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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裁云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黄沙三覆(十八)


    骫骳硐里寂静无声, 只剩细弱如低语的风声。


    檀问枢缩在硐子里,竭尽全力隐匿自己的气息。


    季颂危叫出蒋兰时的名字时,檀问枢大吃了一惊——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唯独没想到那群黑衣纱笠人的领头者竟是蒋兰时。


    已知答案时,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檀问枢确实曾考虑过蒋兰时这条线, 特意避过季颂危的耳目,将季颂危的部分秘密透露给蒋兰时,蒋兰时因此和季颂危大吵一架,两人就此决裂。


    蒋兰时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她得到了一份能颠覆季颂危声誉的秘闻, 而这份秘闻的内容绝不是蒋兰时能容忍的,她当然要深究细查, 刨根究底,一路找到这个提供秘闻的神秘人,验证这份秘闻的真实性。


    ——难不成她还真能止步于决裂,既不好奇真相, 也不寻求改变?


    她是四方盟的大长老,同样从仙魔对峙的时代走来, 不是什么天真的傻瓜。


    偏偏檀问枢真的信了她是个天真的傻瓜。


    五域也信了。


    蒋兰时的性情太能迷惑人了。


    她脾气暴,性子急,做事不计代价, 鲜少算计,常常做出让人惊叹但又觉不值的事,难免显得不够聪明;她看重朋友,几乎显得固执, 季颂危做出超发清静钞的荒唐事,她也依然默默为他兜底,不离不弃, 即使作为挚友也过分愚忠。


    放在旁人身上过分反常的事,放在蒋兰时的身上却不稀奇,她与季颂危决裂,却并未脱离四方盟,依然兢兢业业处理四方盟事务,算是给季颂危打工,五域虽对她恨铁不成钢,却没一个人感到反常,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蒋兰时就是这样一个愚忠又厚道的可信之人。


    连季颂危也相信她。


    谁说蒋兰时不够聪明?


    厚道不是天真,可信也不是傻瓜,她利用旁人的误解,瞒过了所有人。


    在所有人都以为决裂就是她的全部选择时,她不动声色就摸到了三覆沙漠,檀问枢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檀问枢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却像是被谁当面扇了一个耳光。


    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竟真的相信了!


    如此拙劣的骗局,他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几乎要将檀问枢掀翻,放在一千年前,他根本不可能被蒋兰时的伪装骗过去,那时他从不信什么愚忠厚道,更不会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纳入考虑,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利益和欲望——只要蒋兰时还是个活人,她就不可能接受这个不上不下的结局。


    可檀问枢居然信了,他用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那一套说服了自己。


    不是因为他现在相信友情、品行,而是因为曲砚浓三人击败了他和他如鱼得水的世界,他们彻底地摧毁了他熟识的人间,建起一套檀问枢根本不相信能维持的规则。


    檀问枢只相信赢,可他早就输了。


    这世上再没什么碧峡魔君,只剩一个孤魂野鬼。


    无论檀问枢如何不屑,如何不解,无论他怎样否定,他依然已是条不合时宜的败犬,而一千年足够他认清这一点。


    他否定、质疑、不屑一顾,但那一套赢了,他内心里也就把那一套当成了合理的,即使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妨碍他如临大敌、忌惮又深信。


    千年前,檀问枢根本不会相信蒋兰时这类人的存在,他深信那是装出来的,必有所图;千年后他依然不信,但本能地接受了他所不理解的东西存在,这本能反倒让他被愚弄得团团转。


    与其说檀问枢无法接受自己被蒋兰时骗过,倒不如说他无法接受自己已没了心气,像条真正的败犬一样,盲目地放弃自己的判断,迷信“赢家”。


    他曾经是赢家,也深信自己能翻盘,能永远胜利,可现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檀问枢因自己的觉悟而几欲发狂时,骫骳硐里的气氛几乎要凭空凝起冰。


    “隐藏身份参加知梦斋的拍卖,又不惜代价、不惜暴露身份地争夺那枚戒指,藏头露尾地潜入三覆沙漠,这都不是你会做的事。”季颂危的声音逐渐冰冷,“蒋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


    部分黑衣纱笠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做点什么,但季颂危放出了威压,化神修士毫无保留的威压在幽深的骫骳硐里释放出近乎可怖的力量,将几名黑衣纱笠人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只有那名领头的黑衣纱笠人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季颂危眼里仿佛也只有这一个人的存在。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语调呆板地陈述着,似乎在说另一个的事,“不仅不相信我的话,而且还怀疑得更多。”


    骫骳硐里依然没有第二道人声,只有一个人固执地唱着独角戏。


    “你以前相信我,你知道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不必我说明白所有理由,为什么这次非要寻根究底?”季颂危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再像个呆板的木像,他神色狰狞,仿佛强压怒气,“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蒋兰时沉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黑衣纱笠大约是将四方盟大长老的火爆脾气都封存了。


    季颂危的暴怒来得快,去得也快。


    蒋兰时不说话,他便也无话可说了,谁也没伤到他,他却自己露出一丝狼狈。


    “你不要查下去了。”季颂危断然说,他的神情十分难堪,但口吻却不容置疑,“回四方盟去,离开三覆沙漠,也不要再找檀问枢了,我本也不会放过他。我自有安排,你要做的就是和以前一样相信我的安排——很快了,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轻淡燥热的风攀过骫骳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一道杂音干扰它的轻吟。


    季颂危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兰时姐。”他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会解决的。”


    每个字都顺理成章,仿佛曾说过千百遍,但语调却如隔世般干涩。


    蒋兰时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怎么才肯相信?”季颂危的语气又冰冷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里为什么再也没来过一昼夜——你防着我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几乎狂怒,“蒋兰时,我要是想杀你,你以为你不来一昼夜就能躲得过?”


    狂乱暴怒的声音穿过骫骳硐,在四壁碰撞回荡着,与另一道巨响融合在了一起——


    “轰!”


    极致的灵光在骫骳硐里一瞬炸开,就连元婴修士也双目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浓密的青烟一瞬腾起,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在三覆沙漠中带起一片黄沙飞腾。


    檀问枢口中喷血,胸口几乎也要炸开,在这惊天动地的青烟中拼命地扑棱。


    他七窍都往外淌血,他两眼也是真的充血;他在喷血,他也是真的想吐血。


    蒋兰时——她真的是个疯子啊!


    檀问枢已顾不得保全残魂力量了,保不住这副躯壳,他也没有以后了。


    ——就在季颂危自作多情地长篇大论时,蒋兰时一言不发,暗中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她直接将整个骫骳硐给炸了!


    这个骫骳硐本就十分脆弱,常有硐子消散,但总归是立住了,谁能想到蒋兰时半点不犹豫,在季颂危态度还算和软的情况下,一句废话也不同他说,直接就毁了骫骳硐逃生?


    硐子消散时,里面的人和物都会随之消散,就算是元婴修士都未必能逃脱,蒋兰时就不怕死在自己的手笔下?就算她自己实力惊人,她带的那几个元婴修士,难道就个个不掉链子?


    檀问枢拼命逃生,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就算蒋兰时那伙人全是元婴修士,个个实力惊人,可他不是啊!


    他现在附身的只是个垃圾金丹啊!


    以这个连筑基期的戚枫都比不过的垃圾金丹的本事,哪有本事逃出一整个崩塌的骫骳硐啊?蒋兰时不是要抓他吗?这是杀他还是抓他啊?


    她不想知道季颂危的秘密了?


    季颂危是个脑子错乱的疯子,蒋兰时也是!


    他们四方盟都是疯子!


    檀问枢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黄沙里,满身沙土,胸腔里五脏六腑坏了一半。


    他伏在腥臭的沙土中喘着气,几乎可以确定这具躯壳没救了,必须尽快换个人附身,否则他只会被拖累到死。


    从他附身这个垃圾金丹至今,还不到半天。


    檀问枢在心里将又疯又癫的季颂危和蒋兰时痛骂了一百遍,什么义薄云天,他看这两人比他们魔门修士还要癫!


    起码他们魔门修士不会放着生路不走,吃力不讨好地走死路。


    他们魔修用脑子!


    檀问枢手肘撑在黄沙中,跌了几次,终于勉强地支起身。


    至少他已经逃出来了,蒋兰时和季颂危都不在身边,他要尽快换个人附身,也别管报复季颂危的事了,再在三覆沙漠待下去,他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仇,可以日后再报,他和季颂危的仇再大,能有他和曲砚浓的仇大?


    连爱徒都没报复,季颂危的事也未必要急这一时。


    檀问枢如是流利地思忖着,自然地决定搁置。


    魔修嘛,不丢人。


    一双乌金的硬底云靴刚好出现在他视线里。


    檀问枢的身体骤然僵硬了。


    “让我看看,是哪里来的癞皮狗,跑到沙子里洗澡了?”一声轻笑。


    曲砚浓弯下腰,含笑俯瞰他。


    “哦,原来是我的好师尊啊。”她恍然大悟般说。


    第162章 黄沙三覆(十九)


    那张最熟悉的脸在檀问枢的视线中定格。


    在他的印象里, 这张脸总是紧绷着的。


    很锋锐,像一把永远不会钝的刀;很骄傲,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很执拗, 天生就要撞破一切南墙。


    这是一个同檀问枢截然相反的人, 檀问枢比谁都傲慢, 但也比谁都身段柔软,他正是靠着殷勤奉承成为了碧峡老魔君最得力的弟子。


    向赢家折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偏偏有人非不要,说她聪明也聪明, 说她傻也是真傻。


    檀问枢是真想教她变聪明,这样才有意思。


    从稚拙女童到锋锐魔女, 檀问枢太熟悉这张脸,可现在这张脸却显得太陌生,与从前截然不同,他居然有一瞬恍惚。


    眉眼是没有变的, 但那种懒倦含笑的神容、兴致缺缺的姿态,完全不一样了。


    又陌生, 又眼熟。


    明明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从未有过如此闲散悠然的姿态,但这副神情竟又有种诡异的眼熟感, 好像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


    曲砚浓微微地笑着,抬起脚,顶在檀问枢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残破的身躯承受不住, 险些背过气,檀问枢狼狈地侧翻在黄沙上。


    “痛痛快快地死在一千年前,不是更好吗?非要苟延残喘, 给我添麻烦。”硬底云靴的鞋底踏在他的脸上,微微用力,方才因求生而未觉的扑面黄沙被坚硬的鞋底压陷进肉中,令人脸颊生疼,“师尊,你让我很失望。”


    话里说着失望,但语调和悦疏淡,透着十足的戏谑,她垂眸,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仿佛比青穹更高、更遥远。


    那双曾燃点着怎样也不熄的火焰的眼睛,此刻渗出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更不是失望,而是主宰一切者的傲慢,连她的恶意也主宰一切。


    主宰他人命运之人,乐于玩弄他人命运。


    檀问枢的视线因为她的踩踏而模糊,逆着刺眼的天光朦朦胧胧地看见她唇边的微笑,他突然一惊。


    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那是他自己的脸。


    一张属于意兴阑珊的、恶意傲慢的、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的、操纵一切者的脸。


    就连那兴味盎然的微笑,也像是他自己唇边翘起的弧度。


    檀问枢毛骨悚然。


    他蓦然想起这一路上的许多次巧合,有时太轻松,有时不轻松,但又太幸运,总是死里逃生……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回想这一路,仿佛始终有一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隔着重云迷雾,居高临下地隐秘俯瞰着他的选择,欣赏他的挣扎。


    碧峡魔君曾无数次带着这样的微笑俯瞰蝼蚁,然而宿命倒转,当他在黄沙里挣扎着翻过身,终于逆着天光竭力张开眼睛、想要看清主宰自己命运的那张面孔时,却对上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徒弟,拥有了和他一样含着愉悦恶意的眼睛。


    檀问枢一瞬间想了太多东西。


    当他说出口的时候,却成了隐晦黯淡的温情。


    “潋潋,你变了很多。”他的口齿因为用力踩在他脸上的鞋底而含糊不清,但喉咙口里时断时续的笑声却很清晰,“看到你长成如今这样,师尊很欣慰。”


    曲砚浓给他搭台子。


    “欣慰?”她饶有兴致地接茬,“亲手杀了你,让你这一千年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被季颂危压榨,永无翻身之日,也很欣慰?”


    檀问枢并没有被她的实话刺痛。


    “看到你长成了我从前期望的样子,没有辜负师尊的培养,怎么能不欣慰?”他说着,因踩在脸上的脚骤然用力而扭曲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从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希望你能成长为这样的人。”


    徒弟像师尊,天经地义。


    檀问枢说着,忽而用力地笑了起来,嗓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更显癫狂,“潋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心里始终还是个魔修。”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这张大笑着的癫狂的脸。


    “我承认。”她说。


    檀问枢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通过那模糊不清的视线观察她的神情——这不对吧?


    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分明应该被他的话惹恼了才对啊?


    她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与他、与魔门相关的一切,明明她自己就是魔修,却永远痛恨自己、痛恨周围的一切。


    她该否认、恼怒,而不是承认、平静。


    檀问枢转瞬就想通了。


    他认识的是一千年前的曲砚浓,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曲仙君,人有了主宰一切的力量和地位,当然可以蔑视一切,曲砚浓现在已经不需要否认自己身上的魔门痕迹了。


    略有失策,但这毕竟只是第一步,檀问枢的温情还有下文。


    曲砚浓不再排斥魔门,这对檀问枢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早已过气的魔君仿佛泄了所有的力气,完全地瘫软在黄沙里,即使脸上的鞋底已将他的脑袋一半埋进了沙砾中,他也无动于衷,仿佛已无谓生死。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曲砚浓问。


    檀问枢眼底带了几乎疯狂的笑意。


    “潋潋,你已成了我。”他说,“仙修魔修,不过是最无所谓的东西,你是我的徒弟,是这世上最像我的人。你痛恨我,却也成为我。”


    “杀了我吧。”他说,“你会发现我永远不死,我将活在你的魂魄里。”


    曲砚浓定定地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脸。


    一个倒霉金丹的脸,完全檀问枢式的神态。


    让人寒毛竖起的愉快笑容,永远在找乐子的眼睛。


    她曾深恨的“无谓”。


    “我说的不是这个。”曲砚浓沉吟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檀问枢,“我要问的是季颂危的秘密,师尊,你说什么呢?”


    檀问枢的笑意再次僵住。


    ——这不对吧?他都这么说了,她还不生气?


    不生气,就代表着完全不在意。


    不在意,就意味着动起手来不会犹豫。


    檀问枢当然不想死。


    对着曲砚浓说“杀了我吧”,只是他激怒曲砚浓的策略,他想要挑起曲砚浓的回忆,无论激起的是恨意还是怒意,无论这回忆会让她怎样折磨他,只要她决定先不杀檀问枢,檀问枢的算盘就打赢了。


    但檀问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曲砚浓竟能如此淡然。


    他都说出“他活在她的魂魄里”“她已成了他”这种话了——这都不生气?


    这还是他那个性如烈火、一身反骨的徒弟吗?


    檀问枢对上曲砚浓的眼睛。


    那双澄静的眼睛里,闪烁着他最熟悉不过的戏谑光辉。


    一双看乐子的眼睛。


    没有一点怒意,只有掌握一切的笃定。


    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的两次态度转变、他的唱念做打,她全都了然于心,既不愤恨,也不苦痛,更没有他想要的一点师徒情,只有欣然的观赏。


    如果说在此之前,檀问枢说她长成了自己的样子是骗人的,那此刻他是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说法。


    面对另一个自己,唱念做打是完全没用的。


    “对对,是忘了。”檀问枢麻利地说,“瞧我这记性,老糊涂了。”


    曲砚浓唇边带笑。


    她对檀问枢的态度骤变完全不意外,她的好师尊就是这么一个灵活的人。


    “是不是因为魂魄残缺,脑子不好使了啊?”她关切地问候师尊。


    檀问枢一点磕绊都不打,“谁说不是呢?那钱串子还总是压榨我,让我给他卖命,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和他没关系,都是季颂危的错。


    曲砚浓笑意更深。


    “怎么会这样?”她循循善诱,“师尊,你在碧峡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没藏点五月霜?怎么不给自己用呢?”


    檀问枢开始喊冤,“我是藏了一份,但被季颂危夺了去,他这人实在不是个东西。”


    所以他是被季颂危利用了,所有事都得怪季颂危。


    曲砚浓挑眉。


    季颂危手里果然已经有五月霜了。


    先前她就隐有猜测——季颂危真的只想要他山石吗?


    他自己手里就有一壶金,又不惜出大力夺取他山石,那三圣药中的最后一味五月霜,他又要不要呢?


    季颂危想要五月霜也不会向她求。


    她没有夏枕玉那么厚道,脾气也远比夏枕玉霸道得多,听了他的请求后,必然会追根究底,季颂危但凡有点鬼就不敢求到她面前来。


    唯一有可能给季颂危提供五月霜的人,也就只有曾经的碧峡魔君,她的好师尊檀问枢了。


    曲砚浓直起身。


    她仿佛一瞬对檀问枢失了兴致,方才那种循循善诱的姿态也完全不见了,只剩下漠然。


    檀问枢心头一紧。


    “季颂危的道心劫有大问题!”他语气急促,生怕曲砚浓下一瞬就要把他杀了,然后直接去找季颂危对峙——他是想让季颂危倒霉没错,但他还不想死,“他早就失控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保持着一点理智,没让你们看出来。”


    曲砚浓看向远方。


    “是吗?”她问,“为什么呢?”


    檀问枢不知道。


    但有人知道。


    “因为爱财如命根本就不是他的道心劫。”茫茫黄沙里,有人黑衣纱笠,微有迟疑,但很快就一把扯下了脸上了纱笠,大步走近。


    曲砚浓等了她很久。


    同檀问枢东拉西扯那么久,蒋兰时终于找过来了。


    “那他的道心劫是什么?”曲砚浓问。


    “我不知道。”蒋兰时说。


    曲砚浓皱起了眉头。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她看着曲砚浓,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檀问枢,这忐忑很快又变成了决然。


    “没有什么爱财如命。”蒋兰时说,“这是我和他演的。”


    第163章 黄沙三覆(二十)


    曲砚浓晋升化神后, 很少有这样震惊的时刻。


    炽风燥热,黄沙漫漫,她如一尊玉雕, 镇定而默然地静立在风沙里, 慢慢地问, “什么?”


    什么叫做“这是我和他演的”?


    她不是听不懂这句话,但此刻她感觉自己确实听不懂它。


    季颂危和蒋兰时是疯了吗?


    还是说,她的道心劫已如此严重,悄然将她心里的某种“正确”替换成了“疯狂”, 所以才会费解?


    蒋兰时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说的。


    她还不确定究竟该不该说给曲砚浓听,她需要从檀问枢那里补齐她不清楚的真相, 然后再做决定。


    但当她循着檀问枢的踪迹找到这里,看见曲砚浓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必须以秘密换取真相。


    曲砚浓不是那些上清宗修士,“通情达理”和她从无关系。她不接受任何交易, 也谈不上体贴,这世上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为她让位。


    不能让曲砚浓满意的人, 也无法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唯一悬而未决的是,蒋兰时是否必须得到她想要的真相?


    “确实是演出来的。”蒋兰时毅然说,“这是我和他共同的决定, 并非他一意孤行。”


    曲砚浓渊默地望着这位久负盛名的四方盟大长老。


    “为什么?”她语调平缓,不含情绪地问。


    季颂危从义薄云天变为爱财如命,是个漫长的过程,早有征兆、越演越烈, 最后滑向他们谁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但最初,他只是拿起了算盘而已。


    他原本就不是只会讲义气的傻大憨,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精明聪颖的人, 只不过他没有像檀问枢或戚长羽那样选择把精明贡献给自己的利益,而是选择将自己的精明献给散修联盟、献给更多人。


    当他拿起算盘,开始精打细算的时候,没有人想过这是沉沦的开始,他的朋友、追随者们都在敬佩,都在欢呼,因为他们相信季颂危会像从前一样利用聪明才智,带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乱时需要拿上法宝,保住他们仅有的那一点东西,而混乱过去后,就该拿起算盘,把拥有的东西变多——仅此而已,无需质疑。


    没有人质疑,每个人都相信,连曲砚浓和夏枕玉也深信不疑。


    那是一、千、一、百、多年前。


    季颂危和蒋兰时骗了她、骗了夏枕玉、骗了五域所有人一千一百多年?


    “为什么?”曲砚浓加重了语调,不带情绪地重复。


    她要知道为什么。


    一千多年前,季颂危应当还是清醒的,并没有沉沦入道心劫中,更遑论根本没有道心劫的蒋兰时?


    他们是清醒地做出了欺瞒整个五域的决定。


    为什么?图什么?


    蒋兰时是个性格很火爆的人,整个望舒域都知道她是急性子,嘴里能喷火,人是极好的,但那个性子实在叫人发慌。


    惹不起,吃不消。


    然而此刻她站在曲砚浓的面前,被曲砚浓一字一顿地追问,能喷火的炮仗竟哑了火,面露难堪,仿佛要酝酿一下,才敢面对真相。


    “为了解决道心劫,为了解决山海断流。”她硬声说。


    曲砚浓哑然。


    她想过很多阴谋诡计,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解释一下。”她说。


    一旦做出了决定,勇气和决断便重新回到了蒋兰时的体内,即使再难堪,她也决然地开口,“当初夏枕玉告知了道心劫的事后,我们便一直在搜寻相关的典籍,发动了很多朋友,但也只能找到语焉不详的片段。”


    仙魔对峙激烈,无论是仙门还是魔门都更替频仍,除了上清宗,再无任何一家保留了完整传承,因此早在曲砚浓还是个小魔修时,上清宗便已是仙道圣地了。


    “那时你还没有建起青穹屏障,即使你们三个昼夜不停地填补虚空裂缝,也只是勉强维持,令天地不至于破碎。”蒋兰时的话又快又密,倘若不认识的人,或许还会以为她是咄咄逼人,“我们都很忧虑,担心你们三人都沉沦于道心劫,那这方天地就真的完了。”


    “季颂危跟我说,上古千万年,如今却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在世,这只能说明化神修士的寿元似长实短,看似无穷无尽,实际上很快就会陨落在道心劫下。”蒋兰时神色紧绷地说,“他说,要早做打算,否则五域将危。”


    化神修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并非一季固定出一茬,有时千年不出,有时一出就是好几个,谁知道下一个化神修士什么时候出现?


    倘若他们三人陨落,谁能接过这重担?


    “季颂危说,与其留待后人,不如以我为终。”蒋兰时声音冷硬,却高低起伏,情绪激荡之下,显得格外不自然,“这一代的问题,就要结束在这一代,不必留给后来者。”


    他要结束这天倾地陷。


    “我们等了一百年,观察他在道心劫中显现的征兆。”蒋兰时说,“我们猜他的道心劫是过于执着义气,明明懂人性,却忽视人性。所以我们最后决定让他改弦易辙,试一试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道心劫直指本心,那就顺势而为,改换思想。


    人心易变,难道他就不能改?


    常人有什么不对,不也是知错就改吗?


    谁说面对道心劫就一定要苦熬苦等,撞运气一般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来的契机?


    仙魔对峙残酷,他不认。


    道心劫直指本心,他也不认。


    “我们并不想骗任何人,但又怕知道的人太多,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也许这自我对抗就没有用了。”蒋兰时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有意骗你和夏枕玉,绝不是!”


    曲砚浓已忡然失语。


    对抗道心劫,改变自己的本心。


    她从没想过季颂危玩得这么大、这么疯狂。


    “如果他的道心劫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呢?就算是,怎么能保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解决?”曲砚浓有太多的问题,然而她说了两个就停下了。


    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同一类人。


    她在神塑前许下誓约时,也毅然决然,宁愿拼尽一切撞出一种可能,绝不考虑代价和失败。


    他们本没有路,所以赌上一切,只为试出一条路。


    季颂危输得很彻底,可她也没有赢。


    她验证出一条错路,可眼前还是无路。


    走投无路时,只能撞破南墙。


    蒋兰时也平静了下来,回答她,“因为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曲砚浓会设下青穹屏障,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样设下了那道屏障。


    在她献上寿元发下誓约之前,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千年的安稳。


    就算有人知道誓约,也没有人能猜到,居然有人愿意献上自己的寿元,来换取一道注定会破碎的屏障。


    如果季颂危能预见未来,也许他会更耐心一点。


    但他不能。


    都是无头苍蝇,谁能不撞南墙?


    曲砚浓默然无言。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


    “这件事,除了他,只有我知道。”她急迫地说,“他要改弦易辙,必须有人协助,否则四方盟人心不稳。”


    只有蒋兰时能帮他。


    她人品可靠,见事分明,声望虽然不及季颂危,但朋友遍天下,认识她的人都念她的好。只要她坚定地相信季颂危,四方盟就不会散。


    于是她保守秘密,千年无改。


    无论季颂危怎样性情大改,无论他如何行事荒唐,哪怕他天灾当头还超发清静钞,她也依然坚守,从未离开。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他抗争的轨迹,而非沉沦的象征。


    “那你为什么和他决裂了?”曲砚浓忽而问。


    蒋兰时蓦然闭了嘴。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再次浮现出难堪,举棋不定。


    曲砚浓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她下定决心。


    蒋兰时没有让曲砚浓等太久。


    “因为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季颂危。”她说,“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再说自己了解他。”


    “四年前,有人做局,将一份玉简递到我手里。”蒋兰时看了黄沙中的檀问枢一眼,语气不佳,“玉简里有季颂危掌控知梦斋、豢养魔物的证据。”


    以蒋兰时的脾气,她是必要与季颂危对峙,问个明白的。


    季颂危先是不承认,后来实在抵赖不掉,又说他自有打算,让蒋兰时不要管。


    蒋兰时沉默了一瞬。


    “这一千年里,我从没怀疑过他,因为在我的心里,小季心如磐石,他决定了的事,不惜一切也要完成。他走的路总是很险很难,但他必能做成。”她瓮声瓮气地说,“但我不知道,这次他究竟能不能成功。”


    她无悔无疑地相信了季颂危一千年,相信他定能实现从前的许诺,相信他必能度过道心劫,相信他会结束这天倾地陷,相信无论道心劫怎样强大,他终究还是原来的他。


    然而这一次,她犹豫了。


    她无法相信。


    “我起了疑心,就不能让他知道。”蒋兰时断然说,“他这人多谋善断,做朋友时是最可靠的朋友,做敌人时却是最可怕的敌人。”


    “一个人倘若已经彻底变了,忘了自己的初心,把从前的许诺和誓言都抛弃,真的只看重利益,那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蒋兰时说这话时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忘了道义的人,也绝不会坚守情义,对上利益,后者会像前者一样一碰就碎。”


    蒋兰时不希望季颂危真的变成这样的人,但如果他已经变了,她就必须从开始就警惕。


    倘若季颂危没变,那一切都好,但他若是变了呢?发现蒋兰时对他追根究底、很可能危及他的利益,他又会不会像抛弃从前的义气一样抛弃友谊?


    所以蒋兰时与他大吵一场,假装是不满他的态度,扬言决裂,再不登一昼夜的门,却依然留在四方盟,只是暗中调查。


    那一千年前的约定,依旧只有他们两人心知。


    她守着那个秘密,直到此刻。


    “倘若他没变,我也不算负他!”蒋兰时嗓音洪亮,她说到这里,又看了檀问枢一眼,深吸一口气,“好了,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我只想问这人,季颂危究竟在做什么?”


    曲砚浓慢条斯理地抬起踩在檀问枢脸上的脚。


    檀问枢咳出一口血,又差点被血呛到,喘了半天气,终于喘匀了。


    “蒋道友,你要是早点来找我,咱们早就说开了。”过气魔君很和气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闹成这样呢?”


    主要是蒋兰时把他闹成了这样!


    若没有蒋兰时那一炸,他这具躯壳怎么会成这样?


    檀问枢笑着,带点隐晦的恶意,“什么化解道心劫、结束天倾地陷,本心不本心,都是狗屁。”


    “季颂危就是想利用你。”他说,“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信。”


    第164章 黄沙三覆(二一)


    蒋兰时的神色没有半点动摇。


    同样的话, 她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过了无数遍。为她好的、恨季颂危的、想要撺掇她从而谋好处的,翻来覆去把她和季颂危相识的一千多年分析了个遍,过往稀碎。


    这世上想要季颂危不得好死的人太多, 檀问枢在里面都排不上号。


    倘若蒋兰时会因坏话而定论, 她早就定论了, 她至今坚守秘密,一定要得到真相才下决定,任何人的任何话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多年老友的话尚且不能为季颂危盖棺定论,何况檀问枢?


    把真相告知曲砚浓, 只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并非想用这个秘密报复季颂危。


    “你不是傻子, 你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你这些年又在干嘛?”蒋兰时说起往事难以启齿,那是因为自觉难堪,她对曲砚浓说话客气, 那是因为曲砚浓身份使然,檀问枢算个什么东西?


    别说檀问枢现在苟延残喘, 就算他还是魔君,实力远胜过蒋兰时,后者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给他当狗使,也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


    檀问枢真是不能理解蒋兰时这种人。


    都被季颂危耍成这样了,怎么还想着为季颂危保守秘密、不辜负季颂危?真真假假的友谊,到这一步, 居然还要“厚道”?


    看蒋兰时言行,是真看不出她怨恨不怨恨季颂危的。


    檀问枢心里认定蒋兰时必恼,但一想到今世全是些莫名其妙的魔怔人, 又拿捏不定,索性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季颂危他……唉,说了你们又不信。”


    曲砚浓垂眸看他,倒没开口催他,她知道师尊明里卖这一下官司,其实心里恨不得她和蒋兰时急迫地上钩。


    她不接茬,他自己会找台阶下。


    蒋兰时却没有这样的好耐性,要不是曲砚浓也在,她恨不得把檀问枢敲碎了问明白,此刻怒意不多,却有满腔不耐,“少废话,知梦斋的那具魔蜕,到底是哪来的?”


    檀问枢辗转交给她的证据里只说季颂危偷偷饲养魔物,蒋兰时这几年里动问许多朋友,确定了知梦斋真的藏着一个魔物,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魔物——在魔蜕突然出现之前,她还以为知梦斋忽然拍卖的那枚骰子就是季颂危豢养的魔物呢。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不惜暴露身份竞拍那枚骰子了。


    “那枚骰子,是上古遗物,还是用那具魔蜕身上的魔骨做的?”蒋兰时追问,“那具魔蜕不是元婴期的水平,怎么养出来的?”


    她最想知道的是,季颂危养出这具魔蜕,究竟是想干什么?


    蒋兰时一点都不明白。


    季颂危早就已经是化神修士了,就算他爱财如命,又有什么利是他得不到的?一具化神魔蜕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檀问枢看看蒋兰时,又着重看了曲砚浓一眼,后者神情平静,让人猜不出一点痕迹。


    情理上,檀问枢知道曲砚浓一定很关注这个问题,但她的姿态足以混淆一切推断。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有怒火的小魔修了。


    檀问枢猜不透她怎么想,不敢多卖关子。


    “怎么养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他改了主意,面上却看不出一点痕迹,微微一笑,“季颂危根本没想弄出这具魔蜕,他把它封印在了知梦斋,而不是养着它。”


    蒋兰时一怔。


    “什么意思?”这似乎是个好消息,但蒋兰时不信檀问枢说这话是想宽她的心,“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藏着掖着是想留着压棺材吗?”


    檀问枢一点没生气,反倒很悠闲。


    因为他知道他手中掌握的真相足以将她们的镇定打得粉粹。


    “那是季颂危的魔蜕。”他说。


    简单的字句,好似忽然变成了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谜语。


    魔蜕是化神魔修的尸体。


    什么人能有魔蜕?


    魔修、死掉的魔修。


    那她们所见到的那个活生生的季颂危,又算什么?


    熏风吹动黄沙,发出声声轻微的响动,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风沙的声音。


    曲砚浓和蒋兰时谁都没说话。


    檀问枢几乎是享受着这种死寂。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面无表情地面对面立着,一言不发。


    “这事说来十分离奇。”他适时地解释起来。


    事情要从五百年前说起。


    “我藏身在枭岳的别址里,只有残魂,元气大伤,花了五六百年才离开那个别址。”他说到这里,深感晦气,但陈述时却不显,“刚离开别址,就遇上了季颂危。”


    为了求生,檀问枢毛遂自荐,大表忠心,说他愿意为季颂危肝脑涂地,奉上所有见闻、秘法,勤勤恳恳为季颂危做事,只求季颂危不杀他。


    他本是垂死挣扎,自己都不抱希望——过气魔君的忠心能有人信?


    谁知季颂危真的同意了。


    不是为了多赚一点清静钞,也不是为了什么秘术秘法,季颂危问他——化神魔修真的没有晋升的可能吗?


    季颂危找对人了。


    这个问题,除了檀问枢,五域中没有第二个人能给出答案,连曾经是魔修的曲砚浓也不能,她毕竟没做过化神魔修,没有这个困扰。


    固然,每个魔修踏上修行时,就已经知道这条路会在化神期终结,但真正踏上顶点后,又有哪个人甘心?本就是魔修,谁不想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檀问枢做梦都想成为魔主。


    “我告诉他,玄冥印是魔门至宝,得到它就有可能成为魔主,不过这东西一半在你的手里,还有一半在冥渊下。”檀问枢说,“他就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檀问枢真有。


    “不止我想做魔主,枭岳也想。”檀问枢看看曲砚浓,“当初追杀你和你那个小情人的时候,他也想分一杯羹,是我拦了他一把。他这人下手狠辣,最爱磋磨人,喜欢做些无意义的残忍事,我是不想叫你落到他手里受磋磨的。”


    怎么说着说着还夹带自卖自夸了?


    狗咬狗、抢宝物,也能说成是回护徒弟。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檀问枢从善如流地说下去,“我和枭岳同为魔君,也算是老对手了,他的老底,我略知一二。我之前藏身的那个金鹏殿别址,其实是枭岳的老巢,也不知是哪个上古魔头的遗迹,被他鸠占鹊巢了。那个别址里有个不知真假的熔炉,据说能窃取魔主的力量。”


    对于这个熔炉的真假,檀问枢是没谱的,“我在那个别址里藏了五六百年,根本没敢用,谁知道是哪个老魔头的后手,万一是想暗害后来人呢?再说,谁知道魔主到底存在不存在?”


    怎么就要偷了?


    枭岳也没用过,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忌惮。


    “不过,季颂危想知道,我肯定要告诉他。”不然怎么在季颂危手下保命?


    蒋兰时听得不耐烦。


    “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成为魔修了?”她脸色铁青。


    “没有。”檀问枢摇头,“季颂危沉沦于道心劫,自感无望化解,早有了转修魔道的心思,但直到四百多年前,他才下定决心。毕竟,这世上不太容得下魔修了。”


    他说着,看了曲砚浓一眼。


    化神魔修没有道心劫,但季颂危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化神魔修,他要转修魔道,是为了攀上他修仙所攀不上的前程。


    “他既想转修魔道,又怕功成之前就被人发现,他时常要与四方盟的人见面,很难掩藏魔气。”檀问枢说,“我只好把你那个小朋友的事告诉他了。”


    檀问枢所说的那个“她的小朋友”,只会是卫朝荣。


    他不喜欢她和卫朝荣来往,更深恨卫朝荣将她引去仙门,谈起卫朝荣时,总是语带轻蔑。


    曲砚浓豁然开朗。


    她终于知道,四百年前,季颂危出天价从上清宗那里换取的秘法,究竟是什么了。


    ——卫朝荣多年假扮魔修,潜伏在魔域,就连枭岳也不曾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所赖的除了机敏,便是上清宗的秘法。


    一桩能让仙修与魔修看起来无异的秘法,被季颂危用来隐藏魔气、伪装仙修。


    这样的秘法,夏枕玉当然可以做主换出,因为在季颂危求购的时候,五域中已经没有魔修了。秘法成了鸡肋。


    夏枕玉也无需查阅典籍,她自己就懂这门秘法,当初卫朝荣潜入魔域,就是她为卫朝荣做的伪装。


    谁也没想到季颂危会荒唐到自愿成为魔修,所以二十多年前,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季颂危的时候,谁也没发现他已是魔修。


    竟然是那部秘法!


    这世上的事如有因果互生,千年前迷惑了她和卫朝荣的敌人的秘法,千年后竟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


    曲砚浓默然无言。


    蒋兰时却急不可耐。


    “魔蜕又是怎么回事?”她问,“季颂危死了?那个活着的人又是谁?”


    檀问枢讲了太多话,这具躯壳有点撑不住了,但曲砚浓和蒋兰时谁也没有一点帮他的意思,他只好又耗了点力量勉强维持。


    “死了,但又没完全死。”他喘着气,吃力地回答,“季颂危带着一壶金和我的五月霜,潜入了冥渊之下,在那里殒身,但他又靠一壶金和五月霜重塑了一具躯壳。”


    第165章 黄沙三覆(二二)


    曲砚浓和蒋兰时都没说话。


    她们说不出话。


    自上古以来, 冥渊就是人尽皆知的绝地,至今无人能潜入冥渊之下,化神修士也不能。


    卫朝荣殒身在冥渊之中, 曲砚浓为了一个念想, 三度尝试潜入冥渊, 均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借助鸾首峰的虚境才到达乾坤冢。


    她尚且无力潜渡冥渊,季颂危的实力还不如她,有几条命去挑战冥渊?


    ——两条。


    人人都只有一条命, 偏偏季颂危靠五月霜和一壶金,硬生生为自己挣出了第二条命。


    曲砚浓从来就没想过这种可能。


    ……季颂危他到底图什么?他究竟有什么非要潜入冥渊之下的理由?他又没有一个葬身冥渊之下的道侣?


    “枭岳别址里的那个熔炉, 不能直接使用。否则枭岳早就试了。”檀问枢解释,“必须往其中投入魔主一缕魔元,才能窃取魔主的力量。季颂危潜入冥渊之下,就是为了盗一缕魔元。”


    曲砚浓听到这, 先看了檀问枢一眼。


    她就知道师尊没这么老实,苟延残喘那么多年, 真就能按捺贪心,不动这熔炉?檀问枢若是有这么能忍,他也不会灭自己满门, 来当魔修了。


    不是檀问枢不敢用熔炉,是他用不了。


    难怪那熔炉从上古遗留至今都无人用过呢。


    古往今来,有几人到过乾坤冢?而魔主也就诞生了千余年。


    “他成功了?”曲砚浓这样问,但她心里已知道答案。


    檀问枢能说出“乾坤冢”这个名字, 也许根本不是夏枕玉告诉他的。


    是他自己到达了乾坤冢。


    “成功了。靠着一壶金和五月霜半死不活地到了乾坤冢。”檀问枢说,“季颂危也是好运道,也许是因为魔主刚诞生, 尚未苏醒,魔元狂乱无定,只是本能地侵蚀季颂危的魔气,给了季颂危机会,让他盗了一缕魔元就回来了。”


    说起季颂危的“好运道”,檀问枢的语气颇有点酸溜溜的意味,但他的语气很快就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这可是捅了个大篓子。”


    曲砚浓打断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来年前。”檀问枢说。


    二十多年前,恰好卫朝荣已许下誓约,画地为牢,正在沉睡。


    季颂危潜入冥渊时,只能见到魔元狂乱、不成人形的被缚魔主。


    “季颂危成功带回了一缕魔元,回到此地枭岳别址,将魔元放入了熔炉中,迫不及待地启用熔炉,窃取魔主的力量。”檀问枢语调很轻快,将一件给五域带来无数痛苦的事说得很快活,“熔炉确实有用,为他窃来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可他没想到,熔炉窃取的力量太庞大,他无法全部掌控,窃来的魔气涌出熔炉,满溢天地,瞬间侵蚀空间、吞噬灵气,令一整片天地崩塌。”


    “这一场天崩地裂,就是玄黄一线天地合。”


    那场震荡五域,颠倒乾坤的天灾。


    自青穹屏障立下后一千年,五域最恐怖的一场浩劫。


    季颂危因他在这场浩劫中的所作所为而备受责难,以至最终人心尽失,然而谁也不知道,比起他真正应承受的惩罚,那些根本只能算是蜻蜓点水!


    他所受的指责,无非是不顾大局、利欲熏心,可谁能想到,这场颠倒大局的浩劫,从一开始就源起于他。


    季颂危……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一个正直公正的人,会这样轻易地性情大变,理所当然地将五域的安危、无数人的性命视若无物吗?


    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这二十年里,他是怎样厚颜无耻地面对千疮百孔的三覆沙漠,毫无羞惭地面对霜雪镇和五域的指责,假装这一切的发生与他无关?


    蒋兰时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


    但她的脸绷得很紧,除了严肃,没有流露出一点心绪,“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在问檀问枢,但眼睛却盯着曲砚浓。


    曲砚浓未言。


    她将檀问枢已说的、未说的、已知的、未知的都补全。


    千余年前,魔门覆灭,山海断流。


    她献祭寿元,立下誓约;夏枕玉难舍宗门,抱憾而陨;季颂危铤而走险,作茧自缚。


    此后三人各有保留,彼此相误,没人摸透道心劫,蹉跎数百年。


    五百多年前,季颂危已有心入魔,捉住檀问枢的残魂,有了计划,却未下定决心。


    四百多年前,她怀疑自己的道心劫并非“无悲无喜,爱恨成空”,通过鸾首峰潜入乾坤冢,与卫朝荣匆匆一面,确认了魔主的存在,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卫朝荣。于是她立下神塑,封存记忆,就此沉沦,等待下一次他山石出。


    同一日,卫朝荣抛弃名姓,画地为牢,就此沉睡。


    没过几年,季颂危在檀问枢的撺掇下拜访鸾谷,换取伪装身份的秘法,又恰逢夏枕玉好心告知他魔主的存在,他就此下定决心,正式成为了魔修。


    他还想趁机求购他山石,然而他山石已被她用去,连下一块都有了安排,夏枕玉拒绝了他,他便决定盗走。


    二十来年前,季颂危在魔道上修行渐成,万事俱备,便带着一壶金和五月霜潜入了冥渊,在将死之际塑了一具躯壳和神魂,勉强支撑到了乾坤冢,见到了正在沉睡的卫朝荣。


    卫朝荣的魔元被誓约控制着,让季颂危有机可乘,盗走了一缕魔元。


    这缕魔元被季颂危放入熔炉中,魔气大量逸散,引发了玄黄一线天地合,季颂危始料未及,拼命补救,却又心疼钱财,超发清静钞,引来了曲砚浓和夏枕玉。


    靠着上清宗的秘法,曲砚浓和夏枕玉谁也没有看出她们所暴揍的那个钱串子,已是魔修。


    “那次之后,季颂危就没用过熔炉了?”曲砚浓问檀问枢。


    “怎么可能?”檀问枢笑笑,魔修得了能让自己实力大涨的办法,怎么舍得放弃?


    “季颂危把枭岳的别址,连带着那只熔炉,都带走了。”他说,“挪到了四溟中,游荡四溟,没有定址。四溟中本就空间破碎,到处都是虚空裂缝,就算魔气逸散引来虚空裂缝也不会让人奇怪。你若是发现某处的青穹屏障莫名其妙有裂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曲砚浓神色漠然。


    又合上了。


    当初她在不冻海上钓鱼,捉住的那只鲸鲵,就是从这样一个裂口钻进山海域的。


    “季颂危也不敢偷得太狠,他怕自己反被魔主的魔元吞噬,这二十来年里,大约也就偷了三四次,最后一次是在三五年前。”檀问枢不无嫉恨地说,“够多的了,也不知道那所谓的魔主为何一直没有反应,就任由这么一只蚂蟥趴在身上吸血吗?”


    魔主……已画地为牢。


    若非那道誓约,卫朝荣或许早已失去神智,离开乾坤冢,给五域带来毁灭;有了那道誓约,他陷入沉睡,对季颂危的偷盗无知无觉。


    又或许,正是因为季颂危三番五次窃取属于魔主的力量,卫朝荣才能从沉睡中醒来,将将控制住魔元,保持理智。


    所以四百年前他只能陷入沉睡,四百年后却能清醒地与她相见。


    “那具魔蜕又是怎么回事?”蒋兰时再次追问,“他不是在冥渊死过一次又重塑躯壳吗?这具魔蜕怎么没被毁?”


    “季颂危没有得到他山石,不能颠倒虚实,他与那具旧躯壳的联系就永远无法斩断,即使有新的躯壳,也只能算半个死人。”檀问枢说,“他必须养着那具躯壳,那具旧躯壳若是毁了,他的新躯壳也会受重创,元气大伤。”


    “典籍中可没人做过这么疯狂的事,我和他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掣肘。”檀问枢幸灾乐祸地说,“季颂危一开始把旧躯壳保存在枭岳别址里,玄黄一线天地合的时候,旧躯壳吸收了太多魔气,他不得不把它封印在知梦斋里。只要旧躯壳还存在,他就还是个半死人,无法完全发挥实力。”


    檀问枢一场算计,让魔蜕暴露在曲砚浓的注意中,就在几个时辰前,她随手试了季颂危给的虚空阵法,把魔蜕送进了虚空里。


    若没有檀问枢,季颂危不会知道熔炉的存在,可也正是檀问枢,揭了季颂危的老底,让季颂危元气大伤。


    若没有曲砚浓潜入乾坤冢,卫朝荣旧不会画地为牢,夏枕玉也不会确定魔主的存在,更不会告诫季颂危,让季颂危下定决心启用熔炉,又幸运地成功。


    可若没有季颂危窃取卫朝荣的力量,卫朝荣也就不会苏醒,他们也就无缘重逢,不会相见。


    事事早注定,因成果已成。


    “我还是不明白,他是变了,还是从来没变?”蒋兰时说。


    檀问枢似乎想替她回答,但蒋兰时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不重要。”她说。


    千余载,人事都非。


    重要的是季颂危做了什么,而不是他在想什么。


    “可他为什么放你自由?”蒋兰时盯着檀问枢。


    季颂危已经心狠至此了,怎么会放檀问枢一条生路?


    曲砚浓知道答案。


    “他为了盗走他山石,打算将鸾谷搅得天崩地裂,大约是怕我恰好在鸾谷,所以想利用镇冥关崩毁来引走我的注意,让我一时没时间去鸾谷。”她说,“只要我事后前去查探情况,最终必然能确定檀问枢的存在,然后就此追查几个月。”


    季颂危把檀问枢抛出来,是为了调虎离山,以檀问枢和她的恩怨,只要有机会逃生,檀问枢就绝不会主动撞进她的手里。


    一旦偷到他山石,他就能颠倒虚实,摆脱旧躯壳的掣肘,拥有超越普通化神魔修的力量,不再忌惮曲砚浓。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高居知妄宫多年的曲砚浓,那天恰好就在镇冥关。


    于是诱饵早被吃下,反过来钩烂他的肚肠。


    便纵有千种机关,奈何反成自缚之茧?


    曲砚浓神色淡淡。


    “我看他的道心劫,说不定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是自误。


    檀问枢和蒋兰时都无话。


    谁知道呢?


    恐怕连季颂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


    机关算尽千余年,太匆忙,又哪有时间去了解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真正的道心劫?


    檀问枢倒是有疑问。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蒋兰时。


    他自问已经谨慎到极致了,从他在知梦斋第十层附身那个元婴修士起,他就扔掉了一切旧物,绝不可能带着任何标记,为何蒋兰时每次都能追上他?


    蒋兰时看了曲砚浓一眼。


    “就你和季颂危有心机、会算计吗?”她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附身的那个元婴修士是随便进第十层的?”


    檀问枢眼瞳微缩。


    他骤然想起那个元婴修士的抱怨——那人原本是个身上带缉凶令的亡命散修,进了知梦斋后被知梦斋中的四方盟旧人联手排挤,因此才来第十层干累活。


    排挤那人的都是四方盟旧人……而蒋兰时恰恰是四方盟的长老。


    “你在那人身上做了手脚?你知道我会附身在别人身上,提前做了机关,能影响我的神魂?”檀问枢咬牙切齿,“堂堂四方盟大长老,做这种卑鄙手段,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吗?”


    “还好吧。”曲砚浓说。


    她蹲了下来,平视檀问枢的眼睛,“我也这么干的。”


    从戚枫,到戚长羽,再到后面两个人品本也谈不上好的倒霉蛋,她总能找到檀问枢。


    从镇冥关到三覆沙漠,她从没打算放过檀问枢。


    “师尊,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她说,“等我把季颂危解决,我会给你找个好归宿的。”


    蒋兰时忍不住问她,“你知道他在哪?”


    曲砚浓没有直接回答她。


    “我有人脉。”她打机锋似的说。


    蒋兰时愕然。


    人脉?什么人脉?难道还有谁在季颂危的密谋中至关重要,能提供季颂危的下落吗?


    “什么人?”蒋兰时问。


    “被窃失主。”曲砚浓说。


    蒋兰时懵然。


    啊?这都什么啊?


    第166章 黄沙三覆(二三)


    四溟之上, 无星无月,只有一道明河,映照长夜。


    千秋万载, 生灵来了又去, 沧海成桑田, 最终化为沉黑死水,只有冥渊不尽奔涌。


    一道明河见过几度兴衰。


    几人得道?几人殒身?


    万载奔流的长河下,妄诞不灭的魔恰似一场短梦方醒,睁开眼, 乾坤冢依旧寂寂,一切都未变。


    人世千载已过, 只有此处不变。


    三覆沙漠干热的风似乎还吹在他的颊边,撩起他鬓角一点碎发,熏得人热烘烘的,仿佛一块烤熟了的土芋。


    乾坤冢的微风却是阴冷的, 永无天日,让人分不清这森冷究竟源于乾坤冢, 还是源于他的存在本身。


    那灼热的熏风就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短梦,还没来得及让人捉住,就已杳冥无踪, 徒留怅惘。


    卫朝荣平静地立在迷雾前。


    他曾无数次渴望穿过这片迷雾,后来又为了远离它而画地自限,沉重的玄金索从他心口垂落,渗落的血在他脚下流淌, 又化为魔元。


    最多再过四十年,他就要离开这片困他千年的囚笼,不论求生或赴死。


    他安然听曲砚浓谈季颂危。


    “我确实不曾发现魔元被窃。”他说, “倘若季颂危最后一次窃取魔元是在三四年前,那就对得上了。”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里,他从沉睡中醒来,随手抛掷了一枚附有灵识的石子,捡到了半死不活的申少扬,借着申少扬的视线重见天日。


    “难怪那具魔蜕身上的魔气有点熟悉。”卫朝荣说,“有季颂危的魔气,又受了我的魔元浸染,自然熟悉。”


    得知魔元被盗,他却并不怎么生气,反应平淡得仿佛那其实是旁人的东西,却对另一个问题感兴趣,“季颂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


    曲砚浓当然不可能知道。


    她连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她说,“说不定就是他太自作聪明。”


    卫朝荣便不语了。


    他望着眼前的那一片茫茫迷雾。


    “这一千多年,你过得开心吗?”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望着冷不丁发问的神塑化身,微微一怔。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问。


    他们方才还在说季颂危的事,卫朝荣是怎么突然把话头拐到她开不开心上的?


    这两件事有半点关系吗?


    乾坤冢中的魔主笑了一下,曲砚浓身边的神塑化身也笑了一下。


    “开心吗?”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


    曲砚浓真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人有时十足像个谜。


    好在答案总是很明确的,“还可以。”


    平心而论,这一千年没什么不好的,人人敬慕,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在她面前高声说话,所有的阴谋算计都算不到她头上,除了山海断流和道心劫之外,一切困难比纸更薄。


    纵有道心劫烦扰,这一千年也算快活。


    卫朝荣颔首。


    成就不过过眼烟云,意义千人千断,若过得还算快活,那便已算值得。


    “你的道心劫,有头绪了吗?”他问。


    曲砚浓答得也很痛快。


    “没有。”她说得疏淡无波,毫无掩饰。


    “四十年,能有头绪吗?”卫朝荣又问。


    这问题像是挥着戒尺虎视眈眈的教谕问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学苦功者听了心头无波无澜,可课业不佳者就得心如擂鼓了。


    曲砚浓明明是后者,却如前者一般平静。


    这是卫朝荣第一次郑重问她,是否有把握度过道心劫。


    “不一定。”她说,“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不含欺瞒,不做许诺,他郑重问,她也认真答。


    卫朝荣果然也不曾失望悲伤。


    他同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从夏枕玉,到季颂危,他见证了道心劫的无常。


    这两人并非坐以待毙,也不可谓不苦心孤诣,一个穷尽思索、稳扎稳打,一个孤注一掷、不惜一切,可结局也终是自误。


    这世上从来是有形之敌好过,无形之敌难胜,道心劫不仅无形无相,还没有任何线索。


    不知范畴,不知指向,连是什么也不知,自然也就令人不知解法,不知终局。


    它是一场空。


    决绝奋力是一场空,坐以待毙是一场空,稳扎稳打也是一场空。


    难怪古来化神修士,没有一个度过道心劫。


    “既然难度,那就算了。”卫朝荣说。


    曲砚浓讶然。


    “如果不成,我们就一起进虚空。”他语气平淡地说。


    曲砚浓挑起眉。


    上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卫朝荣可是很生气的,为此还和她冷战了一阵,现在竟主动提起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和解?”她笑了。


    卫朝荣看她一眼。


    “这是承诺。”他说。


    她这一千年过得还算快活,却依然能淡然漫谈生死,他又有什么不能?


    他从不怕为她而死。


    一千年前她奋力求生,一千年后她无惧赴死,都是她的选择。他生死为她,无论为她生或死。


    一个承诺。


    千余年前,他也有过一个关于生死的承诺。


    那是一个虚假的承诺,真心的谎言,他说他们都会活下来,但他心里知道他自己回不来。她应下了这个承诺,但她并不相信这个承诺,穿越承诺,她本打算见证背叛,但最后却见到了绝望的真心。


    千余年后,又是一个生死诺言。


    他不带一点欺瞒,而她选择相信。


    “好。”她说。


    同样是生死不定,这一次却心头安定,风烟都净,只剩淡然。


    除了唇边的一点微笑,谁也不曾心潮起伏。


    “你觉得季颂危去了那个枭岳别址?”卫朝荣问,“你觉得他会再次尝试窃取魔元?”


    曲砚浓很确定。


    “他只能去那里。”她说,“魔蜕被我送进虚空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毁损。就算他此刻没有元气大伤,过不了多久也要元气大伤。那个熔炉是他唯一的机会。”


    若不赶紧窃取魔元,季颂危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落,再无向上攀升的机会了。


    “季颂危上次能潜入乾坤冢,是因为他手里有五月霜和一壶金。”曲砚浓说,“季颂危手里最多有三份一壶金,他用掉一份,交出了一份,也许还剩一份,但他绝不可能有五月霜了。”


    自从魔门被灭后,碧峡就一直在曲砚浓的掌控中,她可从来没有同谁交易过,季颂危也绝没有胆子登门求购——她绝不是夏枕玉那种厚道人,季颂危无缘无故买这东西,她是会刨根究底的。


    毕竟曲仙君一直都很闲,也很爱凑热闹找乐子。


    “魔蜕很可能已经在虚空外毁损了,季颂危手里只有一壶金,已不可能再度潜入乾坤冢。”曲砚浓说,“等他启用那个熔炉,你告诉我他在哪,就断开感知。”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挑眉,神塑化身也一挑眉。


    “谁知道那个熔炉究竟能实现几分联系?”曲砚浓说,“也许你们还能对话。”


    卫朝荣的魔元就是他的耳和眼,当初化作一枚灵识戒,就能借着申少扬的视野看人世,远隔千里与申少扬交谈。


    季颂危的熔炉可远远比灵识戒高明,连魔元都能偷,短暂交谈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卫朝荣疑惑的却不是这个。


    “就算季颂危发现了,也无法摆脱。”他说,“用了我的魔元,自然不可能摆脱我。”


    就算能交谈又如何,“我现在无法凭空感知他的方位,是因为先前在沉睡,对那部分被盗走的魔元的掌控尚有不足,但只要他启用了熔炉,我就能重新感知到那部分魔元,即使他舍弃熔炉,也无所遁藏。”


    “他逃走也无所谓。”曲砚浓说,“怕的是他跟你说话。”


    倘若放任季颂危和卫朝荣单独对话,谁知道季颂危会不会一张口就叫出卫朝荣的名字?


    况且,“倘若他避开你的名字,那就更糟了。”


    先前在知梦斋的雅间里,季颂危脱口而出就要叫卫朝荣的名字,曲砚浓丢了个琉璃盏过去,将快到季颂危嘴边的话砸了回去,这动作在当时十分必要,但在事后却又有点太明显。


    以季颂危的敏锐,当时就该留意到这个细节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卫朝荣的名字。


    那时候,曲砚浓怎么想不到,季颂危那种人,居然能有一个埋藏千年的疯狂盘算,她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精明又疯狂的人,比她更早到达乾坤冢。


    “找到他之后,立刻断掉感知,别听他废话。他没有能力再进乾坤冢见你了,只要你不搭理他,他知道你的名字里藏着秘密也没用。”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至于神塑化身,也不要见他。”


    不给季颂危伸羽翼,他就只是一只笼中鸟。


    卫朝荣了然。


    乾坤冢的微风忽而流散,原本还算老实的魔元躁乱地涌动了起来,卫朝荣感受到魔元微弱地流逝。


    与他所有的魔元相比九牛一毛,但这流逝能被他感知到,就已算剧烈了。


    灵识顺着魔元一同向另一个方向涌去,越过千山万水,在幽黑无尽的四溟水中,朦胧地见到一片烈火中的熔炉。


    卫朝荣感知到季颂危的踪迹,便打算切断感应,然而季颂危仿佛始终在等待这一刻般骤然开口。


    “你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曲砚浓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吗?”


    第167章 黄沙三覆(二四)


    卫朝荣微怔。


    他属实没想到季颂危会问这一句。


    谈不上心动或不心动, 自从瞒天过海潜入魔域后,卫朝荣就有个习惯——不理敌人的承诺和诱惑。


    不信,不理, 不去想象。


    细想敌人的许诺, 多余。


    季颂危没有等他回应便往下说, “你身上的那道玄金索,和你的名字逃不了关系吧?所有曲砚浓才不让人提起你的名字。”


    卫朝荣神色漠然。


    还真被曲砚浓猜中了,季颂危确实留意到了当初的插曲。


    其实当时曲砚浓只是丢出了一只琉璃盏。以她的脾气,见季颂危的反应不爽, 随手丢一只琉璃盏过去,也不是说不通, 偏偏季颂危乖觉,连这一点痕迹都没放过,还顺藤摸瓜地联想到玄金索上去了。


    季颂危连他身上的玄金索都知道,是当初潜入冥渊窃取魔元时见到的?


    卫朝荣一哂。


    他对魔元并无吝悭占有之念, 季颂危趁着他沉睡,偷天换日, 对他来说,反倒还算是一件好事——若无此出,谁来唤他重见天日、故人重逢?


    倘若他沉睡不醒, 曲砚浓第二次潜入乾坤冢时,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光景?她四百年孤注一掷的等待,本就只为乾坤冢前的一瞥,难道要叫她所望成空, 白费力气?他错失她的二至,再苏醒后,难道就真能隐忍下一个千年?


    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


    “找到他了。”卫朝荣没有回应季颂危,却也没有立刻切断联系。


    “在哪?”曲砚浓问。


    “东溟。”卫朝荣说。


    他对五域四溟的格局不太熟悉,但季颂危究竟在哪一溟,他还是能说清的。


    “季颂危问我,想不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你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卫朝荣淡淡地转述,“他先前潜入乾坤冢时,大约是见到了我身上的玄金索,他猜测到玄金索和名字的联系了。”


    四溟幽暗的夜幕下,冥渊莹光下照,映在曲砚浓的颊边,像是冷水浸着的珍珠。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季颂危这个人,若没有这份机灵,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她说。


    一语有双关,不知她说的究竟是哪一关。


    是说季颂危凭借这份机灵混成四方盟盟主、化神修士,还是说季颂危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到这般进退两难的田地。


    又或许都有。


    卫朝荣只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曲砚浓也不需要谁接话。


    “他若是这么说了,你倒是可以接一两句。”她说,“他心里还有别的算盘,要拿捏你我,不妨听听他的打算。”


    她去东溟。


    卫朝荣无可无不可。


    “你想做什么?”他问季颂危。


    声音顺着魔元,跨越千山,遥遥转递。


    烈火焚燃的熔炉中响起轰隆恐怖的言语——


    “你——想——做什么——”


    季颂危盘腿坐在烈火之中,虚妄的魔气催生灼烈的火,将他浑身上下的皮与肉都烤得发焦,透着令人不忍细看的诡异焦黑。


    任谁见了他此刻的模样,都很难把眼前这个狼狈可怖的人,与那个纤尘不染、白衣洁净,还有点洁癖的季仙君联系在一起。


    他的脸也已熏得黢黑,额头上、面颊上、鼻梁间不住流淌汗水,颧骨下的颊肉因强忍剧痛而不断抽搐跳动着,令他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


    窃取魔主的力量听起来只是开头难,只要能窃取魔主一缕魔元,以后就能坐享其成,安然等候自己实力暴涨。


    ——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便宜事,恐怕季颂危在梦中都能笑醒了。


    他走的是一条绝路。


    所谓绝路,就是开头难,中间难,次次难,永远难。


    看不到尽头,不知终点,每一步都是一道生关死劫。


    这尊熔炉窃取的是魔主的力量,燃灼的却是他自己。


    每一次启用熔炉,都是一次生死博弈。


    赌上性命,忍受非人的痛楚,换取一次渺茫无尽的虚妄希望。


    季颂危一共启用熔炉四次,也曾四度险些丧命于这尊熔炉之中,只差一点,他就会化为焦骨,无人知晓,无人问津,也许千百年后被后人发现,被后来者称为“无名尸骨”,随手拽出熔炉,就地草草埋了,或是任他曝尸不管——如果千百年后,五域还没有化为焦土的话。


    曝尸荒野或草席一卷,季颂危其实不怎么在乎,他若是不曾功成,一切皆空,死得再好看又能有什么用呢?


    忍过焦骨炭身,熬过烈火无情,就又是一次成功,离他千年夙愿又近一步。


    进一寸也有进一寸的振奋。


    季颂危任由两颊的肉抽搐,汗落如雨,灰尘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痕迹。


    他原本是没有洁癖的,自从第一次置身熔炉后,他就有了这毛病。


    然而熔炉外的钱串子可以白衣不染尘,坐在熔炉里的人却顾不得。


    顾不得。


    他总与这三个字形影不离,难以挣脱。


    千余年前,山海断流,他顾不得;四百年前,魔主始现,他顾不得;今时今日,后路断绝,他还是顾不得。


    他从未歇过脚,总在赶路。


    奈何时不我与。


    “若不是别无他法,我绝不会启用这个熔炉。”季颂危忽而说。


    ——这是要自辩剖白?诉一诉苦衷?


    卫朝荣不是蒋兰时,不是季颂危的挚友,也不在乎什么苦衷。


    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起,他一生中对待敌人唯一的态度,就是杀得痛快一些,不要反受其害。


    他同季颂危这个敌人搭话,仅仅只是因为曲砚浓希望他这么做而已。


    “是吗?”他无动于衷地说。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说入魔这件事。”季颂危在烈火炙烤中慢慢地说,“那也是一条没得选的出路,但不是我想说的这件。”


    “很多年以前,我和另一个选择擦肩而过,但我当时从未想过自己千年后会需要这个选择。”


    季颂危的声音因痛楚而微微扭曲,让人听不清他言语中究竟带着什么样的心绪。


    “是吗?”卫朝荣说。


    他对季颂危的痛悔、遗憾没有一点兴趣,季颂危还不如直接说说他的“合作”,反正都是虚与委蛇,所谓的“合作”还更有头绪些。


    季颂危听出他的敷衍,抽搐般地笑了两声。


    “你和曲砚浓生离死别,试图从枭岳和檀问枢手中保全的那对玄冥印,从前在曲家手里,檀问枢灭了曲家后,并未找到它们。偏偏曲砚浓元婴后,玄冥印又落到她手里——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上百年辰光里,玄冥印还有没有过别的主人?”他说。


    卫朝荣一顿,“什么意思?”


    季颂危因那两声大笑而剧烈地咳嗽。


    “她知道我得过曲家的遗物,可她就没想过,玄冥印也是曲家的遗物?”他不顾咳嗽,仿佛要把每一个字倒出来,于是每个字都撕心裂肺,“实话告诉你们,我得到过玄冥印,可我那时从未想过我会和魔门有什么联系,玄冥印对那时的我来说不是宝物,只是个会招来难以抵抗的敌人的祸患,所以我把它放回去了!”


    神塑化身与曲砚浓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惊异。


    曲砚浓从未想过季颂危竟得到过玄冥印!


    她与季颂危不算多熟,但也打过不少次交道,季颂危见过她腕间的玄冥印,也知道卫朝荣是为什么而死,可他从未提过他与玄冥印的缘份。


    以季颂危当年的分寸,他确实也不会提——提了,是要曲砚浓谢他呢,还是要曲砚浓给他点好处?若两者都不是,还提它做什么,白白惹曲砚浓误会,讨一顿好果子吃么?


    提了两厢尴尬,不如不提。


    这一番进退分寸,就这么过了千年,落得满心不甘,到今日才揭盅。


    季颂危停了咳嗽,好像从方才那种不管不顾中醒转了,只余惘然。


    “我放回去了。”他愣愣地说。


    曲砚浓和卫朝荣都不言语了。


    “好吧,当年我把玄冥印放回去的时候,其实我也曾想过,如果日后我修为高了,不怕怀璧其罪了,我可以把玄冥印拿回来,就算那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也算是一个筹码,总能派上用场。”季颂危苦笑,“后来还没等我修为变高,我就在曲砚浓的手上看到了一枚玄印,那时我就知道,以后也不用盘算这事了。”


    算盘打空,那时的季颂危也没怎么失望,玄冥印对他而言毕竟无用。


    那么多年岁,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入魔。


    一次次与玄冥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为这擦肩痛悔。


    谁有先见眼?回身才知错过。


    奈何造化弄人,总不与他。


    然而绝路终究也是路。


    “蒋兰时应当已同你们提过我和她的约定了吧?”季颂危平静下来,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了,“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五域。”


    曲砚浓已至东溟。


    举目沧海茫茫,幽暗无光。


    卫朝荣把她的原话说给季颂危,“玄黄一线天地合,也是为五域吗?”


    季颂危平静的神情顿时有一丝裂纹。


    “是。”他难掩难堪,却坚持说,“我要结束山海断流。”


    卫朝荣问,“靠成为魔主拯救五域?”


    说反了吧?靠成为魔主毁灭五域倒是很简单。


    “是。”季颂危的难堪已隐去了,他说,“我原本的打算是靠着这尊熔炉夺取魔主的力量,成为魔主,然后靠之前你们所见的那个虚空阵法,遁入虚空,不再归来。没有了魔主,五域最大的威胁便没有了,后来者总能撑起这方天地的。”


    他要成为魔主,然后自己遁入虚空?


    曲砚浓和卫朝荣近乎愕然。


    遁入虚空这思路倒不算疯狂,他们也已商定了这个办法,然而季颂危竟也这么说?


    他竟要舍生取义?


    不惜隐瞒故友、背叛理想、死后重生、烈火焚身、骂名千载,就是为了赴死?


    曲砚浓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信他。


    她本是绝不会信的。


    她也不该信。


    谁都不该信季颂危。


    谁还不知道,季颂危最擅长的事,就是为人绘出一个瑰丽的谎言,再用利益去打碎它?


    上一个相信季颂危的人还在三覆沙漠里待着呢。


    信他一千年,最后还不是连一昼夜的门都不敢登,生怕自己被杀?


    一段信任落得这般田地,足以警示后来者。


    曲砚浓不说话,卫朝荣也不说话。


    “我这些年精研虚空阵法符箓,就是为了这个。”季颂危不知他们早有过相似的打算,只当他们是为他的奇想而惊讶,自顾自说,“上次我潜入乾坤冢的时候,就看见玄金索了,我心里一直纳闷那是什么。”


    “知梦斋的雅间里,我认出你,联想到你殒身的地点,你的身份也就很明了了。”季颂危对卫朝荣说,“偏巧曲砚浓不让我叫你的名字,我就猜出几分了。”


    季颂危笑了一笑。


    “那时我以为是曲砚浓用玄金索困住了你,这才猜测你们俩早已没什么旧情可言,曲砚浓把你带在身边,大约只是为了看住你。”他说,“然而看你们之间情状,这猜想又实在不对。”


    “那么,那玄金索只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了,是你不愿离开冥渊,你不想生灵涂炭。”


    曲砚浓与卫朝荣俱无言。


    谁能想到季颂危当初那副呆头愣脑的模样,是因为他心里想过了这么多事?


    季颂危神色郑重,即使他知道那两人都看不到。


    “既然我们都不想让五域毁灭,不如联手。”他说,“你帮我成为魔主,我遁入虚空,你们两人相伴,再无隐忧,怎么样?”


    第168章 黄沙三覆(二五)


    把魔主这个大包袱甩给季颂危, 让他带着这包袱遁入虚空自生自灭,留她和卫朝荣安安稳稳生活?


    听起来十分令人神往。


    “得到了他的全部力量,你就能成为魔主?”曲砚浓问。


    卫朝荣把她的话转达给季颂危。


    “不错。”季颂危肯定地说, “我翻遍了古籍, 魔主啖山噬海, 是万魔之主,诞生于冥渊之下,注定要毁灭这方天地。然而毁灭这方天地后,魔主自己也会消亡。与其说魔主拥有魔元, 不如说魔元选择了魔主。我猜测,一个魔修若能得到魔主绝大多数的魔元, 这个魔修便会成为新的魔主。”


    “若是不能呢?”曲砚浓问。


    “若是我没能成为新的魔主,我自会带着我得到的那部分魔元遁入虚空之中,你们也没有损失。”季颂危说。


    “无论成与不成,你都没有活路。”曲砚浓问, “你真不怕死吗?”


    神塑化身微微侧目。


    她总不会真的有几分相信季颂危吧?


    季颂危为这问题沉默了一瞬。


    “我这样,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说, 如梦境中突然而然的呓语,突兀而幽微。


    但这呓语般的回答很快就结束了,他像是从深层梦魇里醒来的人, 变得比方才更振作、更清醒,甚至带着三分狂热,“我说过要结束山海断流,绝不会改!”


    “我做的这一切, 无论是对道心劫瞒天过海,还是转而修魔、启用熔炉,都是为了挽救五域。”他一字一顿地说。


    曲砚浓不言。


    冰冷的长风从极远处跋涉而来, 掠过她鬓角。


    东溟的风浪总是极凛冽。


    有传闻说,东溟之下幽居着一只实力恐怖的大妖兽,即使元婴修士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只妖兽平日安静沉睡,谁也寻不到它的踪迹,但当它打算出来觅食时,过往的银脊舰船便遭了殃,一艘舰船上,谁也逃不过这一劫。因此,东溟之上的银脊舰船总比别处少。


    若问那些津津乐道这传闻的人,东溟下的大妖兽究竟长什么样、是什么妖兽,哪一年、哪一艘银脊舰船被东溟的妖兽吃了,那就一个人也答不上来了。


    理智些的人说,东溟的银脊舰船比其他三溟少,不是因为什么大妖兽作祟,而是因为东溟所连的扶光域太穷、太弱,其他几域都不稀得同扶光域往来,永远只有扶光域的修士去其他几域的份。


    穷乡僻壤,自然无人问津。


    两种说辞各有各的信众,成了东溟之上回荡最多的声音。


    幽冷沉寂的东溟上,无端生浪。


    海波分涌,汇成两股,向两边推开,露出海底一隅。


    海床上,一整片无边无际的珊瑚珠光绚彩,与头顶明河相映照,排开一隅长夜。


    珊瑚枝簌簌拼出一张大嘴,一张一合,声音在海上闷闷回荡,“仙君,您找我?”


    曲砚浓遥立明河之下。


    “最近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她问老珊瑚。


    老珊瑚茫然,“不曾有新人来。”


    它怎么记得,距离曲仙君上次来东溟,也就小几个月的功夫吧?曲仙君怎么突然来得这么勤了?总不能是它在东溟下睡糊涂了,连时间也算不清,误把几百年当成是几个月了吧?


    曲砚浓并不意外。


    季颂危好歹还是个化神修士,无论他来没来东溟,老珊瑚都未必能发现他的踪迹。


    然而,有这么个地头蛇协助,总比她自己找人更快。


    “我要找一个人,这人就在东溟。”她说。


    熔炉之中,季颂危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微感不安。


    他很清楚曲砚浓绝不是什么宽和耐性的人。


    “你和曲砚浓怎么说?”他勉强按捺住焦躁,问卫朝荣。


    曲砚浓仰头望着冥渊。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她语气疏淡,像浩荡长风入袖,缥缈不定,“为了一个结束山海断流的可能,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季颂危也不明白她这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得还能不值得?”


    曲砚浓自己还不是奋力补了上百年虚空裂缝,最后才立下青穹屏障的?那些困守冥渊外,无休无止补天的时光,难道不也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自己也为守护五域兢兢业业,怎么现在却来问他值不值得?


    “你以为我是在虚言骗人吗?”季颂危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并因此怒不可遏,瞪着眼前烈火,“你告诉曲砚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心怀天下。我补过的虚空裂缝难道就少了?我做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五域,我为了五域铤而走险应对道心劫,为了五域打碎仙骨修魔,甚至为了五域不惜身死,没有人比我更想拯救这方天地!”


    曲砚浓心绪平静。


    “我倒不是想说这个。”经过卫朝荣转述的话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情绪,但她能够推测出季颂危的语气,却又不太在乎,“我只是不明白,五域兴亡也谈不上是某个人的责任,季颂危就一定要在生前解决它吗?”


    她就不是这样。


    曲砚浓也为五域付出了许多,但她并没觉得自己非得解决山海断流的问题,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倘若无能为力,那只能对五域说一声抱歉了。


    她能付出寿元许下誓约,也能在誓约将尽之前和卫朝荣一起遁入虚空,但往后的五域会如何,她就一点也不关心了。


    她死后纵有洪水滔天,也已与她无关。


    可季颂危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极少数能让曲砚浓感到太执迷的人,无论是他对道心劫的态度,还是对山海断流的态度,都太过执迷了。


    季颂危这人,大约是不信人力有穷时的。


    不信,更不愿承认。


    “她觉得我是骗她的吗?”季颂危却好像怒意更盛了,他几乎难以克制,“我做这一切,难道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沉沦于道心劫,难道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在这五域当个魔修有什么好处吗?这个熔炉窃取的力量难道是好掌握的吗?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要在这熔炉里死去活来一回,难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卫朝荣漠然地截取了其中几个有用的字句转达给曲砚浓,“他说他没骗你,他做的一切都没好处,不是为了他自己。”


    其余的牢骚,他都懒得转达。


    ——其实就连那两三句,卫朝荣都嫌多余。


    冥渊的银辉落在起伏的幽沉海水上,既明亮,又更显暗淡。


    曲砚浓盯着海水下的珊瑚枝。


    “你就跟他说,我相信他确实想过对五域负责。”她说。


    她确实相信季颂危曾经心里有五域。


    曾经一起在虚空裂缝前并肩作战的人,也曾为五域拼尽全力。


    但相信,又有什么用呢?


    她曾经什么也不相信,不信承诺、真情、责任,也不信任何人,只因她那时将这些美好的东西看得太纯、太正、太高、太罕有。


    而她现在终于相信了这些东西,却也将它们打落神坛。


    责任、真心、承诺是存在的,但它们的存在也不代表什么,它们会变,会消失,会背叛。


    即使这一刻季颂危有一刻粉身碎骨甘愿救世的真诚之心,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本也只剩下四十年光景。


    有玄金索束缚,卫朝荣多半不会在这四十年内失控,他们必然能安静相伴四十年,也只能安静相伴四十年,那她何必和季颂危合作呢?


    真心不真心,本也没那么重要。


    曲砚浓想到这里,心里忽而一动。


    然而等她追溯这莫名的灵光时,却又一时追溯不到来处了。


    她莫名怅然。


    神塑化身开口,“他又说了一通苦衷、一心为五域、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话,全是重复的牢骚。”


    曲砚浓回过神。


    “问问他,魔主出世必是一场浩劫,远比玄黄一线天地合更酷烈,无论他遁入虚空的速度有多快,那一瞬的魔元涌动也够五域来一场山海断流了。”她说,“且不论他究竟能不能成为魔主——他想救世,却要先给五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是救世,还是灭世?


    熔炉内,季颂危微微阖眸。


    “你以为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吗?”他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方才的喋喋不休和恼怒都不见了,“从我决定入魔之前,我就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


    “无数次辗转反侧,无数次煎心蚀骨,无数次自我折磨。”他低低地说,“我想过一千一万遍,最后我知道我只能这么选,我本也没有别的路。”


    那张清瘦斯文、曾经带着轻快笑影的脸,在烈火的映照下,透着平静而冷酷的光芒。


    “灭世为救世,杀生为护生。”


    烈火焚身,他说得这样轻巧冷静。


    曲砚浓竟觉无言。


    “疯子。”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仙君,找到了。”老珊瑚瓮声瓮气的声音隔着海水传来。


    “切断联系吧。”曲砚浓对卫朝荣说,“不必和他多说了,免得他狗急跳墙。”


    倘若叫瓮中之鳖反咬一口,那就太冤了。


    季颂危已疯得自圆其说了,如之奈何?


    那就不说。


    曲砚浓越过沉冷的海水,在深海之下,望见一座昏光暗淡的庭院。


    神塑化身退远,她步入庭院。


    硬底云靴在庭中落定。


    曲砚浓微感愕然。


    这是一座不大的庭院,神识一扫就能看全。


    可她看遍这座庭院,却没找到那尊熔炉。


    ——季颂危不在这里?


    第169章 黄沙三覆(二六)


    浓烈的魔气涌流般向庭院外逸散而出。


    毫无生机的海水接纳这些逸散的魔气, 偶有一点灵气,刹那间便被魔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庭院外,幽暗的海水沉沉浮浮, 庭院内, 魔气如有形质, 浮动涌散。


    细小的虚空裂缝随踵而至,顺着魔气逸散的方向不断扩大,悄无声息地吞噬海水。


    然而当虚空裂缝即将扩大到庭院外围时,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发出一阵很低的古怪响声。


    曲砚浓将整座庭院都看遍。


    庞大的神识穿过庭院,顺着幽沉的海水铺开, 从暗淡海面直入万丈之下,沧海也微微震荡,卷起沧波。


    沧海因她而沉浮动荡,她心中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


    季颂危方才就在这里。


    她通过老珊瑚找到此处后便立即赶了过来, 方圆千里都在她神识掌控之下,从卫朝荣切断联系至今, 还不到五个呼吸。


    季颂危能逃到哪里去?


    “魔元不再减少了。”卫朝荣说。


    神塑化身不知何时等在了庭院外。


    “我赶来的路上,没觉察到空间罅隙异动。”曲砚浓沉吟着,她早就防着季颂危逃跑, 时刻留意着空间罅隙中的异动,“季颂危是靠飞遁离开的?”


    说到最后,她竟也有几分不确定。


    倘若季颂危是靠飞遁逃离的,那他就更逃不出她的神识了, 五个呼吸,足够她锁定他的踪迹。


    实在没道理让他跑了。


    卫朝荣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任她思忖。


    “跑得这么快,应当是在你切断联系之前就已决心动身了。”曲砚浓环视,“他没可能避开我的神识,只能是靠先前准备好的机关布置脱身。”


    能瞬息将季颂危送出此地的机关或阵法,动静必然也极大。


    自她神识锁定这方圆千里的那一刻起,任何稍大些的动静便逃不出她的觉察。


    曲砚浓目光逡巡过庭院。


    “咔。”横梁倒斜。


    “咔。”石柱松动。


    “咔。”青石板沉落。


    三个呼吸之间,一座在虚空裂缝前岿然不动的庭院,便被拆解成砖瓦柱石,在海水中依然虚浮地拼凑成一座庭院的模样,却拦不住海水从砖石的罅隙中涌入庭院内。


    空旷庭院转瞬便被海水填满,方才那一线微光也消失了,幽沉的海水在庭院中沉浮飘荡,只有从头顶冥渊映下的一抹明澈流光。


    “没有机关。”曲砚浓下了定论。


    她心中那抹隐约的不安也因此变得更清晰了。


    “方才你和他直接交谈过,”她问卫朝荣,“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是想逃命,还是另有打算?”


    只有卫朝荣直面了季颂危。


    曲砚浓一时没法判断。


    她并未听到季颂危的完整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语气,一时想不通季颂危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打算。


    卫朝荣沉吟了一瞬。


    “季颂危方才想通过交涉得到魔元,应当不是假的。”他说,“他至少是抱了希望的。”


    但曲砚浓和卫朝荣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至于他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卫朝荣语调疏冷寒峭,“我不了解季颂危,无法判断他那些话是真还是假。”


    这一千年,卫朝荣是在乾坤冢里度过的。


    说到底,他和季颂危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


    真正能对季颂危做出判断的人,从来不是他。


    “所以,这答案终究需要由你来定义。”卫朝荣望着她,慢慢地说,“你觉得,季颂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颂危已然入魔,曲砚浓不可能放过他。


    于是这问题无关真心或假意,无关季颂危为五域还是为自己,唯一有关的只是季颂危的本性——


    季颂危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檀问枢那样趋利避害,见机不妙就立刻放弃,没有任何立场和坚持可言的人?还是走上绝路也要铤而走险,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粉身碎骨,就不会放弃的人?


    曲砚浓微微阖眸。


    “他还有别的打算。”她做了定论。


    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季颂危能玩弄自己的道心,能入魔,能以一次身死换来成为魔主的可能——这都只是他尚未走投无路时的选择,那他为自己准备最后一条路,该有多绝?


    他前几次发疯,换来亲友陌路、人人唾弃,换来自己道心沉沦、身殒半死,换来玄黄一线天地合,这一次又要换来什么?


    “倘若五域无路可走,他走的这条路,或许也算一条出路。”卫朝荣淡淡地说,“留下火种,总比全部覆没要强。”


    曲砚浓望了他一眼。


    她知道卫朝荣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在认同季颂危,一生死生总被旁人摆布的人,不会喜欢为旁人的命运下决定。


    此时此刻,这只是一种慷喟。


    “也许是吧。”曲砚浓说,“可我不喜欢。”


    无论季颂危究竟想做什么,实质上都很难损伤她。她是这天下最高枕无忧的人。


    她本该高枕无忧,但她就是不喜欢。


    她喜欢决定仇敌的命运,决然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从不喜欢摆布芸芸众生的命运。


    她也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也孤注一掷近乎疯狂,所以她可以立下誓约,舍下寿元,做横在五域命运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但她不想载着五域这架车,奔向火海刀山,无论越过还是葬身于那刀山火海,她都不愿意。


    “季颂危大概做惯了英豪。”曲砚浓说,“习惯了为别人做选择。”


    季颂危为了成就夙愿——无论是为救世还是己身,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是他自己的代价,还是别人的代价。


    可五域四溟、芸芸众生,又凭什么要成为这个代价?


    她既是个很幸运的人,也曾是个很不幸的人,然而无论时移世易,她总还记得那个只能被做选择的曲砚浓。


    “季颂危不会放弃他的救世狂想。”曲砚浓慢慢地说,“除非你愿意给他魔元,否则他已没有指望成为魔主了。”


    这一点,她能猜到,季颂危也知道。


    但凡季颂危还有别的办法,何须同她和卫朝荣协商?


    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为魔主的季颂危,会做点什么来完成他的救世狂想?


    曲砚浓打量着那座被拆解的庭院。


    季颂危是如何脱身的?


    要么是这座庭院里有什么机巧宝物,要么,就是这座庭院所在的位置大有玄机。


    她的目光划过幽暗的海水,最终凝定在那抹随海水沉浮而流转的光辉上。


    四溟无日月,这唯一的流光……


    曲砚浓抬起头。


    明河飞跨长夜,空悄暗渡流光。


    冥渊悬亘四溟之上,横流到尾,止步于青穹屏障之前。


    止步于,镇冥关。


    镇冥关就在东溟之上。


    几个月前的阆风之会上,刚被人蓄意毁坏镇石以至一隅崩毁,如今正在修补。


    毁坏镇石、致使镇冥关崩毁的人,叫檀问枢。


    示意檀问枢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的人,就是季颂危。


    *


    镇冥关极静。


    自从几个月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损毁镇石,引出震荡整个山海域的镇石风波,连沧海阁阁主戚长羽也被当场拿下,镇冥关便在山海域修士的口中带有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


    曲仙君重整了镇冥关的主关,但镇石仍需更换,因此镇冥关中依然有人忙碌。


    这些更换镇石的修士中,有部分人来自沧海阁,平素与戚长羽交集不多,因此在那场追查中安然无恙,被暂时接手沧海阁的卫芳衡安排来了镇冥关。


    镇冥关安静、孤悬、难至,却也无聊乏味,沧海阁修士们彼此混熟了,难免要提起几个月前的那件大事,谈论最多的一种可能是——曲仙君那一日要是不在镇冥关,会发生什么?


    季颂危顺着镇冥关的甬道一路向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倘若曲砚浓那一日没有出现在镇冥关,事情会怎样发生。


    把阆风之会的比赛地点定在镇冥关,绝不可能是沧海阁的主意。季颂危和戚长羽打过交道,这人有些精明算计,但无恒心,终其一生都是利益和欲望的附庸,充其量也就是个阅历心机更弱几分的檀问枢。


    戚长羽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镇冥关,沧海阁中不会有人能违背他意愿,能让他屈从蛰伏的人只有曲砚浓。


    季颂危至今也想不明白,曲砚浓为什么忽然会把阆风之会定在镇冥关?


    倘若阆风之会不在镇冥关举行,檀问枢也会找到机会混进去——檀问枢附身的那个人是戚长羽的侄子,还怕没机会走沧海阁的路子进镇冥关?


    没有周天宝鉴映照,没有万众瞩目,镇冥关会在无人注意时悄然崩塌。


    高居知妄宫的曲砚浓会重问人间事,花费个把月追查罪魁祸首,从而发现檀问枢的踪迹,然后又花费个把月捉拿早已逃走的檀问枢,因此错过他山石出世、鸾谷惊变,而他山石将被送入望舒域,成为季颂危真正重生的最后一环。


    可曲砚浓轻轻巧巧,如此简单地把这一切都毁了。


    她什么也没有付出,只是兴之所至地将镇冥关定为比赛之所,玩乐一般地来镇冥关看戏,恰巧撞上檀问枢,恰巧破坏了一切计划。


    为什么她偏偏就要去镇冥关?


    为什么她总是如此容易、如此漫不经心地做下旁人努力一生也无望的事?为什么她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青穹屏障如是,道心劫也如是。


    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越过甬道,纯白道袍已沾满血与灰,划过新换上的镇石,留下一抹血红。


    镇冥关中的修士依旧埋头卖力,谁也不曾发觉方才有谁来过又走。


    季颂危离开镇冥关后,便毫不犹豫地穿过空间罅隙。


    他最多只有二十个呼吸,曲砚浓随时都可能追上他。


    “轰隆——”


    暴雨忽至。


    风刀霜剑临头,碧峡水浩浩汤汤奔涌,翻天覆地。


    季颂危攥住熔炉两边。


    碧峡风浪能将人连皮带骨吞下,打在他的道袍边,却连那黑红的血泥也擦不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安排檀问枢来毁坏镇冥关只是出于习惯,他习惯了意外,习惯了时不我与,所以即使计划万全,也要留后路。


    而命运再一次戏耍了他,时不我与这个词,如幽魂一般永远无法摆脱。


    季颂危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熔炉。


    碧峡这个名字传颂千年,与曲砚浓的名字牢牢纠缠在一起,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在千余年以前,碧峡还被叫做另一个名字——


    壁峡。


    影壁的壁,遮蔽冥渊。


    典籍传说里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季颂危拍了拍熔炉,神色冰冷。


    熔炉中,有那一缕从乾坤冢里偷来的魔元。


    属于魔主的魔元。


    他要看看,这一缕魔元,究竟能不能打开碧峡,通向不见天日的乾坤冢,见到那位画地为牢的魔主。


    他一定要试一试,即使孤注一掷。


    他要赌一赌,是否“时不我与”是他永恒的宿命,他是否能够得偿所愿哪怕一次?


    如果有这么一次……


    他会用虚空阵法,将那位魔主强行送出虚空之外。


    季颂危不相信曲砚浓和卫朝荣。


    即使前者立下青穹屏障,即使后者画地为牢,他也依然怀疑他们到山穷水尽时,会背弃从前的坚持。


    欲望与利益太强大,季颂危不相信任何人能战胜它。


    他必须亲自解决这一切。


    他要结束山海断流、乾坤倒悬。


    他要拯救无可挽救的五域。


    他必须要让五域、让四方盟、让蒋兰时最终明白,他从未背弃承诺。


    从未。


    第170章 黄沙三覆(二七)


    “哒。”


    硬底云靴踏在镇石上。


    曲砚浓登临镇冥关。


    她顺着冥渊一路到水尾, 越过她自己设下的禁制,重新踏入这个不久前曾来过的地方。


    就是在这个地方,她同季颂危聊过卫朝荣, 聊过她的权衡与踌躇。


    季颂危开解了她。


    那时他们有着同样的目标。


    也就是这个地方, 成为了季颂危重重算计的布局之地, 他可以为了他认定的狂想让这里崩毁,算计失败后,又借着镇冥关的崩毁,算出了山穷水尽时的最后一条退路。


    曲砚浓曾在这里为他一言释然, 可如今她重临故地,望着这崩毁后重建的新天关, 心中升腾起的并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难耐的愤怒。


    山海断流后,虚空裂缝肆虐,是她长驻冥渊前补天, 最终舍弃寿元,立下青穹屏障。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 季颂危超发清静钞,五域动荡,是她接管清静钞, 安抚五域人心。


    镇冥关崩毁,冥渊再无阻碍,一路东流,流到青穹屏障, 若流进山海域,必有生灵涂炭,是她坐镇当场, 出手重建镇冥关,终结了一切可能。


    如今季颂危要成为魔主,“灭世为救世”,可无论他成与不成,总要生灵涂炭、五域动荡,最后的最后,又总要她来收拾旧山河。


    她心里把自己当个魔修,季颂危心里把自己当个英豪。


    可季颂危要做救世的英豪,为何付出代价的却总是她?


    ——谁为英豪?谁是魔修?


    碧峡风雨滂沱。


    千年来绝迹于碧峡的魔气,又一次笼罩这片风刀霜剑的天下第一险关。


    季颂危的脸上尽是雨水。


    他已顾不上隔开这疾风骤雨。


    风雨冲开了他脸上的汗水与烟灰,露出他那张清瘦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股灰白,像是墙粉糊了一面,成了一个全然没有生气的假人。


    斯文的、轻快的、轻微有些洁癖的季仙君,这一刻既不斯文,也不轻快。


    风雨将他冲刷得很干净。


    黑红的玄衣苔随着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却根本破不开他的皮肤,只能顺着水流流走。


    季颂危却再也不在意他干不干净。


    他原本也不是在意这个的人,只是当他入魔后,莫名其妙地爱洁,等到启用了熔炉后,这古怪的毛病就越演越烈,以至于成为轶闻,传出四方盟。


    他攥着熔炉,将那一缕窃来的魔元送归天地,任由那缕魔元疯狂吞噬天地生机,越飘越高,飞向碧峡八段中最高最险的天魔峡。


    风雨震颤。


    这处自仙魔对峙时便声名远扬的灵境,灵脉震荡,山水动摇。


    细小的虚空裂缝撕开风雨,贪婪吞噬所遇的一切,又在吞噬中不断扩大,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攀升。


    季颂危眼里没有虚空裂缝。


    他死死地盯着天魔峡上空的那缕魔元,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他睫毛上,又流进他眼中,在那双仿佛不会眨的眼睛上里打转,最终又无情地流走。


    碧峡在晃动。


    激扬风雨本就震耳欲聋,然而在滂沱骤雨之外,还有一股隐约的、越来越暴烈的轰鸣,初时被风雨掩盖,直到……海沸山摇!


    “轰隆!”


    这座传说中遮蔽冥渊的影壁,自天魔峡峰头向两边百余里,轰然崩塌。


    山石滚落,草木无根,翻腾入江水,掀起千重浪,有些浪打浪,有些消失在纷乱错杂的虚空裂缝里。


    地动天摇中,再无天魔峡,露出一方不知来处的汤汤大渠。


    千里山峡,自此中断。


    精纯浓烈的魔气自那方汤汤大渠涌出,与弥漫碧峡的魔气合为一处,飞上云霄,遮蔽天日,疯狂吞噬碧峡方圆数千里的灵气。


    青空白昼,转瞬成长夜。


    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爬上碧峡,几道虚空裂缝攀升太快,几乎爬上云霄。


    碧峡共分八段,天魔峡已然崩塌,其余七段在浓烈魔气与虚空裂缝的吞噬下,摇摇晃晃。


    短短不到二十个呼吸间,千余年前山海断流时的光景,便已在碧峡复现。


    季颂危眼中没有虚空裂缝,也没有海沸山摇。


    他死死盯着那方汤汤大渠,碧峡坍落了一段,却仍然堵住了那方大渠的来处,按照传说,碧峡是冥渊的影壁,碧峡若不完全打开,他就不可能进入乾坤冢。


    可碧峡为何还不开?为何乾坤冢仍未展露?


    一道虚空裂缝在他面前蓦然劈开,将满目风雨都吞噬。


    季颂危几乎攥不住手中的熔炉。


    他骤然明悟——


    碧峡仍未开、乾坤冢未现,是因为魔主不愿现世。


    魔主已画地为牢。


    碧峡只为魔主而开。


    魔主不愿现世,无论他在这头如何卖力,碧峡都不会开。


    季颂危浑身发颤。


    空间罅隙里传来一阵幽微的波动,却被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阻隔,被迫停滞。


    是曲砚浓来了。


    他自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线索,可她还是如此快、如此轻易地找到这里来了。


    他总是留有余地,存有退路。


    可时至今日,他已无路可走了。


    山崩海啸里,季颂危张开口,暴雨打在他脸上,钻进他嘴中,他什么也不管,在轰鸣中喊到声嘶力竭。


    “魔主,卫朝荣!”


    一道璀璨到极致的灵光刺破长夜,那不像是谁的灵光或法术,法术怎么能有这样耀目的光芒?那简直像是中天坠落的炎阳,焚尽长天,向他坠落。


    可这灵光还是晚了。


    季颂危沙哑干涩、声嘶力竭的喊声,被灵气包裹着,在那一瞬压过风雨轰鸣、山崩地裂,传遍周天,顺着那汤汤大渠,传入不见天日的乾坤冢——


    “魔主,卫朝荣!”


    乾坤冢中,沉沉悬垂了数百年的玄金索,猛烈地晃动起来。


    “咔。”


    垂落在地的玄金索断开。


    “咔。”


    束缚在身的玄金索崩裂。


    “咔。”


    紧扣着那冥□□脏的玄金索脱落。


    阻碍魔主数百年,也保护了魔主数百年的玄金索轰然崩毁,化为飞灰。


    数百年的画地为牢,心甘情愿的誓约,今日成空。


    磅礴的魔元赢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自由,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迫不及待要顺着那条命定的通衢,奔向那方生机充盈的天地。


    那抑制隐没了数百年的野望排山倒海般涌向他,如有实质地诱引他,每一声都充满动人心魄的力量。


    ——出去吧,何必自苦?你本也如此渴望。


    ——自困千年,又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此为天命,而你已尽力。


    ——画地为牢多年,往后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卫朝荣几乎要淹没在这蠢动的野望中。


    在理智与欲望的搏斗里,他几乎是注定的输家。


    那不是魔妄的诱语,是他自己的欲望。


    是他克制了千年、不得不用玄金索封印的野望。


    徒劳如困兽,却又不死不休。


    些许魔元挣脱他的束缚,急不可耐地顺着那已然开辟的通衢,向那个充满灵气的世界奔涌而去。


    “嗡——”


    有那么一瞬,季颂危感到天地都静了下来,一切好像没了声音。


    下一刻,山海颠倒。


    妄诞暴虐的魔元澎湃而至,淹没了一切。


    疾风?骤雨?山峡?狂浪?虚空裂缝?碧峡?


    他已分不清天与地。


    一切概念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魔元。


    吞噬一切,也吞噬着他。


    那多次窃取魔主力量、超越化神的魔气,在这磅礴的魔元面前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如眼前的一切,无声无息地被吞噬着。


    没有什么绝地反扑,他根本进不了乾坤冢,也不可能将魔主送入虚空。


    在一切狂想实现之前,先陨灭的是他本身。


    他之前能潜入乾坤冢,带回那一缕魔元,只是因为魔主甘愿自限,用沉睡换来了魔元沉寂罢了。


    一番撞破南墙,换来的不是什么舍身取义,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灭世劫难。


    浩劫并非由他终结,而是因他而来。


    “不!”


    季颂危目眦欲裂。


    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


    玩弄道心,甘愿入魔,身死换魔元,窃取力量,打开碧峡,叫破魔主名姓……


    所有的所有,他赌上一切,拼尽全力,落得众叛亲离,人人喊打,怎么能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千年苦求,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


    季颂危徒劳地反抗着魔元,竭尽全力阻隔它们,他横在那魔元的洪流前,试图将它们封锁在碧峡。


    徒劳只是徒劳。


    暴虐的魔元无情地吞噬他的魔气,比吞噬灵气更轻易。


    窃取来的力量,在原主的面前不值一提。


    季颂危意识逐渐模糊。


    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梦中。


    那梦很遥远,太多细节早被遗忘,于是梦也显得格外空洞。


    梦里,他还是那个万人敬仰的英豪,在那新成的道宫一昼夜前,他心潮澎湃,发誓永不会忘记这一天,发誓他永远不会辜负这座道宫。


    有人相信他,有人追随他,有人需要他。


    最初,他真的只想对得起那一昼夜。


    神智沉沦前,有谁把他骤然提了起来。


    “啪!”一个耳光。


    几乎将他的脑袋也扇飞出去。


    季颂危勉强找回神智,竭力睁开眼,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从前只是陌路相逢,却在这一千年里越来越明确的身影。


    “曲砚浓!”他蓦然从朦胧中挣脱出来,方才那一耳光全然已不在他的思绪里,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件事,“封锁魔元!封锁碧峡!不能让魔主出来!”


    曲砚浓看着季颂危一息尚存执念不消的模样,差点气笑出来。


    这会儿给她演个心系五域了?


    早干什么去了?真正心系五域,能干出这些事?


    季颂危还谈个锤子的救世?


    没到灭世的地步,他就亲手来灭世了!


    闯下弥天大祸,这会儿又拉着她嘱咐起来如何救世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强行打开碧峡、破除卫朝荣誓约的人是她呢!


    曲砚浓转修仙道后,养气功夫比从前好得多了,然而季颂危这人格外邪门,又激起她从前做魔修时的暴虐。


    她不想忍,也没必要忍,反手又重重给了季颂危一个耳光。


    季颂危眼冒金星,几乎再次陷入那旧梦里,半晌无声。


    曲砚浓终于平复了心情。


    “你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主意?”她面无表情地说。


    封锁魔元、封锁碧峡、控制魔主?季颂危以为她是道主啊?


    她此刻还忍耐着和季颂危多说两句废话,只因她已别无他法。


    保全自身尚可,救世无能。


    倘若季颂危也没什么好主意,她只能先把这废物杀了,尝试潜入乾坤冢,带着卫朝荣一起遁入虚空了。


    季颂危有几个呼吸不吱声。


    “你怎么可能做不到?”他浑浑噩噩地说,“当初你不就立下了青穹屏障?”


    那是因为她舍弃了寿元。


    现在她哪来寿元献祭?


    曲砚浓面色冷凝。


    “你做什么不都很容易?”季颂危神智模糊,依旧迷迷瞪瞪地说着,“青穹屏障、道心劫,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曲砚浓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人与这句话联系在一起。


    她与季颂危不熟,彼此谈不上很信任。


    她没有告诉季颂危青穹屏障的真相,没有告诉季颂危她对道心劫的试探,而季颂危也没有告诉她,他那个“道心劫”的真相。


    她的付出,她的孤注一掷,只有夏枕玉知道,后来又加上了卫朝荣。


    无需第三人知晓,也终无第三人知晓。


    她是天下第一,是五域的无冕之君,是拯救者、主宰者,是无所不能的仙圣,无需谈付出,无需谈牺牲,也无需谈心酸。


    曲仙君高居云端,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她就真的成了做什么都很轻松,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和努力的曲仙君。


    “我真嫉妒你。”季颂危已神志不清,气若游丝,只剩执着的喃喃,“老天总站在你那一边,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立下青穹屏障,化解道心劫。”


    “化解道心劫?”曲砚浓忽而重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先前他们在三覆沙漠的最后一场对话中,季颂危还在说她的道心劫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


    怎么这会儿又说她化解道心劫了?


    “凭什么你能化解道心劫……”季颂危断断续续地呢喃,“凭什么你就可以?”


    所有的挑衅、试探、否定,其实都只为证实又证伪他的同一个猜想。


    从拍卖场雅间里的第一眼,季颂危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曲砚浓已经摆脱道心劫了。


    凭什么?怎么能?真的还是假的?


    倘若曲砚浓就这么简单地化解了道心劫,那他的所有孤注一掷又算什么?他不惜身死,踏上绝路,又算什么?


    他既希望他的猜想是真的,又渴望那是假的。


    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便说明道心劫确实是有解的,这条仙路上的天堑,原来是有人可以斩破的。


    可若那是真的……他又算什么呢?


    “当初,是你说魔主存在的。”季颂危几不可闻地说。


    若非曲砚浓探明魔主的存在,若非夏枕玉明确转告魔主的存在,他怎会下定决心入魔?


    “我是为了五域,我是为了五域……”他呢喃着,蓦然醒转,眼中迸发出慑人的神采,“你是道主,你要救五域!”


    说完最后一个字,魔元便无情吞噬了他,从他窃取魔主力量的那一刻起,魔元便注定要吞噬他。


    人人敬仰的季仙君、人人喊打的钱串子,怀揣一个狂想,引来一场浩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魔元吞噬了。


    融在魔元里,连一点骨头渣子也不剩。


    只有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曲砚浓随手一捞。


    一条靛蓝的丝带。


    是那个承载了季颂危无数疯狂构想的虚空阵法。


    曲砚浓无言。


    说怒、说叹、说厌,都太过,唯余无言。


    ——她到底哪里化解了道心劫、成为道主了啊?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季颂危这癫公死得倒是很快。


    收拾烂摊子,难道就是她的宿命?


    魔元在她身侧汇涌,飞快地吞噬她的灵力。


    曲砚浓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她决然撞入那妄诞魔元之中。


    无尽魔元之间,卫朝荣几乎已忘了自己。


    他是妄诞不灭的魔主,是无尽魔元的主人,是毁天灭地的魔妄。


    离开乾坤冢才是他的宿命,服从欲望是他的使命,只要离开这樊笼,去往那鲜活乾坤,他就能见到那个人……


    那个最重要的人,他心心念念的人,他苦等的那个人。


    和她在一起。


    只要离开这樊笼。


    “卫朝荣。”


    妄诞不灭的魔主迷蒙中睁开眼。


    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在澎湃蠢动的魔元中勉力稳住身形,却仍朝他伸出手。


    “我带你走。”她说。


    无论生或死,这一次,她都要和他一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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