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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裁云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黄沙三覆(八)


    明知季颂危鬼话连篇, 却任其自是,什么也不做,这还是曲砚浓吗?


    卫朝荣认识的那个曲砚浓, 早在季颂危方才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就该给季颂危两个巴掌, 把季颂危往死里揍了。


    她信法术多过相信言语,问题撬不开的真相,生死能撬开。


    这样的性情,同季颂危废话半天, 又算什么?


    卫朝荣不解。


    “是因为你的那个誓约,让你实力受损?”他神色沉凝, “你拿不准能不能胜过他?”


    曲砚浓不由笑了一下。


    “不是。”她说,“我想杀他需要付出代价,但把他摁着揍是没问题的。”


    “那又是为什么?”卫朝荣沉声追问。


    他幽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太专注, 总让人好奇他除了目光所及,是否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


    又或许, 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选择倾注目光的人,就是他的一切。


    曲砚浓在这样的目光下张张口,又闭上。


    “大约是因为, ”她慢慢地说,“虽然季颂危谎话连篇,但我心里不希望他是我的敌人。”


    人感觉荒谬到一定程度,是会笑的。


    曲砚浓要不要听一听她自己在说什么?


    卫朝荣几乎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他喉头像是塞着一枚滚动的宝珠, 声音轰隆隆的,发出异质而古怪的森冷质疑。


    曲砚浓当然不会再说一遍。


    她要是说了,卫朝荣恐怕真的要气死了。


    “无关情爱。”她说。


    关不关情爱都无关了, 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有这样一份包容,就算无关情爱又怎么样?


    季颂危他凭什么?


    就这么一个人,鬼话连篇,一无是处,待她半点真心也无,却能得她如斯包容、如是信任,季颂危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卫朝荣紧紧绷着脸颊,颊边因过度克制而不自然地抽动着,勾勒出一道森然凛冽的轮廓,好似世上所有待迸发的岩浆都涌在那冰冷弧线下。


    他是很生气的,这根本藏不住,他也没打算藏,然而他这样恼怒,却一个劲地憋着、忍着,像一只被吹得很胀的羊皮囊,自顾自地把怒气留给自己。


    曲砚浓看着他绷紧的脸颊,有一瞬忽然生出浮想,倘若她现在伸出一根指头,戳一下卫朝荣的脸颊,他会不会像吹胀的羊皮囊一样炸开,他的怒火是否就会像羊皮囊里的气一样不管不顾地涌出来。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曲砚浓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


    卫朝荣惊愕地看着她。


    当他反应过来她究竟在干什么之后,他蓦然抬起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得很近。


    “你说,我最珍贵、我最特别。”他仿佛从齿缝间夺出每一个字,“我相信了。现在这又算什么?”


    两张脸近在咫尺,他眼底的愠怒几乎如流淌的熔岩,与他的目光一同沸滚。


    曲砚浓默然。


    这回羊皮囊是真的破了。


    曲砚浓不再逗他了。


    “我不希望季颂危是我的敌人,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点怯懦。”她终于承认。


    卫朝荣微怔。


    印象中,这个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至少曲砚浓从不愿意承认。


    她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撞上南墙的人。


    就算重来一次,也还是要撞。


    “怯懦什么?”卫朝荣语气淡了些。


    曲砚浓张张口,又闭上,最终笑了一笑。


    “倘若我没能在四十年后化解道心劫,那么他就是五域唯一的化神修士了。”她平静地说,“虽说这个化神修士颇受诟病,但又比没有要好。”


    有个化神修士在,总能挡一挡虚空裂缝,如能撑到修仙界下一个英才辈出的盛世,说不定又能有新的转机。


    没有化神修士挡着,五域便经不起任何一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五域修士能涉足的地方就越来越少、能获取的天材异宝也越少,许多与之相关的绝学、传承也会随之断绝无路,到了那个时候,五域的未来就真如漫漫长夜,难见天光了。


    卫朝荣想也没想便截断了她的话,“你不会度不过道心劫的。”


    曲砚浓不觉微笑了起来。


    “我也不相信我会在道心劫前折戟。”她说,“但这不妨碍我思索另一种结局。”


    “那你赌上寿元,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思考过这种结局吗?”卫朝荣寒声问。


    曲砚浓怔了怔。


    “没有。”她说。


    卫朝荣的唇很隐晦地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说,“为什么那时没有,现在却有了?”


    这是个好问题。


    曲砚浓欣然地思考了片刻。


    “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在乎我死后的事情。”她轻快地说。


    不止是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


    直到她四百多年前立下第二道誓约,破釜沉舟地赌上一切,只为试探自己的道心劫是否是她以为的那一个,她也依然是这样想的。


    生前尽了力已足够,死后发生什么,同她有什么关系?


    卫朝荣不言。


    他静静地望着曲砚浓,像是一尊真正的神塑。


    “那么,”他很轻很轻地说,“为什么你现在在乎了?”


    曲砚浓也静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的声音也像是风里的云絮,很轻,很远,“我想守护这一方乾坤。”


    她把这当作她的责任。


    不是任何人赋予的,也不是必须的,是她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是哪怕意兴阑珊时也不曾放弃的事,哪怕自我质疑也没有停止,充满厌倦也未搁置。


    不须任何人感激、崇敬、为她献上酬劳,她愿意这么做。


    卫朝荣的神情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翻滚,让他难以忍耐。


    “责任?”他冰冷地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这个?”


    她连这世上有真心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又怎么会去相信什么守护五域的责任?


    他能理解她赌上寿元立下誓约,因为他知道她不仅本性善良,还性如烈火,必然以最激烈的姿态撼动最难过的关隘。


    破釜沉舟不过是她的习惯,赌上一切也只是她赢回一切的手段,倘若他会畏惧烈火的奋不顾身,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这烈火。


    可她的理由,怎么能是责任?


    曲砚浓微微沉默。


    “你画地为牢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懒得从乾坤冢下出来?”她试着开了个玩笑。


    卫朝荣却在这玩笑下险些遏抑不住怒火。


    “我画地为牢,是为了你不用赌上一切。”他几乎是将这几个字丢掷在她面前。


    曲砚浓一时出神。


    卫朝荣深吸一口气。


    “我甘愿自限,固然也有不愿生灵涂炭的缘故,但那是因为我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给五域带来灾祸,只为自取灭亡,不值得。”他说,“但你又何必?”


    倘若责任就是要拼尽一切,那他希望她依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信的魔修。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起来。


    “我信了世上有真心真情,自然也会信这世上有奋不顾身的责任,难道我信了前一个,还能单单不信后一个吗?”她忍俊不禁。


    福祸相依,正反相成。


    只有福,没有祸,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


    卫朝荣却没有笑。


    “可我宁愿你不要相信。”他慢慢地说。


    什么责任、守护,太大,太沉,太虚幻,耗尽人的一切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曲砚浓只觉这话赶话,说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明明只是浅浅地犹豫了一下,被卫朝荣追着问个不停,怎么现在听起来像是要壮烈献祭自己了?


    不至于吧?


    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挣扎一下的。


    “你不会后悔让我当仙修了吧?”她玩笑。


    卫朝荣定定地望着她。


    “不是我让你当仙修的。”他说,“我存在与否,都不妨碍你成为仙修。”


    是曲砚浓自己内心里渴望摆脱魔门,是她一直在向往成为仙修,是她自己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他只是送了她一程而已。


    “但如果你要问我,是否后悔为你的心意赴汤蹈火、扫平障碍,”他嗓音寒峭,“我的答案是永远不。”


    绝不,永不,至死不悔。


    他只是……


    不愿意看见她背上任何负累。


    曲砚浓与他对望。


    目光相对,彼此不移。


    “我只是说我还在犹豫,没说我就一定要留着季颂危吧?”曲砚浓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如果他留不得,我怎么也得除掉他。”


    她摁着季颂危暴揍是没问题的,但杀季颂危却没那么简单。


    到了化神这个境界,想要彻底击杀同境界修士,起码得花上一两年,在击杀对手时,她也必然要受不轻的伤。


    若季颂危还能凑合用一下,那她是不想杀他的。


    “你不担心五域的未来了?”卫朝荣不置可否。


    曲砚浓神色平宁,“担心。”


    但留一个已经没有底线的化神修士给五域,还不如不留。


    “你放心。”她没有过度解释,而是望着卫朝荣,轻轻说。


    卫朝荣不答。


    他怎么放心?


    “你问季颂危要了那个阵法,”曲砚浓语调和缓,字字珍重,“是想用在你自己身上,是不是?”


    卫朝荣一怔。


    他只是动了一个念想,她竟已猜出来了。


    “你想等到自己无法克制魔元的时候,启用这个阵法,遁入虚空中,与庞大的魔元一同消泯于虚空之外,是不是?”曲砚浓静静地说。


    卫朝荣无言。


    曲砚浓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你又何必说我呢?”她语气有些复杂,但却莫名轻快起来,朝他微微笑了。


    “到时,我会陪你一起去虚空。”她斩钉截铁。


    倘若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倘若最终彼此都已无能为力,倘若只有死亡是唯一的出路,那她就陪他一起。


    曲砚浓静静望他。


    卫朝荣原本平静下来的神色却骤然又恼火了起来。


    谁要和她一起死了?


    他要是无路可走,他就自己去虚空找死,谁要她陪着一起死了?


    那他不是白死了?


    “曲砚浓。”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


    第152章 黄沙三覆(九)


    前辈突然就变得不正常了。


    ——申少扬惊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原本前辈恨不得十分精力掰成二十份, 全部都花在曲仙君的身上,曲仙君随便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前辈就能提前为曲仙君把她想做的事做好。


    甚至就连曲仙君抬一抬小拇指, 前辈都能看出二十种含义。


    可是现在, 前辈突然就变了!


    既不搭曲仙君的茬, 也不管曲仙君的小动作意味着什么了,就连曲仙君主动和他说话,他也不接话。


    ……也不是完全不接话。


    “我只是假设,你有必要生气到现在吗?”曲砚浓无奈。


    卫朝荣没看她。


    “申少扬。”他说。


    “啊!啊?啊……叫我?”申少扬一惊。


    “告诉曲仙君, 我现在不要和她说话。”卫朝荣声线凉凉的。


    啊?啊啊?


    申少扬瞪大眼睛。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眼里泛着十分惊恐。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明明曲仙君就近在咫尺,无论前辈用多小的声音说话,曲仙君都一定能听见, 为什么前辈还要让他代为转告曲仙君啊?


    申少扬根本不敢说话。


    “我听得见。”曲砚浓也凉凉地说。


    卫朝荣神色冷凝,目不斜视, 绝不看她一眼。


    曲砚浓真是没辙了。


    以前卫朝荣再怎么生气,也从来没有不搭理她的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卫朝荣这副样子。


    他这副姿态对她来说……也很新奇。


    “啪啪, 啪啪。”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抽动。


    申少扬慌忙地回过头。


    他们都待在一架驼车上。


    这是三覆沙漠中如今最常见的飞行法宝。


    一块破破烂烂的黄布裹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呈现出一种诡异又微妙的感觉。


    明明看它一眼就打心眼里感到畏惧,但被这条黄布潦草地一裹,又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笑。


    魔蜕被破破烂烂的黄布束缚在驼车上,阵法环绕,无法脱逃, 却依旧顽强,时不时地扑腾两下,把驼车后壁拍得“啪啪”作响。


    申少扬看着那具魔蜕,明明已经同行了一段路,但他看见这东西,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这其实,是一具尸体欸?


    一具非常恐怖,死后尚存几分本能,就连化神仙君都不敢直接毁去,只能亲手打造一座玉宇琼楼来禁锢它的尸体。


    怎么这具恐怖的尸体放到曲仙君的身边,突然就变得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点搞笑了起来呢?


    “啪啪。”魔蜕顽强地挣扎。


    后壁被它踹出一个深坑。


    申少扬看不得好东西被糟蹋,想走过去把驼车后壁给卸下来。


    “别动!”正操纵着驼车的富四哥从牙缝里挤出警告,“你想找死,等下了车再去,别拉上我们一起!”


    申少扬发懵,“啊?”


    富四哥是临时来给他们做向导的。


    当时曲仙君说要进三覆沙漠,大半个拍卖场的人都踊跃自荐,富四哥也不例外。


    然而曲仙君下一句就是“魔蜕同车”,登时吓退了两成人。


    倒不是信不过曲仙君的实力,而是许多人方才见识了这具魔蜕毁天灭地的本事,见了它就心生恐惧,靠近它,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在仙君面前露脸了。


    富四哥原本也该是被吓退的人之一,但他对“天字第六号”印象太深,一想到堂弟富泱在曲仙君面前效力,而他方才全不知情,竟凑到曲仙君面前索要雅间,他就捶胸顿足,感到自己落后太多。


    一咬牙,一狠心,富四哥就冲到了最前面。


    他常年在霜雪镇混,不仅了解拍卖场的规矩,也时常带着各路修士潜入三覆沙漠,经验丰富,力压他人,居然真被曲仙君选中了。


    申少扬原本还担忧富泱的心情,谁知后者居然挺高兴。


    “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此刻,富泱就殷勤地请教起富四哥来,“阵法是钱串子布下的,曲仙君亲手把这个魔蜕束缚在车上,还有什么危险吗?”


    富四哥没好气地看堂弟一眼。


    “这你都不知道?”他训堂弟,“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带老板来霜雪镇?这不成了骗钱?”


    申少扬想开口替富泱辩解,富泱可没骗钱,是曲仙君决定要带他们来的。


    富泱已朝申少扬递了个眼神。


    申少扬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是是。”富泱服帖地点头,“还是功课没做到家,时常也觉得自己见识不足,与老板打交道的时候,常觉吃力。最近见了四哥才想明白,无论是修行还是做生意,都得厚积薄发,否则总有还账的时候。”


    富四哥的心气又平了。


    “这才像点样子了,你别看你现在顺风顺水,大家都捧着你,实际上你没有积累,早晚要跌跟头。”他大模大样地教育堂弟,“你知道三覆沙漠为什么最常见驼车吗?”


    富泱恭谨摇头。


    “嘿,这也不知道。”富四哥哼笑,指着驼车前的驼兽问,“那这种绿原驼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富泱谦卑摇头。


    “哈,那也不知道。”富四哥终于拿够腔调了,心满意足,慷慨解惑,“二十多年前,根本没有什么三覆沙漠,这片灵境,原本是一片沃野绿原。二十多年前那场天灾,为什么叫玄黄一线天地合?就是因为青山秀水绿原全都灰飞烟灭,化为黄沙,从此无天无地,只剩戈壁。”


    绿原驼原本就生长在这片灵境中,其中一部分在天灾中幸存,始终保留着对原来环境的敏锐感知,能在漫漫黄沙中辨识哪里残存更多绿原的气息,本能地走残存气息更浓的地方。


    残存的绿原气息越浓烈,自然意味着空间更稳定,带上一头绿原驼,也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绿原驼好养活,性情也温顺,行走在三覆沙漠的人,谁能不带上它?都是图它辨别危险的本事。”富四哥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至于在三覆沙漠内飞遁,就别指望它了,这种驼兽柔柔弱弱的,根本跑不动,必须靠灵力和灵石驱动飞行法宝。”


    申少扬还是没懂,这些和他想调整后壁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就找死了?


    富四哥瞪了他一眼。


    “咱们的驼车是知梦斋打造的,虽说品质不算出众,但灵气内敛,在三覆沙漠里很安全,不会牵动什么虚空裂缝。”他说,“你上手去动,弄坏了结构,引来虚空裂缝,那怎么办?”


    “哈?”申少扬发出怪声,“你担心的也太多了吧?”


    调整一下后壁,至于吗?驼车要是这么脆弱,那些在三覆沙漠里斗法的怎么办?稍微动动手,驼车就炸开,引来虚空裂缝了?


    富四哥被申少扬呛了,看这人更不顺眼了。


    “你懂什么。”他轻蔑一笑,“我们这儿,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三覆沙漠的修士可以说是整个望舒域最克制的人。在三覆沙漠,没什么人敢斗法。”


    想斗法,在哪都能斗法,不必非得来送死。


    申少扬也学着他轻蔑一笑。


    “是吗?”他拿腔拿调,尽力让富四哥也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原来霜雪镇的坏人都不来三覆沙漠的?”


    “你!”富四哥噎死。


    富泱偷偷摸摸记了一肚子要点,这时才笑呵呵地打圆场,“谨慎,大家都很谨慎,无关好坏。”


    富四哥这才缓过气来,恶狠狠瞪申少扬一眼,把头别过去了。


    申少扬也哼一声。


    他也把头别向另一边。


    另一侧,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黄沙中若隐若现。


    那是其他的驼车。


    无论是上清宗修士,还是季颂危,都在那些驼车之中。


    上清宗宗主带来的修士约有一百多人,其中有一半都跟着进了三覆沙漠,追踪檀问枢的行迹。


    光是看着这一个个小黑点,申少扬就无比笃定檀问枢已无处可逃,必将被捉住。


    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疑问。


    “为什么咱们不跟钱串子同车啊?”


    进入三覆沙漠前,季颂危主动提出要和曲砚浓同车,理由听起来十分坦荡——“免得你以为我有什么阴谋,想要暗算你。待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旁人怎么想,申少扬不知道,但他当时就被季颂危说服了——盯住钱串子,看这人还能搞出什么事来。


    谁知曲仙君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申少扬是怎么也想不通。


    只能说,曲仙君不愧是曲仙君,她的思路普通人根本想不明白。


    “你曲仙君要的就是阴谋诡计,”卫朝荣忽而开口,“她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怕季颂危的阴谋?”


    申少扬一下子噤声。


    他眼珠子转啊转,小心翼翼地看看前辈,再看看曲仙君。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恭维。


    但这语气……


    他怎么觉着……这么不对劲呢?


    申少扬大气也不敢出,余光瞄向曲仙君。


    前辈这是在闹什么脾气呢?


    谁知目光所及,只是一个后脑勺。


    淡然无波、清风流云,天崩地裂不改色的曲仙君,留给他们一个后脑勺。


    申少扬瞳孔缩了又缩。


    他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恍恍惚惚。


    这、这这……


    不对劲,都不对劲!


    第153章 黄沙三覆(十)


    季颂危就是在这个时候跳进驼车的。


    并没有人邀请他。


    五域闻名的钱串子白衣翩翩, 洁净的道袍衣摆擦过被黄沙磨损过的驼车外壁,没有沾染上一点尘灰。


    被漫天黄沙渲染得昏昏沉沉的驼车,仿佛也被这个不染尘埃的世外清净人点亮了。


    驼车里的人齐齐看着季颂危。


    曲砚浓挑了挑眉。


    卫朝荣脸色沉了下来。


    季颂危目光扫过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脸。


    “我总觉得不对劲。”他的声音轻轻冷冷的, 像是刚落下一层, 还没压实的雪。


    申少扬大感震撼。


    怎么?钱串子只看了一眼, 就能发现曲仙君和前辈之间不对劲了?


    他紧张地看向前辈,试图给前辈使个眼色:大敌当前,怎么能内讧呢?先不要闹别扭,快点和曲仙君和好啊!


    卫朝荣看着申少扬眼睛一抽一抽的, 像是被谁下了咒,眉头也忍不住地一抽。


    真是没眼看。


    申少扬急得抓耳挠腮。


    “你不是这么轻信的人。”季颂危继续说, “倘若你真的相信我,你只会把我放在你眼前盯着,但你没有。”


    哦,原来是这个不对劲啊。


    申少扬大松一口气。


    季颂危盯着曲砚浓。


    “你不盯着我, 反而让我自便,以你的性情, 便是在疑我了。”他说。


    申少扬被这话搞糊涂了。


    这是什么道理?盯着你是信任,不盯着你才是怀疑?


    有这样的歪理吗?


    他义愤填膺地望向曲仙君,只要曲仙君一声令下, 他愿意挺身而出,为曲仙君狠狠反驳季颂危的谬论。


    曲砚浓含笑不语。


    她平静地看着季颂危,那种清淡云水的神情,与其说是宽和无谓, 不如说是一种悠然自适的观赏,透过笼子看一只囚鸟故作姿态。


    这种安然的姿态,旁人做出来是自以为是、矫情卖弄, 但发生在她的身上,竟能给人无穷大的恐惧。


    她并未将谁塞进什么笼子里,但五域就是她掌中把玩的囚笼。


    季颂危也无法忍受她的安然凝视。


    “与其让你暗中疑我,不如给你看个明白。”他说,“所以我来了。”


    谁让他自说自话过来了?


    卫朝荣面色更沉。


    “怎么样?”季颂危环视一周,语气多了几分轻快,“你们的驼车应该还能多载一个人吧?”


    无人接话。


    祝灵犀目光微移,戚枫红着脸从眼角偷瞄,富泱低头调整腰带上缠着的圆镜,申少扬梗着脖子,偷偷摸摸,自以为隐蔽地观察卫朝荣的表情。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目视前方,既没看季颂危,也没看曲砚浓。


    没人敢吱声。


    “你有什么好让人疑心的?”曲砚浓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季颂危点她。


    “多疑的人,总是想得很多。”他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看了卫朝荣一眼,“这你就错怪我了。”


    “我一点都不疑你。”她说,“就为了这个,有些人正在和我生气呢。”


    卫朝荣不动如山。


    季颂危又愣住了。


    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当话题转向道侣关系,他那张清瘦斯文的聪明面孔,就会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糊涂模样。


    就连四个小修士都不会露出那么傻的表情!


    申少扬在灵犀角里嘀咕,“钱串子装什么纯情呢?听到别人家道侣的事就一副不解的表情,故意显得他清心寡欲、比别人更超脱还是怎么的?装腔作势的。”


    虚伪!假!做作!


    戚枫是个厚道人,“季颂危千年前义薄云天,千年后爱财如命,倒没听说他有过道侣,连轶闻流言都没有,也许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四方盟和赚钱上了,倒不一定是装纯情。”


    五域的小道消息向来生猛,钱串子人心尽失,偏偏还身居高位,多的是人背地里编排他,然而这么多传闻中,竟没什么沾云带雨的,那季颂危可能真的没沾过云带过雨。


    “自己没有道侣,不代表没见过道侣。”富泱嗤之以鼻,“一千多岁的人了,听到道侣谈情说爱就发懵,我看钱串子准没好心。”


    “连祝灵犀都不是这种反应!”他斩钉截铁。


    祝灵犀微微发懵。


    她神情木然。


    为什么要拿她举例子?


    当初在知妄宫里,她听了曲仙君的往事后,可是直接追问卫前辈行不行的……


    她余光瞟了卫前辈一眼。


    ……这个事还是先不要强调了。


    “做作”的季颂危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他脸上重新泛起笑影,看看卫朝荣,再看看曲砚浓,爽朗地问,“你道侣想让你除掉我?”


    一开口就问出这种问题……这也太爽朗了。


    四个小修士眉毛直跳。


    “是啊。”曲砚浓也爽快地说。


    四个小修士的眼睛也在跳了。


    富四哥缩在驼车前方,把自己盘得很小。


    祖宗欸,他们不会说着说着直接打起来吧?


    他就想赚点清静钞啊!


    都怪该死的富泱!害他一冲动,就上了贼船。


    季颂危又看看卫朝荣。


    卫朝荣神色漠然,岿然不动,连余光也没分给他半点。


    “这是怎么说?”季颂危笑容依旧,语调却拖长了一点,显得有几分耐人寻味,“虽说我做事有失妥当,但也没那么罪大恶极吧?怎么就非要除掉我了?曲砚浓,你家道侣杀心有点重了吧?”


    这话听起来就不对味。


    卫朝荣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季颂危,后者的唇边还带点笑影,见他望过来,居然还笑得轻快,“道友,我先前只是没想岔了你们的关系,不至于让你恨不得我死吧?”


    有些人,每当你懒得和他计较的时候,他偏偏又跳出来膈应人。


    这回绝不是卫朝荣多心。


    这钱串子就是在挑衅。


    都这样了,曲砚浓还像个没事人呢?


    不过也不能怪她。


    她这一生遇到过无数愿意追随她的人,季颂危又算什么?


    她当然不在意。


    “至于不至于,你自己心里有数。”卫朝荣慢慢地说。


    季颂危露出迷惑的神情。


    “我心里该有什么数?”他问。


    当然是该有撒下弥天大谎的数。


    卫朝荣冷冷地看着这张故作迷惑的脸。


    季颂危在知梦斋外的那一套说辞,卫朝荣能找出一百八十个疑点,最明确无疑的就是驼车上缚着的那具魔蜕。


    鬼才信那具魔蜕是季颂危在玄黄一线天地合时发现的不知名魔蜕。


    就算仙魔对峙上万年,强者如过江之鲫,化神魔修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三覆沙漠里不可能突然冒出一个无名无姓的化神魔蜕。


    更何况,这魔蜕的气息很可能不止是化神。


    如今的五域,没有人比卫朝荣更熟悉魔气,千年时光,旁人忙着拥抱崭新的天光,他却不得不缩在幽暗的乾坤冢里,忍耐、克制那庞大的魔元。


    那具魔蜕的气息让他感觉到熟悉,然而当他反复回忆时,却没能从过去清醒的记忆中寻找到对应之人。


    他甘愿为等待曲砚浓而画地为牢,这才遗失了一部分记忆,如今已全部找回,这具魔蜕又算是什么?


    季颂危没能得到回应,又看向曲砚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仿佛在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你道侣?”


    曲砚浓很有耐心。


    “怎么管?”她请教。


    季颂危顿了一下。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圆滑地说,“我可不懂道侣之间的事,只知道你们伉俪情深,纵然过了一千年,也彼此难分难舍,如同宿命纠缠。”


    瞧瞧,积年的阴鬼偶尔也还说点人话。


    卫朝荣冷笑。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就忍一忍吧,他脾气大。”


    季颂危噎住。


    他半晌才张口,“你们道侣之间的感情,还挺好的。”


    曲砚浓已经有点烦了。


    季颂危是想暗害她,还是暗算她,还是背着她干点什么坏事,她都等着呢,怎么她配合着这人进了三覆沙漠,什么阴谋诡计都没等到,反而等来季颂危在这儿唧唧歪歪地关心她和卫朝荣的感情?


    谁对她有绮念,她还能看不出来?


    季颂危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光棍,以前两眼一睁就是立志建立散修自己的宗门,现在两眼一闭就是思考怎么搂来更多好处,突然问东问西,扯些有的没的,准没好事。


    但这一通东拉西扯,居然把她也搞晕了。


    曲砚浓硬是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需要讨论道侣感情。


    季颂危这回居然出了一手她接不着的招,曲砚浓几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很罕见地拼命思考何解。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申少扬。”卫朝荣忽而打破寂静。


    “诶,前辈!”申少扬一振。


    “告诉曲仙君,这驼车有点挤了。”卫朝荣面无表情地说。


    多了一个不该多的人。


    啊?这驼车挺宽敞的呀?


    哪里挤了?


    申少扬云里雾里,瞄了曲仙君一眼,半天不敢张口。


    卫朝荣沉冷的目光横了过去。


    申少扬硬着头皮,“仙君,前辈说他有点挤,咱们要不要换个驼车?”


    卫朝荣无言。


    他是这么说的吗?


    怎么传个话还添油加醋呢?


    曲砚浓淡然地“哦”了一声。


    她从那番徒劳的思索中回过神,青云朗月般拂袖。


    一道灵力蓦然从她袖中飞出,奔向季颂危。


    她突然出手,虽谈不上认真,但翻脸翻得这样快,令季颂危愕然,他抬手去挡,那灵力却蓦然化作一张无形巨网,将他往后一带。


    季颂危始料未及,被带得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恰恰好仰面向下摔出了驼车。


    摔出驼车的那一刻,季颂危便已回过神,稳住了身形,但驼车已与他擦肩而过,徒留他在漫漫黄沙里张口结舌。


    驼车上,曲砚浓神情平宁,颇有一种悠然,“申少扬。”


    申少扬呆呆的,“啊?”


    曲砚浓看他一眼,“告诉你前辈,不用换驼车了。”


    “现在不挤了。”她说。


    第154章 黄沙三覆(十一)


    驼车上确实一点都不挤了。


    甚至还有点太空旷了。


    申少扬目光满天飞, 寻思这车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遮一遮,最好能在前辈和曲仙君和好之前把他遮得谁都想不起来。


    他可是很有经验的,以曲仙君和前辈的脾气, 恐怕谁也不愿意做开口和好的那一个, 没准要僵硬地你来我往好几轮, 最后前辈递台阶,曲仙君下台阶。


    曲仙君和前辈倒是乐在其中,申少扬却看着都急。


    “他很着急。”卫朝荣忽而平淡开口。


    申少扬一个机灵。


    “我没有!”他慌里慌张地大喊。


    整个驼车上的人都回头看他。


    同伴们的眼神很茫然,曲仙君和前辈则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急。”申少扬一个劲摇头。


    曲砚浓淡然地看申少扬慌慌张张。


    “魔蜕暴露后, 他一直很急。”她说。


    申少扬这回很有底气了,“没有, 真没有!我是刚开始急的。”


    卫朝荣也漠然看申少扬摇头摆手。


    “你觉得他想做什么?”他问。


    申少扬自觉他关心的都是合情合理的大好事,但这些事最好不要让曲仙君和前辈知道。


    “没什么,没什么。”他直摇头。


    曲砚浓目光清淡如云水。


    “试探。”她说。


    申少扬很紧张,“不是不是。”


    卫朝荣神容沉冷。


    “试探谁?”他说, “你,还是我?”


    申少扬狂摆手, “没有没有。”


    “你。”曲砚浓说,“和我。”


    申少扬放弃挣扎。


    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大声说, “仙君,前辈,我错了,我不该乱想。”


    驼车上静悄悄, 只有黄沙擦过车壁的声音。


    申少扬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


    他周围好像忽然没有任何人了,谁也不吭声。


    他奇怪极了, 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同伴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曲砚浓和卫朝荣对视一眼,谁也没接申少扬的话茬。


    “可我不明白,他说那些话,究竟是想试探什么。”曲砚浓语调轻缓,“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和魔蜕又有什么关系?”


    卫朝荣沉吟。


    “季颂危有点弱了。”他说。


    方才曲砚浓并没认真动手,但从季颂危的反应也能看出点端倪。


    曲砚浓很强,但季颂危毕竟也是化神修士,在她面前不应当如此被动。


    “所以我说他气息有点虚。”曲砚浓说,“你真的没察觉出来吗?”


    卫朝荣看她。


    他蹙眉沉默片刻,答案不变,“没有。”


    于是轮到曲砚浓皱眉。


    申少扬迷迷瞪瞪地听着,到此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前辈和曲仙君说的压根就不是他啊!


    他们讨论的是季颂危。


    恰好他正在着急,句句都能代入,自己就跳出来接话了。


    申少扬有点脸红,但大大松了口气。


    他可熬不住曲仙君和前辈一起审视。


    “还没问你呢。”曲砚浓忽而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申少扬,“你乱想什么了?”


    整个驼车又再次望向申少扬。


    申少扬又支支吾吾了起来。


    这、这,这事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既然是误会,怎么还重新提起来了呢?


    曲仙君和前辈先前明明谁也不搭理谁,连话都不直接同对方说,怎么转眼间就神色如常地交谈起来了?


    别的道侣吵架,还要象征性地和好一下,怎么曲仙君和前辈根本不需要道歉和好,直接就像是没发生过争执,比谁都默契啊?


    这、这不对吧?


    就在申少扬左支右绌,差点把自己交代出去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驼车的车壁。


    上清宗宗主站在驼车的边缘。


    “曲仙君,待会可能会有沙暴。”她说,“这次跟来的同门中,有几位擅长观天文、推时序,他们推算出半个时辰内必有沙暴。”


    她这话落地,旁人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富四哥已瞪圆了眼睛,“推测沙暴?”


    自从富家落魄后,亲友反目,兄弟姐妹们各奔东西,谁也不搭理谁。


    富泱在四方盟做代销魁首,做得风生水起,富四哥心里却放不下富家落魄的事,万里迢迢地来了三覆沙漠,从此就在这里混了,对这迷人眼睛的风沙比谁都了解。


    三覆沙漠里有三重凶险。


    第一重凶险是藏身于沙漠中的妖兽,这些妖兽多半是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前就在此生活的,经历天灾摧折而未全灭,最终艰难地找到了一条生路。


    如此凶地,修士带全了符箓法宝,有堪舆图、情报,尚且不够自保,妖兽却只能依赖自身,最终能活下来的,全是放眼五域也一等一的凶兽。


    第二重凶险是防不胜防的虚空裂缝,虽说三覆沙漠目前号称是空间稳定,但这个稳定其实是指三覆沙漠不会发生危及其他地方的空间坍塌,至于三覆沙漠之中时不时冒出个细小的虚空裂缝,外界的人是不会管的。


    这重风险不算特别频繁,但遇上了就是死。


    第三重风险就是沙暴。


    频繁、无常、势不可挡


    在三覆沙漠混了这么多年,富四哥还是头一回听说沙暴是可以推测的。


    那些拼了性命进入三覆沙漠,试图找到亲人的遗物,或是来掘金寻宝的人,从霜雪镇出发的时候,恨不得把天地祖宗全都拜一遍,祈求着这回不要遇见沙暴。要是那些人听说谁有这门推测沙暴的本事,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求人算一算啊。


    就在富四哥盘算着这门手艺是不是上清宗的不传之秘,如果不是,他能不能也想办法学一学的时候,上清宗宗主仿佛能听见他心底的声音,看向他,“这不是什么绝学,也谈不上不传之秘,只是需要苦功。”


    富四哥吓一大跳,充满敬畏地望向上清宗宗主,请教,“什么样的苦功?”


    上清宗宗主微微笑了。


    “等到你能画出元婴后期的符箓,或是制成元婴后期的阵法,再专修时序天文,学上四五十年,差不多也就够火候了。”她说,“先前有几位向导问了这个问题,我听那几个同门是这么回答的。”


    富四哥闭上了嘴巴。


    他要是能画出元婴后期的阵法,他还来做向导?随手画张符箓都能大赚特赚了。


    上清宗宗主忍俊不禁。


    “仙君,”她不再看富四哥,正色说,“我已让诸位同门分作三路,各自去一处骫骳硐躲沙暴。沙暴将至,檀问枢必然也要找骫骳硐躲避,那便是自投罗网。”


    四个小修士不知道骫骳硐是什么。


    “就是个扭曲的秘境。”富四哥不耐烦地低声解释,“这是玄黄一线天地合后出现的,天灾之前,这里也有一些小秘境、小洞天,全在天灾中毁掉了,其中一些被崩塌的空间扭曲在了一起,混杂着一些元婴修士的洞府,揉成了一个扭曲古怪的秘境,我们都叫它骫骳硐。”


    普通的秘境洞天就如上清宗的鸾谷,稳定、安全,若无意外不会崩塌,但骫骳硐糅杂了原本毫不相干的小秘境、洞府,又有天灾和虚空的影响,不仅扭曲古怪,而且潜藏着危险。


    “骫骳硐是被天灾强行扭出来的,你进去前还好好的,一进去,其中一片就坍塌了,你也会跟着一起化为齑粉,或者掉进虚空,死得可憋屈了。”富四哥没好气地说,“这样的骫骳硐一共就三个,若不是为了躲避沙暴,根本不会有人进去。”


    但若是沙暴来了,也只能赌一赌自己的命了。


    “你怎么知道一共只有三个骫骳硐啊?”申少扬奇怪。


    就数这小子奇奇怪怪的问题多!


    富四哥恶狠狠地瞪申少扬。


    “我们这些常进三覆沙漠的人都要互通消息,人手一份堪舆图,记下了每个骫骳硐的位置,否则进去找死?”他说。


    申少扬还有问题,“万一有人找到新的骫骳硐,但不告诉你们呢?”


    富四哥瞪申少扬都瞪累了。


    “就算有这种事,那也是极罕见的。”他说,“那么多人进三覆沙漠,一个人能发现的骫骳硐,其他人早晚也能发现。”


    “那就是说,很可能还有第四个骫骳硐?”申少扬很执着地问。


    富四哥放弃瞪申少扬,这小子是真脸皮厚,瞪了也白瞪。


    他改瞪富泱了。


    富泱能和申少扬玩得来,可见富泱也不是好东西!


    富泱很无辜地摊手。


    “有可能。”曲砚浓忽而说。


    几人微惊,纷纷看向她,“曲仙君……”


    曲砚浓仿佛说着上古闲话般微笑。


    “知梦斋里说不定还有一份隐藏的堪舆图,这也说不准。”她一点也不负责任地说,“就算知梦斋没有,檀问枢说不定有。”


    她师尊连枭岳的后路老巢都能找到,找个无人知晓的骫骳硐也不是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


    “若没有提前准备一百年的后手,檀问枢怎么会主动进三覆沙漠?”曲砚浓笑。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那张云淡风轻、什么都不以为意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疑惑。


    曲仙君带他们来望舒域的目的,不就是抓住檀问枢吗?


    ——为什么曲仙君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檀问枢的下落?


    说到檀问枢有后手、狡兔三窟,曲仙君竟也如此事不关己?


    她真的不怕檀问枢跑了吗?


    曲砚浓神情安然。


    “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不再关心檀问枢,转而问上清宗宗主,“季颂危说他四百年前去过上清宗,你对这事有没有印象?”


    上清宗宗主微微诧异。


    “四百多年前,季颂危确实来过鸾谷。”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居然还真有这么一件事。


    曲砚浓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


    起码季颂危用心编了个谎话。


    “他来做什么?”她问。


    上清宗宗主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夏祖师聊了什么。”两位化神修士对话,自然无需向她报备,“那时我还不是宗主。”


    但上清宗宗主对那次会面很有印象,“季颂危向本宗求购了一门秘术,付出了许多宝物,当时是我负责入库。”


    曲砚浓挑眉。


    这个答案,她先前并未猜到。


    季颂危向上清宗求购秘术?


    有什么秘术是一个化神修士在别处找不到替代,必须花费巨大代价向上清宗求购的?


    “什么秘术?”她不由追问。


    第155章 黄沙三覆(十二)


    上清宗宗主摇了摇头。


    “夏祖师并未调取藏书阁里的典籍, 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一门秘术。”她想了想说,“但以夏长老的性情,她绝不会违反宗门规定, 给出不该给的东西。”


    夏枕玉的性格, 但凡认识她的人都是清楚的, 她心里把上清宗的利益看得比她自己的利益更重,上清宗的未来胜过她自己的未来。


    否则她也不会为了守护上清宗而蹉跎千年,陨落在道心劫下了。


    曲砚浓思忖着。


    夏枕玉换给季颂危的秘术,要么是偏门法术, 要么就是鸡肋之术,甚至可能两者兼有。


    但什么样的偏门或鸡肋之术, 能让季颂危大费周章地求取?


    四方盟财源通五域,什么样的法术是其他地方都找不着,只能求诸上清宗的?


    曲砚浓隐有灵光,但只是一瞬, 没能抓住。


    再苦寻,便难觅踪迹了。


    再者, 季颂危换取的秘术未必就与他的秘密有关,一个人的寿命若有千余年,他一生中大费周章的次数就会很多, 未必件件有关联。


    既然季颂危很着急,那她就再推他一把。


    驼车外风沙猎猎,一阵长风自天尽头漫卷而来,掀起一片沙浪, 沙砾噼里啪啦地打在驼车顶上,如同一阵不期而至的暴雨。


    一小撮黄沙从窗口挤进了驼车内,落在申少扬的手边。


    燥热沉闷的风沙气息悄无声息地填满这架驼车, 到了这一刻,才让人忽而生出人在戈壁瀚海的实感。


    “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不会超过一刻钟!”富四哥神情微微紧绷,但当他目光触及那道清风流云般淡然无谓的身影时,又稍稍松了口气——在这位的面前,什么沙暴都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天象吧?


    曲砚浓视线越过倒卷的黄沙。


    茫茫沙海中,只有飞舞的沙砾,已看不见其余驼车的踪迹了。


    瀚海苍茫,身下的驼车也渺小如微尘,在狂风中不知去路。


    “北面是不是有个骫骳硐?”曲砚浓问。


    富四哥一怔。


    “是。”他还以为像曲仙君没看过三覆沙漠的堪舆图呢。


    原来曲仙君行事这样谨慎?五域对她来说分明已不存在任何威胁,她居然还会提前研究三覆沙漠的地形?


    曲砚浓语调疏淡,“那倒没看过。”


    可她若是没看过三覆沙漠的堪舆图,又是怎么能准确说出骫骳硐的方位呢?


    富四哥满怀不解,但他在三覆沙漠干了这么多年,早有了不追问的觉悟。


    他只是个做中人的,迎八方来客,客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问太多,那是砸自己的饭碗;知道得太多,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


    一千年,曲砚浓遇到的人总是这样贴心。


    再不贴心的人到了她的面前,也突然学会了分寸。


    “往北去吧。”曲砚浓说,“不用着急赶路,撞上了风沙也无妨。”


    这是要在沙暴里行路啊?


    富四哥心里发颤,他在三覆沙漠待了这么多年,别说顶着沙暴赶路了,就连周围的风急一点,他都得考虑躲一躲。


    要不是他这样谨慎,哪能在三覆沙漠平平安安地混这么久?


    “您放心。”心慌归心慌,富四哥应声却四平八稳的,“我在三覆沙漠混了这么多年,最大的优点就是稳,就算是沙暴来了,我也一样驾车。”


    反正曲仙君就在车上,他怕什么?


    不就是驾驼车吗?只要有仙君兜着,他不管不顾往死里驾车不就行了?


    这次出去后,他就是曲仙君亲点的人,三覆沙漠这一片有谁能比得上这个名头?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错过了,他有几辈子可后悔的?


    富四哥一边稳稳地操纵着驼车,一边在心里哼哼——富泱那家伙,在四方盟倒是混得挺好,代销魁首?把他们其他几个都比下去了。等这次事了,他也能借着给曲仙君驾车的名号混出个名堂,定不叫富泱专美于前。


    申少扬靠在窗边,用手拈起几粒沙砾。


    驼车外的风沙越演越烈,几乎遮天蔽日,将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了黑影。


    虽说在进入三覆沙漠之前,他就听说了这里的沙暴凶险无常,但申少扬绝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直面沙暴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们进入三覆沙漠有多久?


    ——两个时辰。


    仅仅只是两个时辰,就遇上了沙暴,而且看富四哥的反应,这在三覆沙漠里是很普通的事。


    “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还是一片绿原?”他喃喃地说。


    茫茫的黑影之外,飓风卷起黄沙,形成一条横跨长天的长蛇,俯瞰瀚海,四野隐有龙虎狂吟般的巨响,整个驼车似乎都在晃动。


    沙暴,来了。


    在黄沙形成的巨蛇开口吞噬前,上清宗的其中一路修士堪堪躲进了一处骫骳硐。


    “我也算是开眼了。”有个戴着叆叇的健壮修士刚闯进骫骳硐,气还没喘匀,便哇啦啦地开口了,“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可真是凶险。你们看见刚才那条蛇了吗?好家伙,都生出点灵智了,果然闭门修行不如出门游历,我从前可没见过这种东西。”


    整个骫骳硐里都回荡着她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


    “那就是三覆沙漠中特有的精怪,瀚海魑。”站在她边上的同门瘦得皮包骨,活像一根奇形怪状的棍子,被她的大嗓门吵得一个劲皱眉,“秉风沙之气而生,稍具灵智,与妖兽无异,沙暴起而瀚海魑生,沙暴灭而瀚海魑散——我们刚进三覆沙漠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是不是又没听?”


    “这玩意听了有啥用。”戴叆叇的健壮修士不耐烦地摆手,“我们都跟着你走,你知道就行了。”


    皮包骨修士一张嘴就要讥讽她,然而话还没开口,就被人截住了。


    “秦师妹,吕师弟,你们俩总算是赶上了。”一个头戴方帽的老年女修笑呵呵地从远处走近,“我们还担心你们撞进沙暴里呢。”


    “敖师姐。”两修士顿时止了口角,老老实实地应声。


    然而口角虽停,两人的眼神相对,还冒着火星子。


    “这个骫骳硐还挺大的。”敖师姐只当没看见两人的眼神厮杀,慈祥地说,“我们已探索了一遍,算出了还算安全的硐子,你们来得正好,咱们一起过去吧。”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从命。


    进入三覆沙漠的修士有大几十个,被上清宗宗主分成了三队,沙暴当前,每一队各去一处骫骳硐避难,既是躲避沙暴,也是趁此机会守株待兔,只等檀问枢自投罗网。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人越多,冲突只会越多。


    上清宗家大业大,光是鸾谷的元婴修士就有好几百人,同门相聚,不止有欢声笑语,也不止有横眉冷对,还可能有你死我活的情况。


    上清宗宗主分出这三队,绝不是随意为之。


    彼此有生死大仇、有你没我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彼此仇虽不深,但有师门世仇或道法争论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彼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性情作风极端,聚在一起容易酿成大祸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


    能勉强满足这三条已算不错,至于同一队里的修士性情是否合得来,会否龙争虎斗针锋相对,上清宗宗主实在是顾虑不上来了。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就是性情、经历、道法样样合不来,偏偏被分在了同一队里,没说两句就能吵得不可开交,其他同门都习惯了。


    敖师姐阅历最深,同队都服她,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好没话找话,“檀问枢在这里吗?”


    “骫骳硐里倒是有三个躲沙暴的修士,但我们一时也分不出他们是不是檀问枢。”敖师姐耐心地说,“其他同门正在探底呢,反正离沙暴结束还早着,不着急。”


    上清宗这些修士一进骫骳硐就四处勘察,除了测算硐子是否安全,也将骫骳硐里其他的修士都“请”了出来,名义很好听——相逢有缘,上清宗算出了最安全的硐子,请道友过去聚一聚。


    三位“有缘人”都很好说话地跟着来了。


    不好说话也不行。


    ——他们那么多人呢!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跟着敖师姐走进硐子的时候,很容易就分辨出了那三位“有缘人”。


    一个金丹,两个元婴,三人都被上清宗的元婴修士拱在中心,对着一排笑眯眯的脸,不知所措。


    “感觉都不像啊。”叆叇修士喃喃。


    “你又知道了?”皮包骨修士习惯性地讥讽她一句,却没多说,盖因他的感觉和叆叇修士其实是一样的。


    “你说,这三覆沙漠里,会不会有第四个骫骳硐啊?”叆叇修士突发奇想,“万一檀问枢藏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骫骳硐里,我们可怎么找?”


    “就你是明白人?”皮包骨修士反驳,“宗主和曲仙君难道能想不到?她们必然有安排的。”


    “有安排?什么安排?”叆叇修士追问。


    皮包骨修士自然答不上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知道,装什么蒜?”叆叇修士不屑。


    皮包骨修士大为恼火,“我要是知道,我还跟你分在一块?”


    两人大吵起来,一开始还留意着传音,后来吵得忘情了,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对方有多离谱,于是一句也不传音,吵得整个骫骳硐嗡嗡作响,一小半同门凑在边上看热闹,还有一小半同门半真半假地劝架,越劝,吵得反而越激烈了。


    三个被笑眯眯盯住的“有缘人”稍稍松了口气。


    “没想到,就连上清宗的元婴前辈们,也会为这些小事争吵。”那个金丹抹了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轻声细语,“我还以为元婴前辈们不会吵架的。”


    “这算什么?”不管什么金丹元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被上清宗盯住的元婴修士摆摆手,不以为然,“甭管修为多高,也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凡人,我还见过为了一块饼子大打出手的元婴呢。”


    另一个被盯住的元婴修士也点头,“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人多了去,和修为没关系,好些人看起来有个人样,实际上奇形怪状的,你都想象不到。”


    “居然是这样。”金丹修士仿佛幻灭了一般神情恍惚。


    “年轻人,你见过的人还是太少了。”两个元婴修士摇头,“世上绝大多数修士都是稀奇古怪的,你看这些上清宗的人,名门大派、仙门圣地出身,够有仙气了吧?够正统了吧?够注重道心修行了吧?也一样是普通人。”


    “往后行走五域啊,可不要信了什么名头,要多长点心眼。”


    金丹修士唇角翘起,露出和易腼腆的微笑。


    一枚方孔玉钱在他袖中摇摇晃晃。


    “多谢两位前辈提点。”檀问枢温良无害地说。


    第156章 黄沙三覆(十三)


    自离开第十层后, 一切事情都比檀问枢最初预想的节奏更快一点。


    不是指曲砚浓和季颂危的对峙。


    这是檀问枢意料之中的事,倘若这事没发生,他才要意外。


    但曲砚浓不单来了, 还带着上清宗的人一起来了, 浩浩荡荡百来个元婴修士, 别说拍卖场里没人敢大声说话,就连檀问枢自己都眼皮直跳。


    在檀问枢还是碧峡魔君的时候,数遍仙魔两域,从未见过谁家能有这么多元婴修士, 一家宗门若能有十来个元婴修士,便足够闯出点名头了。


    百来个?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人?


    放在千年前, 配上一个化神修士,就足以扫平仙魔两域了。


    一千年,世易时移。


    没有仙魔对峙,纵然仍有生死之争, 整个五域也比从前太平安宁了太多,原本那些会在仙魔之争中过早死去的人活了下来, 有了更高的修为,他们固然可能不如千年前的人狠辣强横,但至少是活着的。


    五域的元婴修士比千年前多了很多, 然而他们平时不会凑在一起,因此檀问枢和其他人一样,直到此时才感受到世易时移的震撼。


    人间新世,早换了乾坤。


    檀问枢正是从那一刻起, 隐约感到烦躁的。


    “道友啊,你们结伴进三覆沙漠,是在追查什么人吗?”方才“提点”檀问枢的元婴修士没忍住, 向上清宗的修士们打探起来,“呵呵,我是想说,像这样的骫骳硐,三覆沙漠里还有两个,怕你们漏了。”


    只要不是敌人,上清宗的修士们还是很和气的,毕竟在他们成行前,宗主就特意强调过,此行只为报仇扬威,绝不能对路人耀武扬威。


    倘若有人敢仗势欺人,败坏上清宗的名声,也不必等到回鸾谷了,此行亦有獬豸堂修士,就地急办,从严处置。


    “是这么回事。”被问到的上清宗修士也不藏掖,“有个山海断流前的老魔头,没死干净,被知梦斋豢养着,到处作乱,不仅杀人放火,还喜欢引来虚空裂缝,走到哪,哪就空间崩塌,寸草不生,我们就是来抓他的。”


    打探消息的修士吓一跳,虽说她早就猜到,能让上清宗摆出这么大阵仗的人,必不好惹,但也没想到是这种魔头啊?


    “专门引来虚空裂缝?那他自己还能活?”她难以置信。


    “毕竟是山海断流前的老魔头了,就跟耗子似的,杀也杀不干净。”上清宗修士耸了耸肩,“你们可要小心一点,听说这个老魔头没有身体,专门抢别人的身体,这具身体玩坏了,他就立刻换个人。”


    这什么人啊?你要只是个手段狠辣、胆大妄为的凶徒,大家就算知道了你的事,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来惹你。可你不仅引来虚空裂缝,还抢别人的身体,这也太过分了!


    危及每一个人,不得不防。


    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怒不可遏,“魔修真是丧尽天良!难怪被灭。”


    檀问枢唇角微微含笑听着。


    “多亏了曲仙君啊。”他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要不然魔门还在呢。”


    上清宗修士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正常。


    “道友,你就放心吧,我常在三覆沙漠里混,倘若发现这么个人,一定告诉你们。”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殷勤地说,“你们不会放过他的吧?”


    “自然不会。”上清宗修士正色说。


    檀问枢和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一起释然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狂风在沙漠中横行无忌,狂乱的风沙吹过骫骳硐,像是触碰到了一场海市蜃楼,什么也不曾摧毁,只有带着黄沙燥热气息的风隐约钻了进来,在骫骳硐的顶空发出嘶嘶的巨响,仿佛有千万条巨蛇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嘶嘶吐着蛇信。


    只听这嘶嘶的风声,便足以让一些胆小的修士腿软。


    上清宗的元婴修士们不再吵了。


    骫骳硐里人声渐轻,风声渐响,在狂暴无常的天地间寻得一隅容身之地,身边还有不少人壮胆,可怖中又带了点聊胜于无的安宁。


    “听说三覆沙漠里藏了个大魔头的老巢。”嘶鸣的风声里,有人声响起。


    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檀问枢非常精妙地缩了缩脑袋,活灵活现地模仿了一个身处众多元婴修士之中的金丹修士,紧张、惶乱,但又觉得自己撞上了机缘,急于展现自己的价值,“我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来碰碰运气的,就是没想到三覆沙漠居然这么危险。”


    “什么大魔头?”敖师姐问。


    她十分敏锐——不会是檀问枢的吧?


    “不知道。”檀问枢似模似样地摇头,“好像是什么金鹏殿的别址。我打听过这个金鹏殿,在千年前还是有点名气的。据说……知梦斋就一直在找这个别址。”


    知梦斋。


    敖师姐定定看他。


    “小友,你倒是大方得很,这么珍贵的消息也愿意告诉我们啊?”她和蔼微笑。


    檀问枢状似腼腆地低下头。


    “晚辈自然也有点私心,眼看着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在三覆沙漠久留,却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他吞吞吐吐地说,“倘若、倘若还有旁人感兴趣,各取所需,那就再好不过。”


    原来是想换点好处。


    敖师姐不置可否,“你细说来,倘若可信,有这么多同门在场,我自不会坑了你,跌自己的面子。”


    檀问枢不必演便已眼前一亮。


    当然不是为了好处,他早就想找机会把季颂危的老底抖出来了。


    几年前他就暗中抖露给了四方盟的大长老、季颂危曾经的挚友蒋兰时,谁知蒋兰时得了消息,却没深究,只信了表面上的东西,同季颂危吵了一架便算了。


    檀问枢想到此处就觉无语。


    他哪能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好糊弄啊?就算蒋兰时是靠义气而非脑子成名的,能混到四方盟第二号人物,也不能是个傻子吧?


    怎么季颂危随随便便一糊弄,蒋兰时生个气、绝个交就完事了?


    难道不该顺藤摸瓜查到底,然后发现昔日挚友面目全非、利欲熏心,一怒之下把事情抖露得人尽皆知,让季颂危不得不亲手灭口,几年后事情隐约传到曲砚浓的耳朵里,让季颂危焦头烂额吗?


    再不济,蒋兰时也该愤然离开四方盟,另起炉灶,拉起一支不弱的势力,与季颂危势不两立,让季颂危焦头烂额,最后一怒之下对昔日挚友痛下杀手。


    檀问枢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一怒之下,只是宣布绝交,平常还兢兢业业地在反目成仇的挚友手下干活?


    幸好蒋兰时不是他的徒弟,否则他早早就清理门户了。


    他的门下,绝不容蠢货。


    檀问枢根本不必打腹稿,便已想好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抖露讯息,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骫骳硐里的声音忽然嘈杂了起来。


    有人穿越沙暴,闯进了骫骳硐,而且人数还不少。


    敖师姐微感惊讶,却还算平静。


    “是何方道友?有缘相会,不如一见?”她一边示意同门过去查探,一边高声说。


    闯入者已走近了,与上清宗狭路相逢,双方俱是一怔。


    上清宗这边小几十人,全是元婴修士,一点没遮掩面目身份,闯入者那一方七八个人,每个都一身黑衣,纱笠遮面,藏头露尾,偏偏也都是元婴修士。


    七八个元婴修士同行,这已算极强势的队伍了,偏偏遇上了上清宗。


    两厢人数一对比,便叫人头皮发麻。


    黑衣纱笠那一方的领头者足足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我们与你们并无冲突。”嘶哑不明的声音从纱笠下传来,“我要找个人,这人与知梦斋也有关系,绝对是你们的敌人。我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问完还可以把那人交给你们。”


    敖师姐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先前一定也在知梦斋!


    上清宗修士们进入三覆沙漠不过两个多时辰,而从他们现身知梦斋砸场子距今也没满四个时辰,上清宗与知梦斋有仇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进三覆沙漠里,只有当时就在拍卖会上的人能一眼识别出他们的身份,说出这番话。


    “这倒是巧了,我们也是来找人的。”敖师姐没有全信对方的话,和气地说,“道友可有对方的踪迹了?”


    “有。”


    黑衣纱笠的领头人用那嘶哑难听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那人就在这个骫骳硐里!”


    上清宗修士们悚然一惊,齐齐望向角落里的三个陌生修士——


    两个元婴修士在无数凛然的目光里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格外老实。


    “那个金丹修士呢?”敖师姐眉头立起。


    “不、不知道啊。”其中一个元婴修士颤颤巍巍地说,“没留意。”


    刚才他忙着看双方对峙,谁去留意身边的金丹修士啊?


    谁能想到,一个金丹修士,居然能悄无声息地从一大群元婴修士眼皮子底下溜走啊?


    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人是属老鼠的吗?”元婴修士怒声。


    黑衣纱笠的人却没有失望,甚至没追问逃走之人的面目,似乎根本不必核对那个逃走的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原地休整,沙暴结束后再出发。”


    敖师姐心头微动。


    “道友,”她试探着问,“你们要找的人,也叫檀问枢吗?”


    骫骳硐外,一架驼车在狂乱的风沙中岿然不动。


    瀚海魑化作长蛇之形,张开血盆大口,朝这架朴素的驼车咬来,那张巨口却在合拢的一瞬簌簌地湮灭,化为散沙,在风力云散。


    偌大的瀚海魑,转瞬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倘若有常混三覆沙漠的修士能看见这一幕,只怕连下巴都捡不回来——这天地绝境形成的精怪,虽然朝生暮死,但在它存在的时候,几乎就是三覆沙漠的主宰者,任谁见了都只有逃命的份?


    可在这普普通通的驼车面前,瀚海魑居然就这么湮灭了?


    如此简单,像是海风吹翻孩童搭建的沙房子。


    然而狂风嘶鸣,只有漫漫黄沙为证。


    驼车里,有人吃了一嘴沙子,不住地咳嗽。


    “仙君,我错了。”申少扬绝望地糊开脸上的黄沙,灰头土脸地说,“我不该提议打瀚海魑的。”


    隐匿气息,让瀚海魑无法发现他们,真的挺好的!


    他不该嘴贱!


    第157章 黄沙三覆(十四)


    没有人情愿直面三覆沙漠的沙暴。


    如果檀问枢有得选, 他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骫骳硐。


    然而就在那群黑衣纱笠的人闯进骫骳硐的那一刻,他心底忽而泛起一阵强烈而无由的不安,这不安迫使他放弃了安逸的骫骳硐, 没头没脑地栽进狂烈的沙暴。


    直到沙暴中的第一道狂风迎向他的时候, 檀问枢依然不能确定那些黑衣纱笠的人是否是他的敌人, 他溜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听到,倘若对方的目的和他完全没关系,他的逃窜就显得很愚蠢了。


    檀问枢宁愿选择这种愚蠢。


    他正是凭借着这种过度敏感的谨慎, 才能在魔域混出一个确定的前程。


    早已过气的魔君将自己深深埋进黄沙之中,不断思索着那群黑衣纱笠人的身份。


    一行七八人, 全是元婴修士,这种队伍放在哪里都不常见。远在檀问枢的那个时代,这种阵容结伴同行,已足够办成大部分事了。


    檀问枢试图罗列五域中有能力凑出七八个元婴修士的势力,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根本列不完——拜他倾心培养的好徒弟所赐,如今这个经过山海断流、四分五裂的“五域”, 反倒比山海断流前地脉完整的仙魔两域更养人。


    五域中的元婴修士,比仙魔两域的元婴修士加起来还多个四五倍,他挨个去数, 根本数不完。


    檀问枢心中再次涌上一抹烦躁。


    这感觉由来已久,但从未如此强烈而清晰,在重遇曲砚浓之前,这种感觉只是一根很细的线, 埋在他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只在偶尔牵动他已化为齑粉的心肠。


    他从未想过五域会在一千年内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千年固然很长,但檀问枢是个魔修, 还是个化神魔修,他的寿命很长,几乎没有任何潜在的威胁,当他断尾求生,藏在枭岳的金鹏殿别址里时,他根本不认为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没有了魔门,一样有蝇营狗苟;没有了魔修,一样有你死我活。


    他的爱徒亲手铲除了魔门,以为这就是欲望和恩怨的终结,檀问枢只是微笑——多么天真的浮想,像是连阳光也没见过的海上浮沫,天亮就会破碎。


    那泡沫或许早就想到自己会破碎,但还是浮出了水面,等待命运将它戳破的那一天。


    檀问枢亲手带大的徒弟,承载着与他一脉相传的神魄,曲砚浓不信真情、不信道义、不信任何人,却又偏偏抱有浮想,以自投罗网般的信念去验证她根本不信的东西。


    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不改,偏偏她运气还好过那么几次,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天命眷顾了,让她不切实际的浮想越发庞大,最后膨胀到整个五域那么大。


    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泡沫慢慢变大,你就很难不好奇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在什么时候破碎。


    檀问枢安闲地、稳操胜券地等待着那一刻。


    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上千年——他还以为一两百年就够了。


    再然后……为什么泡沫一直没有破碎呢?


    就这样摇摇欲坠、模棱两可、将破未破着,捱过了一千年,这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欲壑难填,恩怨不休,这不假。


    你死我活,反目成仇,这也还在。


    可是欲壑难填比从前好填、恩怨不休比从前易休,至于你死我活、反目成仇,也比从前更少。


    只说方才骫骳硐里的那两拨人吧,彼此忌惮,照面了却连法宝都没掏出来——这可是险地,是绝地,狭路相逢,双方第一反应居然是交流?


    换做千余年前,就算是两方仙修狭路相逢,第一反应也是取出法宝试一试对方的手段,至于道义?先确定能制服对方,然后才是道义的用武之地。


    倘若骫骳硐里的两拨人有着千余年前的警惕,檀问枢根本就不用逃,他只需寥寥说几句话,就能保证这两拨互不熟悉的人打得不可开交,等到死伤个把人,他再从容地站出来点破误会,这两拨人直到分道扬镳的时候都不会怀疑他。


    可是骫骳硐里的上清宗修士,让檀问枢感到没底。


    上清宗修士们一来骫骳硐,就把硐子搜了一遍,将三个散修“请”过来,上清宗的修士们自觉很不客气、很不讲道理了,但在檀问枢的眼里,他们客气得几乎离了谱。


    三个散修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们还好声好气地商量,措辞礼貌,解释得也很多——檀问枢怀疑上清宗是不是天天把自家修士喂毒丹药,把自家弟子都毒傻了?


    檀问枢不会承认,但不安如影随形。


    一千年,五域变成了他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样。


    可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变了。


    人心欲望还在、恩怨依然不休,这个因浮想而成型的浮沫……为什么就一直没有碎呢?


    这不应该的啊!


    檀问枢将不安按下。


    他蛰伏得太久了,与这尘世有了太多的隔阂,所以才没能理解这泡沫之下的真相,这当然全都怪季颂危,若他没有落到这钱串子的手里,也许早已恢复了当年的实力,何至于蹉跎五六百年?


    戈壁的风沙将一切都搅得稀巴烂,毁灭一切的是风和沙,被毁灭的一切也是风和沙。


    檀问枢竭尽全力向黄沙下方遁行。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敢和沙暴硬撼,瀚海魑一张口,吞下一个他绰绰有余。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实力太差,又或是这风沙远超他的想象,无论檀问枢怎么卖力遁行,顶上的沙暴依然不时卷过他,以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巨力裹挟他,让他先前的遁行白费,只得重新下潜。


    倘若他还是那个化神魔君,何至于如此狼狈?


    千百年修行毁于一旦,紧接着又蹉跎千百年,像个被人世抛下的老古董,什么都不理解了,檀问枢不爱细想这个。


    可当他不得不像条狗一样狼狈地刨着黄沙,一个劲地往沙里钻,谈不上一点体面和从容的时候,他的悠闲自得便像是泡沫一样,率先破碎了。


    黄沙之上,一架驼车在风里不摇不动。


    曲砚浓趴在驼车的窗口,饶有兴致地欣赏沙海狗刨。


    申少扬伸长了脖子,试图从她留下的缝里窥见窗外的风景,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景致,能让曲仙君如此兴奋。


    然而窗外只有昏天黑地和风沙。


    “化神修士的神识不是金丹能比的。”祝灵犀在灵犀角里很实在地说,“曲仙君能看见的东西,你肯定看不见。”


    申少扬回头看看三个同伴。


    祝灵犀三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似乎谁也没像他一样犯傻。


    “我感觉檀问枢就在附近,曲仙君也许正在找檀问枢。”戚枫深深疑惑,“但又不是很确定。”


    “那你们都不好奇吗?”申少扬纳闷。


    “反正什么也看不到,不如选择相信曲仙君。”富泱沉着地说。


    申少扬半信半疑地点头。


    曲砚浓忽而抬起了搭在窗框上的手,朝驼车外挥动了一下。


    申少扬蓦然回头,朝窗外拼命张望。


    窗外依旧昏天黑地,只有风沙。


    曲仙君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呀?


    申少扬憋得难受。


    他突然回过头。


    三个伸长了的脖子,正拼命找缝隙,朝窗外张望。


    三张焦急张望的脸对上他的目光,霎时尴尬了起来。


    申少扬用目光谴责这三个假正经。


    假正经们看天看地。


    曲砚浓依然趴在窗边。


    “上一次你没看见。”她说。


    千年前,她终于晋升化神,将檀问枢撵得像条死狗,她将檀问枢赋予她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但卫朝荣没看见。


    卫朝荣走到她身后。


    “我现在看见了。”他说。


    迟了一千年,但又偏偏适逢其会,偏偏凑巧。


    她没有忘记她的痛苦。


    也从未遗忘他。


    他看见了。


    透过遮天蔽日的风沙,在不远不近的黄沙里,檀问枢如沧海一粟,拼尽全力向黄沙伸出遁行。


    然而檀问枢看不到,每当他向下遁行一丈,他下方的黄沙就填补一丈。


    无论他遁行到何处,无论他下潜多久,他都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头顶只覆盖着三丈的黄沙,一寸也不增加。漫卷的狂风行过,时不时就卷过他,将他向长空抛起。


    拼尽全力,依然在原地。


    “之前卫芳衡问我,戚长羽像谁?那人也像是戚长羽一样,在我面前像条狗吗?”曲砚浓叹口气,“我根本没敢回答她,在檀问枢面前,我才活得像条狗。”


    就像现在沙海中的这一条,拼尽全力地刨啊刨,一寸也没成功,总有一双悠闲的眼睛在远远地欣赏着,看她徒劳挣扎。


    “之前报仇太着急。”她说,“感谢师尊坚强,我现在学会慢慢来了。”


    悠然自得吗?作壁上观吗?


    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确实挺有意思的。


    一双满含戏谑的眼睛,她也有。


    希望师尊也能有百折不挠的意志。


    第158章 黄沙三覆(十五)


    三覆沙漠的黄沙滚烫, 但檀问枢却觉得一片冰冷。


    有些不对。


    檀问枢能动用自己的力量,让他附身之人发挥出超越自身修为的实力。


    就算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再怎么废物,全力遁行时也该深入黄沙之下, 而非总是被风沙裹挟着、被迫卷入沙暴中心。


    一个人的运气再怎么差, 也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


    檀问枢飞快地思索着一切可能的情况。


    三覆沙漠中有什么古怪的地形?或是有什么冷门的妖兽?还有什么东西是知梦斋都不知道的?


    暴烈的风再次掀起黄沙, 将他卷入沙暴的中心。


    檀问枢已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样憋屈的伤。


    这具身体根本不是他的,然而五脏六腑被沙暴挤压出了血,会反过来影响檀问枢的残魂,他附身在别人身上, 还是头一回被拖累。


    偏偏周围只有漫漫黄沙,就算他想换个人附身, 也找不到人。


    千难万险才逃出曲砚浓的追杀,在无名之地蛰伏多年,又在季颂危的手下忍辱负重出谋划策,好不容易寻得机会脱身——他没有死在曲砚浓的手里, 也没有被季颂危灭口,连上清宗的人也抓不住他, 难道竟要死在着茫茫黄沙之下?


    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所有阴谋诡计、豪情壮志,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


    “曲砚浓?”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魔君残魂在沙暴里呼喊, “季颂危?”


    “三覆沙漠中,藏着季颂危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亲自帮他埋下的!”


    “我藏下了证据, 随时能给你看!”


    冷酷的风将那吼声撕碎了,扭曲的碎片如凶兽的呻吟,透着濒死的怪诞, 穿过沙暴,传进驼车之中。


    四个小修士齐齐打了个寒颤。


    “仙君,前辈,这是瀚海魑的声音吗?”申少扬忍不住问,“比莽荒山脉的妖兽恐怖多了。”


    能将檀问枢绝境前的徒劳挣扎认成瀚海魑的叫声,也不知该说申少扬会猜,还是该说檀问枢够有活力。


    “你信他的话吗?”卫朝荣问。


    曲砚浓终于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


    “有可能是真的。”她说,浑不在意,“但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必当真。”


    以檀问枢的性格,就算季颂危是他的救命恩人、待他百般体贴,檀问枢也一定会时刻紧盯着季颂危的把柄,一旦有机会,就送季颂危上黄泉路,顺理成章地谋夺更多好处——这事师尊是做惯了的。


    更何况季颂危这人待檀问枢不可能“体贴”?


    不把檀问枢榨出汁来,那就不是闻名五域的钱串子仙君了。


    檀问枢手里捏着季颂危的把柄,并且不遗余力地报复季颂危,这是必然的。


    然而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又怎么会着急去救檀问枢?


    她根本不急这一刻,但另有旁人会急。


    死到临头,檀问枢只求活命,每句话都是为了活下去,就盼着她听见后为了所谓的“证据”救他、季颂危为了销毁证据而救他。


    谁着急,谁就会上钩。


    在沉浮凶猛的沙暴中,有人猛然攥着檀问枢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季颂危冷冷地望着这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这是个知梦斋的元婴修士的脸,只是用了什么奇特的隐匿气息之法,装得像个金丹修士。


    这个元婴修士并非从四方盟转投进知梦斋的,他原本是个声名狼藉的散修,人品低劣不提,能力与人缘也不好,进了知梦斋后,既不能与四方盟旧人融洽相处,也不曾成为檀问枢或季颂危在知梦斋中的心腹。


    一个被排挤的平庸之辈,就连运气也不好,被人品更低劣的人选中了。


    见了这张脸,季颂危脸上没有一点惊异。


    他冷冷地瞥了檀问枢一眼,一言不发,穿行沙暴,顶着暴烈的狂风而行。


    三覆沙漠的沙暴百折不挠地拦着他的去路。


    那搅动的黄沙仿佛是天地间的磨盘,永无止尽、一刻不停地翻转着、搅动着,似乎要将中间的一切,不论活的、死的,全都磨成齑粉,散作黄沙,再将后来的一切碾碎。


    血肉之躯在这无情的磨盘中单薄得可笑。


    季颂危穿过这风沙磨盘,黄沙不曾将他的血肉磨穿,但被他粗暴地提着衣领的檀问枢就惨了,风沙席卷,几乎将他的肩膀磨穿。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却在转瞬之间被风沙带走,什么也没剩下。


    季颂危浑不在意。


    他很清楚檀问枢附身他人的弊端,被附身者的伤势会反过来损伤檀问枢的残魂,而季颂危正是希望檀问枢伤得越重越好。


    钱串子在狂乱的沙暴中深深叹息,倘若没有二十多年前的事,这沙暴对他而言根本谈不上威胁,他本该闲庭信步,此刻却要时刻小心。


    纯白道袍的边角忽而凝滞了。


    巨蛇嘶鸣,在狂风里让人毛骨悚然。


    季颂危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东南、正西,两只瀚海魑仿佛察觉了这片沙暴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堪堪将他截停。


    瀚海魑这样的精怪,对于元婴修士来说是大威胁,但季颂危就算状态不佳也能打发。


    然而他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被曲砚浓察觉的可能。


    季颂危绝不想在这里见到曲砚浓的那张脸。


    他不去看那两只瀚海魑,随手推开沙浪,急速向前穿行,只要将这两只瀚海魑甩开一段距离,再隐匿气息,就不必受其骚扰了。


    季颂危眼力、心力都是一流,那两只瀚海魑能有什么行动、何时撞到他身边,他一眼就看得明白,纯白道袍的衣袂与瀚海魑贴面而过,轻盈得没有一点负累,转瞬就要消逝。


    然而就在季颂危近乎傲慢地甩开瀚海魑的最后一刻,其中一只瀚海魑不知怎么的向前跌了一跤——黄沙精怪居然也会跌跤?


    倘若传出去,简直又是一桩发梦般的传闻。


    但这发梦般的事真的发生了,这只瀚海魑向前一跌,张开的巨口恰恰咬住了季颂危的肩头,渗出一点黑血。


    季颂危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他受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本该从容中带点恼怒,将这离奇的精怪打成飞灰。


    就在此刻,檀问枢动了。


    先前黄沙的侵蚀让他血肉模糊,看上去格外凄惨,然而这种皮肉伤对檀问枢的残魂损伤不大,至少他还留有一点余力,在这一刻猛然挣裂了衣衫,从季颂危的手里游走了。


    生死一瞬,檀问枢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实力和勇气,撞进沙暴里,借了一股长风,转眼就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季颂危瞪着手中那一件破布衣衫,在沙暴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他蓦然抬起头。


    黄风满地,沙海茫茫,偶尔几缕微光透过罅隙,又被风沙绞得粉碎。


    在昏黑的天地间,一道杳冥幽晦的身影与风沙混淆,几缕微光偶尔擦过她的轮廓,又被风沙搅碎,仿佛那道身形也扭曲地融散在狂乱混沌的风沙之中。


    这道身影遥遥迢迢,俯瞰着他,也俯瞰着风里被裹挟着带走的人,幽晦不动,早已不像是人的身影,而像是一种超越幻想的可怖存在。


    在这混沌世界中,仿佛一个古老幽微的可怖神祇。


    冷酷地、玩弄地、无动于衷地默送每个渺小虫豸走上扭曲的命运。


    季颂危有一瞬心悸。


    但这惊悸很快便消散了,变成了更深的恐惧。


    他认出了那道身影,而他本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三覆沙漠,更不要在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至少,应当等到他解决檀问枢之后再出现。


    “曲砚浓!”恐慌堆积着,变成了愤怒,季颂危从未在她面前如此不客气,他几乎是冷冷地瞪着她,“你在做什么?”


    那道幽微如古老神祇的身影渐渐近了,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道身影。


    季颂危的目光触碰到最后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时,他愣了一下。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他。


    “我来帮你处理这具魔蜕。”她的言语如流水,在这戈壁中淙淙地流走,转瞬就消散,让人莫名地恐慌。


    “哦。”季颂危忽而说不出话了。


    但曲砚浓却有话可说。


    “这回抓到了檀问枢,还和上次一样,打算交给我吗?”她微微笑着。


    她分明是故意的!


    方才就是她在出手,是她让瀚海魑多行一步,是她让檀问枢侥幸逃脱,是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还偏偏要用这种状似巧合的方式,满含戏谑地俯瞰着每一个被她玩弄在掌心的人!


    做了这一切后,她居然还能如此含笑地看着他,说出这种几乎无耻的话。


    季颂危感到五脏六腑也像是暴露在风沙之中,被风沙永无止境地搅动。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明明可以用最粗暴简单的手段达成目的,却偏偏要学着猫捉老鼠,给予人虚无缥缈的希望。将一把刀悬在人的头顶上,偏偏不落下,安然地欣赏着屠刀下的人溃不成军,自取灭亡。


    檀问枢如是,他也如是。


    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让后者以为自己有机会逃脱,狼狈不堪地挣扎到死,却让他看得明明白白,逼他自乱阵脚。


    何等可鄙,何等傲慢的一个人!


    季颂危有一瞬几乎要勃然大怒,与她撕破脸对峙,然而这怒气竟又很快地漏走了,只剩下仍不甘心的无用恼怒,瘪瘪地搭在他的心腔里。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季颂危一点也不知道心虚地说,“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曲砚浓挑眉。


    她抬手让檀问枢勉强逃走,除了给师尊一点惊喜之外,确实是在给季颂危施压。她想看看季颂危魔蜕被毁、灭口不成,偏偏又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时,究竟会怎么选。


    “你的道心劫根本没有解决的迹象。”季颂危藏住隐约的恶意,说,“反而更严重了,你说呢?”


    第159章 黄沙三覆(十六)


    喧嚣的风沙里, 季颂危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全神贯注地等待曲砚浓的反应。


    期待和失望一样绵长,混杂着一点恐惧。


    就算这世上有人能读透人心,也说不明白季颂危这一刻的心。


    曲砚浓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季颂危所说的那样, 她无悲无喜, 甚至没什么怒意, 即使季颂危已当面挑衅,直指她修行途中最大的危机,也没能牵动她的心绪。


    道心劫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明显的痕迹,依然牢牢地篆刻在她的神魄里, 丝毫不曾褪去。


    季颂危微感茫然。


    倘若曲砚浓雷霆大怒,悍然出手, 他当然是只有躲避逃窜的份,心里或许会升腾起更怨毒的恶意,因为曲砚浓的怒火恰恰是她道心劫好转的迹象,当她还没有被道心劫缠上的时候, 她便是个爱恨都极其激烈的人。


    此刻曲砚浓没什么反应,他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并未得到满足,反倒陷入一股空寂的茫然。


    曲砚浓找到了化解道心劫的办法,他绝不会为她高兴。


    她无计可施、越陷越深, 他更不会高兴。


    前一种不高兴是恼恨,如烈火烧尽一切,后一种不高兴却是空茫,什么也没有。


    “你真让我失望。”季颂危听见自己说, “我还以为你至少是有可能突破的,你潜入冥渊,大费周章, 原来都是无用功。”


    这话本不该由他来说,但他克制不住说这话的冲动。


    曲砚浓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这人说起话来真有意思,前一句还在幸灾乐祸,后一句倒好像恨铁不成钢了。


    “原来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她说。


    季颂危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曲砚浓若有所思。


    季颂危硬挤上她的驼车,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原来是想试探这个。


    无缘无故地认定她和卫朝荣两情已散,也是因为她的道心劫?


    同样被道心劫困扰,季颂危关心她是否化解了道心劫很正常,但这不该是他此刻最关心的事——在魔蜕被她发现、灭口檀问枢失败、被她重重施压后?


    她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对季颂危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总觉得她还差了点什么。


    “我的道心劫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不动声色地重复。


    “那你的道心劫呢?”她问季颂危。


    季颂危瞬间没了表情。


    他缺乏兴致,也缺乏生气地看着她。


    蛮横的风沙打着旋儿,将他的言语搅得一片模糊,朦朦胧胧。


    “你不是看到了吗?”他说。


    曲砚浓确实看到了。


    如果她的道心劫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季颂危也没有。


    他依旧是那副本性混杂着道心劫的死样子,精明、又因为贪婪而离奇地愚蠢,深沉又浅薄,偶尔披上轻快爽朗的旧衣,撕下来时,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


    和这样的季颂危打交道,总是很烦,好像有谁把他身上最膈应人的一面放大了,把他最讨人喜欢的部分撕碎了,又强加上了他从前不曾有过的缺陷。


    在直面神塑、取回从前的记忆之前,曲砚浓一直以为季颂危是三个化神修士中沉沦最深的那一个,她以为季颂危会第一个失去理智,她甚至早就做好了亲手将季颂危处理掉的准备。


    然而季颂危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沉沦着,时不时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让人怀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却又好像还尚存理智,让人感觉他依然还有分寸。


    熬着熬着,原本更清醒的夏枕玉先一步陨落,化为神塑,季颂危却依然半死不活着。


    一个沉沦得更明显的人,真的会比一个看起来更清醒的人,坚持得更久吗?


    曲砚浓心里升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


    “我很好奇,”曲砚浓说,“你的道心劫,真的是财迷心窍吗?”


    她的道心劫并非她最初预想的那个,夏枕玉的也不是,她们费尽全力摸到的只是一场空。


    那么,谁说季颂危摸到的就是正确的呢?


    这一句话胜过一顿毒打,因为季颂危的反应就好像有谁忽然射了他一箭。


    *


    檀问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真的等到了有人将他从沙暴中心带出来,又惊魂一刻间逃出了季颂危的手掌心,被沙暴的余波带到了远方,踉踉跄跄地翻倒在沙土里,时不时被风沙掀翻,在沙堆上一滚就是二里地,浑身骨头断了一半。


    可他居然真的逃了出来。


    头顶如嘶鸣般的恐怖风声渐渐停歇了,只偶尔响起一阵让人心颤的余波,带起一片沙尘飞扬,劈里啪啦地打落在黄沙之上。


    暗红色的血线从黄沙下慢慢地蜿蜒出来,又被飞沙覆盖,沙土和血混在一起,被风推着小小地翻滚,变得污浊不堪。


    黄沙微微地耸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深埋在底下,蠢蠢欲动。


    那鼓起的地方如虫豸般抽搐,一扭一扭的,以格外滑稽吃力的姿态掀开了黄沙,满身黄沙污血,瘫倒在沙面上。


    原来是个断了臂的人。


    檀问枢筋疲力竭,但疲倦下却藏着喜悦。


    他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的根底实在太烂,这么一番惊险下来,一身的骨头断了一半,断骨横插进肺腑,左臂也被撕扯了下来,只差一步就要命丧黄泉,他不得不消耗自己的残魂来修补这副躯壳,为此大伤元气。


    然而能从沙暴和化神修士的手中逃出来,这样的伤是值得的。


    檀问枢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具躯壳是决计不能再用了,这身伤太重,不断损伤他的魂魄,而且这张脸也已被上清宗的人看到过,上清宗的符箓几乎不要钱,那些修士多半已经把这张脸复刻数遍,人手一份符箓做参照。


    顶着这张脸,就是自投罗网,必须要换个人附身了。


    檀问枢这样想着,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任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土之中,沙暴过去,烈阳高照,沙土上的血很快凝固了,黑糊糊地黏在他的身上。


    过气魔君忍着剧痛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几个路过捡尸拾荒人。


    三覆沙漠中风云无常,除了过去死在天灾中的,还有源源不断来寻宝、寻亲,最后又死在这里的人,无限危险,无限财富。


    每次沙暴之后,都有许多幸存者出来捡漏,发一笔无本之财。


    有人大力将黄沙半掩的肢体拉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叹,“哟,这个没死。”


    但死与不死没有差别。


    因为没死的很快也会被弄死,只有财富会换个新的主人,永远不被埋没。


    “命这么硬?这么重的伤还没死?”拾荒者的同伴瞥了一眼,些微不耐,“快点解决,还要去找下一个。”


    “好。”拾荒者愉快地说着,忽而抬起手,将法宝送进同伴的胸膛。


    “砰。”余温尚热的尸体轰然倒在沙面上,带起一片沙尘。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血污和泥沙之中。


    年轻的拾荒者低头看着两具尸体。


    一枚温粹的方孔玉钱在他的袖口滴溜溜打着转。


    “金丹。”檀问枢意味莫名地喃喃,“也还凑合。”


    檀问枢对这具新的躯壳不够满意,一个野路子金丹修士,根基差、实力差,不然也不能在三覆沙漠捡尸了。在檀问枢附身过的修士中,连戚枫都比这个拾荒人强,而戚枫只不过是个筑基大圆满修士,足见这个拾荒人有多差了。


    不满意也没辙,以檀问枢现在的状态,本来也很难控制金丹以上的修士,这个拾荒人算是他能撞到的最好选择了。


    檀问枢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时运不济,哪用得着附身这么个东西?


    也算是这个拾荒人走了大运,被他附身后,这一生也算风光一次。


    檀问枢想着,将拾荒人的乾坤袋翻了一遍。


    久在三覆沙漠捡漏的人,少有没发过财的,只不过财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都留不住,檀问枢恰恰撞见了这个拾荒人手头钱财刚走,还没来新的。


    乾坤袋里干净得像是已经被人洗劫过一遍了。


    檀问枢“嗤”地扔下了这破乾坤袋。


    他先前附身的那个元婴修士倒是小有积蓄,然而檀问枢格外谨慎,他不确定这个元婴修士身上是否有什么能被人追踪行迹的东西——亲友、仇敌、情人,都可能在这人身上放下此类物品。


    为防意外,檀问枢将元婴修士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扔了,什么也没带就进了三覆沙漠。


    无事发生时,他根本不需要丹药和符箓,但死里逃生一回,又附身了这么一个废物金丹,就需要外物帮着休养一番了。


    檀问枢思索了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在知梦斋经营多年,虽然逃不过季颂危的摆布,但以檀问枢的经验,依然能为自己留出暗手。


    三覆沙漠中广为人知的骫骳硐共有三个,都被写在了堪舆图里,料来上清宗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檀问枢偏偏还知道第四个骫骳硐。


    那是个极不稳定,只在特定季节出现的骫骳硐,发现它的人是个知梦斋的修士,那人想用这个消息换来一大笔清静钞,于是秘密上报给他,檀问枢慷慨地奖励了那人想要的财富。


    然后,他杀了那个人。


    于是唯一知道这个骫骳硐的人就成了檀问枢,他在那里藏了足够多的东西,只等着用上它们的那一天。


    这个时节,恰恰就是第四个骫骳硐出现的时节。


    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原本早就可以撺掇戚长羽来知梦斋送死,却偏偏等了这么久,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第四个骫骳硐会出现的时节,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那是檀问枢给自己选定的绝密退路。


    先前沙暴来得太急,檀问枢又想把季颂危的秘密透露给上清宗的人,这才没有赶过去。


    现在沙暴刚过去,恰好赶路。


    第160章 黄沙三覆(十七)


    风沙俱尽, 三覆沙漠悄无声息地回归了平静。


    藏身在骫骳硐里的人终于能冒头了,于是他们一刻不停地散尽茫茫黄沙里,没有一点犹豫。


    沙暴随时会降临, 每一刻平静都弥足珍贵, 这里容不得犹豫和等待。


    上清宗的元婴修士们无须为生存烦恼, 因此在这片戈壁中显得格外悠闲,即使他们都非常认真地搜查檀问枢的踪迹,也因为脸上身上缺乏命悬一线的紧绷感而格格不入。


    曲砚浓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小队。


    “曲仙君。”戴着叆叇的健壮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也认出了她,想到终于可以暂时不和对方说话,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的惊喜有点过了头,让人云里雾里。


    沙暴过去后, 所有上清宗修士都两两结队搜寻,他们俩一早被分到一起,寻不到人互换,只得百般不情愿地与对方同行, 看着对方那张脸就烦。


    曲砚浓听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汇报。


    “金鹏殿的别址?”她重复了一遍,“檀问枢说的?”


    “没错。”叆叇修士抢先一步回答, “那时候我们还没识破他的身份,他故意假装求财心切,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们。”


    等到檀问枢逃走后, 敖师姐认为檀问枢提到金鹏殿别址必有缘故,于是分派了几队人在搜寻檀问枢踪迹之余,留意所谓的金鹏殿别址传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就是其中一队。


    曲砚浓若有所思。


    先前季颂危也提到过这个金鹏殿别址。


    两两相合,确能对上, 但季颂危提起这地方是为了解释檀问枢的来历,檀问枢特意提起又是为什么?


    这个金鹏殿别址,藏着季颂危的秘密?


    “问过许多混迹三覆沙漠的修士, 没人听说过什么金鹏殿的别址。”皮包骨修士说,“这事就像是檀问枢凭空编出来的一样。”


    “他只说了别址的存在,没有提出什么建议?”曲砚浓问。


    叆叇修士回忆了一番,“原本可能是要提的,但是有几个人追着他进了骫骳硐,他就溜了。”


    曲砚浓挑眉。


    “这三覆沙漠里,除了我们,还有人在追杀檀问枢?”她问。


    叆叇修士狠狠点头,“有啊,七八个人,都是黑衣纱笠,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很谨慎,为首的人连声音都是假的,来历神秘得很。不过这几人先前一定在拍卖场,是和我们同时间进入三覆沙漠的。”


    发现檀问枢逃跑后,敖师姐同对方交流了一番,确定了彼此目标一致,但黑衣纱笠人格外谨慎,不愿透露身份,连话也极少,仿佛多说两句就会被人认出来一样。


    “藏头露尾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知名大人物,这才要裹得这么严实。”皮包骨修士略含讽意,“难道我们之中有谁不是真容示人?我看,对方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小心,扒了纱笠,我们也未必认识。”


    元婴修士在哪都不是无名之辈,以上清宗的能耐,只要见过一面,必能查出对方身份,皮包骨修士这么说,不过是不忿对方故作神秘。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一下。


    “也许那还真是一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大人物呢。”她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齐齐一怔。


    三覆沙漠最隐秘的骫骳硐中,檀问枢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错杂排布的骫骳硐里极安静,连心跳声也像是擂鼓,只有轻风的呼吸。


    檀问枢却在这种安静中焦躁难耐。


    他知道现在骫骳硐里有人,而且不止两三个,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骫骳硐,互相之间没有交谈之声,行动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三刻钟过去了,依然不曾有任何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到来只是檀问枢的幻想一样。


    但檀问枢可以确定骫骳硐里有人,而且是在他之后进来的。


    他进入骫骳硐还不到两刻钟,这些人就进来了。


    正常人进入隐秘的骫骳硐后,要么惊叹,要么松懈,就算是最警惕的人,将陌生的骫骳硐探查一番后,也会稍稍放下心来,和同伴说笑两句。


    但这群人没有。


    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或坚持传音交流,行动无声,脚不沾地,仿佛数个孤魂野鬼一般无止境地在骫骳硐里反反复复地游荡着,要不是他们偶尔会本能地引起灵气的细微波动,就连檀问枢也可能忽略他们的存在。


    这样反常的做派,若非这群人集体发了疯,那就是在寻找某个人。


    寻找一个藏匿在这骫骳硐里的人。


    檀问枢几乎要发了疯。


    这群人赶来的时机太巧了,巧到他难以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他刚进骫骳硐,这群人就紧跟着进来了,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这群人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檀问枢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群人到底是怎么能追踪他的行迹的?


    他知道这世上巧合太多,他没法保证旁人不会误闯这个骫骳硐,因此他进入骫骳硐的时候极谨慎,确定里里外外没有任何机关阵法,也没有谁留下的奇物异宝。这个骫骳硐里绝不存在任何会将他行踪传递出去的东西。


    就连他先后两次附身的修士的东西,他也全部扔了。


    檀问枢可以确定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夹带。


    如果谨慎惜命也有等级,檀问枢自问已经做到了甲等。


    可骫骳硐里微微紊乱的灵气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檀问枢忽而从其中一个硐子挪向另外一个。


    几个呼吸后,有人停在檀问枢原先停留的硐子前,蓦然出手。


    处在虚实之间的硐子隐隐约约地震颤,在那人面前坚持了片刻,很快冒出一阵浓郁的青烟。


    黑衣纱笠的人挥了挥手,驱散了青烟。


    原本是硐子的地方变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


    三覆沙漠中最不稳定的骫骳硐,稍有些风吹草动,其中的某些硐子就可能崩塌消失,顺带带走藏身其中的人的性命。


    黑衣纱笠人对着那面粗糙的墙壁看了一眼,转身向其他硐子走去。


    等到黑衣纱笠人的背影消失后,檀问枢才艰难地从对面的硐子里出来。


    他甫一离开,身后的硐子就蓦然化为了青烟,喷了他一身,檀问枢花了不少功夫才从烟尘里脱逃,大汗淋漓地靠在硐子消散后形成的墙壁上,像条离了水的鱼。


    黑衣纱笠,这特征已足够明显了,这群悄寂无声潜入骫骳硐的人,就是先前与上清宗照面的那波人。


    七八个元婴修士,显然不怀好意,充满警惕。


    檀问枢几乎喘不上气。


    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只是个金丹,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


    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却藏头露尾,并不和上清宗同路,秘密来捉他?


    檀问枢离开知梦斋的时候设想过很多次逃亡,遇见季颂危他不意外,遇见曲砚浓他不意外,遇见上清宗修士他也不意外,但这群人他真的不认识。


    这又不是千年前,那时候他的仇家应有尽有,他自己完全数不过来——这都已经过了一千年,人事已非,他的仇人差不多也该死光了,他理应能数清!


    被迫隐姓埋名了多年的过气魔君久违地感到不甘和困惑。


    这一生让无数人煎心衔泪痛恨无穷的魔君,在这一刻也很想大喊一句“为什么”。


    檀问枢恨不得拉着其中一个黑衣纱笠人问问明白: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黑衣纱笠人听不到檀问枢心里的呐喊,如果他们能听到,一定会顺着呐喊声找到他。


    骫骳硐里依旧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死了。


    每一刻的安静,都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几乎将人压垮。


    黑衣纱笠人无声息地扫荡着这座骫骳硐,他们对三覆沙漠的天然避难之所谈不上敬畏,眼睁睁看着某些硐子消失也无动于衷,然而他们的做派也谈不上肆无忌惮,至少没有人刻意毁坏任何硐子。


    檀问枢尽力将自己变成一条灵活扭动的虫豸,一个硐子一个硐子地向骫骳硐的出口挪移着。


    最初,为了躲避来人,他一路躲进了中间靠里的骫骳硐里,本以为这几人稍作查探就能退去,到时他再回转也不迟,谁知这一熬就是两个时辰。


    黑衣纱笠人熬得住,檀问枢却熬不住了。


    他附身的修士只有金丹修为,全靠他消耗残魂才撑住元婴修士的搜查——檀问枢本是为了休整才来这骫骳硐,谁知来了一趟,反而伤得更重了。


    再耗下去,他连金丹修士都不敢附身了。


    骫骳硐的出口处,两个黑衣纱笠人静静守着。


    檀问枢暗骂一声。


    要不是这群人当初突然闯进骫骳硐,他也不会冒险冲进沙暴里,不会受重伤,此刻就可以随便选一个人附身,直接离开骫骳硐,何须搞得这么麻烦?


    这三覆沙漠里,竟没一个好东西!


    黑衣纱笠人在骫骳硐中四处探查,渐渐靠拢到出口来,檀问枢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出去,却险些被发现。


    ——他本该被发现的。


    黑衣纱笠人忽而云集在出口处,谁也不动了。


    他们沉默而警惕地望着正走进骫骳硐的人。


    那身纯白道袍在骫骳硐里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说,“你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三覆沙漠做什么,蒋兰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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