男友一眼。 朱永贤顿时不乐意了。裘智在外叫自己师兄,现在郭谨晏一上来就叫裘智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撬墙角不成? 朱永贤气鼓鼓地看着郭谨晏,心里不停地戳他小人,想道:我看你一身邪气,凶手肯定是你。 郭谨晏被朱永贤看得莫名其妙,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朱永贤瞪了他几眼,还不解气,冷哼一声道:“瞎套什么近乎,谁是你师兄?” 郭谨晏闻言一怔,他不知朱永贤的身份,但看对方穿着体面,通身的气派,不敢得罪,只能和颜悦色道:“在下和裘大人都是天子门生,裘大人是上届榜眼,自然是在下的师兄。” 朱永贤听郭谨晏狡辩,气得七窍生烟,暗暗下定决心,回去就给朱永鸿写信,让他把这姓郭的逐出师门,不能再和裘智攀亲。 裘智不好意思当着郭谨晏的面和朱永贤太过亲昵,只能给了男友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郭谨晏道:"把你昨晚详行踪详细说一遍。" 郭谨晏感觉屋内气氛有些古怪,别过头不敢与朱永贤有目光接触。 他回忆许久,缓缓道:"下官昨晚大约酉正(18:00)到的芙蓉搂,刚到没一会,胡大人和王大人就来了。” 朱永贤一向不愿动脑,不过裘智喜欢,作为伴侣自然要出钱出力。现在朱永贤认定了郭谨晏是凶手,立刻打起十万分精神听他说话,立志要找出破绽,将他绳之以法。 “我们先先在厢房闲谈了一会,聊得都是官场上的事,就没让丫鬟、姑娘们在屋里伺候。大概聊了一刻钟,就去水榭用晚饭了。” 裘智忍不住打断问道:“你们到水榭的时候,王三两在场吗?” 郭谨晏忙点头回道:“在的,下官记得当时黄举人还给我们介绍了那几个清倌,其中就有王姑娘。” 裘智暗叹: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郭谨晏昨晚没喝多,细节记得一清二楚。那俩人喝得晕头昏大脑,很多事都说的颠三倒四。裘智看了眼郭谨晏,示意他往下说。 郭谨晏继续道:“黄举人昨天中午在县衙喝了不少的酒,晚上喝了三四杯就醉了,便开始同蕴香姑娘说笑。戌初(19:00)左右,下官和张秀才觉得水边蚊虫太多,就来了东稍间休息。” 胡教谕和王昀昆都说郭谨晏和张端不喜黄举人放浪形骸,才进屋躲避。而郭谨晏自己则称,是因为蚊虫太多。 裘智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抿嘴一笑,心道:你倒是个乖觉的。 朱永贤听郭谨晏这么会说漂亮话,越发认定他心内藏奸,不是什么好人。 郭谨晏不疾不徐道:“我二人坐了半盏茶(7分钟)的时间,张秀才说他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让下官替他告罪。张秀才刚走,小二送了一桌酒席过来。” 郭谨晏暗中看了裘智一眼,看他听得仔细,不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郭谨晏停顿了一下,道:“约莫过了一炷香(30分钟)的时间,下官看到王训导去了西稍间。他似乎有些不舒服,脚步踉跄。” 裘智听了不由挑了挑眉,方才王昀昆的自述里,可没说他中间离席了,还在那指天誓日,说自己一直没离开过众人的视线。 郭谨晏看裘智面露惊讶,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下一紧,但随即镇定下来,说道:“大约在戌正(20:00),丫鬟请下官去水榭饮酒作诗。” 朱永贤回忆了一下王三两的死亡时间,根据裘智判断,死者大概在戌时被害,郭谨晏在戌初后独处了那么久,正好有机会下手。 “下官回到水榭,只写了几首诗,没再饮酒。后来听更夫敲了二更的梆子,我们又聚了一会,应该是亥时一刻(21:15),才各自散去睡觉了。” 刚才那两人说得稀里糊涂,现在总算遇到一个连时间点都说的十分详细的了,裘智赶忙问道:"你们作诗的时候,王三两还在吗?" 他虽然估算出了王三两大概的死亡时间,但无法给出具体的时间点,只能通过口供旁证,来缩短这个窗口。 郭谨晏皱着眉,苦思许久,道:"当时水榭有好几个姑娘,我没有在意,不过王姑娘若是在场,应该留有诗文。" 裘智已经找到了王三两的文章,只等回头比对笔迹了。如果王三两是酒宴结束后死的,那和自己推断的死亡时间相差有点远,不过夏季炎热,尸体腐烂速度快,判断出现偏差也十分正常。 裘智盯着郭谨晏,问道:“有人能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吗?” 郭谨晏略一思忖,道:“张秀才走后,下官一人在屋里。不过戌正后就一直和大家在一起,散了席,下官和孙秀才找了个空房住下。” 裘智问了三个人才缕清了时间线,大概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芙蓉楼是宛平数一数二的酒楼,湖中的荷花远近闻名,算是京郊一景。芙蓉楼财大气粗,雇着家院巡逻,外面又有民壮巡街,裘智估计应该是内部人员作案。 裘智问完郭谨晏,便让金佑谦去叫黄举人了。 白承奉沏好了茶,端了上来。 裘智喝了一口,看向众人,问道:“你们怎么看这事?” 朱永贤就等裘智这句话呢,立刻激动道:“郭谨晏不是好鸟,他在说王昀昆还有张端的坏话。这事肯定是他干的,没别人了。” 裘智点点头,郭谨晏确实在暗示王昀昆还有张端有问题,但仅凭这一点就断定凶手是郭谨晏,未免太过草率。 白承奉心里替郭谨晏默哀了三秒,被朱永贤嫉恨上,他这庶吉士能不能熬到散馆都不好说。郭谨晏管谁叫师兄不好,偏要叫裘智师兄,这不是找死吗。 裘智刚想说话,就见黄举人进来了,有些话不便当他面多说,只等回去后再和朱永贤细说。 裘智仔细打量起黄举人,看到他至少五十岁的模样,头发花白,眼袋厚重,双目浑浊,一脸宿醉的表情,不停地打着哈欠,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黄举人根本不记得了昨晚的事了,说得乱七八糟,听得在场的人都一头雾水。裘智看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无奈让他下去了—— 第59章 大家都在作伪证 =============================== 孙秀才小心翼翼地跟在金佑谦身后走进屋里, 裘智看他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惨白,脚步依旧有些虚浮。 孙秀才惴惴不安地看了裘智一眼,斜签着坐在椅子边上。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 裘智怕给他吓出个好歹, 便想先闲话家常,让他放松下来, 于是温言道:“不知孙秀才今年贵庚?何时考取的功名?” 孙秀才看裘智态度和善, 微微松了口气,嗫嚅道:“十八了, 前年侥幸得中。” 裘智掐指一算, 应该是和金佑谦一届, 于是回头望向金佑谦。 金佑谦颔首道:“是我年兄。” 裘智赞道:“少年才俊, 前途无量, 当真令人佩服。” 孙秀才闻言,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随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裘智看他这扭扭捏捏的样, 感觉自己成了强抢民女的恶霸,于是收起了客套的心思, 直截了当地问道:“昨晚喝酒了吗?” 孙秀才连连摇头, 道:“没有, 没有, 我不喝酒的。” 见他回答得如此干脆,裘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笑眯眯道:“既然如此, 那昨晚的事你一定记得特别清楚, 从头给我讲一遍。” 孙秀才没想到裘智给自己挖坑, 被他问得措手不及,惊讶地张大了嘴。过了许久才回神,无奈地长叹一声,缓缓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家和黄举人的宅邸相距不远,黄举人约他一同前往芙蓉楼。俩人大概在酉时三刻(17:45)到的芙蓉楼,他们到的时候,黄举人请的姑娘已在包间里候着了,王三两也在其中。 他们刚在包间里坐定,张端便匆匆赶来。三人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郭谨晏、胡教谕、王昀昆相继抵达。众人先在包间里寒暄了一阵,随后去了水榭用餐。 戌初(19:00)左右,张端和郭谨晏借口有事离席。约莫过了两刻钟,王昀昆也声称有些不适,回到包间稍作休息。 裘智心中琢磨着,孙秀才和郭谨晏都提到过王昀昆离席的事,看来他中间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可惜已经把他放跑了,只能晚点再去找他询问了。 王昀昆在戌正(20:00)左右返回水榭,提议大家写诗助兴。丫鬟就把郭谨晏和张端二人请了回来。 众人又畅饮许久,直至夜深人静,听到二更梆子声响起,才各自散去休息。孙秀才与郭谨晏找了间空房安顿下来。 裘智没想到这一份口供,问出好几处的矛盾点来。除了黄举人说得稀里糊涂,剩下四人均有出入,比如王昀昆中间是否离开,张端离席后是回家了,还是返回作诗。 裘智翻了翻手边诗稿,没有发现孙秀才和张端的诗稿,若有所思的看了孙秀才一眼,这家伙言不尽实。 不过今天在座的每个人都没说实话,因此裘智不急于揭穿他的谎言。打算回到县丞衙后,把线索梳理一遍,再重新召集几人进行询问。 裘智盯着孙秀才,问道:“作诗的时候,王三两还在吗?” 孙秀才被裘智看得心底发毛,垂下眼帘,拼命点头道:“在的,在的,从头到尾都在,她还写诗了呢。” 裘智对孙秀才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然后挥手让他下去。 孙秀才看裘智让他离开,也不再装柔弱了,嗖地一下就跑了出去,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 随后,裘智又询问了描香阁的姑娘们。昨晚大家喝得尽兴,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因此她们的口供存在较大的出入。 有人说王三两一直在场,有人说作诗时她就不见了;有人说张端昨夜留宿,有人说根本没看到他。众说纷纭,搞得裘智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该信谁的。 好在众人均可以作证,黄举人和胡教谕一直坐在水榭里。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了一些。 忙活了一上午,直到午饭时间,才收集完所有人的口供。 裘智多少有点工作狂,如果朱永贤不在,他就直接回殓房去看王三两的尸体了。如今男友跟在身边,又有他手底下的人,不好让大家一起挨饿。 裘智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道:“都这点了,就在芙蓉楼里随便吃点,再回衙里。” 朱永贤只要和裘智在一起,吃糠咽菜都开心,立刻答应下来。 白承奉在心里给裘智竖了个大拇指,他家二爷果然百无禁忌,酒楼里刚死了人,也能安心吃饭。 掌柜的本以为自己买卖出了人命官司,得萧条一段时间,没想到当天就能开张,不由乐开了花。心下暗赞:裘县丞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好官。 回到县丞衙,裘智立刻派人去请张端和描香阁的鸨母过来,询问二人有关王三两的情况。 他不打算在衙里干等,于是前往殓房,与秦仵作一同验尸。 秦仵作自从认识了裘智,验尸技术提高了不少,现在已经能独自进行解剖了。 裘智回忆起王昀昆之前对王三两的描述,说她生得妖娆,不由仔细观察起来。 王三两的尸体已被湖水泡得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从五官轮廓中隐约看出,长相端庄,并非风流之人。 秦仵作已经切开了王三两的肺部和肠胃,从中发现了大量的溺液和泡沫,应该是溺弊无疑。不过,他担心裘智会亲自进行检查,所以暂时没有将器官放回并缝合。 裘智先仔细检查了王三两的肺部,发现其体积异常增大,约为正常肺的2倍大,表面有肋骨压痕和溺死斑。 紧接着,他又注意到王三两上呼吸道黏膜有肿胀和出血,呼吸肌群出血。脾呈贫血状,体积缩小(注1)。 这些征象进一步支持了溺死的判断。裘智把自己观察到的结果告诉秦仵作,让他记录在尸格上。 裘智看秦仵作忙着填写尸格,于是自己动手将王三两的尸体缝合好。 缝合完毕后,裘智开始查看王三两的尸体。他注意到,王三两的手腕和左肩部位都有明显的淤青。 “小人怀疑她死前同人有过争执,被人按在水里淹死的。”秦仵作填完了尸格,看裘智盯着王三两身上的伤痕发呆,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裘智点点头,分析道:“王三两应该是和凶手产生了争执,凶手先攥住三两的手腕。随着争执的升级,凶手动了杀意,按着她的脖子还有肩,将她溺死在了水中。” 秦仵作端来一个托盘,说道:“大人,小人在她嘴里找到了这些,看着像花瓣。” 裘智见托盘里摆着两三片细长花瓣,立刻想起在芙蓉楼里看到的洗手盆了,盆里飘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和托盘上的一模一样。 裘智道:“我在芙蓉楼看到好几个铜洗,水里飘着各色花瓣。很可能凶手把王三两在铜盆里溺死,然后抛尸在湖里,想要制造失足落水的假象。” 这个年代,没有刑事档案之类科普节目,也没有重案六组这样的刑侦电视剧。老百姓对死后尸检并不了解,以为抛尸在湖里,官府就会认定湖中是第一案发现场。 朱永贤听得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就是这样。三两被郭谨晏按在盆里,因呛水将花瓣吸入肺里。” 裘智见朱永贤是认准了郭谨晏不是好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裘智吩咐秦仵作:“把她头发都给剃了,看看脑后有没有伤痕。” 秦仵作把王三两的头发剃光,果然在后脑勺发现了些许淤青。 裘智用自己的手掌在王三两伤痕上比划了一下,道:“看手印的大小,应该是男子。而且女性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去压制住王三两。” 描香阁里的姑娘都是纤纤玉指,弱不胜衣,哪有力气行凶。 秦仵作听了裘智的话,吓得身子一抖,不敢多说。他方才在芙蓉楼瞧得分明,昨晚上一共就三拨人,描香阁的姑娘、芙蓉楼的伙计、本县官员和那几个读书人。 秦仵作不懂判案,但多少有些常识。按照裘智的说法,描香阁的姑娘不可能犯案,芙蓉楼里的伙计和王三两没有瓜葛,如此一来,只剩参加宴席的那几个老爷了。 这个案子牵扯到士绅,多少有些难办。 朱永贤刚想开口,赵捕头就进来了,打了个千道:“老爷,张秀才来了。” 裘智看了秦仵作一眼,示意他做好收尾工作,便急匆匆赶去县丞衙。 张端已经听说了王三两的死讯,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裘智进来都没察觉。 裘智清清嗓子,张端依然魂游天外。 裘智又大咳了一声,唤道:“张秀才,张秀才。” 张端这才回过神,眼神呆滞地看向裘智,突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哭求道:“老爷,您可要替三两做主啊。她肯定是被人害死的,她死的冤啊。” 裘智看张端哭天喊地,嗓子都哑了,双眼通红,衣襟湿了一大片。就是不知他是真的伤心欲绝,还是戏精诞生了。 裘智让张端先讲述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按照张端的说法,他是酉时三刻(17:45)到的芙蓉楼。大约过了一刻钟。郭谨晏、胡教谕以及王昀昆三人就到了。几人在屋内小坐了一会,就去了水榭用餐。 水榭里莺莺燕燕,他本不喜这种气氛,只是见王三两也在,才忍了许久。 不过后来黄举人与蕴香搂搂抱抱,有伤风化,张端和郭谨晏看不下去,在戌时(19:00)左右回了前厅。张端大概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借口不舒服回家了,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 裘智问道:“昨晚你见到三两,她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裘智上午问过描香阁的姑娘和丫鬟,张端是王三两明面上的男友。别人有可能不把三两放在心上,但张端肯定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哪怕人是他杀的,他也得编出一些说辞来应付自己。多说多错,总能找出破绽。 张端听裘智这么一问,狠狠地拍了一下后脑勺,懊恼道:“昨晚三两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不太好。我想找她去走廊坐会,说说话,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 张端双手捂脸,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流出,哭道:“我要是知道昨晚她会出事,肯定不会走,一定留下来的。” 三两平日参加的酒席不少,张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昨晚有什么特殊,因此早早离开了。 裘智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盘问道:“我听描香阁的人说,前段时间你和三两吵架了,有这么回事吗?” 张端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反驳道:“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是三两之前没想通,不愿让我帮她赎身。后来想开了,就答应我从良,与我结为夫妻。我俩最近一直都很好,绝没有吵过架。” 裘智奇道:“她为什么想不通?” 如果张端不是在演戏,他哭得这般伤心,可见对王三两情真意切。在裘智看来,张端长得还算登样,又有功名在身,嫁给他算是不错的姻缘,王三两为何会拒绝呢。 张端听了裘智的问题,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三两没明说。我猜一是因为我有功名在身,怕耽误了我的前程。” 裘智大概能理解王三两的担忧,官员娶乐人为妻,杖六十并离异(注2.)。虽然法律不禁止民人娶乐人为妻,但张端将来若要出仕,王三两的出身总归是个雷。 张端继续道:“我感觉还有个原因,她之前提过一次。她嫁给一个商人做续弦,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觉得配不上我。” 裘智追问道:“什么意外?” “三两不肯说。”张端苦痛得低下头,抽涕了几声。 裘智奇道:“那她后来想明白了,为什么还留在描香阁?” 提起这事,张端满肚子的牢骚,愁眉苦脸道:“大人,您是不知道,描香阁里的妈妈有多黑,要一千两的赎身银子。” 裘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居然要一千两银子,太黑了。” 张端脸上露出气愤之色:“我家里虽有些积蓄,村里也有些地,但一时哪拿的出这么多钱。我一边让牙行帮我的田地找买家,一边求春姐姐跟妈妈说些好话,让她少要些赎身钱。” 裘智之前听描香阁的人提起过一个叫春霜艳的女子,于是问道:“春姐姐可是春霜艳?” 张端点头道:“正是她。春姐姐原先是描香阁里的红牌,如今已经不接客了,只帮妈妈管理一下描香阁。” 裘智看张端对王三两和描香阁都比较熟悉,不像别人一问三不知,因此又问道:“三两的出身,你了解吗?” 张端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叹息道:“一知半解吧。我问过三两,她只说沦落风尘,有辱祖宗,不愿多提她的身世。” 裘智道:“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张端回忆片刻,缓缓道:“三两不是本地人,原贯在哪,我不知晓。不过她说话温温柔柔,我猜是南方人。” 裘智心中略有些不解,古代交通不便,娼家多有地域限制,她一个南方人为什么非要到北方来卖身。又不是考状元,要做官,必须得上京应试。 “她父亲是当地士绅,诗书传家,后来得罪了县太爷,被随意治了个罪名,报请礼部褫夺了功名。她父亲心高气傲,一病没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 裘智听得连连点头,描香阁里的姑娘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果然是家学渊源。 “家里只剩三两和她弟弟二人,三两自卖自身,给一个行商做续弦,换了四百两银子。” 裘智打断道:“三两今年多大了,你说的这些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张端立刻回道:“三两今年三十了,至于她家什么时候败落的……” 他有些迟疑,思索许久,才不确定道:“我记得元宵节那日,我和三两踏月观灯看百戏。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有些伤感,提了一句十三年没见到弟弟了。” 裘智心下暗道:那她自卖自身应该就是十三年前的事。 裘智紧接着问道:“她弟弟多大,你知道吗?” 张端摇头道:“我当时问过她,还说等我二人成婚后,陪她回老家去找她弟弟。三两只是沉默,没有说话。” 裘智听了暗自推测,三两既然肯放心跟着行商走,他弟弟年纪应该不会太小。至少得有十岁了,能照顾自己,守住那笔钱不被族人侵占—— 第60章 王三两的来历 ============================= 张端看裘智不再发问, 便继续娓娓道来:“其中一百两用来为她父母办后了事,余下的三百两都给了她弟弟。” 听到这里,裘智不禁有些唏嘘。王三两前半生过得凄惨, 父母早亡, 与弟弟天各一方,又非自由身。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 却又客死异乡, 可见人生聚散实难预料。 张端见裘智面露不忍之色,显然对三两的遭遇深感同情, 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他来的路上一直患得患失, 生怕县丞看不起风尘女子, 不肯用心破案。如今看来, 倒是他多虑了。 裘智问道:“三两怎么到的宛平?” 张端叹了口气, 眉头紧锁:“听说行商家的生意赔了点钱,不得已将她转卖到了描香阁。” 裘智轻轻“嗯”了一声, 心中疑惑不减,即便行商缺钱, 为何不就近卖掉王三两,非要大费周章地卖到宛平? 裘智追问道:“三两原名叫什么?行商多大岁数, 来自何处?三两是何时来的宛平?” 张端沉思片刻, 答道:“我怕勾起三两的伤心事, 很少问她行商的事。她从未透露过原名, 但我知道她本不姓王,是随了那行商的姓氏。三两大概是六七年前来的宛平。” 裘智看了金佑谦一眼,道:“金师爷, 麻烦你把三两写的诗拿出来, 让张秀才看看, 是不是三两的真迹。” 刚才在芙蓉楼,裘智已经让描香阁的姑娘辨认过了,确认出自三两之手,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想让张端再确认一遍。 张端接过诗文,只看了一眼,就斩钉截铁道:“不是三两写的。” 裘智几人闻言,不由一愣。他们之前让描香阁识字的姑娘辨认过,皆说是三两的笔迹,怎么张端只扫了一眼,就能断定不是。 张端看众人齐齐盯着自己,忙解释道:“大人,去年本县的端午诗文会就在芙蓉楼举办,我和三两是在诗文会上认识的。” 张端回忆起和三两相识的场景,想到如今天人两隔,心中蓦地一酸,喉头发苦,再也说不下去。 他停顿了许久,才苦涩道:“当时三两作了一篇咏荷的诗文,她的‘荷’字少了一横。我觉得奇怪,一问才知,三两生母闺名有个‘荷’字,为避生母名讳,所以减了一笔。” 张端走上前,将诗文放在裘智面前的案桌上,指着诗里的‘荷’字,道:“大人请看,这个字并未减笔。” 裘智看了一眼,果然如张端所言,那个‘荷’字完整无缺。 裘智微一沉吟,问道:“依你之见,这篇诗文是否出自三两之手?” 张端方才只看到‘荷’字,就确定不是三两写的了,现在听了裘智的问题,又仔细端详许久,摇头道:“字迹虽像,但太过拘谨,没有三两的洒脱,绝不是三两亲笔。” 众人都不是傻子,瞬间明白过来。三两可能在作诗前就已遇害,凶手故意模仿她的字迹,好让大家以为三两在写诗的时候还活着。 裘智点点头,道:“听说你买了不少三两的文章,你拿到县丞衙,我们比对一二。” 张端刚想点头,但又有些犹豫,怕裘智他们不小心将诗稿遗失。 他纠结许久,才弱弱道:“大人,只要能抓到凶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三两已逝,留给我的只有这些诗文。要不待会我拿来,您比对完了,我再带走。” 裘智听他和自己讨价还价,没绷住笑了出来,道:“你把三两咏荷的诗拿来就行,其他的自己留着吧。” 裘智没想到张端还是个大情种,给个诗稿都扣扣索索的,生怕自己扣下不还他了。 张端见裘智退让了一步,虽然还有些不舍,但看堂内的衙役一个个如狼似虎,目光不善的盯着自己,不敢再和裘智争辩,只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张端刚刚离开,裘智还没来得及和众人讨论案情,描香阁的人就来了。 春霜艳今一早起来,便觉得右眼皮狂跳,心跳莫名加速,窗外的老鸦更是叫得人心烦意乱。过了巳初(9:00),昨晚去芙蓉楼赴宴的姑娘和丫鬟一个都没回来。春霜艳预感不妙,立刻命仆人去探查情况。 等家院们回来,春霜艳得知昨晚芙蓉楼里出了命案。三两惨死,而姑娘和丫鬟们都被留在楼中协助调查。 午饭后,又有衙役来描香阁搜查三两的房间,并通知鸨母去县丞衙录口供。鸨母缠绵病榻已久,实难起身,只得让春霜艳代为前往。 裘智打量起春霜艳,见她约莫四十出头,梳了个坠马髻,一朵桃红色芍药花斜插在鬓间。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风情万种,走起路来腰肢款摆,好似风中柳。 裘智抿了口茶,清清嗓子道:“王三两的身世来历你可知道?” 春霜艳听裘智提起三两,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哽咽道:“三两不愿提及旧事,奴知道的不多。” 春霜艳将王三两的身世大致讲述了一遍,与张端所说相差无几。无非是父母早逝,不得已委身行商,将卖身的钱留给了弟弟。后来行商家家道中落,又将三两卖到了宛平。 裘智听完,沉思片刻,问道:“三两之前的名字,你知道吗?” 春霜艳脸露难色,说道:“三两不想用她本性,说是辱没祖宗,于是随了夫姓。是以她姓什么,奴确实不知。” 裘智没想到王三两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亲近之人都不知道她的本姓。在描香阁真是屈才了,要是在现代,高低能去保密局工作。 “当年行商卖她的时候,一直称她为‘诵晗’。奴听了觉得十分文雅,猜她应该读过书,特意问了她的名字怎么写。至于’诵晗‘是她的本名,还是行商给取的,就不得而知了。”春霜艳虽然不清楚王三两的姓氏,但好在提供了条有用的线索。 裘智看春霜艳知道的比张端多一些,忙追问道:“那个行商叫什么,哪的人,多大年纪,你知道吗?” 春霜艳当时尚未接手描香阁里的事,对这笔交易并不清楚,况且过了六七年,就算是鸨母也未必有印象了,因此道:“奴记不清了,但三两的身契还在。奴回去找找,让人给您送来。” 裘智询问道:“三两得罪过什么客人吗?尤其是昨天赴宴的那几人。” 春霜艳长叹一声,蹙眉道:“大人,做这行的女子都是笑脸迎人,便算是客人打骂,也不敢反抗,如何会与人结怨呢。” 裘智心想:要是没有仇人,怎么会有人想杀她呢。 裘智见春霜艳不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三两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春霜艳依旧摇头道:“没有啊,一切都好。张公子说很快能凑齐赎身的银子,接她回家,三两每天都特别开心。” 裘智听春霜艳提起了张秀才,顺着她的话头问了下去:“张秀才和三两关系怎么样。” 刚才张端哭得凄凄惨惨,表现得对王三两一片痴心,不过裘智并未打消对张端的怀疑。 春霜艳立刻道:“张公子与三两情投意合,准备替三两赎身。只是妈妈要的身价银子太高了,张公子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钱。若能早早赎身,也没这么多事了。” 说到这里,春霜艳鼻头一酸,又要落泪。 裘智问道:“那你觉得张秀才有可能会杀王三两吗?” 春霜艳疯狂摇头道:“大人,绝不可能。张公子是难得的君子,他一向敬爱三两,来描香阁只是喝茶、聊天,连三两的手都没碰过一下,如何会狠心杀害她呢。” 裘智听后点点头,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命白捕快送春霜艳回去,顺便把当年王三两的卖身契取回来。 裘智不清楚春霜艳是否对这案子上心,万一回了描香阁把这事忘到脑后,自己还跟衙里傻等呢。索性让白捕快一起过去,盯着春霜艳去找身契。 春霜艳没想到这位县丞是个急性子,不由微微一怔,转念一想,如此也好,最起码对案子上心,可以早日抓到凶手,让三两沉冤昭雪。 不到半个时辰,白捕快就带着身契回来了。 裘智看了一遍三两的卖身契,出约人名叫王矛川,如无意外此人就是三两的前夫了。契约上写明,因家贫难以度日,情出无奈,将妻子王氏诵晗,作价三百两卖给描香阁。 因卖家是外乡人,还特意写明了他的籍贯,生辰,以免日后产生纠纷。 王矛川是东海人,生于癸西年,今年五十有二,比三两大二十二岁。立契日是在己未年底,裘智掐指一算,王三两被卖到宛平已有六年之久。 裘智问道:“东海在哪?” 秦书吏忙去翻地方志大全,片刻后回来禀告:“老爷,东海县位于江苏。” 金佑谦看过身契,分析道:“王矛川是东海人,王三两又是南方人,那俩人应该是同乡?” 何典史摇头道:“不好说,毕竟王矛川是行商,走南闯北的。何况东海离宛平好几千里地,都把三两卖了过来,没准他是在外地买的三两。” 裘智觉得,虽然知道王三两的原籍对破案固然有帮助,但目前无法判断,没必要浪费时间讨论。 他打断道:“这身契里还有另外两个诡异的地方。” 齐攥典恭敬道:“还行老爷明示。” 裘智道:“第一如果王矛川生意出了问题,为何不在当地卖了三两,反而要把她带到宛平县发卖。他上京的盘缠从哪来的?何况他家在江苏,直接卖去秦淮不比卖到宛平要好?” 秦淮有“六朝金粉”之称,自古就是风流之地,文人骚客汇聚,名妓辈出。王三两就算长相并不美艳,但她才华横溢,在秦淮定能占有一席之地,王矛川何必要舍近求远。 裘智继续道:“其次王三两再次被卖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她又博学多才,王矛川当年花四百两银子买下她,如今等着用钱,为何赔一百两银子也要出手呢?” 金佑谦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没错,从江苏到京里要走小一个月呢,费时又费钱,他图什么啊?” 齐攥典犹豫道:“莫不是正好来宛平做生意,顺便把王三两给卖了?” 裘智否认道:“不太可能,他从东海一路上京,路上有的是机会。我感觉他是有意将王三两卖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 古代交通不便,王三两卖被到宛平,就再也不会和之前的人和事有任何瓜葛了。 何典史问道:“老爷,这两个疑点和王三两的死有关系吗?” 裘智眉头紧皱:“张秀才刚才提起,王三两嫁给行商后,发生了一件事。我猜测应该是这件事导致王三两被远卖,并非是行商的生意出了问题。如果王三两在宛平没有仇家,她的死没准和这事有关。” 何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案发现场的男性,除了黄举人,并无年龄在五十左右的人。可黄举人土生土长的宛平人,不存在改名换姓的可能性。 丈夫杀妻不是必死之罪,只判斩监候,秋决的时候鲜有勾决。何典史觉得若王矛川六年前就有杀妻之心,他大可那时动手,何必要等到现在?如今动手,搞不好真得判死刑了。 何典史慢条斯理道:“老爷,王矛川应该可以排除了,第一嫌疑人里没有符合他年龄的。第二他若对王三两不满,不应该早就下手吗,为何要等六年?” 裘智觉得何典史说得几分道理,但并不赞成这么早排除王矛川的嫌疑。 裘智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方才张秀才提到,三两的诗并非是她亲笔所写。这意味着仿写之人必然对三两的字迹了如指掌。目前开来,有三人能模仿她的字迹,分别是张秀才、王矛川、三两的弟弟。” 张秀才和王三两是情侣关系,王三两嫁给王矛川六七年,弟弟则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他们都熟悉三两的笔迹。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金佑谦不解道:“如果是张秀才模仿的,他为什么要指出这一点呢?” 齐攥典立刻道:“就是要让咱们对他放松警惕,以为他是无辜的。” 朱永贤看大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张端还有王家了,急得抓耳挠腮,大声道:“我看就是姓郭的干的,他肯定是三两的弟弟。” 朱永贤为了给郭谨宴定罪难得动起了脑筋。这犯罪嫌疑人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只剩三两的弟弟这个坑适用了。 朱永贤一向不爱掺和案子的事,今天反常地和郭谨晏过不去,众人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大家都了解朱永贤的脾气,他看郭谨晏不顺眼,八成和裘智有关,不免齐齐看向裘智。 裘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准备打个圆场,只见朱永贤拍着胸脯道:“相信我,准没错。我就是人形DNA检测仪,俩人绝对是姐弟。” 裘智被朱永贤刺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过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于是说道:“从年龄上看,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回头我找吏部要他的履历看一下。” 朱永贤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 裘智按了按太阳穴,道:“目前不能排除郭谨晏作案的可能性,不过王矛川那也要继续查。我打算派人去一趟东海县,调查清楚当年三两在王家发生了什么。” 金佑谦听裘智想让人去东海,马上主动请缨:“老爷,我愿前往。一来打听当年她在王家的事,二来可以从王家那了解三两的背景。” 王三两自觉堕落风尘有辱家门,因此对她的身世闭口不言。可她嫁给王矛川是正经夫妻,对她的来历可能没那么讳莫如深。 裘智觉得金佑谦的提议有些道理,只是王三两被卖了六年多,众人对她未必有印象。不过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雷公很忙 ========================= 从宛平到东海路途遥远, 金佑谦一介书生,独自上路不安全。裘智打算和朱永贤商量一下,派个侍卫一起去。别案子还没查清楚, 又把金佑谦给搭半路上了, 得不偿失。 裘智叮嘱道:“穷家富路,你回头多带些钱。王矛川当年赔钱也要卖老婆, 估计这里面的事非同小可。王氏族人不会轻易开口, 肯定要用银子撬开他们的嘴。” 古人重视宗族关系,不会随便将家族的辛秘透露给外人。不过, 什么都不如钱来的实在, 裘智就不信了,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 王家人不说实话。 裘智交代完金佑谦, 又吩咐齐攥典:“你去牙行问问,张秀才是否要出售他的田地。” 张端声称卖田产为三两赎身, 没准只是在搪塞对方。被三两识破后,双方产生争执, 继而失手杀人。 齐攥典应下后道:“老爷,描香阁里的姑娘和三两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她们虽无力杀人, 但凶手作案后, 可能会找她们模仿三两的笔迹, 混淆视听, 模糊三两的死亡时间。” 在齐攥典看来,凶手和写诗的人并非同一人。描香阁的姑娘见钱眼开,模仿三两的笔迹, 替凶手打掩护。 裘智若有所思道:“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金佑谦补充道:“其实孙秀才的话也漏洞百出。无论张端之后是否偷偷潜入杀死王三两, 但他明面上离开了芙蓉楼, 不曾返回水榭作诗。” 而且今天早上孙秀才表现得太过紧张,金佑谦总觉得不对劲。 他微一思忖,接着道:“诗稿中并未找到孙秀才的诗文,所以我怀疑孙秀才当时不在水榭,并不清楚张端的行踪。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迹,顺口瞎说。” 裘智点点头,认可了金佑谦所说。 根据目前的证据来看,王三两的死亡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只有黄举人和胡教谕一直在水榭。其余四人都是独自行动,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裘智看看天色,道:“今天不早了,咱们先散了。明天一早把孙秀才,王训导,还有昨晚上识文断字的姑娘都给叫来,重新询问一遍。” 这桩案子的嫌疑人比较明确,就那四个。裘智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肯定能破案,因此没什么紧迫感。于是让大家先下班,明天再继续。 裘智和朱永贤回到内衙,屋内已经摆好了冰盆,散发出丝丝凉意,将酷热驱散得无影无踪,让人身心舒畅。他刚才在二堂正襟危坐,汗如雨下,如今屋里没有外人,立刻就想脱了官服,抱着冰盆解暑。 朱永贤拦住裘智,劝道:“你身上有汗,身体又弱,一冷一热容易感冒。现在初夏,太阳落山后自然会凉快。若真觉得热,我给你扇风。” 朱永贤说完,看了白承奉一眼,示意他把冰盆端走,然后拿起一把扇子,给裘智扇风。 裘智本来想和朱永贤说郭谨晏的事,提醒他当着外人的面多少注意点,别影响了案子。如今见男友这么贴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反正郭谨晏是嫌疑人之一,朱永贤乐意盯着他也好,说不定歪打正着。没必要为了点小事和男友闹得不愉快。 朱永贤看裘智脸上露出几分疲色,知道他今天又累又热,用力地扇了几下扇子,道:“我让人给你端碗绿豆汤来解暑。” 说罢,他又拿起一条帕子,细心地替裘智擦去脸上的汗珠。 绿豆汤里加了甘草、荷叶以及金银花,气味芳香,入口回甘。裘智喝了,暑气瞬间消散了大半,精神好了许多。 见裘智身上的汗消得差不多了,朱永贤才帮他脱下官服,换上干净衣服。 朱永贤道:“我待会写封信,让曹慕回带进京,去吏部调取王昀昆和郭谨晏的档案。” 现在胡教谕的作案嫌疑已经被排除了,只剩那四个嫌疑人了,所以朱永贤也不再提要胡教谕的信息了。 京城离宛平不过五六十里地,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往返,算上办事的时间,裘智估计两三天就能收到资料了。 裘智道:“我想让文勉陪着金佑谦去一趟东海县。千里迢迢的,我怕他一个人有危险。” 裘智已经在心里把王府护卫司的侍卫们筛选过一遍了,这些人里文勉和金佑谦关系最好,而且俩人之前一起出过差,应该有一定的默契度。 朱永贤对裘智的提议一向没有异议,但这次让文勉一起去,他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裘智看男友面色古怪,笑容带着一丝玩味,奇道:“怎么,文勉有别的任务吗?换岳岭去也行。” 朱永贤见裘智一脸正色,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于是问道:“你不觉得文勉自从长安回来,人有点不对劲吗?” 裘智摇摇头,茫然地看着男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好像看上金佑谦了。”朱永贤犹豫了一下,低声在裘智耳边说了一句。 裘智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友,惊讶地“啊”了一声,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朱永贤嘿嘿一笑,道:“我猜的。文勉这小子最近一到县丞衙就往金佑谦身边凑,我感觉他是不是对金佑谦有意思。” 裘智听了朱永贤的话,瞬间不激动了,撇嘴道:“什么啊,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证据呢,结果就是俩人关系比别人好点。” 裘智听朱永贤提过文勉的履历,知他上过战场,是刀枪剑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裘智一直觉得他患上了PTSD,要不怎么浑身总散发着寒气,平日里一丝笑容都没有。 裘智对他素来敬而远之,生怕惹着他,万一犯病就麻烦了,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听说文勉看上了金佑谦,裘智半点不信。不接受专业的心里治疗,这种情感上的禁欲和疏离很难痊愈。 朱永贤摆了摆食指,一副你等着瞧的表情,道:“文勉这么些年对谁都冷冰冰的,突然对金佑谦热络,肯定有鬼。不信你看着吧,我说让他陪金佑谦去东海县,他肯定笑得脸都开花了。” 朱永贤说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院里大叫:“文勉,文勉,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文勉听朱永贤召唤自己,立刻走进屋里。朱永贤对裘智眨眨眼,然后对文勉交代了任务。 文勉听后,面不改色,恭敬道:“属下知道了,这就去和金师爷商量出发的时间。” 朱永贤看文勉的反应与自己推测的完全相反,而裘智则嘴角含笑,狭促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 他清清嗓子,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没有不舒服吧。” 文勉冰山似的表情总算是有了一丝变化,莫名其妙地看了朱永贤一眼,平静道:“属下无事,先告退了。”说完,大踏步离开。 等文勉走了,裘智捧腹大笑:“哈哈,他俩有暧昧,这你怎么看出来的。”很明显文勉还是以前那个冷若冰霜的文勉。 朱永贤气鼓鼓道:“哼,他俩早晚会好上。” 第二天一早,裘智开了传票,命令衙役将孙秀才带至县丞衙。 自从裘智让人打了周大谷,就恶名在外。孙秀来到二堂,见裘智端坐在案桌后,两盘皂隶手持水火棍,怒目圆睁。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等裘智敲惊堂木,直接跪在了地上。 本来孙秀才有功名在身,可以见官不跪,但裘智看他这这副怂样,估计让他站也站不住。既然他乐意跪,那就一直跪着吧。 裘智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道:“前天王训导在芙蓉楼提议作诗,诗稿里怎么没看到你的大作啊?” 孙秀才听裘智提及此事,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答道:“大人,我自知文笔拙劣,怕写了让大家笑话,就没有动笔。” 裘智打量了孙秀才几眼,奇道:“你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还说文笔不好?” 孙秀才脸上一红,赧然道:“我只会经义,不通诗赋,很少参加诗文会。” 裘智下意识想去看金佑谦,突然想起他已经启程去了东海县,因此转头看向何典史。 何典史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了孙秀才的说法。 何典史虽然也不爱参加这些聚会,但他来了宛平五年,县里的读书人一共没几个,对他们还是有些了解的。孙秀才平日死读书,对科举不考的内容从来不屑一顾,确实不善诗词。 裘智追问道:“你昨天说王训导提议作诗后,小丫鬟就把郭大人还有张秀才请了回来。但据我所知,张秀才身体不适已经离开了。你为什么说谎呢?” 孙秀才吓得身子一颤,支支吾吾道:“每次这种聚会都会作诗,我怕写得不好,被他们嘲笑。吃完饭,我借口更衣,找了个地方躲了一会儿。” 孙秀才越说声音越小,几乎是在喃喃自语。裘智侧耳倾听,才勉强听清他的话。 “我快到亥初(21:00)才回到水榭,不知道张秀才早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听说有人死了,我怕你们怀疑我,所以撒了个谎。” 裘智“哦”了一声,意有所指道:“那么,你一直都是独自一人,没有人能为你作证。” 孙秀才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身体抖如筛糠,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大人,我真的没有啊,我和三两是第一次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孙秀才情绪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根本不认识她,好好地杀她干什么啊。大人我发誓,我要是动她一根手指头,天打雷劈,死无全尸,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裘智看孙秀才没说几句话,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搞得他心里也有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但不敢再问了,生怕给他逼出个好歹来。案子没破,又出了条人命。 而且古人迷信,孙秀才既敢发毒誓,多少有些可信度。裘智挥挥手让他走了。 孙秀才如蒙大赦,他无力起身,手脚并用地爬走了。裘智看他的反应,就知被吓得不轻,心中有些无语,自己有这么可怕吗,跟见了鬼一样。 前天,描香阁一共送了八个姑娘过去,四个清倌、四个红倌。红倌里只有蕴香识字,王三两惨死,因此蕴香和另外三个清倌被带到了县丞衙。 裘智开门见山问道:“你们都是才情出众之人,应该会模仿三两的字迹吧?” 蕴香聪明伶俐,昨天裘智派人去描香阁搜查三两的文稿。今天又把她们找来盘问,蕴香立刻猜到裘智怀疑有人模仿三两的笔迹作诗。 蕴香辩解道:“大人,若说模仿笔迹,那自是会的。可我们姐妹感情深厚,怎会对三两下手。” 裘智看蕴香都会抢答了,淡淡一笑道:“急什么,又没说你杀人。我给你们一篇三两的文章,你们模仿她的笔迹,抄写一遍。” 裘智让秦书吏给四人带去次间,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秦书吏拿着四篇文章回来了。 裘智叫了几个书吏、齐攥典还有何典史一起比对。众人仔细查看后,都认为模仿的不像,不似芙蓉楼那两首诗,几乎能以假乱真。 裘智让秦书吏给四人带回了公堂。 裘智凝视着下跪的四人,微一思忖道:“你们和三两都是苦命人,兔死狐悲物伤其。三两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若真是有人指使你们代笔,我劝你们早日招认,好让三两走的安心。” 虽然几人的字迹都与三两的相差甚远,但裘智猜测,代笔之人可能是故意模仿得不像,以免露出马脚。因此打算动之以情,希望能让几人松口。 裘智等了半晌,见四人沉默不语,于是又道:“凶手既然能狠心杀死三两,又怎么会放过知道他秘密的人呢。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杀人灭口了。” 蕴香看裘智死咬着几个姐妹不放,心中不免有气。可裘智是官,她们为娼,身份云泥之别,不敢出言顶撞。 她依旧低眉顺眼,语气却有些不快,道:“大人明鉴,我们卖身描香阁,平日里客人让笑便笑,让哭就哭,打骂不敢还嘴。我们命贱如草芥,只剩姐妹们相依为命,怎会同室操戈呢?” 玉香附和道:“当日若有人请我们代笔,我们以为是恶作剧,没准会答应下来。如今知道自己姐妹惨遭杀害,又怎会包庇凶手呢。” 妙香同蕴香关系最好,蕴香虽然姿态低微,但妙香自是听出她语带怒火。 妙香皱着眉,愤而抬头瞪着裘智,冷冷道:“大人不要以为我们是女子,就不知仁义二字。三两惨死,我们感同身受,若是知道真凶,定然不会隐瞒。” 丽香愤愤不平道:“大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们姐妹绝不会有负三两。” 这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裘智根本插不上话,最后看丽香连自己都骂上了,心中暗道:就这还说打骂不敢还嘴,我只说了两句,你们四人叽叽喳喳说了那么多句。 蕴香听了丽香的话,吓了一跳。她听人提起过裘智的背景,丽香这句话把县丞得罪的不浅。 她怕裘智怪罪丽香,赶忙接过话头道:“大人,奴家愿发毒誓。天地为证,奴家若模仿过三两的笔迹,明日就被斧劈刀开,死后无人葬埋,曝尸荒野。” 余下三人听了,忙不迭发誓,一个说得比一个狠。 裘智心中暗自嘀咕:今天什么日子,都要发誓,也不知雷公忙不忙得过来。 裘智看四人俱是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样,心中仍有疑虑。 裘智见这几人中以蕴香为首,于是盯着她问道:“你说你们姐妹情深,互相体谅,我看也不尽然。听说妈妈要张秀才用一千两替三两赎身,有这回事吗?”—— 第62章 来到东海 ========================= 蕴香听裘智提起三两赎身的事, 神色微动,忙低下头,避开对方探寻的目光, 心中默默盘算该如何应对。 裘智看蕴香目光闪烁, 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略一沉吟便猜到她心中有所顾虑。 裘智温和地询问:“可是有什么隐情, 不方便在堂上说?” 蕴香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抬头望向裘智:“大人, 奴有一言, 只能私下详禀。” 此言一出, 轮到裘智犯难了。他自问不是迂腐之人, 但看多了古装剧了,熟悉其中的套路,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瓜田李下, 正是陷害忠良的大好时机。 虽然县丞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会相信自己会非礼女性, 但闹出桃色绯闻来, 终究面上无光。 裘智看蕴香神情认真, 不像无的放矢, 万一真有机密,给人泄露了也不好。县丞衙里的人口风不严,裘智信不过, 金佑谦又去了东海县, 一时无人可用。 裘智微一沉吟, 派人去把朱永贤请来陪着自己。 三人进入旁室。 蕴香面带凄苦之色,轻声道:“我们风尘女子本就不幸,若再所托非人,岂不是刚离火坑,又进虎穴。” 虽然有王美娘嫁得良人一事,但也有杜十娘所托非人,惨死湖心的悲剧。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姑娘们少不得多个心眼,以免落得和十娘一个下场。 “妈妈漫天要价不过想试探张公子的诚意,若他拿出一千两银子为三两赎身,妈妈只收三百两的身价银子,就会放三两离开。” 蕴香知道在世人眼中,这些话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对她而言,却是关乎姐妹终身幸福的大事。二堂上鱼龙混杂,若她贸然将这些内情公之于众,传扬出去,以后再有人来替姐妹们赎身,如何测试他们的真心。 她万般无奈之下,才私下里向裘智吐露一二。蕴香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县丞人品忠厚,不要将此事外传。 裘智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妈妈没有真的想要一千两银子。” 蕴香点头道:“妈妈听说张公子有意卖地筹钱,本打算再过几日派人假意买地,看他是真心想卖,还是糊弄三两。若是真心卖地,就会松口了。” 裘智听完,轻轻点头。这法子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但在一定程度上看出一个人的心意。肯给你花钱的人,绝对是真爱,就比如朱永贤。 想当年,杜十娘半卖半送地倒贴给了李甲,对方根本不知道珍惜,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血案。 蕴香长叹一声,惋惜道:“妈妈听说了三两的事,一个劲地后悔。还不如叫张公子早早地赎了去,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裘智明白蕴香的顾虑,保证道:“你放心,此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蕴香听了,脸上露出喜色,连声道谢。 岳岭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力敏锐,胜过常人数倍。他站在门外,蕴香和裘智的说话声音再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岳岭听了裘智的保证,不免暗暗摇头。在他看来,这等小事就屏退左右,有些小题大作了。 过了两天,曹慕回带着资料从京里回来。 裘智首先翻看郭谨晏的信息,得知他是江苏射阳县人氏,年仅二十六,早年失去了双亲。接着又看王昀昆的信息,发现他是东海县人,今年二十有九,亦是无父无母。 裘智看完倒吸一口凉气,对朱永贤道:“王昀昆和王矛川居然是老乡,俩人还都姓王。” 朱永贤本以为能查到郭谨晏和王三两之间的关联,没想到居然是王昀昆先冒头了,不免有些惊讶,但随即镇定下来,故作轻松道:“巧合,纯纯的巧合。” 裘智见男友死鸭子嘴硬,心中既好气又好笑,轻轻摇了摇头。 朱永贤看裘智不信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委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裘智不想为了个外人和男友闹别扭,可他实在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只能沉默。 曹慕回是皇后的弟弟,底气最足,他见别人都不说话,于是率先开口:“王矛川和王昀昆是同乡,又是同姓,俩人没准是亲戚。” 岳岭闻言,点点头,补充道:“张秀才说王三两当天晚上魂不守舍,我猜可能是她看到了王昀昆。王昀昆若和三两是旧识,应该熟悉她的字迹。” “那王昀昆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怕自己的亲戚有个风尘女子前妻的事传出去,影响仕途吗?”白承奉急朱永贤所急,忍不住打断了众人的分析。 裘智觉得白承奉说的有几分道理,别说王三两只是王昀昆亲戚的前妻,就算是现妻,这亲戚只要不是他爹,就没影响。 众人听了白承奉话的,陷入了沉思,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亲戚的前妻能碍着王昀昆什么事。 裘智又仔细翻看起王昀昆的履历,过了许久,似有所悟,推测道:“王昀昆初授官职是在六年前,王三两是被卖到宛平也有六年多了。这两件事的时间点如此接近,或许并非巧合。” 曹慕回脱口道:“没准王三两手上有王昀昆的把柄,他们族里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族人怕王三两口风不严,影响王昀昆的仕途,就给她远远发卖了。” 白承奉不解道:“王昀昆二十三岁中的举人,算是少年英才。族人若是注重他的仕途,应该全力供他参加春闱才是,怎么就让他做官了呢?” 虽说中了进士不等于位极人臣,封侯拜相,一甲三人都不乏碌碌无为之辈,但进士的上限高。举人身份出仕,最高不过五品,成为高官者寥寥无几。 王昀昆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想在入土前过几天的官瘾,没必要一中举就急着做官。何况王矛川为了王昀昆都把老婆卖了,不捐点钱供他读书,实在说不过去。 这事确实矛盾重重,裘智思考许久,也没想通其中的缘由。 裘智缓缓道:“一切都等金师爷还有文勉回来才有定论。我打算给顺天府和刑部上折子,请他们宽限三个月的破案期限。” 从宛平到东海,千里的路程,他们还要在当地打听王昀昆和王三两的旧事,归期不定。裘智怕错过了破案的限期,决定先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裘智说完不免有些头疼,这年代没个手机,不能告诉金佑谦和文勉自己这边的进展,只能寄希望于二人到了当地,打探出来了。 朱永贤觉得自己老盯着郭谨晏有些小肚鸡肠,耽误裘智办案,有心找个台阶下,冥思苦想许久,道:“其实张秀才也有作案动机。” 裘智略一思忖,赞同道:“张端可能知道了这一千两银子只是试金石,觉得三两有所隐瞒,侮辱了他的感情,所以动了杀机。” “没错,爱得越深,恨得越深。张端因爱生怨,痛下杀手。”曹慕回忙不迭点头。 朱永贤饶有兴致地看了曹慕回一眼,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道:“好你个曹老二,够有经验的啊。和哥哥说说,在哪个姑娘身上栽跟头了,悟出这些大道理。” 曹慕回脸上一红,嗫嚅道:“王爷,您别瞎说。” 裘智看曹慕回脸似火烧,知道他年轻脸嫩,怕他真的恼了,忙替他解围道:“回头让衙役盯着他们四个,看看最近有没有异常表现。” 虽然王昀昆的嫌疑直线上升,但其余三人的嫌疑并没有排除,都还在嫌疑人名单上。 现在正值禁告期,县丞衙里事情不多。裘智怕衙役们在衙门里闲出屁来,索性多给他们派点活,省得在外惹是生非。 既然王昀昆有重大作案嫌疑,裘智命人把他叫到县丞衙。 王昀昆正在上班,被衙役带走,县衙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等王昀昆一走,衙役、书吏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芙蓉楼的案子是不是王昀昆干的。 周讷听说下属被裘智的人带走,不敢出面阻拦,只装不知。 王昀昆来到县丞衙,得知王三两是在自己回包厢期间被杀的,脸色骤变,浑身抖个不停,双手紧紧攥住衣襟,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裘智见王昀昆的反应如此强烈,心中更加确信其中必有隐情。王昀昆心里要是没有鬼,怎么会吓成这样,比那天孙秀才抖得还要夸张,跟打摆子似的。 过了许久,王昀昆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辩解道:“大人,我那天不舒服,进去躺了一会。以为这事不重要,就没和您说。” 裘智前几天问过王昀昆一次,今天又再次和他确认:“你之前认识王三两吗?” 王昀昆听了这个问题,吓得身子又是一颤,迭声否认道:“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见都没见过,不知道这个人。” 裘智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还不够,直接来了个否认五连,可见心虚。 然而,仅凭王昀昆与王三两前夫的同乡关系,并不能直接证明他们二人相识。裘智与王昀昆同为官府中人,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太过逼迫对方,让王昀昆画押确认后,便放其离去。 东海县盛产水晶,半数以上的百姓以此为生,生活还算殷实安康。 东海县的富户不少,王矛川不算名人。金佑谦和文勉在县里打听了一下午,都没人听说过王矛川,只能先找了个客栈住下。 文勉计划明日一早去县衙翻阅黄册,看看能否找到王矛川的信息。 金佑谦虽善骑术,但身体不如自幼习武的文勉那般壮实,连日奔波,已是疲惫不堪。到了房间,他本想在床上小憩片刻,结果一躺下便沉沉睡去。 文勉与金佑谦约好一同用晚餐,文勉在大堂里枯坐了一刻钟,也不见金佑谦下楼,于是前往他的房间查看,发现金佑谦正呼呼大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文勉行伍出身,对日夜兼程的赶路习以为常,并不觉辛苦。他见金佑谦睡的不省人事,就不再打扰,自己下楼去吃饭了。 文勉怕金佑谦夜里醒来腹中饥饿,他吃完晚饭,让小二准备了两个包子,送到金佑谦的房。 第二天早上,文勉吃完早饭,还不见金佑谦起身,心中不免担忧,再次前往查看。见对方仍在沉睡,不禁摇头苦笑。 他担心金佑谦早上起床,饥不择食,吃了变质的食物,便把隔夜的包子端了出来。 文勉去了县衙查看黄册,再回来时,金佑谦已经起床,正坐在大堂里用饭。 金佑谦看到文勉,脸上泛红,羞愧道:“最近有点累,一觉睡到天大亮。” 文勉知道文人体弱,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摇头道:“无妨。” 文勉趁着金佑谦用餐的间隙,把自己的发现详细述说了一遍。 “王矛川的爷爷是王昀昆的曾祖父,俩人算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不过,王矛川的户籍信息上,只有原配的名字、成亲日期,以及生卒年月,并没有续弦的信息。” 金佑谦没想到二人竟然有亲,闻言手中的筷子不禁一顿,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他沉吟片刻后分析道:“既然王矛川是王昀昆的堂叔,那王昀昆很有可能认识三两,这趟我们算是来对了。” 文勉心中仍有疑惑,问道:“那王矛川的户籍上怎么没有记录三两的信息呢?” 金佑谦猜测道:“我估计在王家人眼里,三两就是个买来的媳妇。如果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连正经婚书都不会给她,更不会让她落户到王家了。” 文勉点点头,表示认可金佑谦的说法:““户籍上记载,王矛川有三子一女,都是他年轻时原配所生,之后再没有别的孩子了。” 金佑谦吃完早饭,掸掸衣服,道:“我看王矛川和王昀昆都透着古怪,直接上门肯定问不出什么。东海县虽然富庶,但皇帝都有几门穷亲戚呢,何况王家。咱们在他家附近找个小门小户的街坊或是亲戚,花钱买点消息。” 文勉明白金佑谦的意思,王昀昆和王矛川混得不错,一人当官,一人发财,定然惹人眼红。当年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找个过得不如意的,给他点银子,立刻就能套出话来。 二人带好笔墨纸砚,又换了不少散碎银两以及铜钱,方便待会打赏,总不能见人就给一锭银子。 文勉和金佑谦来到王矛川家附近,找了个街边卖菜的妇人打听:“这位大姐,我们是外县来的商人,想找王矛川王老爷,不知这院子是王老爷家吗?” 卖菜的看二人衣着讲究,像是有钱人,没有怀疑二人的身份,热情回应道:“正是,他家是做水晶生意的。你们打算买水晶?” 金佑谦笑呵呵地点了下头,谢过卖菜的,然后拉着文勉绕着王矛川家走了一小圈,看到有个大娘坐在家门口,借着日光缝补衣裳。 金佑谦看她家大门裂缝斑驳,墙皮掉了大半,砖头裸露在外。大娘满头银发,仅用一根简陋的树枝插在发髻中作为装饰,满脸的皱纹,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脚上的鞋都破洞了,显然家境贫寒。 金佑谦上去躬身施了一礼,道:“大娘安好,敢问大娘贵姓啊。” 大娘抬起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金佑谦一番,见他面容俊朗,说话又十分和气,心里先喜欢了三分,笑道:“我一个穷老婆子哪来的贵姓,我娘家姓周,死了的老鬼姓王。” 文勉闻言,心中不由一动,暗自揣测:不知她男人和王矛川有没有亲戚关系。 金佑谦恭敬道:“原来是周大娘。小生想和您打听点事。”—— 第63章 人面兽心 ========================= 周大娘受了一辈子的穷, 没什么大本事,但混迹市井,又活到七十, 多少有些见识, 见金佑谦待自己如此客气,知对方有事相求。 她缓缓开口, 问道:“小哥看着面生, 听口音像是北方人,找老婆子有啥事?” 金佑谦微笑道:“小生确有一事想求大娘帮忙, 不如咱们进屋说。” 周大娘瞥了二人一眼, 下意识地感觉来者不善, 不由长叹一声, 暗道: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她一穷二白,又是快入土的人了, 没什么值得人算计的,因此不惧二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 用手撑膝,颤巍巍地想要起身。 金佑谦见状, 忙上前扶住她, 同时看了文勉一眼。文勉心领神会, 也走上前, 二人一左一右扶住周大娘,一同进了屋。 金佑谦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屋内简陋, 除了一张床和一条兀子, 再没有别的家具摆设了。 他本想找个贫困人家打听消息, 只是没想到周大娘家这般清贫。他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担心这么穷的人和王矛川没有往来。 文勉看金佑谦一脸纠结之色,不知其心中所想,见他迟迟不开口,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周大娘,您认识本县行商王矛川认识吗?” 周大娘一听便知,二人是来找自己打听王家的事。她神色不变,点头道:“我男人和他是一个祖宗,还没出五服。” 金佑谦回过神,接过话头,又问道:“您认识王昀昆吗?” 周大娘微微一怔,随即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了然一笑,道:“也是自家亲戚。两位小哥是来打听什么事的?” 金佑谦看周大娘的神色,心中确信她知道些内情。 他略一思忖,心下有了主意,笑容可掬道:“大娘,我们是京城来的官员,这是我们的腰牌。”说着,看了文勉一眼,好言相求道:“文大人,烦请把你的腰牌拿出来给大娘看看。” 金佑谦自己没有腰牌,只能用文勉的蒙混过关。 文勉忙从怀中掏出腰牌,递给金佑谦。 腰牌乃是沉香木打造,八边圆形,云纹形柄。正面中间篆刻‘燕王府‘三个大字,上方楷刻小字‘燕王府护卫指挥使司’,左侧楷刻‘壹拾贰号’。背面楷刻‘缉事侍卫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侧刻‘政宁戊午年造’。(注1.) 金佑谦将腰牌放到周大娘手里,笑道:“大娘,我们是燕王府的。” 周大娘目不识丁,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入手感觉腰牌沉甸甸的,就知道用料上乘。又看此物纹饰精美,上下左右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便知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东西,二人来历不凡。 金佑谦从周大娘手里取回腰牌,还给文勉。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道:“您知道大概六七年前,王矛川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听说他曾经讨过一房媳妇,怎么好好的就给人卖了呢?” 周大娘看到银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伸手就想去接。她的手碰刚碰到银子,又吓得缩了回去。她说王矛川的坏话不打紧,只是怕被族里知道,不禁有些犯难。 金佑谦见状,把银子放到了兀子上,又掏出两把的铜钱,塞到她手里,温柔道:“周大娘,您看都是些散碎银两,不打眼,不会让人知道的。” 周大娘抬眼看看兀子上的银子,又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得了,我老婆子跟着死鬼受苦一辈子,临了也得过几天舒坦日子。” 周大娘心中自我安慰道:我姓周,他们姓王,当家的死了好几年了,王家的人管不到我头上。 何况她不说,这俩人就会去找别人,总会有人愿意说,何必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 金佑谦看周大娘松口,长舒一口气。 周大娘用手揉了揉浑浊的眼珠,缓缓道:“我男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和矛大爷家还有些往来。他家生意做得不错,年节请客忙不过来,就会找我们这些穷亲戚去帮手。他家的事我听人提起过一两句。” 金佑谦和文勉屏气凝神,听周大娘娓娓道来。 东海县盛产水晶,日子过得比别的地方富裕些。但在矿上工作,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命换饭吃。 王昀昆原名王五七,昀昆是先生给他起的学名。 他的父母在矿山做工,怕儿子以后走了自己的老路,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哪怕不能当官,认识几个字,去县丞的铺子里找个营生也好。 王昀昆打小就聪明,别人每天起早贪黑的学习背书,他只看一遍就能记住。私塾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王父王母虽然辛苦,但自觉钱没白花,指望着儿子改换门庭。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发生了矿难,王昀昆的父母被埋在了地下,尸体都不曾找到。好在王氏族人知道王昀昆有读书的天赋,大家凑钱供他继续上学。 王矛川在东海县不算富豪,但在王家还算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这笔钱他出了大头。 王昀昆二十岁的时候中了秀才,过了三年又考中了举人。这年头族里出了个举人,可是普天同庆的大事。王矛川出钱在祠堂里摆了五天的流水席,又将王昀昆请到自家做客。 王昀昆父母双亡,靠族里供养才勉强维持生计。他既无长辈张罗,又无余钱置办家业,老大不小了,还没娶上媳妇。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次在王矛川家里喝多了酒,不知怎的竟和王矛川的填房睡到了一起。 王矛川气得怒冲天外,连衣服都没让王昀昆穿,直接把他光着屁股打出了门外,还想去报官拿他。 族里出个举人不容易,最后还是族长出面调停,大家又筹了些银子给了王矛川,才让他平息了怒火。 王昀昆读书的钱本就是王矛川出的最多,如今王昀昆做出这种有悖人伦之事,王矛川如何还肯资助他。其余族人并不富裕,又怕养出个白眼狼,所以不再供他读书了。 周大娘不知族里怎么商量的,反正没过多久,王矛川就把他媳妇带出去卖了。王昀昆外出做官了,再没见他回来过。 金佑谦和文勉来之前,根本没想到王昀昆胆子这么大,敢对自己婶子有非分之想。看他一脸正人君子的样,谁知不仅隐瞒了认识三两一事,还往死人身上泼脏水,说对方长得妖娆。 文勉看周大娘说的好似身临其境一般,便和她确认:“您老人家是亲眼看到王昀昆和矛大奶奶在一起了吗。” 周大娘听文勉这么一问,不由面露难色,心虚道:“我没亲眼看见,不过当时有几个姐妹在后厨帮手,她们都看见了,可不是老婆子瞎编的。” 周大娘说完,想了想,又嘀咕了一句:“这事你让我编都编不出来。” 文勉心中暗暗思考,这种香艳的流言,往往会越传越夸张。既然周大娘不曾亲眼所见,那她说的话很可能带有水分。他们不能光问周大娘一人,还得去找当年亲身经历过这事的人求证。 金佑谦追问道:“大娘,您见过王老爷的续弦吗?” 周大娘点头道:“当然见过,长得挺清秀的,说话温温柔柔,对我们这些穷亲戚十分客气。” 金佑谦道:“那您知道矛大奶奶的名字还有她的籍贯吗?” 周大娘连连摇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听她口音,肯定不是本县人。但我听人提过,她家离这不算远,坐车一两日就到了。” 金佑谦觉得从周大娘那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写了一份供词,让周大娘画押。 周大娘不禁有些迟疑,随口说说闲话倒是无妨,但让她正式按手印,心中十分抵触。 金佑谦又摸出一锭碎银,放到了兀子上。周大娘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痛快地按了手印。 金佑谦和文勉离开周大娘家里,朝着王五娘家的方向去了。 按周大娘的说法,王五娘当天在厨房里帮手,很多事她亲眼所见。 王五娘是王矛川的族妹,家里并不富裕,靠着给有钱的亲戚打零工,挣些钱补贴家用。金佑谦来到王五娘家,先说明了来意,又掏出一把散碎银两硬塞进了王五娘手里。 王五娘接过银子,死死地攥在手里,假意推辞了几下,便笑得合不拢嘴地收下了。 她谄媚地看着二人,道:“既然二位小哥想打听,那我就说说,当天我看到的事。” 王五娘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金佑谦和文勉听后,感觉和周大娘说的大差不差。 金佑谦目光灼灼,盯着王五娘问道:“王昀昆是真的和矛大奶奶睡一起了?” 文勉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宝刀上,浑身散发着冷气。 王五娘心里一突,含糊道:“这位官爷,我就是个帮厨的,哪可能看到俩人在房里干了什么。不过我在厨房听到前边乱糟糟的,又是叫又是骂的,就和几个姐妹跑去看热闹。” 王五娘不惧金佑谦一个文弱书生,本来想糊弄过去,可看文勉一脸杀气,哪敢胡说。 “我亲眼见着王昀昆赤条条的,被矛大爷打出房门。我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扒着窗户看了一眼。见矛大奶奶坐在床上哭,衣服都被撕烂了,扔在地上。” 金佑谦差点没被气吐了血,王昀昆罔顾人伦,□□婶母,居然还担任训导一职。就他这德行,怎么为人师表,都得把学生带沟里去。 文勉看金佑谦气得浑身颤抖,担心他气坏了身体,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示意他不要动怒。 文勉看金佑谦气得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便接过话茬问道:“你和王昀昆熟吗?他这个人平日里为人如何?” 提起王昀昆,王五娘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那小子不是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色鬼投胎。平日里看到大姑娘、小媳妇的,就走不动道了,眼睛里面冒贼光,不错眼珠的看着人家,口水流了一地。” 文勉奇道:“你和他关系很好嘛?”要不是熟人,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王五娘打从心眼里厌烦王昀昆,听文勉这么一问,不屑道:“他以前在私塾教过几天书,我帮族里人接过孩子,看他盯着来接孩子的妇人,上下打量,那叫一个色眯眯。” 王五娘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县里谁不知道他好色,一直娶不到媳妇,最后只能娶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听说被管的可严了。” 文勉对王昀昆的婚姻不感兴趣,问道:“矛大奶奶你熟悉吗?知道她的籍贯和姓名吗?” 王五娘苦思许久,摇头道:“矛大奶奶是个和善人,见了我们都笑眯眯的,让茶让饭的。不像有些人,不拿穷亲戚当人看。” 提起王三两,王五娘心中有些惆怅,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的不忍。 “当年听说她被卖了,我们几个老姐妹,还去庙里替她上香,求菩萨保佑她卖到个好人家。至于她的名字和籍贯,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想知道只能去问矛大爷了。” 这话说了约等于没说,王昀昆要肯告诉他们三两的信息,当年就不会卖媳妇了。 金佑谦这会气消了大半,写好了供词,让王五娘画押。 二人刚要出屋门,就听王五娘在身后道:”听说,当年矛老爷气不过,逼着王昀昆写过一张供状,为了以后拿捏王昀昆。“ 俩人听后齐齐回头看向王五娘,王五娘被他俩看的心里发毛,缩缩脖子,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听说,听说的,有这么个传言,真假不知。” 离开王五娘家,二人一合计,当年的事已经搞清楚了,就差王三两的个人信息了,偏生问了两个人都不知,看来只能去王矛川家碰碰运气了。 王矛川再恨王昀昆,俩人也是血浓于水的亲戚,而且他手里攥着王昀昆的把柄,王昀昆官职越高,他得到的好处越多。想让王矛川配合办案,估计有些难度。 二人商议后决定,从王家老仆下手。毕竟太年轻的未必知道当年的事,只是老仆多半忠心耿耿,不是花钱就能撬开嘴的。 正在踌躇间,二人突然看到了李尧彪身边的王提点从街上走过。 文勉眼睛一亮,高声道:“王提点。” 王提点听有人叫自己,循声望去,见到文勉和金佑谦,忙上来见礼。文勉知道他们皇城司出任务一向保密,因此也不多问,只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王提点一听就明白了,痛快道:“你放心吧,我回头跟手底下的人交代一声,派个校尉帮你们抓人审问。” 文勉听了大喜,连连道谢。 金佑谦则是有些不忍,叮嘱道:“别下手太重了,我估计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唬一下就会招了。” 王提点看金佑谦那忧心忡忡的样,失笑道:“金师爷瞧好吧,我们皇城司不光靠刑讯逼供。” 金佑谦听他这么一说,感觉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禁面上做烧。 王提点有心给朱永贤卖好,拍着胸脯保证:“不光能找出王昀昆的自供,当年王矛川买王三两的身契都给你找出来。” 王矛川如果有心拿捏堂侄,这些东西肯定会妥善留存。 裘智派了四路人马去盯着王、郭、张、孙四人。 这些天来,几人表现得十分老实,半点动静都没有,让裘智觉得有些无聊,盼望着金佑谦早日带着证据回来。 裘智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正准备去内衙用饭,忽然见曹慕大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孙秀才,像捉了只小鸡一样。 曹慕回把孙秀才扔在地上,道:“二爷,我刚才看到他在街上鬼鬼祟祟的,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注1:论文《明代符牌制度述略》,作者高寿仙 第64章 作伪证的原因 ============================= 孙秀才手里拎着几副药材, 生怕被人看到,试图用衣袖遮住。无奈今日穿的是窄袖衫,无处可藏, 急得面庞通红, 眼中含泪,双腿紧紧夹在一起, 身体不停地颤抖。 裘智心知有异, 这药如果没问题,藏个什么劲啊。 裘智故意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对左右道:“问案哪有在三堂问的, 叫朱皂总开了大堂, 咱们去那儿, 再找个大夫来给孙秀才瞧瞧, 让全县的百姓都知道孙秀才所患何疾。” 孙秀才本就吓得六神无主,听了裘智的话眼泪夺眶而出, 连忙哀求:“老爷不要,我说, 我都说,您可千万别给我带去大堂。” 裘智不过是想吓唬一下孙秀才, 病情属于个人隐私, 无论王三两是不是他杀的, 都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他的隐私。 孙秀才哭哭啼啼道:“王三两死的那晚, 我用过晚饭,就让小二给我开了个客房。我没去作诗,也没和郭大人在一起, 我……我……” 孙秀才脸上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低下头摆弄着衣摆, 停顿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咬牙道:“我和十七娘在一起,我被她传上脏病了。” 裘智闻言,脸颊一热,耳根泛红,一时语塞,屋内气氛骤然凝固。 裘智之前做法医的时候也会帮活人验伤取证,对性传播疾病并不陌生,但那时大家属于医患关系,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现在作为审讯方,问孙秀才云雨之事,不免有些窘迫,不知如何开口。 白承奉见屋内气氛微妙,又看裘智那一脸扭捏的样,暗暗腹诽:有什么好害羞的。 白承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侧头看了朱永贤一眼,心道:太上王这么清纯,不能是王爷不行吧。 曹慕回性子急躁,见裘智沉默,便直接推了推孙秀才的肩,指着他手里的药,问道:“这个是治你的花柳病的?” 孙秀才点点头,苦涩道:“数日前我小便时感到剧痛,如火燎般难忍,且有脓液流出。本以为能自行好转,不料症状愈发严重,这才不得已求医问药。” 孙秀才交代了那晚的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说话不再犹犹豫豫。 裘智听了孙秀才的描述,大概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了。性传播疾病在现代主要靠抗生素治疗,不知中医能否治愈孙秀才的病了。不过就算无法根治,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了。 裘智清清嗓子问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说啊?” 孙秀才解释道:“大卫律禁止官吏宿娼,我身上有功名,传出去不好听。” 裘智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每次孙秀才见到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大卫律明令禁止官吏寻花问柳,举人、秀才这种属于灰色地带,虽未授官,但遇上执法严格的官员,也会按官身处理,同样受罚。 裘智想了想,先吩咐衙役将十七娘请来。他看向孙秀才继续问道:“那为什么郭大人说,你俩那晚一直在一起呢。” 孙秀才虽然胆小,但能考上秀才,智商还是在线的,他这几天也一直在想郭谨晏为什么愿意帮自己作伪证,只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天大人去二楼验尸,衙役们在屋里看守。郭大人看我神色不对,趁衙役们不注意,小声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同他说了和十七娘夜里在一起的事” 裘智听到这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自己手底下的人太不靠谱了。在芙蓉楼,能让嫌疑人互相交流。今天,孙秀才都开完药准备回家了,衙役们没察觉到异样,还是曹慕回给人抓住的。 “郭大人怕我被罚,答应帮我遮掩过去,和我大概说了一下那晚的事。然后交代我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俩晚上一直在一起。” 朱永贤听完,立刻得意起来,猛拍大腿,哈哈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个姓郭的就不是好鸟。非亲非故的干嘛帮人作伪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是他杀的王三两。” 裘智转过头,看着男友尾巴都快翘上天的样儿,心中暗道:不能真叫这个呆瓜给蒙对了吧。 衙役请来了十七娘,裘智问过她的口供,王三两被害当晚,她和孙秀才确实在一起。孙秀才怕被裘智责罚,又有郭谨晏主动帮忙作伪证,便叮嘱她千万不能说出当晚二人在一起的事。 十七娘明白孙秀才心里的顾忌,既然自己和孙秀才一直在房中,对方肯定不是杀害王三两的凶手,便答应帮忙隐瞒。 孙秀才含羞带愧地看着裘智,哀求道:“老爷,我并非官身,也没有耽误破案,您就放过我吧。” 裘智瞪了孙秀才一眼,沉声道:“你怎么好意思说没耽误破案。王三两要是郭大人害死的,你替他提供了假的不在场证明,不是耽误破案,是什么?” 孙秀才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脸色一变,颤声道:“不会吧,郭大人那么正直,怎么会杀人呢。” 朱永贤冷哼一声:“那可未必,知人知面不知心。” 孙秀才看朱永贤凶神恶煞的样,吓得噤声,不敢多言。 裘智沉吟片刻,道:“你先签字画押,其他的以后再说。” 大卫律规定‘不以实对,致断罪有出入者,证佐人减罪人罪二等。(注1)’现在主犯还没抓到,不好先判了作伪证的,等确定了凶手,再一并处置孙秀才。 既然孙秀才有了时间证人,凶手大概率就在郭、王、张三人中了。裘智现在对自己的手下实在是没什么信心,怕他们口风不紧,让郭谨晏心生提防,特意让朱永贤身边的太监去请他来县丞衙。 朱永贤一听郭谨晏要来,好像打了鸡血,瞬间燃起了斗志。 郭谨晏来到三堂,见裘智端坐在案桌后,脸上满是玩味之色。之前看自己一向不顺眼的陈安乐趾高气昂地站在一旁,一脸你死定了表情,不禁心中一紧。 “刚才孙秀才来自首了,说他案发那晚一直和十七娘在一起,你主动提出替他隐瞒此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过来和我说了。” 裘智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就是想诈一下郭谨晏。 郭谨晏是新科进士,千辛万苦的考上了庶吉士,散馆后前途一片光明,居然主动提出帮别人作伪证。这种事被人揭发了,就算不判刑,也有碍官声。 郭谨晏又不像自己,有朱永贤做靠山,名声再差都有官做,实在混不下去了还能回家让男友养。郭谨晏拿前途开玩笑,去帮个毫无背景的小秀才,怎么看都觉得有鬼。 郭谨晏不知裘智这话里有水分,心中大骂孙秀才没用。自己都帮他蒙混过关了,又扛了这么多日子,居然跑来自首了。 郭谨晏压下心中对孙秀才的不满,解释道:“大人,下官是看孙秀才吓得都快哭了,心生怜悯。下官寒窗苦读二十年,知道读书不易,不愿让他这么多年光阴白费,才会帮他作证。” 郭谨晏看了裘智一眼,似有暗示之意,道:“大人,这官场里的事,您也都懂。” 裘智当然明白郭谨晏的意思,无非是官官相护,大家互相遮掩一二。尤其是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卖个人情,同别人示好,多个朋友多条路。 只是人命关天,郭谨晏圆滑的不是地方。裘智心下不喜,刚想开口驳斥他,朱永贤就先忍不住了。 朱永贤拍案而起,骂道:“一个新科进士,不思何如忠君报国,反而整天算计人情世故,妄施以小恩小惠,结党营私,枉读圣贤之书!” 朱永贤这一席话说的裘智都想给他鼓掌了,不愧是当朝宗亲,看问题一针见血,大帽子扣的就是有水平。 郭谨晏来宛平前就想结识裘智了,到了县里自是要打听一番,已经知道了他和陈安乐不清不楚的事,心中对二人颇为鄙夷。 裘智是县丞,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郭谨晏不敢放肆,但他少年得志,心性高傲,自然不会让陈安乐指着鼻子骂。 郭谨晏正要反唇相讥,曹慕回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手搭在三尺青锋之上,冷冷道:“公堂之上,老爷没问话,就没有你说话的份。” 曹慕回出身世家大族,自幼呼奴唤婢,颐指气使管了,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如今面带愠色,看的郭谨晏心下一凛,不敢嚣张。 齐攥典和秦书吏都看傻眼了,没想到曹慕回竟敢明目张胆的威胁庶吉士。 二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裘智,见他一脸赞同的表情,也不敢多话,只坐在下面写笔录。 裘智盯着郭谨晏的脸,幽幽道:“王三两的死因已经查明白了,我们在她口中找到了花瓣,身上也有伤痕,应该是被人溺死在了洗手盆中。” 郭谨晏面不改色地看着裘智,并不答话。 “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杀了王三两,然后将她抛尸在池塘,让人误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裘智一边观察着郭谨晏的神情,一边缓缓说道。 “你觉得只伪造案发现场不保险,又模仿三两的笔迹写了两首诗,让人误以为三两的死亡时间在散席后。你再帮孙秀才做伪证,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 郭谨晏听了裘智的分析,一脸你冤枉我的表情,大声反驳道:“大人,此话无凭无据,下官不敢苟同。我不认识三两,我为什么要杀她,怎么模仿她的字迹呢?” “听说王三两有个弟弟,年纪同你相仿。”裘智不清楚郭谨晏的动机,索性套用了朱永贤之前的分析。 郭谨晏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裘智,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我姓郭,她姓王,这怎么是姐弟啊。” 裘智解释道:“她之前跟过一位行商,随了夫姓了,本姓不是王。” 郭谨晏看裘智咄咄逼人,急出一头的汗,用袖子沾沾额上的汗水,斩钉截铁道:“大人,下官真的不认识王姑娘,而且下官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裘智手里确实没有证据,只是觉得郭谨晏做事不合常理,想要诈他一下,如今看他口风甚紧,知道问不出来什么。 裘智沉思许久,道:“行了,你签字画押就能走了。” 裘智估计过不了几天金佑谦他们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有了证据,不怕他们不承认。 郭谨晏一听裘智让他画押,不禁面露难色,谄笑道:“大人,下官不过是一时心软,行差踏错,画押就免了吧。” 郭谨晏哪肯轻易画押,这可是杀人案,所有的口供都要归入卷宗,存留在刑部。自己若是画押了,等于留下了把柄,有碍升迁不说,官做的都不踏实,天天都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翻旧账。 裘智冷笑数声:“我今天已经够给你留面子的了,只在三堂问你,没开大堂,让百姓们围观。你老老实实地画押了,我放你回去,不然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裘智算是看出来了,郭谨晏属于吃硬不吃软的,刚才曹慕回一瞪眼,他就不敢说话了。既然如此,就让曹慕回再吓唬他一次。 裘智对曹慕回使了个颜色,曹慕回心领神会,直接把剑拔了出来。 他走上前把剑搭在郭谨晏的肩上,森然道:“你要识趣,自己用印泥按手印。不识趣我帮你一把,用你的血来按,反正都是红色的。” 裘智没想到曹慕回脾气这么烈,直接兵刃出鞘。不过他是自己的人,关键时刻只能给他撑腰,不能泼冷水。裘智也不说话,邪气一笑,看着郭谨晏。 朱永贤突然插嘴道:“口供你画押两份。” 他前些天给朱永鸿写信告了郭谨晏一状,想让哥哥把郭谨晏的进士身份给革除了。朱永鸿回信没有生气,只说不合规矩,如果朱永贤能抓到郭谨晏的把柄,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不管郭谨晏是不是杀人凶手,作伪证、想要结党营私是跑不了了。朱永贤必须让他多签一份口供,寄给哥哥。郭谨晏道德败坏,有辱师门,赶快给他开除了。 郭谨晏看看齐攥典,见他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知道无人能帮自己说话。如今形势比人强,郭谨晏心里把裘智骂的狗血淋头,但面上不敢显露分毫,无奈按了手印,签了名。 曹慕回见状,满意地点点头,把宝剑收了起来。他觉得来宛平真的是来对了,裘智并非迂腐的性子,平日里待人和善,但关键时候对这种为非作歹的人也不惯着,十分和自己的脾气。 朱永贤得意万分,笑着讽刺道:“早这样,不就没事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裘智知道男友的心结,如今看他志满得意的样,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摇摇头。 郭谨晏看他两夫夫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一甩袖子,也不告辞,径直离开了。郭谨晏路上越想越气,回到家,面上也带出几分不快之色,张氏见了忙问缘由。 郭谨晏不愿让妻子担心,只说是朝廷之事,妇道人家不懂,张氏听了便不好多问。 郭谨晏细思许久,看着妻子问道:“裘县丞的来历你听父亲说过吗?” 张氏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过,只知道及得圣意。” 这点郭谨晏当然知道,裘智的手下都敢在公堂动手了,这不是有恃无恐是什么。郭谨晏皱眉道:“咱们不如早几天回京吧,我好和同年们走动一二。” 张氏一听就不乐意了,轻捶了一下丈夫的肩,噘嘴道:“之前说好住满一个月的,我不依,我不回京。” 张氏从小和爷爷奶奶在宛平长大,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肯提前回去。任郭谨晏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同意。郭谨晏想着日后的仕途,搞不好还要仰仗岳父,只能不再提回京之事了—— 注1:《大明律》第二十八卷 第65章 凶手就是你 =========================== 裘智洗完澡, 坐在院中乘凉。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凉爽,驱散了暑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茉莉花香, 沁人心脾。 远处, 萤火虫点点闪烁,清风习习拂过树叶, 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 耳边传来丝竹之声。 裘智心中微奇,自己和朱永贤都不是喜欢听曲的人, 况且‘不羡仙’占地面积颇广, 周围并无邻居, 怎么会有人在此奏乐? 他正准备叫白承奉过来询问, 身后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裘智回头一看, 只见一白衣女子姗姗走来。裘智愈发惊疑不定,府中从未雇佣妙龄女子, 这女子从何而来。 女子款款上前,看裘智一脸戒备之色, 死死地盯着自己。她微微一笑,道:“裘大人竟不认识奴家了吗?” 裘智听她语气似乎和自己颇为熟稔, 不由一怔, 随即仔细地打量起对方。 女子约莫三十左右, 容貌不过是中人之姿, 松松款款绾了个同心髻,不施粉黛。胜在气质温婉,通身书卷之气。她嘴角含笑, 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 眼前之人虽不是绝色美人, 但观之可亲。裘智自问若曾见过, 断不会忘记,可他回忆许久,仍然毫无印象。 女子见裘智双眉紧锁,不由起了玩笑的心思。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娇笑数声,戏谑道:“裘大人忘性怎么这般大,刚见过奴家就忘了。” 裘智看她笑的眉眼弯弯,突然福至心灵,失声道:“你是王三两。” 王三两的尸体曾被泡了一夜,肿胀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不过裘智经手的尸体成百上千,对辨认死者的容貌有些经验。 女子闻言一怔,苦笑着摇头道:“奴家并非王三两。” 裘智一猜不中,也没耐心陪她继续玩猜谜游戏了,没好气地问道:“你到底是谁,快快从实招来。你又是怎么溜进王府的?” 女子直愣愣地看着裘智,突然眼中留下两行血泪,哀泣道:“裘大人,您是好人,奴想托您给张公子带句话。就说人鬼殊途,莫再以奴为念,好好地过他的日子吧。” 话音刚落,周遭景致霎时变幻,满天星辰被厚重的乌云遮蔽,夜色如墨,伸手难见五指。一道闪电劈下,天地变色,罡风骤起,包裹住女子,要将她带走。 裘智心中惊骇万分,下意识的拽住女子的手,急切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子凄然一笑,柔声道:“裘大人,奴家是诵晗啊。” 裘智感觉罡风骤然加剧,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二人分开,指间逐渐失去触感。最终力竭,女子被罡风卷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啊。”裘智吓得尖叫一声,从怪梦中惊醒。他浑身上下满是冷汗,一个机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朱永贤察觉到异状,也醒了过来,看裘智坐在床上,颤抖个不停,以为他又生病了,赶忙去摸裘智的额头。 裘智机械性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友,暗道:居然叫你这瞎猫抓到了死耗子。 第二天一早,裘智刚出‘不羡仙’的大门,就见文勉和金佑谦骑马归来。裘智心中大喜,暗道:回来的正是时候。 虽然他已经推测出凶手是谁,但缺乏证据,难以定罪。 文勉从马上跳下来,把收集到的口供以及物证给裘智过目。 裘智翻了一遍,一眼便注意到了王昀昆当年的供述,原来他曾酒后企图□□王三两,三两奋起反抗,尚未得手就惊动了族人。 裘智看完所有证词,奇道:“王昀昆的供状你们怎么得来的?” 商人重利,这认罪状估计是王矛川用来挟制侄子的,怎么会轻易给金佑谦二人?他若是肯给,为何这些口供里,只有王家亲戚、邻居的,唯独没有王矛川的。 金佑谦脸上一红,嘿嘿笑道:“偷来的。” 裘智听完苦笑一声,不过好在这年代,没有非法证据这一说,偷来的证据也是证据,具备法律效力。 裘智沉吟片刻,先命白承奉带人去请王昀昆到县丞衙问案,然后看向曹慕回,吩咐道:“敏实,麻烦你把郭谨晏带到县丞衙。” 裘智上辈子听老刑警说过,除了警察有他们的职业直觉,犯罪分子在和警方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也会形成一些独特的直觉,很多凶手会察觉到自己快要落网。 这二人一个是新科进士,一个是本县教谕,裘智怕他俩顽抗拒捕,衙役不敢动手,只能让朱永贤身边的人去。 裘智知道曹慕回嫉恶如仇,而且他之前和郭谨晏打过几次交道,郭谨晏怕他怕得要死,不担心请不来人。 曹慕回应了一声,立刻翻身上马,带着手下去拿郭谨晏。 裘智暗道:果然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白承奉不敢让裘智久等,何况如今证据明确,王昀昆不是什么好鸟,不用和他客气。白承奉到了县衙后,径直去了训导衙,不跟王昀昆废话,直接半请半绑地给他架来了。 裘智虽然看不上王昀昆,但顾忌大舅子的脸面。王昀昆是本县训导,主管教书育人,要是开大堂审问,让大家知道了他的龌龊事,多少会影响朝廷的声誉,因此命人给他带到二堂。 王昀昆看今天的架势与往日不同,裘智严肃地端坐在案桌后,皂隶手持水火棍站立两旁,一个个面色不善。 王昀昆知道裘智来宛平后办了几件大案子,桩桩件件查得一清二楚,他又心里有鬼,额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裘智狠狠地一拍惊堂木,两旁皂隶齐喊“威武”,吓得王昀昆身子一抖。 王昀昆不清楚裘智查到了多少内情,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强颜欢笑道:“不知县丞请下官来所为何事啊。” 裘智挑挑眉,哂笑道:“听说你原名叫王五七,王三两是你前婶子,是也不是?” 王昀昆一听裘智叫出自己的小名,又道出了王三两的身世,就知对方已经知晓了当年的事。王昀昆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王昀昆犹不死心,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辩解道:“大人,山野村夫所言,您不能信啊。” 裘智从一摞口供里,翻出了一张微微发黄的纸,反问道:“那这怎么有你当年亲笔写的自供,你还签字画押了。要不你按个手印,咱们对比一下,别真冤枉了你。” 王昀昆没想到裘智连自己的供述都给找了出来,顿时万念俱灰。 各种念头涌入脑海,一会大骂王矛川不厚道,不念亲戚之情出卖自己,一会又觉得自己倒霉,怎么偏偏来了宛平,遇到这么个煞星。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今吓得脸色煞白,身体也不听使唤,抖得好像犯了羊癫疯一样,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了。 衙役们不知裘智掌握了什么线索,但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看王昀昆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就知他肯定没干好事。 裘智冷笑道:“毕竟是本县训导,我给你留个面子,这些证言、口供直接放卷宗里,就不当着外人念了。你把行凶过程说一遍。” 王昀昆大喊道:“老爷,老爷我都说,当年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可我绝没有杀人啊。” 裘智瞪了王昀昆一眼,沉声道:“没让你喊冤,你把你进包厢后的事说一遍。” 王昀昆急的都快哭出来了,虽然強姦未成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注1),但杀人可是要砍头的,两者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如今裘智让他辩解,王昀昆一点犹豫都没有,竹筒倒豆子般,把案发那日的事讲了出来。 那天,王昀昆一见王三两就认出了对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看王三两离席,就借口不舒服,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回廊,王三两发觉身后有人尾随,回头一看是王昀昆,立刻就变了脸。 王三两柳眉倒竖,双目喷火,指着王昀昆鼻子骂道:“好贼子,尽然还敢跟着我。” 王昀昆看王三两的反应,就知对方也认出了自己。王昀昆怕王三两声音太大,引来了别人,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膝行到王三两面前。 王昀昆哀求道:“好姐姐,小声些,有话好好说。”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八品,若是翻扯出当年的事来,前途尽毁。 王三两面带寒霜,冷哼一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昀昆为官多年,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了,行事算不上老辣,但也有些章法。慌乱过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自从认出了王三两,他便留心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和张端的小动作,自是逃不过王昀昆的双眼。 王昀昆突然计上心来,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土,奸笑地看着王三两:“我看你和张秀才挺要好啊,听说他准备你赎身呢。” 王三两不明白王昀昆的意思,警惕地看着他。 王昀昆皮笑肉不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提醒你。你自卖自身,给一个老头做续弦,就够丢人了,现在沦落为娼,如果又让人知道你和前夫的侄子不清不楚,你怎么做人呢?张秀才的脸往哪放呢?” 王三两被王昀昆的无耻样子气的浑身颤抖,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咬牙道:“你到底想怎样?” 王昀昆好整以暇道:“我不想怎样,不过是希望你嘴巴严一些。不然我的名声受损,你也好不到哪去,连带着你的情哥哥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王三两鼻腔发酸,心中悲愤万千,只是不愿在仇人面前落泪。她强忍心痛,低喝一声:“你给我滚。” 王昀昆看王三两的神情就知她想明白了,得意地笑笑,便往包厢去了。 王昀昆回忆完当天的事,又开始喊冤:“老爷,我走的时候,王三两她真的好好的,我碰都没碰她一下。我是说话不好听,威胁了她,但她都答应了,我没必要下手啊。” 堂上众人虽没看到裘智手里那份证词,但大概听明白了。王昀昆和王三两是旧识,俩人还发生过点什么,王昀昆怕王三两说了出去,影响他的前途,就跑去威胁王三两了。 王昀昆看裘智沉思不语,不由心急如焚,语带哭腔道:“老爷,我真的没有胆量杀人啊。” 裘智看王昀昆那怂样,忍不住讽刺了一句:“我看你胆子不小,酒后乱性,威逼利诱,谎话连篇,干扰办案。” 王昀昆现在生死都在裘智手里握着,哪敢回嘴,只得蔫头耷脑的站在那。 裘智追问道:“就当你说的是实话,那你走的时候王三两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王昀昆愁眉苦脸道:“老爷,我真没注意啊。”说完,又使劲回忆了半天,拍着脑袋道:“感觉她那天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好像没了魂似的。” 裘智早就清楚王昀昆不是凶手,他和王三两关系平平,不会模对方的笔迹。自己审问王昀昆,主要是为了当年王三两受的冤屈。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当年的案子证据齐全,我让衙役直接带你去牢里住下吧。”裘智看着王昀昆,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王昀昆瞬间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心慌意乱道:“大人,这案子不在宛平治下吧。” 王昀昆不主管刑名,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对案件的管辖权还是一清二楚,就算要审也是东海县的县太爷审理此案,和裘智半点关系也无。 裘智满不在意地一挥手,笑道:“没事,我不是第一次跨县办案了,你别替我操心了,就安心在牢里住着吧。” 裘智暗暗庆幸男友是个王爷,不然为了前途,自己还真不敢把王昀昆怎么样。 朱永贤坐在次间里,虽然裘智看不见,但他还是自豪地挺了挺胸,不就是跨县办案吗,小菜一碟,分分钟给摆平了。 王昀昆刚被衙役带下去,曹慕回就把郭谨晏抓了回来。裘智看郭谨晏脸上沾了不少泥土,衣衫也被撕破了,惊奇地看了曹慕回一眼。 曹慕回瞪着郭谨晏,气哼哼道:“我去张家的时候,这家伙整准备回京,说什么都不肯过来,还想逃跑,被我抓住了。” 裘智笑眯眯的看着曹慕回,鼓掌赞道:“好身手,好英勇。” 曹慕回的身手裘智清楚,抓郭谨晏就好比探囊取物。他当着郭谨晏的面大夸曹慕回,就是让郭谨晏明白自己的态度。 郭谨晏沉着脸站在一旁,目光阴鸷地看着裘智,乖戾道:“裘大人,下官好歹是朝廷官员,您就算是圣人的宠臣,也不能随意拿人啊。” 裘智不理他的茬,自顾自道:“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一名女子向我伸冤,说她死得惨。我问她的名字,她自称诵晗。” 郭谨晏双目充血,阴森森地盯着裘智,表情狠厉吓人,要不是有曹慕回跟旁边拦着,裘智估计他早冲上来撕了自己了。 不过,裘智并不惧他,依旧慢悠悠道:“我一听她的名字,瞬间想起郭大人了。你看你叫郭谨晏,‘谨’字和‘诵’字都从言,‘晏’字和‘晗’字都从日,这不就是姐弟二人吗?” 郭谨晏面容扭曲到狰狞,冷冰冰道:“裘大人,下官和您说过了,不认识什么王三两,更不是她的弟弟。” 裘智哑然失笑,道:“我可没说诵晗就是王三两啊。” 郭谨晏闻言一怔,冷汗瞬间涌出,气焰不似方才那般嚣张,转而变成了被戳破谎言的恼羞成怒。 裘智继续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没有兄弟姐妹,还签字画押了。可我在东海县商人王矛川家里,发现一张卖身契。” 郭谨晏当然知道裘智说的是哪份身契,他完全没料到王矛川留有十几年前的字据,而且居然被裘智找到了,不由得长大了嘴,震惊地望着裘智。 “出约人名叫郭诵晗,她自卖自身给王矛川做续弦,代笔人和凭中人都是她的弟弟郭谨晏,你看这上还有你的画押呢。” 裘智怕郭谨晏抢夺卖身契,特意让曹慕回拿在手中让他过目。 郭谨晏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若只是把诵晗说成三两,还能用口误遮掩过去,现在裘智手握卖身契,就是铁证如山了。 裘智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严肃地看着郭谨晏,道:“我派人去了射阳县,找到了你的族人还有旧时邻居,问过他们的口供。你父母共有一女一子,女孩就是被你杀死的王三两。”—— 注1:大明律感谢在2024-07-04 10:28:52~2024-07-05 10: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死不悔改的凶手 =============================== 郭谨晏的罪行被裘智当众揭露, 非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怒火中烧。他的面容因愤怒而变得扭曲,紧咬的牙关间传出令人心悸的磨牙声, 目光如刃, 死死地盯着裘智。 裘智心道:我一个正义的使者,还怕你个杀人犯?裘智不甘示弱, 瞪了回去。 过了片刻, 郭谨晏哈哈一笑,狂妄道:“不错, 是我杀的, 她该死。”既然已经被裘智套出了话, 对方手里又有证据, 再是抵赖也无济于事, 索性招认。 裘智见他状若癫狂,不敢打断他, 生怕自己一出声,生怕一出声郭谨晏就闭口不言。他环顾众人, 示意大家噤声,让郭谨晏继续说下去。 郭谨晏歇斯底里道:“我那天一眼就认出了王三两, 她是我的姐姐。我好不容易考上了进士, 进了翰林院, 又娶了礼部郎中的女儿做老婆, 怎么能有一个当娼妓的姐姐。” 说着说着,郭谨晏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怕她认出我来, 就跟着张秀才一起回了包间, 谁知她竟追进屋子里来了。” 裘智听郭谨晏提起王三两, 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仿佛她是垃圾一般,脸色越发阴沉。朱永贤也被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白承奉和文勉拦着,早冲出来揍他了。 曹慕回站在一旁,恨得牙根痒痒,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郭谨晏挥舞着手臂,狂躁道:“她一进来就各种问东问西,假装关心我。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这些年的生活,还说有个男的准备给她赎身,只不过鸨母要价太贵,要一千两银子。” 裘智听郭谨晏提起王三两时,多用贬义之词,便知他对这个姐姐心中厌恶至极。 郭谨晏如痴如狂地看着众人,吼道:“你们说她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仗着当年给我三百两银子,现在要让我连本带利还她吗?” 曹慕回本来站在郭谨晏身旁,看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急忙退后一步,生怕被他喷到。 “我要是妥协了,指不定日后要怎么被她继续要挟呢。这贱人就该死,我趁她不注意,给她溺死在了洗手盆里。”郭谨晏眼中充满了憎恨,提起王三两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 裘智虽然不认识王三两,但听人描述过她的品性,又看过众人的口供,知她蕙心纨质,绝非挟恩图报之人。 何况鸨母那一千两,不过是试探张端的。王三两无非是许久不见弟弟,同他述说近况而已,偏生郭谨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或许郭谨晏在看到王三两的那一刻,就已经动了杀心,王三两是他完美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必须除去。王三两找他要钱,不过是郭谨晏为了心安理得地动手而臆想出来的借口。 裘智听得七窍生烟,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强忍心中怒气问道:“后来呢?” “后来?”郭谨晏大笑数声:“后来就和你推测一样,我给她扔进了河里,装成失足落水,然后跟没事人一样去作诗了。早上起来,我突然想到,可以模仿王三两的字迹,让大家以为作诗的时候她还活着,反正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乐人,谁会记得她在不在席上。” 裘智沉吟片刻,问道:“你是不是练习了很久?我一进东稍间就闻到一股怪味,还发现了烧纸的灰烬。” 二人多年未见,虽然郭谨晏熟悉三两的笔迹,但想要模仿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还是需要练习几遍的,练好后再将那些练习稿烧毁。 郭谨晏点点头,承认了此事,随即叫嚷道:“就赖你,盯着一个堂子里的姑娘不放,查这查那的。除了你,没人在意王三两。” 裘智摇头道:“还有人在意王三两,比我更在意。只看了一眼你写的诗,就认出并非王三两亲笔所写。” 郭谨晏绝望地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我是由姐姐开蒙的,她的字我熟悉,我模仿的,没人能认出来。” 裘智大喝一声,怒斥道:“你生母闺名中带有一个‘荷’字,王三两每每写到这个‘荷’字,都会减笔,以示尊重。你写的那首诗,‘荷’字并无减笔。可见你不仅丧心病狂,杀害亲姐,还连亲生父母的名姓都忘到了脑后。” 曹慕回本是急公好义之人,听到这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一拳打在了郭谨晏的脸上,怒骂道:“无耻小人,枉披人皮。” 裘智看郭谨晏方才提起王三两一脸不屑之色,心里就窝着火,如今见曹慕回动手,不由十分解气,拍案叫绝:“打得好。” 郭谨晏没想到曹慕回竟敢在二堂之上,公然行凶,还打自己的脸。郭谨晏气得哆哆嗦嗦,用手指着曹慕回,激动道:“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天子门生,朝廷官员。” 裘智心道:他还是天子的小舅子,当今太子的亲舅舅呢,你算个屁。 曹慕回负手而立,睥睨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曹,名慕回,字敏实。回头你去了刑部,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曹慕回打了你,不用攀扯无辜之人。” 他还不信了,皇上会为了这么个禽兽来怪自己。 郭谨晏不敢置信地盯着裘智,垂死挣扎道:“我是二甲进士,你竟然为了一个风尘女,就要把我送去刑部受审?” 裘智正气凛然地看着郭谨晏,见他依旧一脸狂妄,呵斥道:“你姐姐为了你,卖身王矛川,换了三百两银子供你读书。你不思知恩图报,反而罔顾人伦,对长姐痛下杀手。此等忘恩负义的小人,不配活在人间。” 郭谨晏脸色大变,眼中露出不解之色,问道:“你为什么要在二堂开堂?” 郭谨晏一直以为裘智只是把他叫来,弄清案情,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判个误杀。自己求妻子娘家这边出点钱,赔给描香阁,就能抹平此事。 裘智看他那一脸自作多情的样,就知他想岔了,心想:还不是为了大舅哥的脸面,才不是想替你遮掩。 裘智懒得和他解释,直接命衙役把郭谨晏收押了。案件既已结束,裘智又命人请张端来取走物证。 等众人散去,朱永贤从次间里出来。裘智看他眉飞色舞,一脸忘乎所以的样子,走路带风,不禁奇道:“怎么这么开心。” 朱永贤仰着头,自鸣得意道:“我一开始就说是郭谨晏吧,你还不信。” 原来是为这事,裘智听后不免有些无语,本以为朱永贤只是出于嫉妒,哪知他真猜对了凶手。虽然是歪打正着,但朱永贤为了帮自己破案,出钱又出力,裘智也不好太打击他。 裘智一脸崇拜地看着朱永贤,赞道:“老公真聪明。” 白承奉不禁有些牙酸,暗道:官场果然历练人,太上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最近长了不少,都能夸王爷聪明了。 朱永贤一想到郭谨晏就心里不爽,嘟着嘴道:“‘师兄’是咱们俩之间的称呼,你不能这么叫别人,别人叫你师兄你也不能答应。” 裘智知道朱永贤在某些事上尤其霸道,于是甜甜一笑,道:“知道了,我的好师兄。” 朱永贤见裘智应下,这才转怒为喜。正说话间,张端到了县丞衙。 裘智把从张端那收集到的物证还给了他,看他一脸失落,便好言安慰道:“如今凶手已经伏法,不日就要进京受审了。” 张端在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为何会将物证还给自己,莫不是凶手抓到了,可未见开堂审理。如今听裘智这么一说,醒过味来,估计有些辛秘,不便公开审理。 张端抱拳问道:“敢问老爷,凶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害三两?” 裘智没提王昀昆和三两的恩怨,只说是郭谨晏下手。 张端听完,潸然泪下,哭道:“三两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了,又被弟弟害死。” 张端哭了一会,止住泪意,向裘智道了谢,转身就要离去。 裘智拦下他,问道:“三两长得好看吗?” 裘智并不信鬼神,昨晚三两入梦不过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两的容貌也是自己根据她死后的样子想象出来的,裘智好奇的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三两和真人有几分相似。 张端愣了一下,停住脚步,沉默许久,含情脉脉道:“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裘智听了,不免有几分沮丧,自己梦中的女子,长相最多算是秀气。若是张端说的那般美貌,自己想象的和事实差距也太大了。 裘智心有不甘道:“我有张画像,你看看是不是三两。”昨晚裘智让朱永贤把梦中女子的容貌画了出来。 张端接过画像看了一眼,热泪盈眶道:“正是三两。” 裘智惊讶地“啊”了一声,这哪算得上是美女呢。 张端看裘智略有些失望的样子,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心慈则貌美,三两冰清玉洁,自然是最美的。” 裘智闻言一怔,看张端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没想到他竟有这般见识,倒是自己误了。裘智赧然道:“是我想岔了,相由心生。三两姑娘品行高尚,相貌定是不凡。” 裘智留着三两的画像也是无用,便送给张端留作纪念了。 孙氏得知丈夫被人带走了,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便知事情不好了。这几日王昀昆茶饭不思,孙氏多少猜出些缘由,八成和芙蓉楼里死的那个姑娘有关。如今被王昀昆扣在了县丞衙,孙氏怕自己被连累,忙让仆人收拾东西,连夜回了娘家。 郭谨晏、王昀昆、孙秀才的判决经刑部和礼部复核后,正式的批复公文在中秋前夕发到了宛平县。 郭谨晏判了斩立决,押送京师受刑。王昀昆革去官职、功名,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孙秀才革去功名,流放三千里。不过孙秀才罪责最轻,准许用铜钱赎罪,家里正卖房卖地,替他筹钱赎罪。 张主事知道了郭谨晏的罪行,暗恨自己有眼无珠,挑了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做女婿,好在女儿结婚时间不久,等女婿死了,女儿再嫁便是了。 —分割线— “啊!鬼啊,真的有鬼!”繁儿惊声尖叫,将手中的托盘朝着一株古树扔去。 托盘上的瓷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地上,"咔嚓"一声,碎片四溅,碗中的鸡汤撒了一地。 繁儿顾不上满地的狼藉,拔腿就跑。她步伐凌乱,不慎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屋内,谭老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眉头紧锁,吩咐身旁的张妈:"张妈,快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张妈来到屋外,只见繁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蹲下身,搂住繁儿,柔声问道:“怎么了?” 繁儿抬起左手,指着不远处的大树,战栗道:“那株树在哭,我听到了,她在哭,有个女子在哭。” 张妈看繁儿吓得语无伦次,一会说树在哭,一会又说有女子的哭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别傻了,这就是风吹树梢发出来的声音,树哪会哭呢。” 繁儿本就吓得瑟瑟发抖,看张妈不信自己说的话,心中焦急,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真的听到了,刚才有女子在哭。不是女子,是女鬼,女鬼在哭,闹鬼了。” 张妈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安抚道:“傻姑娘,这世上哪有鬼神啊,真的是风吹的。” 繁儿见张妈还不相信,神经质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张妈,你没听说传言吗?说是老爷做了坏事,上天知道了,现在谭家要遭报应了。” 张妈闻言,脸色骤变,严厉地打断了繁儿:“小蹄子,胡说什么。咱家是积善之家,老太爷、老太太都是和善的人。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可要罚你了。” 张妈是谭老太太身边得力的仆妇,繁儿见她动怒,不敢反驳,吓得缩缩脖子,慌乱地低下头。 张妈看繁儿泪光莹莹,瘫软在地,也不禁有些可怜她,不再多骂。她先扶繁儿回了房间,然后又去厨房端了两盅菌菇鸡汤,给谭老太爷和老太太送去。 最近这四五个月,家里一直不安生。谭老太太素信鬼神,她听张妈说了方才的闹剧,吓得面色惨白,战战兢兢道:“老爷,要不明天请个道士来念念经,做个法事。” 谭老太爷心里也不停地打鼓,但是想到要花钱,还是有些肉疼,思忖片刻道:“不如报官吧,听说包青天能日审阳、夜审阴,咱们这位县丞也是个青天大老爷,没准他能捉鬼呢。”—— 裘智:啊?竟然想白嫖我去抓鬼 ==================== # 第六卷:香魂玉魄归何处 ==================== 第67章 谭家诅咒 ========================= 谭老爷年事已高, 视力不济,加之手抖,握笔困难, 无法亲自撰写状子, 便吩咐管家在外寻个讼师代笔。 衙门每逢三、六、九日放告,等到八月十九号, 刘管家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早早地出门,找了个先生, 写了正、副两张状纸, 赶往县丞衙, 把状子递了上去。 书吏们薪资微薄, 仅靠衙门发的那三瓜俩枣, 一家人早喝西北风去了,只能巧立名目, 赚取额外收入来补贴家用。自从裘智上任,严禁衙役、书吏收受杂费, 一经发现直接革职。 裘智知道底下人不容易,光靠死工资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只能自己补贴, 平日里经常打赏。书吏们私下里算过账, 裘智给赏钱远超以往那些灰色收入, 便欣然从命。 不过碰到富贵人家打官司,书吏们依然会收取戳计费、挂号费、传承费等杂费。裘智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这些小动作,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不深究。 若是别家把这状纸呈上来, 书吏们肯定会先讹笔费用,然后再把对方打发走。哪有来县丞衙告鬼的,把这当天师府了不成。 但谭家在宛平算是一等人家,书吏收到状纸,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将状纸呈送至金佑谦案前。 金佑谦也了解谭家的背景,看到他家的状子不免上心,忙去了三堂,把谭家的状子给裘智过目。 裘智看到状纸,差点没气笑了,谭家以为自己是和尚、老道吗,还指望自己去替他们抓鬼不成?不过这种荒诞不羁的状子能递到自己手里,谭家在宛平肯定算是一号人物。 “谭老爷是什么来历?”裘智看着金佑谦问道。 金佑谦讲起了谭家的发家史。 谭家老太爷年轻时做过书吏,没什么大本事,不过养了个好儿子谭瑾庸,二十年前考中了二甲进士。 宛平不似江南那般人杰地灵,几十年才出了这么一个进士。宛平倒是有几户官宦世家,不过都是世袭的武职,谭家一跃成为了宛平县最顶层的人家之一。 谭瑾庸没能当上庶吉士,外放去湖南永州府做了十年的官,后来又调去锦州府任职,今年七月升到了正四品,在直隶广平府做知府。 谭老太爷和老太太故土难离,并未跟着儿子上任,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宛平。 如今过了农忙止讼的时候,但百姓多有畏官心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衙门告状,而且最近没什么案件发生,大家闲得发慌。若放平时,对这种离奇的状纸裘智看都不看一眼。 裘智一闲下来,朱永贤跟着无聊,好不容易来个告状的,总算有点事做了。 朱永贤从裘智手里拿过状子,双眼放光道:“闲着也是闲着,把他叫上来,就当听他说个书。” 裘智看朱永贤兴致勃勃的样子,便顺水推舟,让金佑谦将刘管家带到了三堂。谭家的事不是什么正经案子,裘智懒得去二堂问案,也不用朱永贤回避了。 裘智从不信鬼神,看完状纸心中已有了判断,谭家这事闹鬼是假,有人装神弄鬼是真。 刘管家跪在堂下,裘智先仔细打量起对方,就算刘管家是报案人,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没准贼喊捉贼,刘管家才是幕后搞鬼之人。 刘管家约莫六十上下,留了一小撮山羊胡,发须已经花白。身形干瘦,生得眉浓眼大,唇方口正,肤色黢黑,脸上满是皱纹,一看就是饱经风霜之人。 裘智严肃道:“我看状纸上说,谭家已经闹鬼四个多月了,你把前因后果,给我详细讲一遍。” 刘管听到‘鬼’这个字,吓得一哆嗦,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哆哆嗦嗦道:“回老爷的话,从四月底开始,家里就怪事频发。” 刘管家不由自主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中露出几分的惧意,不停地左右打量,似乎对这个鬼十分忌惮,生怕他跟在身边,听到自己在说他的坏话。 “仆人们经常看到鬼影,夜晚又听到女子的哭声,家里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失,最可怕的是老太爷养的一缸金鱼全都死了。” 裘智看刘管家说得煞有其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明显是有人装鬼外加投毒。 刘管家继续道:“府里流传着各种说法,有的说谭家祖坟的风水不好,所以阳宅里就开始闹鬼了。” “祖坟出问题,为什么现在才闹鬼?”裘智打断了刘管家的话。 祖宗都下葬多少年了,风水不好早闹鬼了,非要等个百八十年才闹鬼,祖宗们到挺有耐心的。 刘管家不曾细想过这个问题,被裘智问得一愣,呆呆地摇头道:“我不清楚,传言这么说的,我就这么学。” 裘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装鬼之人智商一般,谎话都编不圆。 “有人说去年底谭老太爷祭祖的时候心不诚,得罪了祖先。还有人说是我家老爷在外为官不正,触怒了神灵,引来鬼神降罪。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流言……” 一提起那个谣言,刘管家更紧张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角的肌肉也不住地抽搐。 裘智好奇道:“什么流言?” 刘管家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说是老太爷罪孽深重,累及子孙,谭家会遭到报应,最终家破人亡。” 裘智听后顿时大感无趣,脸上不禁带出几分失望之色,这诅咒太没有新意了。朱永贤上辈子也是看过无数推理小说的人,一听就明白了,此事定是家中奴仆所为。 先是故意装神弄鬼,吓唬谭家上上下下,然后再流传出一个诅咒。将来谭家无论发生什么怪事,便会让人怀疑是鬼神所为,犯人可以摆脱嫌疑。 裘智现在无法确定这个犯人最终的目的,是要动手杀人,还只是搞个恶作剧,吓唬一下谭家的主子。 裘智沉吟许久,让金佑谦找来了张捕头,吩咐他带着捕快、书吏上门录个口供,震慑一下谭家的仆人。 如今犯人折腾了好几个月,谭家的主子已经被他搞得精疲力尽。只要此人和主家没有深仇大恨,见到官府出面,自然就会老实了。 裘智是否出现场是按照事情的严重程度来决定的,放现代他好歹算是主管治安的副县长,重大刑事案件肯定会亲去勘察,目前这桩案子属于恐吓案,交给张捕头就够了。 刘管家见裘智不打算亲自出马,不由面露难色,苦兮兮道:“老爷,我们家是真的闹鬼了啊。这事张捕头解决不了,必须青天出马,用官气镇压恶鬼才行。” 提到‘闹鬼’二字,刘管家语带颤音,好像快哭出来了一样,整个人抖个不停。 裘智知道古人深信鬼神,但看他吓得六神无主的样,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就算真有诅咒,报应也是在谭家人身上,他一个两姓旁人有什么好怕的。 裘智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淡淡道:“我又不会掐诀念咒,去了没什么用,这事交给张捕头就行了。” 刘管家哭求了半天,一会以死相逼,一会搬出谭瑾庸,以权压人,非要让裘智上门抓鬼。 裘智无奈,只能给他解释了几句,谭家没有闹鬼,而是有人搞鬼,并让他回去多观察家里的仆人,争取早日把装鬼的人抓到。 谭瑾庸是正四品的知府,刘管家没有半点品级,裘智执意不去,他也奈何不得,只能作罢。 裘智看他总算消停下来,说了一声“退堂”,准备让人把他带走。 刘管家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裘智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色的帖子,恭敬道:“老爷,我家老太爷过几天七十大寿,略被薄酒,想请您赏个脸,过府一叙。” 裘智刚才已经听金佑谦介绍过谭家的事了,知道他家在宛平算是一号人物。 自从来了宛平,裘智就不停地在得罪人。 先是把金家那点陈年旧事给翻了出来,搞垮了本县第一富户。虽然金佑谦是个正人君子,不怪自己,但本县的生意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生怕自己对他们下手。 后来打了周大谷,得罪了县里的读书人和乡绅周家。 上司周讷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不过是强忍着心里的不满。 上个案件抓了礼部郎中的女婿,给张家老爷子气得够呛,现在还缠绵病榻呢。又革除了孙秀才的功名,城里的读书人看到自己都绕着走。 裘智再自恋,也明白自己人缘混得差,长此以往不利于在宛平开展工作。如今好不容易收了个请帖,能和本地乡绅稍微来往一下,自是不会拒绝,立刻答应下来。 等刘管家下去后,裘智看向朱永贤,玩笑道:“你是县丞夫人,回头咱俩一起去。” 朱永贤哼哼唧唧了几声,最终没有反驳,俩人谁是夫人又不两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 裘智这次去,一为祝寿,二来也想去谭家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他感觉谭家的事不简单,古代奴仆敢这么折腾主家的实属罕见。 《金瓶梅》里的秋菊被潘金莲整日虐待,打得鬼哭狼嚎的,烈日炎炎顶着大石头跪瓦渣,都没说把潘金莲怎么样,只在私下向吴月娘举报潘金莲与别人有私情。谭家的仆人直接装神弄鬼,胆子太大了点。 谭老太太听了刘管家的回报,得知裘智只派了个捕头来问案,不禁有些失望,长吁短叹道:“青天不来,咱家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谭老太爷年轻时做过几年的书吏,比老妻多了几分见识。 他这几个月被家里的事闹得心力憔悴,又是上了春秋的人,没有精力细思,如今听了刘管家的回禀,瞬间想通了此结。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定是仆人们搞出的邪门歪道。 谭老太爷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愠色,怒道:“好刁奴,我待人一向不薄。他们吃了豹子胆,都敢吓唬主人了。”说着,就咳嗽了起来。 刘管家见状,连忙上前轻抚谭老太爷的背脊,替他顺气,宽慰道:“老太爷,您消消气。老奴这几日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这吃里扒外的小人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再送交官府处理。” 谭老太爷知道刘管家素来忠心耿耿,听他这么说,才面色稍霁,叮嘱道:“一定在寿宴之前将此事解决了。可不能在喜庆的日子里,因这等琐事扫了大家的兴。” 谭老太爷七十整寿,请的都是宛平县的官员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担心寿宴上出了乱子,惹得众人不快。 张捕头上门后,谭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鬼魅之事销声匿迹。 虽然幕后作祟之人尚未落网,不过家里消停了,谭老太爷舒心了不少,特意派刘管家去县丞衙谢过裘智。 为了庆祝老太爷的大寿,谭府这几日张灯结彩,人人穿红,家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阖府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转眼间,到了八月二十七日,谭老太爷七十大寿的正日子。 谭老太爷回顾往昔,自己勤勉一生,攒下了些基业,又养了个好儿子,活到这般寿数,人生算是圆满了,心里着实高兴,起床后一直都笑容满面,整个人显得年轻了十岁。 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仆人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个脚打后脑勺。 官员们早上都在衙里上班,散衙后脱了官服,才来到谭家贺寿。 入秋后太阳落山早了,不过谭家有钱,又赶上谭老太爷的好日子,不惜成本,点亮了无数蜡烛,将谭府照得如同白昼。 裘智和朱永贤走在谭家的花园里,秋天百花零落,唯有菊花傲然绽放,枝头金桂散发着阵阵幽香。 裘智知道谭老太爷家的院子在宛平算是一景,盛夏时经常在家中宴客赏花,因此好奇,多看了几眼。 裘智指着一株红花,问朱永贤:“这是什么花,之前没见过。” 朱永贤前世擅长绘画,自是少不了用鲜花写生,对各色花卉多少有些了解。 朱永贤看了一眼,有些惊讶道:“这是茶花,多生于南方,北方罕见。通常在九月、十月间开花,这花开得略早了些。” 裘智和朱永贤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就去了正厅,屋内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众官员落座多时,却迟迟未见谭老太爷现身,气氛略显尴尬。 裘智望着主位上空荡荡的椅子,回想起谭家前些天“闹鬼”的传闻,心里有些打鼓,和朱永贤咬耳朵:“谭老太爷不会出事了吧。” 朱永贤看看裘智,含糊道:“不至于,不至于。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今年才七十,又不是本命年,不会这么倒霉的。” 周讷瞥了一眼两侧的仆人,笑着道:“还是请谭老太爷尽快入席吧。” 任五七连忙应声,心中却焦急万分。他方才已经去老太爷的房间找了好几次了,又吩咐仆人四处搜寻,却始终不见老太爷的踪影。而且不光老太爷不见了,连刘管家也跟着消失了。 如今县太爷发了话,任五七不敢在屋里干杵着,匆匆去找了王妈,让她和老太太说一声,拿个主意。 听闻老太爷失踪的消息,王妈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立刻要去通知老太太。 任五七见王妈要走,急忙拽住她的袖子,一脸惶恐之色,问道:“王妈,你说……这不会是老爷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早上还好好地受了咱们的头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尽管这几日家中恢复了平静,但之前的传言太过深入人心。谭老太爷一失踪,任五七第一反应就是闹鬼了。 王妈啐道:“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老太爷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在哪瞌睡呢,你多派些人手仔细搜寻便是。” 说罢,王妈挣脱了任五七的手,快步走向女眷的屋子,将老太爷神秘失踪的消息告知了谭老太太—— 本卷卷标来自京剧《贾政训子》 第68章 密室杀人案 =========================== 谭老太太这一生顺风顺水, 没经过什么风浪,家里家外都是谭老太爷做主,从未操过半点的心。如今听闻丈夫突然失踪, 她顿时乱了阵脚, 不顾场合,急忙起身准备亲自去寻找。 她起身后, 见满屋的女眷齐刷刷地望着自己, 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丈夫的大寿,贵客盈门, 自己必须留下款待宾客, 遂又赶忙坐回了椅子上。 谭老太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低声吩咐道:“快让刘管家派人去找啊。” 王妈看了主人一眼, 眼中露出慌乱之色, 为难道:“刘管家也不见了。” 这消息如同雪上加霜,谭老太太彻底失了分寸, 只能无助地望着王妈,希望她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王妈看老太太呆愣愣地盯着自己, 半晌不说话,便催促道:“老太太, 大厅里坐的都是当官的, 不能怠慢了, 您快拿个主意啊。” 她不过是个仆人, 哪能做主家的主。 谭老太太茫然无措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大厅里那么多老爷, 要不让他们想个法子?” 谭老太太深信丈夫的突然失踪, 与家里的闹鬼脱不开干系。 她一直坚持请道士、和尚来捉鬼, 丈夫起初舍不得钱,后来死活认定是仆人们装神弄鬼。现在丈夫失踪了,她愈发认为是鬼神作祟,心里惶惶不安,更无半点想法。 王妈看老太太不知所措的样,无奈退下,找到任五七,只说老太太如今失了主张,想求客厅里的老爷们帮着找找。 裘智见谭老太爷迟迟不到,心中早已起疑,好在文勉和曹慕回就在谭家附近,可以把他俩找来支援。 裘智轻轻碰了碰朱永贤的胳膊,朱永贤会意,在另一桌找到金佑谦,让他把二人叫来。 任五七派了几个家丁,将整个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不见谭老太爷的踪影。 任五七见大厅里的宾客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无奈硬着头皮进屋,同众人告罪,说自家老爷失踪了。 众人顿时哗然,朗朗乾坤,又当着本县大小官员的面,谭老太爷竟然消失不见了。 裘智看任五七刚才忙里忙外,和男仆们一直窃窃私语,担心谭老爷出了意外,甚至可能发生了命案,未料到竟是失踪。 裘智拉过任五七,问道:“谭老太爷是被人绑架了吗?” 任五七连连摇头,否认道:“不可能,已经问过家院了,今天没有可疑的人来过,而且老爷一整天都没出过门。” 裘智微一沉吟,再三确认道:“家里每个角落都找过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可不信什么闹鬼的事。 任五七皱眉苦思许久,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惊呼道:“还有储物间没去找,可老爷平日从不去那啊。” 此时,文勉和曹慕回恰好来到了客厅,谭府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俩。裘智见后援到了,当即让任五七打了灯笼,带他们去储物间。 齐攥典今日家中有事,只派人送了寿礼,未能亲自前来。何典史同李巡检结伴前来,裘智虽没召唤二人,但俩人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周讷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沉思片刻,也起身去了储物间。他毕竟是一县得父母官,在他治下出了事,不好不去查看。 众人人来到储物间,任五七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锁。他推了一下门,谁知房门纹丝不动。任五七有些吃惊,微微一愣,随即使出浑身力气,又推了半天,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任五七无助地望向裘智,哭丧着脸道:“老爷,门打不开。” 裘智半信半疑,怕任五七演戏,故意制造密室,便亲自上前尝,确实无法打开。 他环顾四周,观察着储物间的外部构造,此房正面有一扇大门,四周没有窗户。 裘智问道:““这扇门内侧有没有门栓?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出口?” 任五七凝神思索片刻,道:“只能从外面上锁,里面没有门栓。背面倒是有个小窗户,但那是用来透气的,连小孩都进不去。” 众人闻言,立即绕到储物间的背面,果然见到一扇小窗高悬,离地足有四米,窗口狭窄,显然不可能有人从此处进出。 而且今早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窗下并无任何脚印,排除了有人利用小窗进出的可能。 朱永贤感觉储物间里定有蹊跷,否则门怎会无缘无故地打不开。他立刻把裘智护在身后,看了文勉一眼,道:“你上去瞧瞧。” 按照侦探小说的定律,凶手此时应已逃离,但朱永贤仍不敢掉以轻心。 文勉退后几步,猛然发力,一跃而上,轻松攀上了墙头。他单手稳稳撑在窗沿,另一只手推开了窗户,将头从小窗伸了进去,仔细看了半晌,然后利落地跳回地面。 周讷没想到陈安乐身边的人竟有如此身手,心中暗赞:好功夫。 文勉拍了拍手上的土,道:“屋里光线太暗,看不清细节,不过地上躺了两个人,门被一个柜子给堵住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两人定是谭老太爷和刘管家。 裘智心里暗道:好家伙,凶手这是和自己玩上密室杀人案了。 金佑谦见文勉不费吹灰之力攀上高墙,黑暗中眼能视物,心下肃然起敬,钦佩道:“天都快黑了,你还能看清大概已算不错了。” 文勉忙谦虚道:“以前经常走夜路,习惯了。” 裘智心中警铃大响,暗道:不会又让朱永贤给蒙着了吧。 他瞥向金佑谦,心中暗暗为他捏了把汗,看上白承奉都比文勉强啊。白承奉只是身残,心理还是正常人。文勉有PTSD,和他恋爱累死人。 裘没工夫管俩人暧昧,吩咐任五七:“找来几个小厮,你们把门撞开。”这种破门而入的小事,不用文勉他们这些大内高手出马。 任五七自从得知谭老太爷的死讯,就如同惊弓之鸟,一直躲在裘智身后,希望对方的官气能庇护自己。 现在听裘智让自己带人撞门,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声哭诉:“老爷,有鬼,里面有鬼,不能开门,开了门鬼就出来了。” 朱永贤忍不住“哈哈”一笑,道:“真要有鬼,这门也关不住啊。你让人来撞门,一人给三两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任五七一听有钱,顿时有了胆气,“嗖”地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招呼人撞门。再可怕的鬼也抵不过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实在,反正他不是谭家的人,报应不到他的头上来。 裘智看任五七瞬间变脸,摩拳擦掌地样,冲朱永贤比了个大拇指,关键时刻还得靠钞能力。 白承奉则是一脸淡然,对于自家王爷这种贴钱式打工早已习以为常,反正不是他的钱,花着不心疼。 任五七找来了平日里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小厮,有钱就得兄弟一起赚。几人合力,撞开了储物间的大门。 裘智一马当先进入储物间,观察起房间的内部环境。 储物间的面积大约有四十平米,各种杂物堆积如山。原本堵住门口的柜子此刻已倒在地上,周围散落着不少纸钱,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裘智接过任五七手中的灯笼,缓缓走向地上的两具尸体。 只见二人均面朝下俯卧于地,恰好位于窗户的正下方。他们的后背各插着一把匕首,刀身已全部没入体内,只余刀柄在外。两人头部紧贴着墙壁,朝向窗户的方向,双脚则朝着储物间的入口。 裘智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是之前去县丞衙报案的刘管家。另一人银发白须,衣着富贵,应该就是今天寿宴的主角,谭老太爷了。 他轻触两人的身体,感觉余温尚存,仲秋傍晚还能保持这个体温,最多死了一个小时。 裘智招招手让任五七过去认尸,任五七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双腿绵软,动弹不得。 任五七看着满地的纸钱,感觉好像进了地府,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何多宝见他脚步踉跄,急忙伸手扶住了他。 朱永贤看任五七窝囊的样,冷哼一声,瞪着他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胆小。快去验尸,不然待会不给钱了。” 任五七一听那三两银子要飞,恐惧立刻被金钱冲淡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哆哆嗦嗦的看了一眼,就吓得把眼睛闭上了,颤声道:“是我家老太爷。” 裘智怀疑任五七根本没仔细看过尸体,有些无奈地问道:“你看清了吗?再看一眼。” 任五七吓得跪倒在地,不停地给裘智磕头,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老爷,您知道的,我家最近不太平。老太爷肯定是被鬼给害死的,您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储物间的门被封死,窗户无法进出,满地纸钱散落,这一切在任五七看来,凶手肯定是鬼。 任五七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储物间里多呆了,生怕下一个遇难的就是自己。裘智的手下一个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跟铁塔似的守在门口,他想跑都跑不出去。 裘智心想:鬼那么厉害,才不会这么费事弄出个密室来,只有人才会故弄玄虚。裘智虽然一时想不出凶手的作案手法,但敢断定此事与鬼怪无关。 古人迷信,凶手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吓唬任五七这种无知妇孺。 裘智一句两句和他解释不清,于是威逼利诱道:“你再看看,确定了是你家老太爷,我马上让人给你拿银子,放你走。” 任五七听到银子二字,才壮着胆子多看了几眼,点头道:“千真万确,就是我家老太爷。” 裘智挥挥手让他下去,任五七还没出屋,裘智又想起一事,急忙叫住了他,问道:“不对啊,我听刘管家说过谭家闹鬼的事,就算有报应,只会报应在谭家人身上,关刘管家什么事呢?” 众人听了也反应过来,刘管家并非谭家的人,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 任五七转过身,眼泪汪汪道:“县丞老爷,不然咱们出去说吧。” 他深信谭家被鬼祟缠上了,感觉自己也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着,再加上那两具冰冷的尸体,他几乎要崩溃了。 秋风穿堂而过,带来丝丝凉意。任五七满身冷汗,被风一吹,浑身发凉,汗毛竖起。 周讷作为读书人,对于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但谭老太爷和刘管家死的诡异,他也不免心生寒意。可裘智等人神色坚定,毫无惧色,他哪好意思说走。 何典史与李巡检早被这储物间内的阴冷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如今任五七提议出去说话,何典史立刻帮腔道:“老爷,您看他都快吓晕了。” 裘智看几人脸色都不太好,便从善如流,让大家去离开储物间,到外边说话。 一出储物间,任五七忙不迭的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才开口道:“刘管家对老太爷忠心耿耿,从来不离老太爷左右,鬼没办法只抓老爷一人,只能把他俩一起抓走了。” 裘智听后,心中已然明了,估计是凶手动手的时候,刘管家正好和谭老太爷在一起,凶手便把他也给绑走了,然后杀人灭口。 任五七看裘智的表情,以为他不信自己说的,忙说了几件刘管家之前的忠心事迹。 刘管家是个鳏夫,无儿无女。谭老太爷见他在府里任劳任怨,想给他讨房媳妇,晚年有个人照顾。哪知刘管家直接拒绝了,说是年纪大了,无法替主子再生小奴才伺候了,不能花主家银钱白讨一房媳妇。他本身就是做奴才的,哪有让人伺候的道理,等干不动了,直接一根绳子吊死,绝不浪费主子一粒米。 后来谭府里闹了鬼,刘管家更是寸步不离老太爷了,说是他这般受恩深重的,必须得替主家卖命。鬼要是敢来,他拦着鬼让老太爷先跑。要是跑不了,他让鬼一起收了,到九泉之下继续伺候老太爷。 刘管家的事迹听得众人咋舌不已。 朱永贤自问做了二十来年的王爷,从没听人和皇兄说过这么肉麻的话。刘管家没进宫做太监,真的是亏了,反正他无儿无女,不差那一刀了。 裘智心想: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啊。好好的人不做,非要上赶着做奴才,你不死谁死。 裘智看任五七提起刘管家,也是一脸不屑的样子,暗道:这还算个正常人。 裘智吩咐他:“你找人去报官,让仵作把尸体抬走,回头做个尸检。” 秋风吹过,发出“呜呜”地声响,周讷听在耳中,觉得那声音像极了鬼哭,不禁毛骨悚然。他见裘智准备开始查案了,自己留下也帮不上忙,于是告辞,匆匆回县衙了。 裘智回想起与刘管家的交谈,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问道:“刘管家是哪的人,来谭府多久了?” 任五七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回道:“来了八九年了吧,说是家里受了灾,老婆孩子全死了,逃荒到了这。老爷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刘管家是哪来的我不清楚,但肯定是南边的人。” 裘智点点头,然后让何典史与李巡检回屋搜证,命金佑谦把谭家的奴仆都集中起来,询问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今日来谭家拜寿宾客太多了,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他们只能勉强说清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却无法找到人为自己作证。 当被问及最后一次见到谭老太爷的时间时,众人更是纷纷摇头,表示已经记不清了。 裘智无奈,只能让仆人们都散了,留下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谭老太太上了年纪,大喜的日子里丈夫惨死,已经哭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很多事只能问家里的仆人了—— 第69章 凶手的目标 =========================== 裘智环视众人, 问道:“谭家除了老太太,府里还有别的主子吗?” 王妈哭得两眼通红,泣不成声道:“我家老爷在广平做知府, 老太太已经派人去送信, 让老爷回来住持家中事物。” 裘智闻言,微微一怔, 暗想:老太太果然雷厉风行, 都快宵禁了,还派人出城, 一刻都不耽误。 何多宝在谭家干了十来年, 见老太爷惨死, 心里难受至极, 泪如雨下道:“老爷有一妻一妾, 还有个儿子,都随他在任上。” 裘智看两人悲痛欲绝, 就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为了表现忠心, 跟这做戏呢。 裘智追问道:“谭老太爷有什么仇人吗?” 众人沉默片刻,相继摇头否认。 繁儿抽泣道:“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极和善的人, 从不打骂下人, 还经常捐钱捐米, 行善积德, 怎么会有仇人?” 几人之中,王妈年纪最大,看事情比繁儿要透彻些, 抹泪道:“老太爷今年七十的人了, 这么大岁数, 哪能没个仇人,但要说恨到要他性命的,肯定没有。” 裘智听王妈说了两句话,便知她不是本地人,问道:“你老家是哪的?” 裘智之前一直都在问谭家的事,王妈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局促地搓着双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结结巴巴道:“我家是邵阳的,老头死了,本想来京里投靠亲戚,哪知亲戚没找到,又花光了盘缠,无法还乡,只好卖身进了谭家。” 大户人家雇佣下人,多爱找知根知底的本地人。谭老太爷不嫌他们是外地来的,给了他们饭碗,对比其他富豪,确实算得上心肠不错了。 裘智思忖许久,又问道:“谭家的那个诅咒,你们怎么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露出恐惧之色。 最终,还是任五七鼓足勇气回答:“那个诅咒实在是恶毒,说老太爷作恶多端,败坏纲常,私德有亏,连累了谭家要遭天谴。” 死者为大,何况谭老太爷还是主人,任五七就算是学舌,也吓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任五七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但我家老太爷真是个大好人,怜贫敬老,从未做过半点坏事。这诅咒传言,谭府上下没一个信的。” 王妈等人也纷纷点头附和,表示传言不实。 秦仵作得知谭家发生了两起命案,裘智也在现场,不敢有丝毫懈怠,带着徒弟飞马赶来。 裘智结束了对众人的询问,便与秦仵作一同离开,前往殓房准备验尸。 几人来从潭府出来,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了。裘智主管县里治安,即使巡街的衙役看到了,也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前往殓房的途中,秦仵作小心翼翼地提议:“老爷,要不别咱们解剖谭老太爷的遗体了,等谭大人回来,恐怕不好交代。” 秦仵作心中暗自盘算,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俩把谭瑾庸的老爹给解剖了,对方知道了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回头找御史参上裘智一本,他倒霉不说,自己还跟着吃瓜落儿。 朱永贤一听就不乐意了,大声道:“怕什么,该剖就剖,出了事让他找我来。” 尸检是揭开死因、锁定凶手的关键步骤。裘智每次解剖都极为专注,消耗大量的精力,加上缝合的时间,至少要一个时辰。裘智还没叫苦叫累呢,谭瑾庸凭什么有意见。 裘智看向朱永贤,拉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随后对秦仵作道:“咱们先解剖刘管家的尸体,如果他的死因没有问题,暂时不动谭老太爷的了。” 裘智不想四处树敌,给谭老太爷开膛破肚了,谭瑾庸肯定会找自己的麻烦。虽然不怕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来到殓房,裘智先为刘管家褪去衣物,然后将他的头发剃光。 根据现场情况,裘智推测刘管家和谭老太爷大概率是被人打晕或是下药迷晕,再被搬运至储物间的。 果然,在仔细检查后,裘智发现刘管家脑后有一片青紫色的尸斑,死前确实遭受过重击。因此断定,凶手是采用暴力手段将刘管家制服。 刘管家左背心脏附近有一处刺伤,伤口创缘整齐,无平行伤口,可见凶手下手稳准狠,一击命中。 除了这两处伤口,他身上再无其他明显外伤了。 解剖后发现,匕首直接刺入了刘管家的肺部,造成内脏大量出血,死因应该是急性失血性休克。 裘智检查完刘管家的尸体,觉得死因并无可疑,便决定不对谭老太爷进行解剖,只检查他是否有外伤。 裘智为谭老太爷剃去了头发,发现其后脑也有挫伤,显然凶手采用了相同的手段将他打晕。 接着,裘智脱下了谭老太爷的衣物,对尸体进行了详尽的检查。除左后胸的致命伤外,还发现他手掌、手腕及面部有细微擦伤和挫伤。 回想起刘管家的尸体上并未见到此类伤痕,裘智再次查验了一遍刘管家的尸体,确认其身上仅有后脑的挫伤和背后的刀伤。 裘智将这些疑点记在心里,打算明天和众人一起讨论,希望能找到突破口。 县丞衙的官吏们听说了谭家昨晚的变故,好好的寿宴死了两个人,老寿星驾鹤西去,红事瞬间变白事。 裘智先向手下人讲述了昨晚谭家案件的经过,以及尸检的发现。 裘智到任已经一年多了,但平日里不爱参加应酬,对县内的名门望族了解有限,故而先询问下属谭老太爷的口碑。 家中仆人还要在谭家混饭吃,即便谭老太爷不是个好人,他们也不愿说主家的坏话。 齐攥典是宛平本地人,听裘智问起谭老太爷的为人,语带敬意道:“下官和谭老太爷算是旧识,他老人家在咱们这儿可是德高望重,平日里施粥赠药,修桥铺路,做了不少的善事。” 裘智听后点了点头,齐攥典的描述和与谭家仆人所言一致,可见谭老太爷确实不是个坏人,最起码不会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裘智转而问张捕头:“你之前去过谭家,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情况?” 张捕头摇头道:“没有,他家的仆人看着都挺老实的。” 对于这个答案,裘智并不感到意外。凶手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为这个案子至少策划了四五个月,张捕头看不出破绽实属正常。 裘智沉吟片刻,吩咐张捕头:“你带人去咱们县的棺材铺走访一圈,看看最近有谁来买过纸钱。” 张捕头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纸钱不可能凭空出现,裘智想试着从这个方向入手,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线索。 原本,何典史等人对这起“鬼杀人”的案件颇感棘手,他们又不是天师,不知去哪抓鬼。如今听了裘智的话,便知他认定是此案是人为策划的阴谋。 何典史想起昨晚储物间里阴森可怖的场景,不禁胆寒,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净做噩梦了,总觉得有鬼要抓自己。今日看裘智正气凛然的样,他心中的恐惧逐渐消散,思维也变得活跃起来。 突然,一个念头在何典史脑海中闪过,他脱口而出道:“老爷,莫非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刘管家?之前散布的谣言是为了扰乱咱们的调查视线?” 何典史在宛平的时间比裘智长,又擅长交际,对谭老太爷的为人颇为了解。他深知谭老太爷品行端正,不听戏,不狎妓,不纳妾,又乐善好施,不可能与人结怨。 裘智其实考虑过,那些谣言是凶手为了转移视线,掩盖真实目标而布下的心理陷阱。放告日刘管家害怕成那样,好像那‘鬼’是来找他复仇的。 昨晚回到家,裘智与朱永贤就这一推测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但最后俩人一致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谭大人现在广平做知府,不算大官,好歹是个正四品,杀了他亲爹,谭大人怎会善罢甘休。刘管家是什么身份,值得凶手费这么大的劲来故布疑阵。”裘智把昨晚的分析说了出来。 凶手能想出这个密室杀人的手法,证明他有些智商。想杀刘管家,下药无疑是最简单的方法。刘管家年事已高,若无明显外伤,主家八成会认为是自然死亡,都不会惊动官府,凶手何必多此一举。 金佑谦微一思忖,缓缓道:“我觉得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凶手就是想杀谭老太爷,刘管家是殃及池鱼。另一可能是凶手同时针对谭老太爷与刘管家两个人。” 裘智之前没想到这层,听了金佑谦的话,不由凝神细思,片刻后道:“你这个猜测有些道理。” 毕竟二人同时遇害,而且刘管家之前表现得古怪,排查谭老爷仇人的同时,筛查刘管家的社会关系没准有新的突破。 裘智话锋一转,继续梳理案情:“除此之外,这个案子尚有两个疑点。一是密室之谜,二是凶手是单独作案,还是有帮手。” 金佑谦接过话茬,分析道:“如果凶手是单独作案,他要同时制伏两人,难度不小。” 二人尸体上没有抵抗伤,应该是同时被凶手打晕,没有任何的反抗。如果凶手只有一人,这一点很难做到。 金佑谦继续道:“而且凶手需要分次将谭老太爷和刘管家运到储物间,这期间至少有一人处于无人监控状态。若他们中途苏醒呼救,引来府中下人,凶手就前功尽弃了。” 裘智其实也觉得凶手大概率是多人作案,不过这种事多一个人知情,就多一分风险。能够合作无间,凶手应该十分信任彼此,或者对目标有着非常强烈的恨意。 裘智见几人没有新的想法了,于是说道:“其实这件案子还有另一个解释不清的地方,凶手如果对谭老爷恨之入骨,为何要一刀毙命,而且不曾折辱他的尸体。” 裘智感觉那个诅咒包含了对谭家浓浓的恨意,而且此人下手狠辣,没有半分犹豫,可见其意志坚定。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凶手深恨谭老太爷,不说把他挫骨扬灰,但也不可能把他的尸体好好地摆在储物间,至少要连刺数刀。 众人分析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这点。 金佑谦又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按照大家的说法,谭家是积善之家,凶手为何要散布老太爷的谣言呢。” 金佑谦觉得凶手并不只是为了在谭老太爷死后破坏他的形象这么简单,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裘智苦思冥想学究,始终无法想通,最终只能作罢。他提议道:“算了,咱们先去谭府,看看能不能找出凶手的作案手法。” 裘智早上一到县丞衙,就让陈快总准备了一个稻草人,又找屠户买了只肥猪,准备去现场情景重现。这年代没有仿真人,只能用稻草人和动物的尸体代替了。 裘智让朱永贤去内衙叫上了文勉和曹慕回,毕竟杀人这种事,他们文官都不太在行,要靠大内高手来模拟。 一行人浩浩荡荡,刚走到县丞衙大门,就见张捕头带人回来了。 张捕头看到裘智,忙上前行礼,禀告道:“老爷,小人问了几家棺材铺,都说没有奇怪的人来过。不过,万安屋的王掌柜提供了个线索,说他们店十九号曾有纸钱被偷。” 谭家闹鬼的事深入人心,何典史还有齐攥典之前还有些害怕,现在听了张捕头的报告,总算是放下心来。偷纸钱肯定就不是鬼杀人了,鬼还用得着去偷吗,地府里纸钱多得是。 谭府外,红灯笼已尽数撤换为白灯笼,府内白幡黑布交织,一片肃穆凄凉。仆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好不凄惨。 谭老太太得知丈夫离世,悲痛欲绝。如今,府内事务暂由王妈和任五七代为打理。 任五七是前任老管家的儿子,刘管家素来机灵,而且表现得十分忠心,因此谭老太爷对他颇为信任。前任管家过身后,就让刘管家接替了管家的职位。 现在刘管家不在了,任五七自然而然地主起了事。 早上阳气足,裘智一行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任五七胆子大了不少,不似昨晚那般战战兢兢了,他领着众人来到了储物间。 裘智命衙役将稻草人和肥猪放置在昨天发现尸体的位置。他估计县里的衙役没有文勉那飞檐走壁的身手,于是拽了拽朱永贤的袖子。 朱永贤吩咐道:“文勉,你能不能从窗户那把匕首扔下来,让它正好扎在稻草人或猪的身上。” 文勉望向窗户,皱着眉头道:“窗户的大小只能将头伸进去,不可能同时再把手伸进去。” 曹慕回也是练家子,武艺不弱,盯着窗户看了半晌,道:“确实如此,如果凶手是从这个窗户动手,那他必须先探头进去,确定好目标位置,然后把头退出来,再伸手扔匕首。” 裘智一听就觉得这个难度系数有点大,普通人难以驾驭,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未必能一次成功,必须事先演练过几次。 他回头看向任五七,问道:“你最近见过有人来这窗户上扒着吗?” 任五七连连摇头,道:“没有,肯定没有。窗户这么高,要是有人趴上面,早发就现了。” 回想起昨晚文勉的身手,任五七又补充了一句:“老爷,我们都是良民,不会武功,爬不上这窗户啊。” 说着说着任五七又开始抖了起来,颤声道:“如果不是鬼干的,就是有人会穿墙术。” 裘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你拿错剧本了吗,这是红楼的世界,不是聊斋—— 第70章 解不开的密室 ============================= 裘智检查了杀死谭老太爷和刘管家的那两把匕首, 发现刃口并不锋利,式样也是市面上常见的,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因此无法追溯来源。 曹慕回和文勉手中的兵器颇为锋利, 远非凶器可比。裘智担心用他们的兵器模拟的结果不够准确,于是将匕首递给二人。 除了文勉和曹慕回, 其他人都进入储物间, 观察结果。 文勉施展轻功跃至窗台上,推开窗户先将头伸了进去, 再试图伸手, 果然如预料一般, 无法同时伸进去。 他低头看看地上的稻草人和肥猪, 沉吟许久道:“屋里太暗了, 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要想瞄准, 必须点灯。” 裘智听了更觉奇怪,现在大白天的都看不清, 若是傍晚动手,肯定需要光源, 但昨天晚上没发现屋里有灯笼或者蜡烛。裘智暂按下心里的疑惑, 命任五七拿了蜡烛过来。 有了亮光, 文勉总算能看清下面的情况了。他凝神细思许久, 把头缩回,将左臂撑在窗台上,右手握着匕首从窗口伸进去。 朱永贤见状, 担心文勉目不能视, 误伤裘智, 立刻将裘智护在身后,道:“刀剑无眼,你站我后面。” 朱永贤虽然身手不比大内侍卫,但挡个飞刀还是绰绰有余的。 文勉回忆着尸体的位置,用力将匕首掷出。只听“咣当”一声,他便知没有戳中,应该是掉在了地上。 裘智躲在朱永贤身后看得真切,匕首落在了两具尸体中间,看来这飞刀确实不好扔。 曹慕回听到了匕首落地的声音,在墙根下叫道:“让我上去试试。” 文勉轻盈一跃回到地面,和曹慕回交代了几句心得。 曹慕回的运气倒是不错,他掷出的匕首戳到了肥猪的尸体上。但不知是他不够用力,还是别的原因,只有三分之一的刀身插入了尸体,余下部分裸露在外。 待文勉、曹慕回二人回到储物间,裘智问道:“敏实,你扔飞刀的时候用劲了吗?” 曹慕回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叫屈道:“天地良心,我吃奶的劲都使上了。窗户上真的不好发力啊,而且光凭记忆根本不可能击中,我这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金佑谦听了曹慕回的话,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道:国舅爷还挺会做人,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矜之气。 一人命中目标,一人失手,曹慕回这话虽是场面话,但巧妙地维护了同僚的脸面。 裘智知道文勉和曹慕回算是顶尖高手,他二人都扔不准,普通人没有练习过,更不可能一次成功,而且将整把刀都没入体内。 凶手要有这本事,杀完人直接亡命江湖了,根本不用大费周章来设局。 最关键的一点是,昨天下了一上午的雨,凶手若是从窗户行凶,地上泥泞,必定会留下脚印。然而,裘智昨晚特意检查过,周围没有任何足迹。 裘智本以为凶手杀人后找到了隐藏足迹的方法。如今看来,无论是从行迹上,还是扔刀的难度上来看,从窗户作案都不切实际。 凶手把两具尸体摆在墙边,就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对方是从窗户下手。 裘智看着任五七问道:“这有密道吗?” 任五七没想到这位县丞这么异想天开,哭笑不得道:“老爷,我们就是普通人家,哪有什么密道啊。” 裘智并不相信他的话,若没有密道,凶手从哪跑的?于是他吩咐衙役们搜查储物间,尤其是地板下方,可能会有地窖。凶手或许躲在里面,等官差们都走了,再从地窖里出来。 衙役们把储物间的地板都给掀开了,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的密道或地窖。裘智对凶手不禁产生了几分敬意,这密室设计得相当巧妙,目前还没有发现破绽。 既然无法解开密室之谜,裘智决定调整思路,从作案动机入手。 裘智让任五七召集了府里有头有脸的仆人,问道:“刘管家有什么仇人吗?” 任五七听了裘智的问题,眉心微微一动,不由看了王妈几眼,但又低下头,不敢说话。 裘智见状,皱眉不悦道:“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任五七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老太爷以前想给刘管家说媒,对象是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刘管家拒绝后,王妈觉得被扫了面子,一直看他不顺眼。” 王妈一听就急了,狠狠地剜了任五七一眼,赶忙辩解道:“老爷,你别听他胡扯。我在老太太身边当差,无非是平日里和刘管家多说了几句话,让人传闲话了。当年老太爷确实提过给刘管家续上一房,可没有什么人选。” 裘智看看任五七,又看看王妈,难以判断谁说的是真话,于是转向繁儿与何多宝,问道:“老太爷给刘管家说亲,具体情况你们知道吗?” 繁儿咬唇道:“我才来没几年,不清楚以前的事。” 何多宝歪着头回忆了半晌,犹豫地说:“我记得好像老太爷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刘管家当时就拒绝了,没提到过王妈。” 王妈闻言连连点头:“老爷,谭府里人多口杂,大家闲的没事,难免爱嚼舌根。我和刘管家清清白白的,没有半点的关系。” 说罢,王妈又瞪了任五七一眼,道:“倒是他,嫉恨刘管家抢了他的管家之位,他才最可疑呢。” 任五七看裘智的目光转向自己,不禁脸色大变,指着王妈的鼻子嚷道:“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王妈也不甘示弱,一把推开任五七指着自己的手,双手叉腰:“许你胡乱攀扯我,就不许我说实话吗。” 裘智看俩人快动手了,赶忙让衙役给他俩分开。 裘智心中暗想,即便刘管家曾拒绝王妈,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过了好几年,早就气消了,不至于为这种事杀人。 至于任五七,他虽和谭老太爷还有刘管家都有心结,但他年轻,而且刘管家无儿无女,他哪天闭眼了,管家的位置还是他们任家的。这又不是皇宫大内的管家,一个乡绅的管家职位,犯不着杀两个人。 裘智在谭府忙活了一上午,毫无收获,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失落。 朱永贤看裘智愁眉不展,搂着他安慰道:“没事,这才第二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早晚能抓到凶手的。” 裘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怕自己的话被凶手听了去,又闭上了嘴。 任五七想起老太太早上的吩咐,硬着头皮问道:“老爷,我家老太爷的遗体何时能归还?我们还得办丧事呢。” 裘智颔首道:“我已经交代仵作了,他应该很快会把遗体送回来。” 出了谭府,裘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谭府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乌云,预示着有大事发生。 朱永贤敏锐地察觉到了裘智的情绪变化,握住他的手,关心道:“怎么了,看出什么了吗?” 裘智叹了口气,问道:“你相信侦探的直觉吗?我感觉谭家的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朱永贤微一思忖道:“我只相信你。”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说是直觉,其实就是基于潜意识中积累的经验和知识做出的判断。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分析出了凶手的意图,只是你还没意识到。” 男友这么体贴,裘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当着众人的面被这么夸自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白承奉心中暗道:孔老夫子说得不错,三人行必有我师,王爷这润物细无声的马屁手法真要好好学习。 回到县丞衙,裘智让衙役把李巡检找来。 裘智自知不懂兵马,生怕出现外行管内行的问题,平日里不太指挥李巡检做事,由他自行安排工作,李巡检只用每半个月和他汇报一次工作即可。 李巡检听到裘智找他,估计是有要事相商,不敢怠慢,急匆匆地去了三堂。 裘智看李巡检一脸紧张的表情,和善地笑笑,吩咐道:“听说谭府已经派人去请谭大人回来了,你让守城门的兵勇们机灵些,见到谭大人及其家眷,立刻向我禀报。” 谭家老太太缠绵病榻,裘智不敢去刺激她,生怕出了个好歹。下面的仆人一问三不知,只能等谭瑾庸回来再问,看他知不知道谭老太爷得罪了谁。 这不算什么难事,李巡检一听,连忙点头应下。谭瑾庸一个四品官,家眷随从肯定不少,又在孝期,一身白衣,这要是还认不出来,守城的士兵都可以回家了。 秦仵作把谭老爷同刘管家的遗体让徒弟还了回去。任五七与刘管家之间素有嫌隙,如今老对头死了,任五七怎么可能给他风光大葬,直接让人抬出去埋了,然后给谭老太爷办起了丧事。 谭瑾庸在广平县接到家中急报,得知父亲死了,又有人散布谣言,妄图败坏谭家名声。他不敢怠慢,立即上了丁忧的折子,带着一家老小回了宛平。 回到宛平的那日,恰好是谭老太爷去世的二七之日。谭瑾庸进门先去给母亲请了安,又去灵堂给父亲磕头,看到屋内众人哭得凄惨,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谭瑾庸不禁泪如雨下。 王大宝是城里有名的混混,平日里也会接一些哭灵的活,赚些外快。如今见主家回来,哭得更是卖力,盼着能多得些赏钱。 谭老太太自从丈夫去世,精神便大不如前,整日茶饭不思,一心想跟着去了。今日见到了儿子、孙子,才略好了些。 谭老太太如今的寄托只剩儿孙了,念及初秋天气开始转凉,她怕冻坏了孙子,派王妈送了个炭盆去灵堂。 裘智得知谭瑾庸一家回到了宛平,便迅速带人前往谭府。他来到灵堂外,就听里面传来了妇人的咳嗽声,紧接着一个妇人大骂:“瞎了眼的东西,把火盆放那么近干嘛,是想熏死人吗?” 裘智一听灵堂里出了状况,随即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在门外,观察众人的表情。 灵堂内,谭瑾庸瞪了孙姨娘一眼,斥责道:“也不看看场合,就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孙姨娘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嚣张,指着谭瑾庸的独子谭正骏嘲讽道:“就这小崽子是主子不成?熏着太太了也不打紧。” 谭正骏似乎已经习惯了孙姨娘的欺辱,默默地跪在一旁抹泪。谭瑾庸望着儿子那懦弱无助的模样,心中颇为不满,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是这么个性子,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 王妈见谭正骏爹不疼,娘不爱,还被个姨娘指着鼻子骂,不免心疼不已,搂过谭正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王妈看向谭瑾庸,请示道:“老爷,不如我先把小少爷带去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这几日水米不进,今天看到小少爷才略好些。” 谭瑾庸立刻点头,挥手让二人下去,不耐烦道:“也好,带他去母亲房里。” 谭瑾庸心目中完美的孩子,不说文武双全,至少能像自己一样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哪知谭正骏笨笨的,谭既无读书天赋,又缺乏练武的资质。 虽然现在谭正骏的处境不算好,但孙姨娘欺辱太过,谭瑾庸还是会出面干预,毕竟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 王妈拉起谭正骏的手,柔声道:“少爷,我带你去找祖母。” 裘智见王妈要离开灵堂,赶忙闪身躲了起来,生怕被王妈撞见自己窥探的行为。 谭瑾庸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发妻黄氏,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森然道:“管好你的人。” 黄氏面色不变,垂目许久,看了孙姨娘一眼,淡淡道:“灵堂里没你说话的份,老老实实地守灵。” 孙姨娘听主母发话,才收敛了脸上的嚣张之色,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继续跪下哭丧了。 谭老太太看王妈带着谭正骏来自己房里,忙问缘由,王妈把灵堂里的事讲了一遍。 谭老太太听后心疼不已,搂着孙子不撒手,哭天喊地道:“骏儿出生的时候,我就说要亲自抚养他。那孽子非说要教他读书识字,如今可好,骏儿竟被这两个毒妇如此虐待。看这瘦弱的模样,哪里像是个十岁的孩子啊!” 王妈看老太太落泪,陪着哭了几声,劝道:“老爷忙于公事,太太一心念佛,俩人都没功夫管小少爷。既然这次回来了,您就留下他吧。” 谭老太太慈爱地摸摸孙子的脑袋,连连点头。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不知能看顾他几天。 裘智这段时间并未闲着,深入调查了谭家的背景。 谭瑾庸有一妻一妾,原配黄氏以及姨娘孙氏。黄夫人生了一儿一女,长女养到七八岁得了天花没了。如今孙姨娘骂谭正骏骂得这般起劲,黄氏却不动如山,可见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 裘智轻咳了一声,步入灵堂。谭瑾庸见到外人,不由一愣,不知方才的事他看到了多少,神色略有些尴尬。任五七看到裘智,忙上前给自家老爷介绍。 谭瑾庸在广平听仆人说过家里闹鬼一事,回家后找任五七问过案情进展,得知凶手依旧逍遥法外,对负责此案的县丞早已心生不满。刚才又被孙姨娘气得动了无名,见到裘智本想发火,却见对方头戴金翅红宝石乌纱。谭瑾庸一惊,心中的怒火瞬间熄灭。 他在朝中无人,之前在锦州做官,不曾听说年初裘智得了赏赐一事,但清楚这乌纱素来只赐给皇帝宠臣。 谭瑾庸强忍住心中气,换上一副笑脸,拱手道:“裘县丞,有失远迎。” 裘智拱手还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孙姨娘,正欲开口询问,黄氏抢先一步,呵斥道:“没眼力劲的东西,还跪着干嘛,去给大人端茶去。” 孙姨娘闻言,立刻识趣地离开了灵堂。 裘智扫了黄氏一眼,没想到她们妻妾倒是一条心。谭瑾庸和妻妾不对付,看儿子也没有个好脸色,谭正骏爹不疼娘不爱,一家四口人,现在就出现了三个阵营。 这要是在现代,这一家人至少能搞出十个微信群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茶花 ===================== 大厅里人来人往, 不方便说话,谭瑾庸带着裘智去了后堂。朱永贤觉得谭瑾庸不像良善之辈,担心裘智吃亏, 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谭瑾庸以为他是裘智的师爷, 不以为意。 过了一会,男仆端上了茶水, 不见孙姨娘的身影。明显黄氏刚才不过是找了个托词, 让孙姨娘下去避避风头。 裘智口干舌燥,见到茶水便迫不及待地喝一口, 才缓缓道:“谭大人, 不知令尊生前可有结怨之人?” 此言一出, 谭瑾庸面色微变, 露出不豫之色, 看向裘智的眼神里带了几分不满。若是别人这么问,谭瑾庸当场就得翻脸, 好在他顾忌裘智是当今的宠臣,勉强维持着风度。 谭瑾庸沉吟半晌, 道:“家父素来与人为善,断不可能与人结仇。” 这十几天裘智问了不少县里的人, 没有人说过谭老太爷半句坏话, 可见是个难得的好人。因此裘智百思不得其解, 这凶手到底闹的是哪一出。 今天一到谭家, 他就看了出大戏,察觉到谭瑾庸一家气氛微妙,裘智瞬间反应过来, 这根结八成出在了小谭爷身上了。 裘智试探性问道:“那谭大人自己呢?可曾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 裘智自觉给谭瑾庸留了几分面子, 只说他无意间得罪了别人, 并未认定他做了什么坏事。 哪知谭瑾庸瞬间脸色大变,眼神中闪过一抹戒备,断然否认道:“绝对没有,我为官一向清正廉明,怎会得罪人?” 裘智闻言,顿时察觉出谭瑾庸的心虚。他这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得罪人和为官清正压根没有关系。包拯可是历史上最大的清官,仇人都不在少数,还得罪过五殿阎罗和庞太师。 刚才外边乱糟糟的,裘智未能仔细观察谭瑾庸,如今知道问题出在他身上,自然要打量一番。见他约莫四十多岁,长相端正,一脸精明之色。 谭瑾庸感受到裘智审视的目光,心中不禁微微一凛,表面却故作镇定,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裘智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要端茶送客了。但谭老爷死了半个月了,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裘智心中焦急,好不容把谭瑾庸给盼了回来,不会轻易放过他。 裘智厚着脸皮,装作看不懂谭瑾庸的暗示,正欲开口之际,门外突然传来孙姨娘惊慌失措的声音:“太太,不好了!您快随我来看看,花园里怎么有茶花啊。”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谭瑾庸听到’茶花‘二字,脸色巨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做了二十年的官,修炼得颇有城府,但如今心绪激荡,再无平日里的镇定。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屋内还有外人在场,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朱永贤见状,一脸困惑地看向裘智,打趣道:“他这是怎么了?跟弹了弦子似的。” 裘智耸肩道:“管他呢,咱们跟着去看看。” 二人来到灵堂,只见谭瑾庸正用力地攥住孙姨娘的手腕,面目狰狞,一字一句问道:“茶花在哪?” 孙姨娘脸色苍白,颤巍巍地指着花园方向,语无伦次道:“在花园,红色的,我看得真切,都开花了。” 谭瑾庸听后,一把甩开孙姨娘,迫不及待地冲向花园。 黄氏连忙从蒲团上起身,扶住孙姨娘,颤声道:“一起瞧瞧去。” 之前朱永贤说茶花只在南方生长,北方少见,而且谭家的茶花的花期不对,当时裘智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如今这三人看到茶花,跟见了鬼一样,裘智立刻意识到这茶花背后定有蹊跷。 裘智和朱永贤对视一眼,招呼自己的手下,紧随其后前往花园。 来谭府祭奠的宾客,皆是宛平县中颇有地位的人,碍于谭瑾庸的权势,不敢跟随。 而哭灵的,多是像王大宝那样的地痞无赖,都是混不吝的性子。他们早就听说了谭家的八卦,如今看主家为个茶花大动干戈,心中好奇,忙不迭地跟着去看热闹。 谭瑾庸原先只是听了孙姨娘的描述,现在亲眼看到了园中的茶花,身体不禁僵硬,死死地盯着红艳艳的花朵,恐惧之色溢于言表。黄氏与孙姨娘亦是面色铁青,牙齿因恐惧而打颤。 片刻之后,谭瑾庸努力平复心中的激荡,脸色稍有缓和。他瞥向一旁的任五七,厉声命令道:“把这茶花给刨了。” 任五七不知老爷和太太为何对茶花反应如此之大,小心翼翼道:“老爷,这茶花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老太爷生前心心念念盼着它开花呢。” 谭瑾庸双目赤红,怒道:“刨了,这个家我说了算。” 任五七看谭瑾庸狂怒的表情,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连忙喊了家院来刨地。他看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眼睛一瞪,呵斥道:“看什么呢,都散了,快散了,回去干活去。” 再傻的人看了谭瑾庸的反应,也能猜出他有事隐瞒。 裘智趁机恫吓道:“谭大人,府中流传的诅咒,您想必已有耳闻。你若继续隐瞒,恐将难逃家破人亡之祸。有什么隐情现在说出来,我给你想个主意,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说罢,裘智死死地盯着谭瑾庸,见他眼中露出一丝慌乱,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分明就是心下有鬼。裘智又瞥了黄氏和孙姨娘一眼,看她二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谭瑾庸怒视裘智,声嘶力竭地否认:“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裘县丞好走,不送了。”说完,一甩袖子,命家院送客。 裘智看他不配合,也不愿干那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反正最后倒霉的是他家。在侦探小说里,这种人就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自寻死路。 朱永贤看谭瑾庸敢和裘智甩脸子,瞬间气到爆炸,指着谭瑾庸的鼻子道:“看你那心虚的样,肯定当年没干好事,早晚要有报应。茶花精不收了你,小爷我也得收拾你,让你这辈子起复不了。” 谭瑾庸不知朱永贤的身份,但听他口气不小,似乎颇有来历。又看到裘智头上的乌纱,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冷汗浸湿了后背。 裘智冷笑数声,不再多说,拉着朱永贤准备回县丞衙。他是担心谭瑾庸的安全,不过朱永贤有句话说得对,谭瑾庸当年肯定没干好事。不然老爹死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又受到了威胁,还有什么非要隐瞒的,怕是当年的事说出来,后果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裘智一回身,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地痞王大宝。他看了王大宝一眼,示意对方跟着自己出去。 王大宝一见裘智,腿就不自觉地发软。上次犯了宵禁,被裘智罚去割草,清理河里的淤泥,劳作了大半年,天不亮就起床,每天累得腰酸腿疼,现在还记忆犹新。 王大宝哭丧着脸跟裘智来到谭府外,裘智见左右没有外人了,才问道:“你在这哭了几天了?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王大宝皱着眉,诉说了谭家的情形。 按他的说法,谭老太爷只有谭瑾庸一个儿子,大户人家没有孝子哭灵,实在不像话。官府刚尸体还回来,任五七便请人来家里披麻戴孝。 王大宝哭了十几天了,每天有一百文的工钱。如今谭瑾庸回来了,有了亲生子,担心自己这份差事不保。 至于有没有奇怪的地方,王大宝苦思许久,突然一拍大腿,高声道:“对了,王妈也天天来哭灵,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跟死了男人似的。” 王大宝走街串巷,凡是有丧事的地方,他都去凑热闹,要么帮人哭灵挣点钱,要么说些吉利话,例如‘葬在荣华池,长居富贵门’之类的,讨口饭吃。 他见惯了孙男娣女,知道这群人是真哭还是假嚎,因此一打眼就能看出王妈哭得伤心 朱永贤看谭瑾庸不顺眼,连带着对谭家上下也不喜了起来,听王大宝这么一说,笑着讽刺了一句:“他们谭家够乱的,谭老太爷死了,王妈哭得伤心。” 回到县丞衙,裘智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后豁然开朗,心中已大致勾勒出案件的轮廓,估计所有的事都因茶花而起。 裘智吩咐金佑谦:“你让人去查刘管家的背景,以及他在谭家和谁的关系最好。” 金佑谦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疑惑道:“凶手的目标是刘管家吗?” 刚才目睹了谭家一系列的怪事,金佑谦觉得凶手的目标应该是谭家的人,刘管家惨死不过是无妄之灾,现在裘智让他去查刘管家,不禁心中奇怪。 朱永贤其实也觉得有点奇怪,认为凶手绝对是冲着谭家去的,不过他无条件相信裘智,裘智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 裘智斩钉截铁道:“凶手正是刘管家。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害怕全是装的,目的是在他死后,让我们误以为他才是凶手的目标,从而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裘智话音刚落,众人不禁哗然。刘管家明明是受害者,怎么又变成凶手了?一个个不敢置信地看着裘智,等他解释。 裘智道:“其实凶手真正的目的不是谭老太爷,不是刘管家,而是谭瑾庸。老太爷的离世,不过是诱饵,旨在将谭瑾庸引回家中,方便凶手二次行凶。” 裘智调查了多日,没打听出谭老太爷的半点黑料。今日看到谭瑾庸的表现,这才恍然大悟。凶手醉翁之意不在酒,谭老太爷才是被殃及池鱼的那一个。 “凶手至少有两人,他们杀死谭老太爷后,布置好密室,刘管家再自杀而死。”裘智补充道。 他刚才实验了一下,单手持刀是可以捅进自己后背。刘管家的伤口在肺部,不会立刻毙命,有充足的时间将手收回。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谭老太爷身上会有一些擦伤,他才是真的被绑架了,刘管家则是绑匪之一,头部的伤估计是自愿被另一个凶手打的。 众人听后,虽觉离奇,但细想之下,裘智分析得合情合理。密室里一共两个人,谭老太爷是鱼饵,剩下的那个人只能是凶手。真不知谭瑾庸做了什么事,竟能让刘管家舍弃自己的命,也要引他回府。 裘智进一步剖析道:“刘管家精心设计的密室与先前的闹鬼传言,皆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相信此事乃鬼神所为,掩护另一个凶手脱罪。由此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所以,从刘管家在谭府里的人际关系入手,或许可以锁定凶手。 金佑谦思忖许久,问道:“那凶手为什么要污蔑谭老太呢?” 裘智沉吟道:“我只是猜测,凶手可能对朝廷的制度不太了解,担心谭老太爷死后,谭瑾庸不回家奔丧。于是故意抹黑谭老太爷,让这事变得更严重,谭瑾庸不得不回来。” 按律,父母亡故后,儿子要回家丁忧守制。虽然有夺情一说,但皇帝若想要夺情,谭老太爷被黑成碳,谭瑾庸都回不了家。皇帝不夺情,不给谭老太爷泼脏水,谭瑾庸也得回家。凶手搞这出属于多此一举。 裘智再次沉思片刻,随后说道:“另一名凶手大概率是个女子。刘管家十九号来衙门告状,万安屋的纸钱在十九号被偷,我推测此事乃刘管家所为。” 众人不解地看着裘智,不明白他怎么通过纸钱被偷的日期,就能断定另一凶手的性别。 “任五七曾说刘管家寸步不离谭老太爷,他难得出府一趟,偷纸钱这件事交给另一人来实施更为稳妥。可偏偏是刘管家趁着告状的日子下手,我猜另一个凶手应该不方便离开谭府。” 大户人家的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身边的丫鬟仆妇也鲜少出门,所以裘智才会怀疑刘管家的同伙是女性。 朱永贤听了裘智的分析,立刻拍板道:“那咱们就主要排查谭家的女性仆人。” 黄氏上午被茶花的事闹得头疼,下午又哭了半天的灵,身心俱疲。回到内宅,便躺在榻上起不来了,由小丫鬟服侍她换了家常衣裳 。 孙姨娘看黄氏脸色不好,劝道:“太太,早些休息吧,明日还得忙家里的事呢。” 黄氏挥退了丫鬟,等屋里没有外人了,不再藏着掖着,问道:“你怎么看茶花的事?” 孙姨娘最初看到茶花时心中震惊不已,一时乱了方寸,如今想了一下午,冷静了不少,听黄氏问起,立刻回道:“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 她虽言语坚定,但声音中仍难掩一丝颤抖,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黄氏听后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闭目养神许久,然后睁开眼,同孙姨娘抱怨道:“老爷好不容易升了四品,我的诰命还没下来呢,他就回家丁忧了。等过二十七个月,不知能不能官复原职。” 鬼再可怕也不如荣华富贵重要,和茶花比起来,黄氏更怕谭瑾庸仕途不顺。多少官员丁忧后不能起复,不得已提前致仕。 黄氏下午哭灵,哭得是情真意切,生怕丈夫的仕途就此断了。女儿早夭,如今她对丈夫,只剩夫贵妻荣这一点情谊了。 孙姨娘俯身搂着黄氏,安慰道:“太太放宽了心,老爷是正经进士出身,怎么会没有官做呢?将来封侯拜相,给太太挣个一品诰命来。” 黄氏闻言,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但随即又被一股恨意所取代,冷笑连连道:“不起复也好,省得挣下的家业都便宜了外人。” 言罢,她又想起一事,对孙姨娘吩咐道:“少爷好像还没来给我请安呢,待会他来了,给我在屋外磕头就行。” 孙姨娘一向以黄氏马首是瞻,听了她的话,立刻派小丫鬟去请谭正骏来—— 第72章 又死俩人 ========================= 片刻之后,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来了,小心翼翼道:“回姨娘的话,老太太说少爷已经休息了, 今晚就不来给太太请安了, 明天她亲自带少爷来问安。” 黄氏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愤怒地一拍桌子, 茶碗被震得叮当作响。 她怒不可遏地骂道:“小兔崽子,以为回家就找到靠山了。老太太年事已高, 我倒要看看, 她还能护着心头肉到几时!” 今天黄氏去给老太太请安时看得真切, 老太太躺在床上, 眼睛半睁半闭, 脸颊瘦削,声音细若游丝, 分明已是油尽灯枯。 孙姨娘狞笑道:“太太放心,这小崽子翻不出您的五指山。” 黄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笑容变得有些复杂而苦涩, 眼中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恰在此时, 繁儿敲门道:“太太, 给您送菌菇鸡汤来了。” 孙姨娘打开门接过鸡汤, 放在桌上。 黄氏厌恶地看了一眼,蹙眉道:“我替大姑娘念经祈福,不用荤腥, 这汤赏你了。” 孙姨娘知道黄氏自大姑娘离世后, 便日日念经茹素, 替大姑娘祈福。因此谢了主母,端着鸡汤回了自己房中。 另一边,谭老太太找来了儿子,语重心长道:“你那媳妇待骏儿太差了些,你如今快五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你难道不心疼吗?” 谭瑾庸对儿子并无深厚情感,其性情才学皆不如自己,不过是自己的骨血,以后指望他继承香火,百年后有个打幡摔盆的。 他现在听母亲这么一说,思及半生已过,唯有一子,不免勾起了一分舐犊之情,面上露出了些许在意之色。 谭瑾庸略有些为难道:“母亲,您知道我媳妇的性子,我若是和她闹起来,最后没脸的反而是我。” 黄氏并非泼辣之人,只因爱女早逝,心中再无羁绊,行事多了几分无所畏惧。故而谭瑾庸对她多有避让,不愿触其锋芒。 谭老太太知道儿子的苦衷,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担心她与你争执,你失了颜面,便任由她折磨骏儿。可骏儿才多大岁数,哪禁得住这般磋磨,万一出了事,哭都没地哭。” 谭瑾庸闻言,沉默良久,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些年纳过不少姬妾,有几个曾有孕信,可惜没能保住。他今年四十有五,仅得一子幸存,若是没了,只怕真要绝后了。 谭老太太见状,柔声再劝道:“你如今守孝,不是在外边,怕人看了笑话,不如和她撕扯清楚了。要不让她认了骏儿,要不让她回娘家去。” 谭瑾庸知道妻子的性格刚烈,让她认下儿子那是万万不能。而他亦不愿与黄氏和离,倒不是对黄氏多么情深义重,只怕休了妻子,惹出别的祸端来。 谭瑾庸看了王妈一眼,道:“你下去吧,我和老太太说说话。” 王妈知道这是有私密的话要说,赶忙下去了。 谭瑾庸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压低声音道:“母亲,黄氏嫁进咱家这么多年,儿子的好多事她都清楚。如今府中流言四起,我们不妨顺水推舟……”说着,他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谭谭老太太闻言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望着儿子,半晌没回过神来。她不曾料到,儿子和黄氏结缡三十年,竟生出如此狠毒之心。 她急忙劝阻道:“儿啊,到底是你的媳妇,好好和她说说。她百年之后,也得有人给她烧纸供奉香火啊,总不能做孤魂野鬼吧。” 谭老太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攥住儿子的手腕,质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在外头到底干了什么,让你媳妇拿住把柄了?老太爷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谭瑾庸有些心虚,不敢与母亲对视,轻描淡写地否认:“娘,没有的事,您别瞎想了。” 言罢,他安抚了母亲几句,之后回屋胡乱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 裘智知道谭家早晚还得发生命案,但谭瑾庸死活不配合,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先申请延期破案,然后通过刘管家这条线索继续调查。 裘智找来了张捕头,吩咐他找任五七问清楚茶花的事,是谁提议种的茶花,什么时候种的,从哪买来的茶花。 茶花不是北方常见的植物,皇宫内院和燕王府裘智都住过,也未曾见过茶花。宛平县这种小地突然出现茶花,肯定是专门为谭家准备的,查找花卉的来源没准能有所收获。 张捕头听说了谭家的闹剧,堂堂的四品知府竟然被朵花吓得魂不附体,他早就好奇不已。如今得了裘智的命令,可以冠冕堂皇地吃瓜,张捕头二话不说带人去了谭家。 原先家里的事都是刘管家负责,如今任五七接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多宝一直管着花园的事,见张捕头来调查,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 春天的时候,刘管家觉得院子里很久没有种新的花草了,就找了个叫赵大郎的卖花郎上门,想买点新奇的花草点缀一番。 谭家的花园在宛平算是一景,谭老太爷自然也会上心,亲自见了赵大郎。赵大郎说他手里有一些南方的花卉,在秋冬开放。谭老太爷听后十分欢喜,便定了下来。 张捕头现在做事充满了主观能动性,问清了赵大郎家的地址,便往北郊去了。他来到赵大郎家门外,拍了半天的门,无人应门。倒是对面的邻居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 张捕头见到村民,走上前道:“大爷,和您打听一下,这卖花郎去哪了?” 村民看张捕头穿着官衣,不敢怠慢,忙回道:“他老婆病了,带去瞧病了。” 张捕头听他口气似乎和赵大郎颇为熟稔,立刻打听起赵大郎的背景了。 原来,赵大郎是外乡来的,为人憨厚,家里祖辈都是卖花的。有个老婆似乎身体不太好,整天躺在床上,村民们没见过几次。至于他为什么来宛平,家里还有什么人,就一概不知了。 裘智听了张捕头的汇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考片刻,道:“若赵大郎只是个卖花的,同谭家无冤无仇犯不着逃跑。要是有深仇大恨,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现在只死了个谭老太爷。” 赵大郎如果是同谋,他为了引谭瑾庸出来,策划了这么久,不可能没见到对方得到报应,就匆匆离开。 裘智停顿片刻,猜测道:“要不就是真带老婆看病去了,要不就是躲藏了起来。你们这几天排查县里的医馆,再派人去村里他家守着,一旦发现赵大郎踪迹,立即缉拿归案。” 过了没几天,任五七突然上门了,着急忙慌道:“老爷,我家大人和孙姨娘要不行了。” 裘智听了不禁露出惊诧之色,他早就预计到凶手会对谭瑾庸下手,但孙姨娘和谭瑾庸关系可谓势同水火,凶手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任五七看裘智沉思不语,催促道:“老爷,您快去我家看看吧。” 裘智摆手道:“不急,你先给我讲讲你家老爷的情况。” 裘智听说谭瑾庸要不行了,反而镇定了下来。他只是法医,治不了活人的病,去了也没用,还不如了解清楚状况,谋定而后动。 何况上次看谭瑾庸那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就知他之前绝对做过坏事,既然他不愿坦白从宽,今天的结局算是他咎由自取。 任五七见县丞面色沉着,慌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讲述起事情的始末。 谭家一行人是九月初十早上到的家,次日夜里,孙姨娘突然感到不适,开始上吐下泻。十二日清晨,谭瑾庸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众人没有在意,以为是水土不服,或是吃坏了东西。 十三号的时候,俩人的病就好了,活蹦乱跳的,家里人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知仅过了一日,十四号二人再次发病。呼吸困难,上腹疼痛难忍,浑身肌肉抽搐、痉挛,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注1.)。 任五七本来想立刻报官,谭瑾庸执意不允,他不好违拗主家的意思,只能请了大夫来看病,折腾了好几天都没见好,现在谭瑾庸昏迷不醒,任五七才敢跑来报官。 裘智毕竟是专业人士,一听这个症状就知二人八成是中毒了。 毒发后先是急性肠胃炎的症状,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假愈期,现在器官已经衰竭。即使在现代都回天乏术,何况古代,只能等死了。 裘智听完任五七的描述,正准备去谭府,周讷身边的黄师爷就来了,说是吏部发了文书过来,核验谭大人父亲是否真的死了,好开具勘合引文。 裘智叹了口气,把谭瑾庸目前的健康状况讲了一遍,装出一副惋惜之色,道:“引文是谭大人以后起复的凭证,八成是用不上了。” 无论谭瑾庸干了什么坏事,现在还是朝廷命官,裘智不好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黄师爷听得胆战心惊,一个四品官员守孝期间,死在了本县,这可是大案,怎么裘智还一脸的淡定,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裘智吩咐何典史给黄师爷写好文书,自己则带人去了谭府。 来到谭府,只见王妈在花园里焦急地踱步,她看到任五七,忙迎上来道:“任管家,不好了。您前脚刚走,孙姨娘就没了。老爷似乎快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任五七一听就觉得有些为难了,老太爷还没下葬呢,老爷眼瞅着也要下世,哪还有精力去给姨娘办丧事啊。 可孙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鬟,俩人关系又好,若是薄待了孙姨娘,定然惹得太太不满。现在老太太上了年纪,管不了事,府里的主子只剩太太一个,自己以后还指望着太太吃饭呢。 王妈瞥见裘智,脸上不由带出几分薄怒,唇角略有些抽搐,似乎在强忍内心不满。裘智看她神色有异,心中立刻起疑,自己哪得罪她了。 王妈眼中含怨,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县丞若是早抓到凶手,我家老爷还有姨娘,就不会枉死了。” 裘智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他三番五次询问过谭瑾庸到底做了什么,谭瑾庸非要藏着掖着,不肯说实话,那怎么能怪自己呢。 裘智知道和王妈说不清楚这些,懒得理她,让任五七带自己去谭瑾庸房间。 谭瑾庸已在弥留之际,发出痛苦的低哼。任五七给裘智解释道:“老爷和姨娘这几日总说两肋疼痛。” 裘智掀开了谭瑾庸的被子,反正将死之人不用担心他感冒了,又解开他的衣服,细细观察起来。 谭瑾庸腹部鼓胀,跟怀胎十月一样,显然已有腹水形成。他皮肤蜡黄,应该是肝区受损,因而得了黄疸。 皮肤上有出血点,以及大片瘀斑。裘智微一沉吟,抬起谭瑾庸的手看了看,见他指尖发绀,猜测有可能凝血系统产生了问题,继而引发了血栓。 裘智俯身用手按压以及叩击肝区,看谭瑾庸疼得一抽一抽的,估计是中毒导致肝损伤,以致其他器官衰竭。 不过能引发肝脏损伤的毒素太多了,生物碱、毒蛇、毒蘑菇都可以导致此类中毒。没有专业的检测设备,裘智根本不知道谭瑾庸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裘智沉思之际,谭瑾庸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猛然坐起,双目圆瞪,惊恐万分道:“是他,是他,我见过他。”说完,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 裘智将手按在谭瑾庸的脖子上,确认他已经没有心跳了,对任五七道:“谭大人走了。” 谭瑾庸回来的时候刘管家已经去世,他看到的人肯定不是刘管家,只可惜没能多活几分钟,把另一凶手的名字说出来,裘智心下暗暗惋惜。 裘智让金佑谦去找秦仵作,把谭瑾庸和孙姨娘的尸体抬走,准备验尸。 裘智环视一圈,屋里只有任五七一人个人,家里的仆人以及亲属都不见踪影,于是问道:“你家太太,谭老太太,还有谭少爷人呢?” 任五七愁眉苦脸道:“自从老爷病了,老太太就不大好了,少爷一直在老太太床前侍奉。孙姨娘刚没了,太太在安排孙姨娘的后事。” 裘智知道黄氏同孙姨娘关系不错,但没想到这么好,老公都不要了,去给孙姨娘办后事。 如今当事人死了,裘智自问没包拯那本事,能亲下阴曹问案,他的秘密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裘智把任五七拉到一旁,严肃问道:“你家老爷之前做过什么事,你到底清不清楚。” 任五七连连摇头,惶恐道:“我就是个下人,哪会知道这些。” 任五七看谭瑾庸的表现,就知他肯定干过什么坏事,但自己一直在宛平,如何得知谭瑾庸任上的事。 话音刚落,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颤声道:“难道真的是有鬼,我家老爷做了坏事,这才遭了报应。” 裘智气得拍了任五七后脑勺一下,不悦道:“哪来的鬼,就是人干的。” 谭家已经十几天没有发生怪事了,任五七渐渐淡忘了谭老太爷之死,如今谭瑾庸的惨死再次触动了他的神经,勾起了任五七之前的想法。 任五七吓得全身颤抖,期期艾艾道:“肯定鬼干的。我问过何多宝了,他说茶花深秋才会开,偏生今年过了中秋就开花了。一开花老太爷就走了,肯定是闹鬼了。” 裘智被任五七噎的说不出话来,最后憋出一句:“封建迷信要不得。”就不再理他,去找谭老太太了—— 第73章 谭正骏的身世 ============================= 前些日子, 谭老太太听说儿子病重,竟急火攻心,不省人事。幸得及时救治, 这几日又请医问药, 病情渐有起色。 谭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儿子眼瞅着要不行了, 自己若不在了, 孙子孤苦无依,肯定会被儿媳妇折磨。她心有牵挂, 不敢就这么下世, 倒缓了过来。 裘智骨子里还是现代思想, 不讲究男女大防。谭家接连死了四个, 家中上下乱作一团, 奴仆们无心工作,裘智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到了后宅。 谭老太太上了春秋,又满心都是儿子的安危, 无暇顾及那些繁文缛节,见裘智不请自来, 心中虽略有不满, 却未呵斥, 只是眉宇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怨气, 并非因为对方进入自己的卧室。 在谭老太太看来,别人家的案子,裘智办得雷厉风行, 而自家之事却拖延月余, 仍无头绪。好在她尚未知晓谭瑾庸逝世的噩耗, 不然不止冷脸这么简单了。 谭老太太看了眼王妈,王妈会意,用手摸摸谭正骏的头,柔声道:“小少爷,我带您吃点心去。” 待二人离开后,谭老太太冷淡道:“老身病重,不能起身迎接,恕罪恕罪。” 裘智不是专门来找茬的,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不和谭老太太客套,径直问道:“老太太,谭大人家里的事,您能和我说说嘛?他和黄氏夫人怎么看着那么疏远呢?谭正骏是黄夫人亲生的吗?” 裘智思来想去,觉得古怪就出在了谭家这个孩子身上,黄夫人不喜,孙姨娘作践,谭瑾庸冷漠。 谭老太太对儿子的事不太了解,听裘智这么问,便如实道:“骏儿是一个姓刘的姨娘生的,刘姨娘福浅命薄,生下骏儿后便撒手人寰。” 裘智听闻谭正骏的生母姓刘,心中不禁微微一动,联想到管家也姓刘,不知这俩人是什么关系。刘是大姓,若不是裘智早已认定刘管家是凶手,仅凭这姓氏线索,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谭老太太继续道:“骏儿的生母不在了,就将他记在黄氏名下。骏儿出生不久,黄氏的女儿染上了天花,没熬过去。黄氏认为是骏儿克死了她的女儿,一直对他没个好脸。” 裘智闻言,忍不住瞥了谭老太太一眼,暗暗感慨她的偏心。谭正骏是他的宝贝金孙,一口一个骏儿的叫着,另一个孙女只是黄氏的女儿。 “我看谭大人对谭正骏态度平平,这是什么缘由?”裘智虽然明白了黄氏的心结,但仍是不解为什么谭瑾庸对唯一的孩子毫无感情。 提及此事,谭老太太不禁长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儿性子要强,觉得骏儿文不成武不就。” 言毕,她沉默片刻,迟疑道:“其实还有另一层缘故,原先我儿与黄氏虽不是琴瑟和鸣,却也相安无事,骏儿出生后,二人关系才变得剑拔弩张。我猜可能是迁怒骏儿,怪他坏了夫妻感情。” 知子莫若母,谭老太太猜得半点不差。谭瑾庸并非多喜欢黄氏,只是厌烦黄氏整日找他吵架,因此看谭正骏十分不顺眼。 裘智看谭老太太一脸平静,似乎没觉得谭正骏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就不知谭老太太是刻意隐瞒,还是谭瑾庸没和亲娘说实话,故而无从谈起。 问完谭老太太的证词,几人又来到黄氏院外,听里面哭声震天。 黄氏边哭边道:“老天爷,我知道我十恶不赦,你要罚只罚我一个,为什么要牵连别人。带走了大姐,我身边只剩这么一个贴心的人了,也要给收走。” 裘智听了几句,心中已有了计较,不进去打扰黄氏,对身后的几人招招手,静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灵堂,裘智见王大宝还跟那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他轻轻蹲下身,从荷包里取出了一锭碎银,在王大宝眼前晃了晃,和善一笑,道:“跟我回县丞衙,有好事找你。” 王大宝哭灵一天才赚一百文钱,裘智手里这锭银子足有二两,孰轻孰重,王大宝自然分得清。他看得眼睛发亮,立刻收敛哭声,笑嘻嘻道:“老爷,我和您走。” 回到县丞衙,裘智不急着去验尸,谭瑾庸死在自己眼前,不用确定死亡时间。古代又没有设备做毒理检验,就算解剖了,也查不出来使用的毒药。 裘智命王大宝去三堂次间等自己,随后转向朱永贤,问道:“你还记得孙姨娘长什么样吗?” 朱永贤擅长丹青,对人物一向观察细致,尤其当时灵堂都快上演六国大封相了,他专心吃瓜,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朱永贤点头反问道:“还记得,有什么事吗?” 裘智好言相求道:“帮我画一幅她的简笔素描吧。” 爱人开口朱永贤没有不应的,二话不说就去画画了。 裘智来到厢房,王大宝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县丞进来,起身就要行礼。裘智摆手道:“免了吧,不是公堂上,不讲究这些。你坐下,我有事和你说。” 方才王大宝见钱眼开,鬼迷心窍了一样,跟着裘智回来了,如今心里有些打鼓,怕对方让自己做什么难办的事,紧张地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裘智问道:“谭大人房里的孙姨娘死了你知道吗?” 谭瑾庸过世的消息还没传开,但孙姨娘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王大宝已经听说了,于是老实地点点头。 白承奉端了杯茶上来,裘智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回去找个机会,和谭太太搭上话。” 王大宝一听就开始犯难了,人家是官家太太,自己就是个小混混,这怎么能搭上话,果然钱不好挣。 裘智不知王大宝打起了退堂鼓,自顾自道:“就说你家有个亲戚,人称王仙姑,早年出家做过女冠,学了些本领,后来还俗了,擅长请仙算命、做法事,你让谭太太请她去给孙姨娘超度。” 王大宝撮着牙花子道:“老爷,姨娘丧事办的风光的我见过不少,可都是男人操持的。谭大人都快入土了,谭太太肯吗?”在王大宝看来妻妾是天敌,给孙姨娘办丧事,黄氏肯定不同意。 裘智自信满满道:“我瞧着谭家太太和她关系不错,你就说孙姨娘无儿无女,若是再没有人来给她哭灵送葬,丧事不够体面。” 若谭瑾庸还活着,孙姨娘的丧事未必能大办。如今黄氏当家做主,看她哭得那么伤心,王大宝只要一撺掇,绝对会找人去给孙姨娘做法事。 白承奉看王大宝一脸为难的样儿,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约莫五两,道:“办好了,这锭银子也是你的。” 王大宝见到钱,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状,拍着胸脯应下了。 朱永贤画完了孙姨娘的画像,裘智又派人去描香阁,将春霜艳请到了县丞衙。 春霜艳来到县丞衙,本以为是要在大堂或是二堂里见面,哪知竟给自己引去了后堂。她听几个姐妹说过,有的官老爷审案,专爱把她们这些女子往后衙带,好占便宜。 虽然裘智之前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但春霜艳还是心里打鼓。她进入房间,见裘智身着官服,正襟危坐,他那相好的陈安乐坐在一旁,又有师爷、侍从陪同,这才心下稍定。 裘智指着一张椅子道:“春姑娘,请坐,有事找你帮忙。” 春霜艳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只听裘智问道:“谭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谭家在宛平本就是风云人物,他家老太爷死得不明不白,又牵扯出闹鬼一事,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描香阁里人来人往,春霜艳哪能没听过。 她轻轻点头:“略有耳闻。” 裘智追问道:“谭家太太你见过面吗?” 春霜艳闻言,面上略显尴尬,低声道:“奴家是个什么身份,哪能见到官太太。” 裘智一听,心中大石落地,笑呵呵道:“没见过就好。”他之前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这俩人见过。 随后,裘智打开一个小匣子,笑道:“这里面有五十两银子,够你出堂差的费用吗?” 裘智和朱永贤都没去过烟花之地,不知她们这些姑娘出堂差要多少钱,就商量着先给五十两,不够再加。 春霜艳不知裘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定定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裘智把谭家的事以及自己的猜测向春霜艳和盘托出。 春霜艳沉吟良久,问道:“大人是希望奴家去探探谭太太的口风?” 裘智见春霜艳聪慧,颔首微笑道:“正是,我听她哭孙姨娘时说的话,似乎了解些隐情。” 裘智知道自己要是直接登门,黄氏肯定不会开口,倒不如派春霜艳去套话。 春霜艳在烟花之地这么多年,最会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更是一绝,而且她年纪也同孙姨娘相仿,干这个活最合适不过了。 春霜艳平日里只陪男客说笑、饮酒,还从没做过这种装神弄鬼的事,不觉来了兴致,道:“奴家勉力一试了。” 裘智把孙姨娘的素描像递给春霜艳,叮嘱道:“这个是孙姨娘的样貌,回头你化个妆,有个五六分像就行。” 春霜艳接过画像,仔细端详,只见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心下暗暗佩服道:好厉害的画工。 春霜艳笑语盈盈道:“老爷,您放心,定不辱命。” 春霜艳年轻貌美时出一次堂差也不过五十两银子,现在人老珠黄哪还有人找她。裘智的差事属于钱多活少,她自是忙不迭应下,并暗下决心做好此事,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万一以后有别的合作的机会呢。 送走了春霜艳,裘智才去找秦仵作验尸。 裘智先将死者的衣物脱下,对比了两具尸体的外在征象,见死状颇为相似,初步判断为同一种毒物所致。 裘智抬起谭瑾庸的右臂,道:“他上臂有疤痕,像是被东西划破的。” 秦仵作凑近观察,确实有一道陈年旧伤。虽和案件无关,但尸体上的胎记、伤痕都要记录在案,于是将此伤写在了尸格上。 裘智把两具尸体剖开,两人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肝萎缩现象,由此断定是毒药导致了急性肝损伤。而孙姨娘的情况似乎更为严重,她的肾皮质和肾髓质颜色异常,显示出急性肾损伤的迹象。 秦仵作俸禄不多,虽然裘智出手大方,经常发赏钱,但他无儿无女,不免抠搜些,要为养老攒些银钱。 他平日里舍不得吃肉,经常买下水回家。如今见裘智切肝开肾,还把内脏拿在手里看个不停,饶是见惯大场面的老仵作,也快把昨晚吃的猪肝吐出来了。 曹慕回上次看过裘智解剖刘管家,但那次死因比较简单,裘智没有把内脏取出翻来覆去的看。今天曹慕回看裘智把各个内脏摘除,还剖开仔细观察,也忍不住出去大吐狂吐。 白承奉见状,连忙跟上去安抚曹慕回,拍拍他的背,道:“没事,习惯就好了。” 曹慕回看白承奉面色发青,知道他也不太好受,但朱永贤却不见丝毫异样,不知他一个王爷,从小锦衣玉食的,怎么就受得了这场景呢。 曹慕回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王爷之前吐过吗?” 提起这事,白承奉不得不佩服朱永贤的勇气,真的是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眨过,十分淡定从容。白承奉由衷赞叹道:“没有,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曹慕回小声嘀咕道:“王爷怎么忍得住的啊?” 白承奉认真思考片刻,正色道:“大概就是真爱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白承奉跟着这么久了,都没能做到面不改色,人家朱永贤一上来就跟没事人一样。曹慕回似乎也认可了这个说法,面色惨白地点点头。 裘智几人回到县丞衙,现在已经确定二人死于中毒,裘智立即让金佑谦带着张捕头去谭家厨房,找厨娘询问九月十号还有十一号的饮食。 过了没一会,金佑谦就回来了。裘智看过谭家这两日的食谱,谭老太太缠绵病榻,她的餐食是单做的,多是清粥、小菜,好消化的食物。 剩下的四个主子都是一样的伙食,只有谭瑾庸和黄氏多了两盅鸡汤,看来这问题八成出在了鸡汤上。 朱永贤凑在裘智身边,跟着看了一眼,道:“凶手的目标莫不是黄氏,结果误杀了孙姨娘?” 裘智点头道:“应该是你分析的这种情况。” 次日午后,王大宝来倒县丞衙,说黄氏同意找王仙姑去帮孙姨娘做法事。裘智大喜,随即派人去通知春霜艳,让她明日一早前往谭府。 谭老太爷和谭瑾庸的灵柩停在了主屋,孙姨娘的遗体则被安置于花厅。 按谭老太太的意思,家里死了两个主子,顾不上孙姨娘的丧事,她的尸首当天就得拉出去埋了。黄氏把硬是拦了下来,让人给孙姨娘换了衣裳,移至花厅,请阴阳师父算了吉日,再大殓出殡。 阴阳先生给孙姨娘精心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算出死后第五日是吉时。黄氏又听了王大宝的建议,决定请人来为孙姨娘诵经一日,让她走的体面些。 翌日清晨,春霜艳换了身素净的衣裳,绾了个道姑髻,画好了妆来到谭府。 按照礼制,谭正骏要为庶母守孝一年,他起床先给祖父还有亲爹哭完灵、烧了纸,又被黄氏提溜到了花厅,去给孙姨娘哭丧。 谭正骏同孙姨娘没什么感情,自是哭不出来,黄氏心下不悦,正要责骂。 王妈走了进来,对黄氏行了个礼,恭敬道:“太太,前边来了吊唁的宾客,主家不能没人。老太太吩咐我将少爷带去前厅照应。” 黄氏瞪了谭正骏一眼,看他臊眉耷眼的样儿,心生不满,挥手道:“走吧,走吧,跟块木头似的,针戳了都不知叫一声。” 王妈赶快拉着谭正骏走了,路上不忘教导他:“以后太太再找你,你就说老太太那边刚传了话叫你过去。” 谭正骏知道王妈是为自己好,但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太太如今受了刺激,时日无多,自己终究要在嫡母手下生活,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和仆人说。 谭正骏点点头,低声道:“知道了。”—— 第74章 装鬼 ===================== 任五七领着春霜艳来到花厅, 黄氏见春霜艳一身出家人的打扮,一直低着个头,眼睛不四处乱瞟, 心里先满意了三分。 黄氏问道:“听说你念经念得好, 做法事你都念些什么经文?” 春霜艳双手合十道:“不敢说念得多好,只是《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元始天尊说丰都灭罪经》以及《太上道君说解冤拔罪妙经》, 都是平日里念惯了的。若是哪家太太、奶奶没了, 再多念一卷《太乙救苦天尊说拔度酆都血湖妙经》。” 黄氏闻言,略一思索道:“姨娘没有生过孩子, 血湖妙经就免了吧。” 春霜艳忙点头应下。 黄氏又问道:“听你表哥说, 你还擅长扶乩之术?” 春霜艳连忙摇头, 澄清道:“我不会扶乩, 虽偶尔有鬼神上身, 但要看缘法,不能强求。” 黄氏奇道:“什么缘法?” 春霜艳解释道:“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八字阴气重, 容易招惹鬼神。后来出家做了道士,确有几回被鬼神附身的经历, 都是它们自行而来,并非我念咒请神上身。” 黄氏之前请过一些和尚、道士来家里念经, 人人说得天花乱坠, 恨不得做完法事, 亡者罪孽全消, 立登极乐。 春霜艳说得十分谦虚,并未夸下海口,黄氏反而觉得她颇为老实。又见她有答无问, 不似别的和尚、道士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底给问出来, 好多挣些银子, 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满意。 春霜艳跪在灵前,表面上是在虔诚诵经,实则心中默默重复着:“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如此念了一刻钟。 突然,春霜艳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电流击中。 黄氏见状大惊,慌忙问道:“王仙姑,你怎么了?” 春霜艳抖了许久,猛然站起,泪眼婆娑地望向黄氏,泣声道:“太太,我好想你啊。” 春霜艳自从进屋后始终低着头,黄氏看不到她的正脸。此时她抬起头与黄氏对视,黄氏愕然发现,对方竟和孙姨娘长得一模一样,不由大惊失色。 良久,黄氏怔怔地落下泪来,哽咽着问道:“孙姨娘,是你吗?” 春霜艳心中早有计较,没有按招裘智的要求,只化五六分相似,而是化得与孙姨娘完全一致。 黄氏看着春霜艳,好似钢刀刺心,痛不可言,哭得像个泪人。 春霜艳抽泣道:“太太,我死得冤啊。” 黄氏闻言,哭得更加不能自已,愧疚道:“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 春霜艳紧紧握住黄氏的手,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看着黄氏,哀求道:“太太,求你替我伸冤,否则我这枉死之人只能在阴间受苦,无法超生转世。” 言罢,春霜艳的神色变得冷漠而空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好像失了魂一样,缓缓起身,快步往花厅外走去。 出了花厅,春霜艳确认四周无人,料想黄氏正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暇他顾。她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潮湿的帕子,擦去脸上的妆容,随后将手帕收好。 接着,她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身体晃了几下,摔倒在地。 黄氏以为孙姨娘还魂,心中又惊又喜,一时手脚无力,混身发冷,许久未曾缓过神来。待身体有了些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追出花厅,见春霜艳发髻散乱,躺在地上。 黄氏急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孙姨娘,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黄氏心中惊疑不定,她方才明明看到了孙姨娘,二人还说了好几句话。即便自己一时恍神,眼睛花了,可俩人在屋里相处了半盏茶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认错人。 春霜艳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不解之色,迷茫地问道:“我怎么到这了?”她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随即恍然大悟:“莫非刚才有鬼神附体?” 黄氏一把攥住春霜艳的手,激动的浑身颤抖,问道:“刚才是谁附你的身了?” 春霜艳故作茫然,无辜地望着黄氏:“我的神智被挤出了灵台,无知无觉,不知是哪位大神上了我的身。” 黄氏听了春霜艳的话,略微有些失望,轻轻地“啊”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春霜艳见状道:“我继续去给姨奶奶念经。” 黄氏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找任管家要五两银子就回去吧,我有些头疼。” 春霜艳忙谢了赏,找任五七要了银钱,欢天喜地地回了描香阁。回去的路上,春霜艳喜滋滋想道:这生意不错,来钱快还不用陪客,除了出堂差的钱,又另有赏钱。 来到县丞衙,春霜艳把自己在谭家唱念做打的那一套讲了一遍。 裘智听完竖起大拇指,夸道:“不错,你这个主意好,以后要是再有需要,我继续找你帮忙。” 裘智觉得县丞衙急缺女性员工,但是卫朝除了女牢里的禁卒,还有替女囚验身的稳婆,就不再正式雇佣别的女性了。他看春霜艳做事机智,就先定下她这么个外包,将来有机会就长期合作。 春霜艳一听,立刻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问道:“老爷,您什么时候去谭家找谭太太问话啊?” 裘智心里已经有了计划,道:“不急,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去,显得好像咱俩串通好了一样。晾她两天,再去问话,保证立刻就说。” 刘管家那边的调查进展得不是很顺利,他平日里不怎么和别人来往,在谭府之中没有特别亲密的人。裘智只能希望黄氏还有赵大郎那边有些突破。 等孙姨娘出了殡,裘智才带着人去了谭府。 黄氏见孙姨娘死后还要被人开膛破肚,连个全尸都没落下,本不待见裘智,但想起孙姨娘附身时说的话,一时愁肠百转。 裘智这两天早就想好了话术,情真意切地看着黄氏,语重心长道:“你和谭大人之间的关系我多少看出来些端倪,而且谭大人并非良人。” 毕竟是在谭家,裘智不好意思说主人坏话,因此说得还有所保留,真要是让他直说,谭瑾庸就不是什么好鸟。 黄氏察觉到裘智对谭瑾庸的不喜,心中的戒备稍有缓和,抵触之情稍减。 裘智接着道:“大道理我就不说了,你家里死了三个人了,你不在意丈夫、公公,就不想想孙姨娘吗?她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为她讨回公道吗?你若是知道什么内情赶快和我说。” 裘智这话说到黄氏心坎里了。 她和谭瑾庸连面子情都所剩无几,在她看来,谭瑾庸死便死了,是鬼下手也好,是人下手也好,和自己毫无关系。然而,孙姨娘不一样,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如如何能不管。 黄氏泪水决堤,哭得泣不成声,许久之后才渐渐平复,讲起了一段往事。 她是宛平乡绅的女儿,黄、谭两家世代交好,她比谭瑾庸大一个月,五岁时二人定下了娃娃亲。孙姨娘是外面买来的丫头,从小同黄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黄氏和谭瑾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嫁过来自是夫妻恩爱,琴瑟调和。公婆都是和善人,待她同亲生女儿无异。 谭家是积善之家,在县里颇有名望,丈夫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她走到哪都有人敬着,可谓是花好月圆,十分完美的婚姻。 只可惜婚后五六年,黄氏别说生下一儿半女了,连个孕信都没有。平日里求神拜佛,请医问药,各种偏方都试过了,肚子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谭瑾庸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三甲同进士,外放到了永州去做官。黄氏夫唱妇随,跟着一起赴任。她无儿无女,婆家催得又紧,谭瑾庸时常抱怨,夫妻感情早不似刚成婚时那般甜蜜了。 黄氏无奈之下,只能为丈夫纳妾,以延续谭家香火。 亲民官任內不得娶治下女子为妻妾(注1),所以黄氏就把主意打到了从宛平带来的婢女身上。挑来选去,只有自己的陪嫁孙静儿最合适。 孙静儿比黄氏小两岁,之前嫁过一次人,成婚没两年,男人就一病没了,守了四五年的寡了。 黄氏先问过孙静儿的意思,见她同意了,才让谭瑾庸把孙静儿收了房。反正主仆二人一向亲密,若是孙静儿嫁进来,黄氏的心里好受些。 反倒是谭瑾庸不甚满意,孙静儿并非美女,年纪又不是二八,性子更不可人,谭瑾庸如何会喜欢。 黄氏当年还没和谭瑾庸闹到这么生分,见丈夫挑剔孙静儿,按捺下心中不满,强撑着笑脸,劝道:“老爷,女子四德,德言容功。容排第三,而且只重容貌端庄,神态恭谦,不求艳丽之姿。” 黄氏并非绝色,这话不仅是替孙姨娘说的,也再说她自己。 谭瑾庸原先敬重黄氏,现在当了官,喜好和之前大不相同,如今的他喜欢风流多情的美人。 他毕竟是官身,不似小门小户可以随意卖妻另娶,黄氏作为原配端庄些,谭瑾庸能忍。但纳妾不找个模样娇俏、性子伶俐的,与自己红袖添香,还找个黄氏第二,那是有多想不开。 谭瑾庸脸色倏然阴沉下来,冷冷道:“你既知恭谦之道,我这说一句,你顶一句,你对丈夫的恭谦又在哪里?” 黄氏听出谭瑾庸语气中的斥责之意,心下不由动怒,脸上强挤出来的笑意霎时消失。 她声音拔高了几分:“我自问平日里侍奉老爷比侍奉父母还要尽心,但老爷有过,我不能不说。老爷是读过圣人书的,应知‘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的道理(注2)。” 谭瑾庸冷笑数声道:“你也配说圣人之言?你没听过‘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句话吗(注3)?” 黄氏熟读诗书,自然知道这句话。她被丈夫噎得说不出话来,胸口上下起伏,可见心中之怒。 谭瑾庸和黄氏相识多年,多少有些亲情在,而且二人当年的关系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见发妻动怒,心下略有不忍。 谭瑾庸皱着眉,瞥了黄氏一眼,道:“先把她收了,要是生不下来的孩子,趁早给她卖了,省得白浪费粮食。” 黄氏知道谭瑾庸指桑骂槐,被他一句话气得肝疼、头晕,浑身颤抖,激愤得说不出话。 黄氏只当自己嫁进谭家那么多年,连怀都没怀过,早息了生子的心思,满腔希望寄托在了孙姨娘身上。她在佛前许下了重誓,愿一生积德行善,修桥铺路、建寺造塔,只求孙姨娘生下个孩子。 不知是这些年喝的苦药汁管用了,还是她与孙姨娘八字相合,或是佛祖显灵。孙姨娘嫁进来没俩月,黄氏的肚子反而有了喜讯。 谭瑾庸自从黄氏怀孕后,收敛了许多,二人关系有所缓和。谭瑾庸心心念念盼着黄氏生个儿子,延续香火。 黄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谭瑾庸大为失望,怎么看黄氏都不顺眼,夫妻关系反倒比黄氏怀孕前还要差了。 谭瑾庸不喜这个女儿,连名字都不给起,整日大姐儿,大姐儿地叫着。 谭瑾庸后来让黄氏给他买过几个妾室,又和府里的婢女有些首尾,只是不曾有一人生下孩子。 黄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懒得和谭瑾庸掰扯这些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直到大姐六岁那年,府里一个叫茶花的婢女怀孕了,找黄氏要个名分,不然就去衙门告谭瑾庸□□。 裘智听黄氏这么一说,瞬间明白过来,茶花原来是个人名。难怪谭瑾庸见到茶花,吓成那样,他当年没做好事。看到生在南方的花,突然开在自己家里,任谁都得心惊胆战。 黄氏听了茶花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她拼死拼活生下一个女儿,这些年再无所出,心中早已盘算好,把大半家业给女儿做嫁妆。余下的小部分,则是为自己、谭瑾庸及孙姨娘预留的养老之资。 如今茶花有了孩子,若是生下女儿倒还好说,随意置办点嫁妆就打发了。若是个男孩,偌大的家业都便宜了别人的孩子,黄氏如何肯忍。 一团怒火直冲黄氏心头,她面色涨得通红,额上青筋乍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茶花脸上。黄氏这一掌倾注了全身力气,给茶花打得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黄氏骂道:“不要脸的小蹄子,哪勾引的野男人,怀了个下贱种子,赖到我家老爷头上了。” 孙姨娘素来对黄氏马首是瞻,见主子暴怒,冲上去对着茶花又是拳打脚踢,替黄氏出气。 黄氏指着茶花,厉声吩咐孙姨娘道:“叫牙婆来,马上给她卖了,我倒贴钱,也得立刻给她到买主。” 裘智听后不禁有些惊讶,按理说茶花是受害者,而且黄氏给谭瑾庸纳了几个妾室,既然谭瑾庸身边有别的女人,早晚会有子嗣诞生,为何偏偏对茶花如此严苛? 黄氏察觉到裘智的疑惑目光,暂停了回忆,苦笑着解释道:“说来也是奇怪,旁人我都能容忍,唯独茶花无法释怀。” 裘智微一沉吟,随即想通了其中的缘由。别的妾室都是黄氏做主娶进门的,只有茶花是谭瑾庸自己找的。在黄氏看来,谭瑾庸先斩后奏,挑战了她的尊严。 茶花是男是女,是猫是狗都不重要了,她只是个象征,代表了谭瑾庸彻底不将黄氏放在眼里了。 裘智想通此结,道:“你继续说下去。” 黄氏又命婢女打了茶花一顿,孙姨娘忙不迭地喊了老妈子来,去请牙婆上门—— 注1:引自《大明律》 注2:引自《孟子·告子下》。意思是:君子服事君王,务必引导他趋向正路,有志于仁,不能一味地曲意奉承。 注3:引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意思是以顺从为原则的,是做妇人的道理。 第75章 谭家旧事 ========================= 谭家一共就四位主子, 黄氏、孙姨娘、大姐儿是一头的,谭瑾庸自己是一头的,平日里下人们两不得罪。如今家中出了事, 下人们心里更偏向谭瑾庸, 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 茶花肚里的孩子性别不知,但终究是个希望, 谭瑾庸立刻派小厮回府, 把茶花留住。牙婆看主母要卖人,男主人身边的小厮死活拦着, 便知这买卖烫手, 找了个借口溜了, 不愿趟这浑水。 傍晚下衙后, 谭瑾庸阴沉着个脸, 去了黄氏院里。黄氏和孙姨娘合计了一下午,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黄氏先发制人道:“老爷, 朝廷有铁律,亲民官不得娶治下女子为妾。茶花有了您的孩子, 若是让人知道了,去县太爷那告发了您, 可是要打八十大板的(注1)。” 孙姨娘在一旁帮腔道:“老爷, 孩子现在还没成型, 就是个肉团子, 一碗药灌下去,给孩子打了,再把茶花远远地卖了, 此事便算了了。回头太太再给您从扬州买个娇嫩又好生养的。” 二人决定先安抚住谭瑾庸, 让他同意打了孩子, 发卖了茶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谭瑾庸不是傻子,知道妻妾不过是拿话糊弄他,冷笑道:“你们一下午都没问过茶花她老家在哪吗?实话告诉你,她是邵阳来的,跟着父母到永州找亲戚的,不算是我治下之民。” 听到此处,裘智心念微动,突然想起王妈之前自报家门,她是邵阳人。看来另一个凶手,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谭瑾庸好色、贪欲不假,但更注重自己的仕途。府里的丫鬟哪个能碰,哪个不能碰,心里一清二楚,只要是户籍在永州的,哪怕长得跟天仙似的,谭瑾庸都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丝。 黄氏是北方人,听不出永州和邵阳话之间的差别。她平日听茶花说话,满嘴的当地土话,以为她是永州人,结果算计了一下午,没想到茶花竟不是本府人士。黄氏一时间无话,抿嘴不语。 孙氏见状,接话道:“老爷,茶花平日里不安分,没事就和小厮眉来眼去,这孩子肯定是别人的。” 谭瑾庸目光阴鸷,扫了二人一眼,森然道:“这个家姓谭,不姓孙也不姓黄,轮不到你二人做主。你们要是不想呆了,马上带着大姐离开,找个你们当家作主的地,不然就老老实实的。” 黄氏见谭瑾庸动了真怒,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大姐今后的日子都靠着谭瑾庸呢,真给他惹急了,吃亏的只能是她们母子。 孙姨娘看谭瑾庸眼神冷冽,心下一紧,也不敢多言。 谭瑾庸看黄氏老实了,心气渐平,问道:“听说你今天打了茶花?” 黄氏听谭瑾庸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可若不在意为何又要提起,不免不解其意,于是只点点头,讷讷不言。 谭瑾庸邪气一笑,道:“你是当家太太,奴婢惹你生气,哪能亲自动手打人。自降身份,让人知道了,说你有失体统。” “何姐。”他扬声一唤,话音刚落,一位仆妇应声而来。谭瑾庸随即下令:“打孙姨娘二十鞭子。” 黄氏错愕不已,没想到丈夫这般决绝狠毒,眼眶瞬间泛红,急声道:“人是我打的,有事你冲我来,别牵连无辜的人。” 谭瑾庸面目狰狞,恶狠狠道:“今日教太太个规矩,下人犯了错,不能自己动手,失了体面。” 随即,他看向何姐冷酷道:“太太每为孙姨娘求情一句,就多加十鞭,打死算我的。”说完,拂袖而去。 裘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谭瑾庸两口子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仆人毫无怜悯之心看,喜欢折磨下人给对方难堪。 黄氏不知裘智心中所想,继续回忆。 九个月后,茶花生下了一个儿子,谭瑾庸整日笑得合不拢嘴,满月后就给他取了个大名,谭正骏。 谭瑾庸喜欢儿子,并不爱屋及乌,不打算正式把茶花娶进门做姨娘。等茶花出了月子,请的奶妈到了,给了茶花五十两银子,打发她回老家去。 朱永贤听了忍不住咂舌,五十两打发要饭的呢,给五万都嫌少。谭瑾庸不仅品行不端,还吝啬至极。 谭瑾庸命奶妈抱着儿子,去了黄氏房里。 黄氏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不由怒满胸怀。但上次孙姨娘被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黄氏再不快也不敢当着谭瑾庸的面放肆,生怕他再拿孙姨娘出气,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谭瑾庸试探道:“咱们如今就这么一个孩子,少不得以后要靠他来养老送终。” 谭瑾庸不想花钱多养一个姨娘,把茶花赶走,自然要给孩子找个母亲,黄氏是最合适的人选。 黄氏一听立刻不乐意了,忍不住反唇相讥:“谁说就这么一个孩子,大姐不是你的骨肉吗?” 谭瑾庸听后一怔,皱眉不悦道:“女孩家早晚要出嫁,无法传承谭家香火。咱俩百年后,谁给咱们烧纸供奉祭品。” 黄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身后之事缥缈虚无,我不信死后有灵。”哪怕真的有死后世界,黄氏也不愿养这个孩子。 她可以死无葬身之地,做孤魂野鬼,永世受苦,但女儿不能受一丝的委屈。谭正骏的出现注定大姐得不到谭家的产业,黄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如何肯养。 谭瑾庸看黄氏执拗,沉吟许久道:“你就不担心,日后大姐出嫁,娘家后继无人,她在婆家被人欺负吗?” 此言一出,黄氏心中一震,陷入沉思。她原先只担心女儿在银钱上吃亏,忽略了她出嫁后需要娘家给她撑腰。 黄氏深知如今谭瑾庸还能敬自己三分,无非是看在她娘家兄弟的份上。自己若有个好歹,兄弟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黄氏念及女儿,紧咬下唇,强忍着满腔怒火与不甘,无奈地点了下头。 谭瑾庸知道黄氏算是认下这个孩子了,起身准备离开,不料茶花闯入房中。 茶花虽是汉人,但邵阳少数民族聚集,民风彪悍。茶花平日里温温柔柔,如今让她母子分离,激发了她心中的凶性。 茶花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谭瑾庸,吼道:“把孩子给我,孩子给我。这是我的儿子,把孩子还我。”说着,一巴掌抽在了谭瑾庸的脸上。 她可以走,孩子要跟她一起走,绝不能留给这个畜生。 若是个女儿,茶花想要,谭瑾庸没准就给了。但他三十五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哪舍得让茶花带走。 谭瑾庸被茶花打得生疼,脸上露出一丝杀气,完全忘记了当初教训黄氏时说的话,一脚踹了上去,给茶花踹翻在地。 谭瑾庸高声喊道:“何姐,带人把这疯妇赶走。” 何姐闻声,急忙带了两个小厮进屋,将茶花牢牢按住。 茶花神色癫狂,眼神中满是疯狂与绝望,不停地哭叫:“放开我,给我儿子!不要你的臭钱,把孩子还我!” 另有小厮拿了绳子来,将茶花五花大绑,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张手帕,给她抬了出去。 至于茶花的结局,黄氏就不知道了,有人说茶花投河死了,也有人说茶花悬梁自尽了。 裘智看她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微一沉吟,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没有打断,而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黄氏为了女儿,捏着鼻子,勉强接纳了谭正骏。最开始双方还算相安无事,但只要一想起谭家的财产以后都要便宜那小崽子,黄氏忍不住怒火中烧。 而且她越想越觉得谭正骏不靠谱,同父异母到底隔了一层,以后未必会提女儿撑腰。 如此过了半年,黄氏再也忍不下心里这口气。趁着谭瑾庸去衙门,打算掐死谭正骏,一了百了。 黄氏来到谭瑾庸的院里,看着谭正骏,心中五味杂陈。毕竟对方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她一时间又狠不下心来,就这么怔怔地看了半晌,最终硬起心肠,准备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孙姨娘急冲冲地跑了进来,神色慌乱,哭道:“太太,不好了,大姐好像出花了。” 这一变故如同晴天霹雳,让黄氏瞬间清醒,伸出的手赶忙缩了回来。 她突然想起当年在佛前立下的重誓,若能自己生下一儿半女,愿后半辈子积德行善,以报佛祖的大恩。自己刚生邪念,大姐就出事了,莫不是佛祖的警示。 黄氏说不信死后有灵,只是降罪于她的时候,她并不在意。现在事关女儿的安危,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黄氏不由瑟瑟发抖,看看谭正骏,又想想女儿,再不敢动手了。 大姐还是没能熬过去,不到一个月就走了。黄氏丧女,心胆俱裂,看谭瑾庸的眼神都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谭瑾庸知道大姐是黄氏的软肋,如今大姐走了,黄氏没了忌惮,真的和自己疯起来,只能会闹得自己颜面尽失。 好在黄氏并不和谭瑾庸闹腾,也不对谭正骏下死手,只让孙姨娘偶尔磋磨他一下。如此一来谭瑾庸倒不甚在意了,夫妻俩算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协议。 黄氏回忆完旧事,早已泪流满面,悲泣道:“我当年只是起了那么一个念头,老天要罚就罚我好了,为何要罚大姐呢,她才七岁啊。” 裘智心中吐槽:你那是起了个念头吗?你差点就动手了。 黄氏痛哭嚎啕,面如死灰,哀泣道:“我这些年吃斋念佛,只为赎清自己的罪孽,生怕大姐在阴间因我而受苦。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就是不肯原谅我,又带走了孙姨娘。” 自从黄氏以为自己看到了孙姨娘的鬼魂,这几天夜不能寐,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这些年的大事小情。 黄氏虽然和谭瑾庸关系不睦,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对他还算了解。谭瑾庸家底殷实,绝非短视之人,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断送自己的仕途。 他在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人缘颇佳。除了茶花这一桩事,再没有别的能让人嫉恨到下毒手的了。而且家中无缘无故地出现茶花,无疑是茶花回魂,前来报复,于是将当年的事讲了一遍。 裘智看黄氏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黄氏被谭瑾庸欺辱,确实可怜可悯,但她亦有可恨之处。 朱永贤最心急,追问道:“后来呢?” 黄氏置身于自己的悲伤世界,对旁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反复呢喃:“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起坏心思。报应到我一人身上就好了,为了什么要报应给她们?” 朱永贤和裘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是无奈之色,看黄氏这吐苦水的架势,好像祥林嫂上了身,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待黄氏的情绪稍稍平复,裘智急切地追问:“你说了这么半天,凶手到底是谁啊?谭大人咽气前,不是一直在说‘是她,是她’吗?肯定认出凶手了。” 谭瑾庸和黄氏二十年都在一起,既然谭瑾庸死前认出了凶手,那黄氏也应该认识,因此裘智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只要黄氏指认了王妈,自己立刻就能抓人。不然光凭王妈和茶花是老乡这一点,证据有些不足。 黄氏看看四周,心有余悸道:“肯定是茶花的鬼魂,她恨我当年打了她那一巴掌,又要杀她儿子,所以回来复仇了。这个月份怎么会有茶花盛开,是她,一定是她。” 裘智听黄氏说了这么半天,又绕回了闹鬼的那个理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别推理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 黄氏略有些呆滞地点点头。 裘智清清嗓子,问道:“我曾向厨娘打听过,她说给你送过一罐菌菇鸡汤,你喝了吗?” 黄氏早就不记得这些琐事了,听裘智这么一说,才回忆起来,忙回道:“确实有这么回事,但自从女儿死了,我不再吃荤腥,就让孙姨娘喝了。” 黄氏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嘴唇微颤,愣了许久,不敢置信道:“难道是鸡汤里有毒。” 裘智轻轻颔首,默认了她的猜测。 黄氏脚下一软,瘫坐在地,又哭又嚎,心里不住地后悔,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把鸡汤给了孙姨娘。一会又觉得,莫不是苍天有眼,在惩罚自己,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脸色变得惨白。 裘智厉声质问道:“当年茶花究竟是生是死?你仔细想想,家里的仆人有没有眼熟的?之前在永州见过的?” 裘智觉得自己提示到这份上了,她应该能想起王妈来了。再说下去,暗示太多,影响证词效力。 黄氏低着头,想了许久,茫然道:“应该是不在了,有人亲眼看见她投湖了。” 裘智听她这么说,更确定她还有所隐瞒,轻轻扫了她一眼。 黄氏没有察觉裘智的异样,继续道:“家里的仆人都是这些年爹娘找来的,我看着全都眼生。” 裘智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回来这几日,有没有谁对你特别不好?” 黄氏沉默许久,讷讷道:“母亲看我不顺眼,无非是嫌我不待见谭正骏。” 裘智气得直顿足,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这找凶手呢,黄氏跟这扯婆媳关系。 裘智看黄氏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换了个问法:“茶花家里有什么亲人吗?” 黄氏摇头道:“这就不曾听说了。” 裘智明白过来,黄氏之前根本没在意过茶花,等她怀孕后更是厌恶,不会特意了解她家的情况,所以没见过王妈。 裘智看黄氏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转而问道:“你之前说茶花死了,有可能上吊,也有可能是投湖。为何现在如此肯定有人亲眼见她跳湖,这个人是谁?” 裘智刚才就在怀疑茶花应该是被他们给谋害了,不然只是夺子之仇,犯不上害这么多条人命。如今看黄氏前言不搭后语,更确定这几人当年没干好事—— 第76章 找到茶花 ========================= 黄氏听了裘智的问题, 脸色骤变,眼中露出一丝恐惧,欲言又止, 内心斗争了许久, 最终下定决心道:“茶花被赶走后,曾来找过我一次。她说当初是老爷酒后强上了她, 如果不把孩子给她, 她就去告官。” 裘智虽然同情茶花的遭遇,遇到了谭瑾庸这么个禽兽, 但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这个没有录音、录像, 又没有DNA技术的时代, 加上此事已经过了一年, 她再想告官, 无异于痴人说梦。 最关键的是法律并不支持她的上告,主人与奴婢发生关系, 哪怕奴婢并非自愿,也不构成□□罪。除非涉及人命, 或奴婢已婚,或主人在孝期等特定情形, 否则难以治罪。 黄氏继续道:“我当时想把孩子给她就完事了, 反正这孩子我看着碍眼, 但何姐和奶妈坚决反对, 说要等老爷回来定夺。” 裘智一听便知道事情要糟,谭瑾庸肯定舍不得儿子,他以为变故是在谭瑾庸回来之后。 黄氏道:“茶花立刻就急了, 嚷嚷着说她找经验老到的讼师问过了, 官员□□治下女子, 从严论罪。她已经把她的户籍迁到了永州。” 裘智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毕竟法不溯及既往。不过,古代属于人治社会,很多案子全凭县官的心意判决,如果对方可怜茶花的境遇,多少有一线的希望。 黄氏最在乎的就是谭瑾庸的前程,毕竟夫贵妻荣,而且丈夫高升,女儿日后也能嫁得体面。若是谭瑾庸获罪,那自己和女儿就全完了。 茶花如同悬在头顶的宝剑,随时可能落下。这次给了儿子,没准下次就来家里要钱,以后经常威胁自己又该如何。 黄氏一巴掌打在茶花脸上,随后拳脚相加,直至茶花倒地不起。孙姨娘不明就里,但看主母下手狠辣,也跟上去踢打。 刚开始茶花还会呼疼,不一会就被二人打晕,失去了意识。 黄氏见茶花昏迷不醒,命令孙姨娘带着两个小厮将茶花抛入河中,以绝后患。 当初,谭瑾庸只给了茶花五十两银子,没有把卖身契还她,意在防范茶花日后反咬她一口。二人依旧是主仆关系,谭瑾庸在法理上处于有利地位。 所以黄氏处理起茶花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哪怕东窗事发,也不用给她赔命。 半个时辰后,孙姨娘回来复命,说一切已经处理妥当。 裘智没想到黄氏还有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面,说杀人就杀人。他震惊之余,追问道:“这事谭大人知道么?茶花的尸体后来找到了吗?” 黄氏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讽刺:“家里什么事瞒得过他去,他虽未言明,但心里肯定有数,没准还开心得很,感激我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 裘智暗叹红颜薄命,赶上了这么一对夫妻,谁都没把她当人看。 想起茶花,黄氏脸上染上了一层阴霾,紧张道:“茶花的尸体找没找到,我不清楚,半年后我们就调去锦州了。” 黄氏将当年的事和盘突出,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沉默片刻,眼中露出一丝苦涩,哽咽道:“自从茶花没了,大姐生了场怪病,身体每况愈下。我知道这是报应,便一直吃斋念佛,没想到还是没逃过去。” 黄氏的遭遇虽然凄惨,但她亲口承认谋害茶花,裘智肯定不能放过她。当即命她签字画押,让人将其押送至县丞衙。又留了个衙役在谭家,监视王妈,以免她继续害人。 黄氏毕竟是诰命夫人,裘智不好给她关牢里,就让衙役将她关在寅宾馆里。 安顿好黄氏后,众人开始讨论案情。朱永贤问道:“你们说茶花到底死没死?” 他一向对裘智以外的事都不甚在意,早忘了王妈是邵阳人一事,心中已经脑补了好几出大戏,诸如茶花如何易容潜入谭家,如何作案。 裘智看朱永贤的表情就知他心中所想,不愿太打击男友,便委婉道:“就算茶花没有死,这事也不是她下的手。黄氏对茶花恨之入骨,肯定记得她的模样。既然仆人中没有她熟识的面孔,那茶花应该不在谭家。” 这年代又没有整容技术,茶花还能换脸来复仇吗。 话音刚落,门子匆匆来报,说黄师爷到访。周讷现在不敢劳烦裘智去县衙,又不愿自降身份来县丞衙,于是让黄师爷过来传话。 裘智看了众人一眼,让他们先去忙别的事,然后让人把黄师爷请进到了三堂。 黄师爷坐定后,看向裘智,斟酌道:“裘大人,这案子您什么时候能破啊?” 裘智听后心下微奇,周讷之前虽然对自己不顺眼,曾骂过一通,但对自己业务能力一直比较放心,从没催过自己破案,今日怎么突然关心起案子的进展来了。 裘智沉吟道:“前些日子把折子递了上去,请求宽限两月破案,倒不着急。” 黄师爷见裘智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得又解释道:“不是说谭老太爷的案子,是谭大人的案子。” 谭瑾庸到底是正四品知府,死在宛平,要是破不了案,裘智有靠山,自是无虞,这口大锅最后就得周讷背。 裘智听了恍然大悟,淡定地保证道:“有眉目了,你放心,这几天一定抓到凶手结案。” 黄师爷看裘智成竹在胸的样,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位县丞虽然私生活不太检点,但是办案是一把好手,没有出过纰漏,既然他说能破案,那就应该没问题。 裘智本来打算派人去趟邵阳调查,既然周讷急着结案,便决定从王妈这下手了。 黄师爷刚走,张捕头步入三堂,躬身道:“老爷,赵大郎找到了。” 张捕头派了手下在医馆附近巡视,没几天就见一个男子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女子过来看病。捕快上前盘问,那男子见到官差,立刻带着女子狂奔,捕快见他形迹可疑,就给扣下了。 捕快问过医馆的伙计,得知男子姓赵,前些日子带着老婆来看疯病,今天是来复诊的。捕快估计他们就是赵大郎夫妻,便将两口子押解至县丞衙。 裘智喜道:“快点带上来。” 张捕头将赵大郎夫妻带上三堂,裘智打量了二人一眼,都是朴素的农民模样。 朱永贤盯着堂下的女子,突然灵光一闪,问道:“茶花?” 赵大郎本就心虚,见对方认出了茶花,心中一凛,知事已败露,不等裘智发问,便主动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茶花和赵大郎是同乡,二人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二岁时定了亲,打算长大后成婚。 茶花十五岁那年,邵阳遭了大旱,地里颗粒无收。赵大郎的父母都被饿死了,刘家交不起租子了,被地主赶走了。 茶花的父亲就是刘管家,他带着妻女以及未来的女婿,一起去永州零陵县投奔亲戚。 刘管家的亲戚在零陵开了间牙行,给茶花介绍到了谭家干活。谭瑾庸时任永州同知,他家境殷实,零陵的房价又不高,便在外边置了个宅子,不住在县衙,整日看县太爷的脸色。 刘管家和王妈去了一商户家里做工,刘管家替主人赶车,王妈做饭收拾屋子。赵大郎跟着一花农学些手艺,虽算富裕,好在几人都有收入,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转眼间两年过去,刘家省吃俭用,攒了些银子。刘管家打算替茶花赎身,回家和赵大郎成亲,一家人做些小买卖,不用再为奴为婢,看主家的脸色了。 哪知有一日茶花突然哭着回到家,赵大郎看茶花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知出了大事。 茶花只是趴在床上哭,也不理赵大郎,他只得将王妈叫回家中。 王妈见女儿这般模样,知道她被主家欺负了,愤怒之下拉着赵大郎去告官。告官得有状子,他们都不识字,只能先去城隍庙门口,找了个摆摊的讼师,请他写个状纸。 讼师听了茶花的遭遇,连叹数声,摇着头道:“这位太太,我看你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就别浪费这状子钱了。” 讼师心善,又颇有经验,知道茶花订了婚,勉强算的是有夫家的人。夫家上告,输赢在五五之间,全看银钱是否到位。 只是不等开堂,衙役们就会先收戳记费、挂号费、传呈费、纸笔费等等费用,普通人家根本承担不起。 而且律法规定,‘若家长奸家下人有夫之妇者,笞四十(注1)’。此罪不重,可以花钱赎罪,谭瑾庸除了丢些面子,惩罚力度并不算大,茶花家恐怕会倾家荡产。 王妈听了讼师的话,好似天崩地裂,茶花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好好地去了谭家,被谭瑾庸那个禽兽给玷污了,谭瑾庸居然能逍遥法外。 王妈不信这个邪,又询问了好几位讼师,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只能无奈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裘智看赵大郎说得义愤填膺,神色不似作伪,打断他问道:“你说谭瑾庸□□了茶花,有什么证据吗?” 赵大郎吼道:“当然有了,当时茶花死命不从,用头上的发簪划破了姓谭的胳膊。” 裘智立刻回忆起谭瑾庸手臂上的疤痕,忙追问道:“哪只胳膊,上臂、下臂?” 赵大郎仔细思考许久,指着自己的右臂比划道:“右边,大概是这个位置吧。” 裘智看他指的位置,与谭瑾庸胳膊上的旧伤位置相符,颔首道:“知道了,接着说。” 过了两三个月,茶花月事一直没来,又整日恶心,忙找王妈商量。王妈是过来人,一听就知女儿是怀孕了。 刘家告官无门,不能将谭瑾庸绳之以法,茶花又有了对方的孩子。王妈和刘管家商量后,认为谭瑾庸若是肯收了茶花,茶花后半辈子有靠,他们就认命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赵大郎坚决反对,两家本来说好了,茶花再干半年,攒些银子赎身离开谭家,与自己成亲。如今茶花有孕,赵大郎提议与茶花成亲,茶花生下来的孩子,他当亲生的一样对待。 王妈和刘管家听赵大郎这么一说,颇有些为难。赵大郎知根知底,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茶花嫁给他,他们自是放心。 可谭家有权有势,茶花要是能攀上谭家,生下一儿半女,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比跟着赵大郎吃糠咽菜要强。 夫妻俩最后决定,茶花先去谭家碰碰运气,若能成为姨娘自然最好,要是不行就回家成亲。 茶花念及谭太太平日里为人和善,又跟孙姨娘情同姐妹,鼓起勇气先去找了黄氏。哪知被黄氏打了一顿,差点被发卖了,反倒是谭瑾庸保住了她,好吃好喝地给她供了起来。 刘管家自知对不起赵大郎,认他做了干儿子,打算拿积蓄给他重新说上一房媳妇。 赵大郎虽是庄稼汉,但心里有几分小聪明。谭瑾庸官声一般,他不信对方会善待茶花。他心里只有茶花一人,料定她早晚要回娘家,因此不肯另娶,痴心一片等着她。 茶花怀孕期间,王妈去谭府看过几次,见女儿通身绫罗,头戴珠玉,面皮白嫩了不少,整个人珠圆玉润,想来是在谭府过得颇为滋润。 王妈回家把茶花的现状告诉了刘管家,老两口以为茶花的好日子来了,喜得整日求神拜佛,希望茶花生下个儿子,保她后半辈子无忧。 事情如王妈所愿,茶花十月怀胎,顺利诞下一子。月子里王妈去看了一次,见女儿身边多了两个伺候的仆妇,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穷苦人家,求告无门,只能向现实低头,好在茶花嫁入谭家,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好景不长,茶花刚出了月子,就被赶回了家,说谭瑾庸只想要儿子,不需要她了。 依赵大郎的意思,事情到此为止,他和茶花成亲,离开永州,将这此事彻底忘到脑后。 茶花却咽不下这口气,又哭又闹,疯疯癫癫,整日哀嚎。她说如果早知道谭瑾庸只要孩子,不要她,就一碗打胎药喝了,绝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 裘智听了心中暗暗猜测,估计是茶花生育后,心情有些起伏,又和儿子分离,患上了产后抑郁。 茶花坚持只要把儿子接回来,就和赵大郎成婚,一家人离开永州,好好过日子。 王妈和刘管家被茶花闹得头疼,只好请讼师出了个主意,想办法把一家人的户籍迁到了永州。 如此一来,茶花成了谭瑾庸治下女子,二人育有一子,有事实婚姻关系,希望能以此威胁谭瑾庸,让他把孩子还回来。 茶花一人去谭家,王妈他们都不放心,便在谭府外等着。如果茶花迟迟不出来,几人就冲进去要人。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谭府出来一辆马车。三人觉得有些不安,赵大郎偷偷跟着马车,王妈和刘管家继续守在谭府外边。 不过片刻,赵大郎浑身湿漉漉的,抱着昏迷的茶花回来了。 原来,他尾随谭府马车至河边,见孙姨娘命小厮将茶花扔进了河里。赵大郎水性了得,及时将茶花救起。 三人来不及去谭家要个说法,立刻带着茶花去看病。茶花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身体并无大碍,养了几日就恢复了。 然而,她的脑子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正常的时候神智清明,看不出半点的问题,发疯的时候整日傻笑,说些疯言疯语。 几个月后,谭家搬走了,听说调到别的地方当官去了。王妈几人恨极了谭瑾庸和黄氏,但他们不知谭瑾庸的去向,想要报仇也无从下手。 茶花清醒时与常人无异,回忆起谭瑾庸曾说过一些私事,知道他家是宛平的。 于是,刘管家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宛平。他和王妈混入谭家,打算等谭瑾庸回家,伺机偷走外孙,一家子远走高飞。 茶花神智不清,无法做工。赵大郎便在村里找了间房住下,种些花花草草,照顾茶花—— 注1.引自《大清律例》 感谢在2024-07-15 17:12:55~2024-07-16 14: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无奈抓鬼 ========================= 刘管家和王妈装作陌路人, 在谭家隐姓埋名住了十年,期间谭瑾庸一次都没回来过。 每每想到痴傻的女儿,王妈和刘管家的心中恨意与日俱增。偷走外孙已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怨恨, 只有亲眼看到仇人命赴黄泉, 才能解心头之恨。 刘管家制定好密室杀人计划,打算牺牲自己来杀掉谭老太爷, 引诱谭瑾庸回来, 再借闹鬼之说,让老妻摆脱嫌疑。 等谭家人回了宛平, 王妈杀了谭瑾庸和黄氏, 替女儿报仇雪恨。 至于谭正骏, 他年纪大了, 贸然带走, 孩子也未必认他们。王妈决定留在府里照看外孙。赵大郎偶尔带着茶花上门,偷偷看儿子。 年初, 赵大郎带着茶花回了老家,买了几十株茶花, 还挖了不少绿帽菌,带回了宛平。 裘智没听说过绿帽菌, 问道:“这个绿帽菌是什么?” 绿帽菌产在南方, 裘智是北方人, 上辈子又一直在北方工作, 没听过这个菌的名字。 赵大郎解释道:“是我们家那边的一种菌子,每年都毒死好多人。” 裘智明白过来,谭瑾庸和孙姨娘应该是被绿帽菌毒死的。 茶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突然傻笑了几声, 随后自言自语起来。 裘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茶花身上, 见她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嘀咕,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板着脸,跪姿歪斜,显然生活无法自理。 裘智微一沉吟问道:“你和茶花有孩子吗?” 茶花就剩两个亲人,还都是杀人犯,早晚要被收押,留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不是个事。茶花和赵大郎在一起这么久了,要是有个一儿半女的,哪怕年幼,多少能照顾下母亲。 赵大郎摇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茶花,低声道:“没有,茶花的病情时好时坏,医生说她若怀孕,恐对身体不利,所以我们一直未曾圆房。” 白承奉忍不住回头看了朱永贤一眼,暗道:王爷这大卫第一情圣的名号要让人了。 赵大郎碰都没碰过茶花,却愿为她杀人,可见情深。 裘智听赵大郎这么一说,也有些犯难,沉思许久,对朱皂总道:“将赵大郎收押,给茶花送到寅宾馆,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现在只能寄希望治好茶花的病,让她恢复神智。 有了赵大郎的口供,证据确凿,可以将王妈绳之以法了。裘智命张捕头去抓王妈,自己则去寅宾馆找黄氏。 黄氏见到裘智,心下有些奇怪,该问的都问了过了,他怎么又来了。 裘智轻咳一下,问道:“谭大人手臂上有伤痕吗?” 黄氏闻言,心中更加疑惑,沉默许久,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不禁微微颤抖,反问道:“是不是茶花,是不是她的鬼魂回来了,对你说了什么?” 裘智并不回答黄氏的问题,只是吓唬道:“你想清楚了再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若作恶迟早会遭到报应。” 黄氏听到‘报应’二字,脸色越发苍白。 裘智见状,又添油加醋道:“这报应不在你身上,就在大姐身上,她没准在阴间受苦呢。” 黄氏当年谋害了茶花,大姐的身体就开始变差,准备对谭正骏下手,结果大姐儿出了花。女儿的死就是黄氏的心结,她不怕自己下地狱,但怕报应落在女儿身上。 黄氏听裘智提到女儿,情绪瞬间崩溃,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嘶嚎道:“你怎么可以咒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刺一个母亲的心!” 裘智没料到黄氏反应如此强烈,看她悲痛欲绝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朱永贤见黄氏好像失去了理智,连忙上前一步,挡在裘智与黄氏之间,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裘智拍拍朱永贤的肩,示意他不用这么紧张,随后从朱永贤身后探出头来,若无其事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实话实说,自是没有报应。” 黄氏用手捂住头,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裘智听她叫得撕心裂肺,赶忙道:“小点声,就算是白天也不能扰民啊。外面人来人往的,不知道的以为我县丞衙里也闹鬼了呢。” 现在宛平县都传遍了,谭家闹鬼的事,裘智可不希望再传出县丞衙闹鬼的流言。 朱永贤帮腔道:“就是,有事说事,瞎嚎解决不了问题。” 黄氏哭了许久,才止住哭意,咬着下唇道:“我从未在老爷手臂上见过伤痕,自从生了大姐儿,我和老爷没有同房过。但听伺候的小厮说,老爷手臂好像受过伤,他替老爷换药来着。” 裘智闻言点点头,如此一来,黄氏的口供和赵大郎的算是对上了。 黄氏见裘智特意询问此事,也隐约猜到了缘故,茶花已死,裘智如何得知,莫不是鬼魂伸冤。 “茶花,是你吗?为何阴魂不散,非要缠着我?”黄氏越想越怕,惊恐之下,忍不住失声尖叫。 县丞衙的寅宾馆不大,茶花恰好住在隔壁。她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循声而来。黄氏这些年养尊处优,变化不大,茶花一见就认出她来,立刻扑了上去。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的孩子!”茶花紧紧抓住黄氏的衣襟,拼命摇晃。 黄氏前几日见了孙姨娘,今日又看到茶花站在眼前,以为自己接连见鬼,又惊又惧,吓得说不出话来。 裘智没想到冤家路窄,竟让这俩人碰上了,急道:“快来人,给她俩分开。” 茶花思念孩子,生怕黄氏跑了,自己没地找她,用尽全身力气紧拽不放。众人费了牛劲,好不容易将茶花的手从黄氏衣衫上掰开。 黄氏挣脱了茶花,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裘智看她神色不对,心中一紧,暗忖:不会又疯了一个吧。 黄氏喃喃自语,裘智不知她在说些什么。突然,黄氏猛地起身,向外冲去。众人因茶花的事分散了注意力,没料到黄氏会逃跑,来不及反应,黄氏已冲出寅宾馆大门。 大家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忙兵分两路。几人看住茶花,裘智带着剩下人去追黄氏。 黄氏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常年在后宅,缺乏运动,跑了没几步就气喘吁吁。 她奔至县丞衙门外,路过的百姓看衙门里跑出来个疯妇,纷纷驻足,看起了热闹。 黄氏停下脚步,神色癫狂,哭喊道:“鬼啊,有鬼,鬼来找我索命了!” 裘智差点没被黄氏气死,明明是她疑心生暗鬼,反而污蔑自己这有鬼。他怕再刺激了黄氏,只能柔声道:“没有鬼,她是人,茶花没有死。” 黄氏好像没有听到裘智的话,决绝地望向天空,道:“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是我杀了你,我给你偿命,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说罢,她退后几步,用尽全力撞向县丞衙门的大门,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这一幕令围观百姓惊愕不已,县丞衙闹鬼了,而且这个鬼还把人逼着自杀了。 裘智只觉全身血流涌向大脑,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完了,一个诰命死在了自己衙门口,这官怕是当到头了,要回家啃老公了。 他扭头看了朱永贤一眼,还没开口,就见男友拍着胸脯道:“放心,我有钱,我养你。” 白承奉给朱永贤点了个赞,暗道:恭喜王爷,已经会抢答了。 裘智正想让围观的百姓散开,就见他们好像炸了锅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好家伙,果然有鬼。” “这鬼可够凶的,害了那么多人。” “可不是,我昨晚上起夜,就听门外有女鬼哭,给我吓得啊。” “这人不是自杀,我跟你说,肯定是被鬼上身了。” 裘智本就被黄氏的死刺激得有些气血上涌,如今听了众人的议论,更觉头疼欲裂,身子轻飘飘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永贤的注意力一直在裘智身上,看他有些不对劲,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 一旁的衙役也都吓了一跳,现在已经够乱的了,裘智要是再出点事,这案子没法收场了,赶忙驱散周边的百姓。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吧,县丞被恶鬼附身了,醒来要吃人了!” 围观的人一听这话,不等衙役们驱赶,瞬间作鸟兽散,呼啦啦跑得一干二净。 朱永贤将裘智抱回后衙,又命人请来了陈良医。 裘智再睁开眼时,天已擦黑。 朱永贤守在床边,一脸担心地看着裘智,见他醒来,紧锁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关切问道:“你怎么样,哪不舒服?” 陈良医刚才已经检查过了,说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晕厥,没有大碍,但朱永贤依然不放心。 裘智还有些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片刻后才轻声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头有点疼。” 朱永贤体贴地将裘智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温柔地为他按摩起太阳穴。 裘智沉思片刻,问道:“张捕头去谭家了吗?” 朱永贤摇头道:“你这一晕给大家吓得够呛,拘票还没开呢。”又说道:“你先好好养病,案子的事别管了,我替你收尾。” 裘智长出一口气:“没去也好,计划有变,先别抓王妈了,改抓鬼吧。” “抓鬼?”朱永贤一脸愕然地看着裘智,他知道爱人不信鬼神,怎么突然提议抓鬼了。 白承奉也是心里一突:怎么太上王一觉醒来,性子都变了?他想起裘智昏迷后,看热闹的人喊得那句话,怀疑裘智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白承奉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裘智解释道:“现在县里人心惶惶,就当是给他们一个交代,还可以把王妈引出来。” 黄氏撞死在县丞衙门口,这事上折子解释清楚就行了。关键是她自尽前那两句话,给县里的老百姓吓得够呛。裘智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现在他不捉鬼,这关是过不去了。 朱永贤一向听话,既然裘智想抓鬼那就抓吧,于是附和道:“这个主意好,那咱们是请老道来,还是请和尚来?” 白承奉看朱永贤颇有兴致的样,忙提议道:“北郊有万宁寺,南郊有玄真观,城中还有天齐庙。” 朱永贤不等裘智开口,立刻豪气万千道:“全都要,把他们住持也都叫来,念足七天的经。” 爱人有需要,必须全力支持,反正他不差钱。搞出这么大阵仗,什么鬼都给镇压了。 朱永贤永远都像个小太阳,散发着活力。裘智看他元气满满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渐渐放松下来,道:“回头让人找赵大郎要来茶花的生辰八字。” 朱永贤有些不解,低头看了裘智一眼。 裘智微微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定让王妈自投罗网。” 玄真观的住持是宁国公的后人贾敬,虽被荣国府牵连,丢了爵位,但依然自视甚高。家里不缺银子,看不上黄白之物,又自诩是国公后代,进士出身,便推说自己上了年纪,无力捉鬼,只让观里的李都讲去谭家。 朱永贤出手阔绰,又是给当谭家做法事,万宁寺和天齐庙的住持倒是都来了。 王妈看着家里络绎不绝的僧道,拉住任五七问道:“这是要干嘛?” 任五七一直怀疑家中有鬼,这几天都没睡好觉,眼下一片乌青,不停地打着哈欠。如今裘智总算是派人来降妖了,任五七虽然疲惫,但心里轻松不少。 任五七不知裘智只是糊弄一下百姓,顺便引出王妈,以为他是真信了家中有鬼,喜滋滋道:“太太在衙门自尽,县丞老爷也不嘴硬了,请了万宁寺、玄真观、天齐庙三家一起来捉鬼。” 王妈是幕后黑手,对鬼神之说自是不屑一顾,可看和尚、道士,一会烧香,一会烧纸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忐忑,跟着众人往前厅去一看究竟。 只见一个老和尚闭着眼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不停地掐算。突然,他双目圆瞪,用手指着西南方,大喝一声:“妖孽,出自西南。” 随即,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对朱永贤道:“公子,老衲算出此物并非恶鬼,而是人的执念所化。” 今日主事的人是朱永贤,他不信世上有鬼,但三家一起做法,谭家烟雾缭绕的,熏得人呼吸不畅。万一真招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裘智体弱承受不了,因此不肯让他前来。 朱永贤笑呵呵道:“有劳住持,替我除去邪祟。” 老和尚命万宁寺的和尚们面向西南而坐,敲起木鱼,口诵金刚经。 李都讲亦是大声道:“不错,此乃人祸。贫道有太上老君所赠的降龙木,只需将此人的生辰八字贴在降龙木上,用拷鬼棒抽打她三日,此人定会化为脓血。” 王妈听到此处,不由心念一动。她不知自己的谋划已被看穿,只道这些事真是和尚、老道算出来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李都讲吩咐弟子道:“把老君赐我的宝盒拿上来。”一名道童听了师傅的话,立刻抱了一只木盒过来。 李都讲拉开盒子,谭家的仆人听几人讲得天花乱坠,早就好奇不已,伸着脖子看,只见里面空无一物。 李都讲道:“待贫道做法,让老君赐下此人的生辰八字。”说罢,又关上了盒子。 李都讲念了几句咒语,右手捏了个剑诀指向木盒,然后用浮尘一扫,再拉开盒子,只见里面多了一张黄纸。 朱永贤拿出黄纸,打开一看,不解道:“这上没有生辰啊。” 他生怕王妈看不到,还特意挥了挥,围观的下人们看纸上果然空无一物。 李都讲微微一笑,从朱永贤手中接过黄纸,在蜡烛上燎了一下,上面便显示出一行字。李都讲哈哈笑道:“公子请看,妖人是戊成年三月二十九日,卯时二刻出生。” 王妈听了心中一凛,这不是茶花的生辰八字吗。 朱永贤接过符纸一看,竖起大拇指赞道:“李都讲果然厉害。” 李都讲把符纸贴在了木人上,摆在供桌上,然脚下踏十二迹禹步,手持拷鬼棒,虚刺木人,一旁的弟子也开始打坐念经—— 这个空盒变物就是最简单的魔术,小可爱们可以去社交媒体上搜魔术盒,就知道原理了。白矶水写于黄裱纸上,用火一烧,就可以显现文字,都是化学原理。 第78章 抓到王妈 ========================= 天齐庙的庙祝不甘示弱, 沉声念诵起咒语:“吾乃东岳大帝之徒,修行五千年。足可踏碎泰山,手可撕裂昆仑, 万千神佛皆听我号令。斩妖除魔, 如探囊取物,千妖伏诛, 百鬼消散。鬼见我哭, 神见我愁。急急如律令,请东岳大帝下凡, 共诛邪祟。三日之内, 此妖孽肉身崩解, 魂飞魄散, 永堕幽冥, 不得超生。” 庙祝熟念此咒,又见朱永贤出手阔绰, 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旁观之人无不心悸。 咒毕,庙祝对着蜡烛吹了口气, 只见火光骤盛。忽然, 一人头戴紫金冠, 身披金甲, 手持丈八蛇矛,从天而降,端的是威风凛凛, 宛如东岳大帝降世。 此景引得善男信女纷纷跪拜。 谭家只剩谭老太太和谭正骏两个主子, 老的起不来床, 小的管不了事。于是,朱永贤做主,打开谭家的大门,让百姓们都来看捉鬼。今日不光谭家的奴仆在场,县里的百姓也来了不少。 宛平的百姓这几日惶惶不安,总怕撞上鬼,如今见县丞大手笔,把附近三座香火最旺的寺庙里的僧人、道士都请了来,总算安心了不少。 须臾过后,朱永贤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开始驱散围观群众:“都回去吧,大师们要做法了,戾气太盛,误伤了你们就不好了。” 众人听朱永贤这么一说,想这邪祟已杀了无数人,必然甚是凶恶,大师与之斗法定要下狠手,难免伤及无辜,遂一哄而散。只有王妈一步三回头,望着案桌上的木人,脸上露出一丝紧张之色。 朱永贤见王妈那依依不舍的样,似笑非笑道:“王妈,别太担心了,妖人很快就会被诛杀。我家有御赐的尚方宝剑,明天我给大师送来,用不了三日,明日就叫她神形俱灭。” 朱永贤本人比尚方宝剑还好使,所以政宁帝没有赐过弟弟尚方宝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唬王妈,毕竟在老百姓眼里御赐之物都带点龙气,更能斩妖除魔。 王妈虽也装神弄鬼,但比朱永贤逊色多了。她不过是穿着白衣在谭家游荡,哪似朱永贤这般厉害。空盒变物,白纸显字,甚至精准算出茶花的生辰八字,又请来了东岳大帝。 王妈闻言,面色骤变,眼中露出几分慌乱。她强自镇定下来,硬挤出一个笑容,道:“如此甚好。” 朱永贤看王妈笑得比哭还难看,不屑地撇撇嘴,心想:就你这心理素质,还杀人。 夜深人静,谭府内一片寂静,只有叶子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李都讲没有把木人拿走,依然摆放在案桌之上。 王妈趁着月色朦胧,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厅。屋内漆黑一片,她摸出火折子和蜡烛,点亮了蜡烛,缓缓走向供桌,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将木人收入怀中。 就在此时,大厅内灯火骤亮,数人手持火把,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王妈团团围住。 朱永贤笑得一脸灿烂,开心道:“等了你一晚上,我都困了。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等到了。” 王妈瞬间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骗我。”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疯狂吼道:“你骗我,你骗我。” 王妈猛地拔下头上的簪子,不顾一切地向朱永贤冲去,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然而,她岂是大内高手的对手,很快便被文勉制服在地。她拼命挣扎,口中发出愤怒的嘶吼 朱永贤道:“走吧,县丞衙里还有人等着你呢,你的宝贝女儿还有好女婿都在。” 王妈一听女儿、女婿都被抓了,如遭雷击,随即又变得暴躁起来:“混账,你放了他们,冲我一人来。” 朱永贤一行人将王妈押回了县丞衙,审案的事还是得裘智亲自来,朱永贤无法代劳。 裘智想着已到宵禁时分,开了大堂也无人来看,便让衙役直接将人带到二堂。 朱皂总对裘智的感觉有些复杂。他身体尚未康复便连夜审案,虽然敬业是个优良品德,但连带着下边人都无法休息了。不过,下午的时候金佑谦给衙役们一人发了一两银子的加班费,朱皂总又觉得夜里升堂特别好,有钱赚。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提了提神,吩咐手下们机灵些。衙役们拿着水火棍,一个个站得笔直,既然拿了赏钱,就得把差事干好。 王妈在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那些和尚道士不过是些江湖骗子,茶花的生辰八字肯定是从女婿那问来的。 如今见茶花和赵大郎跪在二堂,王妈更是怒火中烧,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下意识狂骂道:“混蛋,你有事冲我来,都是我干的,放了他们。” 裘智神色一凛,冷冷道:“天理昭昭,国法条条,审问过后,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茶花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与虎谋皮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但这不是王妈他们滥用私刑的理由。 两旁皂隶看王妈口出狂言,齐声喝道:“威武。” 朱皂总瞪着王妈道:“跪好了,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 王妈低头沉思许久,冷静下来,哀求道:“老爷,这事都是我一人做的,同茶花他们无关,您就把他们放了吧。” 裘智看她不似方才那般猖狂了,估计是想通了利害关系,得罪了自己只会让局面更糟。 裘智一拍惊堂木,正色道:你们若没有帮手,谭家花园里的茶花是哪来的,下毒的蘑菇你们又从哪来的?赵大郎已经招认了,你还冥顽不灵。” 王妈瞪了赵大郎一眼,骂道:“你这憨货,不会往外推吗?” 这女婿哪都好,对茶花真心实意,就是人太老实了。女儿的情况时好时坏,他要是被牵扯进来,谁来照顾女儿呢。 赵大郎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妈看裘智脸上似有恻隐之情,趁机放声大哭:“老爷,我冤啊,冤啊。” 她哭着把自家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求裘智能放过赵大郎。 很多事裘智已经听赵大郎还有黄氏说过了,有些事他已经推理出来,王妈说的没什么新鲜内容。裘智听完,便让她画押,然后关进了女牢。 朱永贤看着裘智,关心问道:“累不累?我看天都快亮了,要不去后衙眯一会。” 裘智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王妈真能说,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裘智想着自己明天要起来上班,而朱永贤一个大闲人,可以在家补觉,便不去后衙凑合了,拉着朱永贤一起回了家。 朱永贤陪着裘智熬了大半夜,睡得十分香甜。到了时辰,裘智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自己去了县丞衙。 裘智先翻了一遍《大卫律》,见金佑谦尚未起身,想他昨晚跟着自己熬夜,也挺辛苦的,就没叫他,只找了齐攥典还有何典史商量案子。 二人看了口供,齐攥典看裘智的神色,似乎有法外开恩之意,连忙劝道:“老爷,王妈犯了两条大罪。身为奴婢,杀家长和期亲,又杀一家三人,罪无可恕。” 裘智摆手道:“我不是说王妈,那个赵大郎你们怎么看?谭瑾庸侮辱茶花,孙姨娘试图谋害于她,赵大郎替妻复仇,能不能从轻判刑。” 裘智刚才又仔细地看过《大卫律》,人命案里,凶手可以划分为造意者、加功者、不加功者三类。 王妈作为主谋,属于造意者,至少判个斩立决。赵大郎提供了毒菌,按律属于加功者,依法应判绞立决,但他要是死了,茶花无人照顾。 齐攥典眉头紧锁,无奈摇头:“老爷心善,这事咱们只能陈情,最终看刑部能不能网开一面了。” 齐攥典与何典史都觉得不太可能减刑,谭老太爷造福乡里,谭瑾庸又是朝廷命官,赵大郎怕是难逃一死。 裘智长叹一声,惋惜地摇摇头,这事确实不好办。 何典史看裘智神色失望,有些不解,于是问道:“老爷,您为何想饶赵大郎一命呢?” 裘智不忍道:“你们没看见茶花,她疯疯癫癫的,要是王妈和赵大郎都不在了,怕是没法生存。” 何典史思忖许久,提议道:“茶花是见不到儿子才疯的,不然让她和谭正骏见上一面,没准疯病就好了。” 裘智听了何典史的话,惊讶地长大了嘴,心中暗暗吐槽:你以为拍电视吗?看一眼儿子就好了。 不过何典史的话倒是给了裘智灵感,茶花是谭正骏的生母,该由谭正骏奉养她。 谭家的事都是因茶花而起,她虽无辜,但谭老太太肯定心里恨死了茶花。不过谭家产业不少,给茶花找个地方住不成问题。茶花的疯病因谭瑾庸而起,谭家理应承担起治疗她的责任。 至于谭瑾庸和茶花之间的恩怨,谭瑾庸人都不在了,裘智也没法再替茶花讨回公道了。茶花的病时好时坏,等她神智清醒的时候,再问她对民事赔偿这方面有什么需求。 正在此时,莫牢头急匆匆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不好了!王妈咬舌自尽了。” 裘智大惊失色,自己来了一年多,从未出现过囚犯自尽的事。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先是黄氏,紧接着又是王妈。 他慌忙问道:“请大夫了吗?人救回来了吗?” 莫牢头一脸惶恐,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哭丧着脸道:“牢里有药,我们一发现就马上给她上药止血,又让人去请大夫。可大夫还没来,王妈就咽气了。” 莫牢头知道裘智对王妈极为重视,发现她咬舌自尽,立刻给对方处理伤口,哪知还是来不及了。 裘智明白咬舌自尽多数是被自己的血给呛死的,牢头不懂急救知识,怪不得他们。不过这个案子一共三个凶手,两个自杀,只剩个赵大郎,刑部肯定不会放过他了。 另一边,谭正骏听说生母还活着,孝心顿起,立刻给茶花接到外宅,请了几个老妈子伺候着。盼着有朝一日茶花能恢复正常,母子正式相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陈大带着儿子陈有来到县城,陈有不满十岁,这是他第一次进城。宛平虽不如京城繁华,但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看得陈有眼睛都直了。 陈大囊中羞涩,没有带儿子去食肆或酒楼,只在路边找了个摊子,随便吃了碗馄饨。 陈有之前从没在外面吃过饭,这次吃得津津有味,几乎要把舌头吞进去了。一碗下肚,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陈大看儿子咂嘴弄舌的样,觉得有些丢人,小声呵斥道:“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等咱们赚了钱,去酒楼里吃。” 陈有见父亲生气,吓得一哆嗦,立即藏住心中的渴望,乖巧地点点头,生怕挨打。 陈大看儿子懂事,这才心情好了些,揉揉他的头道:“我刚才交代你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陈有知道父亲让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脸上露出一丝羞愧,小声道:“记住了,你把我卖了,我跟买主回家,过几天趁他们不注意就偷偷跑走,去城隍庙找你。” 陈大闻言,满意至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对,就是这样。你听话,咱们爷俩吃香的喝辣的。” 陈大之前打听过价格,一个十岁的男孩能卖七八两,遇到大方的主顾,没准可以卖到十两。他一儿多卖,周边的县城走个遍,估计能赚百两银子。 陈大搂过儿子,在他耳边吩咐道:“到了那边,你机灵些,若能从主家顺些银钱来,那就更好了。” 陈大不嫌钱多压手,能偷就偷,能骗就骗。陈有看看父亲,为难地点点头。 陈大跟摊主结了账,带着儿子去了牙行。正好有个姓李的员外来买男仆,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八贯钱成交—— ==================== # 第七卷:妾身不是杨花性 ==================== 第79章 先夫托梦 ========================= 毛大娘盘腿坐在炕上, 同儿媳妇朵儿闲话家常,手上并不停歇,针线翻飞, 纳着鞋底。 朵儿笑着恭维道:“娘的手艺真是没得说, 针脚细密,线头也收得紧实, 穿好几个月都不会露底。” 毛大娘纳得鞋底十里八村都说好, 被人夸了几十年,今日听了儿媳妇的话, 心里依旧受用, 咧嘴笑道:“冬天不能下地干活, 我多做出几双鞋, 回头拿到集上去卖, 换些银钱。” 村里的鳏夫或是尚未娶妻的小伙子,家里没有女性操持, 衣衫鞋袜只能去外边买。毛大娘她们这些农妇,趁着农闲做点女红, 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卖四十文,赚个辛苦钱。 婆媳二人说着话, 就见陈有一瘸一拐地踏入家门。 屋外三九寒冬, 毛大娘见儿子居然热得满头大汗, 奇道:“你这是上哪去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陈有脸上露出几分焦虑之色:“娘,大事不好了。王老二他们打算年后分家,要把咱家租种的地收回去。” 此言一出, 朵儿瞬间从炕上跳起, 手中的针线筐也掉落在地。她急得团团转, 六神无主道:“这可怎么办啊?咱们庄稼人没了地,吃什么喝什么?” 毛大娘闻言,手中的针线也停了下来,愁容满面,拍打着大腿道:“这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啊。” 陈有也是愁眉不展,不停地搓着双手,长吁短叹。三人一时没了主意,屋内只剩叹气的声音。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家里有人吗?” 几人一听就知是王家老太太,陈有望向母亲。毛大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苦涩,挤出一丝笑容,起身去开门。 王大娘进了屋,和毛大娘对坐在炕上,看毛大娘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再瞧陈有和他媳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就知他们已经听老二说了,自家打算把地收回去,给小儿子种。 王大娘和陈家关系不错,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一个村的,不愿为这种事闹别扭,回头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王大娘红着脸道:“老姐姐,你是知道我家的,一共三个小子,打小就不省心。如今老三娶了媳妇,一大家子住一起,难免马勺碰锅沿的,我想着给他们分开算了,省得整日在一起吵嘴。” 毛大娘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王大娘,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有满怀希望地看着王大娘:“我们本来打算再攒些钱,把您那块地买下来呢。” 王大娘被陈有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头,思索片刻后,对毛大娘道:“我看大有长进了不少,有眼力劲儿,会说话,又能吃苦。” 毛大娘心中暗叹:能吃苦又怎么样,没了地想吃苦都没地吃去。 王大娘继续夸道:“你手艺好,针线拿到集上能换钱,攒下银子买别人家的地也是一样的。回头儿媳妇再给你添个大胖孙子,家里的日子就红火起来了。” 毛大娘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话来:“他婶子,一亩地的年租是四百五十文,我们愿多加五十文,你看怎么样?” 王大娘摇头道:“不是钱的事,现在这粮食不够一家人吃的。回头分了家,不在一块吃喝了,更不够了,只能把这地收回来,给三小子种了。” 王大娘其实并不想把地收回来,租给陈家每年能有笔进项,可孩子大了要分家,只能忍痛收回。 “等开了春,把地里的那几株果树给刨了,改种粮食,再添置四五亩地,才够他一年的嚼用。”王大娘怕对方不信,多解释了一句。 毛大娘与陈有闻言,皆是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朵儿咬着上唇,干巴巴地笑了笑,道:“我们知道了,明年租别人家的地就是了。” 王大娘见朵儿体谅,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毛大娘看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只能苦笑着点点头。陈有眼中闪过一丝焦虑,无奈地叹了口气。 腊月未至,朱永鸿便派人送信,叫朱永贤回京过年。朱永贤借口刚搬到宛平,还未在自家过年,婉言谢绝了。 裘智也觉得宫里过年规矩太多,他俩回到京城又得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恋,远不如在宛平自在,乐得不回京。 腊月二十七,裘智已经封印不再办公了,又赶上年前最后一个大集,便拉着朱永贤去逛街了。家里过年的东西都已经置办好了,就是图个热闹的气氛。 底层百姓一天的收入不过百钱,只够维持日常生活,平日里节衣缩食,只有到了年底,才敢稍稍奢侈一下,犒劳自己。 市集上人潮涌动,叫卖声此起彼伏。变戏法的、各路唱戏的艺人,穿红戴绿,使出浑身解数,演着吉庆的戏码,想趁年关多得些赏钱。 毛大娘带着儿子、儿媳支了个小摊,摊上摆了几双平日里做的千层底鞋、缝制的衣衫,还有家里老母鸡新下的蛋。 裘智走走看看,不过没发现什么想买的,一圈下来,两手空空。众人知道裘智是县丞,估计看不上他们的东西,也不以为意,都是笑脸相迎。 毛大娘住在村里,鲜少进城。裘智一直忙于公务,只在刚来宛平的时候逛过一次大集,是以她从未见过裘智。 毛大娘见别的摊主对裘智格外客气,王家正好在隔壁摆摊,便问王大娘:“那后生是什么人,生得这般白净,穿得又富贵。” 王大娘一家经常进城,还看过裘智审案,因此知道他的身份。王大娘笑呵呵道:“那是咱们的县丞,旁边的是他师兄。” 毛大娘一听说是官府中人,心下不禁有些忐忑,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 朵儿有些惊讶地吐了吐舌头,插嘴道:“这么年轻的县丞。”朵儿以为当官的都和戏文里的老爷一样,五绺长须,年纪一大把了。 王老二接过话茬道:“听说咱们这位县丞还是进士呢,可有学问了。审案审得也好,都叫他裘青天。” 朵儿听后,看裘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么厉害,我之前都没听说过。” 王老二爽朗一笑,提议道:“回头我再进城的时候叫上你,多来几次,没准还能看到他开堂问案。” 朵儿一听,连忙点头应允,笑靥如花:“有劳王二哥了,回头带着我和大有哥开开眼界。” 王老二看朵儿有兴趣,滔滔不绝道:“咱们这位县丞脾气好,没什么官架子。” 几人说着话,裘智逛到了毛大娘的摊位前,见摊上摆放着布鞋、衣衫及鸡蛋,因此没什么兴趣。 朱永贤笑道:“鸡蛋和布鞋一起卖,倒是新奇。” 朵儿看裘智一行人停步,忙笑脸相迎道:“都是自家产的,图个方便就一起卖了。大人要是不嫌弃,拿两个鸡蛋回去尝尝。” 朵儿看裘智的衣服,都是自己叫不上来的料子,上面绣着各式花纹,想来是看不上婆母做的千层底,摊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鸡蛋了。 朱永贤没想到随口一句话,朵儿就想送自己鸡蛋,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也不容易,留着卖钱吧。”说罢,拉着裘智的袖子,去了下一个摊。 王老二随手从摊上拿起一件棉衣,笑嘻嘻道:“这件多少钱?我家那口子死了好几年了,没人给我做新衣裳。” 这衣服出自朵儿之手,陈家贫寒,针都舍不得多买,家里只有毛大娘纳鞋底的粗针,还有一根朵儿缝衣服用绣花针。 因此这棉衣的针脚略显粗糙,卖不上什么钱。朵儿只收了王老二三百五十文,就把衣服给他包了起来。 随着日头渐高,村里的摊主们纷纷收拾摊位准备回家,只剩城里的小贩们还在坚持叫卖。寒冬腊月,朱永贤怕裘智在外面冻坏了,看大集上的人渐渐散去,便拉着爱人回家了。 回到府里,裘智和朱永贤躺在黄花梨兽面纹罗汉床,炕桌上摆了一盆茉莉花,散发着幽香。古代冬天难得见新鲜花卉,裘智抱着茉莉闻了许久。 朱永贤见裘智喜欢,笑道:“我在北边有个温泉庄子,小太监们建了个暖房,冬天种些花卉、蔬菜,等这盆花谢了,让他们再换新的。” 屋内温暖如初,裘智热得头有些发昏,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朱永贤知道裘智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假,不忍打扰他补觉,悄声吩咐小太监取了根针过来。他摘了数十朵茉莉花,又拔下几根自己的发丝,编了一串茉莉手环,轻轻套在了裘智腕上。 裘智察觉到动静,悠悠醒来。 朱永贤握住裘智的手,眼中满是柔情:“这茉莉手环是我头发编的,咱俩也算是结发夫夫了,永不分离。” 裘智用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永贤,调侃道:“你又从哪本书里翻出这些追女孩子的新花样?” 裘智慵懒刚睡醒,眼圈微红,慵懒中带着一丝魅惑,比平日里更添风情。 看得朱永贤心猿意马,心绪飘远,正想做些别的事,就听白承奉在外面道:“二爷,县丞衙里来人了,说是有人报案,她的丈夫被歹人所杀。” 裘智本来都封印不再办公了,但听到出了命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骂凶手不长眼。一般年节时候,很少有案件发生,毕竟贼人也要过年。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准备去县丞衙。朱永贤按住心里那点邪念,从罗汉床上下来了。 朱永贤道:“都封印了,别换官服了,先去衙门看看情况。” 裘智确实懒得折腾,冬天本来穿得就多,脱来脱去太麻烦,随手披上一件貂翎眼斗篷,朱永贤则穿了件貂仁爪披风,二人带着护卫,匆匆赶往县丞衙…… 金佑谦正陪着报案人,裘智定睛一看,这不是刚才卖鞋和鸡蛋的摊主吗? 裘智见她年纪不大,约莫四十多岁,身形佝偻,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裘智心生怜悯,道:“已经封印了,不用开堂了,去次间坐着说话吧。” 毛大娘看裘智和气,暗暗松了口气,随着裘智进入次间,依旧不敢落座,只是拘谨地站着。 裘智上午不曾在意,如今毛大娘前来报案,少不得先观察她一番。见她身穿麻布短袄,上面打满了补丁,棉花从衣服里露了出来,下穿裆裤,一双平头棉鞋,可见家境并不富裕。 毛大娘第一次来衙门,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裘智温和道:“别紧张,就当闲聊天了。” 毛大娘摆弄着衣角,道:“我姓毛,男人叫陈大,十年前突然不见了。” 裘智打断道:“那你十年前报官了吗?” 毛大娘一愣,然后摇头道:“没有。” 裘智与朱永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丈夫失踪十年没有报过官,今天突然声称被害,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我家那口子整日在外招猫逗狗,经常大半个月不回家。最开始我以为他又去哪鬼混了,后来他一个月都没见过人影,我才觉得不对经,但想着已经失踪这么久了,估计报官没什么用。” 毛大娘似乎也觉得当年不曾报官有些说不过去,忙解释了几句。 毛大娘看裘智不说话,便继续道:“他这么多年没回过家,我只当他不在了。哪知前几日他来给我托梦了,说他被人给害了。” 裘智一听就知道精彩的部分要来了,毛大娘要不就是思念丈夫过甚,所以做了个梦当成真事,来报案了。要不就是毛大娘杀了丈夫,现在想要脱罪,搞出个托梦之说。 金佑谦在一旁强忍笑意,裘智最不信鬼神之说,毛大娘班门弄斧,算是踢铁板上了。 朱永贤饶有兴致的看着毛大娘,催促道:“快点说,你丈夫梦里都说什么了。” 毛大娘不知道她已经升级为嫌疑人一号了,还不疾不徐道:“我丈夫在梦里和我说,他在外多年,攒了些银两,准备回家好好过日子。不料,刚入村便遭歹人毒手,抢走了银子。他的尸骨被胡乱埋在地里,整日被蛇虫啃食,希望我能替他报仇。” 裘智听完,微一沉吟,问道:“你丈夫在外是做什么的,带了多少两银子回来,哪年回来的,凶手是谁,如何行凶,埋在了哪里?他梦里有和你说吗?” 毛大娘没想到裘智会有这么多问题,被他问得心绪大乱,磕磕巴巴道:“他没说他的营生,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攒了五十两银子。凶手从背后突袭,用石头砸死了他,没能看到对方的正脸,尸体被随意埋在果树下。” 裘智忍不住笑了笑,讽刺道:“你男人倒是有趣,让你替他报仇,最关键的凶手不告诉你。” 毛大娘紧张地看了眼裘智,不知该如何回答。 裘智见她沉默,转而问道:“听你的意思,你男人原先不爱下地干活?”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提起丈夫,毛大娘心中依然怨气难平,愤愤道:“大人是真青天啊。我那口子成天在外边鬼混,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人,种地攒下来的钱,他也不知道心疼,都拿去喝酒、赌博了。” 裘智听她这么说,越发疑惑,问道:“你们村里往日里有歹人劫财吗?” 毛大娘摇摇头,不知裘智为什么这么问。 裘智奇道:“按你的说法,你丈夫没什么大本事,他离家许久,初次回家,凶手怎么知道他身怀巨款的?何况村里一向治安不错,怎么会有人想抢一个穷鬼呢?” 毛大娘以为裘智年纪轻轻,比较好糊弄,哪知竟有这么多的问题。她一时答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对方,过了许久才嗫嚅道:“我男人在梦里没说。” “哈哈。”朱永贤绷不住乐出声来,他本以为毛大娘是在家想好了说辞来的,没成想被裘智逼问了几句,就开始露出破绽了。 裘智看看毛大娘,问道:“你儿子还有儿媳呢,怎么没陪着你一起来?” 摆摊时一共有三个人,来报案的只有一个毛大娘,裘智理解儿媳妇躲懒不想来,但至少儿子得陪着一起来吧。报官不是小事,何况还和父亲的死有关,儿子不来,裘智觉得有些奇怪—— 本卷卷标来自京剧《红楼二尤》 第80章 陈大此人 ========================= 毛大娘略显迟疑地说道:“我这梦做了好几天了, 跟大有提过几次,他说是什么日……日……什么夜梦什么的,不信我的话。” 裘智反问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毛大娘忙不迭地点头道:“没错, 就是这句话。” 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悲戚:“我男人交代我给他报仇,我好不容易进城一趟, 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自己来报案。” 裘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道:“你丈夫多大年纪了?身材如何?” 毛大娘掰着手指头算了许久, 道:“他要是还活着, 今年得四十五了, 长得高高大大的, 有把子力气。咱们乡下人找男人, 不就图他能下地干活吗。” “陈大生得人高马大,怎会轻易被人放倒?”朱永贤忍不住插嘴, 问了一句。 他都能看出问题所在,这案子定有隐情, 陈大的死恐怕不简单。 裘智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年过年自己病得厉害, 还差点被花蝶飞的人掐死, 今年又遇上了这种离奇的案子, 看来年不好过啊。 只是毛大娘瘦瘦小小, 一脸营养不良的样。既然陈大身材魁梧,她想杀了丈夫应该比较困难,除非有帮手, 或是下毒。 裘智沉思许久, 追问道:“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毛大娘听裘智突然问起儿子, 面色一僵,眼神闪烁,不情不愿道:“今年二十一了。” 朱永贤听裘智问起毛大娘的儿子,也猜到了他的怀疑。 如果陈大真的死了,十有八九母子二人一起动手,更有甚者是儿子独自下手杀了父亲。而毛大娘来衙门报案,可能是想把陈大的死推给陌生人,或是自己承担罪行。 裘智思考许久,喊来了陈快总,让他先把毛大娘带去寅宾馆休息,然后回来一起商量案子。 陈大虽住在村里,但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经常被人告到衙门,县里的衙役对他并不陌生。陈快总在衙门里干了小二十年了,自是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俩人并非亲戚,不过都姓陈,陈快总对他印象难免深刻些。后来此人销声匿迹,不知是改邪归正还是死了,陈快总渐渐把他忘了。如今陈大的妻子突然来报案,陈快总立刻想起了这个人。 陈快总回到三堂,不等裘智询问,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主动说了一遍。 按陈快总的说法,陈大不是个好东西,好赌成性,欠下了不少的赌债,被人告到县丞衙里打过板子。喝多了酒,四处撒酒疯,当街动手打人,被衙役抓过好几次,算是县里的一号人物。 城里的李员外还来衙里告过状,说是陈大把儿子卖给了他,可到家没两天,陈有偷了家中的一贯钱跑了。时任县丞派人在城里搜存,有人看到陈有去城隍庙找他爹,俩人一起跑了。 县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陈大和陈有合谋,假意卖身,骗了李员外的卖身钱,然后再与儿子里应外合盗窃主家财物。 只是陈大已经逃走,连带着陈有也不见了踪影。县丞只能往临县发去海捕文书,捉拿陈大、陈有父子二人,更多次派人去陈家搜查,但家中只有毛大娘一个妇人,不见陈家父子。 如此过了六七年,二人一直没有音信。大概是四年前,李员外突然来县丞衙说要销案。虽然诈欺取财和盗窃允许私下和解,但县丞也得问明缘由。 李员外的说辞是,陈有回村后认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登门谢罪,并与李员外达成协议,赔偿八十两银子。李员外得了银子,就去撤案了。 县丞听李员外这么一说,认为陈有如今改邪归正了,也乐得销一件积案,因此就给这案子结了,并未对陈有判刑。 众人听完陈快总的描述,心下都有了大概的判断,陈有先回到家中,与李员外和解,然后才发生的陈大的命案。 金佑谦方才仔细观察过毛大娘,看她衣服洗得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便知她家境贫寒。 “八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陈家怎么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呢?”金佑谦提出了一个疑点。 陈大和陈有消失了六七年,毛大娘一人在家,想来日子过得极苦,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钱。 陈快总也疑惑道:“陈有诈欺一案已经过了好几年,他回村里住着,只要没人举报,衙役不知道他回来了,不会去抓他,为什么上赶着给李家赔罪?” 陈快总觉得陈有生性肖父,不是什么好人,就算回家了,不会主动想要和解,白白给别人送钱。 裘智赞同地点点头,然后道:“除了你们说的两点,这案子还有别的奇怪之处。” 朱永贤问道:“还有什么奇怪的?” 裘智道:“当年陈大和陈有同时失踪,毛大娘不担心丈夫,也不担心儿子吗?她为什么不报官?如果真的是毛大娘或是陈有杀了陈大,为什么过了三年才来报案?” 朱永贤闻言,看向陈快总问道:“毛大娘一共几个孩子啊?” 他猜测可能毛大娘的孩子太多了,所以不在意陈有这个儿子了。 陈快总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惜关于陈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于是摇头道:“不记得了,要不我给毛大娘叫来问问。” 裘智看了眼天色,摆手道:“算了,天不早了,今天先这样吧,明天去村里走访一下。” 毕竟临近年关,裘智也不好意思让手下人加班。 再有三天就要过年了,陈快总以为没有案子了,他们能松快些,哪知还有不长眼的来告状,一想到明天要进村,心里把毛大娘骂了个半死。 裘智看了朱永贤一眼,还没说话,朱永贤心领神会:“明天多带些铜钱,回头让老乡们挖地找尸体。” 裘智看朱永贤如此善解人意,微微一笑。 白承奉不禁想起早上在大集里看到的读心术表演,心里又给裘智下岗再就业的方向加上了一条。裘智这县丞要是哪天干不下去了,可以拉着朱永贤去卖艺,就表演心有灵犀,绝对赚钱。 第二日一早,裘智换了官服,准备去陈家看看情况。朱永贤记得去年冬天裘智骑马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因此不让他骑马,只能坐马车。 毛大娘见裘智身边的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刀剑,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心下不禁惴惴不安。昨日她已领教了裘智的精明,今日又见了这情景,心中不免后悔,觉得自己主动报案太过失策。 朱永贤本来提议让毛大娘和秦仵作他们同乘一车,裘智为了方便套话,便让毛大娘坐在他们车里了。 裘智笑得十分温柔,轻声细语道:“大娘,您一共几个孩子啊?” 毛大娘看裘智态度亲切,和昨日大不相同,问得又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于是放松了警惕,不假思索道:“就大有一个儿子。” 裘智笑呵呵道:“有孙女、孙子了吗?” 毛大娘听裘智问起孙辈的事,脸上露出几分失落之色,摇头道:“还没有呢,不过他们才成婚三四年,不着急。” 裘智点点头,宽慰道:“我看着他们小两口感情倒是不错,还年轻呢,而且这事不是着急就能有的。” 毛大娘深以为然:“可不是嘛。” 裘智见毛大娘放松下来,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衙门里的捕快说,陈有当年他和他爹一起骗了李员外的钱,然后没再回过宛平。您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着急吗?没想着报案?” 毛大娘没想到裘智前边铺垫这么多,又绕回了当年的失踪案。她呆呆地看向裘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裘智仔细地观察着毛大娘的神色,以辨真伪。 毛大娘裘智人目光锐利,死死地盯着自己,心下一紧。她本就是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如今被对方这么看着,心中更加慌乱,想编都编不出瞎话了。 毛大娘期期艾艾道:“我家那口子骗了李员外的钱,带着儿子跑了,城门口贴了告示,我们村的人进城来赶集的时候看到了,就回来告诉了我。” 裘智听到这,轻轻扫了毛大娘一眼。他昨天下午看过陈大和陈有的卷宗,上面写得一清二楚,是父子二人合谋行骗,到了毛大娘这就变成了陈大一人所为,果然是慈母之心。 毛大娘继续解释道:“后来官差来了我家好几次,我想既然官府在找他们,我报不报案没什么区别。” 朱永贤奇道:“那你昨天怎么不说。” 毛大娘脸上露出羞愧之色,辩解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怕说了,翻出大有的旧案来,您这边……” 裘智心下了然,毛大娘是怕自己听说了陈有和陈大的事,心血来潮重审那个诈骗案。如今自己已经知道了当年的案子,她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裘智又问道:“陈有和李家和解,一共八十两银子,这钱从哪来的?” 毛大娘听裘智问起这事,不由长叹一声,愁容满面道:“我家原先有十亩良田,卖了三十多两银子。我儿在外这么多年,攒了点钱,给了李家八十两,才了结此事。” 裘智知道农民靠地吃饭,卖了地无异于断了生计。 朱永贤问道:“那你们现在靠什么为生?” 毛大娘没想到这二人问得这般细致,不免坐如针毡,低声道:“我们租了别人家的地,每年种些粮食,能=勉强混个温饱。” 裘智看毛大娘有些慌乱,趁热打铁,盘问道:“当初你男人和儿子一起失踪,只有儿子回来了,男人没回来,你不奇怪吗?” 毛大娘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低着头掩盖住脸上的紧张之色,闷声闷气道:“大有先回来的,说他爹腿脚慢,让他回来报信,他爹过几日就到。哪知一直没等来,就等来了他的托梦。” 毛大娘生怕他俩再多问几句,自己露出马脚,赶忙道:“马车里火盆烧得太热,我去外边坐着。”毛大娘赶集时搭得是板车,对吹冷风习以为常了。 裘智看毛大娘的表情就知她有所隐瞒,若是心中坦荡何必出去挨冻。不过目前还没看到尸体,而且毛大娘一个妇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没必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因此并不阻拦。 等毛大娘出去后,朱永贤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她像是凶手吗?” 裘智沉吟道:“说不好,回头再看。” 朱永贤看裘智眉头紧锁,便用手揉了揉他的眉心,道:“别想了,这案子挺简单的,不是毛大娘就是陈有干的,要不就是娘俩一起。你今起得早,车上眯一会,养精蓄锐。” 裘智靠在朱永贤的身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渐渐有了困意。临睡之际,他猛然想起一事,强睁开眼,道:“待会咱们分开问话。” 裘智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朱永贤却明白他的意思,笑道:“知道了,你睡吧。” 毛大娘住在二羊村,村里鲜少有外人来,故而裘智的大队人马一到,村民们就开始探头探脑。 来到陈家,裘智先观察起陈家的境况,她家只盖了两间半的茅草屋,破破烂烂的,连围墙都没有,只用篱笆简陋地围了一圈。 裘智虽不管户籍,但来了宛平一年多,对当地的民生有个大概的了解,最贫困的农民家里也是有三间草房的,由此可见陈家的窘迫。 陈有和朵儿听到院中有动静,开门走了出来,看到毛大娘带了官府的人来,脸色有些异样。 陈有头上系一条檀色的头巾,身穿粗布短衣,长裤上打满了补丁,脚踩一双蒲鞋。 朵儿穿了一件青白色絁衫,下配月白色扎染绵裙,腰间扎了一条褐色的腰带,头发绾了一个高髻,用褐色的头巾绑着。 一家三口人,就属朵儿穿得最体面。 裘智怕打草惊蛇,不愿毛大娘和陈有接触,对朱永贤使了个眼色。 朱永贤会意,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握住陈有的手道:“这就是大有兄弟吧,外边冷,快进屋,里边说话。” 朱永贤连拖带拽地拉着陈有,陈有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朵儿赶紧上前搀扶丈夫,两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白承奉看了裘智一眼,裘智扬扬下巴,让他跟着朱永贤一起进去。白承奉老奸巨猾,有他陪着万无一失。 朱永贤假装自己信了毛大娘的说辞,死去的陈大冤魂不散,前来托梦了。朱永贤拍拍陈有的肩,一脸知心好大哥的样,道:“你家的事我听你娘说了,哎。” 陈有脸上也露出几分哀愁,叹息道:“当时和我爹说得好好的,他让我先回家,本来以为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谁料竟是天人永隔了。” 白承奉接过话,安慰道:“咱们县丞是有名的青天,和包龙图不差分毫,日审阳、夜审阴。回头把你爹的尸体找到了,他再去五殿问问秦广辉,看是谁下的手,给你爹讨个公道。” 陈有感激涕零道:“多谢几位官爷。” 朱永贤忙摆手道:“嗨,我不是什么官爷。我是县丞的师兄,听说了这么件奇事,跟着来看个热闹的。” 陈有最开始也觉得朱永贤不像当官的,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戒备又消减了几分。 白承奉诚恳道:“陈有兄弟,有什么需要帮的尽管说,县丞宅心仁厚,能帮一定帮。” 陈有没想到他们这么热情,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又有些暗喜。 朵儿眼前一亮,欣喜道:“真的吗,太好了。我们一直都是租了地来种,现在王家要把地给收回去,我们正愁没有营生呢。县丞能帮我家大有找个差事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挖出尸体 ========================= 陈有没想到妻子给个棒槌就纫针, 面色略显尴尬,赶忙躬身致歉:“贱内口无遮拦,还请公子见谅。” 白承奉笑容可掬, 宽慰道:“无妨, 无妨。心系百姓,急民所急, 是县丞的分内之事。不知小哥原先在哪高就, 都做过些什么。” 朵儿急忙扯了扯陈有的袖子,对他不停地使眼色。自从得知王家要把土地收回, 她就天天发愁, 连针线活也做得勤快多了, 与婆婆一同缝制衣物, 希望能多换些银两, 以免家里没了进项。 如今裘智主动提出帮忙,陈有却犹豫不决, 朵儿不由得心急如焚。虽然求人有失体面,但饭都快吃不上了, 还顾什么脸面。 陈有见妻子坚持,只能无奈道:“我之前在京里做小厮, 伺候人的差事颇为在行, 若哪个府上需要人手, 还望不吝引荐。” 朵儿听了丈夫的话, 觉得他太过老实,不知多说几句,便帮腔道:“他是在御史府上当差的, 连官老爷都伺候得周到, 咱们县里的财主、员外更是能给服侍得妥妥帖帖的。” 朱永贤闻言, 瞪大了眼睛,故作惊叹:“御史那可是大官啊,比咱们县令的官大吧。” 朱永贤再无心政事,对朝廷官吏等级还是略知一二的。从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一共一百多号人,他不清楚朵儿说的是哪个。 朵儿一脸与有荣焉之色,嘴上却轻描淡写:“不过是四品而已。” 另一边,裘智与毛大娘在院中交谈:“咱们去看看你丈夫被埋在哪。” 毛大娘怯生生道:“梦里的事,记不大清了,只有个大概的印象。” 裘智自信满满道:“不要紧,你把村长、乡约、地保全叫来,我有话和他们说,保证把你丈夫找到。” 陈有突然听到屋外乱哄哄的,他担心母亲,便让朵儿搀扶着走出房间。只见院中聚集了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裘智则站在一条破旧的板凳上,慷慨激昂。 “乡亲们,毛大娘的男人给她托梦了,说自己被人害死,埋在了田地里。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能帮就帮一把,给陈大挖出来,早日入土为安。我不会让大家白干,一人六百文的工钱。” 裘智挖海氏时,每人不过五百文,但冬天刨地比夏天困难,而且又过了一年多,考虑到通货膨胀,裘智直接涨了一百文。 众人一听有钱,立刻想回家动员亲朋好友帮着挖地。 村长则为难道:“大人,不是钱的事,冬天土硬,不好下家伙啊。” 裘智不愿等到开春,微一沉吟道:“不要紧,你让村民把家里的柴火都搬出来,咱们烧地松土,一家多给三百钱的柴火费。” 众人闻言大喜,他们的柴火都是山上捡来的,约等于不要钱,无非就是再去捡点。 此言一出,村长再无异议,马上回家命家人准备好工具和柴火,去替毛大娘挖尸。 陈有没想到裘智出手这么大方,挖个地竟给六百钱。他当年在京里御史府当差,一个月只有一百五十文。 朵儿有些惊讶,又有些羡慕的看着村民。可惜今天挖的是公爹的尸体,自家挣不到这份钱,不然至少六百文到手了。 不多时,村民们扛着锄头、铁锹到了陈家。裘智望向毛大娘,笑眯眯道:“带我们去埋尸的地方吧。” 毛大娘没想到裘智竟是个急性子,大冬天也执意挖地。她叹了口气,带着众人来到了自家租的那片田里。 王大娘脸色一下变得铁青,颤声道:“大妹子,你男人的尸体,就在这田里?” 想到自家田里埋了死人,王大娘怎么都觉得晦气。 毛大娘僵硬地点点头,道:“是的,他说他被埋在一棵果树下,不过地里有五六颗树,我也不知是哪颗。” 裘智不以为意:“没事,咱们人多,一会就能挖出来。” 村民们热火朝天地挖着地,裘智几人站在田边,朱永贤塞了个手炉给裘智。 握着温暖的手炉,裘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毛大娘聊着天:“我听大有说话挺斯文的,他之前读过书吗?” 毛大娘听裘智夸奖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自豪道:“他在京城时,给一位读书人做家仆,许是跟着主人久了,便学了些掉书袋子的话。” 裘智看陈有拖着一条腿,在田里忙前忙后,问道:“他的腿怎么回事?从小就这样吗?” 毛大娘叹了口气,道:“都怪我男人想出的馊主意,骗了李员外的钱,胆子大了不少,竟敢去京里行骗。谁知新卖的这户人家厉害,大有偷跑被抓,主人一气之下就打断了他一条腿。” 主人打骂奴仆之事屡见不鲜,世人不会过多指摘,不过因为逃跑就直接把仆人腿打断了,虽不犯律条,即便在卫朝,也会让人诟病其私德有亏。 朱永贤好奇插话:“他怎么突然回家了呢?主人没找他吗?” 毛大娘听朱永贤这么一问,不由脸色一变,紧张地看着二人,忙替儿子解释道:“他主人心善,没要身价银子,直接还了他卖身契,可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裘智看毛大娘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奇道:“你见过他的卖身契吗?” 毛大娘一愣,低头道:“没见过,况且我不识字,见了也不知道写了啥。” 正说着话,就听田里传来一阵欢呼声,一人大叫道:“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裘智急忙上前,果然在树下发现了一具白骨。他立刻命令众人停手,然后和秦仵一同仔细地清理尸骨。 收集好尸骨后,裘智检查了埋尸的土坑,发现其深度不过三十多厘米,里面只有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估计是死者生前所穿,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物证了。 裘智让金佑谦给村民们结账,自己将毛大娘一家三口带至一旁,面色凝重道:“托梦之说我是半个字都不信,你们既然知道树下有尸体,说明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陈有之前见朱永贤和颜悦色,只当万事大吉了,如今闻言不禁呼吸一滞,手脚冰凉,冷汗瞬间浸湿里衣。 毛大娘早就猜出裘智的疑心,因此并不惊讶。她满眼怜爱地望着儿子,眼中闪着泪花,正欲认罪。 陈有率先开口道:“大人是我做的。” 此言一出,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舒一口气,平静道:“人是我杀的,埋在了树下。因为过了两三年,具体的位置记不清了。” 裘智看看陈有,又看了眼毛大娘,质疑道:“你们为什么当时不报案,现在才来?” 陈有苦笑道:“我以为这事能瞒一辈子,哪知王家突然收回了土地,开春还要把果树给刨了。我知道他们早晚会挖出尸体,便让我娘假装托梦去报官,想将罪名推给路过的歹人。” 裘智早就怀疑陈有参与其中,毕竟埋尸是个体力活,不论凶手是谁,最后埋尸肯定得靠陈有。 朵儿盯着尸体看了许久,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扭过头,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陈有看裘智沉吟不语,挡在母亲面前,催促道:“大人,我既已认罪,您就把我抓走吧,别牵连无辜之人。” 毛大娘猛地推开儿子,跪倒在裘智身前,抱着他的腿哭道:“大人是我做的,都是我一人干的,和我儿子没关系。” 陈有亦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您抓我吧,是我做的。” 村民们过年前发了一大笔财,个个喜笑颜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突然听到了毛大娘和陈有的话,全场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屏气凝神地听着八卦。 裘智看周围站着一圈人,担心二人趁乱逃跑,又怕泄露了案情,随即吩咐陈快总:“你把他们关进车里,先押回县丞衙,再让手下和村民问问陈家的情况,我去他家搜集一下证物。” 秦仵作已经把尸体收拾妥当,放在了车里,跟着回了县丞衙。 回到家,朵儿再也支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失声痛哭,反复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裘智不擅长安慰别人,见朵儿哭得伤心欲绝,眼泪哗哗地流,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陈有被抓起来,家里没了男丁,以后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裘智叹了口气,便去房里搜证了,留朵儿一人在院里消化情绪。 陈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里唯一的大型家具就是一个柜子。打开柜子,首先找到一个针线盒,里面放了一些棉线和一根粗针,估计是毛大娘纳鞋底用的。 众人又翻出了一个盒子,盒里装了不到一贯铜钱。裘智想着陈家把地都给卖了,又经常去集上卖针线和鸡蛋,家里有这些积蓄算是正常的。 屋外寒风瑟瑟,朵儿哭了一会就进屋了,见官兵们翻出了家里的仅剩的铜钱,脸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生怕他们起了贪念。 裘智心生恻隐,摸出了一两散碎银子,放在了盒里,将盖子合上,放回了原处。朵儿这才长舒一口气。 金佑谦又从柜子里找到了陈有的卖身契,上面写着以九两的价格将他卖与齐宅为奴。如今卖身契在手,看来正如毛大娘所说,陈有并非逃奴。 金佑谦有些不解道:“陈家一穷二白的,陈有好不容攒了点钱,怎么舍得赎身?” 朱永贤道:“毛大娘说是主人开恩,放他从良的。” 金佑谦摇头道:“陈有在齐宅干了六七年,好不容易教导好了,正是有力气能干活的年纪,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若说犯了主人的忌讳,给他发卖了就是了,不会还他卖身契。” 像之前的王三两,惹得王矛川不喜,就被远远地卖到了北方。而这齐某人能直接把奴仆的腿打断,一听就不像什么善茬,哪会这般好心。 白承奉接口道:“有些世家嫌卖人有失身份,会把卖身契还给犯错的奴仆,将他们逐出家门。” 裘智家里就一个张叔,一个广闻,对这种事不太了解,听了他二人的话,若有所思,看来陈有从齐家离开的事并不简单。 可惜卖身契上只写了齐宅,没有写买家姓名,裘智惋惜地摇摇头。 朱永贤看出裘智的心思,立刻道:“刚才我问清楚了,他之前是在四品的御史家里干活。左、右佥都御史都是正四品,回头我让人去找找姓齐的御史。” 众人又找了一圈,没找到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了,准备打道回府了。 裘智目光转向朵儿,道:“你和我们去趟县丞衙,有些事要问你。” 朵儿咬了咬唇,鼓足勇气道:“我不去,快过年了,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在家里。” 这下轮到裘智犯难了,朵儿目前不算是嫌疑犯,她不想去,自己不好把她强制带走。而且大过年的,让人接受询问,确实不太好。 裘智微一思忖道:“那你在家呆着,不要四处乱跑,等我们问完了毛大娘和陈有的口供再来找你。” 朵儿连连点头,急忙应允。 离开陈家,裘智找到乡约地保,嘱咐他们留意朵儿的行踪,如果她有逃跑的迹象,立刻给她按下。 回到县丞衙,陈快总已经把陈有母子二人关了起来。裘智看天色已晚,决定明日再提审二人,今天先去看一下尸体。 裘智看着那堆白骨也是一筹莫展,缺乏专业的检测设备,实在没办法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只能靠毛大娘的口供。既然她说是三年,那就当做此人死了三年。 裘智查看了死者的骨盆,确定死者是男性无疑。但根据骨骼长度推算,死者生前身高大约1米5左右,与毛大娘描述的高大魁梧完全不搭边,且年龄也存在偏差。 裘智拿起耻骨联合面,道:“死者年龄最多二十五六。”然后他看向颅骨,指着上牙膛,对秦仵作说:“你看,鄂中缝和后横缝没有愈合,说明死者死亡时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 秦仵作连连点头,把如何通过上颚判断年龄记在心里。 裘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颅骨,道:“颅骨完好无损,未见裂痕,与毛大娘所述从背后遭受重击致死的情况不符。” 死者无论是从年龄,还有身形都和陈大不符,而且死亡方式也对不上。 朱永贤立刻断言:“肯定是陈有杀了别人,然后编一套瞎话糊弄咱们。” 裘智沉思许久,犹豫道:“杀父可是大罪,直接凌迟处死,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既然没杀死亲爹,如实说杀了什么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认下这么重的罪呢。” 杀人偿命,但普通的杀人案,多是斩监候,不一定会被勾决,尤其是陈家只剩陈有这一根独苗了,为了不让陈家绝后,可能会在秋决时改判,饶他一命。 朱永贤对大卫律的研究不如裘智,听了他的话,沉思许久,道:“这个……没准他不知道呢,就像我也不知道杀父要凌迟一样。” 白承奉心里一突,暗道:你要弑父,不光凌迟,都得诛九族了。不过朱永贤的九族都是宗亲,白承奉也不知道该怎么个诛法了。 裘智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对朱永贤的观点不予置评。陈有的谈吐并非无知村夫,而且他明显有备而来,肯定会提前了解一下本朝的律法。 朱永贤看爱人凝神苦思,忙劝道:“你就是爱胡思乱想,陈有一个农民,哪知道咱们能通过骨头来判断年龄。他又不熟悉朝廷的律法,没准觉得杀了爹能从轻判决呢?” 裘智连连摇头:“有两种可能。一是陈大已经死了,他知道陈大不会出现,揭穿他的谎言。二是他故意让这个谎言显得拙劣,希望尽快被揭穿。” 就算陈有不知自己可以通过骸骨来判断年龄,但身高这种基本信息无论是哪朝的法医,都能一眼识别出来。死者撑死了一米五,怎么可能是陈大—— 第82章 审理陈家母子 ============================= 朱永贤沉思许久, 缓缓道:“我猜测陈大八成已经死了,陈有知道他父亲不在了,才会说那个人是他爹。” 裘智也搞不清陈有的想法, 思忖片刻后道:“当务之急, 是找到陈有当年的买家,弄清他离开齐府的原因, 确认陈大是否还活着, 以及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还有陈有为何要隐瞒他的身份。” 裘智思考了一下, 开始分派任务:“金师爷明天带人去二羊村, 向村民了解情况, 再询问朵儿的口供。我去审问陈家母子, 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突破。” 今天陈快总带人在二羊村问了一圈, 因为裘智当时尚未验尸,很多问题没问到点子上, 而且几人都没问过朵儿的证词。所以金佑谦明天还得去一趟,详细地询问村民和朵儿。 朱永贤不等裘智吩咐, 自告奋勇道:“曹慕回在京里过年呢,我待会给他写封信, 让他调查一下陈有在京里的事。” 裘智想了想, 曹慕回熟悉官场上的那些人, 又是皇上的小舅子, 人人敬他三分,由他出面调查确实更为方便。 秦仵作看裘智已经开始分析案情,不理会这堆白骨了, 出声提醒道:“老爷, 这死因怎么写啊?” 裘智看尸体舌骨并未骨折, 判断其并非被掐死,一时难以确定死因。他沉吟道:“你先给他收好了,等回头抓到凶手,通过他的口供再重新验尸。” 第二天下起了大雪,裘智估计村里的路难走,怕路上出危险,而且年关将至,没必要这么着急,就让金佑谦待年后积雪融化,再去村里。反正凶手已经抓到了,只差确定死者身份这一步了。 裘智命人将毛大娘带到了二堂,又找了秦书吏来做笔录。秦书吏没想到差一天就要过年了,居然还整出来一个案子需要加班,暗中瞪了毛大娘好几眼,心里骂骂咧咧的。 毛大娘一进堂便跪倒在地,嚷道:“老爷,是我干的,是我杀了我男人。你抓我把我斩了,给他抵命。” 裘智并未透露验尸结果,只让毛大娘先交代案情,她的杀人动机、手法及埋尸过程。 毛大娘昨天回来的路上,一直被衙役们监视,没能和儿子对口供,但在牢里想了一夜,也琢磨出些门道来了。 毛大娘狠狠道:“我家那口子,除了赌就是喝酒,喝完酒还对我动手,我天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一处好的地方。后来他失踪了,我才过了两年的好日子。” 毛大娘已经认了罪,提起丈夫时不再掩饰心中的怨恨,说得咬牙切齿,可见陈大当年的混账,时隔多年毛大娘仍然怒气难消。 “没想到三年前他突然回来了,说是以后都不走了。”毛大娘瞥了眼裘智,见他神色平静,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她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一听就害怕了,他回来要是再动手可如何是好。我借口去做饭,捡了块石头回来,趁他不注意,把他打死了。然后趁着夜色,在果树边挖了个坑,把他埋了。” 裘智追问道:“怎么打死的,打了多少下,打在什么部位,石头后来怎么处理了?” 毛大娘闻言怔了许久,缓缓道:“打的头,打了几下记不清了。我怕他没死透,就打了很多下,然后把石头给扔了。” 裘智看毛大娘目光闪烁,就知她是现编的,又问道:“说详细点,是砸的额头,还是后脑勺,前后左右,哪个地方?” 毛大娘不知裘智哪来这么多的问题,只能胡乱指了指后脑勺,含糊道:“大概打在这了。” 裘智接着问道:“那他是和陈有一起回来的吗?” 毛大娘赶忙摇头,否认道:“不是,不是。他一个人回来的,说大有要和主家结算工钱,再过两天到。” 毛大娘怕裘智不信,急忙补充道:“大有回来还问过他爹呢,我说人没回来,没准又去哪野了,大有就不再多问了。” 裘智看看毛大娘,又指指朱永贤,问道:“你能把他抱起来吗?” 毛大娘不明白裘智的意图,疑惑地望着他。 裘智解释道:“我师兄和你丈夫身材应该差不多吧,你既然能把陈大运到田里,那应该能抱起我师兄。还有那个坑我看着挺深的,你挖得了吗?” 毛大娘脸色骤变,眼神慌乱,呼吸也变得粗重,过了许久,才吭哧瘪肚道:“我……我家有个推车,我用车推过去的。我平时下地干活干惯了,农民哪有不会挖坑的。” 裘智记得昨天搜查陈家的时候没有发现小推车,正准备反驳,毛大娘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描补道:“原先有,后来卖了换钱了。” 裘智抿嘴笑了笑,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埋在家里,非要运到地里呢?” 毛大娘嗫嚅道:“埋在家里多可怕啊,反正那块地我家一直租着,不担心有人发现。” 裘智看她冥顽不灵,为了保护儿子继续狡辩,把人命当儿戏,不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裘智沉下脸冷哼一声,使劲一敲惊堂木,吓得毛大娘一哆嗦。趁她心神未定,裘智问道:“那田里埋的人,是你丈夫吗?” 毛大娘迷茫地看看裘智,呆呆地点头道:“就是我家那位啊。” 裘智看毛大娘表情不似作伪,便知陈有没和他娘说实话,从毛大娘这里问不出死者的身份,于是挥手示意朱皂总将她收押。 毛大娘只在戏文里看过官员审案,都是当庭宣判,见裘智让人把自己带下去,死死地扒着门不肯走,哭道:“老爷,是我干的,我儿子他腿脚不好,没法杀人啊。你就判了吧,我都认了。” 朱皂总见裘智皱着眉,面露不悦之色,对旁边的皂隶使了个眼色。一人扒开毛大娘的手,一人抱起毛大娘,直接给她抬走了。 朱永贤看裘智有些不开心,安慰道:“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咱们待会把陈有审了,就能结案了。” 裘智用手按按眉心,叹息道:“先关她几天,让她受点教训。过完年再给她放了,做伪证的事,写个其情可悯,不判了。” 朱皂总将毛大娘送回了女牢,随后陈有给提了出来。 陈有来到公堂上,径直跪了下去,高声道:“老爷,是我做的,和我娘没关系。她吃了一辈子的苦,您把她放了吧。” 裘智看这母子俩说得如出一辙,心中来气,严厉道:“你把你行凶的过程、原因如实招来。是谁做的,我自会判断。” 按照陈有的说法,他和陈大从李员外那骗了笔钱后,就去了京师。陈大又给他找了个新的买主,打算故技重施,等买主放松了警惕,再伺机逃跑。 自从被卖到了这个主家,陈有过上了有衣穿、有饭吃的日子。主家仁厚,加之京城远比宛平繁华,起初他并未萌生逃跑的念头。可陈大经常找上门来,催促他赶紧跑,以便去下一家骗钱。 陈有禁不住父亲的苦求,便决定逃跑。他打算像之前在宛平那样,偷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料被其他小厮发现,并告到了主人那里。 主人命小厮打断了陈有的一条腿,又命人和他形影不离,陈有这才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陈大知道了京城人的厉害,不敢再教唆儿子逃跑了,拿了钱就不知去哪高乐了,从此再无音讯。 陈有在主家干了七八年,主人心善,给他娶了一房媳妇。陈有日子过得和美,只是母亲一人在村里,膝下无儿无女,每每想起心中莫名难过。 他在主家干活,每月工钱有五百文,年节又有额外赏赐,这些年攒了些银子。陈有花钱赎了身,准备回家奉养老娘。 回家后,陈有从母亲口中听说了自己与李员外的旧案,知道自己想要好好过日子,必须把这旧案给销了,于是登门赔罪。安顿好后,他又租了王家的地,一切都上了正轨,哪知陈大突然回村了。 当时陈有正在地里劳作,看到陈大走在田间。他断了一条腿,都是拜父亲所赐,如今父亲又回来继续祸害他们母子了。 陈有怒上心头,瞬间失去了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抡起锄头就把陈大打死了。毕竟是亲爹,他冷静下来后,将陈大埋在了树下,打算偶尔去祭祀一番。 谁知过了三年,王家把地收了回去,开春后又要把果树给砍了。陈有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与其被王家发现尸体报了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他向母亲坦白了当年之事,毛大娘心疼儿子,就编造了一个托梦之说,希望能蒙混过关。 裘智听陈有说了这么一大圈,依然是认下了杀人一事,但却不肯透露死者的真实身份。 裘智高声道:“你说你在田间看到你父亲,然后直接动手了?那他当时背着行囊吗?” 陈有立刻点头道:“背了个布包裹。” 裘智问道:“在埋尸的坑里没发现行囊,你是怎么处理的?” 陈有神色有些慌乱,低下头不敢与裘智对视:“里面就几件破衣服,我拿去城里卖了。” 裘智再问道:“你京里的主家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官职是什么?” 陈有摇头道:“不记得了,没有印象了。” 众人闻言,便知陈有和主家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不然没必要隐瞒这些信息。 裘智看陈有开始耍无赖了,换了一个说法,提醒道:“弑父可是要凌迟处死的,再加上你蛊惑母亲一事,大为不孝,半点法外开恩的余地都没有。” 陈有听了裘智的话不为所动,依旧斩钉截铁道:“大人,是我杀的人,请您放了我娘吧。她这辈子没过几天舒坦日子,我实在不忍心她被关在牢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一人承担。” 裘智并没打算一直关着毛大娘,看陈有这么有孝心,顺水推舟道:“昨晚上下雪了,现在路上不好走,等过几天雪化了,我给你娘放回去。” 陈有听后脸上一喜,又恳求道:“老爷,我娘生我养我不容易,可惜我无法给她养老送终了。请老爷开恩,让我每天去给我娘磕个头,尽最后一点孝心。” 裘智没想到陈有对毛大娘这么孝顺,想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便应允了他的请求。反正俩人都在牢里,有衙役看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裘智觉得自己连着答应了陈有两件事,他的抵触情绪应该有所减缓,于是话锋一转,问道:“你觉得仵作能通过尸骨查出尸体的年龄吗?” 陈有呆了呆,他对验尸的流程确实不了解,听裘智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了一分惧意。 裘智继续施压,厉色道:“通过尸骨判断,此人年约二十五,身高不过五尺,与陈大身形不符。而且头骨上没有任何骨折的痕迹,可见不是被人击打头部致死。” 陈有瞬间脸色大变,额上布满了冷汗,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他紧咬下唇,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陈有干哑着嗓子道:“老爷,验尸是您衙门里的事,小人不清楚,但我说的绝无更改。” 裘智看他咬紧牙关不改口,自己又不愿屈打成招,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他垂目沉思片刻,吩咐朱皂总:“先给他关回去吧,等过了年再说。” 裘智已经看出来了,整个衙门的人都无心工作了。这时节估计给钱都不好使,自己也别拉着他们加班了,万事明年再说了。 白承奉等人都退下后,说道:“二爷,您要是不愿脏了手,只管交代我去办,保准把实话给问出来。” 裘智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除了陈有的口供,咱们还有别的方面可以追查。只要有了确凿的证据,不怕他不说实话。” 朱永贤看裘智自信满满的样,觉得爱人果然聪明,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满眼崇拜地看着裘智,虚心请教道:“那我们还能从哪方面入手呢?” 裘智竖起两根手指,分析道:“第一还是让曹慕回在京里搞清楚,陈有在京中的旧事。第二,这个故事里少了一个角色。” “是谁?”金佑谦看裘智卖关子,急得连忙追问。 裘智道:“朵儿。那天在陈家,咱们没有发现朵儿和陈有的婚书。”这年代又不流行同居,两口子肯定会有婚书。 金佑谦补充道:“按陈有的说法,朵儿是齐大人给他娶的媳妇。但在陈家只找到了陈有的卖身契,朵儿的卖身契在哪?” 陈有既然是齐家的奴仆,大概率不会外娶,婚配的对象只会是齐家的婢女。既然齐家将陈有放良,为什么不把朵儿的身契一起还给他们? 朱永贤感觉这个案子和那个御史脱不开关系,于是道:“我回头再给曹慕回写封信,让他尽快找到这个齐大人,搞清楚当年的事,然后马上回来。” 他原本觉得过年期间也没什么事,就让曹慕回多休息几天,过了元宵再回来。如今有了案子,立刻就把他的假期给打折了。 裘智最开始还有些愧疚,放假期间让人干活,转念一想,这不是替老朱家干活吗?曹慕回的外甥以后登基了,他的好处大大地有,偶尔加个班也是应该的,不是替外人白忙活。 裘智瞬间觉得心安理得,连连点头道:“没错,让他一打听清楚就回来汇报。” 朱永贤有问道:“朵儿那边怎么办。” 裘智想了想,道:“咱们把毛大娘送回去,顺便会会她,看她怎么说。”—— 第83章 毛大娘之死 =========================== 新年已过, 天气依然寒冷,好在路上的积雪被太阳融化了大半。 裘智命人将毛大娘从牢里带出来。她低垂着眼帘,神情萎靡, 脸色如死灰, 面上满是泪痕,显然刚与陈有话别。 毛大娘见到裘智, 行了个礼, 黯然道:“我没能把孩子教好,落得今日这个地步, 是我的报应。” 裘智本来还想教育她几句, 让她增强点法律意识, 但见她眉宇间尽是阴霾, 眼眶泛红, 显然内心亦不好受。念及她年事已高,晚年可依, 终是不忍多说,话到嘴边, 化作一声叹息。 裘智道:“上车吧,送你回去。” 毛大娘耷拉着脑袋, 低声道:“我坐外边就行。” 大年初三, 村民们走亲访友, 看到毛大娘坐在车上被送了回来, 陈有却不见踪影,纷纷猜测莫不是陈有杀了人。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毛大娘虽听不清众人的言语, 但看他们窃窃私语, 就知在谈论儿子, 不由脸上发烫,以手遮面。 到了陈家,裘智见屋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不似别人家那般热闹,便问毛大娘:“朵儿是出门拜年了吗?” 毛大娘正欲开口,屋内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娇笑,分明是朵儿的声音。 裘智心下微奇,老公都蹲局子了,她怎么还这么开心。不过既然能笑得出来,说明她没有危险,不用立刻破门施救。 裘智敲了下门,朗声道:“朵儿,我是本地县丞,我把你婆婆送回来了,我进来了。”说罢,推门而入。 朵儿一个人在家,还笑得十分开心,裘智知道这里面定有古怪,想直接进去一探究竟。不过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贸然闯入,而是先敲了敲门,让对方有个心理准备。 裘智刚进屋,仿佛一脚踏入了火炉,瞬间跳了出来。他“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叫道:“你先把衣服穿好了。” 朱永贤以为裘智遇到了危险,立刻把裘智护到了身后,着急问道:“怎么了,里面出什么事了。” 文勉和岳岭也抽出了腰间宝刀,准备应敌。 裘智看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赶忙安抚道:“没事,没事,等朵儿出来再说。” 过了一会,“咯吱”一声,朵儿红着脸打开了门。众人进屋一看,除了朵儿,还有一青年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屋里弥漫着一股脂粉气,夹杂着一丝腥膻味,裘智不禁皱眉。朱永贤见状,连忙开窗通风,驱散屋内的浊气。 毛大娘是过来人,联想到方才裘智的反应,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不禁又急又气又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乱踹,抹泪道:“作孽啊,作孽啊。苍天啊,我是作了什么孽。” 裘智没想到一来就看了这么一出戏,不过他好歹见多识广,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裘智看朵儿穿着一件红色抹胸,外面罩了一件秋香绿的絁衫,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子,脸上略施粉黛,确实有几分姿色。 大卫律规定通奸是重罪,不过裘智今天来是为了弄清命案的真相,不是来做道德警察的,不想纠缠着朵儿的私事不放。 何况古代婚姻讲究父母之命,朵儿嫁给陈有并非出于个人意志。虽然不能用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但裘智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朵儿追求爱情的行为并不觉得不道德。 裘智看着那个男子,面色如常地说:“这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男子如蒙大赦,面露感激之色,又情意绵绵地看了朵儿一眼,便要出门。 毛大娘见他要走,立刻高声叫骂道:“王老二,睡了我家媳妇就想跑,门都没有。” 朵儿见事情败露,婆母还躺在地上撒泼,也懒得装小媳妇了,叉着腰和毛大娘对骂道:“不看看你儿子是个什么货色,瘸了一条腿,还是个杀人犯,好意思叫老娘替她守节。” 毛大娘见朵儿当着众人面学泼妇骂街,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王老二见状,赶紧溜之大吉。 朵儿不依不饶:“你喜欢守活寡,守一辈子好了,别拦着我找下家。” 裘智看朵儿越说越来激动,毛大娘脸色惨白,快要晕过去了,忍不住劝道:“大过年的,一人少说两句吧。” 裘智毕竟是官身,朵儿不敢违拗,无奈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裘智指了指厨房方向,道:“咱们去那说话。” 裘智在感情还有生活上有点洁癖,他不评价朵儿和王老二之间的关系,但看屋内凌乱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几人来到厨房,朵儿以为裘智是打算追究她和王老二的私情,一改方才的泼辣,换上一副可怜的表情。 她柔柔弱弱道:“老话说得好,女子无夫口无粮,我男人杀了人,眼瞅着就要问斩了,我可不得想想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吗?” 朱永贤看裘智脸色不好,体贴地接过了话茬。他清清嗓子道:“我们不管你和王老二的事。你和陈有是什么时候成婚的,你原先是齐家的婢女吗?” 朵儿不知他们此番询问是陈有招认了什么,还是随便问问,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她紧张地低下头,含糊道:“我不是齐家的,我爹在京里开了个面摊,陈有偶尔过去吃饭。我爹看他老实,就把我许配给他了。” 朱永贤不会审案,但看裘智问案次数多了,学了些皮毛,于是接着问道:“你爹的面摊在哪?” 朵儿聪慧,一听便知他们打算去京里求证,立刻说道:“我娘在我三岁的时候走了,我爹也不在了,我没有兄弟姐妹,他死后面摊上的家伙式都兑给了其他商贩。” 裘智情不自禁给朵儿鼓掌:“你倒是聪明,把调查的路都给堵死了。” 朵儿被裘智说中心事,讪讪地低下头。 裘智玩味一笑,问道:“那你们俩的婚书呢?” 朵儿闻言,脸色骤变,双手紧握,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心下不停地盘算。她深知裘智表面看着和善,实则精明过人,如果陈有招供了,裘智就会直接抓人,而不是来和自己旁敲侧击。 想通此节,朵儿稍稍镇定下来,颤声道:“我不知道,陈有一直收着,你们回去问他吧。” 裘智见她推得一干二净,又问道:“陈有杀人的事你之前知道吗?死者你曾经见过吗?” 朵儿双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摇头道:“不知道,他的事我都不知道,你们去问他。” 白承奉见朵儿死不吐口,凑到裘智耳边,轻声道:“二爷,要不直接给她抓了。” 裘智看朵儿的神色,就知她肯定了解内情,但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她涉案,不好直接带走她。裘智沉吟许久,遮住嘴小声道:“不用了,先回去,继续审陈有。” 出了院门,裘智立刻吩咐张捕头:“你留两个兄弟在村里,让他们盯住了陈家,如果朵儿敢逃跑,立即抓捕归案。” 白承奉闻言,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塞到了张捕头手里:“咱们不能占老乡便宜,吃喝住都从这里出,剩下的让兄弟们买酒去。”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裘智和朱永贤牵着手在花园里消食遛弯,白承奉带着金佑谦急匆匆地进来了。裘智一看金佑谦的脸色就知出了事,心里咯噔一下。 金佑谦眉毛拧成一团,气喘吁吁道:“毛大娘死了,衙役把毛大娘的尸体和朵儿带了回来。” 裘智急得火冒三丈,问道:“怎么回事?是朵儿干的吗?” 昨天,裘智特意留了两个捕快在村里,他们住在陈家的对门,一晚无事。今天早上听到陈家有动静,二人不敢大意,忙过去查看,只见毛大娘死在了炕上,朵儿在屋内慌乱地收拾行装。 朵儿见到官差,本来就惨白的小脸,越发没了血色,眼中露出惶恐之色,战战兢兢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醒来时她已经这样了。” 捕快如何会信朵儿的话,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袱,撕扯开一看,里面装了几件衣衫,还有少许散碎银两、铜钱。一个捕快按住了朵儿,另一人则去找了村长。 村长听说又发生了命案,立刻找来一辆马车。衙役把毛大娘的尸体抬上车,用绳子绑了朵儿,扔上车,火急火燎地回到县丞衙报信。 裘智没想到毛大娘刚回去就遭遇不幸,不过现在不好断定究竟是他杀,还是自然死亡。朵儿被关在女牢里,裘智不急于提审她,而是先把牢头叫来了。 裘智问道:“之前毛大娘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身体怎么样?” 女牢头已经听说了毛大娘的事,如今听裘智这么一问,生怕此事牵连到她,忙恭敬回道:“毛大娘身体特别好,而且我们也没对她用过刑。” 裘智一听便知牢头是在推卸责任,不再多问,挥手让她下去,又命人将朵儿带上来。朵儿来到三堂,瞬间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地喊冤,坚称她什么都没做,毛大娘是病死的。 裘智被她哭声搅得心烦意乱,一拍惊堂木,厉声喝止:“别哭了!既然你说毛大娘是病死的,先说说她死前的症状。” 朵儿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缓缓道:“昨天晚上我婆婆觉得恶心,不停地吐,一会说头疼,一会又说眼花的。” “你没给她请个大夫吗?”裘智打断了朵儿的话。陈家虽穷,但自己之前给朵儿留了一两银子,请大夫的钱还是有的。 朵儿哭道:“我们村里没大夫,而且乡下人命皮实,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哪知今日一早起来,她人就没了。”说完,又给裘智抛了个媚眼,娇声道:“大人,真的不是小女子做的。” 朵儿本就有事隐瞒,而且昨天毛大娘撞破了她的奸情,今天就死了,朵儿还急匆匆地准备逃跑,这一切太过巧合,堂上众人皆心生疑虑。 裘智不为所动,冷声质问:“既然不是你做的,那你为什么收拾东西要跑?” 朵儿委屈道:“大人,我不是怕你们冤枉我吗?” 裘智不解道:“你昨天还和王老二你浓我浓的,如果你没杀人,怎么舍得抛下他?” 朵儿整了整鬓角,尴尬一笑道:“大人,小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他死了媳妇,我马上没了男人,想着凑合一下,哪有什么情谊。” 裘智目光如炬,正色问道:“我再问你一次,陈有杀人的事,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朵儿微微一怔,随即死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人是陈有杀的,都是他做的,你们问他去,把我放了。” 裘智看她冥顽不灵,心中来气,冷哼一声:“你别拿骗三岁小孩的话来糊弄我。昨天你若是坦白,没准就没有今天的事了。如今你嫌疑重重,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朵儿神色微动,双唇轻启,但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裘智一挥手,让朱皂总给朵儿关回牢里。 等朵儿下去后,金佑谦提议道:“老爷,我看陈有是个孝子,不如咱们把毛大娘的死告诉他,没准他就愿意招供了。” 裘智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也好,看看他的反应。你亲自去和他说,暗示一下这事和朵儿脱不了干系。” 交代完金佑谦,裘智和朱永贤就去了殓房,准备给毛大娘验尸。 秦仵作看到裘智,忙迎上来汇报:“老爷,小人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尸检,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不错她的脸似乎歪了。” 裘智闻言,便不再重复检查身体,仔细端详着毛大娘的脸庞。正如秦仵作所言,毛大娘左脸口眼歪斜,额头的额纹消失。 这个症状像是周围性面瘫,结合朵儿的口供,裘智初步判断毛的娘的死因是颅脑损伤。不过造成颅脑损伤的原因很多,可能是自身疾病,也可能是遭到外力打击,还有被人下毒的可能。 在现代,借助先进的医疗设备,或许不用开颅就能查明死因,给毛大娘留个全尸。但古代条件有限,必须解刨才能确定真正的死因。 裘智这边刚让秦仵作准备好工具,金佑谦一路小跑地进了屋,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不好了。我和陈有说了他娘的事,他好像受了刺激,要撞墙自尽,幸好被我拦下了。” 裘智心中好似油煎,要是让陈有死了,案子可没法审了。他一时顾不上毛大娘,直接拉着朱永贤赶回了县丞衙。 衙役们知道陈有的重要性,好几个人不错眼珠的看着陈有。裘智来到牢里,看陈有死气沉沉地坐在凳子上,额角高肿,一片青紫。 金佑谦小声解释道:“我看他要撞墙,急忙拽住他的衣袖,还好拦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陈有见到有人来了,突然狂躁起来,嘴里发出“嗷嗷”的嚎叫声。 朱永贤被吓了一跳,小声抱怨道:“这是怎么着,要变身狼人?要咬人了?没到十五呢啊。” 陈有看清来人是裘智,立刻跪在地上,膝行到裘智面前,哭道:“老爷,我错了,都是我害死我娘的。我招,我全都招了。” 裘智听陈有愿意招供,便把他带去了三堂。陈有跪在堂下,嘴唇轻轻颤抖,满脸哀凄之色,道:“大人,田里埋得不是我爹,而是朵儿的丈夫,赵阿黄。”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是震惊不已,朵儿不仅与王老二有染,居然之前还有个丈夫。 张捕头心下鄙夷,忍不住脱口而出:“朵儿也太乱了点吧。” 裘智看了张捕头一眼,提醒他别打岔。 陈有感激地看了张捕头一眼,仿佛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激动地补充道:“朵儿之前嫁过两次人呢,和我好了之后还和王老二整天眉来眼去,真是不知羞。” 裘智看陈有似乎要化身祥林嫂,拍了下惊堂木,不悦道:“说案子的事,无关之事不用多讲。” 在裘智看来,陈有大肆宣扬朵儿的私生活,无非是想抹黑朵儿的形象。凶手是谁,靠的是证据,不是靠泼脏水,贬低对方—— 第84章 验尸 ===================== 陈有看裘智神情严肃, 冷冷地盯着自己,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全被看穿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缓缓道:“这事还得从京里说起。” 当年, 陈大、陈有爷俩到了京城,陈大立刻找了个牙行, 将儿子卖进了齐府。陈有这次的买家姓齐, 单名一个盛字。 陈有进府那年,齐盛在翰林院做侍读学士, 后擢升至通政司右参议, 再转左参议。他赎身离开京城时, 齐盛已升任右佥都御史。如今过了三年, 陈有并不清楚齐盛现在做什么官了。 裘智看陈有说话条理清晰, 对齐盛的仕途升迁记得一清二楚,可见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陈有话锋一转, 讲起了朵儿的来历。她和赵阿黄都是京城人,赵阿黄以卖面条为生, 每日最多赚个一百来钱,仅够温饱, 因此朵儿不得不外出做工以补贴家用。 朵儿有个远房亲戚在齐府里做厨娘, 便找了朵儿白天去齐家帮忙, 做些杂事, 包一餐还给五文工钱。朵儿去的次数多了,便和陈有认识了。 陈有没见过赵阿黄,只听朵儿提起过几次, 说是身材矮小, 长得奇丑无比, 朵儿自是看不上这个丈夫。奈何她是被卖给赵阿黄的,不得不从,无奈委身于对方。 有这么一个丈夫,朵儿心里堵得慌,看陈有生得人高马大,又会说话,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比赵阿黄强上不少。 陈有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府里的丫鬟嫌弃他腿脚不好,避之不及。年龄合适的,怕主人乱点鸳鸯谱,早就定好了人家,余下的都年纪太小,陈有等不起。如此一来,他和朵儿看对了眼。 陈有知道朵儿有丈夫,又挂记着老娘一人在村里,便花钱赎了身,带着朵儿私奔回了村。赵阿黄没了媳妇肯定要四处找寻,不知从哪打听到了陈有和朵儿的事,就找到了二羊村。 陈有当时在地里干活,朵儿慌里慌张地跑到地里。她气都没喘匀,就喊道:“不好了,赵阿黄来了。” 陈有心头一惊,急问:“他人呢?” 朵儿一脸惊恐,咬唇道:“他想带我回去,我假装同意了,给他做了桌饭菜,说是吃完再走。” 陈有看朵儿的神色,隐隐猜出了真相,心下一凛,赶忙追问道:“那之后呢?” 朵儿看着陈有,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我想着咱家杀虫子的药里有砒霜,就放进了他的饭菜里,他吃完饭不停地喊恶心、头疼,满地打滚,我……我用被子把他蒙起来,捂死了。” 裘智打断了陈有的回忆,好奇道:“朵儿杀人的事,你娘不知道吗?” 既然朵儿没去田里帮忙,毛大娘更不会下地干活了。如果她在家,怎会不知道朵儿杀人的事? 毛大娘肯为儿子顶罪,但绝不会替儿媳顶罪,尤其还是和别人有私情的儿媳。昨天毛大娘撞破朵儿和王老二的好事,她怎会对朵儿杀人之事只字不提。 陈有回忆了一下道:“我娘那天去邻村走亲戚,在亲戚家住一晚才回来。” 裘智沉思许久,道:“你把那个亲戚的名字、地址说出来,我让人去核实。”等书吏记录完毕,裘智又问道:“你的药从哪来的?” 陈有回道:“杀虫药是请路过的赤脚大夫调配的,里面含有砒霜。据说混着种子种下去,可以去除虫害。” 裘智点点头,示意陈有继续讲述。 陈有听朵儿说起赵阿黄找上门,心里慌乱不已,如今听说赵阿黄被杀了,反而镇定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咱们给他埋地里。” 朵儿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天色不早了,咱们先挖个坑,夜深人静了再给他埋进去。” 到了晚上,村里的人都睡了,二人趁着夜色,将赵阿黄的遗体埋在了果树下。 起初数月,陈有还有些忐忑,时刻担心官府找上门。朵儿则十分从容,赵阿黄家里没什么亲戚了,估计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失踪,更不会有人报官。 过了几年,俩人渐渐把这事忘到了脑后。不料王家突然把地收了回去,还要把树给砍了。 陈有再次陷入恐慌,王家挖了果树,肯定会发现赵阿黄的尸骨,当年的事怕是瞒不过去了。自家在这种了好几年的地,挖出来尸体,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们。 陈有和朵儿商量后决定,撺掇毛大娘出面,希望用鬼神之说,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二人思来想去,陈大在外这么多年,从没露过面,谁知是死是活,倒不如就说死了的人是陈大。 “陈大到底是死是活?”裘智插了一句。 陈有一怔,愣了许久,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活着呢吧。” 裘智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冲着陈有颔首,让他接着说。 陈有继续回忆。朵儿虽觉此计可行,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安。 朵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可怜楚楚地望着陈有:“办法好是好,若官老爷不信,咬准了是咱们杀人,又该如何呢?” 这几年,陈有被朵儿拿捏得死死的,看妻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心如刀割,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若有万一,我一力承担下来,绝不会牵扯到你。” 朵儿听了陈有的话,妩媚一笑,放下心来。 裘智听完陈有的讲述,心中暗自犯难。赵阿黄的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在现代可以收集尸骨胸腹部的泥土做毒理检测,判断生前是否中毒以及毒物种类。卫朝没这技术,裘智无法判断陈有是否说了实话。 陈有哭嚎道:“朵儿就是个毒妇,我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想着替她顶罪。是我害死了我娘,我要是早点招供,把她抓了,我娘就不会死了。” 裘智看陈有哭得悲痛欲绝,问道:“你说朵儿杀了你娘,你有什么证据吗?她是怎么杀的?” 陈有闻言一怔,瞬间忘了哭泣,呆滞地摇了摇头:“证据没有,不过肯定是下毒害死的,之前的杀虫药还留着呢。” 裘智眉头紧锁,心中疑惑更甚,感觉陈有的话与事实不符。自己曾在陈家仔细搜查过,并未发现任何药品。 砒霜的化学名称是□□,砷中毒确实会导致化学性颅脑损伤,引起面瘫,但只有大剂量的砒霜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如果是杀虫药,砒霜含量不多,而且古代药品化学成分不稳定,又过了这么多年,药效减弱,不会立刻引起死亡。 裘智迟疑道:“你说朵儿下毒,但我们在你家搜查过,没找到杀虫药。” 陈有咬牙切齿道:“当日毒死了赵阿黄,毒妇把药藏了起来,谁知她竟用来杀了我娘。” 裘智忙追问道:“你知道藏哪了吗?” 陈有使劲点头道:“就藏在鸡棚西南角的地砖下面。” 裘智思忖良久,问道:“你说朵儿和王老二眉来眼去,他俩的事你是清楚的?” 陈有没想到裘智突然提起了王老二和朵儿的事,他愣了半晌,才呆滞道:“知道,不过我娶媳妇困难,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 朱永贤看裘智面色凝重,双眉紧锁,以为他心里正在自责,若当初搜查得仔细些,或是昨日直接把朵儿抓了,没准就会避免毛大娘的死亡。 朱永贤直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今天先到这吧,把陈有带下去。” 朱皂总见裘智阴沉着个脸,也猜到了他心情不好,立刻依朱永贤的意思,将陈有关回了大牢。 朱永贤劝道:“虽然过完年了,但还没正式开印,先回家吧,别让衙门里的人也跟着你加班。” 他怕裘智一时想不开,钻进了死胡同,便提议回家,让裘智转移下注意力。 裘智环视堂上众人,微一沉吟道:“你们把朵儿带上来,就散了吧。我问完她的话,自己给她送回牢里。” 何典史看了眼朱皂总,朱皂总看看金佑谦。金佑谦知道裘智不是假客气的人,便对二人轻轻颔首。 朱皂总依言将朵儿带到了三堂,几人就下去休息了。张捕头闲着无事,便留在堂上看裘智审案。 朵儿听牢头说要再次提审自己,心中已生不祥之感。她来到三堂,暗中打量了裘智好几眼,见他神情不似刚才那般和善,心下更是忐忑不安。 裘智严厉道:“听说你之前有个男人叫什么赵阿黄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朵儿听了这个名字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的慌乱,呼吸也急促起来。片刻后,她努力平复情绪,柔柔弱弱道:“大人,我确实是和陈有私奔的,但真的没杀人啊。” 接着,朵儿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身世。她是家中的老大,自幼不受父母喜爱,母亲难产去世,留下了个弟弟。父亲又娶了个后妈,生了四个孩子。 朵儿十二岁那年,父母不愿再让她在家里浪费米粮了,就把她卖给了一个老秀才当丫鬟。说是丫鬟,不过是没名分的妾。好在秀才家里有钱,太太是个和善人,朵儿倒是过了两年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秀才上了春秋,朵儿嫁过去两三年,他就故去了。秀才太太不愿家里养着闲人,便把朵儿卖给了赵阿黄做老婆。 张捕头听了朵儿的话,心里有些紧张,不禁往后挪了一步。暗道:朵儿克男人啊。先熬死了秀才,地里埋了个赵阿黄,牢里又关了个陈有,男人离她近了都没好事。 赵阿黄身高不到五尺,长得又丑,是以一直没娶上媳妇。朵儿颇有姿色,如何愿意委身于他,只是主母卖人,她也无计可施。 赵阿黄每日天不亮就出摊,快到宵禁了才回家,浑身上下都是油烟味,又整日累个半死,于夫妻之事上并不热衷。无论是谁嫁给了他,都相当于守活寡。 朵儿不愿去面摊帮手,就托亲戚帮忙,在齐府里找了个差事,因此认识了陈有。虽然陈有腿脚不好,但胜过赵阿黄百倍,二人干柴烈火,很快就好上了。 朵儿知道赵阿黄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肯定不会轻易放自己走。同时她心里清楚,陈有与自己有情不假,却是露水姻缘,定然不会花钱替自己赎身。 突然有一天,陈有说挂念母亲,已经赎了身准备回村侍奉老母。朵儿知道陈有要离京,主动提出一起私奔。 二人回到了二羊村,日子过得还算顺遂,直到裘智派人挖出了尸骨,朵儿才知道地里埋了死人。 裘智听完朵儿的讲述,发现她和陈有的供词在多数细节上相吻合,主要分歧就在是谁杀了赵阿黄上。 裘智思忖片刻,问道:“你在齐府那几年,对齐大人的印象如何?” 朵儿不知裘智的意思,仔细回忆了许久,道:“我没怎么见过齐大人,只是从其他仆人那里听说,他脾气不好,对下人极为严苛,经常非打即骂。” 裘智听后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说不知地里埋了死人,那找到尸骨后,你没怀疑过死者的身份吗?而且杀人、埋尸这么大的事,你怎会不知?” 朵儿愣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我真不知道是谁,后来自己瞎猜,觉得有可能是赵阿黄,但你们把陈有给抓了,我也没法问他了。” 朵儿说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婆婆曾走过一次亲戚,在外边住了一晚。我那天去城里看病,不在家。” 裘智道:“你把医馆的名字告诉我。” 医馆对于病患的信息记录得非常详细,就算过了三年,也能查到朵儿当年的来访记录。 朵儿红着脸,嗫嚅道:“当时我月事好久没来了,以为是有了,打算去城里找个大夫瞧瞧。谁知到了城里就来事了,我没再去医馆,休息了一会,回了村子。” 裘智“呵”了一声,没好气道:“倒真是巧了。” 朵儿继续辩解道:“陈家穷,我进城都是走着去的,回来天已经黑了。赵阿黄肯定是那天来的,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陈有杀人的事。都是他干的,这一切都是他干的,和我没关系。” 见朵儿再次将责任推给陈有,裘智只觉头疼欲裂,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别说了。” 这两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裘智立刻吩咐张捕头将朵儿带回牢中。 朱永贤看裘智脸色不好,连忙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这事不怪你,没准毛大娘她……她是病死的。” 朱永贤可能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牵强,话音未落,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 裘智苦笑了一声,道:“去验尸吧。” 其实听完夫妻俩的口供,裘智大概猜出了毛大娘和赵阿黄是谁害死的。做鸵鸟不是他的性格,要真是他的失误,他就认了。 裘智心里不好受,刚欲起身,只觉一阵眩晕袭来,腿脚发软。 朱永贤见状,连忙扶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担忧:“要不回家休息吧,冬天尸体腐败得慢,验尸的事可以缓两天。” 裘智摆摆手道:“没事,早些验完,心里才踏实。” 朱永贤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无奈陪同前往。 来到殓房,裘智仔细检查了毛大娘的遗体,尤其是她的头部。他指着后发际线处一个不易察觉的红点:“你们看,这有个伤口。” 众人闻言,纷纷凑近细看,果然在毛大娘的脖颈处发现了一个微小的红点。 裘智小心翼翼地用刀划开伤口,体内没有发现任何凶器残留。 裘智盯着毛大娘的尸体看了半晌,道:“应该是小脑出血,不过确切的情况要开颅后才能确定。” 秦仵作去库房找了把锯,回来便见文勉、岳岭、白承奉站在院里,看三人面色不佳,显然受不了里面的血腥,出来透透气。 秦仵作知道三人曾看过裘智验尸,算是见过大场面的,如今都受不了了,也不知裘智在里面干了些什么。他进入房间,。只见毛大娘趴在床上,头皮已被剥离,头骨裸露在外。 裘智看到秦仵作,立刻道:“就等你的锯了,我准备把她的头骨锯开。” 秦仵作觉得世人都冤枉皇城司了,在他看来裘智可比皇城司可怕多了,一句话就能给自己吓得汗毛竖起。 他放下锯,头都不敢回的跑出了房间,生怕晚出来一步,裘智喊他帮忙。玩忽职守就玩忽职守吧,这活他是不想干了—— 第85章 确定死因 ========================= 四人站在院里, 耳畔不时传来“呲嚓呲嚓”的声响,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腰眼发酸,双脚绵软。屋外冷风飕飕, 几人紧张得汗流浃背。 裘智小心翼翼地取出毛大娘的大脑、小脑以及脑干, 做完了病理解剖后,提高嗓音:“秦仵作, 你进来一下。” 别人可以躲懒, 但秦仵作必须得要参与验尸。裘智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都在宛平,想在离开前尽可能多传授给秦仵作一些验尸知识。 裘智点了名, 秦仵作无奈硬着头皮进来了, 只听裘智道:“死者小脑已经形成了扁桃体疝, 右侧小脑半球靠近中线位置有血肿, 表面破溃, 脑干受到血块压迫,发生轻度左移(注1)。” 秦仵作见裘智冷静自若, 神情极为专注地盯着毛大娘的脑仁,仿佛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瞬间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 感觉裘智马上就要化身成青面獠牙的厉鬼,开始吃人了。 秦仵作欲哭无泪,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朱永贤身上, 见他气定神闲, 心中暗道:你想收徒, 为什么不找他? 可惜他职低位卑,不敢违拗上官,而且裘智今天明显心情不好, 秦仵作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不过, 秦仵作从事这个行业几十年了, 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环境,调整好了心态。他知道裘智讲的都是重点,于是打起精神,边听边记。 裘智接着道:“连续冠状切面可见,左侧小脑半球内有出血灶,长约半寸,宽近一寸,与右侧小脑半球破溃处相通。死因是细针刺入后脑穴位,导致小脑出血(注1)。” 毛大娘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较快,不借助显微镜,无法分辨左、右小脑出血点的颜色差异,不能精准地判断出血的先后顺序。 和秦仵作解释完,裘智娴熟地将毛大娘的脑部组织复位,并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合头骨,又将头皮缝合好,随后吩咐秦仵作找来义庄的人,将毛大娘下葬。 秦仵作只知毛大娘有个儿子,但不知陈有现在被关在牢里,遂问道:“老爷,要不通知她儿子,给领回家下葬?” 裘智唏嘘道:“就是她儿子干的,她家里没别人了,让义庄代为安葬吧。” 朵儿尚自顾不暇,无法处理毛大娘的身后事,既然已经查明了死因,赶快入土为安才好。 裘智已经将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面天寒地冻,虽然屋内也不暖和,总比院子里强点。白承奉几人进来避寒,闻言不由一惊。 朱永贤亦感愕然,疑惑道:“不是朵儿干的吗?” 裘智摇摇头,解释道:“从头到尾都是陈有策划的,他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先让毛大娘出首,引起咱们的疑心,之后假装瞒不下去了,他再自首,被抓进大牢。” 今天堂审时,裘智就发现了,陈有思路极为清晰,说话慢条斯理,除了提起毛大娘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哀容,其余时候都十分镇定,不像孝子刚死了娘该有的表现,因此早就对他起了疑心。 裘智进一步分析:“咱们在陈家搜查的时候,只找到了一根纳鞋底的粗针,并没有发现缝衣服的细针。我猜陈有早已计划好了,将针藏在身上。” 言及至此,裘智突然有些伤感,可怜毛大娘操劳了一辈子,靠着做针线养活了儿子,最终死在了自己的缝衣针下。 “如果咱们将陈有和毛大娘一起带回县丞衙,他便在牢里动手。如果咱们只带他一人回来,他就想办法在村里动手。” 古代以孝治天下,陈有借口给毛大娘磕头,然后再抱着她哭上几声,趁机下手。无论在场的官员是谁,都不会阻拦陈有和毛大娘作别。 “陈有在牢里用缝衣针刺入毛大娘后脑,毛大娘回到家,家中只有她和朵儿。毛大娘身亡,唯一的嫌疑人就是朵儿。” 人体后脑有不少穴位,风池和哑门受创都可能导致脑出血,引发死亡。只是死亡时间不定,快则一两个小时,慢则数日。即便是专业人士,都掌握不好这个度。 裘智不得不感慨,陈有的运气确实好,兵行险着,竟侥幸得逞。毛大娘受伤后没有立刻死亡,撑到了家,无形中给了他不在场证明。 “朵儿之前跟过老秀才还有赵阿黄,又和陈有私奔,赵阿黄的死可以一起赖在朵儿头上。陈有只是携人私奔,帮忙埋尸,虽然罪行不轻,但总比杀人偿命要好。” 说罢,裘智看向窗外,暗道:天色还不算太晚。 朱永贤知道工作狂又上线了,这是打算去二羊村找那个杀虫药。 朱永贤一把拉住裘智,劝道:“天色不早了,明儿再去吧。不行,明天也不能去,我让人去一趟二羊村。” 毛大娘的死虽和朵儿无关,但当初陈有给毛大娘磕头。是裘智同意的,要是隔离开母子二人,就没今天这事了。朱永贤知道裘智心中内疚,往返劳累再加上心情郁闷,没准又要生病了。 裘智叹了口气,神色郁郁道:“那麻烦他们跑一趟了。” 裘智再不迷信,也觉得自己八字和做官有些不合,虽然能破案,可每次总会惹出别的麻烦来,就没一次特别顺利的。 说完,他又沉思片刻,道:“让他们送几块磁石去牢里,咱们去把那根针给找着。” 裘智觉得自己在破案方面多少有些运气,若是陈有在村里下手,只怕针早就丢了,现在还有希望找到凶器。 磁石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也不值钱,但裘智估计牢里不会常备着。 朱永贤听裘智语气不对劲,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他心情不好,不敢再出言反驳,只能陪着他回了县丞衙。 裘智找到了牢头,牢头看裘智神色不对,一脸的阴霾,虽然知道对方不是爱迁怒的性子,但不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着。 裘智神情凝重,吩咐道:“你让人控制住陈有,将他的衣服还有鞋袜全脱了,拿过来让我检查。” 牢头以为裘智怀疑自己工作不认真,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喊冤道:“老爷,陈有入狱时,我等已仔细搜查过了,他身上没有夹杂任何异物。” 裘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这东西比较隐蔽,不易察觉来,不怪你。” 裘智猜测那根缝衣针大概率藏在陈有身上,小概率被他随意丢弃在牢房内,如果衣服上搜不到,只能用吸铁石在他牢房里一寸寸的找了。牢房里都是茅草,真的是a needle in a haystack了。 牢头看裘智没有怪罪之意,立刻命人去把陈有捆了,然后将他扒光。寒冬腊月,陈有只觉冷风刺骨,几乎要被冻死了。 寒风中,他冻得瑟瑟发抖,心更是如坠冰窟。牢头一让人脱他的衣服,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他的计策没能瞒过裘智。 裘智看着桌上的衣物,微一沉思,先拿起了陈有的鞋。既然当初陈有被关进来的时候,牢房里的人仔细检查过,针八成不会藏在衣服上,就算冬装厚重,也会被发现。 毛大娘擅长纳鞋底,陈有很可能将针插在鞋底带进来。 裘智的目光在鞋底边缘处细细地搜寻,最后在左鞋底隐约看到了一个针头。毛大娘已死,陈有不用考虑将针拔出来,所以针埋得比较深,单凭手力难以取出。 裘智将鞋递给牢头:“你让人把鞋底拆了。” 牢头拿了把剪刀,亲自将鞋底剪开,一根缝衣针赫然显现。见此情景,裘智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舒展。 他随即命人将物证妥善收好,然后准备回家。 朱永贤虽不希望裘智太过操劳,但他深知裘智的性格,不查个水落石出,定不会罢休。裘智找到了证据,却没有再提审陈有。朱永贤奇道:“不再审一遍陈有吗?” 裘智轻轻摇头:“不急,还有谜团没有解开,等曹慕回回来了再说。” 裘智心里其实有了些头绪,却总觉得缺少一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夜深人静,朱永贤睡得正香,突然感觉有人在往自己怀里钻。他睁开眼,看裘智睡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往自己身上贴。知道爱人怕冷,朱永贤没有多想,温柔地将裘智搂入怀中。 他的手搭在裘智的后背上,隔着睡衣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朱永贤赶忙用手摸了摸裘智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朱永贤拍了拍爱人。 裘智睁开眼,看看朱永贤,可能是烧得太厉害,实在不舒服。他闭上眼,小声道:“我有点难受。” 朱永贤心中五味杂陈,即恨陈有狡诈,又心疼裘智,忙命人把陈良医请了过来。 陈良医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想都不用想,就知是裘智生病了,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意穿上衣服,急匆匆跟着小太监去了卧室。 陈良医给裘智诊完脉,躬身对朱永贤道:“二爷近来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又受了风寒。好在没什么大碍,喝两副药,好好调养几日便可痊愈。” 朱永贤让陈良医开药,又命司药去煎制。 白承奉看裘智这边暂时安稳了,悄悄将朱永贤拉至一旁,低声提醒:“王爷,二爷心眼好,觉得毛大娘的死他也有责任,这才急火攻心,病倒了。” 朱永贤察觉到白承奉话里有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白承奉压低声音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爷深受圣眷,朝中多少眼红,等着抓他的把柄。何况还有都察院的那帮御史,没事都要参本,保不齐要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朱永贤听完觉得有几分道理,白承奉能想到的,裘智估计早想到了,难怪下午闷闷不乐。除了伤心毛大娘的死,估计也在为将要被参劾一事烦心。 如果只是私下告状,朱永贤还能帮裘智解决,但如果闹到御史奏本,就有点麻烦了。朱永鸿再偏心,也得稍微意思一下,罚俸是免不了的。 朱永贤清楚,裘智遇到困难总喜欢说大不了回家被包养,但实际上他非常有事业心,肯定不愿就此丢官。 朱永贤知道白承奉不会无的放矢,估计心里早想好了对策,迫切地追问:“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解决呢?” 白承奉狡黠一笑,胸有成竹道:“刑部那些老爷们只依卷宗断案,案子的内情他们怎么会知道?” 白承奉觉得裘智那么聪明,想把案子编圆了不是什么难事,外界根本不会察觉毛大娘离世的真相。 朱永贤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我明白了,等二爷好了我和他说。” 裘智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白天,他的神智就已恢复清明。文勉从陈家找到了陈有说的那瓶杀虫药,朱永贤怕裘智费神,只知会了他一句。 吃过午饭,又睡了个午觉,起来时裘智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他刚才做梦,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准备和朱永贤商量一下,让他再去催催曹慕回。 裘智看朱永贤不在房间,心下微奇,便问白承奉:“朱永贤去哪了?” 朱永贤以为裘智会一觉睡到下午,就让白承奉照顾裘智,他则去了县丞衙,打算看看陈有的虚实。他知道裘智改卷宗不难,就怕陈有这边出什么幺蛾子,最好能在宛平就给他解决了。 白承奉也没想到裘智这么早就醒了,不巧朱永贤刚走,无奈只得把主仆二人商量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裘智听完急得直咳嗽,朱永贤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做这种下作的事。白承奉看裘智都快把肺给咳出来了,又是替他顺气,又是叫小太监倒茶。 裘智攥住白承奉的手腕,吩咐道:“把王爷叫回来。” 白承奉感觉裘智掌心湿滑,估计是急出了一身汗,又看他脸色冷峻,生怕他再急出个好歹来,不敢怠慢,急忙往县丞衙去了。 等白承奉走了,裘智想了想,起床换好衣服,准备亲自去找朱永贤。 孙典服看裘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似乎是要出门,忙拦了下来,笑嘻嘻道:“二爷这是要去哪啊,您有事就让我去办,您身子刚好,可不能操劳。” 裘智怕自己和朱永贤错过,他回来找不到自己,便和孙典服交代:“待会王爷问起,就说我去县丞衙找他了。” 孙典服知道裘智想做什么朱永贤都拦不住,何况是自己,只好苦笑应承:“知道了,我这就吩咐人去给您套车。” 裘智又想起一事,叮嘱道:“你让人去街上看看,找个会配农作物杀虫药的郎中,或者去医馆问问,把大夫请回府,我有事问他。” 虽然毛大娘不是被砒霜毒死的,但赵阿黄的死因未定,还是要搞清楚杀虫药的药效。 孙典服闻言,丝毫不敢怠慢,即刻吩咐下人备车,并唤来文勉,陪着裘智一起去县丞衙。 一行人刚出府门,就遇到了曹慕回。裘智一看到曹慕回,不由心花怒放。 裘智急于询问齐御史的事,但念及曹慕回连日奔波劳碌,体贴地改口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晚点回来找你。” 曹慕回也是个工作狂,性子又急,要不然不会大年初五就赶回来了。他看裘智的样不像是要出远门,反倒像是要去衙门,于是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了门子,然后窜上裘智的马车。 曹慕回大大咧咧道:“没事,我不累,咱们路上说。” 裘智见他如此热爱工作,也不再矫情,忙问道:“齐御史和陈有之间的事搞清楚了吗?” 曹慕回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昂首答道:“当然,不然我哪好意思回来啊。”—— 注1:神经系统疾病定位诊断(第4版),安德仲著 第86章 陈大之死 ========================= 曹慕回也不卖关子, 毫无保留地讲述起他打听到的事。 曹慕回虽然只是王府护卫,但曹家在京里颇有声望,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也不少, 稍一打听就找到了那个姓齐的御史。 当年买下陈有的人名叫齐盛, 官至右佥都御史,这点和陈有供述的完全一致。 齐盛表面上刚正不阿, 在朝中颇有贤名, 被誉为清流砥柱。然而,他私下待人却十分严苛, 对家中奴仆动辄打骂, 经常有奴仆因受不住责打而逃跑。 逃跑之人若被齐盛抓住, 轻则私下打罚, 重则送官杖责。 裘智一直觉得齐盛不是什么善茬, 能把一个十岁孩子的腿给打断了,可见其心狠手辣。偏偏陈有还说他心善, 在齐府过得如何滋润,只是当时没有佐证, 不好反驳。 曹慕回继续娓娓道来,陈有在齐家干了大概六七年, 实在忍不下去了, 哪怕借钱也要赎身回家。虽然陈有瘸了一条腿, 但正值壮年, 齐盛自是不肯放人。双方僵持之际,陈大找上了门。 裘智认定陈有是凶手后,总觉得还有解释不清的问题。 陈有再有城府, 也不可能有医学知识。他如何得知针刺后脑穴位能造成延迟死亡的?而且根据金佑谦的说法, 陈有想从齐家赎身并非易事。裘智怀疑这两件事可能会有些联系。 如今听曹慕回提起陈大, 裘智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陈有刻意隐瞒陈大曾到访齐家一事,一直坚称不知父亲的下落。因此裘智怀疑陈大被齐盛害死,而陈有捏住了对方的把柄,才得以脱身。 至于陈大这些年去了哪,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突然去京师找儿子,曹慕回没有打听到。 他只知陈大到了齐府,见到了陈有,得知儿子被主人虐待,立刻火冒三丈。陈大虽不是个东西,但对儿子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便气势汹汹地去找齐盛理论。 齐盛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哪把陈大一介布衣放在眼里,立刻命家仆将陈大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 哪知两天后,陈有抬着陈大的尸体登门了。陈有跪在齐府门前,哭得好不惨然,一边哭一边嚎:“我的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不一会,门口就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众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左邻右舍都知道齐盛的脾气,如今看死了人,以为齐盛打死了他家的仆人。 “哗啦”一声,齐家的大门被打开,老管家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他弯下腰拽拽陈有的衣袖,似是埋怨、似是哀求:“咱们进屋说。” 陈有一把推开老管家的手,捶胸哭道:“你们杀了我爹,又要打死我,这是要让我陈家断了香火啊!”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哗然一片,看向老管家的眼神越发不善,有些好心之人已经准备去报官。 每年秋决勾审死刑犯,对没有子嗣的犯人都会格外慎重,以免断了犯人的血脉。皇帝尚不忍见百姓绝后,而网开一面,齐盛竟敢让仆人绝户。 “禽兽不如啊。” “没有天理了。” 齐盛一直在门内观察着外边的动静,听府外指责之声不绝于耳,知道事态已难以控制,于是大步流星地走出府门。 齐盛不是朱永贤,在太庙里都敢动手,他要是敢当街打人,估计真要惊动顺天府了。他压住心中的怒意,冷冷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齐盛不傻,他明白陈有要是想给他爹讨回公道,大可直接前往顺天府告状,哪用得着跑来自家门口哭诉。 陈有是一秒都不想在齐家多待了,因此不敢拿大,立刻提出条件:“你把卖身契还我,再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就给你签结案文书。” 齐盛没到离不开陈有的地步,只是被下人如此要挟,颜面尽失,不免迟疑,不愿轻易同意陈有的要求。 老管家见状,连忙向主人使眼色,示意他尽快答应,以免夜长梦多。 齐盛思前想后,问道:“你说你父亲是被我命人打死的,有何凭证?” 齐盛一来不愿这般容易地放过陈有,二来人命关天,必须问清楚了。若不是自己的原因,正好顺势澄清。 老管家见主人无视自己的暗示,依旧和陈有赌气,不禁心中来气,索性插着手站在一旁,不再帮忙了。 陈有将陈大的尸体翻转过来,指着陈大的后脑道:“我前天亲眼看到李三茅用棍子打了我爹的后脑勺,你看这肿了,就是你们打死的。” 齐盛不曾注意那天李三茅是否动手,便吩咐老管家将李三茅叫来当面对质。 李三茅听老管家说了缘由,当着众人面,支支吾吾地承认:“这个……我似乎是打了陈大后脑一下。”随即跪下连连磕头,高声道:“老爷,求您救救我,当时是您下的命啊!” 李三茅其实根本不记得前些天发生了什么,只是恨极了齐盛平日里的苛待,他现在的日子可谓生不如死,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只盼能拉着齐盛同归于尽。 齐盛闻言怒冲天外,脸色铁青,心中暗暗盘算待会如何惩治李三茅,但当务之急是先打发走陈有。 他怒视着陈有,咬牙切齿道:“我还你卖身契,你给我签字结案。” 齐盛强忍着心中万丈怒火,将陈有带入府中,交还了卖身契,又给了银子。 待陈有签了文书,他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本朝律例禁止私和人命案。若父亲被人杀害,其子与凶手私了,要杖一百,徒三年(注1)。” 陈有不懂法律,但从齐盛的表情中已看出对方的不怀好意。齐盛恨声道:“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事情败露,谁都别想逃脱干系。” 裘智听完曹慕回的描述,心中暗道:难怪陈有回来倒贴钱也要和解当年的骗钱案子,不然县里的衙役四处搜寻他们父子,万一陈大的死曝光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曹慕回双眉倒竖,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齐盛手里不光这一条人命,从他家里还挖出了另一具骸骨。” “莫非是李三茅的?”裘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曹慕回点了点头:“齐盛已经供认不讳,他当年恨李三茅给自己惹事,一怒之下将其活活打死。” 裘智闻言,不禁长叹,问道:“那齐盛现在怎么样了?” 提及齐盛,曹慕回一脸鄙夷,愤愤不平道:“你不知道这姓齐的有多烦人,原来弹劾过我大哥好几次。我大哥脾气好,反而夸他是忠良之士。谁知他自身不修,还好意思参别人。” 裘智一听就明白了,估计自己的大舅子也不喜欢这个齐盛。曹慕丘是大舅子的亲信,干过什么事朱永鸿心里跟明镜似的,哪用得着御史多嘴。 曹慕回只要想到齐盛日后的下场,不禁眉飞色舞:“大理寺和刑部正调查呢,他纵奴行凶害死陈大,私和人命官司,外加打死李三茅,这三条罪是跑不了了。” 李三茅是仆人,按律主人打死仆人可以从轻发落,但陈大和齐盛半点关系都没有。数罪并罚,今年的秋决,齐盛怕是难逃一劫。 裘智暗暗松了口气,本来还担心御史找自己的麻烦,如今看来,都察院正为齐盛的事焦头烂额,即便日后真的弹劾了自己,他也能理直气壮地反驳,指责对方公报私仇。 曹慕回又说起了案子的事:“咱们这边的案子得赶快结了,正月二十是吉日,各个衙门都要开印,我估计刑部很快就会派人提陈有进京。” 裘智早知道凶手是谁了,本打算等开印后正式宣判,听曹慕回这么一说,立刻点头:“没问题,我明天就给他判了。” 孙典服在街上徘徊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拿着幌子的郎中。交谈后,得知对方擅长配制杀虫药,便谎称开春后准备种些鲜花,想要买些杀虫药。 郎中乐看他衣着光鲜,估计他家境殷实,便笑呵呵地跟着他上了门。然而,一入府中,郎中顿时心生悔意,叫苦不迭。 只见院内假山嶙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尽显富贵之气。步入客厅,古董珍玩琳琅满目,郎中一眼便知,这绝非寻常百姓之家。 他深知这种豪门大户是非颇多,自己的杀虫药里含有砒霜,万一他家出点什么事,自己肯定要跟着吃瓜落。 郎中在府里枯坐多时,不见主人回来,茶都喝了好几杯了。他本来就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见对方又把自己晾在一旁,更觉此事蹊跷,便起身准备告辞。 孙典服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如何肯放他走,忙命小太监端来点心、水果,让郎中耐心等待。郎中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看得见眼都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吃饱了再说。 白承奉来到县丞衙,朱永贤正和金佑谦商量对策,还没来得及去牢房找陈有。 一见白承奉,朱永贤神色骤变,声音颤抖:“你怎么来了,是……”他生怕是裘智出了问题,不由喉头发紧,一时语塞。 白承奉看王爷整个人紧绷起来,知道他想差了,忙道:“二爷醒了,听说您来县丞衙了,让我赶快把您叫回去。” 朱永贤得知裘智无事,这才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 白承奉见屋里没有外人,继续道:“王爷,我瞧着二爷醒来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不少,不像昨天那么烦心了。”言下之意,先不用动陈有了。 朱永贤心系裘智,顾不上陈有了,立刻带着白承奉回府。二人刚出县丞衙,就见文勉骑在马上,旁边跟着一辆马车。 朱永贤微一思忖,便知裘智肯定在车上。他一个箭步跃上马车,掀了帘子,果然见裘智与曹慕回同坐车内。 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裘智,朱永贤特意坐在车门旁,关切道:“你身子还虚着,怎么就四处乱跑,要办什么事和下边人说。” 曹慕回刚才并未留意,此刻听了朱永贤的话,才仔细打量起裘智来,看他神色恹恹,面有病容,也反应过来,估计他最近又病了。 裘智微微一笑,道:“我好的差不多了,而且我想你了。”说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让朱永贤坐过去。 曹慕回突然觉得燕王府的活有的时候也不好干,不光要看裘智验尸,还得看他秀恩爱。 回到府里,孙典服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二爷,我找了一个赤脚大夫,据说擅长配制杀虫药。” 朱永贤看裘智打算去问话,忙拉住他的手,温言劝道:“你回去休息,要问什么告诉我,我去帮你问。” 裘智确实有些累了,便简单交代了几句,回屋歇息去了。 此时,郎中早已吃了个肚歪,正斜在椅上,满足地打着饱嗝,忽见一男子迈着四方步进来了,忙起身行礼。 朱永贤笑呵呵地摆手道:“坐下说,坐下说。” 郎中整日走街串巷,见过些世面,看朱永贤举止不凡,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应付着。 朱永贤将一个小罐子放在了桌上,问道:““先生看看,可认识这罐里的东西?” 郎中拔出瓶塞,倒了点粉末在手上,仔细看了许久,又闻了一下,不确定道:“似乎是杀虫药?” 朱永贤看他认识此物,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继续问道:“这里面的成分你给我说说。” 郎中闻言,面露难色,生怕言多必失,含糊其辞道:“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小人不敢乱说。” 朱永贤爽朗一笑:“无妨,你只需说你的配方和比例即可。” 郎中暗暗松了口气,道:“小人是用七成草木灰,两成百部,还有一成砒霜。” 朱永贤见他也用砒霜调配农药,立刻追问道:“你们都只用一成砒霜吗?” 郎中沉吟片刻,谨慎回答:“别人怎么配制小人不好说,但砒霜是朝廷管制药物,得之不易,我们不舍得用太多。” 朱永贤明白了郎中的意思,清清嗓子,郑重问道:“那要是按照你的调配比例,需要多少才能毒死人?” 郎中听了朱永贤的问题,吓得手一软,差点把手里的瓶子掉了。他知道大户人家勾心斗角,可没料到朱永贤这么直白地询问自己怎么杀人。 朱永贤一脸紧张之色,半是埋怨,半是后怕:“你稳当点,这可是县丞办案的物证。” 郎中本以为是朱永贤意图不轨,吓得魂都飞了,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是官府办案,这才松了口气。郎中有些惊魂未定道:“若要即刻致命,至少要用整罐。” 朱永贤点点头,随即吩咐小太监取来银两,酬谢郎中。 郎中出了府门,才彻底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不敢在附近停留,三步并作两步,逃命似地回家去了。 来到卧室,朱永贤见裘智蜷缩在罗汉床上,双眼紧闭。他轻手轻脚地走近,用手摸了摸裘智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心中稍安。 裘智听到动静,从梦里醒来,朦胧间发现是朱永贤,不由温柔一笑。朱永贤摸摸他的脸,柔声道:“你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儿吧。” 只要朱永贤在身旁,裘智就感觉分外安心,再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裘智早早地起床,准备赶快将陈有的案子了了,以免刑部来要人的时候,自己这边还没结案。 他本打算将朵儿和陈有一起提审,让二人当堂对峙,但转念一想,这俩人见面估计得跟乌眼鸡一样,互相指责、大骂,于是只命人带来了陈有。 两旁皂隶大过年的被裘智喊来加班,虽然给了加班费,但心里依旧不痛快,喊“威武”时也带了几分怒气。 陈有早知自己的计划败露,如今再看堂中的衙役不怒自威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注1:引自《大明律》 第87章 本案完结 ========================= 陈有低着头, 眼珠子不停地乱转,似乎打算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裘智笑着奚落道:“你前几天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儿怎么哑巴了?” 陈有依旧不语,心中飞速盘算着脱身的策略。 裘智看他沉默, 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便不再逗他,转入正题, 问道:“你一共配过几次杀虫药, 一共配了几瓶?” 陈有知道言多必失,皱眉苦思许久, 才缓缓道:“只配过一次, 配了一小瓶。朵儿杀了赵阿黄后, 我觉得这玩意太危险, 不敢再配了。” 裘智奇道:“既然你觉得危险, 为什么不给扔了呢?” 陈有脸上露出一丝慌乱,神色僵硬:“毕竟是花钱买的, 乡下人舍不得糟蹋东西,就给藏起来了。” 裘智看他依旧咬死了是朵儿杀的赵阿黄, 并未急于反驳,而是指着桌上的一只陶罐, 问道:“这是从你家里找出来的, 是不是你说的杀虫药?” 陈有抬起头, 目光在陶罐上停留良久, 谨慎地点头道:“看着像。” 裘智看了朱皂总一眼,示意他将这瓶子拿给陈有过目。 陈有接过陶罐,打开上面的塞子, 里里外外看过一遍。 裘智问道:“看出问题来了吗?” 陈有摸不准裘智的意思, 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 确实是自己当年买的杀虫药,不知哪出了问题。陈有不说话,忐忑地看着裘智,等他开口。 裘智好心给他解释:“我问过大夫了,此药除了砒霜还会添加其他药物。若想致人死地,至少得用一整罐。现在这罐里还剩一多半,是怎么杀了两个人的呢?” 陈有并不惊慌,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朵儿杀赵阿黄的事,是她告诉我的,没准她撒谎了。至于她怎么杀我娘的,只是我的猜测,有可能不是下毒。” 裘智点头赞同道:“没错,毛大娘并非中毒身亡,而是被缝衣针刺入穴位致死。” 陈有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急忙接茬道:“就是朵儿干的!我被关在牢里,她嫌我娘是个累赘,便用针刺入其后脑。” 裘智闻言,面色一沉,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你是怎么知道毛大娘被针刺中了后脑?” 陈有微微一怔,随即狡辩道:“我猜的,听说后脑有很多穴位。” 裘智冷笑一声,讽刺道:“我看你不是猜的,是有经验吧。我实话和你说,已经从你鞋里找到了那根缝衣针,而且齐盛现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当年的事他都交代了。” 陈有早知裘智找到了证据,只是没想到他连几年前的旧事一并翻出,明白自己再无抵赖的可能性。 所有事情尘埃落定,陈有内心意外的地平静,有心情考虑其他问题了。他不由暗骂齐盛无能:就是个窝里横的,只会打骂下人,一个四品大官,这点事都扛不住。 在陈有看来,只要自己不说,齐盛为了性命,绝不会招认当年的事。事情败露,自己再惨犯得也是活罪,他可只有死路一条。 裘智看陈有的表情与方才不同,估计他已经放弃了抵抗,清清嗓子道:“你把陈大去齐府找你的事说一遍。” 陈有回忆起当年的事。陈大在外漂泊了几年,做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勾当,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极惨。 他实在混不下去了,想起儿子在齐家干了那么多年,应该攒下了一些银子,就回了京城,准备找儿子要些钱花。 陈有在齐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三天两头挨骂被打,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攒钱赎身。如今父亲找上门,一开口就要十两银子,陈有如何肯给。 陈有向陈大哭诉,说主家如何欺辱自己,平日里非打即骂,克扣用度,自己手里根本没钱。 陈大虽然混账,但陈有毕竟是他的儿子,一听就急了,气冲冲地去找齐盛算账。 齐盛不把陈大放在眼里,命仆人给这乡巴佬打了一顿,赶出家门,然后又把陈有找来,打了他一顿。 第二天,有人来到齐府,找到陈有,说是他爹快不行了。 昨天陈大回了客栈,一直嚷着头晕、恶心,今天瘫在床上不能动了,吓坏了同屋的人。陈大勉强说出了儿子的信息,掌柜赶忙派伙计来找陈有。 陈有当年还没这么丧心病狂,路过医馆,还给陈大请了个大夫。 陈大没什么钱,住的是大通铺。陈有看屋内环境简陋,父亲直愣愣地躺在炕上,眼神涣散,心里有些堵得慌。 大夫诊断后,连连摇头叹息,直接让陈有准备后事了。 陈有焦急道:“我爹只是和人推搡了几下,怎会如此严重?” 大夫将陈大从炕上扶起,指着他后脑勺上的鼓包道:“估计是撞到哑门穴了。” 陈有不通医理,拽着大夫不撒手,追问缘由:“为什么撞到哑门穴就不行了?” 大夫见陈有情绪激动,生怕他失控,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哑门穴是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一旦受损,回天乏术。”说完,又指一下哑门穴。 话音未落,陈大剧烈抽搐起来,呼吸异常急促。大夫知道这是要下世的征兆,匆匆交代几句,便慌忙离去。 陈有亲自将大夫送出客栈,等他返回时,陈大已经咽气了。 裘智打断了陈有的回忆,问道:“大夫是哪个医馆的,姓甚名谁?” 陈有连亲妈都下得去手,未必不会杀害亲爹。究竟是李三茅下手没轻没重,打死了陈大,还是陈有趁机暗害,必须搞清楚。 陈有明白裘智的怀疑,忙解释道:“当年我爹被赶走之后,我一直在齐府,又被齐大人打了一顿,浑身伤痛,根本没法去找他。” 说完,他仔细回忆了半天,不确定道:“好像是从妙仁堂请的,就在齐府旁边,大夫姓程,叫什么没有问过。” 裘智继续追问:“你赎身后,陈大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陈有如实道:“我急着回家,就把尸体交给义庄,让他们处理。至于他们是埋了还是烧了,我真不知道。” 裘智道:“你把案子的始末详细讲一遍。” 陈有长叹一声:“这事要从三年前说起。” 赵阿黄怎么找到二羊村的,陈有不得而知,但心里有个大概的猜测。他和朵儿的事,不算什么秘密,仆人们之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赵阿黄没了媳妇,肯定会四处寻找。朵儿曾在齐府帮忙,赵阿黄势必要去齐府打探,自然会听说他俩的事。 赵阿黄找上门那天,恰好朵儿进城看病,毛大娘去了亲戚家,陈有称要犁地,留在了家里。刚刚开春,地里没什么活,陈有为了躲懒,找的借口。 他早上遇到了一个赤脚大夫,买了瓶杀虫药,打算试试效果,若是有效,明年再多买些。 中午,陈有刚做好饭,赵阿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陈有和赵阿黄并不认识,但听朵儿提过几次,五短身材,容貌丑陋。他看来人身形矮小,又一脸怒容,立刻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陈有叹了口气,懊恼地对裘智道:“不知那日怎么回事,可能是白虎当头吧。我看到赵阿黄,突然想起了刚买的杀虫药,打算药死他,一了百了。” 陈有拿出家里存钱的盒子,掏出一把铜钱,塞到赵阿黄手里,假意赔罪,慌称朵儿和母亲去了亲戚家,并承诺明天就让朵儿跟赵阿黄回去。 然后,他去了厨房,偷偷将小半瓶杀虫药倒入饭菜中,又端到房间让赵阿黄享用。 赵阿黄虽没见到媳妇有些失望,但看陈有态度诚恳,而且他赶了一上午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上和陈有算账,抱着碗呼噜噜地吃了起来。 陈有则在一旁不断为他添菜加饭,而自己则滴水未沾。饭后,赵阿黄一抹嘴,开始和陈有掰扯起赔偿的事了。 赵阿黄张嘴就要五两银子,陈有知道他活不过今天了,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一一应承下来。 过了一会儿,赵阿黄突然喊肚子疼。陈有见毒药起了作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说不害怕那是假的,陈有不愿和赵阿黄同处一室,立刻躲到了厨房里。半个时辰后,他再次回到房间,发现赵阿黄没有死,正躺在地上呻吟。 陈有把心一横,抓起被子蒙住赵阿黄,将他捂死了。趁着天色尚早,陈有去地里挖了个坑,晚上再将尸体掩埋好。 他本来打算攒几年钱,将这块地买下来,这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杀了人。哪知王家突然要把地收回,之后的事就和裘智推测差不多了。 裘智道:“你把杀毛大娘的经过再讲一遍。” 提及母亲,陈有的面色不禁黯淡,许久后,才缓缓讲述。 陈有和母亲在牢里告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给毛大娘磕了三个头,哀泣道:“儿子不孝,以后不能给母亲养老了。今天给母亲梳个头,就当报答养育之恩了。” 那枚缝衣针一直插在陈有的鞋底,知道母亲今天会被释放,他便将针取出,藏在掌心。 毛大娘含泪点点头,陈有以手作梳,为她梳理着发丝,然后绾了个发髻。他回想着大夫提及的穴位,一咬牙将绣花针刺了进去,片刻后缓缓拔出。 他从毛大娘后脑揪下几根发丝,哽咽道:“儿子以后想您了,就看看这缕头发。” 毛大娘望着儿子,嘴唇微颤,却终究未发一语。 裘智想起那日毛大娘的神情,反问道:“你觉得揪下几根头能掩盖针刺之痛吗?” 陈有这几日心情忽上忽下,一会沉浸在瞒天过海的喜悦里,一会又患得患失,生怕被人识破自己的计策,不曾回想过那日母亲的神色。 现在裘智一句惊醒梦中人,陈有脑海顿时一片空白,怔了许久。 其实,裘智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了真凶,才意识到毛大娘早已洞悉了儿子的意图,但选择了沉默,并欣然赴死。 过了许久,陈有留下两行清泪,裘智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陈有走后,齐攥典问道:“老爷,怎么处置朵儿呢?” 提起朵儿,裘智也有些头疼,虽然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但她既没有参与命案,也未曾替陈有隐瞒。 裘智沉思许久,心中已有了主意。他侧过头看向朱永贤,忍不住在公堂上秀起了恩爱:“你这么有钱,我要是哪天干不下去了,就靠你养了。” 朱永贤奇道:“我哪有钱,钱不都在你名下,一直都是你养我,回头你全职养我。” 裘智忍不住抿嘴一下,然后对齐攥典道:“给朵儿放了吧。” 裘智不是古板的卫朝人,并不觉得朵儿的私生活混乱,有违道德伦常。 她无论是给老秀才做妾,还是嫁给赵阿黄,都是被人卖来卖去,没有半点自由。至于跟陈有私奔,也是她为了摆脱困境的无奈之举。 齐攥典一直以为裘智铁面无私,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把朵儿给放了,磕磕巴巴道:“老爷,这样做不妥,万一被人知晓,怕是会引来非议。” 齐攥典深知,很多轻案都有从宽免究的前例,若在以往饶了朵儿并不是什么大事。可齐盛一案由宛平县而起,他是右佥都御史,估计都察院的人,恨屋及乌,就等抓裘智的把柄呢。 陈有在牢里杀死了亲娘一事,又和裘智脱不开干系,两件事加起来,御史们更有话说了。 裘智虽然有点工作狂,但平日里为人和善,又体恤下属,齐攥典不想这么快换领导。 裘智满不在意道:“不用御史奏本,我自己上折子请罪。” 齐盛看裘智颇有些不以为然,微一思忖,提议道:“老爷,朵儿与人□□,无非是打个板子的事。您在宗卷里提一句的事,至于真打假打,谁又能知道。” 裘智立刻摇头:“不用了,就这样吧。” 相较于轻饶了朵儿和失察之责,在宗卷里弄虚作假这个问题更严重,裘智再有靠山,也不打算以身试法。 他上折子请罪,无非是被大舅哥骂几句的事,之前又不是没被他骂过、打过,算是轻车熟路。 朱永贤拍着胸脯跟裘智保证道:“放心,没事,一切有我呢。” 齐攥典暗道:有你有什么用。又看看裘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苦笑着摇摇头。 弑母这等大罪,属于即审即办,不用等到秋后处决。 朱永鸿看过刑部送上来的卷宗,对裘智的能力十分满意。除了性别,论长相、人品、才学,裘智都配得上自己那个弟弟。不过事事古难全,这么多年朱永鸿看开了不少。 朱永鸿合上卷宗,有些后悔道:“当初就该给若愚留在京里,在顺天推官,比去宛平强。” 裘智一走,朱永贤也跟着跑了,这个弟弟又是没良心的,一年到头除了书信,人都不知道回来一趟,整日跟在裘智屁股后面。 戴权听出主子口中的哀怨,天家之事他不敢插嘴,只能在一旁讪笑。 “若愚的请罪折子,你看着批了。要是有御史参本的,直接驳回。”朱永鸿看了眼王善春,吩咐了一句。 王善春知道这是政宁帝在交代自己,立刻应下了。 不过现在还没收到都察院的本章,御史们恨裘智恨得牙痒痒,只是暂时不好动他,打算齐盛之事平息后再发难,以免有人说他们公报私仇。 裘智的事不过是小事一桩,朱永鸿提了一句就不再多说,转而问道:“高丽和罗刹的使臣都到了吗?” 王善春忙回道:“都到了。” 闻言,朱永鸿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凌厉之气,吩咐道:“速传几位阁老,以及兵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入宫议事。” —分割线— 王熙凤被流放至宁古塔,虽然路途艰辛,但至少管吃管喝。然而,到了当地,朝廷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一家给了两间破房,让他们自力更生。 之前在贾府,王熙凤忙于管家,鲜有时间做针线,不过她是大家出身,自幼学过女红,即便这些年未动针线,手艺依旧远超当地妇人。 王熙凤手里有贾母的私房,又卖些自己做的活计,日子不如原先富贵,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宁古塔乃苦寒之地,没什么娱乐活动。王熙凤闲着无事,便跟流放的犯官家眷学习写字。巧姐都能写信了,她收到女儿的来信,却得求人念信,找人代笔回信。 王熙凤一向聪慧,认识了不少的字,虽然下笔歪歪扭扭,但简单的书信可以自己回复了。 黛玉坐在窗下,读着王熙凤寄来的信,看完不由绣眉微蹙,脸上尽是郁郁之色。 宝钗见状,不免担忧问道:“凤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黛玉轻轻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凤姐姐还好,是宝玉出事了。” 宝玉陪贾赦去伊犁之前,将贾母留给他的金子兑换成了白银,给了邢夫人一百两。黛玉几人一直不知此事,去年中秋节走亲戚时,才听邢夫人提了一句。 人生在世最不能没钱,宝玉散尽私房,莫不是有了轻生的念头。姐妹几人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忧虑,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没过几天,黛玉又收到了贾政的来信。 信中提及宝玉将他送到伊犁,留下一百两银子,便不见踪影了。若宝玉回到京城,希望黛玉速速告知。 转过年,收到凤姐的信,原来宝玉去了宁古塔,赠与了她一锭金子。凤姐看他风尘仆仆,留在他家住上几天。 次日清晨,王熙凤叫宝玉起床,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凤姐焦急万分,连续数日四处寻找,听说有一个和宝玉形容相似的人,在郊外兴隆寺落发为僧。等凤姐赶到时,宝玉早已不见了踪影,据说跟着一个挂单的老和尚四处传法去了。 宝钗听后不禁唏嘘,她是宝玉的表姐,二人情谊深厚,心里不免挂念:“我让铺子里的伙计们多加留意,若看到了宝玉,写信报个平安。” 薛姨妈思子过甚,去年底便过世了。宝钗不禁想起慈母,心中暗道:若是妈妈还在,听到宝玉的近况,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宝玉选择避世修行,她们虽心有不舍,却不会横加干涉,只愿他平安顺遂。 宝钗看着黛玉,温言宽慰:“你别太担心了,宝玉一个男子,肯定能照顾好自己。你身体刚好了些,再这么操心,这一年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惜春听说宝玉出家,不觉怔怔出神,许久后才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探春看出了惜春的异常,知她一向喜欢佛法,急道:“惜丫头,你千万别和宝玉学。” 惜春咬咬唇,并不说话。 —分割线— 裘智接到县衙转送来的刑部公文,刚看了个开头,脸色就凝重了起来,等他细细读完,不由惨叫一声,将公文猛地掷于桌案之上。 朱永贤看裘智一脸生无可恋之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裘智哀嚎道:“刑部说要清查积案。” 光想一下都觉得头疼,别说DNA了,连照片都没有,只靠文字记录,怎么破解旧案。 他知道刑部的官员肯定不会奢望他们将所有的积案全部审清了,但总得解决那么一两件,跟上边交差。 裘智连连叹气,这任务的难度值有点逆天,他实在是办不到啊,裘智又一次觉得自己这官可能要当到头了。 朱永贤见裘智沮丧,心疼不已,忙柔声道:“待会我和金师爷去档案室看看,找些简单点的案子。咱有的是钱,贴出悬赏公告,肯定有人提供线索,保准你能交了差。” 朱永贤坚信,在任何时候,钞能力都是万能的。 裘智觉得有些道理,公文又没有规定必须解决大案要案,这种刑部官员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馊主意,糊弄一下就行—— ==================== # 红楼:第八卷:宁府丑名人谈论 ==================== 第88章 当街喊冤 ========================= 裘智觉得毕竟是自己的工作, 不好意思一直让朱永贤忙前忙后,于是吩咐金佑谦将旧案的卷宗搬到了后衙。三人看了一上午,裘智毫无头绪, 感觉哪个案子都不好办 。 到了午饭时间, 最近县里没什么大案,又开春了, 天气不冷不热, 朱永贤便不让人往县丞衙送饭了,每天拉着裘智步行回家吃饭, 让他稍微运动一下。 途经桃花街的时候, 一个妇人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 直奔裘智而来。 曹慕回见状立刻抽刀, 闪身拦着裘智身前, 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县丞。” 文勉则是护在朱永贤身前, 怕他有个闪失。 妇人看曹慕回手持利刃,吓了一跳, 赶忙停下脚步,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哀泣道:“老爷, 求您替我做主啊, 金姐儿死得惨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被人害死了啊!” 周围的百姓一看有人当街拦路喊冤,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准备看热闹。 王大宝刚从梦中醒来, 看天色已到午饭时间, 起床四处寻摸一番, 却寻不见饭菜以及妻子的踪影。只听屋外人声鼎沸,比往日更加喧闹,忙出门查看。 王大宝来到街上,见老婆抱着裘智的腿哭个不停,立刻心下一紧,面色微变。他故作镇定快步上前,一把抓过老婆的手,大声呵斥:“贱人,在外丢人现眼,快滚回去给我做饭。” 骂完老婆,王大宝迅速换上一脸媚笑,对着裘智点头哈腰:“老爷,我婆娘犯了失心疯,您别见怪。” 秦氏看丈夫睡醒追了出来,心里有些紧张,但一想到女儿枉死,瞬间有了勇气,朝着王大宝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王大宝平日里欺男霸女,练就了一身的横肉,但也怕疼。“哎呦”惨叫一声,他松开了秦氏,低头一看,只见手上已留下了一排牙印,鲜血直流。 王大宝勃然大怒,猛地拽着秦氏的头发,给她提溜了起来,企图强行将她拖回家中。 秦氏怎会束手就擒,一脚踹在了丈夫屁股上。王大宝吃痛,手上一松。 秦氏跑回裘智面前,跪在地上,死死地抓抱住裘智的腿,哭求道:“老爷,我没疯,我真的有冤情啊。” 王大宝之前被裘智整治过,留下了心理阴影,后来协助裘智办过一次案,才好了些。如今看裘智冷冷地望着自己,不由心生寒意。 他每天在街上游荡,曾看过裘智审案,又听过一些传言,知道裘智的性格,让对方起了疑心,自己怕是难逃一劫。王大宝心中又气又急,抬手就要给秦氏一巴掌。 裘智看王大宝竟要撒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皱眉呵斥道:“当着我的面都敢动手了。” 朱永贤也看不起这种行为,不屑道:“无能之辈,才会对女人动粗。” 裘智只是回家吃个午饭,没料到遇上秦氏拦路喊冤,并未带着衙役,本打算请曹慕回帮个忙,将王大宝抓回县丞衙。 裘智正欲开口,只见一群衙役拨开围观的群众,往里面挤。原来是巡街的捕快看到桃花街上围了一大群人,过来查看情况。 裘智见到自己的手下,立刻挥手道:“王九保,快过来。” 王九保急忙上前行礼。 裘智吩咐道:“你把王大宝抓回去,让莫牢头给他关起来。” 王大宝闻言,脸色骤变,随即躺在地上打滚,叫喊道:“县丞乱抓人了,我没有罪,为什么抓我!” 王大宝这种混混,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遇上官府抓人,就开始耍无赖。 裘智方才看王大宝目光闪烁,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知道他肯定没干好事,才直接命人将他拿下。 裘智不把王大宝这种小伎俩放在眼里,冷笑道:“我想抓就抓,我说的话就是法,你能耐我何?要是有冤,去顺天府、都察院、刑部喊冤去,跟我这撒泼没用。” 王九保对宛平县城里的泼皮了如指掌,知道王大宝算其中一号,因此也不给他留情面,直接命手下给他捆了,带去县丞衙。 裘智看了看秦氏,又吩咐王九保:“将她带去县丞衙,安排她在膳馆吃个午饭,等我下午回去问话。” 秦氏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裘智听了丈夫的话,不管自己的案子,女儿白白送了命。没想到裘智不仅把丈夫给抓了起来,还管自己吃喝,不由喜极而泣,乖乖地跟着王九保走了。 朱永贤看着秦氏的背影,好奇道:“你猜她有什么冤屈?” 裘智本以为最近能消停会,全力清查旧案,哪知一上午没什么进展不说,回家吃饭的路上,又有了新的案子。 裘智不禁心中有些烦闷,有气无力道:“谁知道呢,吃完饭问问她。” 朱永贤看裘智无精打采的样子,用手搂住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之前那么多大案子都办了,哪能小河沟里翻船。” 秦氏吃过饭就在县丞衙门口不住地张望,盼着裘智早点回来,好诉说冤情。秦氏把脖子都快伸成长颈鹿了,才看到裘智和朱永贤慢悠悠地走来。 裘智看秦氏倚着门翘首企盼的样儿,心里莫名有些愧疚,柔声道:“去二堂次间问话吧。” 裘智让门子将秦氏带去二堂,自己则去了典史廨。何典史见到上官,忙起身行礼。 裘智吩咐道:“你赶快出个告示,就叫‘寻衅滋事条约’,让人贴在县丞衙外边。大概的内容是凡在公共场合辱骂、恐吓、滋事,扰乱公共秩序者,皆将依法严惩。” 裘智行事还算谨慎,王大宝中午当街吼的那一嗓子,倒是给他提了个醒,不能不明不白地抓人。尤其是都察院现在就等着抓自己的小辫子呢,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既然大明律里没有这条法律,他就现编一条,反正朝廷赋予了他们这些地方官制定条约的权利,不用白不用。对王大宝这种人,更不用客气。 朱永贤狗腿道:“这个条约好,省得那群混混整天在街上招猫逗狗。” 曹慕回早就发现了朱永贤的套路,只要是裘智说的话,就没有不好的时候,总能找出夸的点来。他暗暗记下,决定好好学习,等有了媳妇也说给她听。 何典史不知裘智为何心血来潮,突然想要发告示了,不过县丞衙里,裘智最大,上司发了话自己照办就是。 几人来到次间,秦氏看到裘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秦氏动作之大给裘智吓了一跳,他有些尴尬道:“这不是堂上问案,你坐下说吧。” 秦氏颤巍巍起身,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裘智:“老爷,我男人不人,他把女儿卖给了玄真观。” 裘智闻言,不禁微微挑眉。身为现代人,他坚决反对人口买卖,不过在封建社会,他只能身体力行,不参与这种行为,却无法改变世风。 卫朝百姓对贩卖人丁之事已习以为常,日子过不下去就卖儿卖女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像秦氏这般,女儿被卖后控诉丈夫不是人的情况,极为罕见。 裘智心知有异,喝了口浓茶醒醒神,仔细听秦氏接下来的话。 秦氏泣不成声:“玄真观里的道士们都是人面兽心,将我女儿害死,然后炼药了。” 裘智当了近两年的县丞,办了几桩大案,小案也见了无数,从没听过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惊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追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朱永贤亦是勃然变色,官府虽不禁道士炼丹,但敢用活人炼丹,可是大罪,轻则凌迟,重则三族、九族都要被牵连。 朱永贤立刻想到了亲哥,心下暗暗替他默哀三秒。上次朱永鸿来信,提了几句朝廷的事,似乎要对真真国用兵了。如果秦氏所言不虚,京郊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朱永鸿估计要忙得脚朝天了。 白承奉、曹慕回、文勉、金佑谦几人本来以为只是寻常案件,没想到秦氏语出惊人,四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连负责记录的书吏也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中的笔悬于空中,迟迟不敢下笔。 之前裘智为了引出王妈来,曾请过玄真观的道士去谭家做法。白承奉和玄真观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观主是贾敬。 他一脸懵逼,磕磕巴巴道:“贾家的胆子太大了吧。” 裘智当时不太舒服,未曾关注过法事的细节,不知玄真观是贾敬的产业,不解地看着白承奉。 白承奉忙解释道:“玄真观的住持,正是宁府的大老爷贾敬,和荣府贾家同出一支。” 裘智对《红楼梦》的认知仅限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三人,其余的一概不知。贾代鹤在世时听过宁国府的传言,知道他们府里乌七八糟的事一堆,因此只带裘智去荣国府。 裘智对这门亲戚没什么印象,早把他们忘到了脑后,如今听白承奉这么一提,努力回忆了许久,才想了起来:“对对对,好像是有个宁国府,离荣国府不远。” 朱永贤问道:“荣国府获罪,宁国府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许久未关注过贾家的动向了,只记得荣国府里有两个主子被赐死,数人流放,如今京中只剩几个贾家的女孩了。 白承奉请玄真观做法的时候就特意打听过,于是立刻回道:“宁国府的当家人叫贾珍,曾袭三品威烈将军,后来受了荣府的牵连,爵位被一撸到底。” 裘智明白,这个惩罚属于不轻不重,如果朱永鸿器重此人,即使家中犯了大事也不会受到牵连。但如果是他厌恶至极的,远不止革爵这么简单了。 白承奉继续道:“贾珍的儿子也捐了个五品官,一并被革了。宁国府被户部收缴,他们家不知搬哪去了。不过宁府没有抄家,应该还有余钱置办产业。” 裘智冷笑一声,讽刺道:“贾敬若真采生折割,用人炼药,他家不用考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了,朝廷全包圆了。” 贾敬光这一个罪行就能治他的死罪了,余下的亲眷不是被流放,就是沦为官奴。 裘智调整好情绪,对秦氏道:“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一遍,王大宝如何与玄真观扯上关系,什么时候卖的女儿,你女儿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她不在了。” 提起女儿,秦氏如钢刀刺胆,泪水涟涟:“王大宝整天在外边胡混,不知他从哪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说是有大户人家想买女孩,只要六岁以下的,一人给二十两。” 裘智知道这个价格高出市场价不少,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还专挑小女孩,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我家虽不富裕,但没穷到卖孩子的地步,我这个当妈的自然不同意。可大宝掉钱眼里出不来了,说不是去做普通丫环,而是去伺候小少爷,将来若得宠,还能做姨娘。” 众人一听,便猜出王大宝的如意算盘,金姐儿若嫁入豪门,哪怕只是做个姨娘,也能补贴娘家,他这个当爹可以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金姐儿才四岁,就算是以后能当上姨娘,二十两给得也太多了。我心里总在打鼓,眼皮子跳个不停,便偷偷跟着买家,看他到底给金姐带到哪去。” “等等。”裘智忍不住打断了秦氏的话,问道:“王大宝没说金姐儿的买家是谁吗?” 秦氏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啐道:“王大宝黑了心肠,听说女儿能卖二十两,哪还会问买主是谁,收了银子就把女儿给了他们,我拦都拦不住。” 裘智上下打量了秦氏几眼,并不信她的话。王大宝是宛平县里有名的混混,他家的事裘智略听过一二。 王大宝整日在外游荡,秦氏一人支撑着家里,还是有几分泼辣脾气的,若不然早被各种上门要债的、讨说法的给欺负了去。何况刚才看她和王大宝当街动手,不像是弱质女流。 裘智挑眉道:“我听说你一套王八拳舞得虎虎生风,真要想拦,还能拦不住?” 秦氏脸上一红,讷讷无言,过了许久才期期艾艾道:“常言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二十两银子,我也想要啊。” 裘智早猜到秦氏亦十分心动。贾敬干的是掉脑袋勾当,如果秦氏不愿买女儿,这种人家的孩子他肯定不敢沾手。万一当娘的找上门来,他的事很容易败露。 秦氏语带哭腔:“金姐儿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能跟她爹似的完全不上心。我想跟着看看,要是好人家我就放心了,要是歹人,我立刻给金姐儿带回来。” 秦氏生有一儿一女,虽然更偏爱儿子,但也不会当金姐儿是根草。 “我跟着马车,看他们又买了几个小女孩,最后进了玄真观。我当时觉得奇怪,说是给小少爷买丫环,怎么去了道观。”秦氏这时已经意识到他们被骗了。 裘智奇道:“那你为什么不立刻去救金姐儿?” 秦氏苦涩一笑,叹道:“听说玄真观的住持是个国公,我们小民老百姓的哪敢惹啊。我只好在道观外面转悠了一会,然后看到一个小道士出来。” 秦氏见那道士约莫十三四,生得文弱瘦小,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眉宇间尽是慌乱之色。 秦氏担心女儿,快步上前,满脸堆笑,打了个稽首:“见过道爷,我和您打听点事。” 小道士看到秦氏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 秦氏一把拉住小道士的衣袖,哀求道:“道爷,求您大发慈悲。我女儿今年才四岁,被道观买了来,玄真观里都是爷们,要我家姑娘是做什么啊?” 小道士刚修行没几天,心地善良,又看秦氏一脸担忧之色,不禁想到了慈母。 他不由软了心肠,劝道:“你回去吧,别找女儿了。我们观主不知从哪得了本邪书,上面记载用女童的血和封纪炼药,可补男子阳气,从而长生不老。”—— 本卷卷标来源《红楼二尤》 封纪是一种隐晦的说法,打出来应该是会被口口的。 第89章 旧案 ===================== 秦氏不知封纪是什么, 听得一头雾水,但她听懂了要用女儿的血炼丹,又看小道士的面色苍白, 跟见了鬼一样, 就知金姐儿凶多吉少了。 小道士猛地推了秦氏一把,急道:“你快回去吧, 让师傅知道了, 咱俩都要倒霉。” 秦氏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魂不守舍地回了家。小道士的话秦氏虽然似懂非懂, 但她记性不错, 一字不差地和丈夫复述了一遍。 王大宝听后不忧反笑, 拍着大腿乐道:“这感情好, 他们杀了金姐儿, 又搞这些个歪门邪道,肯定怕我报官。明日一早, 我去向他们讨个说法,讹他们一笔。” 秦氏闻言, 急火攻心,王大宝言外之意, 是不打算管女儿了。她最开始同意卖了金姐儿, 是吃了王大宝给她画的饼。 女儿在家里多张嘴吃饭不说, 以后出嫁还得陪嫁妆, 卖给大户人家,吃穿都有主家管,要是能当上姨娘, 还有闲钱贴补他们。如今知道是被人拿去炼丹, 她岂能坐视不理。 秦氏一巴掌狠狠扇在王大宝脸上, 哭嚎道:“你个丧尽天良,挨千刀的玩意儿。我告诉你,明天把金姐儿给我全须全尾的找回来,不然我和你拼命!” 王大宝看秦氏动了真格,知道她是个泼妇,不敢硬顶,只能随意安抚了几句,夫妻二人便睡下了。 第二日天不亮,秦氏就给王大宝叫了起来,催他去玄真观接回女儿。她知道玄真观颇有背景,不愿把事情闹大,只求金姐儿平安回家即可。 王大宝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拍开妻子的手,嘟囔道:“再睡会,吃过午饭再说。” 秦氏心里焦急,用手拧着王大宝的耳朵,质问道:“你起不起,起不起?”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王大宝感觉耳朵都要被揪掉了,赶忙讨饶道:“我起,我起。” 王大宝不情不愿地起了床,随意对付了一口早饭,就往玄真观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大宝才回来。 秦氏看丈夫孤身一人,未见金姐儿身影,脸色骤变,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又悔又悲,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大宝悲叹一声,故作伤感道:“金姐儿已经没了,玄真观又给了咱们五十两银子,回头给你和银哥儿做身新衣裳。你把嘴闭紧了,别什么话都往外乱说。” 秦氏一听便知,丈夫不打算追究此事了。一想到女儿被人害死,犹如钢刀刺胆,拶子夹指,丈夫却不闻不问,只顾着要钱。 她和王大宝结婚这么多年,怎会不了解丈夫的性子,一眼就看出他是装出来的伤心。 秦氏被丈夫气得肝疼,扑上前发疯似的捶着他的胸,哭道:“丧天良的,我和你拼了。” 王大宝今天起了个大早,起床气还没消呢,现在秦氏又和自己撒泼,更是怒不可遏。男女本就力量悬殊,平日里王大宝不和秦氏计较,但他若真发起狠来,秦氏如何是他的对手。 王大宝毫不留情地将秦氏推倒在地,恶狠狠道:“人都死了,你闹也没用,倒不如要些钱,咱们一家人过几天好日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金姐儿这名字起得好,果然带财,一下给她爹挣了七十两银子回来。”说完,不再理会秦氏,拿着银子快活去了。 秦氏心乱如麻,趴在地上哭了好久。她一方面不甘心女儿枉死,另一方面又舍不得那银子,内心挣扎了六七天,最后打定主意报官,替女儿讨个公道。 听完秦氏的叙述,裘智心中无名火大起,被这两口子的骚操作气得浑身发颤。 但秦氏刚失去女儿,裘智不忍心再责备她,只能在心中埋怨:说你什么好啊,拖到现在才报案,黄花菜都凉了。 秦氏若当天就来报案,或许还能救下那些未遭毒手的女孩,可现在都过了六七天了,那些女孩八成凶多吉少了。 张捕头一脸恍然大悟之色,脱口而出:“我说怎么最近王大宝出手阔绰了,经常看他去赌场,原来手里有钱了。” 众人闻言,心中都大骂王大宝不是个东西,女儿死了不管不问,拿了钱整天逍遥。 裘智面露鄙夷之色,冷笑道:“他真是与虎谋皮,什么钱都敢拿,就不怕被杀人灭口了?” 朱永贤也不禁咋舌道:“胆子太大了,贾敬视人命如草芥,杀人炼药的事都干得出来,多杀一个王大宝,那不跟宰牛杀猪似的。” 如果秦氏所言属实,裘智估计贾敬这几天忙着炼丹,心思不在这些杂事上,等他腾出工夫来,就该处理王大宝一家了。 裘智看着张捕头,吩咐道:“你去给秦氏安排在寅宾馆,然后把银哥儿接来。” 秦氏从未料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刚听了裘智和朱永贤的分析,心下不禁惴惴不安,不敢回家,生怕遭了毒手。此刻听裘智将自己安排在县丞衙暂住,总算松了口气。 秦氏跪在地上,感激地连连磕头,道:“谢老爷替我做主。” 裘智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告诫道:“我这是官衙,不是你家的破瓦寒窑。你老老实实住着,不能在我这动手、骂街,不然给你送回家。” 裘智知道秦氏性子火爆泼辣,不仅和王大宝动手,平日里没少和邻居们发生冲突。给她留在衙署是无奈之举,生怕她混不吝起来,在衙门里上演全武行,于是先警告一番。 朱永贤故作威严地补充道:“老爷刚贴了告示,现在有了寻衅滋事罪,你要敢在衙署里闹事,有你好看的。” 秦氏闻言心中一凛,忙点头应下。 张捕头带了秦氏下去,金佑谦问道:“要不要提审王大宝?” 裘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朱永贤看他没有反应,推推他的肩,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裘智回过神,若有所悟道:“听了秦氏的讲述,我想起了早上看过的一桩旧案。” 金佑谦和朱永贤听裘智提及旧案,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他们跟裘智一起翻阅的档案,怎么就没见过相似的案子。 裘智去档案室找出了一份旧卷宗,让众人过目。里面记录的是十一年前,一桩乙卯年的案子。 当年开春后,有百姓前来县丞衙门报案,声称自家女儿失踪。 起初,时任县丞以为只是个案,哪知接下来的几天,报案者络绎不绝,而且失踪者均为十五六岁的少女。县丞又以为是有人拐卖人口,加强了城门的盘查,可惜一无所获。 随后,一名失踪女孩的尸体被发现,死状之惨,哪怕是经验丰富的仵作见了也觉得恶心。少女的头颅被剖开,脑髓不翼而飞,□□也被残忍破坏。父母通过尸体上的胎记,才辨认出了女儿。 过了几天,又找到了另外两名失踪女孩的遗体,三人死状如出一辙,显然是有人取女体修炼邪术。一时间县里传言四起,百姓们人心惶惶。 凶手可能怕被抓到,不敢再随意抛尸了,剩余的失踪少女至今下落不明。当年共有十八名少女失踪,仅找回三具遗体。时任县丞因办案不力被罚俸、降职,调去了别的地方。 今天的案子,虽手法略有不同,但都和邪术脱不开关系。 朱永贤双臂环抱胸前,不停地搓着胳膊,骂道:“贾敬和玄真观到底是什么路数,竟弄这些邪门歪道的。”他一个现代人,天天看恐怖电影,都觉得太过瘆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裘智看朱永贤一脸反胃的样子,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然后对众人道:“我这也是瞎猜的,两起案件不一定有关系。” 金佑谦沉思片刻,道:“当务之急,一是搞清楚贾敬还有玄真观的底细,二是去玄真观调查,秦氏说的是真是假。” 秦氏虽然悲痛欲绝,言辞恳切,不似作伪,但不能光凭她的一面之词,就认定贾敬十恶不赦。 白承奉之前和玄真观打过交道,又是殿前司出来的,司里还有不少的旧友,立刻自告奋勇道:“我去查。” 裘智暗暗感叹自己的运气,不知是好是坏,本来以为清查旧案交不了差了,没想到峰回路转。 这两桩案子倘若真为玄真观所为,不仅完成了刑部的任务,更能为民除害,彻底铲除这个毒瘤。只是案子牵扯太大,估计有得忙了。 裘智叹了口气,吩咐张捕头去秦氏尾随金姐儿时看到的那几户人家查证,然后道:“把王大宝带上来。” 王大宝来到二堂,看堂上之人面色不善,一个个冷冷地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不知秦氏交代了什么。 正当他准备开口喊冤之际,裘智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闭嘴,我问话,你答话。我不问,你别说话。” 王大宝吓得身子一颤,哼哼唧唧不敢说话,但眼珠子不停乱转,显然心怀鬼胎。 白承奉一看就知这小子没憋好屁,嘿嘿一笑:“猴崽子,爷爷我是审讯里的祖宗,敢在我面前耍滑头,有你好受的。”随即又对裘智道:“二爷,您忙了半天了,后衙歇会儿,我来对付王大宝。” 朱永贤知道白承奉的意思,牵起裘智的手,劝道:“对这种人没必要仁慈,咱俩去后边呆着。” 裘智微一沉吟,跟着朱永贤下去了。 王大宝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回过头看到白承奉一脸狞笑,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片刻之后,白承奉志得意满地去了三堂。 裘智急不可耐地询问:“他怎么说?” 白承奉以为自己的见多识广,对人性之恶早已了如指掌,不料今日被王大宝再次刷新了认知底线。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啐道:“二爷,这王大宝真的不是人。” 据王大宝供述,他在赌场里赌输了钱,高利贷都不肯再借他钱了。王大宝垂头丧气地出了赌场,有个小哥追了出来,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还了赌债。 王大宝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豪爽的人,立刻与他称兄道弟。来人自称姓高,拉着王大宝去了间酒肆,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 二人酒过三巡,高某称他是富商府里的管家,他家主人最近想给少爷买几个丫环,身价二十两银子,但年龄必须在六岁以下。 王大宝听完,连高某主人的姓名、营生、籍贯等信息都没问,二话不说就要把金姐儿卖了。二人一拍即合,约定三日后高某去王大宝家交易。 之后的事就和秦氏说的差不多了,但金姐儿是否真的死了,王大宝也说不清。 他虽然按秦氏的要求去了一趟玄真观,但压根没问过女儿的情况,只是威胁观里的道士,说他知道观主修炼邪术,勒索了他们一笔钱。 曹慕回听完,气得火冒三丈,牙关紧咬,一掌拍在桌上,怒斥道:“这个老货,不配做人。” 裘智垂下眼帘,思忖许久,对众人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先到这吧,明天咱们去把贾敬抓了。” 齐纂典同何典史对视了一眼,觉得这不像裘智工作狂的风格啊,居然不急着抓人了- 分割线- 薛宝钗一上午都没见到惜春,询问门房后得知她天蒙蒙亮就出去了。虽然惜春年纪尚小,但有些拳脚功夫,一般人奈何不得她,因此众人并不十分担心。 到了中午,惜春回到薛家,众人不由大惊。新春已剃去青丝,头戴僧帽,脱去了绣衣,换上了木兰色缁衣,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一副超脱凡俗之态。 迎春脱口而出道:“惜丫头,你这是……” 惜春抿嘴一笑,颊上现出一个梨涡:“我已在牟尼院皈依三宝,受持具足戒,拜在善庄大师门下,法号慧舍。” 宝钗没想到惜春不声不响,突然出了家,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道:“傻丫头,当尼姑有什么好的,你哥哥知道吗?” 惜春原本提起贾珍总带几分厌恶,如今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心情平和了许多,再提起此人,已是无嗔无喜。 惜春道:“自是知道,今日一起去的牟尼院。” 几人听了齐齐叹气,皆叹贾珍算盘精明。 惜春是贾府的姑娘,只是借住在薛家。如今年纪小倒也罢了,再过几年就要说亲了,总不能叫薛家出嫁妆,自是得宁府那边大出血。现在惜春出家,贾珍省了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 宝钗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木已成舟,但惜春年纪还小,若能回心转意,再过几年头发长了出来,不耽误会什么。 宝钗语重心长劝道:“尼姑庵里藏污纳垢,并非清净之地,水月庵里的丑事还少吗?你有心向佛,在家皈依也是一样,何苦要落发呢。” 惜春平静道:“我心清净,我自清净。” 世人说尼姑庵不净,是他们心脏、眼脏。她清清白白的人,天地佛祖可见,世人之见,与她何干。 探春略有些埋怨道:“出家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好歹先和我们商量一下,以后要是后悔了,如何是好?” 惜春淡然一笑:“后悔便后悔了,还俗就是了,一生这么长,总有后悔的事,难道要裹足不前?” 在惜春看来,当初贾家众人还都觉得能有一世的荣华富贵,怎知一夜间风云突变。想长远了又有什么用,顾好眼下才最重要,谁规定出家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了。 迎春没想到惜春竟有这份胆气,心下有些敬佩,又有些羡慕。 香菱颤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惜春点头,坚定道:“自是想好了,我从小就羡慕智能儿,如今遁入空门,也算了结这桩心事。” 黛玉知道惜春的心思,见她得偿所愿,真心替她欢喜,却又有几分不舍,哽咽道:“你好好跟着师傅修行,回头我们去寺里看你。” 宝钗转而望向黛玉,问道:“你支持惜丫头?” 黛玉忍住心底的悲伤,强笑道:“惜丫头眼中含喜,气度比昨日沉稳了不少,眉宇间尽是慈悲之色。既然她一心向佛,你我姐妹就该支持才是。” 众人再次细细端详惜春,只觉她身上似有一层淡淡的柔光,让人心生宁静,可见是个有佛缘的。 宝钗性情豁达,想通此节,笑着鼓励道:“贾家的姑娘才情出众,惜丫头既有此志,日后定能成为一代宗师,弘扬佛法。”—— 感谢在2024-07-28 12:11:23~2024-07-29 13:2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回旋镖快来 15瓶;白比姆黑耳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查抄道观 ========================= 回到家, 裘智和朱永贤说起了自己的顾虑。 本朝虽有文官获封国公的先例,但此等殊荣屈指可数。而且他曾听贾代鹤提起过,荣国公是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 估计宁国府同样出身行伍。 裘智担心贾敬在玄真观养着私兵, 毕竟他都敢采生幼儿当药引了,不差豢养私兵这一条罪了。 他手下的捕快平日里缉贼拿赃不成问题, 让他们和训练有素的士兵对阵, 简直是羊入虎口。宛平的兵马由李巡检统率,除非突发民变这种紧急情况, 否则调兵, 必须有顺天府尹的手谕。 调兵是大事, 玄真观中藏有私兵这个只是裘智的怀疑, 根本没有证据。别说顺天府尹了, 连周讷都不会同意。 朱永贤听完裘智的分析,略一沉吟, 道:“无妨,我叫王府护卫司的人来。” 裘智闻言, 心中大石落地。燕王府护卫司的侍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或是曹慕回这种自幼习武的高手。而且宛平距京城不远, 最快明日, 最迟不过后天就能抵达。 朱永贤有心逗逗裘智, 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哎, 我好久没写字了,都不会研墨了。” 裘智心领神会,忙乖巧道:“我来给王爷研墨。” 他拿起墨条, 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 慢慢地磨了起来。朱永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裘智手上, 见他十指如笋,被乌黑的墨条形一趁,更显得他肤如凝脂,胜似白玉。 朱永贤心中一动,握住裘智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得寸进尺地一笑:“我要你为我红袖添香,你换身红色衣服来,我才肯写。” 裘智见他得了便宜卖乖,轻轻地拧了拧他的胳膊,微嗔道:“你写不写,写不写?” 朱永贤搂住裘智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耍赖道:“我不管,你求我办事,就得按照我的要求来。” 裘智被朱永贤闹得没了办法,只好回屋换上一身大红织金妆花仙鹤缎衣。 朱永贤见了不由眼前一亮,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裘智皮肤本来就白,身体又弱,平日里总带着一分的病气,如今换上红衣,脸上多了几分血色,衬得他面似芙蓉,别有一番风流。 “你穿红色好看,以后多穿红衣,显得人有气色,身体也能养好些。”朱永贤连声称赞。 朱永贤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为了裘智身体的健康,拜过神佛,善事做了不少。如今看裘智一身红衣,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而且迷信的说法红色能冲喜,自是希望裘智天天穿着。 他不等裘智说话,又道:“回头让人多做几套红色的贴身衣服穿着,等你将来升了官,天天穿红袍。” 裘智看朱永贤说风就是雨,不禁哑然失笑:“我如今才七品,猴年才能升到四品。” 朱永贤拍着胸脯道:“没事,咱上边有人。”说完,拿起墨条,自己研磨了起来。 朱永贤怕裘智磨久了手疼,哪舍得让他受累,不过是夫夫间的一点小情趣,最后还是自己动手。 裘智看他不用自己帮忙,也乐得清闲,悠然地坐在一旁,等朱永贤写信。然而过了许久,见朱永贤仍在埋头苦写,不禁心生疑惑。 他起身一看,不由气结,朱永贤哪是在写信,竟是在纸上作画,画中之人正是自己。 朱永贤放下笔,笑嘻嘻道:“你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我就把信写好了,让白承奉和岳岭带了回去,这会估计他俩已经出了宛平城了。” 裘智佯装生气,轻轻捶了朱永贤一下:“你这人,这么捉弄我,不理你了。”说完,转身欲走。 朱永贤一把搂住裘智的腰,可怜兮兮道:“我错了,我错了。太上王,下官知错了。” 裘智轻轻拍打着他的手,顿足道:“你放开我。” 朱永贤却抱得更紧,拒绝道:“我不放。”说完,他握住裘智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打疼了吗?” 裘智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朱永贤看裘智似嗔非嗔地看着自己,心头一荡,只觉浑身酥软。他学着戏台上戏子的唱腔:“娘子,小生知罪了,甘愿领罚。” 白承奉和岳岭到京城时天都黑了,城门早已关闭。好在俩人带着燕王府的腰牌,又有朱永贤的亲笔书信,城门官验明无误后,才开了城门放二人入城。 岳岭回府调兵,白承奉则马不停蹄,赶往皇宫送信。 戴权刚躺下不久,便有小太监急报,白承奉有事求见。他一听立刻睡意全无,以往都是侍卫或是小太监来送信,能让王府的奉承副亲自送信,估计出了大事。 戴权不敢耽搁,赶忙让人将白承奉带上来。 白承奉一见到戴权,来不及见礼,就急道:“戴内相,大事不好!宛平出了采生女童,用人血炼丹的大案了!” 戴权只觉一阵眩晕,旁边的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他喘了几口粗气,有气无力道:“白承奉啊,哥哥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以后遇到大事,你悠着点说。” 次日清晨,宛平先的城门刚被打开,守城的士兵还带着几分困意,忽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至,此人腰悬宝剑,一身肃杀之气,身后又紧随百余骑,令人望而生畏。 守城的士兵哆哆嗦嗦给他拦了下来,颤声问道:“你……你……是……干嘛的?” 他真的是职责所在,才壮着胆子问出了这句话,话没说完,就差点哭了出来,生怕自己一语不慎,招来杀身之祸。 为首之人姓邓,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道:“我是燕王府护卫司指挥使,奉燕王之令,前来捉拿逃奴。” 此次行动,不仅有王府里的侍卫,还有皇城司的人马。玄真观一案真假未明,不便声张,对外只道是追捕逃奴。 守城的士兵虽不知燕王是谁,但肯定是个王爷,而且指挥使一听就是个大官,不敢阻拦,急忙放行。 待燕王府的人马远去,守城的官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王爷不都在京里吗?逃奴怎么会在宛平啊?” “抓逃奴需要指挥使来吗?还带这么多人。” “你们懂什么,肯定是府里的哪个小妾不甘寂寞逃跑了。” 岳岭没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回来,进城时正好听到了守城士兵的谈话,忍不住瞥了几人一眼,心道:幸亏二爷没听到这话,不然王爷可要头疼了。 城门官看这架势,似乎要出大事,吩咐手下好好干活,随即赶忙去往县丞衙,打算向李巡检汇报此事。 途中又看到了燕王府的人马,似也朝县丞衙方向而去。他微一沉思,立刻改道返回城门,这群人好似凶神恶煞,他完全不想再和他们碰上了。 裘智睡梦中被人叫醒,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只听朱永贤道:“起床吧,人都到了。” 裘智瞬间困意全消,惊讶道:“这么快,我以为他们下午才到呢。” 朱永贤扶他起身:“岳岭刚回来了,说这次抓捕除了咱们府里的人,皇城司也派人来了。贾敬的罪名如果坐实,直接押送进京三司会审,你不用费心了。” 裘智带着朱永贤,急匆匆地赶到了县丞衙。 李巡检同何典史看到裘智,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起身迎了上来,喜出望外道:“老爷……” 李巡检见到救兵,心情激动不已,一时语塞。 何典史感觉自从开年就没发生过好事,玄真观的案子还没查明白,又出了燕王府逃奴一事,而且对方来势汹汹,人数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抓逃奴的。 裘智见二人神色紧张,忙温言安抚了几句,随后示意二人退下。 众人寒暄过后,邓指挥使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宛平地形尚不了解,还请二爷找个既懂军事,又熟悉玄真观周边地形的人同行,以防万一。” 如果只是在观内行动,邓指挥使敢确保万无一失,就怕有道士跑出了玄真观,就需要当地人引领他们追捕。 裘智沉思片刻,命人把李巡检叫来了。 众人上马,向着玄真观的方向疾行而去。裘智心里暗想,也不知自己是和贾府有缘,还是和贾府八字不合。宁、荣两府接连在自己地盘上犯事,还都被自己给剿灭了。 李巡检虽然不管巡捕那边的事,但大家都在县丞衙办公,昨天吃饭的时候听人说了几句,似乎玄真观出了个大案。如今燕王府的人将玄真观围了个水泄不通,心里越发起疑。 李巡检看裘智带着人就要往玄真观里冲,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问道:“老爷,咱们到底是来找什么的啊。” 裘智笑得像只狐狸:“当然是协助邓指挥使追捕逃奴啊,至于能否顺利找到,或是找到别的什么,那就不关我事了。” 众人冲进玄真观,裘智本来想效仿影视剧里的英雄,豪迈地踹开大门,可道观的大门本就是开着的,裘智想威风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突如其来的官兵,道士们反应各异。少数人一脸茫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不明白为何突然要查抄道观。 观中大半道士知晓贾敬的秘辛,一见到官兵便意识到东窗事发了,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 朱永贤见状,大喝一声:“谁敢逃跑,格杀勿论。负隅顽抗,罪加一等。”说罢,他拔剑出鞘,眼神冷峻,环视着观内的道士。 裘智闻言就知要坏事了,朱永贤这一嗓子无疑将这些人逼上了绝路。 他急忙把朱永贤拉到身后,高声道:“所有罪责皆由贾敬一人承担,与旁人无关。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举手投降,放你回家。” 可惜裘智这话说的晚了,众道士听了朱永贤的话,心里已经起了杀意。这群人不傻,知道自己做的是杀头的大罪,要再罪加一等,还不得诛九族了。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把心一横,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道士做法事时都会佩戴法剑,不过贾敬没有财大气粗到给上百号道士每人发一把。即使是持有法剑的道士,也不会随身携带。于是,他们抄起手边趁手的家伙,向官兵们发起了攻击。 其余的道士虽不明缘由,但受到感染,纷纷加入战局。 裘智见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曹慕回,快带陈爷出去。”朱永贤若有闪失,那可是大事。 曹慕回看裘智文文弱弱的样子,觉得与其担心朱永贤,还是先担心他自己吧。曹慕回不听裘智的命令,连拖带拽地给他拉到了山门。此处有士兵把守,应该能保证他的安全。 曹慕回道:“二爷,你老老实实地在外边待会,等我们收拾了里面的乱局,你再进来。” 裘智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进去只会添乱,任命地叹了口气,催促道:“我就在这,不乱跑,你快回去帮忙。” 邓指挥使没想到这群道士竟敢拒捕,看他们招式凌厉,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贾敬不光修炼邪术,还有不臣之心。 这次随行的官兵,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士,朱永贤和曹慕回自幼拜师学艺,身手亦是不凡。众人合力,不过片刻,便将这群道士打得溃不成军,痛哭求饶。 贾敬起床后就沐浴更衣,焚香祭拜了祖师,便去了丹房准备炼丹,正沉浸在延年益寿的美梦之中,就见官兵冲了进来。 他瞬间便知事已败露,他是丙辰年的进士,熟知朝廷律文,知道自己的下场,不由面如死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裘智听观内杀声渐息,料想里面的道士已被制伏,心中又挂念朱永贤的安危,于是急忙冲进去查看。 裘智来到后院,见朱永贤浑身是血,吓得三魂七魄只剩一魄,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没晕过去。 朱永贤一把扶住裘智,安慰道:“没事,我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 他知道是刚才自己一时冲动,才引出这场祸事,害得裘智担心,立刻伏低做小道:“我错了,下次不敢再多话了,你别着急了。” 裘智闻言,瞬间怒气全消,又思及他在道观内拼命,更觉心疼不已,反而宽慰他:“与你无关,这群人本就心怀不轨。他们要是善茬,我也不会借兵了。” 李巡检在一旁,耳听八方,从二人的对话中察觉出几分蹊跷,暗道:果然没逃奴的事。 朱永贤见裘智和颜悦色,心中大石落地,不禁得意洋洋起来:“可惜你刚才不在,没见到你老公我的英勇表现。” 裘智笑骂道:“臭屁。” 二人说话间,一名中年道士突然挣脱束缚,发疯般地向裘智扑来。他感觉裘智像是这群人的首领,既然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拉个垫背的。 裘智未料到这一变故,被道士扑倒在地。朱永贤吓得脸色大变,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一脚将道士踹飞。 他连忙蹲下身,查看裘智的情况:“怎么样,伤到哪了?” 裘智哼哼唧唧道:“撞死我了。” 朱永贤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可见没有大碍,才长舒一口气。 士兵从俘虏中挑了个小道士,一巴掌抽了上去,小道士被打得连连转圈。士兵厉声问道:“尸体都埋哪了?” 小道士吓得浑身颤抖,颤巍巍地指向后院。 邓指挥使见状,立刻带人前往后院搜查,很快便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窖。他命人劈开地窖上的铁索,一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恶臭便迎面扑来。 邓指挥使命人点燃火把,众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地窖中查看。只见里面堆积着大量的白骨,还有许多幼女的尸体。 刚刚开春,气温不高,尸体的腐烂程度并不严重,还能勉强辨认出容貌。 邓指挥使心中惊骇不已,急忙返回地面,大步走到裘智身边,低声向他报告:“二爷,地窖里发现了十多具白骨和女童的尸体。” 裘智闻言,怒火中烧,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朱永贤见状,连忙一手扶住他,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帮他顺气。 此时,贾敬正好被官兵押解出来,裘智一眼见到对方,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畜生!畜生!” 骂完之后,他不再理会贾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地窖旁,望着那累累白骨和无辜女童的遗体,心下悲痛不已—— 关于贾敬中进士的说法有两种,版本不同年份也不用,有乙卯年和丙辰年两种,本文采用丙辰年这一说法。 感谢在2024-07-29 13:28:22~2024-07-30 13:1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伊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牵连家人 ========================= 贾敬在宛平的行径还未传开, 京中百官尚不知他的恶行,但宁国府早被褫夺了爵位、官职,白承奉是燕王府的承奉, 众人自然明白哪头炕热。他想打听贾敬的来历, 可谓是轻而易举。 不过半日,他便查清了宁国府的底细。 贾敬自幼好学, 二十多岁中了举人, 之后一门心思想走科举之路,奈何屡试不第。后来, 不知何故, 贾敬突然迷上了修道, 并在城外建了玄真观, 抛家舍业, 搬去观中与道士论道炼丹。 几年后,宁国公贾代化仙逝, 按律应由贾敬袭爵,他以参加科举为由, 让儿子贾珍承袭了爵位。贾敬一边修炼,一边不忘科举之梦, 连续赴考近二十年, 年近半百, 依然没考上进士。 不知是老君显灵, 还是贾敬开窍了,他在丙辰年竟然考中了二甲。 世人皆以为贾敬如愿以偿,考上进士, 将步入仕途。谁料他既不去考庶吉士, 也不去户部馆选, 反而换了度牒,出家做了道士。 卷宗记录的女性失踪案发生在乙卯年,次年就是大比之年。 白承奉被裘智熏陶得不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但能猜出贾敬的心思。估计他不知从哪淘到一本邪书,习得以形补形之法,用女子的脑髓炼丹,补他的脑子。 事有凑巧,真让他中了这个进士,从此对炼丹之术深信不疑,才会彻底出家。 白承奉曾与贾敬见过几面,没想到这老小子表面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却干过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甚至还吃过人。想到此事,白承奉大感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与此同时,朱永鸿收到了皇城司的密折,称已经查实贾敬以人炼丹之事,不仅如此,他在观中藏有兵器,观内道士训练有素,似有不臣之心。朱永鸿看后,不由怒发三千,眼中冒火。 荣国府已是污秽不堪,谁知宁国府竟比荣国府还坏上十分,说他们罄竹难书都算是轻的。 邓指挥使一进城,就带人去了县丞衙。周讷起床后才得知,燕王府护卫司的指挥带着手下来宛平捉拿逃奴。 他当时就感觉这阵仗非比寻常,什么逃奴需要指挥使亲自带队,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怕有大事发生。 最后是否找到逃奴,周讷不清楚,但听说在玄真观里发现了十几年前连环失踪案中失踪女性的骸骨,以及数十具女童尸体。 白承奉颇有手段,金佑谦又是富户出身,从小呼奴唤婢。二人联手,县丞衙门被整治得铁桶一般,没人敢走漏半点风声。 周讷不知秦氏当街伸冤一事,所以不确定裘智是运气好,顺手破获了大案,还是事先得知了风声,借燕王之力查抄了道观。 他与黄师爷讨论许久也不得其解。要说是巧合,裘智的运气真是无人能及,就凭这个功绩,做完这一任县丞,定能越级升迁。要说对玄真观的罪行早有耳闻,他又如何请动燕王? 周讷处理完早上的公务,正准备去后衙休息,忽见衙役一路小跑进来了。他一看衙役的脸色,就知又是大事不好了。 “太爷,京里似乎来人了,至少有二三十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飞鱼服,看样子像要去县丞衙提人。”衙役喘着粗气,手指门外,一脸焦急的说。 周讷闻言,慌乱起身,急道:“我去看看。” 裘智前几天又告病了,说是抓贼的时候受了点伤,要在家休养几日。如今县丞衙里没有主官,只有何典史带着齐攥典和金师爷支应着。周讷作为一县之长,自然要亲自前去。 周讷风风火火地来到县丞衙,果然见门口站满了人,看官服的样式,应该是皇城司的官员。 陈安乐身边一个姓白的仆人也在,与何典史、金师爷一道,同皇城司的人说话。 周讷忙整整官服和官帽,上前见礼。 何典史见了县令,暗暗松了口气,对着皇城司的人,他底气不足啊。何典史顺势介绍:“太爷,这位是皇城司的指挥使李大人。” 此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朱永鸿不放心别人,特命李尧虎亲自来提人。 周讷知道这是皇城司的老大,心中不免忐忑,强自镇定,躬身行礼,口称上官。 李尧虎亦是恭敬还礼,他们皇城司在外虽然嚣张,但礼数上从来不差半分。 李尧虎看只有典史出来相迎,县令也巴巴地赶来,唯独不见裘智的身影,问道:“裘大人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白承奉想起裘智的身体,亦是无奈摇头,叹气道:“春天干燥,二爷本就有些上火,抓捕那日跑动多了些,身体有些不舒服。大夫说要安心静养,所以没来衙里。” 李尧虎知道裘智素来体弱,不以为意,打趣道:“我看过宛平县这几年的卷宗,自从他来了宛平,三天两头就有大案。不如请个长假,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也让宛平县喘口气。” 李尧虎是朱永鸿的亲信,明白他的心思。朱永鸿惦记弟弟,裘智不回京,朱永贤肯定不会挪窝。既然裘智身体不好,干脆回京休养,一举多得。 周讷听了李尧虎的话,瞬间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心中的小人不停地手舞足蹈,恨不得给他磕一个。 自从裘智来了,宛平仿佛跟死神结了缘,见天有案子,两年多就有好几个凌迟处死的囚犯。照这么下去,宛平县迟早得改名凌迟县。 周讷忍住心下的狂喜,面上不露分毫,附和道:“可不是,裘大人这么辛苦,该多休息休息了。” 他心中暗想,最好直接调走,去祸害别的地方,但这半句没敢说出口。 李尧彪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对白承奉道:“从裘大人衙里提人,总得和他打个招呼。” 白承奉苦笑道:“不是我故意拦着,只是二爷昨晚上咳嗽了一夜,早上才好些了,刚睡下,你去了未必能见到人。” 若是李尧彪前来,他和裘智交情匪浅,不拘小节,加之身负皇命,倒敢直接提人。白承奉和金佑谦都在场,由二人转告即可。 李尧虎和裘智没什么私交,不好贸然将人带走。他不怕裘智不悦,只是朱永贤把裘智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让朱永贤知道了少不了一场官司。 李尧虎沉吟片刻,道:“我去拜会一下陈爷。”反正他们夫夫一体,跟朱永贤说了也是一样。 白承奉闻言,点头应允。李尧虎吩咐手下人赶快干活,他跟着白承奉去了不羡仙。 —分割线— 黛玉上午去养生堂教女童识字,中午回家用饭,打算小睡一会,下午再去锦灿绣庄看看。 去年夏天,户部将林家寄存在贾府的银子全部归还,分文不少,一共十多万两。黛玉记着贾母的交代,自知守不住这笔巨款,因此不敢收下,但也未按贾母的意思,全数退回。 黛玉用这笔钱替贾府的丫鬟们赎了身,使她们免于被卖之苦,又资助她们开了个绣庄,剩余的银子才还给了户部。 刚进家门,黛玉就听到急促的拍门声,不由心下诧异。门子开了门,话都没来得及问,几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便一把将他推开,径直闯入府内。 黛玉一向聪慧,又读了薛玫留下的手记,明白了不少道理。那些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只禁锢女子的行为,对男子没有半点约束。 既然世道不公,黛玉也不打算墨守成规。去年同户部交涉、开设绣庄,都是亲自出面,不再遵循这些陈规陋习。 自习武以来,她的身体好了不少,身量见长,与同龄男子无异。见衙役们的汹汹来势,她毫不畏惧,挺身而立,拦于众人之前,沉声问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擅闯薛府所谓何事?” 衙役们看黛玉气宇轩昂,犹如青松挺立,一时被其气势所慑,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道:“我们奉命来抓贾敬之女贾氏,听说她寄居在贵府。” 宁国府虽然败落了,但贾敬身上的进士功名并未革除,旁人提起他,还是尊称一声贾员外或是贾老爷。而今差人竟直呼其名,黛玉瞬间猜到贾敬犯事了。 黛玉身上留着贾家的血,心底颇不是滋味。贾家真是烂到根上了,荣府的事才过了一年,宁府那边就又出了事,而且看样子事情还不小。 荣府作恶多端,尚未牵连她们这些姑娘,依旧在贾府里住着,被薛姨妈接出来也没人阻拦,最终无一人获罪。如今衙役们来薛府找惜春,她那位舅舅怕是惹出泼天大祸了。 黛玉和惜春情谊深厚,但她深明大义,不会阻拦这些衙役办差,如实道:“贾家表妹已经落发出家,领了度牒,法名慧舍,在牟尼院跟随善庄大师学习。” 言罢,黛玉心中稍安。惜春出家,尘缘已了,一切俗人、俗事都与她无关了,哪怕贾敬犯了诛族大罪,也牵连不到她。 黛玉似有所悟,果然福祸相依,世事难料。惜春自幼与佛有缘,宝玉出家更触动了她的心事,让她下定决心遁入空门,如此倒让惜春躲过一劫。 衙役们闻言,立刻告辞,去牟尼院寻惜春去了。 黛玉回屋抓了一把散碎银两,又去后院找了匹骏马,跃身上鞍,奔向牟尼院。方才那几名衙役,身形魁梧,不似顺天府的捕快,她担心惜春的安全。 探春和迎春在后院练功,香菱在屋里带大姐儿玩耍。几人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有人找薛家,没放在心上,不知黛玉一人追了出去。 黛玉来到牟尼院,只见衙役用铁链锁了惜春,正被强行塞入囚车之中。黛玉不由大惊,贾敬究竟做了什么恶事,连方外之人都被牵连了。 黛玉翻身下马,冲到囚车前,将一锭银子塞到了衙役手中,言辞恳切道:“我这妹子自出生就没在宁国府住过一日,一心向佛,现已落发为尼,严守清规戒律。请几位官爷如实禀明堂官。” 惜春看黛玉策马狂奔而来,心中感激。她从囚车里将手伸出,黛玉立刻握住,二人执手相望。 惜春泪光闪烁,轻声道:“林姐姐,谢谢你专门跑这一趟。我老爷做事一向不成体统,珍大哥又是个荒唐性子,搞得家里乌烟瘴气。” 这番话惜春早就想说了,只是作为晚辈,不好评价父兄。现在她已出家,斩断尘缘,和他们再无瓜葛。 她哽咽道:“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恐怕比荣府的事严重百倍,今日你我一别,恐再难相见,你替我同几位姐姐道个别。” 惜春跟贾母住在荣禧堂,身边有几个婆子、丫鬟却是宁国府送来的人。贾府的几个姑娘都是冰雪聪明之人,惜春也不例外。 她懂事甚早,只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宁府的仆人不知惜春人小鬼大,嚼舌根时从不避讳,因此幼时听人谈论过不少宁府的丑事。 她自问冰清玉洁之人,不愿与父兄为伍,赶走了宁府的奴仆,又从不过去请安问好,与宁府断绝了往来。谁知就算是出家了,也要被这二人连累。 黛玉“呸”了一声,啐道:“胡说什么,你前几日不是还说要和我去养生堂给孩子们念经祈福吗。我等你回来,咱俩一起去养生堂。” 押送惜春的衙役,见黛玉和惜春姐妹情深,亦是心生不忍。只是惜春是上面点名要的重犯,谁敢放人,只能把贾敬的罪名简单地说了几句,让二人有个心理准备。 惜春虽听说过宁国府的丑事,但多是贾珍又和哪家媳妇搞在一起,逼死了哪家的姑娘,抢了谁家的产业,贾敬在玄真观里的事半点不知。 黛玉和惜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幻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对方都是一脸的惊恐之色,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黛玉用手紧紧地捂住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低喃道:“作孽,作孽。” 黛玉一向有同理心,想那些女子一个个青春正茂,大好的人生因贾敬一己之私被残忍杀害,尸骨扔在地窖里,无人葬埋,不由痛彻心扉,情难自已。 惜春虽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平日里还有几分冷清,但听闻这桩惨剧,亦忍不住落下泪来,忘却自己身在囚车之中,恨声骂道:“苍天无眼,今日才让他罪行暴露。” 惜春将黛玉拉近,二人贴在一起。惜春耳语道:“老祖宗给我的金子,留在了薛家我住的房间里,林姐姐代我走一趟宛平……” 话未说完,衙役已警觉,手按刀柄,厉声制止:“不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黛玉明白惜春的意思,是想补偿受害人,含泪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黛玉回到薛府时,宝钗刚从铺子里忙完生意回来。几人听门房说了官差上门抓惜春的事,正准备去牟尼院探个究竟,就见黛玉回来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急忙关切地询问。 黛玉把贾敬的事说了一遍,几人无不花容失色,过了半晌齐齐落下泪来。 香菱感念身世,哭得最为凄惨。她自幼被拐,父母家乡一概不记得了,若非菩萨保佑,搞不好自己也同那些女子一样,成为冤魂孤鬼了。 宝钗哽咽道:“四妹妹的事,自有朝廷公断,咱们不好插手。我想过几天去宛平走一趟,找和尚给那些女孩们做一场法事,愿她们早日投胎,也算尽些绵薄之力。” 荣国府就是因为包揽诉讼才衰败的,宝钗不打算重蹈覆辙。惜春已经出家,应该不会被牵连,至于宁国府其他人都是罪有应得。 迎春闷闷不乐道:“我抄几份地藏经一起烧给她们。” 迎春笃信道教,一向不看佛家经卷。只是这些女孩被道士所害,迎春想她们死后有灵,应该不愿与道教再有瓜葛,因此改抄了佛经。 探春泣不成声道:“我一起去,看看死者的家人有什么难处,能帮就帮一把。” 黛玉赞同道:“故去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若是需要,咱们帮着出个丧葬费也好,让她们入土为安。” 几人看过黄历,宝钗理了理生意上的事,决定三日后去宛平—— 小剧场: 周讷:采访一下,你怎么请的燕王? 裘智:嘻嘻~当然是靠红衣play了~感谢在2024-07-30 13:13:16~2024-07-31 13:1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看望王熙凤 =========================== 香菱和宁国府没什么交情, 加上厌恶贾敬的所作所为,便借口照看大姐儿,又要帮宝钗看着铺子, 并未同行。 黛玉、宝钗、迎春、探春四人来到宛平, 只见城内熙熙攘攘,人潮涌动, 一时不知该如何寻找苦主, 踌躇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吹打声。 黛玉举目张望, 只见一支队伍缓缓走来, 前边一人鸣锣开道, 后边二人吹着唢呐, 另有四人抬着一块匾额, 后面跟了不少父老乡亲,人人面上俱带笑颜。 黛玉向路边一位和蔼妇人打听:“大娘, 今天县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妇人一眼便看出她们非本地人,黛玉言语温婉, 衣着虽然朴素,但肌肤胜雪, 比缎子还滑腻, 荆钗布裙也掩盖不住通身的风流气韵, 宛平县哪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妇人笑呵呵道:“你们外人有所不知, 我们县丞刚破了一桩大案,替百姓们除了一害。大伙儿感激不尽,便凑了些银两, 打了这面匾额, 又请先生算了个好日子, 今天就是去给他送匾呢。” 黛玉知道妇人说的案子应该就是东府的事了,又听她语带感激之情,以为她是苦主之一,但看她神色并无哀容,奇道:“这案子我听说了一二,大娘莫非有亲人牵涉此案?” 妇人知黛玉误会了,连忙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县丞一向断案公正,为人和气,大家看在眼里。而且听说玄真观有些来头,他都敢查抄,真是为民做主。” 探春与迎春听老妇人对裘智赞誉有加,心中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荣国府衰败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此事皆因裘智而起,如今二人寄人篱下,说不恨他是不可能的。 薛蟠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宝钗的哥哥,他的死和裘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宝钗每每想起兄长,不免迁怒裘智。 可看周围百姓都一脸欢天喜地的样子,三人不好露出不满。 黛玉又和妇人攀谈了几句,彼此间多了几分熟悉,说道:“大娘,我们是京里来的,听说了玄真观的事,想去祭拜一番。” 大娘给几人指了路,黛玉等人来到了义庄。女童的尸体已被家人们带走了,但连环失踪案被害者的遗骨依然留在义庄。 裘智早就命手下通知家属认尸了,可尸体已经白骨化了,没有DNA技术,家属们光看骸骨,实在认不出来哪个是自家闺女。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被害者父母年迈,思女之情逐渐淡薄,不愿再给自己找事,故无人将骸骨领回,依然留在义庄之中。 迎春向看守人借了个火盆,口中默念佛号,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烧了,暗祝芳魂早登极乐。 黛玉心里也不好受,忍着悲痛问道:“这些遗体,日后如何安置?” 看守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县丞意思是,再过几天家属依然不来认领,就请人做场法事,然后入土为安。” 黛玉忆起惜春之托,连忙表态:“这个费用我们承担。” “啊?”看守人面露惊异之色,警惕地看着几人。死者的亲娘老子都不愿意管,这几人非亲非故的,怎么会这么好心? 黛玉看出对方的戒备之意,解释道:“我们是京城人,听说了县里的事,大家都是女子,不免感同身受,愿尽绵薄之力。” 她知道贾敬恶名昭彰,宛平县的百姓恨不得食肉寝皮,因此不敢透露自己与贾敬有亲。真要说了,她们怕是走不出宛平城了。 看守人打量了几人许久,见她们不似坏人,方收起疑心,提议道:“你们去城隍庙看看,县丞设了个募捐点。” 县里的百姓听说尸骨无人认领,心生怜悯,萌生了集资安葬死者的念头。裘智便在城隍庙设立了一个募捐点。 如果募集的资金不足以支付丧葬费用,便由他出钱补齐。如有盈余,剩余的款项由受害者家属平分。 黛玉几人依言到了城隍庙,只见一位书吏端坐其间,身边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捐助人的姓名、金额,还有他们的签名或是画押,算是公开透明。 探春和迎春没有收入,黛玉虽然经营着绣庄,但平日里还要补贴养生堂,因此宝钗不许三人出钱。她自己出一锭金子,还有惜春留下的三锭,一起捐了出去。 书吏看着眼前金灿灿的金锭,只觉一阵眩晕,不敢置信问道:“你们确定要捐吗?” 四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确定!” 黛玉几人在宛平停留了数日,才返回京城。刚到家门,香菱便匆匆迎了上来,和众人说了个好消息。昨日湘云派翠缕传话,惜春已被释放,回牟尼院修行了。 原来,惜春被带至刑部,堂官看她一身出家人的装扮,先验过度牒,再派人去牟尼院问话。得知她去年春天,就已去牟尼院跟随师太们念经学佛。善庄见她十分虔诚,又有慧根,考察一番才许她落发出家。 刑部的官员又请来得道高僧检查惜春的学问,见她佛经烂熟于心,对经典颇有见地,可见是真心向佛,便依律奏明政宁帝,赦了惜春,许她回庵。 史鼐、史鼎在朝为官,消息比普通人灵通一些。史湘云偶然听到二叔与婶母谈及此事,又亲自去刑部打听过,与史鼐所言一致,才命翠缕去薛家送信。 众人闻讯,皆是喜上眉梢,立刻派人去史家传话,约定后天一起去牟尼院探望惜春。 后天一早,宝钗吩咐家院们备马套车,几人坐车去了牟尼院。史湘云则是一身男装打扮,骑马前来。 惜春见到众人,知她们一直惦记着自己,心下感激。 黛玉细细打量惜春,看她气色不错,知她在刑部并未受苦,心中大石终得落地。 惜春握着佛珠,轻声道:“让你们担心这么多天,是我的罪过。” 宝钗闻言,微微一笑,道:“咱们姐妹孤苦无依,自是要守望相助。” 惜春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而对史湘云道:“许久不见,云姐姐又俊俏了不少。我方才远远看着,以为是哪家的翩翩公子呢。” 湘云自幼爱穿男装,习武之后,更觉得男装便利。除了居家起卧,其余时间皆以男装示人,史家叔婶奈何不得她。 湘云听惜春夸赞,得意一笑,手中马鞭轻轻挥动,眉宇间尽显英气。 探春知道最近史家夫妇在给湘云相看婆家,打趣道:“这庵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你待会求姻缘可仔细些,万一菩萨眼花,回头给你牵红线牵到姑娘身上可就糟了。” 湘云一听,脸颊绯红,佯装不悦,伸手去挠探春:“三姐姐瞎说,菩萨可观世间万物,哪会老眼昏花。” 黛玉笑嘻嘻道:“没错,菩萨定会给云妹妹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湘云闻言,更是羞赧难当,跺脚嗔道:“你们都是坏人,联手欺负我。” 迎春对湘云的婚事略有所闻,知道有几户人家对她有意,看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不由秀眉紧蹙,劝道:“云妹妹这几日少与我们来往,以免坏了名声。” 贾家本来名声就不好,现在又出了贾敬的事,整个大卫怕是再找不出比贾家名声更差的了。 史湘云闻言,脸色涨红,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宝钗知道迎春的用意。薛蟠当街强抢民女,打死冯渊,贾家坏事做尽,世人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湘云若与她们过从甚密,难免遭人非议,影响了她的好姻缘。 黛玉叹了口气,拉过湘云的手,柔声道:“二姐姐也是替你着想。” 史湘云见宝钗和探春也是一脸认同之色,心里既气又急,甩开黛玉的手,气呼呼道:“我今日嫌弃你们,日后史家若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要和叔叔、婶婶避嫌?万一哪天夫家获罪了,是不是马上同丈夫和离?” 几人看史湘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知她动了真怒,不由默默无言。 史湘云正色道:“人生在世,谁能保证一辈子平安顺遂?这个也避,那个也避,恐怕一个好友、亲人都没了。”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贾、薛二家已经获罪,说不定明天就轮到史家了。叔婶不喜自己同贾家姐妹来往,就不想想,自己今日能抛弃姐妹之情,它日就不会抛弃骨肉亲情吗? 宝钗莞尔一笑:“原先只道林老师牙尖嘴利,倒是小瞧了你。迎丫头一句话,招出你这长篇大论来的。学武有些屈才了,你该去考状元才是。” 探春适时打圆场:“云妹妹嘴巴厉害,我是说不过了,甘拜下风。” 迎春低头玩弄着衣角,讪讪道:“都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惹得云妹妹不快。” 湘云见迎春如此,心中也生出一丝歉意,对方一番好意,自己反而一顿抢白,不由羞愧低下头:“是我一时冲动,言语不当,请诸位姐姐原谅。” 黛玉看大家互相谦让,赔礼道歉,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好了,大家姐妹,谁没个拌嘴的时候,说开了就别再恼了。” 史湘云豪气一笑,道:“那是自然。”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林姐姐,你想去东北看凤姐姐吗?” 黛玉和宝钗住在贾家时,王熙凤对二人十分照顾,平日里衣食住行安排得色色俱全。王熙凤和贾琏早有婚约,一半时间都在贾家生活,迎春和探春是贾家的姑娘,三人关系十分亲密。 几人许久未见王熙凤,听史湘云这么一说,都不禁动了心。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能去极北之地游历一番,看看大好山河,也不枉此生了。”黛玉语气满是向往之情。 宝钗沉吟片刻道:“伙计们正好要去辽阳进货,咱们一起上路,还能安全些。” 探春神色傲然,自信道:“咱们姐妹的身手,哪还需要人保护。” 湘云亦是一脸桀骜之色:“若有宵小之徒敢图谋不轨,让他领教我宝剑的厉害。” 迎春思忖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弱弱道:“大姐儿好久没见过她娘了,我带她去看看凤姐姐。” 几人闻言,便知迎春十分想去,只是她性格一向温吞、腼腆,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主见,只能借口巧姐儿想去。 探春看向惜春,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惜春摇头道:“我不去了,一来要和师父修行,二来林姐姐走了,养生堂的孤儿们就无人教导了。我虽没有大才,但略识得几个字,等你们走了,我去替林姐姐授课。” 黛玉闻言喜出望外,连连向惜春道谢。 宝钗赞道:“都说四妹妹性子淡漠,我看倒是菩萨心肠,活活打了那群小人的嘴。” 探春亦是夸道:“冷情人亦有热血时。” 惜春被二人说得脸上发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开春,路上积雪已经融化,北方春季少雨,一路风和日丽,无风无雨,行进得颇为顺利,不过半个月就到了辽阳。 宝钗留下伙计们采买,余下众人则继续北上,向着宁古塔进发。 王熙凤自从接到京中来信,得知几个妹妹要带大姐儿来看她,开心地哭了一场。天天盼,日日想,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求神拜佛,祈祷众人一路平安,早日抵达宁古塔。 虽然中原大地已经开始春播,但宁古塔在极北之地,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面,众人不得不再次换上厚重的冬装。 好在路上只是冷了些,并未遇到坏人,不过半个月,就到了宁古塔。 宁古塔县城不大,流放之人多聚居于城西。几人来到西城,史湘云找了一个大娘,施了一礼,客气道:“奶奶,我是来找亲戚的,和您打听个人啊。” 老妇人眯着眼,细细打量了史湘云一番,笑着问道:“莫不是来找凤姐儿的?” 史湘云闻言,心中暗自称奇,笑道:“奶奶真是料事如神,您是会相面之术?” 老妇人连忙摆手笑:“老婆子哪有这本事。街里街坊大家都认识,凤姐儿长得俊,跟月宫里的仙子似的,十个姑娘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人好看。我看小哥生得唇红齿白,一猜就是她的亲戚。” 说完,老妇人便给史湘云指了路。 众人顺着指引,来到了王熙凤家里。 王熙凤看到女儿,心中激动万分,瞬间泪流满面,一把将女儿搂在了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 大姐儿用小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安慰道:“妈妈不哭。” 王熙凤哭了许久,心中郁气略散,才堪堪止住泪意,仔细打量起女儿来。见她长高了不少,小脸圆嘟嘟的,一脸的文静之气,可见这一年被黛玉她们照顾得极好。 王熙凤来到众人面前,欲要行礼致谢。 黛玉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嗔笑道:“咱们什么交情,你还搞这些虚礼,快进屋说话,别冻着大姐儿。” 王熙凤这才如梦初醒,忙把几人迎进了屋。 黛玉等人环顾四周,虽是两间小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就知她现在的状态不错。一个人要是整日自怨自艾,悲春伤秋,哪有心情拾掇屋子。 王熙凤看她们一行六人,没有男丁保护,又不与商队或镖行同行,暗暗惊讶几人的胆量,略有些责怪道:“这里不比京城,你们几个姑娘家竟敢独自前来,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宝钗笑着解释道:“原本带了伙计一起,我看一路无事,就把他们留在了辽阳。” 众人围坐在炕上,聊起了近况—— 第93章 路遇劫匪 ========================= 王熙凤听几人讲述了贾敬的事, 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色,只是叹息道:“可怜四妹妹了,被她老爷连累坐了几天的监。” 她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几个月, 自是知道里面的环境。惜春自幼锦衣玉食, 即便是贾家没落,去到薛家, 日子也不会太差, 不免心疼惜春受苦。 探春机敏,见王熙凤的脸色, 问道:“凤姐姐是知道东府大老爷的事吗?” 王熙凤没想到探春这般心细, 无奈一叹, 道:“大老爷在道观里的事, 我如何得知?只是东府那边的丑事多了去了, 大老爷敢这么做,倒不让人觉得稀奇。” 探春听了王熙凤的话, 还想追问。 王熙凤板着脸道:“东府的那些腌臜事,不是你们小姑娘能听的。不然四妹妹怎么从不往那边去, 就是嫌脏。” 黛玉搂着王熙凤的肩,撒娇道:“好嫂子,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三司公审, 早晚也会贴出告示。” 王熙凤执意不说, 换了个话题:“你们在这住几天, 晚上想吃什么和嫂子说,我给你们做。” 薛宝钗知道凤姐如今以刺绣为生,手头并不宽裕, 又担心她太过操劳, 忙道:“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了酒楼, 回头让他们送几样菜来,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大姐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几次欲语还休。 王熙凤一眼看穿了女儿的心思,心中五味杂陈,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道:“明天带你去看你爹。” 大姐聪慧,知道父母之间关系微妙,何况父亲待自己虽好,却不如母亲这般全心全意。她虽想念父亲,又担心此事让母亲伤心,不敢提出。现在母亲主动提起,大姐儿心中一喜。 她乖巧地点点头,甜甜道:“我只去见爹爹一面,磕个头尽了孝道。” 贾琏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大姐儿的亲爹,她来了东北不去见上一面,让世人知道了,怕是要被骂死。贾家的名声虽然已经臭了大街,但王熙凤不打算破罐破摔,女儿的名声能好一分是一分。 黛玉看她们母女情深,想起自己幼年时,生母也是这般将自己揽在怀中,眼眶一热,几欲落泪。凤姐和大姐儿天各一方,一年才见上这么一面,总比自己和父母天人永隔要强得多。黛玉感怀身世,一时思绪万千。 宝钗暗中握住黛玉的手,温柔地拍了几下,随后转向凤姐,道:“大姐儿今年六岁了,最近跟着我们读书,该起个大名了,总不能一直大姐儿地叫着。” 大姐儿搂住凤姐的脖子,笑眯眯道:“我跟着四姑姑学画画,三姑姑学写字,二姑姑学写下棋,林姑姑教我写文章,薛姑姑教我做生意。” 王熙凤知道这几个小姑子都是才华横溢之人,得知女儿和她们学习,心中欢喜无限:“好好好,以后我的大姐儿,肯定是个大才女。” 王熙凤明白宝钗的意思,希望自己给女儿起个名字。她现在虽识得几个字了,但和真正的才女比起来还差得太远,若由她来起名,让人笑掉大牙。 凤姐立刻推辞道:“我这点墨水,哪够给孩子起名啊?你们学问好,你们给她起一个吧。” 几人听了凤姐的话,齐齐看向迎春。她是大姐儿的亲姑姑,又一直尽心尽力地照看大姐儿,若要起名,也该由她起。 迎春沉思片刻,道:“贾家下一代都是草字头,不如就叫贾芝,取自芝兰玉树,希望大姐以后有出息。” 王熙凤欣然应允:“这个名字好,就叫贾芝了。” 湘云心中始终挂念着宝玉,见众人言谈间对此只字未提,不禁有些抓耳挠腮。 探春和宝玉关系十分亲密,这次来宁古塔也想找寻宝玉的下落,看湘云焦急,终于忍不住问道:“凤姐姐,宝玉……” 凤姐听探春提起宝玉二字,神色不由一暗,眼中露出几分伤感,苦涩道:“我只知道他出了家,之后就再没有他半点消息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黛玉闻言轻声一叹,心下并未伤感。她一直有个莫名的预感,这次出来能和宝玉见上一面。二人之间的说是缘分也好,纠葛也罢,经此一见,也就两清了。 湘云不知黛玉的第六感,只是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被她感染,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黛玉几人在凤姐家住了数日,她们之前从未曾来过宁古塔,只知是犯人流放之地,气候严寒,定然贫瘠荒凉。结果在城里逛了一圈,发现和她们想象的截然相反。 宁古塔虽然偏远,但地处罗刹、高丽三国交界处,开有三国互市。虽不如京城或是江南繁华,但绝非荒芜之地。 各国商贾来往不绝,既有金发碧眼的罗刹人,又有身穿异国服装的高丽人。县城内商贸繁盛,各族交织,民风开放,众人看她们几个娇滴滴的女子走在街上,也不以为意。 宝钗望着眼前这番景象,不由跌足叹气:“我本以为这是极北苦寒之地,哪知竟有这么多商贩,真不该把伙计们留在辽阳。” 王熙凤没做过生意,不过执掌中馈那么多年,懂得些基本商业知识,知道在源头采购价格更低,贩卖回京利润更高。 凤姐宽慰道:“在宁古塔采买,不见得能平安运回京城。倒不如从辽阳进货,安全不少。” 众人闻言不免好奇地看向凤姐,等她解释。 凤姐继续道:“你们初来乍到,不知这东北深山老林里有胡子,以打劫过路客商为生。冬天大雪封山,胡子在家猫冬。如今春暖花开,胡子们都回了山上,专宰肥羊。” 提起“胡子”,王熙凤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 众人第一次听说“胡子”一词,不解其意,但听完王熙凤的话,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当地百姓对土匪的俗称。 黛玉看王熙凤一脸惊惧之色,奇道:“凤姐姐,县城里也有胡子吗?” 王熙凤吓得连连摇头,道:“这有互市,人人都带着保镖,而且朝廷派了重兵把守,胡子不敢下手。我听别人提起过,说胡子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掳掠妇女、无恶不作,不知多少人家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宝钗看凤姐闻之色变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暗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凤辣子,竟也有怕的时候。 王熙凤看宝钗的神色颇不以为然,以为她不信自己所说,语重心长道:“遇上胡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商人在本地买了大宗货物都要雇镖师护镖,再花钱买路,才能将货物运出去。” 土匪们并非一味地嗜杀成性,只要商人们愿意支付过路费,多不会为难对方。毕竟商人们长期往返两地,杀了他们相当于断了这条财路。 黛玉素有正义感,听闻胡子作恶多端,不由面带愠色,沉声问道:“朝廷不派人剿匪吗?” 王熙凤无奈道:“怎么不剿,可我们这山多林密,朝廷官兵一到,胡子就往山林里躲,根本剿不干净。” 湘云自从学了功夫,整天就想试试自己的本领,可惜京中一向太平,叔父家的几个兄弟,都嘲笑她练得是花拳绣腿,比试时不甚严肃,嘻嘻哈哈。湘云一气之下,不愿和他们过招了。 如今听凤姐说东北土匪横行,湘云不由心动,有些跃跃欲试。她们此行怕路上不安全,特意带了兵器,就在马车里放着。她暗暗盘算,不如出城,拿这群土匪练练手。 迎春心细,看湘云眼中精光大现,唇角含笑,猜到她心里所想,脸色一白,劝道:“云妹妹,咱们姐妹几人不过学了几天的拳脚功夫,哪是胡子的对手。” 王熙凤闻言一惊,急忙劝道:“胡子心狠手辣,下手时从不留活口,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探春其实也有些心动,她素来骄傲,只恨不是男儿身,不能建功立业。如今练了一年的武,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想同男子们较量一番,看看谁高谁低。 二人听了迎春和凤姐的话,只能按捺住心下的躁动,不敢轻举妄动。 几人这边闲话家常,门外传来敲门声,原来是有人上门来收购女红了 王熙凤是宦门之后,自幼耳濡目染,手艺、花样、配色都是一等一的好。能来卫朝做买卖的商人,不在乎价钱,只要能收到好货,贩回老家,一本万利。 和罗刹人相比,高丽人更喜欢卫朝的刺绣。王熙凤在宁古塔小有名气,经常有商贩拜访。 黛玉看王熙凤和商人说话态度谦和,低声细语,讲价时锱铢必较,待银两到手,更是小心翼翼地收好,哪有原先的半分煊赫以及铺张。 黛玉蓦地有些伤心,眼眶一红,转过头去。 王熙凤拉过黛玉的手,叹息一声道:“你要问我,是如今自给自足的生活更好,还是昔日富贵日子更好,我不会故作清高,说些违心的话。” 她本是富贵丛中长大的,从小过的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身边奴仆环绕。凤姐不傻,放着福不享,非要来过苦日子。 “但自己作的孽,终究要自己还。我来到了宁古塔,才知百姓的难处,想想原先那般重利盘剥,插手诉讼,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给抽醒了。” 贾府衰败虽不是王熙凤一人之过,但她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后悔了。可见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黛玉几人见王熙凤是真心悔过,又如此想得开,不禁替她开心。 宝钗安慰道:“等过几年大赦天下了,没准你就能回去了。” 王熙凤自嘲一笑,捋捋鬓间的碎发,道:“借你吉言了。” 她知道贾家的事就像根刺扎在当今心里,除非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才有可能回京,否则这辈子就交代在宁古塔了。当今年富力强,等他驾崩有得熬呢。 不过王熙凤生性洒脱,来到宁古塔后,与当地人相处久了,更添了几分豪迈之气。她无所谓的一笑,道:“宁古塔冬天虽冷了些,但夏天凉快,住习惯了倒也不错。” 几人在宁古塔又住了几日,王熙凤担心开了春,路上会遇到胡子,便催着她们赶快上路回京。 凤姐虽知几人会武,但以为不过是花拳绣腿。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没带护卫,若是被土匪盯上了,怕不被抢去做压寨夫人。 王熙凤久在宁古塔,认识了不少人,想找个商队,让几人跟着他们南下,能安全不少。 可商队见黛玉几人俱是女子,长得又十分出挑。要不是担心遇上仙人跳,损失了货物,要不就是担心队伍里都是男子,血气方刚,路上惹出祸事,都不肯带着几人。 黛玉几人知道世人对女子多存偏见,不以为意。既然她们能自己来到宁古塔,就有信心平安回京。 宝钗生性谨慎,来之前不知此地匪患猖獗,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将伙计们留在辽阳。回京前,她买了不少的干粮,准备一路快马兼程,尽早到达辽阳与伙计们会合。 黛玉十分赞同宝钗的想法,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迎春对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针扎一下都不带出声的,但不愿大姐儿涉险,因此极力支持早日回到辽阳。 众人日夜兼程往关内赶路,哪知天不遂人愿,几人快到银州时,遇到了拦路的劫匪。 这队土匪共有十一人,为首的叫鳖老右。土匪落草时不能使用原名,一是怕以后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被熟人知道了,告到官里,连累了妻儿老小。 二来土匪们都知道杀人越货不是正经营生,用本名怕辱没了祖宗,神仙知道了降罪。因此纷纷改名换姓,求个心理安慰。 鳖老右本姓归,因“归”与“龟”同音,乌龟又称为鳖,遂改姓为鳖。他十六岁上的山,本叫鳖十六。后来被人打瞎了左眼,只剩一只右眼,众人就喊他老右。 鳖老右今日下山,带着一众兄弟抢了一个富户,正志得意满,拉着金银珠宝,准备上山喝酒庆祝,就看到湘云一行人。 鳖老右平日里打家劫舍,阅人无数,虽然只剩右眼,但目光毒辣,远远地便识破了湘云是女扮男装,心中顿时生出不轨之意。他迫不及待地率领手下飞奔下山,直奔湘云等人而来。 来到车前,鳖老右定睛一看,湘云生得唇红齿白,赶车女子又肌肤胜雪,貌似天仙,不由哈哈大笑数声。 鳖老右油腔滑调道:“好俊的小娘们,跟爷爷回山去吧。” 后面的小喽啰一个个摩拳擦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八拐子原姓戚,落草后本想改姓七,但怕人觉得同音,便姓了八。他小时候生了一场病,跛了脚,故而得名拐子。 八拐子咧着歪嘴一笑,龇着大黄牙道:“跟着鳖老哥就是好,刚砸了大窑,这又有送上来的红票,盘儿也亮,可见兄弟们好福气。” 湘云见状,心中一紧,细看来人。见为首的面皮黝黑,脸上坑坑洼洼,蒜头鼻,血盆口,一眼瞎,一眼烂红。 她虽想试试自己的武艺,但只是想私下找个胡子比试一二,从未想过连累诸位姐妹。如今真的遇上劫匪,湘云不由紧张的手心出汗。 探春端坐在车辕之上,她听不懂土匪的黑话,不过看对方色眯眯的样子,就知他们不怀好意,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湘云知道几人中,黛玉素喜文墨,练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是以武功最弱,于是朗声道:“林姐姐,你待在车里,看好了芝姐儿。” 鳖老右本就心思狡黠,闻听湘云此言,立刻猜到车里至少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孩—— 第94章 替天行道 ========================= 湘云深知这群匪徒心性狠戾, 即便自己愿意舍财,对方也不会放过她们,索性先下手为强, 她暗中从袖内摸出两枚流星镖。土匪们只当对方是娇滴滴的姑娘, 根本没人在意湘云的小动作。 湘云双手各执一镖,右手的流星镖掷向了鳖老右, 左手的则对准了八拐子。 八拐子毫无防备, 流星镖瞬间穿透他的前额,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 便已倒地毙命。 鳖老右同样未曾设防, 但他见招甚快, 一个后仰避开了飞来的流星镖, 镖尖几乎贴着他的鼻子飞过。但他身后的六子, 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飞镖击中咽喉, 当场摔下了马。 湘云第一次杀人,心里难免有些慌乱。 但转念一想, 这些土匪聚在此地,杀人越货, 不知多少无辜人做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可谓是累累恶行。而且看他们一个个衣衫带血, 空气又弥散着一股血腥之气, 显然刚打劫完别人。 湘云觉得自己此举乃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瞬间不再害怕, 挺直了腰板, 大义凛然地看着对方。 鳖老右在此地横行数十年, 不知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财物,刀山火海里拼出来的,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看着文弱,出手竟然这般狠辣,要不是自己身手敏捷,险些阴沟里翻船了。 原本这群土匪视几人如囊中之物,嘻嘻哈哈地看着她们,现下逢此惊变,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面如土色,呆立当场。 鳖老右自觉被湘云落了面子,心肝肺全被气炸了,阴沉着脸,冷哼一声。 不过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颇有城府,于是强忍怒火,咬牙道:“没看出来,几位倒是硬茬儿,还会飞青子。吃哪路饭的,是里码人,就报个蔓儿。” 鳖老右最初只当湘云等人不过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哪知竟身怀绝技,又看她杀人后,脸不变色心不跳,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惹了哪路大当家的掌上明珠。 他心中盘算,先通个名号,万一真是道上的,自己赔个不是,双方休兵。 探春与湘云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怎么会懂鳖老右说得土匪黑话。 黛玉从小被林如海当男孩教养,林如海是巡盐御史,和盐、淮两帮都有来往,三教九流接触过不少,因此对江湖上的切口十分熟悉,自是教了黛玉几句。 黛玉一听便知这是当地土匪的春点,只是南北江湖差异甚大,南方即便是帮派中人也颇为文雅,切口多是七言打油诗,像这样直白粗俗的鲜有耳闻。 江湖中人,无论是哪帮哪派,供奉的祖师是哪一个,皆以关公为共尊。询问对方来路时,多以关老爷开场,一是为了拉近关系,二是江湖人迷信,不敢当着关老爷的面撒谎。 黛玉忆起林如海曾经教过自己的切口,如“桃园有花花盛开,今日才得见仁兄。英雄晚辈皆英雄,敢问英雄在哪山?” 这些切口简单,还有些帮派以茶碗摆阵,外人便不得而知了。黛玉想起父亲当年的教导,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由一时痴了。 探春知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回身从车里拿出两柄剑来,一柄抛给史湘云,朗声道:“废话少说,放马过来。” 鳖老右怒哼一声,阴森森道:“既要破盘,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宝钗听凤姐提过东北土匪的凶残,劫财向来杀人满门,不留一个活口,劫色则是抓上山去,羞辱至死,今日遇上了定有一场恶战。 她看了黛玉和迎春一眼,道:“我方才数了一下,对方一共十一人,被云儿杀了两个还剩九人。他们人数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你我姐妹练武一年有余,放手一搏,未必没有胜算。” 宝钗深知这群匪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和他们没必要讲什么仁义道德、法律秩序,唯有斩杀殆尽,才是正道。 她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你留在车上看着大姐儿,我和迎丫头下去。若真有敌人冲上来,你还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众姐妹中,迎春性子最为懦弱。宝钗等人原以为,迎春的武艺会是几人之中最弱的。然而,迎春平日除了照看大姐儿就是练武,心无旁骛,几人之中反而迎春武功最高。 宝钗看了迎春一眼,坚决道:“迎丫头,你和我下去。” 迎春闻言,嘴唇微动,似欲推辞。黛玉催促道:“你想束手就擒,就不想想芝姐儿吗?” 黛玉深恨自己平日鲜有时间练武,否则也能并肩作战。 迎春回头看了眼侄女,如今贼人环绕,若是一个不慎,连芝姐儿也要惨遭毒手。她不由生出了几分胆气,毅然抽出长剑,紧随宝钗,跃下马车。 迎春右手紧握剑柄,摆了个平剑势,左手拟了个剑指。 鳖老右见车上又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手持利刃,眉宇间尽是杀气,看来对方都是硬点子,于是长啸一声,吼道:“并肩子上。” 擒贼先擒王,迎春一记点剑直取鳖老右,却被对方以左劈剑轻松化解。迎春初次临敌,难免心慌,一招被挡,立刻有些手足无措。 鳖老右刀枪剑雨里闯出来的,下意识展开了反攻。他右劈剑攻向迎春,迎春本是顺握持剑,忙改成全握持剑,抵挡住这凌厉一击。 鳖老右首攻受挫,攻势不减反增,紧接着一招左劈剑,随后更是连续直刺三剑,均被迎春手忙脚乱地挡住。他连攻不进,心下气急,不再怜香惜玉了,直接一记下劈剑,欲取迎春性命。 迎春举剑奋力格挡,虽然鳖老右颇有力气,震得她虎口发麻,但几招过后,迎春见他奈何不得自己,渐渐有了信心,又念及大姐儿的安危,一招挂剑式,瞬间由守转攻。 鳖老右猝不及防,急忙后撤。迎春则乘胜追击,一记飞燕点头,剑尖直指其咽喉。 鳖老右仓促抵挡,脚下快速挪动,企图绕至迎春身后偷袭。迎春自知其意,一招蛟龙回首,劈在了他的脖子上。 鳖老右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死在迎春的剑下。他万万不曾料到,自己竟会丧命于此,眼中满是不甘与惊愕,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探春、湘云、宝钗三人各自斩杀了两名匪徒。土匪本就是欺软怕硬之人,最初见史湘云她们好似娇花,以为手到擒来,未曾想连他们的首领都已遇难。 余下的两名土匪,吓得心胆俱裂,不敢恋战,慌忙逃窜。 黛玉叮嘱贾芝不许乱跑,然后从马车里跳了下来,道:“不能让他们跑了,万一回山搬兵,咱们不是对手。” 宝钗等人闻言,随即施展轻功,将两名逃窜的匪徒截下。方才土匪们有人数占优,都奈何不得几人,如今二对五,更不是对手了。 两名土匪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绝望。他俩知道宝钗等人虽然女流,但功夫不弱,而且下手果决,今日兄弟们怕是难逃一死了。不过,二人不甘束手就擒,心中暗自盘算脱身之策。 宝钗看他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估计是在动歪心思。宝钗担心二人自知不敌,向姐妹们求饶,又知姐妹们素是心软之人,万一不忍下手,便会后患无穷。 她不等土匪开口,直接一剑直刺了上去。土匪仓促应战,举刀相迎。宝钗翻腕卸刃,土匪吃疼,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宝钗顺势抹喉,将一人斩于剑下。 探春见状,不给另一名土匪喘息之机,果断将其斩杀。 史湘云见己方大获全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兴奋。她自幼爱看侠客故事,习武后又总幻想自己仗剑江湖,除恶扬善。如今初出茅庐就铲除了一伙强人,怎不让她心潮澎湃。 众人心中暗自庆幸,未让伙计随行,不然伙计们看到她们姐妹杀人,又是一桩麻烦事。她们几人同气连枝,彼此信任,不担心泄露此事。 史湘云激动地握住探春的手,大笑道:“咱们算是为民除害了。” 黛玉心思细腻,虽然是迫不得已,对方又是手沾鲜血的恶人,但看着满地尸骸仍心有不忍。 宝钗见黛玉别过头,身子微微颤抖,搂住她的肩,柔声安慰道:“他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黛玉点头道:“我知道,姐姐放心,我没事。” 迎春看地上散落着珠宝、银锭,知道都是土匪们抢来的不义之财,于是询问几人:“这些财物怎么处理?” 黛玉思量片刻,道:“咱们将这些金银带去银州。等夜深人静时,我将财物送去银州卫所,再留封书信给指挥使,希望他能找到苦主家属,物归原主。” 这些财物若留在原地,不过是便宜了那些路过的盗匪。不如将其交给官府,哪怕找不到赃物的主人,最后充作剿匪经费,也是善事一桩。 黛玉自幼被林如海当作男儿教养,跟父亲学过破题写文章,知道朝廷公文要以台阁体书写。而且台阁体字形方正,大小统一,方便隐藏笔迹。 到了旅店,黛玉立刻修书一封,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只说是路过客商,交代了事情来龙去脉。写好书信,她找了一块黑色棉布,小心翼翼地将财物包好,准备夜探银州卫。 众人见黛玉打算只身前往,纷纷请缨相陪。黛玉知道银州卫是朝廷精锐,实力远胜盗匪,不愿几人涉险。 迎春见状,急道:“我的功夫在众姐妹之上,我陪你去。” 众女之中,除了宝钗外,迎春年纪最长,她既开口,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入夜,黛玉和迎春换上深色衣服,背着包裹,趁着夜色的掩护,去往银州卫所。 东北匪患猖獗,但从不敢和正牌军交锋。银州卫夜间虽有士兵巡逻,但一众官兵从未想到,竟会有人夜探卫所。 黛玉趴在屋顶,看到巡逻的人过来,立刻将包裹扔了下去。她们不敢多作逗留,随即施展轻功,迅速撤离,匆匆返回客栈。 回到客栈,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却又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生平首次触犯宵禁,更在夤夜潜入官衙,还能全身而退。虽是违法之举,但却又刺激异常。 银州卫的士兵听到动静,立刻刀刃出鞘,警惕地环视四周。一名士兵上前,打开了包裹,看到里面的财物以及书信,忙去禀报了指挥同知。 刘同知睡梦里被人叫醒,看过书信,又看了包袱里的珠宝,心中暗自揣测,此等行事风格,定是江湖人士所为。但江湖中人即便读书识字,也很难写出这么好看的台阁体,他一时拿不准对方的来历。 刘同知坐在床上沉吟良久,吩咐道:“这几日严加盘查出城的人。” 他怀疑夜闯卫所之人,并非本县人士,若是外来之人,定会急于脱身,立刻出城。 士兵领命,又问道:“大人,包裹中的财物应如何处置?” “你们按信上所说,先去案发地寻访苦主家属。若实在无法寻得,就充做军饷。”刘同知在银州近十年,知道土匪的秉性,从不留活口,估计那户人家已是凶多吉少。 次日清晨,黛玉一行人准备出城。城门虽增设了守卫,但看她们都是女子,不似卫所追查的江湖人士,便未加阻拦,任由她们出了城。 时至中午,一行人途经一座古寺,坐骑走了一上午,需要休息。探春勒住了马,众人下车修整。 黛玉举目望去,山门上写了三个大字,乾慧寺。门匾歪歪扭扭,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与蛛网,显然已废弃数年。 黛玉自问曾在银州卫里走过一遭,哪怕寺里有什么危险,她亦是不惧,闲庭信步地向内走去。 几人来至大殿,只见一个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朝佛像,背对着门口,轻声诵着经文。那僧人一身灰色僧衣,上面落着几个补丁。 和尚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停下了诵经之声。黛玉看他的打扮,知对方是云游到此的僧人,被自己打扰了修行,心中暗道罪过。 宝钗歉然道:“打扰师父清修了,真是罪过。” 和尚闻言,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道:“施主言重了,贫僧在此已等候数日,正是为了恭迎几位檀越。” 此言一出,宝钗等人心中皆是一惊,不知这和尚是敌是友,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 只有黛玉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忍不住一晃,一只手紧紧搭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她颤声问道:“可是宝玉。” 和尚缓缓起身,转过身来,淡笑道:“贫僧释空,见过几位檀越。” 宝钗不曾料到,竟在此地与宝玉重逢,心中又惊又喜,一时激动,千言万语哽咽在喉。探春、迎春两姐妹亦是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喜极而泣。 湘云在宁古塔提起宝玉时,曾留意到黛玉的反应异常平静,心中似有所悟,觉得黛玉仿佛知道她们很快会见到宝玉。 她素知黛玉与宝玉情谊非旁人能比,二人心意相通,既然黛玉这般认为,总不会无的放矢。是以湘云见到宝玉,心中只喜无惊。 黛玉怔怔地看着宝玉,见他面色平和,眼神温柔,静静地站在佛像前,气度庄严,似有无限慈悲。 黛玉问道:“你这几个月去了哪了,二舅舅都快急疯了,凤姐姐也挂念着你。” 宝玉低下头,攥着手里的佛珠,过了一会,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在东北云游,亲眼目睹了世间的种种苦难,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我已在佛前立誓,今生苦修,以赎罪责。” 宝钗在一旁,看到宝玉头上有十二个戒疤,知他受了菩萨戒,又听了他的这番话,明白他立志出家,绝无还俗的意向,心下没由来的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感谢在2024-08-02 13:06:07~2024-08-03 14:0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比姆黑耳朵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相忘江湖 ========================= 宝钗端庄自持惯了, 即使心潮难平,亦不愿在众人面前展露分毫,她强忍泪水, 问道:“宝兄弟, 你怎么知道能在这遇到我们?” 宝玉含笑不答,探春亦是焦急询问。他这才回道:“佛祖慈悲, 自会指引我。” 探春见他言辞闪烁, 不禁气得顿足。 湘云更是不爽,讽刺道:“你若不想说, 谁还能逼你?大家亲戚一场, 何必你佛祖菩萨来糊弄我们。” 宝钗素来宽厚, 并不气恼, 只是关心道:“东北匪患猖獗, 你在此数月,可曾遭遇什么危险?” 宝玉道:“《妙法莲华经》有云: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 咸即起慈心。我有菩萨保佑,自会逢凶化吉。” 他注意到宝钗提及匪患时神色微变, 遂反问道:“宝姐姐来东北多久了?怎么知道此地强盗甚多?” 姐妹们将她们来东北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宝玉闻言, 忍不住冷汗涟涟, 暗道侥幸。 他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汗, 道:“贫僧无能,唯有在佛前诵经祈福,盼你们早日平安返回辽阳。”辽阳城内繁华, 又有宝钗的伙计照应, 应该再无大碍了。 湘云生性喜聚不喜散, 恨不得姐妹们长长久久在一处,永不分离。所以,她每次见了各家夫人,或将贾家挂在嘴边,或表现得十分跳脱,生怕对方看上自己。 毕竟嫁作人妇,不如当姑娘时自在,不能经常同姐妹们来往了。 今日与宝玉重逢,湘云想起二人幼时同吃、同玩的情景,心生万般不舍。 湘云拽着宝玉的衣袖,眼中满含恳求:“二哥哥,你跟我们一起回京,找个寺庙挂单。” 宝玉摇头,坚定道:“我已立誓云游苦修。” 湘云闻言,面露失望之色。 贾环偷盗家中财物,打伤兄长,和赵姨娘一起被刺配西南,这辈子回京无望。探春只剩这么一个兄弟了,听他说要云游,心下大痛,不由掩面啜涕。 宝钗知道黛玉和宝玉的情分与旁人不同,宝玉今日现身,定是有话单独对黛玉说。宝钗善解人意道:“车上还有些吃食,我去取来,大家吃些东西。” 湘云明白宝钗的意思,接口道:“我去喂马。” 迎春心领神会,一手拉着大姐儿,一手挽着探春,往殿外走去。大殿之中,只剩黛玉和宝玉二人。 宝玉垂着眼帘,避开黛玉的目光,黛玉亦是沉默以对。 “老爷和凤姐姐那边,还请妹妹代为转达,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宝玉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黛玉点头道:“你放心吧。”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过了片刻,宝玉长叹一声,道:“听袭人姐姐提起,你初到贾家那日,被我惹得哭了一场,今日给妹妹赔礼了。” 黛玉不知宝玉怎么突然提起往事,勉强一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作甚,我都不记得了。” 宝玉仍低着头,黛玉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他低声道:“妹妹体弱,忧思伤身,切莫再落泪了。” 黛玉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嘴角上扬:“说来也怪,看别人都还好,就是见了你,心里总觉得酸酸的,莫不是前世的孽缘。” 宝玉眉心一动,语气却异常平静:“我尘缘已断,前世今生皆成过往云烟。妹妹与我,即便有过什么缘分,如今已烟消云散,两不相欠。” 黛玉听宝玉语气冷漠,若是以往少不得要与他怄气,哭上一场,但今日听了宝玉的话,心中只觉一松,身体瞬间轻快了不少。仿佛原先有座大山一直压在身上,现在被人移走了。 黛玉感觉宝玉今天说话神神叨叨,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喻世明言》里看过的一则故事,范巨卿自刎后,以魂魄赴约。 宝玉似乎猜到黛玉所想,叹道:“妹妹放心,我是人非鬼,便算是鬼,也无害人之心。况且妹妹现在身手不凡,无需怕我。” 黛玉闻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功夫又不是跟钟馗学的,杀强盗可以,哪能对付鬼呢。” 宝玉面上一直淡淡的,听了黛玉的话,也露出一丝笑意。 宝玉看向黛玉,柔声道:“女子立世本就艰难,还总有禄蠹蠢材编出一套说辞,禁锢女子的言行举止。妹妹练武,不仅能保自己平安,更是为民除害,此乃大善之举,无需在意世人眼光。” 黛玉昨日虽然未动手,但看着满地尸骸,心里总过不去这个坎。今日听了宝玉的话,似有所悟,难道匪徒来了自己要引颈受戮,或是留他们性命继续祸害无辜。 黛玉微微一笑,宝玉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比以往更加体贴入微了,反倒是自己着了相。 突然,黛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颤声问道:“你要走了?” 宝玉双手合十,说道:“妹妹珍重。我会日日念经为老爷、太太消罪,也会替姐妹们祈福,求佛祖保佑你们一生喜乐。” 黛玉往日喜散不喜聚,但心里清楚二人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不由动容,眼眶一红,低声道:“你也保重。” 宝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快步出了大殿。 黛玉靠在门上,望着天上的白云,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云卷云舒,鸟儿振翅飞上青天,她和宝玉就如同这天上的云、空中的鸟,终究要各自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宝钗几人回到大殿,环顾四周,只见黛玉一人。 探春奇道:“宝玉去哪了,没看到他出去啊。” 她们一直在山门外,并未看到宝玉的身影。 黛玉一怔,强笑道:“谁知道呢,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准从后门走了。” 湘云得知宝玉离开,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失落,不过如今姐姐妹妹们聚在一起,片刻就将宝玉忘到了脑后。 她挽着黛玉的胳膊,打趣道:“林姐姐真是长大了,从前一见宝玉便生闷气,说不过两句就开始抹泪。如今他走了,你反倒不哭了。”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看宝玉神色平和,可见他出家后过得不错,何况现在没人逼他读书上进了,我只有替他开心的份,怎会哭哭啼啼。” 宝钗在一旁点头赞同:“宝兄弟求仁得仁,实属不易,我只愿他往后能平安顺遂。” 一行人进入辽阳,之后一路无事,平安回到京城。 黛玉下了马车,走在胡同之中,忽觉腰间一紧,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学生抱住了她。黛玉看着女孩的笑脸,也不禁展颜一笑。 小女孩将头埋在黛玉怀里,满心欢喜道:“林老师,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好想你啊。” 黛玉为人温柔可亲,教书时轻声细语,从没有半点不耐烦,对学生们十分和善,而且无论寒冬还是酷暑,从未缺堂迟到,可见是真心教她们读书,并未因她们是孤儿有半点轻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学生们自然能感受到黛玉的一片赤诚,因此对她十分尊敬。如今黛玉离开三个月,学生们天天盼着她回来。 久别重逢,小女孩更是依恋不已,抱着黛玉不肯撒手。 黛玉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学生,她轻抚着女孩的发丝,温柔笑道:“老师明天就回去了,继续给你们上课。” 回到家中,香菱听宝钗说了路上的凶险,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心生向往,遗憾道:“可惜我没能同行,不能亲眼看到你们英姿飒爽的样子。” 湘云豪迈地揽过香菱的肩,昂首道:“这有什么,我将来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你跟着我走,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湘云初战大捷,如今心中有豪情万千,恨不得立刻走遍海角天涯,除尽世间恶人。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只练了一年的武艺,对付散兵游勇没问题,若遇到了高手,定然不敌。 她暗自下定决心,再苦练五年的功夫,以保万无一失。 香菱闻言,笑靥如花:“那我就跟着史姑娘,一起闯荡江湖去。” 黛玉望着香菱,心中浮想联翩。若香菱自幼练功,虽说打不过成人,至少有些反抗能力,或咬、或踢、或打,没准引起路人的注意,将她从拐子手里救出。哪像如今飘零十几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了。 黛玉暗暗决定,以后不光要教女童们读书,更要传授她们武艺,最起码要有自保的能力。 众人从宁古塔回京,贾敬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单采生折割这一罪名就够他死上好几回的了,何况还查出了别的罪名。 贾蓉在牢里受不住苦,撞墙自尽了,逃过一劫。贾敬、贾珍二人均判凌迟处死。余下十岁以上男丁、女子皆流放伊犁。 黛玉和宁府众人没什么交情,并未施以援手。 袭人现在是良民的身份,她在绣庄里帮忙,有收入又自由,闲暇时间可以出去走走逛逛。日子虽不如在贾府时富贵,但胜在无人管束,可谓有得有失。 袭人进了戏园子,给了店小二十文茶钱,选了个后面的座位。她看了一会儿戏,实在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俗,俗之又俗。” 今日演的是《武家坡》,说是新戏,袭人看了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尾,无非是夫妻团圆之类的。 旁边有一妙龄女子,生得风流标致,听了袭人的话,不禁打量了她几眼,微微一笑,道:“这位姐姐说得不错,我看这戏确实俗不可耐。” —分割线— “哎呦,我的小祖宗,手脚快着点,就等您上场了。”王班弓着腰,满脸堆笑,连连向佛心欢作揖。 佛心欢不疾不徐地插好最后一支玉簪,拿起桌上的帕子,扫过王班主的脸,娇笑道:“急不得,就得让听戏的抻着脖子等着,才能要下好来。” 王班主知道佛心欢的脾气,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她给自己甩脸子,不上台了。他合掌拜了数拜,讨好道:“姑奶奶,您说得都对。” “呵呵。”佛心欢看王班主伏低做小,心情好了几分,轻笑数声,才起身准备上台。 她莲步轻移,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子,先朝台下的看客抛了个媚眼,才扭着腰,迈着小碎步上了戏台。 佛心欢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满头珠玉,霞光万丈,脸上薄施茉莉粉,唇上擦了大红色的胭脂,一双弯眉似新月,杏眼里汪着一捧秋水。 她用帕子遮住嘴角,妩媚一笑,惹得台下观众齐声叫好。还未开唱,仅凭这个惊艳的亮相,就赢了个碰头彩。班主在后台,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红娘,还不跪下。”扮演老夫人的候鸣君说了句台词。 佛心欢瞬间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袅袅跪下,台下的观众无不心生怜爱。 裘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小声对朱永贤抱怨:“太闷了,看得我都快睡着了。” 他的长病假申请已经递上去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批准。最近县里也没什么大事,他便没有去县丞衙办公,一直在家里休养,这才有时间和朱永贤一起出来。 裘智实在不喜欢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尤其是咬字归韵和普通话发音不一样,根本听不懂。从小到大,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出戏文,剧情简单,人物脸谱化。对看惯了电影和电视剧的人来说,这些戏实在提不起兴趣。 其实朱永贤对这些戏文也不感兴趣,只是听说县里来了戏班子,以为会有什么不同。没想到看了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同。 朱永贤百无聊赖道:“出去走走吧。” 二人走出戏院,裘智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贴了一张红色的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接下来一个月的节目单。 月底有三出老旦大戏:《钓金龟》、《游六殿》和《打龙袍》,还有几出以花脸为主的重头戏,如《草桥关》和《飞虎山》。 显然,这个戏班子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不是只唱才子佳人的戏码,勾着那些纨绔子弟来狎戏子。 宛平的百姓从小听惯了唱戏,不似二人对戏剧打不起精神,反而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 关山晓是正五品的千户,在江苏干了三四年,去年进京述职,本以为能升上一级,哪知父亲突然故去。 政宁帝虽打算对真真国用兵,但目前只有亲信、重臣知晓,底下臣公一概不知,因此关山晓不能夺情,只得回家丁忧。 他不管孝期不许饮酒作乐的规矩,老爷子下葬后,就在城里寻欢作乐,一日也不得闲。关山晓看着台上的戏子,摸了摸下巴,让跑堂的把班主叫了来。 关山晓在宛平算是一号人物,王班主见了跪地请安,道:“见过关三爷。” 关山晓看不上他这奴颜媚骨的样子,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了班主手里。 戏班虽非烟花之地,但戏子们行走江湖,就是为了赚钱。佛心欢是头牌,看上她的人不少,只要出得起钱,佛心欢并不会拒绝。 王班主听说过关家的事,知道关山晓如今在孝期,但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何况对方一脸匪气,他们戏班子哪敢惹。 王班主掂了掂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弯着腰道:“这位爷您放心,等散了场,我就把佛心欢送到您府上去。” 关山晓这人有点别扭,他擅长逢迎上司,又享受下属拍自己的马屁,但看王班主卑躬屈膝的模样,心中不爽,感觉被这种人奉承,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他板着脸,沉声道:“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说。” 王班主忙凑到关山晓身边,听他吩咐,关山晓轻声说了几句。 王班主闻言,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结结巴巴道:“您……您……” 关山晓看他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心中更添不悦,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威胁道:“管好你的嘴,大爷我开心了,自然不会亏待你。”—— 感谢在2024-08-03 14:02:58~2024-08-04 19:2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咪 10瓶;逐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九卷:可怜清浊两难分 ==================== 第96章 常大仙显灵了 ============================= 赵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三, 嫁入关家已六十年,育有二子一女。 关家祖辈都是武官,为朝廷效力, 在刀尖上摸爬滚打, 挣下了偌大的基业。家中有良田百倾,商铺数间, 在宛平当地算是上等人家, 连周讷都要看关家的脸色行事。 去年岁末,关老爷子驾鹤西去, 赵老太太思夫过甚, 哭坏了身体, 如今卧病在床。大夫诊断后表示回天乏术, 让儿孙们开始准备后事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 赵老太太这个年纪算得上喜丧了,子孙们心中虽有不舍, 却能坦然接受,并未过多责怪大夫。 虽已入夏, 但昨夜一场大雨后,天还未放晴, 天空依旧是雾蒙蒙的, 地面潮湿, 竟有几分寒意。 一早起来, 关山远就感觉自己跛了的那条腿隐隐作痛,可一想到母亲时日无多,心里不免酸楚。他强忍不适, 拄着拐杖前往正房给母亲请安。 赵老太太看到儿子, 半是埋怨, 半是心疼道:“昨晚下了雨,地还没干呢,你腿脚又不好,万一摔了怎么办。下次打发个丫鬟来问一声就是了,千万别自己过来。” 赵老太太三个孩子,最疼爱长子,见到他来请安心里欢喜,只是担心儿子的身体,语气里难免带些责怪之意。 赵老太太久病,说了这句话便有些气喘。 关山远看母亲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不敢辩白,忙应了下来。 赵老太太在丫鬟搀扶下,勉强坐起,母子二人说话。屋内其乐融融,气氛正好,关山晓也来给母亲问安了。 赵老太太看到小儿子,神色一变,似有不虞。 关山远见状,忙打圆场,笑道:“三弟来了。” 关山晓回以一笑,然后恭敬地向母亲行礼问安。 赵老太太似乎连看幼子一眼都不愿意,扭过头,正欲开口逐客,关山远将手放在母亲手上,轻轻拍了拍。 赵老太太明白长子的意思,皱着眉叹了口气,道:“昨夜下雨,噼里啪啦的,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现在来了困意,你们下去吧,我睡一会。” 赵老太太和关山远说了那么久的话,有些累了。既然长子厚道,不愿弟弟难堪,赵老太太便把二人一起请走,正好休息一会。 关家两兄弟出了房间。 关山远怕打扰母亲休息,拖着跛腿快走了几步,等远离母亲的房间后,才轻声道:“我去仙家楼,替母亲给常大仙上香,三弟一起去吗?” 关山晓摇头道:“不了,这东西太邪性,我还是少沾为妙。” 赵老太太是东北人,素来信奉保家仙,在家里盖了一座仙家楼,供奉着蛇仙的牌位。关山远自幼读圣贤书,不信这些,但他事母至孝,如今赵老太太无法起身,关山远就每日替母亲上香。 “大哥,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保家仙不是正神,尤其你我不通此道,不宜供奉在家,不如趁着母亲尚在,问明送走之法,趁早了结此事。”关山晓看大哥一脸不以为意之色,便出言提醒。 关山晓念在关山远对自己一向谦让的份上,才多说了一句。反正过了孝期,自己就要离家做官,到时关山远一人在家,即便保家仙出了问题,也与自己无关。 关山远知道弟弟是为了自己好,只是母亲笃信常大仙,又在弥留之际,没必要惹母亲不快。何况能人异士那么多,等母亲走了,再将保家仙送走不迟。 他一向不善拒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往仙家楼去了。 关山晓眼神复杂地看着大哥蹒跚的背影,良久才转身回到自己院中。 关山晓娶妻文氏,二人生了两个儿子,他另有美妾数人,只是没有生育。赵老太太对她的两个儿媳妇都不大喜欢,平日里无事不让她们去自己院中,二人乐得清闲。 文氏看丈夫来去匆匆,又暗中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不见半点喜色,便知今天没和老太太说上话,不禁生出几分怨气。 文氏嫌弃丈夫无用,气得一扭身,背对着关山晓,抱怨道:“老太太也太偏心了吧,这偌大家业全给了大哥,咱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根据大卫律的规定,长子袭爵,家产则不论嫡庶均分,外室子减半,如长辈留有遗嘱,按遗嘱分配。关家没有爵位,只有产业,但关老爷子死前留了话,家业全由长子继承。 关山晓听妻子提到母亲偏心,心中亦是不平,然而碍于孝道,不好说母亲的不是,只能将怒气转向妻子:“你懂什么,母亲也是你能议论的?别学那些贱人嚼舌,多花些心思照顾好家。” 文氏见丈夫不站在自己这边,反而因婆母斥责自己,心中委屈,抱怨道:“我拿什么照顾家?就你那一年一千多两银子,既要应酬,还得养小老婆,哪够一家子的开销?这些年还不是全靠我的嫁妆撑着。” 关山晓听妻子和自己算账,神色越发晦暗。不过吃人嘴短,他知道这些年确实用了不少妻子的嫁妆,因此不好反驳,只是阴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文氏越说越气,激动道:“再过三年出了孝期,又得四处打点,我难道能变钱出来吗?” 关山晓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冷声道:“行了,这事我自有主意,你不用管。” 文氏见丈夫动怒,心中虽有不甘,只得悻悻作罢。 关山远拜完保家仙,回到自己院里。妻子苗氏迎了上来,不等丈夫坐下,就开始发起了牢骚。 “三弟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自从他们回来了,家里的下人心都飘了。一个个见风使舵,忘了谁才是他们的主子了。” 关家的财产虽然都留给了关山远,但仆人们知道大老爷的性子,若关山晓开口要几个仆人,他定然不会拒绝。 关山远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一介布衣。而关山晓是正五品的官员,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日后还有升迁的机会。仆人们自然希望攀附高枝,去为关山晓效力,因此整天往他那边献殷勤。 苗氏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受得了这般冷落,没几天便心生不满,巴不得老三一家赶紧走人。 “三弟如今丁忧,母亲的事也就是这几天了。按朝廷规章,他还要再守孝三年,你且忍忍吧。”关山远知道妻子出身农家,不懂朝廷律例,耐心地解释道。 苗氏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在不停地盘算。家中二老早就留了话,所有的财产都归大房。她只生有一子,丈夫没有妾室,家里人口简单,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伺候。 她暗暗下定决心,等老太太仙逝后,就把这群不长眼的奴才收拾了。 睡醒午觉,关山晓又去了母亲房中。不知母子二人说了什么,过了一个多时辰,关山晓才离开。 文氏见丈夫去了这么久,回来时面色也与上午不同,心中不由一喜,满心期待问道:“和母亲说了什么,老太太改了主意?” 关山晓点点头,掩盖不住眼中的喜色,把妻子拉到身旁,神秘兮兮道:“总归是亲生母子,哪有解不开的心结。不过此事尚需保密,过几日娘会亲自和大哥说。” 文氏忙不迭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我懂,我懂。”几事不密则害成(注1),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赵老太太一改往日的做派,偶尔将幼子叫到屋里来聊天。府内流言四起,说关山晓毕竟是老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人之将死,想起了小儿子的好来了。 没过几天,赵老太太到了弥留之际,派人将两个儿子叫了过来。 天色已晚,关山远腿脚不便,来得慢了些。关山晓已经到了,正跪在地上痛哭。 赵老太太一向不待见两个儿媳,但婆母临终之际,儿媳岂能不来。文氏生怕落人话柄,带着两个儿子跪在关山晓身旁,哭哭啼啼。 屋内香烟袅袅,烟雾弥漫。关山远一进屋,瞬间被刺鼻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他顾不得鼻子难受,立刻跪在弟弟身后,苗氏和儿子也跪了下来。 赵老太太见两个儿子都到了,缓缓开口:“我这辈子生了三个孩子,悦儿已经出嫁,是别家的人了。现在身边只剩你们两个孩子,我走了以后你们哥俩要互相扶持,相亲相爱。” 关山远闻言,泪流满面,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表示应允。 关山晓泣不成声,哽咽道:“娘,您长命百岁,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赵老太太喘了几口粗气,继续道:“咱家这些基业,你们兄弟俩平分吧,别为这点钱闹得不愉快。” 苗氏闻言大惊,顾不上抹泪,猛地抬起头,瞪着婆母,心中万分不愤。 她和丈夫奉养公婆多年,如今老三冷不丁地跑回来,就能分走一半家业。她心中暗骂:你个老虔婆,瞎了狗眼。 关山远知道这是老母的临终遗言,如何会不应,用力点头道:“娘,您放心。山晓是我弟弟,咱们关家的财产,有他的一半。” 苗氏见丈夫这般好说话,更气得七窍生烟。 赵老太太看到长子如此宽厚,老怀大慰,欣慰一笑,溘然长逝。 关山晓看母亲没了动静,心下大骇,连滚带爬地到了床边,用手探了探母亲的鼻息。 他悲痛欲绝,回头望向哥哥,放声大哭:“母亲走了!”话音未落,一阵狂风骤起,将屋内的烛光尽数吹灭。 “吱呀。”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突兀的开门声,众人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只见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时他们才想起蜡烛已经灭了。 苗氏知道婆婆一直在拜保家仙,总搞这些神了鬼了的,她方才心里骂了婆婆,如今这风来得古怪,心中有些害怕,低呼一声,颤声道:“莫不是常大仙来了。” 人在黑暗中本能地感到恐惧,加上赵老太太骤然离世,苗氏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俱是一紧。 苗氏和关山远的儿子今年十二,堂兄弟中以他年纪最长。关大依偎在母亲身旁,呜咽道:“母亲,我怕。” 苗氏搂着儿子低声安慰,屋内一片死寂,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抽泣。 “咯噔”又是一声怪响,关大忍不住一颤。 关山晓毕竟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练就了一身的胆量,见此异状并不慌乱,沉声道:“把蜡烛点上。” 屋里的丫鬟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没了主张,听了三爷的话,才勉强稳住心神,取来火折子,重新点亮了烛火。 有了光亮,众人立刻镇定了下来,围在床前,开始为老太太哭丧。关山远和关大,一个是长子,一个是长孙,论理应该排在最前头,关山晓则默默退到一旁。 关山远想起慈母的音容笑貌,哭得痛不欲生,几欲昏厥。赵老太太不喜长媳,苗氏便拦着自己的儿子同婆母亲近,因此关大和奶奶关系疏远,不似父亲那般伤心。 突然,关大指着赵老太太的遗体,失声道:“你们看,奶奶的脖子。” 众人都跪在关山远和关大身后,视线被他们二人遮挡,无法看到赵老太太的遗体。现在听关大语气有异,才一个个围了上来。 文氏和苗氏胆子小,躲在后面不敢看。关二自幼习武,将来打算投军,有意显示胆识,冲到了最前面。 “这是常大仙咬的?”关二看到祖母脖子上有两个小洞,像是被蛇咬的伤口,不敢置信地喊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裘智的病假批了下来,政宁帝那边也传了话过来,让裘智和朱永贤回京休养。 裘智在宛平住了两年多,对这个地方有些感情。新的县丞尚未到任,他就与朱永贤商量,不急着回京,等新任县丞来了,交割妥当再走不迟。 朱永贤一向听裘智的话,自是答应了下来。周讷和县丞衙的人闻讯更是喜出望外,裘智要是拍拍屁股走了,好多事都得落在他们头上。如今裘智愿意多干几天,他们自然不会把人往外赶。 民间传闻,六月十三是龙王爷的生日。 宛平县内有一口锁龙井,相传五百年前有一条孽龙在此作恶,被道士制伏,并以九条铁索牢牢锁在井底。并立了一块石碑,上刻‘太上感应篇’,镇压孽龙。 每逢六月十三,宛平县居民都会在锁龙井祭祀龙王,以保来年风调雨顺。县内官员们亦年年到场,唯独裘智不信这些,从未参加过这个活动。 裘智连破好几桩大案,在宛平县百姓眼里,简直和包龙图差不了多少,都是星官下凡。祭祀龙王这种事,怎少得了神仙的参与? 宛平县的百姓得知裘智即将离任,因此希望他可以参加今年的祭祀仪式。周讷亲自出面说和,才将裘智请来。 祭典开始,周讷带头上了香。裘智有样学样,也给龙王上了三炷香,然后和尚开始念经祈福。 宛平县除了玄真观,还有不少道观,但最近百姓们对道士的印象不好,今年的祭祀活动与往年不同,只请了和尚做法,并未请道士。 和尚们正念着经,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一声惊雷轰隆炸响,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似乎要把天劈成两半。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众人不由自主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黄师爷最是迷信,脸色一变,惊呼道:“不好了!锁龙井的铁链似乎断了,孽龙怕是要逃出来了!” 百姓们闻言,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裘智看周围百姓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恐惧,周讷则是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出面安抚众人:“大家放心,井中一共九根铁索,只断了一根,孽龙跑不出来。” 此时,张捕头快步走上前,在裘智耳边小声汇报:“老爷,出事了,巡街的衙役在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注1:摘自《周易·系辞上》 本卷卷标引自京剧《红楼二尤》 第97章 关家死人了 =========================== 巡街的衙役在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立刻去县丞衙报案。张捕头闻讯,急忙叫上秦仵作一起赶往现场。二人勘查完现场,秦仵作将尸体带回了殓房, 张捕头则是来锁龙井找裘智。 周讷和裘智站在一起, 张捕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周讷对这些鬼神之说并不全信,但也不似裘智那样全然不信, 铁索刚断, 县里就发生了命案。他身体微颤,惊恐道:“龙神显灵了?” 裘智闻言, 不由哭笑不得, 堂堂县令居然带头搞封建迷信。 既然发生了案子, 裘智也不在祭典上浪费时间了, 带着张捕头直接去了殓房。相比烧香拜佛, 他还是更愿意对着尸体破案。 “老爷,这个案子透着邪性。”刚才当着周讷的面, 张捕头没敢说出口。在去殓房的路上,才和裘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裘智看张捕头的神情古怪, 而且二人合作这么久,从未见他这般紧张过。裘智心中暗暗叫苦, 估计这次的案子又有些棘手了, 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张捕头环顾四周, 压低嗓音道:“死者是个男的, 发现时全身赤裸,脸还被划烂了。” 宛平县之前发现过裸尸,本不足为奇, 但玄真观的事刚刚平息, 而且他在锁龙井听围观的百姓说, 捆住孽龙的铁链断了,心里开始打鼓,怕是又有妖人作乱。 裘智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又安慰张捕头:“没事,别担心,我估计凶手是想掩盖死者的身份。” 古代没有指纹、DNA技术,只能依赖容貌,或是衣服以及随身物品来判断死者身份。凶手将尸体毁容,衣物脱净,显然是不希望官府查到死者的来历。 张捕头是积年的衙役,破案经验不少,只是因为玄真观的事,现在看到奇怪的尸体就容易往邪术方面想。如今听了裘智的话,总算放下心来。 裘智看张捕头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问道:“巷子周边的街坊都问过了吗?有人看到抛尸的人吗?” 张捕头无奈地摇摇头,道:“没人看到。” 几人来到了殓房,裘智先仔细检查过尸体的外表,死者手上没有老茧,皮肤白净细腻,可见并非穷苦人家,日日劳作。 脸部被毁容,看不出生前的模样,伤口没有生活反应,应该是死后所为,专门为了隐藏死者的身份。 尸体面部青紫肿胀,尸斑颜色为暗紫红色,牙齿呈淡棕红色。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腥臊气,死前似有失禁的情况。 解剖后发现尸体血液呈暗红色,尚具流动性。右心高度淤血,左心空虚少血,肝、肾等器官有淤血情况,多器官黏膜上有出血点。肺水肿以及肺气肿症状明显,脾脏贫血,体积缩小。 死者身上没有抵抗伤,口唇内黏膜不见破损,呼吸道内没有吸入异物。根据尸检的结果,裘智判断死者应该是被闷死的。 不过闷死的人死亡速度较快,无明显窒息死亡的体征(注1)。但这具尸体有典型的窒息征象,因此裘智猜测,死者可能在缺氧环境中被慢慢折磨致死。 根据尸斑以及尸冷判断,死亡时间在8-12小时之间,案发时间是昨天夜里。 由于死者面容被毁,一时无法判断他的年龄。裘智和秦仵作讨论了半天,依据死者的身形以及肌肉状态,推测年龄应该在25-50岁之间。 裘智将验尸的结果告诉了张捕头,让他盯紧点,遇到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就带家属来认尸。虽然死者已经看不出生前的样貌,但他右足生有六指,还是很好辨认的。 张捕头听了裘智的话,心下不由一紧,眼皮连跳数下。 裘智刚给死者开膛破肚了,家属本来就伤心呢,再看到死者惨烈的样子,还不得当场昏过去。他马上离任了,还不知道谁收拾这烂摊子呢。 无名尸一案没有目击者,死者的身份不明,裘智没有半点线索,验完尸就回家休息去了。 刚到家没一会,金佑谦就上门了。 裘智以为是有人报案,查出了死者的身份,不由感到欣慰。自己这几年普法工作没白干,正准备夸一下宛平县老百姓的法律意识增强了,家人失踪后知道立刻去官衙登记。 金佑谦一盆冷水泼在了裘智头上:“老爷,关家死人了。” 城里面不少姓关的,裘智不知金佑谦说的是哪一家,一脸疑惑的望着他。 “就是指挥佥事家。”金佑谦看裘不解,提示了一句。 裘智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他家谁出事了?” 关家老爷子致仕前曾任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去年底病逝后,裘智百忙之中还去他家祭奠过,与关山远、关山晓打过照面。 金佑谦生长在宛平,家里有钱,他又是读书人,和这些官宦世家多有来往,有些关系还算不错。 金佑谦面带愁容,伤感道:“是关家的老大,关山远。” 金佑谦和关山远虽然年纪差了不少,关家又是武将世家,但关山远自幼读书,性子温文尔雅,同金佑谦十分谈得来。提起忘年交的惨死,金佑谦心里不是滋味。 几人来到关家,只见府里的仆人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关家去年刚办了丧事,赵老太太去世,仆人们算是熟门熟路,并不慌张。但昨晚上老太太咽气后,家里怪事频发,仆人们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今早,关山远又被人杀害,一日之内死了两个主子,下人们更是方寸大乱,留言四起。饶是满身杀气的关山晓,亲自动手,打了几个闹事的仆人,也压不住府里不安的气氛。 关山晓听管家说官府来人了,不等裘智来到正厅,就急匆匆地出来迎接。 裘智看他亲自出迎,心中暗暗起疑。去年底他来过关家,与两兄弟有一面之缘。关家老大颇为温良,老三傲气凌人,对前来吊唁的一众官员,看都不看一眼,今天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裘智道:“我先去给老太太上香,再去看你大哥的遗体。” 赵老太太昨日新丧,按习俗三日后开丧,关家才会派人去各家送讣闻,请友人吊唁。裘智虽未收到讣告,但今日到了关家,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便准备先去灵前上柱香。 关山晓看裘智抬脚就要往灵堂去,急忙把身一横,拦在路中间:“先公后私,以我之见,县丞还是抓紧处理案子吧。” 裘智没料到关山晓会阻拦自己,差点就要与他撞上,急忙收住脚步。 裘智打量了关山晓一眼,见他虎背熊腰,胳膊有两根水火棍加起来那么粗,硬邦邦的全是肌肉。身高约莫185CM,黑面虬髯,又阴沉着个脸,目露凶光。 他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没惹关山晓啊,怎么一上来就跟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裘智身后跟着县丞衙的捕快,又有王府护卫司的高手,不怕关山晓的武力威胁,冷笑一声道:“你不让我去,我还偏要去了。” 裘智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关山晓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又拦着不准去灵堂上香,灵堂里肯定有什么古怪,必须要去看个明白。 关山晓没想到裘智胆子这么大,敢跟自己叫板,气得咬碎了钢牙,双拳紧握,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曹慕回看关山晓蓄力,也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宝刀上。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妇人跑了过来,见到裘智立刻跪下,抱着他的腿哭道:“大人,您要给民妇做主啊,我丈夫就是被叔叔给害死的。” 裘智一听便知,这是死者关山远的妻子,忙给人扶了起来。 赵老太太去世,按理关家由大房当家做主。既然关山远的妻子有冤情要诉,正好让她带着自己在关家转上一圈,关山晓没有理由阻拦了。 关山晓性子粗鲁,在外面又跋扈惯了,不将苗氏这个寡嫂和裘智放在眼里。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呵斥道:“胡说什么,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他声如洪钟,震得裘智耳膜嗡嗡作响。 苗氏看小叔子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禁胆寒,不由自主地躲到了裘智身后。 关山晓见了,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欲将苗氏强行拉过来。 裘智挡在苗氏身前,面带愠色,不悦道:“你急什么,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关山晓看裘智竟敢袒护苗氏,不免动了真怒。他看裘智生得文弱白净,就知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宛平县丞不过六品,官职低微,关山晓不将这绿豆大小的官放在眼里。 他一把拽住裘智的手臂,只使了三成的力气,便将裘智甩出数步。裘智下盘不稳,摔倒在地,疼痛难忍。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直到裘智呼疼,方才回神。 朱永贤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连忙冲上前,仔细检查他的身体,焦急问道:“怎么样,伤到哪了。” 裘智疼得龇牙咧嘴,指着脚腕道:“可能扭到了。” 白承奉吓得脸都青了,关山晓要是对朱永贤动手,没准朱永贤还能放他一马,敢对裘智动手,那真是自寻死路。 曹慕回素来自负,关山晓竟当着自己的面伤人,一拳抡了上去,打在了关山晓眼眶上。 关山晓捂着脸,气急败坏道:“你居然敢打朝廷命官。” 朱永贤咬牙切齿道:“打的就是你。”他指着关山晓,吩咐曹慕回:“给我,往死里打,打出了事,我担着。” 关山晓未曾料到宛平居然有比自己更狂妄的人,一时呆滞,不知如何反应。 朱永贤看关山晓眼不错珠地盯着裘智,以为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怒火更甚,口不择言:“我告诉你,老子在太庙都敢打人。” 裘智之前没听朱永贤提过他在太庙的光辉事迹,闻言一怔,幽幽道:“你什么时候动的手,我怎么不知道。” 朱永贤怕裘智担心,嘿嘿一笑,挠着后脑勺,装傻道:“梦里,梦里动的手。” 裘智当然不信,只是朱永贤不愿说,便不再追问,轻哼一声,也就作罢。 关山晓不由气结,心里暗道:我还在梦里当皇帝呢。这话要是说了出来,搞不好都得掉脑袋,他只敢在心里嘀咕一句。 “裘大人是来查案的,还是来显示自己官威的。”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众人回头看去。 裘智见来人约莫四十,身穿孝服,腰板挺得笔直,一脸倨傲之色,眉眼和关山晓有几分相似,想来是关家老二。 赵老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关山悦,由父母做主,嫁给了关老太爷一个李姓同僚的儿子,夫妻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关山悦的丈夫在重庆巴县做官,她一直随夫赴任,但去年底接到书信,父亲过世,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便带着女儿李竞灼回了老家,一来看望老母,二来替丈夫侍奉严亲。 关山悦是关家出嫁了的姑奶奶,小厮第一个就去李家送了讣告。今日一早,关山悦带着女儿上门哭丧,听到了外面的乱子,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给弟弟撑腰。 裘智看眼前乱糟糟的场景,朱永贤和关山晓剑拔弩张,关山悦又是一脸戾气,不禁有些头疼。 他微一沉吟道:“把关千户找个屋子关起来,咱们先去灵堂转一圈,再去看看关家大爷的尸体,最后问关千户的话。” 裘智担心朱永贤待会真和关山晓动起手来,场面将难以收拾。毕竟关山晓现在是嫌疑人,若有罪,上报刑部依法处置;若无罪,再由朱永贤收拾他不迟。 关山晓惊愕之余怒不可遏:“你居然敢囚禁朝廷命官。” 裘智指了指自己的脚,道:“你先动的手,我看闹大了,是谁遭殃。按律,部民殴打本县长官,徒三年(注2.)。” 关山晓暴怒,吼道:“我是千户,不归你管。” 曹慕回看关山晓似乎又打算动粗,于是一拳将他掀翻在地,死死按住。 裘智冷笑道:“你在丁忧期间,就是我的治下部民。” 关山晓动手打人,这事闹大了,不用朱永贤出面,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岳岭看关山晓的架势就知他是行伍出身,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怕曹慕回不是对手,于是揪住关山晓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并让仆人领路,找间屋子关押。 关山悦见状,撸起袖子,准备阻拦。 裘智淡然道:“别着急,待会也找你问话。” 关山悦一愣,不解道:“问我什么?” 裘智冷哼一声,道:“你脑子不好使吗?你大哥死在了家里,所有人都有嫌疑。” 他算是看出来了,关家中只有关山远还算聪明,剩下的两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 关山悦面色骤变,停下脚步,待回过神来,关山晓已被岳岭带走。 苗氏见裘智不惧小叔子的权势,不仅敢和他动手,还将他扣押了,心中一喜,哭喊道:“青天大老爷,我相公就是被他给害了的。”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沾了沾眼泪,继续哭道:“我婆婆原先一直说家业全部留给大房,哪知昨晚突然改口,两房平分。他肯定是贪得无厌,想要侵吞全部家业,因此对我相公起了杀心。” 关山悦看苗氏随意攀扯别人,脸色一沉,怒目而视,厉声道:“休得胡言!二哥身为五品官员,品行端正,怎会做此弑兄之事。” 苗氏一向有些怕这个小姑子,听她发话,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露出几分怯意。关山悦看她畏手畏脚,心中不屑,轻蔑地冷哼一声。 裘智柔声问道:“你和关大爷有孩子吗?” 苗氏不知为何突然问起自家子嗣的事了,呆呆地点点头,如实回答:“育有一子,今年十二了。” 裘智看看苗氏,不再多言,转而对朱永贤道:“师兄,你扶我起来,咱们去灵堂看看。” 朱永贤关心道:“你要不在这坐着,或者回家休息,我替你去灵堂看看。” 裘智摆手道:“没事,不差这几步路了。” 朱永贤拗不过裘智,只好依言将他扶起。 进入灵堂,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来。裘智暗中疑惑,赵老太太昨晚去世,就算是夏天腐烂的速度快,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味道啊—— 感谢在2024-08-05 12:49:18~2024-08-06 16:1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比姆黑耳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关山远之死 =========================== 朱永贤看裘智盯着棺材发呆, 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裘智神色凝重,吩咐张捕头:“把棺材打开。” “我看谁敢!”关山悦身形一闪, 挡在棺材前, 怒目圆睁地瞪着裘智。 关山悦自幼和弟弟一起习武,李家亦是武勋世家。李竞灼家学渊源, 又肯吃苦, 年纪不大却刀枪剑戟样样精通。 灵堂内气氛剑拔弩张,李竞灼毫不犹豫地跨步上前, 与关山悦并肩而立, 扫视众人:“我母亲是五品诰命, 谁敢放肆?” 白承奉知道裘智受伤, 朱永贤心里正憋着火呢, 只有裘智能安抚住他家王爷。现在让裘智顺心比什么都重要,他说的话就是圣旨。白承奉捅了捅文勉, 冲着他一努嘴。 文勉会意,大步走上前, 看都不看关家母女一眼,一掌推开了棺材。 顿时, 一股刺鼻的尸臭弥漫开来。文勉距离最近, 被臭气呛得连连咳嗽。 金佑谦用手捏住鼻子, 上前仔细查看了棺材中的赵老太太, 见其面容已开始腐烂,不由微微一惊,这个腐败的速度不同寻常。他又偷瞄了文勉一眼, 见对方只是咳嗽, 并无大碍。 金佑谦回过头, 对裘智道:“老爷,赵老太太死了肯定不止一天了。” 文勉也缓过劲来,点头附和道:“没错,至少有三四天了。” 文勉之前在边境驻守,时有罗刹流匪扣关,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他虽不是仵作,但见多了死尸,琢磨出不少门道,凭经验可以简单地判断死亡时间。 裘智听俩人都这么说,便知棺内的尸体腐烂得厉害,立刻命秦仵作将赵老太太抬回殓房。苗氏和文氏同婆母关系一般,裘智要验尸,她俩都无所谓。 关山悦本来用手掩鼻,见裘智要带走母亲,立刻张开双臂,挡在棺材前,朗声道:“谁敢动我母亲的尸体?” 秦仵作不将关山悦这个女流放在眼里,走到棺材旁正要抬尸。关山悦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推开。秦仵作猝不及防,踉跄倒地。 文勉看关山悦的仪态就知她是练家子,关家卧虎藏龙,人人会武。但没想到,她和关山晓一样的暴脾气,说动手就动手。文勉不敢大意,将金佑谦护在了身后。 裘智腿脚不便,只能让白承奉把秦仵作给扶了起来,关切道:“没事吧,摔到哪了?” 秦仵作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没事,没有受伤。” 关山悦到底是女子,比关山晓心肠略软了些,不想伤人。秦仵作只是被她推了个跟头,并无大碍。 关家姐弟不将县丞衙的人放在眼里,裘智也不禁动气,冷冷地看着关山悦,沉声道:“你母亲死状有异,你身为子女,不思替母亲查明真相,反而百般阻挠,是在替谁遮掩?” 关山悦早就听报信的小厮提起过母亲离世后的种种诡异,母亲刚咽气,遗体便迅速腐败,脖子上还有两个血洞,像是被蛇咬的。 她知道母亲笃信保家仙,而且那玩意颇为邪乎。关山悦听完小厮的讲述,第一反应是,莫非保家仙作祟。但她年过四十,跟着丈夫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知道世上并无鬼神。 关山悦和关山远兄妹关系不好,对他抱有偏见,故而当即断定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虽然没什么情分,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裘智要查,她自是不同意。何况大哥已死,母亲的冤仇得报,查出来又能怎样,还能把关山远二次正法了? 关山悦被裘智说中了心事,不由脸色一白,身形微晃,紧咬下唇,不知如何反驳。 裘智不依不饶道:“看你和关大爷关系不是特别好,莫不是你三弟?” 他刚才看关山悦对苗氏说话的态度,感觉她同长房关系不融洽,隐隐有敌意。关山悦是出嫁女,不能经常回娘家,就算赵老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她没有这个机会下手。 “血口喷人,我三弟事母至孝,怎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关山悦被裘智气得身子发颤,眼冒怒火。 裘智看关山悦虽然脾气不好,但眉宇间有几分正气,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奇道:“你是认真的吗?我前几天还在戏园子里看你二哥坐那听戏呢。” 裘智不认识关山晓,只是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直到岳岭将其带走,才想起之前在戏园子里见过他一面,色眯眯地盯着台上的红娘,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关老爷子去年底仙逝,赵老太太又卧病在床,关山晓还有闲情逸致去听戏,怎么看也不像是关山悦口中的大孝子。 关山悦想都没敢想过,三弟会在孝期作乐,惊愕之情溢于言表,整个人愣在原地。 裘智看了苗氏一眼,道:“你是长媳,你说了算,赵老太太的事怎么办。” 裘智虽然认为女儿在亲缘上比儿媳妇更近,但古代的规矩就是,关山悦已经嫁人,上面有个哥哥,下边有个弟弟,娘家的事轮不到她说话做主。有的时候,还是要利用一下封建礼法。 关山悦看裘智一脸小人得志的样,不由怒满胸膛,扫了苗氏一眼,叫了声:“大嫂。” 苗氏听出关山悦语气中的威胁之意,但依然磕巴都不打一下,斩钉截铁道:“听大人的,抬走。” 苗氏觉得婆婆的死肯定有古怪,之前说得好好的,家业都给长房,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又要平分家产了。既然裘智要查,苗氏肯定配合,最好查出点什么来,这样就能保住家产了。 丈夫被害,只剩她和儿子,孤儿寡母的,手里若是没点积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苗氏和丈夫感情不错,不是不伤心丈夫惨死,只是眼下顾不上悲春伤秋。 秦仵作仗着有人撑腰,大着胆子再次上前,将赵老太太从棺材里抬了出来。赵老太太的尸体臭不可闻,要不是裘智吩咐,秦仵作根本不想碰。 裘智忽然想起文勉说过老太太死了三四天,尸体内可能充满了甲烷,若是贸然搬动,容易引发爆炸。为了避免意外,他连忙出声提醒:“先用匕首刺入她的腹部,放出腐气。” 苗氏见小姑子气得脸色煞白,想起这么多年受她的白眼,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得意地瞥了她一眼,讽刺道:“都嫁人了,娘家的事少管吧。” 关山悦气得浑身发抖,李竞灼见状,连忙扶住母亲,又对她摇摇头,示意不可硬拼。她看裘智的手下,一个个身带利刃,母女俩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裘智不理姑嫂之间的恩怨,让朱永贤扶着自己,去老太太房里转了一圈。苗氏寸步不离地跟在裘智身旁,将昨晚诡异之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裘智默默记下,随后前往查看关山远的遗体。只见他的尸体靠在院内的门上,一支细箭摆在身旁。 裘智由朱永贤搀扶着,勘察了一遍现场。发现院内有几滩血迹,院子外也有一两滴血迹。 关山远左胸中箭,伤口周围虽然有干涸的血渍,但是没有喷溅痕迹,又看他嘴角带血,衣领染红,裘智推断地上的血应该是死前所吐,并非从伤口流出。 关山晓行伍出身,一见关山远是被人杀害,便没有移动他的尸体,只是将凶器从体内拔出。 裘智捡起箭,看了一看,奇道:“箭头呢,折在体内了吗?” 苗氏望着丈夫遗体,泪光闪烁,哽咽道:“不是,拔出来就是这样的。” 朱永贤接过箭矢,看上面没有断裂的痕迹,有些惊讶道:“没有箭头,如何穿透身体的呢。” 关山悦跟在众人身后,语气淡然道:“要不怎么说,常大仙显灵了呢。” 她面色平静,不见半点伤感。众人皆知兄妹二人不和,如今若是强装出伤心之色,反而引人怀疑。 裘智不知赵老太太拜保家仙,听关山悦提起常大仙,一脸懵逼地望着她,不知哪又跑出来这么一位。 苗氏小声地给裘智解释了几句,裘智恍然大悟,笑道:“装神弄鬼呗,凶手肯定在府里。” 关山悦虽也不信鬼神之说,但没想到裘智半点迟疑都没有,立刻认定了此事乃是人祸,不免有些惊讶。 文氏站在不远处,听了裘智的话,又见他一脸不屑之色,忍不住开口说道:“大伯被发现的时候,院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裘智明白文氏的言下之意:这事肯定是蛇仙干的,否则怎么解释院门从里面锁上。 裘智看了看院墙的高度,自己是爬不上去,但凶手精通箭术,或许有些身手,可以翻墙而出。他又看了一眼门栓,完好无损,便问道:“既然门是从里面拴上的,那你们是怎么开的门?” 文氏微微一怔,面露紧张之色,慌乱道:“我丈夫跳进墙来开的门,但他没有杀人啊。” 关山晓当着一众仆人的面翻墙进入,文氏想替丈夫遮掩都没办法,生怕裘智误会,只能替他解释了一句。 裘智点点头,暗道:果然这墙拦不住有功夫的人,密室布置得有些失败啊。他吩咐人将关山远的尸体抬走,一会儿他回去做尸检。 裘智看到关山远身着孝服,询问道:“关大爷怎么没在灵堂,反而在自己院子里。” 苗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道:“我丈夫腿不好,跪了一上午有些不舒服,今天来的都是内客,我就劝他回来歇会儿。” 苗氏想起丈夫惨死,不禁悲从心中起,泣不成声,悲痛之情难以言表。 待情绪稍缓,她继续道:“过了半个时辰,吊唁的人多了起来,我派人去请他,哪知下人发现院门打不开了。三叔跳进来看,大爷已经被害。”说着,又痛哭起来。 裘智心道:如此一来,死亡时间倒是确定了,凶手就在这一个小时内动的手。 苗氏自责道:“要不是我劝他回来,他就不会出事了。” 裘智看她哭得悲痛欲绝,安慰道:“凶手既然准备好了无头箭,可见早有预谋,关大爷就算不回来休息,凶手也会找别的机会下手,他的死和你无关。” 关家一共三房,关山远又是被谋杀的,凶手肯定在这三房之中。一时半会找不到凶手,而且凶手或许有再次行凶的计划。裘智微一思忖,看着苗氏问道:“你还有别的住处吗?” 苗氏闻言,面露疑惑,茫然地看着他。 裘智解释道:“案子今天肯定破不了了,凶手可能会继续行凶。你要是有别的地方住,就搬过去,等抓到了凶手再回来。”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搬走,不是老三家走?”苗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大声反驳。 虽然她认定关山晓就是凶手,而且和三房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非常危险,但这是关家祖宅,是她儿子的基业,不能拱手让人。 裘智看她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耸肩道:“反正我只是建议,搬不搬在你。”说完,若有所思地看着关大。 苗氏顺着裘智的目光望去,见他盯着儿子,心下不由一紧。她就算和老三家置气,但更关心儿子的安全。三房要想侵占家产,除了杀害关山远,还得斩草除根。 她不是舍命不舍财的人,在她看来,人是老三杀的没跑了,等给关山晓抓了,自己再回祖宅不迟。 苗氏道:“我在城里有套陪嫁的小院子,之前一直赁出去,上个月刚收回来,现在还空着,我们搬过去住。” 裘智看她听劝,满意地点点头,果然人不作就不会死。 他现在无法判断关山晓是否杀人,就算是他的干的,看他那蛮横样子应该不会轻易认罪。关山悦晚上回李家,关山晓在祖宅,苗氏带着儿子避开,三家谁也不和谁住一起,不会再出命案了。 关山悦看裘智磨磨唧唧的样子,竟和大哥有几分神似,心下有些来气,冷哼一声,别过头不看他们。 苗氏是个爽利性子,既然决定暂避,立刻吩咐小丫鬟收拾行李,又派人去小院打扫,打算下午哭完灵,就搬过去住。 裘智让人把关山晓给带了过来。 关山晓现在知道裘智的厉害了,他看着文弱,但手底下的人都不是善茬,因此不像方才那般嚣张了。 裘智见其神色萎靡,估计没少被岳岭折腾,正准备开口问话。 关山晓就急不可耐地辩解道:“老爷明鉴,我不敢杀我大哥啊。” 裘智“啧”了一声,奚落道:“这种事没必要抢答,搞得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关山悦一向疼爱这个弟弟,觉得他千好万好,别人敢说弟弟一句,关山悦有一百句等着对方。 但她刚才听裘智说关山晓孝期作乐,又想到姐弟二人多年不见,弟弟的品性未必同幼时一样,难得没有帮腔。 裘智问道:“你大哥有什么仇人吗?” 关山晓二十年没回家,一时答不上来,看了嫂子一眼。 苗氏哭红了双眼,啜泣道:“他是个老好人,哪有仇人。” 关山晓这才点点头,附和道:“大哥性子宽厚,待人一向有礼,是个好人,不会与人结仇。” 裘智扭头瞥了关山悦一眼,心道:这不是现成的仇人吗?你俩真能睁着眼说瞎话。 关山远看裘智沉默不语,猜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再次辩解:“我和大哥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不是贪心的人,既得了一半家业,没必要害他啊。” 裘智看他和关山悦都有嫌疑,只是目前没有证据,不能逮捕俩人。考虑到关山晓的火爆脾气,裘智警告道:“你嫂子和侄子打算搬出去住几天,你没事别去招惹他们。” 关山晓只是脾气暴躁,生气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智商还是在线的,他冷静下来不禁一阵后怕。 如果不是裘智拦着,自己在母亲的葬礼上对苗氏动手,被她告到衙门,说自己灵前动粗,欺辱寡嫂,丢官都是法外开恩了。 关山晓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忙道:“肯定不会。” 关山远死得蹊跷,案子还没查清楚呢,万一苗氏再出点事,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苗氏乐意搬出去正好,他吃错了药才会上门找对方的晦气—— 感谢在2024-08-06 16:10:23~2024-08-07 11:4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验尸 ===================== 赵老太太的尸体已呈现巨人观, 即便夏季酷热,至少需要三的时间才会达到这种状态,绝不可能一夜之间腐烂得如此严重。 饶是裘智经验丰富, 也觉得臭不可闻。他看向朱永贤, 道:“解剖时我不需要人扶着,你出去等我吧。” 房间内恶臭弥漫, 要不是职责所在, 裘智一秒都不想多呆,更不愿男友在这受罪。 朱永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拒绝道:“我不怕, 我扶着你。” 裘智看他执意不走, 心中感动, 不再多说, 赶忙开始了尸检,争取早点收工, 让朱永贤少受些罪。 尸体高度腐败,已经无法根据尸僵、尸斑来判断死亡时间。 尽管在赵老太太身上发现了蛆虫, 但裘智不是法医昆虫学方面的专家,看不出蛆虫的种类, 便不能知道蛆虫的生长发育周期, 无法精确判断死亡时间。不过凭经验判断, 赵老太太至少死了三天。 裘智仔细检查后发现, 赵老太太胳膊、胸部以及脚腕都有条状的伤痕。他分析道:“这些伤痕应是被绳索捆绑所致。” 朱永贤怕裘智行动不便,一直在旁边搀扶,被尸臭熏得头晕眼花, 咳嗽着问道:“老太太生前被虐待过?” 裘智面露难色, 迟疑道:“不好说。”尸体已经腐烂, 无法判断勒痕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的了。 “死后还绑着干嘛,怕老太太诈尸吗?”朱永贤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秦仵作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陈爷,慎言啊。” 秦仵作先前在关家听说了赵老太太供奉保家仙一事,此时听到朱永贤的话,即便在炎炎夏日,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汗毛直竖。 裘智拿起刀准备解剖,秦仵作颤声劝道:“老爷,算了吧。万一常大仙知道了,怕是要回来报复。” 裘智脸不变色心不跳,淡定道:“没事,要找也来找我,和你没关系。” 赵老太太去世至少已有三天,内脏已形成泡沫器官,但尚未完全腐烂,仍可判断器官是否存在病变。 裘智解剖了赵老太太的心脏,发现她冠状动脉管腔狭窄,有肉眼可见的心肌梗死病灶。据此判定,赵老太太的死因是心肌梗死。 检查完赵老太太的遗体,裘智立刻去解剖关山远的尸体。 关山远的左胸有明显创伤,嘴角残留血迹,裘智推测其肺部可能受创。除此之外,遗体上再无其他伤痕,亦无被移动迹象。 打开胸腔,裘智果然发现其肺部有出血症状,但血液已经凝结成块。他取出血块,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咧嘴一笑道:“我知道箭头去哪了。” 秦仵作心中暗自纳闷,身处殓房,裘智怎能笑得如此开怀。看他手捧血块,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秦仵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惧意。 朱永贤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裘智,示意他快点揭秘。 裘智解释道:“箭头是用盐做的,进入人体后融化了。难怪凶手选用细箭,如果箭头太粗,恐怕难以完全溶解。” 古代验尸无需解剖,凶手或许以为能借此神鬼之说瞒天过海。其实这种小伎俩,只要解剖,立刻无处遁形。 秦仵作闻言,差点没吐出来。血里加盐,不就是做血豆腐呢吗。他瞥向裘智手中的血块,果然和自己昨晚吃的血豆腐一样。 这两年多,他跟着裘智解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下水了。好在裘智出手大方,他现在能买得起肉吃。秦仵作欲哭无泪,以后连血豆腐都不能吃了。 裘智取出关山远的肺部,见表面有创裂,创缘不整齐,呈锯齿状(注1)。胸腔处有肋骨保护,凶手使用的箭矢比一般的箭细一些,没有造成穿透性损伤,只造成了挤压性肺裂创。 他肺部受伤后,血液从创口渗出进入气管,导致关山远咳血。 这一箭是致命伤,但不会立刻致死。裘智猜测关山远中箭后,可能想要求救,才会倒在门口。 走出停尸房,天色已黑,二人在里面呆了半天,浑身尸臭。白承奉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离二人八丈远。 裘智突然放松下来,只觉手脚发软,有些头晕。 朱永贤见裘智脸色不好,急忙将他抱住,轻声道:“先回家吧,案子明天再说。” 朱永贤心疼不已,卫朝没有专业的法医,如今验尸、破案都压裘智一人身上,身体能好才怪呢。 裘智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的脚腕本就受伤,加上做了一下午的手术体力透支,一步路都不想走了。他依偎在朱永贤身上,撒娇道:“你背我回去。” 白承奉虽然没有解剖,但他在院里等了一下午,站得腰酸背疼。望着朱永贤背着裘智离去的背影,心中羡慕:我也想有人背回去。 第二天,裘智一觉睡到九点多才醒,刚睁开眼还有些迷迷糊糊,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很久没体验过自然醒的感觉,他赖在床上,不愿起身。 朱永贤看着裘智慵懒的模样,宠溺地搂过他的腰,温柔道:“你脚腕还肿着呢,不如先在家里养几天,好点了再去查案子。” 裘智把头埋在朱永贤怀里蹭了蹭,感叹道:“真是由俭入奢易啊。”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就不想上班了,不知道休完长假,还有没有心情重新开始工作。 他深吸一口气,道:“算了,起来吧。新任县丞过段时间就来了,这案子不复杂,趁他来之前赶快给结了。” 何典史几人已经看过验尸报告,并听金佑谦简单讲述了关家的情况。裘智一到,他们就开始分析案情。 裘智整理了一下思绪,不疾不徐道:“关家的案子目前有两个追查方向,第一,赵老太太虽是自然死亡,但她至少死了三天,为何关家上下坚称她新丧?第二,杀关山远的凶手是谁?” 何典史忽略了裘智认为赵老太太是自然死亡这一点,径直猜测道:“莫不是关家子孙害死了老太太?” 金佑谦摇头道:“应该不是,我问过给赵老太太看病的大夫,她身体一直不好,左右不过是这两天的事了。正常情况下,谁会杀害一个将死之人呢?” 何典史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为何死者身上有被捆绑过的伤痕,脖子上有伤口,死亡时间又对不上,关家上下究竟隐瞒了什么秘密。 齐攥典问道:“老爷,您觉得关大爷是被弟弟杀的吗?” 裘智思忖许久,犹豫道:“如果说是为了家产,光杀了关大爷没用啊,他还有个儿子呢,父死子继,上合律法,下合人伦。”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张捕头昨天询问过关家的下人,关大爷回院休息时,关千户一直在灵堂,片刻不曾离开,他没有作案时间。” 裘智勘察过现场,也做了尸检。关山远的死因是肺部中箭,尸体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小院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不存在关山晓在灵堂里杀人后移尸的可能性。 而且都是杀人,多杀一个没什么区别,只有大房都死绝了,关山晓才能继承另一半的家业。关山远死后,苗氏母子定会心生警惕,再想动手就难了。 齐攥典住在关家附近,大家街里街坊的,对关家颇为熟悉,沉吟道:“关家的事我听过一二。关老爷子去世前留了话,家业都给长子,只是老母尚在不得易居,兄弟二人才没有分家。” 他的言下之意是,关家的产业未必能按老太太的意思两房平分,毕竟关老太爷才是一家之主,他说留给关山远,那就是关山远的。 关山晓杀了大哥,虽然继承不了所有的家业,但关山远死了,关大年纪小,苗氏一个妇人,关山晓有权有势,没准可以保住到手的一半。 何典史若有所思道:“莫不是关千户的儿子干的?” 杀死关山远的箭矢比普通的箭要细,少年拉不开重弓,只用小弓,用的箭也会比一般的箭细一些。 裘智一时间也说不好,除了关山晓、苗氏、文氏三人,其他的关家子孙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要不去了厕所,要不然就是去送客,都曾离开过灵堂。 裘智分析道:“这个凶手的武艺不弱,能一箭命中目标。” 他虽不会射箭,但看过奥运会,多少专业运动员苦练十多年,比赛时还会射偏。这个凶手一出手,就能取人性命,可见是有些真功夫的。 “而且凶手对关家十分熟悉,知道从哪能找到弓。箭矢可以随身携带,但弓比较显眼,不好藏匿,只能就地取材。”裘智又列出了一条凶手的特质。 众人听后连连点头,金佑谦道:“只有关家的三个孙子,还有关山悦和李竞灼符合这个条件。” 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了不少,可以五选一了。 朱永贤闻言,心下不快。昨天裘智急着去验尸,没来得及和关山晓计较,今天裘智直接把关山晓从嫌疑人名单中移除,无法公报私仇了。 他不打算这么放过关山晓,心里暗暗盘算要怎么教训一下对方。 裘智眼角的余光看到朱永贤脸色变化,知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关千户那边估计也有事情隐瞒,不然怎么会拦着我们去灵堂?老太太一向偏疼长子,为什么死前突然改口,平分财产?” 关山晓虽然没有杀关山远,但在这案子里未必全然无辜。裘智觉得他昨日的态度,肯定心里有鬼,索性查查他,给自己出口气。 金佑谦想起昨天在关家打听到的消息,补充道:“听关家的仆人说,关千户自授官以来一直在外,只回过一次家。” 卫朝官员没有年假,但大家都在异地做官,可以享受探亲假。而且这年代讲究孝道,提出申请鲜有不批准的。关山晓只回家一次,傻子都知道不对劲。 裘智思考片刻,吩咐金佑谦:“你去问问关大奶奶,看看她知不知道关千户的事。” 关山晓自然不愿自曝其短,关山悦和她弟弟关系密切,肯定不会多说,只能去问苗氏了。 关家的案子讨论完,裘智又关心起无名氏的案子了。他看向张捕头,问道:“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张捕头面露难色,道:“没有,至今无人报案。” 裘智闻言,不免觉得奇怪,人死了都两天了,家属怎么还不着急呢。难道是外地来的,在本地无亲无故? 张捕头提议道:“要不在县丞衙门口贴个告示,没准会有人提供线索。我再去客栈、酒楼查访,看是否有外地客商突然失踪的情况。” 裘智点头道:“没别的法子了,先按你说的办吧。” 他话音刚落,门子进来通报,称春霜艳得知了关家的事,有些线索想要提供,若是裘智方便,她下午来衙署面谈。 裘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关山晓离开宛平二十年了,春霜艳能有什么线索?他连忙吩咐门子回话,自己一下午都在衙里,春霜艳随时可以来。 下午两点多钟,春霜艳如约而至。裘智上午听说她手里有线索,急得抓耳挠腮,现在终于等到她了。 裘智拱手道:“昨日在关家被关千户推了一下,崴了脚,不能起身相迎,春姑娘见谅。” 春霜艳闻言,眉心微微一动,幽幽叹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关三爷的脾气还是这么的暴躁。” 裘智听春霜艳的语气,二人似乎是老相识了,而且交情不浅。 春霜艳也不卖关子,坐定后便讲起了当年之事。关家在宛平县颇有威望,关老太爷在外为官,赵老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同公婆住在宛平。 在春霜艳看来,关山晓不是什么好人,仗着一身的武艺横行乡里,十四五岁就涉足烟花之地。 他性子虽然蛮横,但出手有分寸,从未闹出过人命官司。众人又惧怕关家的权势,都绕着他走,因此没惹出过什么大事。 春霜艳年轻时性子伶俐,颇有才华,因此艳名远播,恩客不少,关山晓便是其中之一。 关山晓不曾娶妻,家里管得严,怕他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不给他安排通房、侍妾。但家中长辈都是女子,管不了关山晓在外边鬼混。 他年轻气盛,家里没有女人,因此没事就来找春霜艳,一来二去,俩人熟悉起来。 春霜艳说话体贴,善解人意,关山晓有什么事爱和她说上几句,寻求些慰藉,因此春霜艳对关家的事有一定的了解。 关家一共三个孩子,家中长辈对待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只是关山远身为长子,要承袭家业,因此长辈们多看重他几分。 卫朝武官不能世袭,但关家世代为官,想保举长子入仕并非难事。 关山晓自幼习武,自是存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抱负。关山远为长,关山晓为幼,关家资源有限,只能让一子授官,如无意外,这个机会只会落在长子关山远身上。 关山晓隔三差五便去描香阁找春霜艳,却突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露面。春霜艳以为关山晓出了事,毕竟是豪客,心中略有些惋惜,还特意派人打听过。 原来关家夜里遭了贼,关山远与贼打了个照面,想要抓贼,反被贼人打断了右腿。 虽然关山晓言谈间常流露出对兄长的不满,但毕竟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春霜艳以为自己明白了原委,大哥受了伤,弟弟不好整日寻花问柳了。 过了半个月,关山晓又来了描香阁。春霜艳看他神色有些萎靡,但眼中却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与激动。 春霜艳聪慧过人,心中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关家不愿乱了长幼秩序,因此保举长子做官。如今关山远的腿受了伤,无法从军,这个机会自是落到了关山晓头上。 关山晓性子粗鲁,平日里就爱喝酒,如今人逢喜事,又有美人在侧,更是难以自持,不免多喝了几杯—— 注1:摘自《法医学》(第二版),李生斌著感谢在2024-08-07 11:44:39~2024-08-08 11: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逐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兄友弟不恭 ============================ 关山晓酒气上头, 控制不住情绪,一把将春霜艳拉到怀中,嗅着她发丝上的桂花香气, 阴森一笑:“你说, 他凭什么跟我争?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被我打断了腿, 才肯老实。” 这番话说得突兀, 但春霜艳瞬间反应过来,关山远的腿是被亲弟弟打断的, 这分明是骨肉相残。 她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冷汗浸透了后背, 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关山晓太过冷血, 对亲兄弟都能下此狠手。 春霜艳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仔细打量起关山晓。只见他醉眼迷离, 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显然已是酩酊大醉,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虽说好奇心害死猫, 春霜艳还是忍不住好奇, 壮着胆子问道:“家中长辈知道吗?” 关山晓轻蔑一笑:“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那窝囊废还替我求情呢。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丁了’,要是报官了,没人能继承家业, 关家就完了。” 关山晓一向瞧不上关山远唯唯诺诺的劲, 哪怕对方替他说情, 他也毫不领情,反倒更鄙视他没有血性。 关家祖父年轻的时候做过官,如今上了年纪又添了阅历,见贼人进府什么都不要,直奔长孙而去,还打断了他的腿,一下就猜出了凶手。 关家祖父命家院拿了关山晓,准备送官治罪。还是关山远心善,顾念一母同胞之情,不忍弟弟前途尽毁,苦苦哀求祖父,才勉强作罢。 关山晓次日醒来,早已忘记昨夜的胡言乱语,匆匆穿好衣服回了家。春霜艳悬了一晚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毕竟连亲哥哥都敢下手,杀自己灭口更是易如反掌。 关山晓又在宛平待了十多天,就外出赴任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关老太爷对幼子如此苛刻,为何关山晓多年不归。原来,家人皆知他的品性,所以关家根本不欢迎他。 自从知晓关家的秘密,春霜艳对关山远的处境始终充满好奇,特意打听过他的消息。 关山远曾订下一门亲事,女方也是武官之女,二人可谓是门当户对。但他的腿被关山晓打断后,女方家就把亲事退了,关家便另聘了一富农家的女儿为妻。 春霜艳和关山晓二十余年未见,本来打算将这秘密埋在心底。如今听说关家出了事,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告知裘智。 一来裘智并非多嘴之人,不会泄露消息来源。二来裘智办案一向公正,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裘智听完春霜艳的讲述,郑重承诺:“有劳春姑娘跑这一趟,你放心,这事我不会乱说。” 春霜艳抿嘴一笑,轻声道:“我信得过大人的人品。” 裘智回忆起昨日关山晓的话,对方只说不敢杀害大哥,却没提不敢打断他的腿,严格来说,并未撒谎。 朱永贤就等着抓关山晓的把柄呢,得知他曾对长兄动手,立刻来了精神,连忙吩咐白承奉查阅大卫律,看看弟弟打断大哥的腿该如何判刑。 他兴奋地直搓手,美滋滋道:“还是卫朝好,没有追诉时效,赶快把关山晓捉拿归案。” 裘智思忖片刻,劝道:“先不和他计较,关家的案子还没破,我总感觉关山晓与此案脱不了干系。等关家的案子水落石出了,再抓他不迟。” 朱永贤素来对裘智言听计从,何况关山晓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因此不急于动手。 岳岭以为裘智暗指关山晓杀害兄长,难得开口说道:“关山远确实德行有亏,但他现在已是五品,又继承了关家半数家业,与哥哥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手杀人呢?” 朱永贤灵光一闪,猜测道:“那可未必!也许他用了什么邪术,操控了赵老太太的心智,让她把关家的产业一分为二,所以老太太死后尸体才会腐烂得这么快。” 白承奉闻言,惊讶地看了朱永贤一眼。他怎么没听说过这么好的法子,如果真有这种控制人的邪术,殿前司还需要发明各种酷刑来刑讯逼供吗? 朱永贤继续他的推理:“关山远发现了弟弟的阴谋,准备去报官。关山晓为了掩盖真相,只好痛下杀手。” 裘智听了朱永贤异想天开的推论,忍不住笑道:“哪有这么厉害的邪术。”无论是催眠还是下药,现代都没有能完全控制住别人思想的方法,裘智不信古代会有。 尽管裘智不认同关山远能操控赵老太太的猜测,但她临终前的反常行为,确实令人费解,肯定与关山远有关。 金佑谦与文勉听完春霜艳的叙述后,前往关家灵堂。苗氏见二人是来打听关家的事,脸色有些复杂。其实她在关家总体过得还算舒心,只是和关山悦相处得不算融洽。 她嫁给关山远这么多年,二人相敬如宾,关山远对妻子一向尊重,从未红过脸。婆婆虽对她不甚喜爱,但从未特意刁难过。小叔子长年在外为官,没有妯娌间的磕磕绊绊。 唯独关山悦,每次随夫婿回宛平探亲,必来娘家探望。她对父母十分孝顺,偏生看到长房,总是怒目而视,说话夹枪带棒,自己没少受气。 苗氏以为兄妹之间有什么恩怨,私下问过丈夫几次,关山远总是言辞闪烁,转移话题。她同婆婆关系平平,不便直接询问,何况小姑子是婆婆的亲生女儿,孰轻孰重苗氏还是清楚的。 久而久之,苗氏心中难免生出几分酸楚与隔阂。 她嫁进关家多年,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偏生枕边人连句实话都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一样防着,久而久之便不再多问了。好在小姑子回家的次数有限,偶尔的阴阳怪气她能忍。 如今金佑谦问及关家旧事,苗氏如何说得出来。 金佑谦看苗氏期期艾艾的样子,便换了个问法:“关大爷是什么样的人?” 金佑谦和关山远还算熟稔,知他是个谦谦君子,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再听听他家人的评价。 “我家那口子,一点也不像武官家的孩子。整天捧着书本,笔不离手,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性子十分温和,从不与人争执。”苗氏提起丈夫,话匣子就打开了,说个不停。 金佑谦问道:“关大爷会武功吗?” 苗氏使劲摇头道:“半点不会,他总说什么刀兵不祥的,自小就讨厌练。” 卫朝武官并非大字不识的粗人,尤其是世家子弟,或是武举出身的,不仅能骑善射,还精通兵法,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引经据典不在话下。 关家祖辈皆是行伍出身,十分注重子孙的文化教育。三兄妹自幼读书练武,只是关山远学了圣人之言后,便对练武不感兴趣了,从此弃武从文。 文勉问道:“关千户做官后曾回过一次家,你有什么印象吗?他们兄弟相处得如何?” 关山晓回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苗氏一时没什么印象,回忆许久,缓缓道:“我记得当年三叔回家,公公似乎发了好大的脾气,没让他住在家里,直接赶去了客栈。” 金佑谦心中暗道:这种人谁敢让他回来啊,上次能打断大哥的腿,没准这次就敢弑父了。 苗氏接着说道:“我男人劝了公公许久,公公才同意让三叔进门,一家子吃了顿饭。” 文勉听后,颇有些恨其不争,关山远的腿都被打断了,还一味息事宁人,希望能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太过迂腐,这书算是白读了。 文勉看苗氏神色似有不解,估计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关老太爷厌恶幼子,追问道:“这次关千户回来,为什么住回了关家?关大爷对赵老太太的遗嘱有什么异议吗?” 苗氏沉思许久,讷讷道:“三叔回家住是我婆婆决定的,现在她不在了,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你们要是想知道,只能去问三叔了。” 关老太爷辞世,关山晓回来奔丧,又是嫡亲的儿子,不好再像上次那样住在客栈。赵老太太虽对幼子心存芥蒂,但为了家族颜面,还是派人收拾了一个院子,供他一家居住。 这其中的原委只有赵老太太和关山远知道,并未告知苗氏。 提及家产分配,苗氏不禁怒从中来,面上带了几分愠色,眼中冒火。 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相公见谁都没个脾气,和三叔相处得好着呢。婆婆说分一半家产,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说什么本来就该兄弟一人一半。” 金佑谦一愣,没想到关山远如此宽厚。文勉也感到惊讶,觉得关山远未免太过软弱。 苗氏愤愤不平道:“他怎么不想想,这些年是谁在忙里忙外,给公婆养老送终?老三在外面升官发财,回来哭几声就分走一半的家产,太容易了吧。” 苗氏越说越气,最后也不称呼关山晓为三叔了,直接叫他老三。 金佑谦见苗氏面有怒容,神色不似作伪,猜测她应该没说谎。看来关山远并未因分割财产一事,与弟弟产生嫌隙,如此一来,关山晓不太可能因财产问题对兄长下手。 两人问完话后,便一同返回县丞衙。 途中,金佑谦和文勉聊起关家的事,感慨道:“关兄真是个至诚君子,孝悌、仁恕样样俱全。” 文勉心中对关山远的软弱多少有些看不上,又不愿说违心话,便保持了沉默,没有评价。 裘智听完二人的汇报,十分不解,奇道:“关家两兄弟的恩怨,咱们清楚了,他们兄妹间有什么仇怨呢?” 无论是昨日关山悦的表现,还是今日苗氏的证言,都透露了兄妹不和。 在古代财产默认由儿子继承,关山悦出嫁这么多年了,该给的嫁妆早就给她了,又有自己的小家庭,不会惦记着娘家的产业。 一个出嫁的姑娘,想在夫家立足,一个是靠自身的本事,还需娘家父兄给力。和兄弟搞好关系,百利而无一害,因此兄妹间结怨实属罕见。 朱永贤看裘智皱眉苦思,用手抚平他的眉心,劝道:“别想了,明天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快下班的时,陈快总带着手下回了衙署。 裘智担心关家再出事,就命陈快总带人去关家看守,尤其是关家那几个主子,无论去哪身边必须有人陪着。等关山悦和苗氏哭完灵,各回各家,陈快总才能离开。 裘智听了陈快总的汇报,得知关家今日平安无事,没再出人命,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裘智带着人去了关家,一是问关山悦的口供,二是寻找凶器。 前天,裘智被关山晓推了一把,脚腕疼痛难忍,又着急回殓房急验尸,没精力细想。昨天理清了案情后,有了明确的搜查方向。 凶器由弓和箭组成,箭矢已经带回了衙署,今天要找到那把射箭的弓。 裘智走进灵堂,见关山悦跪在老太太的灵前,双眼红肿如桃,神色凄然。李竞灼跟在母亲身后,脸上带着几分忧愁,轻声啜泣。她与外祖母的感情并不深厚,只是担心母亲哭坏了身子。 裘智走到关山悦身旁,低声道:“找个僻静地方,有话问你。” 关山悦听过裘智的名声,知道他屡破奇案,如今找上自己恐怕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李竞灼毕竟年轻,沉不住气,质问道:“你们找我娘做什么?” 关山悦面色不变,拍拍女儿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随后起身带裘智去了厢房。 裘智着急去找凶器,不想和关山悦耽误时间,开门见山道:“听说你和关大爷有些旧怨,你说说怎么回事。” 关山悦从来没隐瞒过对长兄的不喜,知道裘智早晚会问及此事。何况在她看来此事本就是关山远理亏,裘智一问,关山悦立刻说出了缘由。 关山悦一脸正气,慷慨激昂道:“我大哥性子怯懦,庸懦无能,不配做关家子孙。” 她从小就不喜欢关山远,认为他整日沉迷圣贤之道,忘记了关家的根本。她和关山晓虽然也读书识字,不过是当个消遣,还是以习武为主。 关山悦冷冷道:“当年,父亲举荐他去山西阳曲县做巡检,他不愿赴任,竟想出自残的主意,谎称家中进了贼,乃贼人所为。此等信口雌黄,胆小懦弱之人,千古罕见。”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没想到关山远的断腿事件竟然有另一种说法。如今关山远已故,当年的长辈也都不在了,真相只有关山晓一人知晓。 裘智疑惑地问道:“你说你大哥自己打断的腿,这话是他亲口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关山悦被裘智问得一愣,稍作停顿后,如实道:“是我猜的。” 众人闻言不由神色各异,回想起她方才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模样,以为是关山远亲口承认的,未曾想竟是关山悦的臆断。 关山悦继续道:“大哥自幼痴迷书卷,不喜练武,为了逃避继承家业,和祖父吵过无数次。有一次,我亲耳听到祖父说,只有手脚断了,才不用去做官。这话说完不过两天,他的腿就真断了。” 关山悦和关山远不甚亲密,觉得他性子太过阴柔,不够爽利,和喜爱舞刀弄棒的关山晓意气相投。不过毕竟是一母同胞,二人倒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 但意外发生后,关山悦认定是关山远自导自演,才对他十分怨恨。 “宛平一向治安良好,我家又是官宦人家,哪个贼会不长眼来偷我家,还敢打伤少爷。而且祖父还阻止报官,贼人至今逍遥法外。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关山远为了逃避做官,策划出来的骗局。”关山悦自觉说得有理有据,因此底气十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04 第101章 射箭 ====================== 裘智并未提及春霜艳的说辞, 而是直接问道:“你武艺如何?” 关山悦的神色微微变化,警惕地看着裘智,似乎已经猜到他的意图, 不免有些踌躇, 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裘智看出了她的迟疑,故意轻蔑地一笑, 挑衅道:“怎么着, 关家大爷附身了?你说话也这么犹犹豫豫的了。” 关山悦果然受不了激将法,掷地有声道:“我三岁习武, 五岁练剑, 刀枪棍棒无不精通。曾降千里马, 马上能弯弓射箭, 箭不虚发, 百步穿杨。” 裘智见她气势逼人,忍不住拍案赞道:“说得好,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随即,他话锋一转, 又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爹娘偏爱长子, 冷落幼子?” 事实上, 在关山远受伤之前, 关家长辈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关父明知幼子更适合传承衣钵, 依然保举长子,并非出于偏爱,而是不愿乱了长幼秩序。 关山悦虽心有不满, 但毕竟是长兄, 而且长子继承家业更符合社会伦理, 并未有过多的抱怨。然而,关山远受伤后,家中长辈的态度骤变,对关山晓冷眼相待,仿佛成了仇人。 关山悦百思不得其解,三弟自幼刻苦练功,做官后年年考评俱是上等,任满后必有升迁,可父母从未有过半句夸奖,反而越发偏爱大哥。 她思前想后,认定关山远擅长花言巧语,离间了父母和三弟的感情,因此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 关山悦冷哼一声,道:“父母本对我们兄妹一碗水端平,三弟赴任后,父母才厚此薄彼。除了大哥从中作梗,没有别的原因了。” 裘智现在算是看明白,关山悦属于偏执型人格,她本就不喜欢关山远,因此潜意识里认定对方居心不良。 关家三兄妹性格迥异,但或多或少存在着心理问题。关山远懦弱,过度屈从于他人;关山悦偏执;关山晓自大狂妄。 一家三个孩子精神都有些不太正常,遗传性精神病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过,裘智并非精神科医生,治不了关家的病,更何况姐弟俩也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于是,他转而吩咐金佑谦:“让关家那几个孙子、孙女别哭了,带咱们找凶器去。” 文勉知道关山晓是个粗人,脾气火爆,生怕他一言不合又要动手,便跟着金佑谦一同去了灵堂。 关山晓前天见识过裘智手下的厉害,这次不敢放肆,但又担心两个儿子,虽然裘智没有叫他,他还是跟了上去。 朱永贤已经掌握了关山晓的罪证,见到他没那么愤恨了,反而开玩笑道:“关千户太紧张了,我们这不是龙潭虎穴,只要令郎没有犯法,保证全须全尾地给你送回去。” 关山晓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关山远毕竟是关大的亲爹,所以这群人中他的嫌疑最小。裘智看向他问道:“你们的弓箭存放在哪?” 关大带着众人来到演武场,指着一排木架说道:“我们平时用的弓都放在这。” 裘智看架子上摆放的七八把弓,问道:“你仔细看看,有没有少了哪把?” 关大知道父亲是被弓箭射中而死,因此检查得格外仔细,片刻后答道:“没有少,都在这了。” 裘智闻言,不禁有些为难,这么多把弓,又无法提取指纹,如何确定哪把是凶器? 曹慕回似乎看出了裘智的顾虑,上前一步,道:“射中关大爷的那支箭比普通的箭要细,如果用大弓,会显得不协调,难以命中。凶手既擅长射箭,应该会选用小弓。” 他走到架子前,仔细查看了三把小弓,拿起其中一把,自信满满道:“就是这把。” 在场众人都惊讶地看着曹慕回,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曹慕回见众人不解,解释道:“小弓和大弓用的弓弦不一样,小弓的弦较细。我猜凶手射箭时不小心把弓弦拉断了,心里慌乱,没有注意这个细节,换错了弦。” 裘智接过弓箭,仔细比对,果然如曹慕回所说,这支小弓上的弦明显较粗。 裘智让张捕头将这把弓收好,作为物证带回衙门。然后他拿起另一支小弓,对关大说道:“你过来,向靶心射一箭。” 关山远虽对武艺毫无兴趣,但关老爷子尚在,整日盯着孙子练武。而且关大性格不似父亲,对学武颇有兴趣,每日练功不辍。 关大今年十二岁,平日练习都是用这些小弓。他找了一支箭矢,搭在弓上,一箭命中靶心。 裘智见他虽能拉满弓弦,但双臂微微颤抖,可见有些吃力。不过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准头已是难得。 接着,裘智又命关二、关三试射。 关二与关大同岁,但小了一两个月,在同龄人里武艺颇为出众。他有意在众人面前显摆,从关大手里抢过弓箭,一箭射出,稳稳命中靶心。关二面有得色,看向关大咧嘴一笑。 关三年仅十岁,自幼习武,虽然开得了弓,但无法拉满,不过依然射中了靶心。 李竞灼站在母亲身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裘智看她无动于衷,于是点名:“你也过来试射。” 李竞灼一言不发,走到关三面前,接过他手中的弓,未加瞄准,拉弓就射。箭矢划破空气,钉在靶心。 裘智看他们表现不错,便夸了几句将门虎子之类,随后将弓递给了关山悦,笑道:“你不是自诩弓马娴熟吗?不如来露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 关山悦见裘智让自己用小弓射箭,心下微怒,冷笑道:“我不用小孩的家伙。”说罢,从架子上取下一把三石大弓。 她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挂在靶子上,朗声道:“射中靶心有何难?若能射中玉佩底下的吊穗,才算真本事。” 她退至演武场边缘,离靶子大约有七八十米远,双腿稳稳分开,弓弦满张,宛如满月,臂力之强,可见一斑。 关山悦扣住弓弦的手轻轻一松,箭矢如闪电般射出,“嗖”的一声,吊穗应声落地,而玉佩完好无损。 关山晓自幼和姐姐一起练武,素知她的水平。看她年过四十,神武不减当年,心中也不禁有些惊讶。众人见了,暗暗叫好。 裘智鼓掌道:“好箭法,果然是百步穿杨,不亚当年李广、养由基,关夫人箭术天下无双。” 关山悦听了裘智的夸赞,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关千户不如也下场一试身手?”裘智本来认为关山晓没有嫌疑,并未打算让他参与,既然来都来了,索性看看他的本事。 关山晓瞟了一眼二姐,略显心虚道:“我忙于公务,箭术有些生疏。” “你我姐弟这么多年未曾比试,正好今日县丞在场,给咱们做个见证。”关山悦看弟弟似有推脱之意,立刻出言打断。 关山悦自幼性格强势,关山晓比她小两岁,从小便被姐姐压制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不敢违抗她的意思。 关山晓将玉佩从靶子上摘了下来,恭敬地递还给姐姐,又从她手里接过弓箭。 无论是射箭还是刀枪,关山晓从未赢过关山悦。如今他身居高位,每日忙于军务以及操练下属,自己的功夫虽不曾荒废,但已有些退步。 如今看到关山悦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知她更胜当年,自己望尘莫及,立刻打消了与姐姐一较高下的念头,以免丢丑。他瞄准靶心,拉弓射箭,箭矢正中红心。 裘智看过几人的箭术,凶手是谁已经有了眉目,但心中仍有疑惑,为何关家要隐瞒赵老太太的真实死期,这与关山远的死是否存在关联? 他打算回县丞衙开了拘票,命衙役拿人。有些案情光靠推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直接问凶手最简单。 离开演武场时,裘智注意到几名丫鬟和小厮在远处偷偷张望,见他目光扫过,他们脸上露出一丝惧意,纷纷慌乱散去。 裘智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有这么吓人吗,看到我就跑。” 朱永贤立刻狗腿道:“别管他们,你貌美如花,人见人爱。” 裘智听朱永贤称赞自己,心情愉快,不再在意那些小厮和丫鬟,吹了一声口哨,调笑道:“真会说话,回去大爷有赏。” 一行人回到县丞衙,就见何典史在门外徘徊。 裘智看他面色有异,以为又出了什么大案子了,心下一惊,忙问道:“可是出事了?” 何典史摇了摇头。 裘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后又问:“是不是新任县丞到了?” 何典史再次摇头否认。 朱永贤性子急,最受不了这种卖关子的行为,催促道:“出了什么事,你快点说,别打哑谜了。” 何典史满面愁云,语带哭腔:“县令派了黄师爷来传话,说县里最近流言四起,让咱们赶快破案呢。” 裘智本来是在病假期间,这两天来县丞衙办公纯属义务劳动。他要是拍拍屁股跑了,这一堆麻烦事全得落到何典史身上。听完黄师爷的话,他都急得火上房了,一直在门口等着裘智回来。 裘智好奇地问道:“什么传言?”他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好奇心人皆有之,他也不能免俗。 何典史苦叹一声,哭丧着脸道:“城里的百姓都在传,赵老太太得罪了蛇仙,被它报复。蛇仙一直附身在老太太体内,而那具无名尸体则是看守孽龙的护卫,被蛇仙咬死后,孽龙从井中逃出。” 裘智闻言,回想起之前龙王生辰祭奠的场景。铁链长期泡在井水里,早已年久失修,断裂是必然的事。没想到县里的老百姓竟然能把这些事编得如此离奇。 何典史继续道:“传言说蛇仙对赵老太太心存怨恨,又杀了关大爷,然后和孽龙一起离去。赵老太太的尸体在蛇仙离体后迅速腐烂。” 裘智听得心中暗笑,这故事编得煞有介事,人物、情节一应俱全,把无名尸、关山远和赵老太太的死巧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无名氏的尸体在大庭广众之下摆了半天,裘智又天天带人去关家调查关山远的命案,这些事百姓都能轻易知晓。但赵老太太尸体的异常情况,百姓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裘智见何典史愁眉不展,安慰道:“别担心,这案子很快就能破,不会让你背黑锅的。” 只是关家的案子有了眉目,无名尸的事没有半点进展,不过看何典史愁眉不展的样子,裘智不忍心说实话刺激他。 何典史见裘智胸有成竹,顿时如释重负,感激涕零道:“小人的前程全靠老爷了。” 何典史没有后台,裘智若破不了案仍可升迁,他却只能卷铺盖回家。如今得了裘智的保证,算是彻底放心了。 裘智抬脚刚要进门,张捕头急步而来,气喘吁吁地报告:“老爷,无名尸的身份查到了。” 裘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线索,拍了拍张捕头的肩膀,赞道:“不错,死者是谁?” 关家那边有陈快总盯着,不会出乱子,所以裘智不急着抓人,便招呼张捕头一起去三堂,先听他说汇报无名尸的情况。 众人坐定后,张捕头缓缓说道:“老爷,死者名叫候鸣君,是春英戏班的老旦。” 张捕头昨天下午走访了几家酒肆和客栈,打听是否有突然失踪的旅客。一个茶客提到,戏园子那边似乎有个老旦失踪了。 茶客家里有几个闲钱,又喜欢看戏,县里来了个新的班子,自是场场不落。原本这几天该唱《辕门斩子》和《四郎探母》,可突然改成了《白蛇传》和《霸王别姬》。 茶客花了票钱,没看到自己想看的戏,心里不痛快,跑去问班主原因。这才得知,原来班子里的老旦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前些日子,虽然有几场戏需要老旦上场,但戏份不重,班主就让丑角顶替了。可到了这两场,老旦戏份吃重,丑角顶不住,只能改戏了。 张捕头听完茶客的话,立刻带人去了戏园子,向班主求证,果然候鸣君失踪了七八天了。 张捕头心里不禁冒火,暗想:人失踪了这么久,你们不报官,害得我四处乱跑。他强忍不悦,问道:“候鸣君年纪多大?身形如何,有什么特征吗?” 王班主还不清楚候鸣君可能已遇害,见张捕头问得这么仔细,心里直打鼓,战战兢兢地回答:“候鸣君今年四十七岁,身高和普通男子差不多,身材稍瘦,皮肤白净,右脚有六根脚趾。” 张捕头听裘智提过验尸结果,无名尸的右足有六指,年龄推测在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不像常年操劳的人,这些特征与候鸣君完全吻合。 “官爷,候鸣君犯了什么事啊。”王班主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们这些跑江湖的戏子,本就是下九流的人,走到哪儿都受人白眼,如今官府又找上门来,王班主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张捕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他失踪这么久,你为什么不报官?” 王班主哈着腰,陪笑道:“官爷,小人派人找了好几天,可就是找不到人。想着官老爷们日理万机,不敢来打扰您。” 张捕头瞪了他一眼,怒斥道:“你这什么话!人丢了不报官,自己瞎找什么劲?难不成人是你害的?” 王班主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道:“官爷,候鸣君可是我的摇钱树啊,我怎么会害他呢。” 戏班里最受欢迎的当然是年轻漂亮的女戏子,但也有客人单纯喜欢听戏。老生、花脸、老旦都有各自挑大梁的戏。候鸣君在班里算是一号人物,班主说他是摇钱树确实不为过。 “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我们初来宛平县,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小人跑江湖卖艺赚不了几个钱,不敢轻易打扰,还请官爷见谅。”王班主担心张捕头不信,又赶紧多解释了一句。 王班主担心宛平县水深,失踪的又是个戏子,官府未必会重视,反而狮子大开口,讹自己一笔钱。 张捕头看出他神色闪烁,估计这话半真半假,微一沉思,虚张声势道:“胡说!你来宛平有段时日了,怎会不知老爷为官清廉,秉公断案,我看你分明是心里有鬼。” 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厉声道:“来人,把他给我锁了,带去衙门,大刑伺候。”—— 第102章 床内机关 ========================== 左右两旁的捕快早已摩拳擦掌, 听到张捕头一声令下,立刻冲了上去。有人抓胳膊,有人拿绳子准备捆绑。 王班主吓得双腿一软,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慌张地喊道:“官爷,官爷, 我真没做什么啊, 您……您别动手,我说, 我全都说。” 张捕头见他言不尽实, 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如今见他准备交代, 便对手下一努嘴, 示意他们暂不动手。 王班主看着眼前如狼似虎的捕快, 心里更是惶恐不安,不敢起身, 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前几日关三爷来园子里看戏……” “关三爷不是在孝期吗?”张捕头闻言, 眉头一皱,忍不住打断问道。 王班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讪笑道:“小人跑江湖, 今来这儿, 明去那的, 怎么知道关家的事。人来了,总不能赶客吧。” 张捕头冷笑一声。平日里,他走街串巷, 对这些江湖艺人的行事作风心知肚明。 他们这些跑江湖的虽是外乡人, 但每到一处, 都会先打听清楚当地的豪门大户,生怕得罪了不能得罪之人。王班主说不清楚关家的事,张捕头自然不信。 王班主瞧见张捕头的脸色,知他不信自己所言,但见他没有反驳,于是继续说道:“那天演的是《红娘》,不是我自夸,我们春英班的红娘是这个。”说着,王班头竖起了大拇指。 张捕头见他开始夸起自己的戏班子,瞪了他一眼,冷冷催促道:“说重点。” “是是是。”王班主连连点头,急忙接着说道:“关三爷那天坐在头排,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锭银子,说散戏后,让我把唱老旦的给他留下。” 说到这里,王班主心里虽有些忐忑,但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笑容。 他深知人的喜好千差万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喜欢小生,喜欢小旦的,可对年近半百的老旦有兴趣的,还是头一遭。他当时没敢多问,只当关山晓有特殊的癖好。 张捕头听到这里,没想到这案子竟然牵扯到了关家,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候鸣君头一次得这么多的赏银,乐不迭地跟着去了,从此再没回来过。”王班主说完,就不住地叹气。 现在捕快找上门,王班主便知候鸣君出事了。毕竟是自家班子里的人,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张捕头问道:“人失踪了,你怎么不报官?” 王班主两手一摊,苦着脸道:“官爷,我们戏子身份低微,若是有别的出路,谁愿意一直唱戏?我以为候鸣君傍上了达官贵人,不想回来了。” 走江湖这么多年,他班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有些人飞上高枝后便不告而别,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张捕头听完,带着王班主去殓房认尸。候鸣君死了好几天,尸体已经腐烂,脸上被划得面目全非。王班主如何认得出,最后还是看了右脚,见他有六指,才确定身份。 裘智听完张捕头的汇报,看了何典史一眼,心中不禁暗自感叹,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他交了狗屎运。本以为无名尸的案子无从查起,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有了新的线索。 朱永贤啧啧称奇道:“这关老三的口味可真够重的,不仅玩得花,还把人给弄死了。” 裘智看朱永贤一脸想入非非的样子,就知道他想歪了,清了清嗓子道:“再去一次关家,我大概想明白了案情。” 嗒然何典史写了传票和拘票,随后带着众人到了关家门口。 他吩咐金佑谦去找苗氏,指认赵老太太去世当晚在屋里伺候的佣人,并将这些佣人和关家两姐弟一并带回县丞衙。自己则是带着另一队人马,去了赵老太太的房间。 裘智到了关家,并未去找关山悦和关山晓,不过门房还是告知了二人。关山晓听说裘智带人直奔母亲房中,心下一惊,脸色瞬间大变。 关山悦见弟弟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深沉,心里不由得一紧,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关山晓回过神,掩饰心中的慌乱,低声道:“没事,没事。” 裘智一进赵老太太的房间,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朱永贤皱眉道:“屋里的味道跟赵老太太的尸臭一模一样,难不成是藏了尸体?” 他四处查看,只见房间里空荡荡的,丝毫不像是存放尸体的地方。 裘智用手在鼻子面前不停扇风,抱怨道:“这么臭,他们不开窗通风吗?” 他又用手指在茶几上抹了一下,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这房间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扫了。看来赵老太太去世后,这屋子就再没人管了。 朱永贤将屋里的窗户一一打开,阳光瞬间涌进房间,外面的热浪也随之扑来,蒸得人浑身大汗,好在空气清新了不少。 带路的小厮听了二人的对话,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眼角抽搐,声音颤抖地解释道:“几位老爷,听说老太太死前曾被蛇仙附身,现在没人敢靠近她的屋子了。” 要不是看在裘智有青天的名声,能镇压恶鬼,小厮才不会给几人带路。 裘智觉得古人的套路有点千篇一律了,想掩盖自己做过的坏事,就总往鬼神身上推,遇到自己这种不信邪的,算他们倒霉。 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赵老太太的床上。一张四足黄花梨架子床,床体上雕刻着二龙戏珠,显得十分华贵。 床宽约莫1.5米,加上顶部的架子,总高大约2.1米。床腿离地不超过10厘米,与普通的中式硬木家具无异,但床体的厚度似乎超过了一般的床榻。 裘智走上前,将床上的被褥掀开,随即用手轻敲床板,发出“咚咚咚”的空响。 “这床是空的。”曹慕回一听声音,就知这床里有机关。 大户人家常常会在家中设置暗格机关,用来收纳贵重物品或隐藏不可告人的东西。 裘智转头看向小厮,问道:“你知道怎么打开这床上的机关吗?” 小厮一脸茫然,急忙摇头解释:“我不是老太太院里伺候的,根本不知道床里还有机关。” 裘智明白,像这种暗格机关多半是家中的机密,不可能让普通下人知晓。因此,他也没指望小厮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又看了朱永贤一眼,朱永贤不等爱人开口,直接一耸肩,摊手道:“谁敢去我家偷东西啊,我又没什么好藏的,不搞这些。” 裘智知道朱永贤对这些事一向不上心,问他等于白问,便将目光转向白承奉,问道:“你能看出门道来吗?” 虽然朱永贤没让人特意建造机关暗室,不过吕、白二位承奉做事一向缜密,又是顶级机构里出来的,哪怕燕王府真的不搞这些,二人对这种事也会颇为了解。 白承奉走上前,仔细研究片刻,然后伸手按住凸起的龙珠。只听“吱呀”一声,床板向□□斜,露出了隐藏在床体内的暗格。 小厮没想到老太太的床上竟真有机关,而自己在关家待了这么多年却一无所知,裘智只来了两三次就能发现,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 床板一打开,裘智和白承奉立刻感到一股更为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熏得他们头晕目眩。 裘智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腿脚又不利落,疯狂地冲朱永贤招手。朱永贤会意,赶忙搀扶他到窗边。裘智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略缓过神来,这才有余力继续检查暗格。 暗格内只有一条麻绳。裘智将它拾起,仔细端详。这条麻绳上有一个结扣,完好无损,断口处极为整齐,显然是被利器割断的。 屋外阳光明媚,但暗格里光线昏暗。裘智点燃一支蜡烛,借着烛光,他趴在床边,仔细观察暗格的内部。他发现了几摊干涸的白色痕迹,忍不住将头凑近细闻,结果差点没吐出来。 朱永贤见状,赶紧将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怎么了? 裘智指着暗格道:“赵老太太的死因没有问题,她本就患有心脏病,应该是自然死亡。只是死后,他的尸体被人藏在了暗格里,过了三四天才给她下葬。” 他停顿片刻,接着分析:“关山晓很可能早就收买了老太太房里的丫鬟,等候鸣君假装去世后,丫鬟们立刻熄灭烛火。他打开机关,将老太太的尸体取出,然后让候鸣君藏进暗格。” 朱永贤听完裘智的分析,顿时明白过来。关山晓的确看中了候鸣君,但没有半分旖旎的想法,而是因为他擅长老旦这个行当,所以让假扮赵老太太。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赵老太太死前转性了,原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 朱永贤问道:“候鸣君是被关山晓灭口了吗?” 裘智稍作思索,说道:“不好说。可能是天气炎热,暗格里又充满腐气,候鸣君在里面待得太久,无法呼吸,最后被闷死。也可能是关山晓明知暗格里空气稀薄,故意将他困死在里面。” 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只有审问关山晓才能得出结论。 曹慕回沉吟片刻,问道:“那关山远也是被他弟弟杀的吗?” 裘智摇头道:“赵老太太久病,候鸣君完全可以装作身体虚弱,无力说话,只让儿子磕头请安就离开。关山远很可能没有察觉母亲被换了。” 关山远既没有察觉关山晓的阴谋,也没有阻止他继承家产,两兄弟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关山晓自然没有杀害哥哥的动机。 裘智继续解释道:“关家几个主子的箭术不错,看似都能行凶,但孙辈平日里用的都是小弓,他们的力量无法拉断弓弦。而且,几人长期使用小弓,就算弓弦断了,也不会轻易换错。” 关山晓既没有作案时间,又缺乏杀人动机,唯一有可能作案的就是关山悦。她长期居住在巴县,当地盛产食盐,知道利用盐制作箭头,不足为奇。 裘智话音刚落,一个捕快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喘着粗气说道:“老爷,不好了!灵堂那边打起来了!” 裘智心头一紧,估计是金佑谦和文勉那边出了状况。虽然文勉武艺不弱,关山晓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还有个实力不俗的关山悦。关家那四个孙子,亦不是等闲之辈。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裘智担心金佑谦的安危,赶忙扶着朱永贤,一蹦一跳地往灵堂跑。 到了灵堂,只见里面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关山晓气得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金佑谦。关山悦则是双眉倒竖,一脸义愤填膺之色,傲立在面前,好像一只雄鹰护住自己的孩子。 文勉将金佑谦护在身后,右手搭在腰间的宝刀上,神色漠然,冷冷地看着二人,道:“胆敢拒捕,罪加一等。” 关山晓早听说过裘智的能耐,知道他断案如神,那些仆人又是见财眼开的软骨头,一旦被带回县丞衙,不用上刑就会立刻招供。 他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哪里肯让金佑谦他们把人带走,于是瞬间翻脸。 他随手抓起一个烛台,朝着文勉砸去,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衙役也敢到我关家撒野!” 关山晓以为文勉是宛平县衙役,不把他放在眼里。 文勉轻松侧头躲过,心中暗怒。他是燕王府的一等侍卫,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燕王府的脸面。关山晓敢对他动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朱永贤气得脸色发青,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暴跳如雷道:“好大的胆子,敢打我的人。” 他还记得关山晓之前推裘智的事,原本打算等案子结了再收拾他,没想到今天竟敢对文勉叫嚣,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灵堂内一片混乱,关三吓得瑟瑟发抖,依偎在文氏身边,眼泪在眼眶中打算。关大小脸惨白,和苗氏抱在一起。唯独关二和李竞灼勉强保持镇定,没有露出惧意。 裘智见状,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众人一愣。 他顾不得手疼,立即下令道:“把赵老太太过世时房里伺候的仆人全都带走!” 说完,他又指向关山晓和关山悦,挑眉道:“到底是官宦之后,我给你们留点体面,自己跟我走。要是不想要这体面,我让人绑了你们走!” 裘智就不信了,自己这边高手如云,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们两个人。 岳岭和曹慕回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听了裘智的话,默默地将腰间的兵刃抽出了一半,眼神如刀,紧紧盯着关家姐弟。 关山悦打量了裘智几眼,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你们走。我弟弟无辜之人,今天家里来了不少亲戚祭奠我母亲,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留他在家里待客。” “娘。”李竞灼见母亲要被带走,眼眶瞬间红了。 她早在看到大舅体内的无头箭时,就已猜到了凶手是谁。巴县民风彪悍,当地官府对铁器管控严厉,因此很多人就地取材,用盐制作箭头。 李竞灼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夜夜难眠,整日惶惶不安,生怕母亲的罪行暴露。如今见担忧成真,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关山悦看着女儿落泪,心疼地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抚摸她的脸,柔声道:“别怕,你先坐马车回家,娘很快就会回来。” 李竞灼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拼命地摇头,哭道:“娘,不要去,你和我回家。””她心知母亲这一走,很可能就是诀别。 裘智见她们母女情深,心里也有些不忍,但关山悦杀了人,就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他冷冷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关夫人,你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走?” 关山悦深吸一口气,从容道:“不劳费心,我自己走。不要牵连无辜之人就好。” 裘智看她临行前还疼爱地望了关山晓一眼,不知她是真的偏执,还是故意袒护弟弟,嗤笑一声,道:“你看你弟弟那副心虚的样子,真像个无辜的人吗?”—— 第103章 偷天换日 ========================== 关山悦与三弟关山晓关系最好, 一直带着滤镜看这个弟弟,觉得他哪都好,从未有过半点怀疑。然而, 被裘智这么一点, 她心中的信任开始动摇。 她定睛仔细观察关山晓,只见他面色苍白, 目光游离, 呼吸急促,不敢直视自己, 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老三, 你究竟干了什么?”关山悦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疑虑, 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关山晓强作镇定, 辩解道:“二姐,我什么都没做,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裘智看他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冷笑道:“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家的仆人能背主一次,不会背主第二次吗?” 关关山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张嘴欲言, 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关山悦见状, 心中更加狐疑, 三弟究竟做了什么,竟让裘智抓住了把柄? 此时的关山晓已是骑虎难下。裘智手下人的功夫他领教过,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如果跟他们去县丞衙, 他所犯的罪行肯定会被判死刑。既然左右是个死, 不如拼死一搏, 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 曹慕回在旁边一直关注着关山晓,看他神色渐渐坚毅,眼中杀气显现,便知他准备鱼死网破。曹慕回不等他出手,果断上前抽刀,劈向关山晓。 关山晓本就不是曹慕回的对手,又被他先发制人,瞬间落入下风,十招之内便被刀柄击晕在地。 张捕头看到关山晓倒地,不禁心有余悸,吓得吐了吐舌头,暗道:幸亏县丞老爷自己带了人手,不然靠我可打对付不了。 县里的衙役虽然武功平平,但绑人却是把好手,见关山晓昏迷不醒,立刻用麻绳将他的手脚牢牢捆住,生怕他逃跑。 关山悦原先被姐弟亲情迷了眼,偏心幼弟,但她并非愚昧之人。先前虽有几分怀疑,如今亲眼看到关山晓打算逃跑,终于明白昔日跟在她身后天真无邪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 饶是关山悦素来坚毅,想到大哥惨死,自己也即将问斩,而三弟的罪行恐怕也难逃重罚,关家三兄妹最终都将落得个悲惨下场。她心中一片酸楚,眼眶不由得红了。 李竞灼看到母亲被衙役们带走,心中绝望,哭得声嘶力竭,喊道:“娘,带我一起走吧!” 文氏这几个月与姑姐相处融洽,她自己没有女儿,每次见到李竞灼总是特别疼爱。今天见李竞灼要追赶她母亲,心下大惊。 文氏急忙拉住了外甥女,柔声劝道:“好孩子,衙门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三舅妈的话,乖乖在家等着,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她心里明白,姑姐恐怕是回不来了,但李竞灼情绪激动,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只能先安抚住她。 李竞灼听到文氏的话,忍不住扑在她怀里,大哭了起来。 关山晓在半路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意识到今天是跑不掉,不由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到了县丞衙,裘智命衙役将几人押到二堂,准备预审,、。又找到金佑谦,吩咐他把春霜艳请来作证。 关山晓身上背着候鸣君的命案,又犯下虐待亡母尸身的罪行,板上钉钉的死罪,不用担心他以后打击报复春霜艳了。 身为正五品的官员,关山晓无需下跪,关山悦亦有诰命在身,也站在一旁。关家的几个仆人则跪在堂下。 裘智一眼就认出这些仆人,正是之前在演武厅外偷看自己的那些人。想来是做贼心虚,所以一直在留意自己的动向。 莲花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听说过裘智审案的一贯作风——坦白从宽,最先招供的犯人能得到轻判。 她虽不知姑太太犯了什么事,但自己和三爷做过的事,她心里一清二楚。县丞既然把他们都抓来了,想必已经查明了事情的真相。 一路上,莲花反复思考,觉得抵赖也是无用,不如主动招供,还能争取从轻发落。 “老爷,我说,我都说,是三爷指使的。”莲花既然下定了决心,等裘智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认罪。 关山晓虽然知道裘智说的属实,家中的仆人迟早会背叛自己,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轻易屈服。裘智还没开口,莲花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气得额头青筋暴露。 裘智深韵杀人诛心的道理,得意地瞟了关山晓一眼,笑得合不拢嘴。 莲花开始讲述:“自从老太爷去世后,老太太就总说胸口疼,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治好。大夫说,老太太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因此家里早早就给她备好了寿衣和棺材。” 说到这里,莲花有些扭捏,轻咬下唇,似乎不知如何继续。 何老六也清楚裘智的风格,正愁被莲花抢了先,失去了法外开恩的机会,看她语塞,大喜过望。 他抢过话茬,道:“关家两个老爷,大爷虽然是长子,但腿瘸了,只能守着家业过日子。三爷是正五品的官,听说孝期一过就能再升一级。” 何老六提起关山远时,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裘智估计他早就觉得跟着关山远没前途,只是之前没有其他出路。如今关山晓回家,他自然想投奔过去。 “老太爷虽说不把家业分给三爷,但大爷心软,肯定会留点给他。我是关家的家生子,除非赎身,否则一辈子都要在关家。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三爷更有前途。”何老六把自己的打算全都说了出来。 莲花本来还有些害羞,不愿把自己趋炎附势的想法暴露出来,如今见何老六没个顾忌,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她也不再掩饰。 莲花不甘示弱地补充道::“有一天,三爷回家,把老太太屋里和院子里伺候的都叫了过去,每人发了五两银子。他吩咐我们,如果老太太仙逝了,不要惊动大爷,先悄悄告诉他。” 天气燥热,莲花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咽了口唾液。 何老六趁机道:“我记得很清楚,老太太是下午断的气,我们立刻去通知了三爷。他让我们不要声张,然后不知从哪找了个老妇人,跟我家老太太有八分相像,让她假扮成老太太。” 裘智听何老六的语气,似乎对假扮老太太的人的身份并不清楚,便抬手示意他暂停。 裘智转而看向关山晓,道:“假扮之人正是春英班老旦,唱拷红那出戏的时候被你发现了。你花钱让他扮演赵老夫人,事成后将他闷死在暗格中,并且毁了他的脸,抛尸在小巷里。” 关山晓看裘智不仅弄清楚了候鸣君的来历,连死因都说得一清二楚,心知加上仆人的证词,自己再无狡辩的余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他先是点头,随后又疯狂地摇头,喊道:“我没想杀他,那是个意外啊!” 关山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母亲的尸体腐烂得那么快的真相,并非如她所想是大哥搞的鬼,而是三弟藏匿了母亲的遗体,然后找了个戏子假扮母亲,留下遗嘱。 关山悦侍奉双亲至孝,现下得知弟弟不仅毁坏母亲的尸体,还命低贱之人冒充,气得浑身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用手指着关山晓,指尖不停地颤抖,内心的愤怒几乎让她无法言语,只能狠狠一甩袖子,死死地瞪着他。 裘智问道:“你母亲身上那些勒痕是怎么回事?脖子上的伤口又是哪来的?关大奶奶说老太太去世前,房间里总是点着熏香,是不是为了掩盖尸臭?” 关山晓再也没有往日的嚣张,垂头丧气道:“我原本打算找个老妇人假扮母亲一两个时辰,留下遗言平分家产。但后来一想,我回来大半年,母亲一直不喜欢我,突然改了遗嘱难免引人怀疑。” 其实,关山晓心里很清楚,赵老太太不可能改变对他的看法,早就策划好了偷梁换柱,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选。 他继续道:“那天看戏时,我发现候鸣君的扮相和我母亲有八分相似,便决定让他多扮几日,假装母亲在临终前与我关系缓和,这样平分家产不至于引人怀疑。” 关山晓深知大哥关山远为人孝顺,又极为照顾两个弟妹,做事十分谦让。然而多年未见,他不确定大哥是否依旧如此,或许会为了钱对簿公堂。 因此,关山远不得不谨慎些,假装母亲在临终前突然怜爱起了幼子。反正母亲房里的下人都被他买通了,多让候鸣君假扮几日不是什么难事。 “我将母亲的尸体藏进了暗格之中、”关山晓继续说道:“哪知当天晚上尸体就开始腐臭,我只好在房间里点起熏香,试图掩盖臭气。” 关山晓能做到正五品,心思自然细密,若是平时,不会这般漏洞百出。 然而,长子今年十二了,再过几年就该娶妻,他在江苏又看上了个小戏子,准备娶进门来做四房。三年后起复,还要四处打点,哪哪都需要钱,因此利令智昏,计划得不够周全。 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庆幸道:“幸好我见机行事,及时补救,大哥并未察觉。” 关山悦听了半晌,忽然打断道:“什么暗格?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关山晓解释道:“母亲床上有一个暗格,用来藏东西的,我小时候听父亲提起过几次,大哥也知道。父亲说你将来要出嫁,这种事就没必要告诉你。” 关山悦一直以为父母对兄妹几人一视同仁,没想到他们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一时怔住,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山晓继续回忆。 关山远为人厚道,怎么也没想到弟弟会起歹念。看到母亲对三弟又生了亲近之意,非但不疑,反而替二人感到高兴,根本没有多想。 赵老太太久病卧床,平日里也没什么话对儿子们说,又有丫鬟帮忙遮掩,关山远倒是被糊弄了过去。 裘智听他絮絮叨叨,始终没说到关键,皱眉催促道:“那你为什么要捆着赵老太太?” 他已经猜到脖子上的伤口是为了制造赵老太太被蛇仙杀害的假象,但捆住她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真诈尸了? 关山晓看了眼裘智,低头道:“母亲尸体腐烂无法掩盖,我和候鸣君商量,打算借鬼神之说蒙混过关。我用钢刺在母亲的脖子上刺了两个小洞,伪装成蛇的咬痕。” 关山悦听弟弟亲口承认对母亲遗骸的所作所为,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裘智考虑到待会还要审关山悦,因此不命人将她抬到次间,只是让衙役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休息。 自从关山晓弄断关山远的腿后,关家老两口对他极为冷淡,母子关系早已恶化。关山晓对母亲的遗体下手时,没有一丝犹豫。 然而,他与关山悦关系不错,见姐姐昏倒,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为了不吵醒她,关山晓轻声继续说道:“候鸣君假扮母亲留下遗言,屋里的仆人趁乱熄灭了烛火。” 荷花突然大声哭道:“大人,是三爷逼我的,我不是自愿帮忙的。” 裘智奇道:“他不是给了你五两银子吗?怎么能算逼你呢。” 荷花脸色一红,哑口无言。 关山晓接着道:“我将母亲的尸体从暗格中取出,候鸣君立刻藏进去。我怕出岔子,之前试验了多次,但都无法顺利将母亲的尸体从暗格里拉出来……” 他虽然暗恨母亲偏心,但让他亲口承认虐待母亲的遗体,还是有些犹豫,停顿片刻道:“要么是母亲的手臂垂落下来,要么是腿脚磕碰到床,发出声响。” 回想起当时的紧张情景,关山晓依旧心有余悸,额头冷汗直冒。 他说道:“我只能用绳子将母亲固定好,最后拽着绳子,才能一下给她提出来,再用匕首割断绳子。” 众人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绑住老太太的尸体是为了方便偷天换日。 何老六见关山晓说了这么久,心急如焚,怕他抢了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急忙插嘴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裘智问道:“那条麻绳你怎么处理了?” 荷花不等关山晓开口,抢先道:“三爷把麻绳扔到角落里,当时屋里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后来三爷让我去收拾,我打开暗格,把绳子扔了进去。” 说完,她满怀期望地问道:“大人,那条麻绳还在暗格里,您可以派人去找。我提供了关键证据,您能不能宽大处理?” 裘智心想:我早找到了,况且无法提取DNA,根本无法确认是捆过老太太的。我去市场上买一根,照样能定罪。 他不理会荷花,转而看向关山晓,追问道:“候鸣君是怎么死的?” 关山晓急忙喊冤:“真的是意外啊!我本来打算给母亲装殓好,就将他从暗格里放出来。可是等我回来一打开暗格,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按常理,一众孝子贤孙要在老太太床前哭几声,再进行装殓。暗格狭窄,空气稀薄,候鸣君不被闷死才是蛇仙显灵呢。但关山晓是故意为之,还是意外,已经无法判断了。 “宛平县不少人看过候鸣君的戏,我怕有人认出他来,所以划烂了他的脸,再把他抛尸在小巷里。”关山晓说到这里,语气中竟透出几分委屈。 他自认为计划周密,没想到竟接连出了这么多岔子。 此时,关山悦悠悠转醒,正好听见弟弟大声辩解:“大哥真不是我杀的!我已经拿到一半的财产,而且大哥从未对我起疑心,我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裘智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关大爷的命案稍后再说,先说说他腿伤的事!” 关山悦本以为弟弟认罪,他的案子就能结了。没想到裘智又突然提起大哥的腿伤,她心中惊疑不定,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又有一道惊雷即将劈下—— 第104章 是非对错 ========================== 关山晓脸色巨变, 惊愕地看着裘智,半晌说不出话。关山远曾对他说过,当年那件事, 除了祖父母、父母亲以及他们兄弟二人, 其他人一概不知,连关山悦、苗氏和关大都蒙在鼓里。 关山晓深知大哥是至诚君子, 绝不会欺骗自己。可裘智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猜的, 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关山晓心中如惊涛骇浪,目光游离, 思绪飞快运转, 琢磨着该如何应对。 金佑谦见裘智准备审理关山远被打断腿的案子, 连忙带着春霜艳进入二堂。关山晓的证词二人只听到了一部分, 但春霜艳聪明敏锐, 还是猜出了关山晓对赵老太太所做的事。 她鄙夷地瞥了关山晓一眼,心中对他愈发厌恶。 关山晓二十几年没见过春霜艳了, 只觉她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对方是谁, 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终于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 脱口而出:“你是描香阁的春……春……春什么来着。” 关山晓在外风流成性, 身边莺莺燕燕不断, 早已将少年时的旧情人抛之脑后, 如今能记得春霜艳名字里有个“春”字,已属不易。 春霜艳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关山悦虽然不认识春霜艳, 但听说过“描香阁”的名号, 知道那是烟花之地。如今看到弟弟的神色, 立刻明白两人是旧识。关山远十六岁离开宛平,多年未归,这女子只能是他少年时的相好。 关山悦一向以为弟弟洁身自好,之所以会虐到母亲的遗体产,是因为他离家多年,被外人带坏了。哪料他竟然本性如此,年纪轻轻便与风尘女子厮混。 关山悦震惊不已,事情的发展一再出乎她的预料,脸色渐渐暗淡下来。 “你来做什么?”关山晓失声问道。他完全搞不清楚裘智的意图,为什么要把自己从前的姘头带到公堂。 裘智淡淡地看了关山晓一眼,用手指轻敲着太阳穴,问道:“你仔细想想,之前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 关山晓一脸茫然,困惑地看了一眼春霜艳,又转头看向裘智,反问道:“我说了什么?” 春霜艳见他像是失忆了一样,冷笑了一声,把当年关山晓对她说过的话在公堂上复述了一遍。 关山悦怎么也没想到,关山远断腿一事,二十多年后竟然迎来了反转。她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楞地站在原地,神情木然。 关山晓心中惊骇万分,他原以为是大哥透露给了外人,哪知是自己酒后失言,偏生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很快回过神来,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春霜艳的鼻子大骂:“贱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我好过一场,你竟然这么害我。” 春霜艳对他更加厌恶,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转身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山晓怒火中烧,吼了一声,猛地冲向春霜艳,想要动手。 金佑谦知道关山晓有暴力倾向,早有防备,一把将春霜艳拉到身后护住。文勉怎容关山晓在公堂之上撒野,立刻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啪!”裘智气得一拍惊堂木,喝道:“放肆!” 关山悦被惊堂木的巨响唤回了神智,脑中回想起父母和祖父母后来对三弟的态度,心中已明了几分,那风尘女子的话多半属实。 她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捂着腰、痛呼不止的弟弟,心中已无半分怜惜,只是淡淡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如果真是你做的,大哥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反而咬死了是贼人所为?” 关山悦心中依然存有一丝希望,盼着弟弟否认这一切。 “你的性格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大哥说你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肯定会闹到官府去,到时咱们关家就毁了。”关山晓被春霜艳揭穿了当年的事,索性不再掩饰。 关山悦没想到弟弟竟会倒打一耙,气愤道:“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大哥为了护着你,竟然污蔑我性子不好,实在荒唐!” 关山悦不由怒满胸怀,明明是那两人蛇鼠一窝,包庇罪犯,竟然还反咬一口,说她性格有缺陷。这般颠倒黑白,令她怒不可遏,目光如火,狠狠瞪着关山晓。 裘智见姐弟俩剑拔弩张,生怕二人在公堂上动起手来,连忙转移话题,问关山悦:“你为什么要杀你大哥?” 关山晓之前并不清楚是谁害死了大哥,他亲手从关山远的身体里拔出了那支无头箭。凡人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将无头箭射入体内。 今日,裘智突然抓了他和二姐,关山晓便隐隐猜测大哥的死可能与二姐有关。但又难以置信,二人关系再差,也没到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 如今听裘智这么一问,关山晓即便有心理准备,依旧感到震惊,不敢相信地望着关山悦。 刚才,关山悦不知弟弟也犯了事,本想认罪,现在见弟弟罪证确凿,不免犹豫起来。关氏三兄妹若都出了事,关家未免太过凄惨。 关山悦目光如炬,盯着裘智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裘智成竹在胸道:“在关大爷院子外发现了几滴散落的血迹,应该是凶手被崩断的弓弦划伤后,滴落下来的。你把胳膊露出来,让大家看看有没有伤口。” 关山悦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缓缓拉起右袖,露出小臂上的一道伤口。 关山晓没想到关山悦竟比自己更为大胆,失声问道:“为什么?” 关山悦见裘智已经猜出了真相,便不再隐瞒,直言道:“我一直认为大哥当年为了逃避从军,自己打断了腿。又多年挑唆你与父母的关系,一直深恨他为人阴险。” 提起长兄,关山悦心中的恨意犹在,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动起来。 她咬牙切齿道:“母亲过世后,小厮来送讣告,描述了母亲遗体的异状,我以为又是大哥搞得鬼。或许他见你回来了,无法再控制母亲,所以对她痛下杀手。我当时便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裘智不信她的解释,反驳道:“那支箭的箭头是由岩盐制成,射入体内后会在血液中融化。这个不是你得知赵老太太死讯后,立刻能准备好的,你应该很早就起了杀心。” 关山悦面容扭曲,狠狠道:“没错,我早就想杀了他。只是怕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过伤心,才迟迟没有动手。” 她误以为关山远自导自演,又见父母偏心,实在是气不过,决意除掉他。但她顾及父母的感受,才一直没有下手。后来听说了母亲的死讯,又以为是他害了母亲,才下定决心动手。 她随丈夫去到巴县,看到当地百姓用岩盐制作箭头,这种箭矢射入人体后,箭头会融化。当时她便想到了利用这一点,精心策划了这场谋杀。她找出箭矢,随身藏好,然后回娘家哭灵。 关山远跪了一上午,在妻子的劝说下回屋休息。关山悦借口更衣,前往演武场取了一把小弓,随后去找关山远。 关山远看到妹妹气势汹汹地上门,手里还拿了一把弓,正想开口询问缘由。关山悦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拉弓就射。 虽然是她第一次杀人,但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看到关山远中箭倒地,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关山悦走近,见关山远双目紧闭,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虽然还活着,但气息微弱,显然活不了多久了。 “关家没有你会更好。”她在关山远耳边轻声说道。 裘智听完这番话,心中无奈。关山悦纯属五十步笑百步,关家这三孩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任何一个,关家都好不了。 关回忆完当时的情景,关山悦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她犹豫了许久,缓缓说道:“我看大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知他必死无疑。弓弦被我拉断了,我急着赶回演武场换弦,走的时候并没有把门给拴上。” 这些日子她一直困惑,究竟是谁替她善后,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认定是保家仙所为。想来是保家仙有灵,看自己为关家除害,才会把门从里面锁上。 裘智其实心里早有猜测,如今听了关山悦的口供,证实了关山远并非立刻死亡。更加确信是关山远在临死前从里面把门锁上,制造了密室的假象。 关山远一生宽厚,即便在临终时也改不了照顾弟妹的性格。他担心有人会怀疑到关山悦头上,便自己锁上了门,想通过这个密室手法替妹妹隐瞒真相。 院墙的高度只能困住不会武功的人,别说是关家姐弟了,四个孙辈都能翻墙进去。 关家上下唯有关山远不通武术,不知这院墙根本拦不住会武的人,只有他才会想出这种看似严密,实则毫无作用的手法。 不过,这一切只是裘智的推测,关山远已死,真相再也无法确认。裘智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关山悦,毕竟只是他的猜想,真假无从考证。 忍不住心底的好奇,裘智问道:“你在杀你大哥时,就没想过你的家人和孩子吗?” 一旦事发,关山悦的丈夫、儿女都要被连累,虽然不会有实质性的惩罚,但是免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 关山悦冷笑一声,道:“除了你,谁会怀疑一个女人杀人呢?” 关山悦看裘智面色如常,似乎对门从里面锁上没有半点惊讶,便知他心中已有答案,等他揭晓。可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裘智解惑,心中不由起疑。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关山悦茅塞顿开,失声道:“莫非是大哥?” 裘智看她自己想通了,点了点头。 关山悦没想到大哥死前竟然还想替她隐瞒,心中的厌恶更加深重。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砖,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头,双目如电地盯着裘智,冷笑道:“大人不会以为我后悔杀了大哥吧?我后悔的只是没有早点下手,早早除掉这个伪君子。” 众人见关山悦如此冷酷无情,不禁哗然,望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大哥妇人之仁,害人害己。”关山悦提到关山远,语气中满是蔑视,转而看向关山晓,眼中尽是鄙夷之色:“三弟为了出仕都能对亲生大哥下手,可见人品低劣。这样的人当了官,只会鱼肉乡里,残害百姓。” 裘智虽然没看过关山晓的具体考评,但知道他从九品一路熬到了五品,显然是有些能力的。至于品性如何,确实有待商榷。 关山悦硬邦邦道:“大哥希望家宅安宁,关家有人做官,不坠门楣。他如此纵容三弟,上对不起皇恩浩荡,下对不起黎民百姓,落得今日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关山晓听姐姐如此侮辱自己,急忙辩解道:“大人,别听她胡说!我为官一向清廉。” 他知道自己的罪行难逃一死,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怕裘智听信姐姐的话,给自己罗织罪名,赶忙为自己辩护。 关山悦冷笑数声,睨视着关山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知柴米贵吗?你一个五品一年的俸禄有多少,父母从不补贴你,你哪来的钱买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还供她们整日穿金戴银。” 一个美妾少说都要四五百两银子,关山晓除了两个正经摆酒的妾室,屋里还有三四个开了脸的美婢。 关山悦往日不曾上心,今日认清了弟弟的真面目,没有了亲情滤镜,知道弟弟光靠俸禄和养廉银根本无法维持这样的奢侈生活。 关山晓被姐姐怼得哑口无言,一时无从辩解。 关山悦厉声道:“我弟弟所犯的任何罪行,大哥都难辞其咎。他包庇犯人,等同于亲手犯罪,其罪可诛。” 裘智其实觉得,关山悦说得有几分歪理,但他这是公堂,判案要讲法律。至于她和关山远谁对谁错,他给不出答案。 裘智看关山悦声音越来越大,心中不由一紧。关山悦和关山晓都是火爆脾气,公堂上吵起来倒也罢了,万一再动起手,那真是能把公堂给拆了。 他虽然即将离任,但不想让新任县丞一上任就修缮衙门,于是赶忙命衙役将姐弟俩带下去。 裘智不确定新县丞什么时候到任,第二天整理好了卷宗,就赶快给周讷送去了。一个是守孝的官员,一个有诰命在身,长时间关在县牢里确实不合适。 没过几天,新县丞罗振晟抵达宛平。罗振晟年过三十,进士出身,之前在四川通州府担任判官,考评甚佳,这次被提了半级,调任宛平县丞。 风水先生算了过日子,七月初十是黄道吉日,适合祭拜城隍,是正式接任的好日子。 周讷却等不及了,立即让黄师爷带着他去县丞衙,美其名曰先和下属们熟悉一下,实际上是想尽快与裘智交割清楚,让他尽早离开宛平。 周讷河黄师爷算是看明白了,裘智就是死神附体,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原先宛平不说风调雨顺,但从未发生过大案、要案。自裘智上任以来,各路恶人粉墨登场,比着杀人。要么看谁杀得多,要么看哪个凶手的官位大,如今,还有两个官身关在牢里。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好不容易裘智肯自己走了,必须立刻送走,以免再生祸端。现在,周讷就盼着新来的县丞别和裘智一样,八字带命案。 裘智并不知道自己被嫌弃得厉害,心里正得意呢。他觉得,只要自己出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此刻,他正躺在炕上,开心地吃着荔枝,朱永贤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柄缂丝团扇,给他扇风。 黄师爷和罗振晟一进屋,就看到裘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 裘智没想到他俩连门都不敲一下就闯进来,平时在人前一副端方正派的样子,这会儿自己贪图享乐的一面被撞见,瞬间红了脸。 他连忙手忙脚乱地从炕上爬起来,朱永贤也把扇子随手一扔,赶紧去打水给他洗手。 裘智看着桌上的荔枝残骸,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共就十来颗荔枝,刚才自己吃了最后一颗,想招待他俩都招待不了了。 不过,他随即自我安慰道:罗振晟是从四川来的,那边盛产荔枝,估计他早就吃腻了,并不稀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5章【大结局】 第105章 尾声 ====================== 罗振晟初来乍到, 对县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好在黄师爷已简单地和他介绍了些基本情况。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前任县丞,本应早已回京, 专门留下来等着和自己交接。 他暗中打量裘智, 对方已经卸任,所以并未穿着官服, 穿了一身便服, 用料颇为讲究,没有什么出奇的。 令他意外的是, 桌上残留着一些荔枝壳。荔枝在西南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能在京中吃上一颗, 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罗振晟见此不敢怠慢, 急忙与他见礼。裘智略显羞涩, 脸颊微红地回礼。 寒暄几句后,裘智准备带着他在县丞衙里转悠一圈, 朱永贤自然而然地扶住他。 裘智脸上微微一热,解释道:“这位是我师兄陈安乐。前几日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行动不便,就请他来照顾我几天。” 裘智被关山晓推倒受伤的事, 黄师爷早已知晓, 但陈安乐可不是照顾他几天, 那是天天黏在一起。 罗振晟不知裘智和朱永贤的关系, 二人态度虽然亲密,但看裘智一扭一拐的样子,只当他伤得不轻, 没有多想。 随着罗振晟的到来, 裘智在宛平的日子进入倒计时。朱永贤的人自是要随他一同回京, 唯有金佑谦不好安排。 裘智特意把金佑谦叫来,问道:“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了,你有什么打算?明年是丁卯年,有正科乡试,你也出了孝,按理来说可以考举人了。” 裘智觉得金佑谦才华横溢,一辈子给自己做师爷,实在是大材小用。就算他被名字所限,考不上进士,一个举人总是可以的,实在不行还能改名。 金佑谦早年有过高中金榜的志向,只是家里出了事,难免意志消沉。如今裘智旧事重提,眼中露出了几分伤感。 他沉思半晌,道:“我许久未提笔写文章,早已生疏。何况我家的事大家都知道,考官怎么会录取我。” 裘智见他如此灰心,不禁有些无语。金佑谦就是容易想太多,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都是圣上钦点的御史,谁会知道宛平县的破事啊。 会试取士讲究多一些,毕竟以后都是天子门生,肯定要调查一下身世背景。 金佑谦身世复杂,生母、养父、亲爹都不是好人,若将他录取,确实会让皇上脸上无光。但考举人,不至于查祖宗八代。 裘智劝道:“你好好考虑,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至少要试一次再决定是否放弃。” 金佑谦低头不语,脸上流露出几分纠结。裘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心中的另一层顾虑,多半是因为文勉。 在裘智看来,文勉和金佑谦根本就没有将来。两人暧昧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文勉没有朱永贤的勇气,早晚会娶妻生子,金佑谦与他注定不会有结果。还不如趁早断了,考个功名,早早地立起来。哪怕不当官,在当地做个乡绅也比跟着自己做师爷体面得多。 虽然裘智舍不得金佑谦这个得力干将,但做人不能太自私,大不了以后重新找。 金佑谦知道裘智是为自己着想,但他此刻心乱如麻,一时无法拿定主意,只好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再想想。” 裘智见他如此纠结,干脆直接拍板道:“得了,别犹豫了,和我一起回京。你住我家,安心准备考试吧。” 裘智怀疑,真让金佑谦自己决定,到明年桂榜都贴出来了,他可能还在犹豫不决。于是索性替他做主了。 金佑谦平日里还算痛快,但一遇到大事就有些优柔寡断。不然,他也不会和关山远一见如故。这次裘智替他做了决定,他反而感到轻松不少。 文勉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巧路过窗外,听了几句。见金佑谦出来,他赶紧躲了起来,看着金佑谦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裘智和朱永贤从未问过他与金佑谦的情谊,但大家不是傻子,明眼人都看出俩人的情愫了。现在裘智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了,金佑谦走他的科举路,从此二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裘智的意思,就是朱永贤的意思。文勉心里闷闷地,有些不是滋味,想要追上前,想追上去跟金佑谦说清楚,却又不敢。 王府别苑里的下人不少,不用裘智和朱永贤收拾行李。朱永贤闲来无事,翻看着一本卫朝的行政区域划分图,细细研究。 朱永贤一脸兴奋地说道:“我问过皇兄了,凭你的政绩,回头做个同知不成问题。” 裘智升官,他也与有荣焉,心里乐开了花。裘智现在觉得朝中有人确实好办事,不用担心以后的前途,都给安排好了。 看着朱永贤,裘智心中柔肠百转。爱人高大帅气,对自己关怀备至,又多金有权,简直是理想中的完美老公,老天确实待自己不薄。 朱永贤指着两江道,说道:“不如去江南吧,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看扬州就不错。” 裘智探头看了一眼地图,看到扬州府的考语上写着“冲、繁、疲、难(注1)”,可谓是四字俱全,不禁皱起眉头。 江南富庶,扬州更是繁华之地,扬州的官职无论品级高低都是肥差,就是太磨人了。裘智自知身体情况,若非万不得已,不想下一任那么累。 看到裘智皱眉,朱永贤立刻明白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头,后悔道:“瞧我这脑子,江南水深,官场倾轧,整天勾心斗角,确实太累了。这个不行,咱们再换个地方。” 裘智握住朱永贤的手,柔声道:“不急,慢慢挑。” 朱永贤想了想裘智的喜好,提议道:“要不看看广东,那边气候好,冬天不冷,你也不容易生病。再说,你喜欢吃粤菜,还能经常吃到新鲜的荔枝。” 裘智看朱永贤事事以自己为先,心中感动,微笑道:“有你在身边,去哪都一样。你若喜欢江南,咱们就去江南,反正我一个同知,忙不到哪去。” 朱永贤突然眼前一亮,道:“我们去惠州吧!你看,这地方只有‘冲’和‘难’两个考语,事情不会太繁重。惠州地处交通要道,应该十分繁华。” 其实,朱永贤内心也有些后悔提议去江南,裘智到了当地少不了应酬,秦淮河畔美人那么多。虽然他对裘智有信心,但还是不希望爱人与人逢场作戏,去广东正好。 裘智有些不确定问道:“长公主是不是也在广东?” 朱永贤听他提起,才想起大姐确实在广东,立刻点头道:“没错,我姐夫在广东做巡抚。” 如此一来,更坚定了朱永贤去广东的想法。巡抚衙门设在广州,惠州离广州不远,有姐姐、姐夫照应着,更是如鱼得水了。 朱永贤当即拍板:“就去惠州。”果然天下是自家的就是好,想去哪就能去哪,任自己挑选。 朱永贤话音刚落,白承奉进屋来报信:“王爷,陛下派人来催您回京呢。” 朱永鸿知道弟弟心野,一向不拘束他,怎么好好地突然催他回京。裘智不免好奇起来,问道:“京里出事了吗?” 白承奉凑到二人跟前,小声道:“听说是要对真真国用兵了,陛下一个人忙不过来,找王爷回去帮忙呢。” 听罢,朱永贤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愁眉苦脸地说道:“看来要忙了。” 裘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最多忙上半年,等一切步入正轨就好了。” 虽然战事可能要持续很久,但刚开战的时候,群臣尚未适应,难免忙乱。等众官员各司其职后,就不用朱永贤了。 裘智把手搭在朱永贤的肩上,笑道:“正好我在家里闲着无事,这次换我来照顾你。” 朱永贤看着裘智的笑脸,心情好了不少,微微一笑,握住裘智的手。两人十指相扣,默默传递着彼此的情感,一切尽在不言中。 —分割线— 政宁帝下旨,卫国与高丽、罗刹两国联合,共同讨伐真真国,黛玉几人亦有耳闻。 诏书中只提到真真国有不臣之心,屡次侵犯沿海城市,为保国土、护百姓才发兵反击,并未提及当年真真国偷布防图一事。 真真国自前朝以来就在沿海作乱,骚扰渔民,烧杀抢掠。黛玉等人对此早有耳闻,因此心中十分困惑,朝廷忍了几百年了,怎么突然就决定开战了。 黛玉叹息道:“刀兵一动,朝廷保不齐要加税,又要征兵,受苦的只会是百姓。”她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惆怅。 宝钗知她心肠软,见花谢了都要伤心半天的人,如今硝烟四起,心里肯定不好受。善良是好事,只是黛玉本来身子骨就弱,再这般多愁善感,不利于健康。 宝钗宽慰道:“本朝加税只加在士绅身上,和咱们小民百姓没关系。我听说真真国弹丸之地,想来战事不会拖得太久。” 黛玉心里清楚,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她如何不忧心?只是宝钗好言安慰,黛玉不愿让她平添烦恼,便勉强笑了笑,不再多言。 宝钗看黛玉强颜欢笑,知她心中忧虑,微一思忖道:“真真国有错在先,沿海百姓被他们骚扰了几百年,如今该给他们点教训了。与其忧心,不如叫上晴雯她们,给前线的将士们做些衣裳。” 黛玉思量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对,我那绣庄虽小,但也能尽点绵薄之力。希望这仗能早日打完,百姓能早些安生。” 宝钗见黛玉一脸忧国忧民之色,忍不住打趣道:“朝廷里的老爷们要是有一半人像你这么想,这世道早就太平了。谁不知道‘枪炮一响,黄金万两’,他们巴不得这仗打不完,好从中捞银子。” 黛玉知道宝钗说的是实情,不由苦笑道:“咱们管不着别人,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她明白这个世道,也深知人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能力有限,只盼做到薛玫所言,‘予人玫瑰,手有余香’,其他的无能为力了。 宝钗素来乐观,鼓励道:“你别灰心,星火燎原,水滴石穿。你现在在养生堂教导那些孤儿,等他们长大了,替你著书立说,把你的思想传播开去。或许再过几百年,真能实现天下大同。” 宝钗心中亦有大志,想到未来若真能实现天下大同,心中不免有些激动,但想到自己无法看到那一天,又有些失落,幽幽地说道:“只可惜咱们是看不到那时候了。” 黛玉听宝钗如此夸赞自己,脸上微微泛红,忙谦虚道:“我哪有什么思想,不过是学了些圣人之言罢了。” 黛玉想到‘天下大同’四字,脸上露出向往之意,喃喃自语道:“若真能天下大同,你我看不到又有何妨,终归是有人能够看到。” 宝钗又轻声安慰了黛玉几句,随后心中开始盘算起生意上的事来。 眼下三国联手,共同对付真真国,三国之间的关系必然更加稳固,东北的互市想来会更为繁荣。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再去赚上一番? 黛玉看宝钗陷入沉思,眼中露出似火的光芒,便猜到她是在思考生意上的事,心中不由得感慨,果然事业让人容光焕发。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照得整个房间暖洋洋的。 姐妹们相依为命,黛玉相信从此以后,她们的生活每天都会是艳阳天—— 本文正文全部完结了。 衷心感谢每一位小天使的点击、收藏、评论、营养液和地雷,非常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我自知笔力不足,情节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还是感谢大家的包容以及支持,没有让我单机到完结。 还有两章的番外,主要是红楼的情节。 朱永贤和裘智的故事会在下一本书里继续,会讲二人认识的过程,希望大家能支持。收藏一下我的新文《带着王爷做神探》感恩~ 注1:冲、繁、疲、难”是区分清代的府、州、厅、县的不同等次的考语。考语字数越多,地位就越重要。一般以四字俱全者为“最要缺”,三字者(冲繁难、冲疲难、繁疲难)为“要缺”,二字者(冲繁、繁难、繁疲、疲难、冲难、冲疲)为“中缺”、一字或无字者为“简缺” 冲:指州县位处交通要冲; 繁:指州县政务多而繁杂; 疲:指州县经常拖欠税赋,财政呈疲态; 难:指州县民风狡猾强悍,较难治理。 ==================== # 番外:红楼:姑娘生就刚烈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 第106章 番外 ====================== 一年半以后。 临近中秋, 李纨特意上门送来几盒中秋月饼。如今贾兰在私塾读书,虽然娘家没给她什么帮助,但凭着手中的积蓄, 日子也过得安稳。 宝钗去关外进货暂未归来, 黛玉一早起来就去了绣庄,香菱在铺子里帮忙, 家里只剩迎春带着大姐儿。 李纨知道自己这几个小姑子都有各自地一摊事, 见她们不在家并不觉意外,与迎春随意寒暄几句后便告辞回府。 养生堂是卫朝专门收养孤儿的机构, 说是孤儿, 但世人重男轻女, 十个被遗弃的婴儿里九个是女孩, 就算有男婴惨遭遗弃, 很快就会被领养,是以养生堂中住的都是孤女。 黛玉平日里在养生堂教导这些孤女读书识字, 不出几日周围的街坊都知道养生堂来了个女师傅。 众人并不清楚黛玉的学问到底如何,但听她说话温声细语, 举止温婉,书卷气十足, 胜似谪仙, 与旁人不同, 都认定她博学之人。 王家的媳妇生了两个女儿, 丈夫不喜,看到女儿就没个好脸色,把孩子养成了个鹌鹑似的性格, 见人缩头缩脑。王家媳妇看黛玉处事落落大方, 待人接物端庄大气, 不由动起了心思。 她自己不识字,思来想去,便腆着脸去求黛玉教导她的两个女儿。不指望做个出口成章的才女,只求别再这般小家子气,见了人大气都不敢出,说话像蚊子哼哼似的。 黛玉看到那两个小姑娘低头躲在母亲身后,神情怯懦,只敢用余光偷偷打量自己,心中酸涩不已,当即应允下来。 街坊们见黛玉如此善良,纷纷动了心思,也想将自家孩子送去跟黛玉学几个字。 几户人家商量后,李家家境最为宽裕,便将街尾的一座空院子收拾出来作为临时学堂。 剩下的人家合力凑了十两银子,当作束脩,钱不多算是份心意,诚心邀请黛玉来教导这条街的孩子。 如今,黛玉的教书事业可谓是红红火火。每天一早去绣庄里盘点生意,顺便教绣庄的姑娘们认字,下午去养生堂教孤女读书练武,之后再去给街坊的孩子们授课。 她自从练武后,身体早已好了许多,再加上如今生活充实,整个人容光焕发,气色极佳,连换季时的咳嗽也少了。 如今,黛玉在养生堂附近已小有名气,街坊们见了她都会恭敬地称一声“林老师”。 宝钗自去年春天与几位姐妹一同闯荡东北后,胆识大增,独自带着伙计往返关外多次,赚了不少钱。今天,她从关外回来,带着伙计们把货物卸到商铺后,便回了家。 路过养生堂时,正巧碰上黛玉放学,准备去给街坊的孩子们上课。 宝钗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笑着说道:“林老师,上车吧,我送你一段。”她现在已不再称黛玉“颦儿”,而是改口叫她“林老师”。 二人数月未见。黛玉上了马车,细细打量了宝钗几眼,笑道:“姐姐瘦了些,好在看着精神头不错。” 宝钗本来脸型圆润,如今瘦了下来,脸颊多了几分棱角,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些精干之气。 宝钗道:“这一年总往关外跑,不瘦才怪。” 黛玉担心宝钗的身体,劝道:“赚钱哪有个头啊,姐姐还是在京城多歇一歇,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这么折腾。” 宝钗见黛玉关心自己,心中温暖,微笑道:“我正有此意,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打算出远门,留在京里好好休整。” 黛玉见她肯听劝,暗自惊讶,不由问道:“姐姐在京里有什么打算吗?” 宝钗继续道:“等入秋天凉后,我想回趟老家,把家中的藏书带回京城,建个藏书楼,给林老师教书用。” 薛家虽是商人,但祖上曾是紫薇舍人,家中藏书极为丰富,不亚于官宦世家。宝钗自幼博览群书,许多书连林家都没有。黛玉听闻宝钗要建藏书楼,心中激动不已。 她喜出望外道:“我进京时,把林家的藏书都带来了。姐姐这般大方,我怎好再敝帚自珍?回头我把林家的书也一并放进藏书楼,供人阅览。” 话未多说,马车已经到了李家的小院。黛玉跳下马车,向宝钗挥手道:“我先去给孩子们上课,晚上再与姐姐详谈。” 王家的两个女孩,本叫大妞、二妞,入学后黛玉给她们取了个学名,老大叫乐施,老二叫乐助。王乐施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和妹妹一起来上学。 黛玉看到王乐施站在门口,恭敬地等着自己,快步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天热,以后别在外面等老师了,小心中暑。” 王乐施跟随黛玉学习已有一年多,胆子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开口就脸红的小姑娘了。 她摇摇头,固执道:“您教过我们,‘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之敬学(注1)’。再说,下午暑气已经散了,不是很热,我可以在这等老师。” 乐施虽然还没正式学《礼记》,但班上学生的进度不同,黛玉给别的孩子讲解时,她听到了,便默默记在心中。 黛玉见她口齿伶俐,言语条理清晰,最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不由心中欣慰。 她微笑着鼓励道:“你记性很好,一定要继续努力,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王乐施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我会的!我将来也要做老师,像林老师一样。” 课后,黛玉回到家,见探春和湘云也在,微微一愣。两人上个月结伴闯荡江湖,本以为要一年半载才会回京,哪知不过一个月就回家了。 湘云当初打定主意,要再苦练几年才行走江路,但实在是技痒,便拉着探春提前开始了她的惩恶扬善之旅。 黛玉打趣道:“今天是刮了什么风,一个个突然都回来了?” 探春和湘云对视一眼,随后湘云开口道:“林姐姐,我们打算去浙江投军。” 探春和湘云刚进门,话还没说几句,黛玉就回来了。宝钗、迎春、香菱都还未听过这个消息,乍听湘云这么一说,顿时惊讶不已,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二人。 黛玉心中一惊。虽然探春和湘云的武艺不弱于男子,若真的上阵杀敌,定能所向披靡,但卫朝从未有过女子参军,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湘云看大家的神情,便猜到了她们心中所想,解释道:“林姐姐,现在浙江已经有了娘子军了,我们打算加入她们。” 探春和湘云在江湖行走,路过山东时遇到从浙江逃难此的百姓,听说了当地的情况。真真真国已劫掠沿海百年,当地百姓饱受其害,如今朝廷出兵,百姓们无不拥护。 沿海地区的男丁大多已被真真国屠戮殆尽,剩下的男人参了军,家中只剩老弱妇孺。一些真真国战败的散兵游勇趁机骚扰村庄,留守的妇女们组织起了一支军队,守卫自己的家园。 几人听了湘云的解释,这才明白过来,她们不是参加朝廷的正规军,而是加入村民自发组织的民兵。 探春道:“荀灌年方十二便率领勇士突围,搬来救兵解宛城军民之围。花木兰替父从军,征战十余年。梁红玉身先士卒,击鼓抗金。这些都是女子英豪,我和云妹妹也愿效仿。” 宝钗等人见探春侃侃而谈,脸上满是向往之情,便知她与湘云已下定决心,今日不过是回来与姐妹们辞行。战场刀剑无眼,二人纵有绝世武功,此去也是吉凶难料。 黛玉心中想劝,却不知从何开口,沉默片刻,眼眶泛红,叹道:“你们一定要保重。”千言万语,到头来只化作这句保重。 湘云嘻嘻一笑,故作轻松道:“林姐姐放心,我好歹是将门之后,还想着凭军功封侯,继承父亲的爵位呢。” 探春亦是笑着附和道:“贾家祖上受封荣国公,没准我还能重现祖上的荣光。” 二人此言不过是玩笑话,为了让姐妹们安心罢了。自古虽有女子封侯,但只因身份尊贵而获封,从未有女子凭军功受爵。即便在正规军中,一战封侯的将士都是凤毛麟角,何况她俩。 宝钗明白二人的心思,心中隐隐酸楚。只是探春、湘云马上要去战场,落泪不祥,搞得好像二人要怎么着了似的。 她强忍心中伤感,勉强一笑,调侃道:“那小女子先给未来的史侯爷、贾公爷见礼了。”说着,还真站起身向她们行了一礼。 湘云见宝钗取笑自己,撒娇似的拉住宝钗的袖子,摇晃不停,不依不饶道:“宝姐姐欺负我。” 宝钗故作惊讶,笑道:“刚才是谁放豪言壮语,要封侯拜将的?” 湘云挺起胸膛,大声道:“自然是我!”话音刚落,又忽然有些失落,轻声叹道:“可要是真的封侯了,那就不能行走江湖了。” 众人看湘云为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发愁,忍不住笑了出来。 香菱一向有几分呆气,此时一本正经地说道:“云妹妹,我可以替你去实现你的梦想。” 香菱这句话一出,几人愣住了。她素来老实文静,怎么忽然要去闯荡江湖了?见大家都齐齐望向自己,香菱便解释起了缘由。 去年黛玉她们去关外探望凤姐,京中只剩她和惜春。香菱经常去牟尼院探望惜春,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寄居寺中的妙玉。 妙玉的师父圆寂后,她一直想将师父的灵柩运回故乡,早日安葬。可师父遗言嘱咐她暂时不宜回乡,妙玉才一直留在京城。 二人熟悉后,经常在一起品茶作诗。妙玉见香菱才学不俗,身手也颇为敏捷,心中动了念头。回乡路上若有香菱作伴,即有人陪着说话,又不担心遇到危险,于是便请香菱护送她南下。 香菱本还有几分犹豫,但妙玉知她身世,劝道:“你是南方人,随我回苏州,或许还能遇到亲人,一家团圆呢。” 香菱听后,心里一动,才下定决心,准备与妙玉同往。 迎春奇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找家人呢?” 她见香菱满脸兴奋,生怕她去了南方找不到亲人,心生失落,忍不住提醒一句。 香菱笑着指了指自己眉心的胭脂痣,自信道:“我虽然不记得家人了,但这颗痣这么显眼,若是我爹娘见到,定能认出我来。护送佛门弟子回乡,也算功德一件,菩萨会保佑我与父母重逢。” 香菱清楚在苏州找到家人的可能性不大,但她自小住在金陵,想来家乡不会离得太远。她打算将妙玉送到玄墓山后,便走遍两江,誓要找到自己的亲人。 香菱心中仍记得拐子家时的辛酸,稍有不如意便是一顿打骂,自己从不敢有半分的违抗。到了薛家后,虽然太太、姑娘和善,但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上京避难,都是听从主家的安排。 她随波逐流惯了,如今应承了妙玉,心思活络了不少,索性换种活法,主动出去走走看看,或许另有一番际遇。 迎春见她眼中闪着光亮,心中一动,忽然说道:“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功夫好,路上若遇危险,可以保护你们。” 众人没想到一向性格懦弱的迎春竟有了闯荡江湖的念头,心中十分惊奇,又替她开心。 迎春见大家盯着自己,脸上泛起微红,低下头轻声说道:“香菱长得这样好看,妙玉又只有几个不会武功的丫鬟婆子,路上太危险了,我陪着她们,总能更安全些。” 湘云曾与迎春一同并肩作战,知道她功夫不弱,却更清楚她的性子,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湘云打趣道:“二姐姐功夫最好,只是别遇上了坏人,再搬出你那套任人宰割的理论来。” 迎春也不生气,淡然一笑道:“我生来就这么个性子,若真有人要杀我,只当是我的命数。若是敢伤姐妹们,少不得要拼命了。”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明白,迎春还是那个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迎春,最起码她现在愿意为了姐妹们挺身而出。潜移默化,相信她早晚能彻底独立起来。 宝钗见四人说笑间便已定下各自的前程,竟无一人提及婚嫁,不由好奇道:“你们都不打算成亲了吗?” 四人听后,心里不禁有些踌躇。谁能说自己从未幻想过嫁得良人、相守一生呢?只是嫁人后,如何还能这般自由。 男人可以在外打拼,她们只能守着家里那四方天地,日复一日地看丈夫的脸色过日子。虽说她们在外闯荡,未必能功成名就,至少落得个自在。有得有失,做人最忌得陇望蜀。 探春素有大志向,傲然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为官做宰,又有妻儿在堂,而女人只能困守深闺。等我功成名就那日,我也两个都要。” 成年人不做选择,探春全都想要,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黛玉笑道:“如此说来,只等贾公爷日后带着丈夫回来给我们瞧瞧了。” 湘云整日习武,常与贾府的人走动,史鼐、史鼎夫妇怕她带坏了自家女儿,看到她没个好脸色。眼见天色已晚,湘云索性不回家,与探春住在一处。 宝钗比黛玉先回家,已经听迎春提起李纨的事。等大家都回屋后,她便对黛玉说:“珠大嫂子今天早上来过,说有人去她家提亲了。” 黛玉微微一愣,李纨今年才三十,大好年华一直守着也不是个事,如今有人提亲是件好事。 黛玉展露笑颜:“咱们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 宝钗见黛玉如此急性,不禁失笑:“八字还没一撇呢,珠大嫂子只是来听听咱们的意见罢了。” 李守中眼里早已没有李纨这个女儿了。当年他被罢官,就与裘智脱不了干系。裘智是贾府的亲戚,李守中因此对贾府心生怨恨,连带着对女儿也多了几分厌恶。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李守中估计政宁帝忘了自己之前的错处,正打算去吏部活动一二,再谋个官做。 不料,赶上荣国府出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宁国府又接连出事,而查出这两桩大案的正是裘智。 李守中明白,自己与贾家有亲,这辈子的仕途恐怕是彻底断了。他对贾家恨之入骨,由此迁怒于女儿,不许她再踏进李家的门。 李母心疼女儿,时不时偷偷去看望李纨。她听说了有人来提亲的事,觉得女儿再嫁后有个依靠,总比孤苦伶仃一人过日子要好。 李纨心里有些顾虑,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几个小姑子的意见。 贾兰争气,她手头有些积蓄,生活过得还算安稳。她守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不一定要再嫁。 何况经过贾家一事,李纨明白花无百日红。倘若再嫁的夫家日后出了事,自己又失去了节妇的招牌,还可能牵连贾兰的前途,岂不是得不偿失? 然而,一个人过日子确实不易。手里的嫁妆和贾母临终时补贴的一点银钱早晚会用完,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贾兰渐渐长大,将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光靠寡母手里的这点棺材本,怕是支撑不了他的前程。自己再嫁好歹吃穿都花夫家的,手里的私房可以补贴儿子。 黛玉心下明白李纨的顾虑,人没有前后眼,谁也不敢保证这次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女子立身不易,一步走错便可能万劫不复,所以李纨不得不慎之又慎。 黛玉轻声问道:“求亲的人是哪家的?” 宝钗答道:“那人姓甄,今年四十有六了,久居京师,祖籍却是金陵甄家,和贾家是老亲。” 黛玉点点头,心中了然。她记得贾母曾提过甄家,早年两家同居金陵,还曾联姻,只是贾家搬到京城后,来往日渐稀少。 宝钗说道:“甄老爷去年中了举人,年初参加会试,名落孙山。不打算继续考了,递了名帖到吏部谋了个差事,被外放交州任税课司大使。他原配早逝,想在外放前续上一房,一起赴任。” 黛玉听完,心中不免替李纨细细思量。 甄家和贾府相交匪浅,二人知根知底。甄老爷能在京中读书,一直熬到四十多岁中举,足见家底丰厚,而且李纨嫁过去就是敕命,日子肯定比现在体面。 只是甄老爷年纪比李纨大了许多,年岁上不够般配。再加上他不久便要离京,去的是穷乡僻壤。贾兰若是随行,到了当地恐怕难以寻到好的教书先生,难怪李纨犹豫。 黛玉叹道:“珠大嫂子守了这么多年,确实不容易。若真能嫁人,倒也不错,但她还有个兰儿,难免要多为孩子考虑。” 宝钗接话道:“谁说不是呢,甄老爷要是一直在京里,倒是桩好姻缘了。” 黛玉能想到的,宝钗自然也能想到。在她看来,年纪大些不是什么问题。就算是年岁相仿的夫妻,能白头到老的又有几人?当年贾珠不也早早去了,撇下李纨独自支撑。 宝钗沉思片刻,缓缓道:“珠大嫂子不仅是兰儿的母亲,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该为自己考虑一下。兰儿年纪不小了,有我们几个姑姑照顾着,留在京里读书就是了。” 甄老爷的条件虽谈不上特别出众,但李纨打算再嫁,错过这次,以后未必能遇到这么合适的了。 无论二人如何权衡,都觉得李纨有点病急乱投医了。作为小姑子,她们实在难以替李纨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她们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预知李纨再嫁后的好歹。这条路,终究要李纨自己去走。她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为她默默祈祷,盼着李纨与贾兰今后能平安顺遂—— 感谢在2024-08-14 11:17:35~2024-08-15 17:3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比姆黑耳朵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卷卷标引自红楼《尤三姐》 注1:摘自《礼记·学记》意思是尊师重道 第107章 番外 ====================== 聊完李纨的事, 黛玉忽然转问:“宝姐姐怎么突然想把老家的藏书运到京城了,莫不是你也有了什么打算?” 宝钗见黛玉已经猜出了几分,便微笑道:“既然你都看出来了, 我也不瞒你了。去年琴妹妹来京时, 讲了她在海外游历的见闻,我听后十分向往, 动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宝钗提到的琴妹妹, 是她本家堂妹薛宝琴,去年底来到京城, 众姐妹都见过此人。 黛玉知道宝钗亦是胸怀大志, 如今得知外面的世界广阔多彩, 自然不愿再局限在这方天地。只是二人相伴多年, 如今突然听到宝钗有意远行, 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不舍。 她忍不住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宝钗轻声道:“总要等藏书阁建好了再走。” 黛玉闻言,心中略安, 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 宝钗看了她一眼, 略带试探地说道:“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我听说有个西凉女国, 国中都是女子, 女子还可以为官做宰。” 黛玉也曾听宝琴提起过西凉, 宝琴当年乘坐的船在海上迷路, 不知怎的漂到了一个神秘的小国,名为西凉,国中只有女子。宝琴不知此国方位, 后来再想回去寻找, 始终未能如愿。 宝钗的愿望是找到西凉, 若能找到便留在那里生活,若找不到,则周游列国,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将外国的奇珍异货贩回卫朝,亦算不枉此生。 黛玉毫不迟疑地摇头道:“不了,我留下来,这里的孩子们离不开我。” 宝钗见黛玉早已心意坚定,便不再劝,笑着说道:“林老师忠心不渝,果然令人敬佩。” 一个月后,探春和湘云来到了宁海附近一个名叫青阳的小村庄。村子不大,只有不到百户人家。村中的男人几乎全都被征去当兵,只剩下二三百名妇人留守。 如今的村长是个女子,名叫静娘。周边的村庄同样遭受浪人的侵扰,家中男人被屠杀殆尽,幸存的妇女纷纷逃亡至此,加起来约有六七百人。 真真国的残兵败将无法返乡,只能在卫朝流窜,时常袭击村庄。这些妇人虽然不通兵法,但她们背负血海深仇,拿起锄头和铁锹当作武器,竟奇迹般击退了一批浪人。 探春和湘云没有实战经验,但胜在饱读诗书,对兵法略知一二。二人在青阳村内巡视一番,便意识到村子的当务之急是修筑防御工事。 兵法有云,高垒深沟(注1)。 探春指挥村民们在村子四周挖出战壕,挖出的泥土堆成了高墙,村口则用木栅栏封堵,栅栏上缠满荆条。 探春又与村民在栅栏前挖了两个深坑,坑内插满尖头木棍,上面盖上茅草,再铺上一层薄薄的沙土,肉眼难以察觉。 这些防御工事布置得虽然简陋,不及城墙坚固,但对一个小村庄来说已足够应对一时之需。 青阳村里的妇人没有朝廷拨发的粮饷,村里粮食短缺,白天她们依然要下地劳作,到了傍晚,才有空闲向探春和湘云请教拳脚和兵法。 真真国的浪人虽是战败的散兵游勇,但毕竟受过正规训练。探春和湘云知道,若与他们正面硬拼们恐难以取胜,只能以巧胜之。 二人教导村民如何识别军旗和号令,熟悉各种阵法,练熟了螃蟹阵、百鸟阵、伏地阵(注2.)。 随着冬季来临,地里活计渐少,大家得以专心训练。 一天,丽娘带着几位姐妹在村外巡逻,远远望见一小队浪人正向村庄靠近。队伍前方六人手持盾牌,紧随其后的四个士兵拿着弓弩,后方则是约三四百名持利刃的士兵。 丽娘立刻意识到敌人来袭,忙命姐妹们隐蔽,自己则飞奔回村报信。 青阳村的女人们与真真国的浪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尽管她们手里只有从敌人那里缴获的一些兵器,更多的是锄头、铁锹,但这些工具已被磨得锋利,不亚于宝剑。听说敌人即将来犯,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摩拳擦掌,只等报仇。 眼见敌人即将逼近村口,探春没有时间多作思考。 她微一沉吟,果断下定:“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手中箭矢有限。我带五十人在正面坚守,用土墙和沟壑吸引他们的火力。湘云和丽娘带人从左右两翼包抄,趁其不备发起袭击。静娘则带一队人马绕到村口,堵截溃逃的敌军,四面夹击,一举歼灭。” 丽娘立刻提议道:“探春姐正面坚守,静娘拦截败军,湘云从左翼发起强攻,敌人若被击溃,必然会向右侧逃窜。不如我带人提前在右翼设下伏地阵,等他们逃窜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探春等人听罢,连连称妙,立即分头行动。 湘云将她带领的村民分为小队,每十人一组。每队中,两人手持藤条盾牌负责防守,其余八人进攻,形成攻守兼备的战术配合。 领头的浪人姓果,家中排行第五,人称果五。他带着人马抵达村口,发现与之前听到的不同,青阳村竟然建起了防御工事。不过,果五知道村中都是女兵,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果五回头对手下笑道:“不过是些老弱残兵,还学着垒土挖沟,真是白费力气。咱们不出一刻钟,就能荡平此地。” 手下们纷纷谄笑附和。 果五随即派了四名小兵去拆除村口的栅栏。四人未察觉到危险,刚一踩在栅栏前的茅草上,便感到脚下一空,瞬间跌落陷坑,被早已布好的尖锐木棍刺穿,顷刻毙命。 果五见状大惊,没想到村口竟设有机关,脸上得意之色霎时消失。虽说伤亡不大,但他刚才还口出狂言,如今人还没进村便折损了几名士兵,实在有伤士气。 他神色一沉,猛地拔出腰间宝刀,怒声喝道:“给我冲进去!替兄弟们报仇!” 果五毕竟身经百战,见状并不慌乱,这一喝反而激起了浪人们的凶性。敌军顿时士气高涨,个个眼眼冒凶光,挥舞着兵器,朝村子猛冲过去。 探春早已在土墙前戒备,弓弩手见人就放箭。几支箭矢疾射而来,她一个鹞子翻身,躲到了墙后。“嗖、嗖、嗖!”三支箭齐齐射在了土墙上,没伤到她半分。 女兵们没有弓箭,无法远程进攻,只能在战壕里坚守,等待敌人逼近。面对头顶飞过的箭雨,她们纹丝不动,耐心等待敌军踏入近战范围。 果五看村民们一直躲在土堆后,以为她们畏惧自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大手一挥,命令一队人马出列,朝村子发动进攻。 探春和村民们早已严阵以待,等着敌人沉不住气,如今见浪人们爬上土墙,探春率先出手,一剑斩下了一名敌兵的首级,回身又一剑刺中另一名士兵的右肩,紧接着一脚将他踢下土墙。 女兵们看到探春如此英勇,不由士气大振,纷纷出手应战,迅速打退了第一波浪人的攻势。 果五原以为是手到擒来之事,没想到刚一交手便遭到重挫,不不禁大惊失色。就在他准备发动第二波进攻时,忽然听到四周杀声四起。 只见湘云带着人马从左翼杀出,一共二百名女兵,分散成二十支小队,犹如满天繁星一般,四面开花。果五一时看不出对方的具体人数。 与此同时,探春也从战壕中跃出,带着姐妹们从正面发起进攻。两面夹击,打了果五一个措手不及,连失几名大将,士气大减。 果五见局势不妙,立刻下令鸣金收兵,准备撤退。 静娘早已带人在村口设下伏击,见敌人落荒而逃,立刻精神大振,率人截住了仓皇逃窜的敌军,又斩了数十员敌将。 果五三面阻击,慌乱之中无暇多想,带着残兵向右侧拼命逃窜,正好落入了丽娘的圈套之中。 丽娘见敌军靠近,猛然从地上跃起,大声喊道:“杀!”女兵们听到号令,纷纷翻身而起,喊声如雷。 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瞬间涌现出无数手持武器的女兵,好似天兵突降。果五一伙猝不及防,顿时军心大乱,原本的战斗力只剩下三分,最终被青阳村的女兵们尽数歼灭。 青阳村民虽曾打退过真真国的浪人,但都是惨胜,伤亡惨重。 然而今日却有不同,她们第一次大获全胜。村民们无不欢欣鼓舞,眼中露出了久违的喜悦。女兵们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彼此的手,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则咧嘴笑了起来 初战告捷,探春和湘云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泪光闪烁。 她们对自身的武艺和才智素来充满信心,深知能够带领村民们打败浪人,但眼见胜利真正到来,仍然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 冷风拂过,探春的发丝随风轻扬。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正在庆祝的姐妹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她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忽然脑海中闪过几幅模糊的画面,仿佛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还有人在恭敬地称她为“公主”。 她微微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或许,那只是前世的幻影,无论曾经如何,今生的她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另一边的京城。 晴雯性格爽利,针线女红更是远近闻名,带着贾府的丫鬟将绣庄经营得有声有色。 黛玉比平日来得早些,刚进绣庄便见晴雯正带着紫鹃、碧痕整理货物,麝月、鸳鸯几人在一旁做活,唯独不见袭人踪影。 黛玉回忆起,近来袭人总是早出晚归,除了每天来听她讲课,偶尔在绣庄里做些活计,其余时间几乎看不到人。 她心中疑惑,随口问道:“袭人去哪了?这些日子总见不着她。” 晴雯放下手里的活,交代了麝月和碧痕几句后,拉着黛玉去一旁说话了。 她低声道:“袭人去年认识了个姓尤的姑娘,她在家中行三,我们都叫她三姐。最近俩人总是在一起,说是要合写戏本。” 晴雯说完,有些紧张的看了眼黛玉,见她神色如常,眼中还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心下稍安,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姑娘还记得东府的尤大奶奶吗?” 黛玉微微点头,迟疑片刻道:“难道这尤三姐与尤大奶奶有什么亲戚关系?” 晴雯笑道:“正是呢!三姐是尤大奶奶的妹妹。以前她们在府里时没机会相识,没想到在戏园子里居然碰上了。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还说要一起写戏本,可见是有缘分。” 黛玉教晴雯、袭人等人识字,盼着她们能读书明理,不做睁眼瞎。再进一步的黛玉不敢设想,如今听说袭人打算学以致用,甚至开始写戏本,心中自是欢喜不已。 黛玉笑靥如花,打趣道:“原先还听宝姐姐说要为我著书立说,没想到竟让袭人抢了先。” 晴雯看黛玉神色真挚,没有半点不屑,不由奇道:“姑娘不觉得戏子是下九流,袭人给他们写本子是同流合污吗?” 黛玉摇了摇头,正色道:“世人重男轻女,认为女子低人一等。我自己饱受这些世俗偏见,将心比心,又怎能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袭人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黛玉自是不会轻视她。 晴雯见黛玉这般开明,彻底放下心来,暗暗为袭人感到高兴。黛玉才思敏捷,以后袭人在写戏本时若有不解之处,还能去请教一二。 此时,袭人正与尤三姐一起前往戏园子。 尤三姐一脸倦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这些戏我已经看了无数遍了,都会背了。” 袭人轻轻拉住三姐的手,晃了晃,柔声劝道:“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虽说这些情节略显俗套,但用词还算文雅,咱们多听听没坏处。” 尤三姐听着袭人的轻言细语,躁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细想之后觉得大为有理:“你说得对,咱们就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迎春和香菱已护送妙玉南下,惜春在庙里修行,探春和湘云带着女兵在沿海与真真国交战。黛玉和宝钗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家中只剩贾芝一人。 她每日上午完成功课后,偶尔下午会到铺子里找宝钗。 这天,贾芝又来到薛家的商铺。虽然之前已来过许多次,但薛家经常从关外贩来各种新奇的物件,令她目不暇接,心中充满好奇,左看看,右摸摸。 见宝钗忙里忙外,眉宇间满是自信和坚毅,贾芝满怀羡慕道:“我以后也要像薛姑姑一样,走遍九州,把天下的货物卖到大卫,再把大卫的东西卖到全天下!” 宝钗听着贾芝的童言童语,不忍不住莞尔一笑,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夸道:“大姐儿真有志气。” 宝钗说是要建藏书楼,但她和黛玉手头都不宽裕,无法一掷千金,只能先将薛家在京中的一处小院子简单收拾出来,权作书楼。等将来有了钱,或得人捐助,再行扩建。 薛家的藏书已然搬入书楼,只是有些书被虫子蛀了,少不得要修补缺失的部分。好在这些书宝钗都曾读过,她又过目不忘,便开始亲自补写。 她白天要照顾生意,晚上还得修书,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黛玉这些年未曾细查林家的藏书,趁此机会将书拿出来晒了一遍,补好那些被虫蛀的地方。有些老旧书册一翻就碎,只能重新抄写。 二人忙到快要宵禁,才匆匆收工回家。走在路上,黛玉忽然问道:“过两天就要打牌匾了,姐姐想好了书楼的名字了吗?” 宝钗听了黛玉的提问,略一思索,淡然一笑道:“不如就叫‘宝黛书楼’吧。” 黛玉本以为宝钗会选个大气的名字,没想到直接用二人的名字命名。她脸颊一红,笑嗔道:“你开的书楼,拉上我做什么?” 宝钗含笑解释道:“这书楼里也有林家的藏书,你是林家传人,加上你的名字才是正理。你我二人的名字会随着书楼,永世流传。” 她心中自有盘算,虽说此书楼是为了方便天下读书人,但她亦存有一丝私心。 古往今来,虽有不少女性名留青史,但与男人相比,依然是凤毛麟角。她希望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名字和黛玉的名字留在青史之上。只要这书楼存在一天,二人的名字便会世代相传。 黛玉听后微微一怔,她忽然有些恍惚,一种莫名的感应涌上心头。眼前仿佛闪过前世的记忆,自己像是一株小草,虽经历风吹雨打,却依然百折不挠,坚强地向阳生长。 江南水乡,花红柳绿。 迎春和香菱护送妙玉回到蟠香寺后,便结伴在江南游历,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一天,她们途经大如州,路过郊外的海月寺,见到几个香客从寺庙里出来。 其中一名妇人说道:“我刚去探望了封大娘,给她送了件衣裳。” 另一人妇人叹息道:“封大娘命苦,丈夫和女儿都不在了,又被娘家赶了出来,只能借住在寺庙里。” 香菱听了她们的话,心中忽然有所触动,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寺院红墙。 迎春看香菱发呆,奇道:“怎么不走了?” 香菱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咱们进这寺庙看看。” 迎春一向没什么主见,平日里做什么事都由香菱拿主意,见她如此,便点头同意。 香菱迫不及待地奔向后院。 另一边,京城的寺院中。 惜春已潜心学佛多年,善庄法师见她悟性极高,修行十分精进,便安排她登坛讲法。 惜春端坐在蒲团上,看着下面乌压压的女信众。她虽是第一次开坛讲法,但心如止水,没有半分激动和紧张。她仰望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佛法。 与此同时,虽然几个姐妹身处天涯,似乎都心有所感。金钗们抬起头,默契地望向天空,会心一笑—— 本文到此就全文完结了,再次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祝各位小可爱们天天开心,永远美丽,发财,发财,发大财,金币多多。 我会努力码字的,争取早点写完裘智和朱永贤的前传,然后开始更新。爱你们,么么哒~~ 注1:摘自《孙子·虚实》 注2:摘自《古代阵法》金开诚著 伏地阵:又名卧虎阵,每遇敌人来追时,退却到水穷山阻的地方,由统将发令,忽地一面大旗仆倒,千旗齐仆倒,瞬息万人都贴伏在地上,寂不闻声,积蓄士气。敌军追到,看不见一个太平军,正在诧异徘徊,疑神疑鬼的时候,将帅一声号令,忽地一面大旗扬起,千旗齐起,万人风涌潮奔,呼声雷吼,转面急趋,向敌猛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