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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裁云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利辗霜雪(二二)


    拍卖师深吸一口气, 嗓音谦恭温和。


    “天字第六号,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不限种类。”她重复着报价, “还有人要出价吗?”


    但她心里已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更高的报价。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 第二次。”


    拍卖师环顾, 幽暗中人影绰绰,却没有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她伸手去取拍卖锤,“一百二十件……”


    “等一等。”寂静中,忽然有一道女声。


    拍卖师握锤的手微微凝住。


    她讶异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是地字十三号。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这是拍卖师的第二个反应。


    但她一时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声音。


    天字第二号雅间里, 季颂危蓦然起身。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报价到底价值几何,姑且说出来, 你们来定夺吧。”地字十三号的修士语气干脆有力,光是这几句话就给人以风风火火之感,“我拿不出那么多法宝,我只能给出一个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会为你们办成。”


    地字十三号的修士字字铿锵, “这就是我的报价。”


    一个承诺。


    小半个拍卖场骚动起来,不少人影探出身来,朝地字十三号张望, 即使只看见隔间的雕花门也没放弃,幽暗中响起嗡嗡的议论。


    他们已认出地字十三号的修士了。


    拍卖师握着拍卖锤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听起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究竟属于谁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也是四方盟除季颂危之外最核心的人物,蒋兰时。


    如果说钱串子是四方盟的魂魄, 那么蒋兰时就是四方盟的筋骨。


    蒋兰时同季颂危曾是挚友,共同创下了四方盟,在季颂危变成“钱串子”后, 她已是四方盟最具声望的人。


    更准确的说,蒋兰时在绝大多数四方盟修士的心里,已成了四方盟唯一的脊梁和仅存的良心。


    以一个承诺为报价,听起来轻飘飘的,似乎过分把自己当回事了,但如果许下这个承诺的人是蒋兰时,那么这个承诺便是真正的无价之物。


    在望舒域,蒋兰时的声望已远胜过季颂危,许多愤然离开四方盟的元老,至今仍然如最初般尊敬她,假如蒋兰时没那么在乎她的挚友季颂危、决定离开四方盟另起炉灶,那么她转眼就能拉起一个新的四方盟。


    有许多四方盟元老正是这么建议蒋兰时的,但蒋兰时没有同意。


    近年来,蒋兰时终于和季颂危决裂,但依然留在四方盟中,没有与季颂危散伙的迹象。


    “您的报价无法衡量。”拍卖师沉默许久,朝地字十三号微微欠身,“我需要请示。”


    蒋兰时是个元婴大圆满修士,但她的力量不止在于修为,也不止在于四方盟大长老这个职位。她这人最大的力量,来源于她的声望和人脉。


    千年前,四方盟刚建成的时候,蒋兰时与季颂危曾是最亲密的挚友,怀着同样的志向,共同建下一片基业。


    那时季颂危突破化神,声名鼎沸,蒋兰时朋友虽多,但远不及他的声望,又因为她性情如火,有时还会得罪人。


    那个时候季颂危的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没有人能同他作比,就连曲砚浓也只是被公认为五域最强,声望上却略有不如。直到后来曲砚浓立下青穹屏障,她的声望才攀上巅峰,胜过季颂危一筹。


    然而一千年太长,季颂危变成了钱串子,蒋兰时却没变,她依旧性情如火,急公好义,无论哪个朋友、熟人甚至陌路人遇上了难事,她都会慷慨解囊,为对方排忧解难。


    千年如一。


    当今的望舒域,几乎没有哪个元婴修士没和她打过交道,几乎没有哪一个不曾或多或少地受过她的帮助,有些人元婴后与她结识,有些人却是在金丹、筑基时就认识她了。


    蒋兰时的声望或许不同于千年前季颂危所获取的那样尊崇,大家并不是崇拜她、信仰她,而是尊敬她、爱她,把她当作一个坏脾气但无比可靠的老大姐,急她所急。


    她的承诺,也可以当作是大半个望舒域共同的承诺。


    曲砚浓隔窗张望。


    即使是她,也对这样一个变故感到惊奇。


    她原本只是想试探季颂危的反应,没想到却钓出了蒋兰时。


    不是谁都能用承诺做报价的。


    蒋兰时有底气,也有信誉。


    她的承诺能让任何人信服,要是换了季颂危,那这个承诺只能是一文不值了。


    窗边,富泱罕见地坐立难安。


    方才抓着法宝往外丢也不曾发抖的手,此刻按在窗台上,一个劲地用力。


    “大长老怎么会来知梦斋?”他紧张兮兮地念叨,“这里可是钱串子的地盘,万一钱串子要对她下手怎么办?”


    同伴们不由侧目。


    从没见过富泱这么紧张,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


    “你们不是四方盟的,你们不知道。”富泱念念叨叨,似乎想用絮语来缓解紧张,“大长老与钱串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如今已经决裂了。大长老可不是钱串子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大家信她远胜过信钱串子,恨不得她能另立门户,虽然大长老品性高洁,没有同意,但谁知道钱串子会不会狗急跳墙?”


    申少扬感觉富泱想太多了,“你们大长老只是元婴大圆满,季颂危却早早就是化神了,就算蒋兰时的声望再高,也威胁不到季颂危吧?”


    富泱罕见地不悦,甚至“嘘”了申少扬一声。


    “钱串子不也是从元婴过来的?”他说,“倘若大长老自立门户,四方盟至少有一半人会跟她走,钱串子怎么可能忍得了?”


    “蒋兰时不是没走吗?”戚枫问。


    “但他们已经决裂了。”富泱重重地说。


    就算没走,又有多大区别?


    “季颂危和蒋兰时不是挚友吗?”祝灵犀问,“就算分道扬镳,也不至于这样吧?”


    富泱嗤之以鼻。


    “钱串子以前还义薄云天呢。”他说,“他现在什么做不出来?人钻进钱眼里,什么都做得出来。”


    同伴们咂舌。


    钱串子对昔日挚友会不会下黑手,他们还不能确定,但富泱对季颂危毫无信任、对蒋兰时充满好感,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了。


    曲砚浓却觉得富泱的担忧不无道理。


    亲友反目成仇,远比一般人结仇更深。当年她在魔门见得太多了。


    魔修同样是人,道德比仙修低,爱恨却一点也不比仙修的少。


    人在魔门,放眼俱是心怀鬼胎之人,身如飘萍,有时反倒更需要亲友。一个在外杀人不眨眼、做尽狠辣事的魔修,对身边一两个亲友百依百顺,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手段太狠,道德又太低,见过的背叛与算计太多,所谓的真心也就脆得经不起一点风浪。真心几番破碎,也就不再信真心。


    “烂人的真心,终究是难得善终的。”她悠悠地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就更不愿相信别人会是好人。”


    蒋兰时也许还顾念旧情,这才拒绝了另立门户的提议,但季颂危却未必信她的真心。


    “指望一个已没有底线的人还顾念旧情,那就是把脑袋拱手让人了。”曲砚浓淡淡地说。


    季颂危如今无疑是个人品很烂的人,从前他和蒋兰时是挚友,如今这份破碎的友谊却可以变成横在喉头的骨鲠。


    卫朝荣却蓦然看她一眼。


    她说得这么轻飘飘,其实她当年戒心比寻常魔修更深。


    寻常魔修尚且对真心存有一线肖想,她却连一次都不肯信。


    倘若她当年遇见的不是他,倘若他们的结局不是他身沉冥渊,今日高坐云端的,究竟会是力挽天倾的曲仙君,还是尸山血海的曲魔君?


    “蒋兰时还信任季颂危吗?”曲砚浓问。


    富泱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一个劲皱眉,“大长老脾气那么爆,谁能劝得住她?”


    申少扬终于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们大长老啊?”


    富泱一怔,随即像是泄了气。


    “我刚入行的第一单生意,就是大长老帮我牵的线。”他终于没了方才的焦虑劲,却显得蔫巴巴的,“要不是大长老,我现在说不定还没筑基呢。”


    富泱现在又是代销魁首,又是少年天才,参加阆风之会都能混进前四,除了他自己争气之外,也是因为他有贵人相助。


    想混出头难如登天,混不好的却多如牛毛。


    之前来讨雅间的富四哥,在富泱他们家这一辈里,还算混得好的呢。


    “先前的阆风之会,四方盟需要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去露脸,大长老力荐了我。”富泱赧然,“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狠狠宰了他们一笔,最后一切敲定了,我才知道是大长老力排众议选了我。”


    大长老欣赏他、看重他,却并不挟恩图报,更不拦着他争利。


    富泱只是个筑基小修士,蒋兰时却早已元婴大圆满,她对待前者这样坦荡开阔,怎能不让富泱心怀感念?


    “所以之前劝蒋兰时另立门户的人中,也有你?”曲砚浓笑问。


    富泱顿了一下,旋即又重重点头。


    “是。”他毅然说,“钱串子自己留不住人,又凭什么拦着别人另立门户?”


    只不过大长老一点也没搭腔,反而让他赶紧滚蛋。


    曲砚浓若有所思。


    季颂危也不是第一天变成钱串子了,几百年前四方聚义盟变成四方通财盟,蒋兰时没同他决裂,二十年前天灾当头超发清静钞,蒋兰时也没同他决裂。


    这几年来季颂危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蒋兰时突然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这对分道扬镳的挚友同时出现知梦斋,蒋兰时甚至不惜自爆身份许下承诺,不计代价地争夺一枚鸡肋诡异的玲珑玉骰。这东西对蒋兰时和季颂危能有什么用?


    突然出现的魔主断指、新近制成的玲珑玉骰、死而不僵的前代魔君、分道扬镳的昔日挚友……


    拍卖场中,悉悉索索的絮语中,拍卖师焦灼地等着裁夺。


    是选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还是选蒋兰时的一个承诺?


    拍卖这一行讲究落地,报价报到天上去,若没成交,那就只是一个噱头。


    这两样报价都能让拍卖师的名字直接写进五域史册,但真正能让她傲视同行的,只有最终成交的那一个。


    无论舍弃哪一个,拍卖师都倍感心痛。


    这两份报价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简直是在为难她,拍卖场里悉悉索索的议论,更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着她的心。


    但拍卖师很快就没空心痛了。


    “轰隆隆——”


    一阵远古巨龙呼啸般的惊雷声。


    拍卖场在颤抖。


    知梦斋的拍卖场建得极坚固,曾经有六个元婴修士因一件拍品大打出手,直到知梦斋的元婴修士出面将他们尽数镇服时,拍卖场也毫发无损,稳如泰山。


    可现在拍卖场在震动。


    昏暗幽邃的穹顶之上,骤然涌进一道近乎刺眼的光。


    这座多年来从未明亮,永远以幽暗遮蔽着五域三教九流、贪婪与仇恨的拍卖场,在这一日忽而迎来一束天光。


    一道狰狞的裂口撕开穹顶,露出青空白云。


    在那裂口后,一道道蕴含着沉凝恐怖气息的身影背衬青空,俯视着这座一般明亮的拍卖场。


    为首之人身披玄黄道袍,神如青竹,踏着天光走进。


    “知梦斋是么?”她说,“玄霖域上清宗,特来讨教。”


    莲台琼楼里,曲砚浓唇边笑意终于漾开。


    突然出现的魔主断指、新近制成的玲珑玉骰、死而不僵的前代魔君、分道扬镳的昔日挚友……


    再加一个来者不善的仙门正朔。


    这出大戏,算是齐了。


    第142章 利辗霜雪(二三)


    戚长羽躲在空旷的回廊上。


    他在檀问枢的指点下, 通过拍卖台边的阵法漏洞,成功在拍卖台升起的那一刻,躲过了拍卖场的阵法, 留在了传说中的第十层。


    “不太对劲。”戚长羽沉默了一会儿, 说。


    他故意没有直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只留了个引子,似乎专门引人来问。


    然而戚长羽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音。


    “师祖?”他请示般发问。


    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戚长羽又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师祖?”他的声音焦急了起来,也不那么礼貌了, “檀问枢?檀问枢?你人呢?”


    他就这么从疑惑到暴躁,最后又变成不安, 反复地唤了檀问枢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戚长羽终于安静了下来。


    暴躁、不安都从他的脸上褪去了,只剩下久违的冷漠与傲慢。


    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惊异。


    先前檀问枢就说过,知梦斋的第十层有专门针对檀问枢的禁制, 因此檀问枢在第十层没法与他交谈,更无从指点, 所以才需要戚长羽代取魔蜕。


    这种话,戚长羽只信了一半。


    他相信第十层确实有针对檀问枢的布置,否则檀问枢何必等到现在才筹谋取走魔蜕?但这种布置究竟能将檀问枢限制到什么程度, 戚长羽并不确定。


    即使方才一番试探,檀问枢都没有回音,戚长羽也不敢确定檀问枢是不是装的。


    但戚长羽倾向于相信檀问枢被限制了。


    檀问枢性情狡诈,说话真真假假, 但戚长羽自己也是浑身长满心眼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玩弄心眼。


    戚长羽不相信檀问枢的话,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檀问枢附身他的方式不同于附身戚枫的方式, 多半是因为檀问枢没想到曲砚浓会出现在镇冥关,仓促脱离了戚枫,附身了他。


    因此檀问枢没法像操控戚枫那样操控他,只能以利益和谎言引诱他。


    藏在第十层的“魔蜕”对于檀问枢来说很重要,但戚长羽绝不信曲砚浓会给檀问枢留全尸,所以那多半是件非常重要的宝物。


    倘若檀问枢此刻还能同他交流,那檀问枢就该继续用谎言稳住他,而不是一言不发、假装被禁制禁锢了。


    戚长羽把前因后果都捋了一遍,稍感安心。


    他知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檀问枢保存了一点余力,打算在最后关头控制他,但戚长羽已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有等。


    等知梦斋的修士来第十层维护魔蜕。


    按照檀问枢所言,拍卖会开启后不久,就会有人来维护禁制了,戚长羽不需要等很久。


    戚长羽不缺耐心。


    他守在暗处,以符箓藏匿了自己的气息,一动不动,无声等待。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维护禁制的修士迟迟没有来。


    *


    自知梦斋诞生以来,从未有任何一场拍卖会如此一波三折,场场都是大戏。


    在场的许多修士已是知梦斋的常客了,见过数名元婴为一件拍品大打出手,见过大盗混进拍卖场试图抢宝,见过有人放狠话恐吓对手结果被仇人认出来,当场被新仇旧恨联手暴打……


    在知梦斋拍卖场混得久了,什么世面没见过?


    然而这场拍卖会从开场前,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有人高声争雅间的时候,老客们报以戏谑一笑,不知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一点不知道这野路子拍卖场的厉害。


    有人以笛声强势破开筚篥声,老客们微感惊讶,不知是哪位音修高人看不惯知梦斋的做派,竟如此不给面子。


    有人误闯拍卖台,又被人救走,姿态之强硬,令知梦斋都不得不退了一步,老客们又是惊异,又是想笑,自觉今天算是见世面了,连知梦斋吃瘪的场面都看到了。


    再后来,数人争骰,天字第六号开出空前绝后的天价,元婴后期法宝像是垃圾一样扔了一地,连隐藏在暗中的四方盟大长老蒋兰时都不得不自爆身份,以一个倾尽全力的承诺作为筹码,与前者相争,甚至蒋兰时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胜。


    已被数重震撼惊得张口结舌、近乎麻木的老客们,只剩下见证青史大场面的兴奋,恨不得等拍卖一结束,就同各路亲朋好友大谈特谈今日的见闻。


    谈一谈那几个来历奇怪的愣头青、姿态强硬的神秘道侣、挥金如土的报价,谈一谈那座传奇般的天字第六号琼楼,整场拍卖会的所有变故都来自那个雅间。


    然而就在老客们以为今日已经见过了千年不遇的大世面时,知梦斋的天花板都被人掀了,穹顶上一个巨大的裂口,密密麻麻的身影围在上方,俯瞰这座拍卖场。


    上清宗,特来请教。


    满座无人敢出声。


    知梦斋走的是野路子,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其中有不少人根本见不得光,听了来人自报家门,差点当场跳起来跑路。


    跑!没命地跑!


    奈何不敢。


    从穹顶上的那道裂口往上看,那里起码围了几十人,个个气势浑厚,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修为低于元婴期,面色不善地垂头下望,目光森冷。


    谁要是敢动一下,怕不是直接被打成肉饼了?


    不敢动,真的不敢动。


    别管金丹还是元婴,恶人还是凶徒,此刻都老老实实地缩进位置里,恨不得上方的人看不到自己。


    还有些人下意识地朝天字第六号看去——


    莲台静谧,并没有什么人突然跳出来同来者肩并肩冷笑。


    终于有一场戏和天字第六号无关了。


    有人不着调地想着。


    曲砚浓坐在软榻上没动。


    她等了这么久,上清宗终于来了。


    上清宗宗主背倚青天,身形凝在半空,与裂开的穹顶持平,垂头俯瞰这座陷入寂静的拍卖场。


    “数日前,鸾谷他山石出世,有人带着一件至邪的魔物前来抢夺,然而实力不济,强夺不成,就放出魔物,引来虚空裂缝,妄图覆灭鸾谷。”上清宗宗主一板一眼地说,“本宗獬豸堂追查这几人的来历,发觉他们都来自知梦斋。”


    拍卖场里一片哗然。


    前几天鸾谷骤然封闭,又化为青鸾遨游天际,至今尚未完全开放,这事已传遍整个玄霖域,就连其他四域中消息灵通者也有所耳闻。


    然而上清宗一向御下有方,那常为五域所诟病的森严宗规,在此时显出了极大功用,拍卖场里的客人来自五域四溟,在上清宗宗主开口前,竟没一个能说出鸾谷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山石出世了?知梦斋居然敢去鸾谷抢他山石?发现抢不过后居然引虚空裂缝破坏鸾谷?


    偌大拍卖场,竟是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


    ——知梦斋不是疯了吧?


    这是要和上清宗结死仇啊?


    要知道,上清宗可不是什么软柿子,人家堂堂仙道圣地,坐享万古传承,还有化神仙君坐镇,下面几代后辈也都很争气,看看这裂口边上围的一大群元婴修士,怕不是能横扫五域任何一个势力?


    为了一枚他山石,与这种超级大宗门结死仇,值得吗?


    整个拍卖场的视线都汇聚在拍卖师的身上,这是场中唯一一个有资格代表知梦斋说话的人。


    被这样沉重的目光盯着,拍卖师的后背都湿透了。


    她此刻就是后悔,特别后悔,为什么她今天要在知梦斋里守着,如果她前几天下定决心进入三覆沙漠探秘,刚才就不会有人让她来镇场子,不用面对天字第六号与地字十三号的相争,更不必被这几十上百个来者不善的元婴修士虎视眈眈。


    什么魔物、什么引虚空裂缝,她根本就不知道啊!


    “这……”即使在霜雪镇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见惯了大场面,拍卖师也有点撑不住气势,勉强地笑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虚弱。


    上清宗宗主依然是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


    “证据确凿。”她缓缓地说,“鸾谷至今还在休养生息,就连他山石也不曾追回。只用一句‘误会’做打发,恐怕本宗无法接受。”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申少扬“咦”了一声。


    几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他们分明记得,曲仙君已将他山石从符沼里找回来了呀?怎么上清宗宗主还说“未曾追回他山石”?


    曲砚浓似笑非笑。


    追回他山石的是她这个外宗修士,关上清宗什么事?上清宗是不是没得到他山石?那他们说“未曾追回”又有什么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知梦斋害得鸾谷损失惨重,鸾谷多扣一个帽子回去,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吧?虱子多了不痒嘛。


    上清宗只是门风端方,不是没有心眼。


    能屹立万古不倒的超级大宗门,能在这种大宗门混上宗主长老,哪有纯老实的?


    曲砚浓能看破,却不打算说破。


    拆了上清宗的台,给季颂危做台阶?她又没傻。


    拍卖台上,拍卖师甚至不敢接话。


    上清宗宗主的话已经铺垫到这儿了,复仇是顺理成章的事,拍卖师生怕自己随便一开口,就被对方以狡辩的理由打成肉酱。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拍卖师在霜雪镇这种混乱之地看得多了。


    所谓复仇,根本不需细究谁知情、谁无辜,只要灵光洗地,不留活口,难不成外人还能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争个清白?


    她今天要是死在这儿了,旁人只会说,“谁教知梦斋要去招惹上清宗的?不自量力。”


    谁管她知不知情?


    不能开口,但也不能太久不开口。


    说话是错,不说话更是错。


    拍卖师几乎要战栗了。


    上清宗宗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音。


    “你不是主事的人,我也不为难你。”她语气板正,好似在安排宗门加餐的事,“今日拍卖会暂告中止,场中诸位,只要不属于知梦斋,也不在我上清宗缉凶令上,经过核对后,都可自去。此次拍卖中所寄卖之物,只要符合记录,都可自行取回。”


    拍卖场中一片松气声,不少人当场就吆喝起来,强调自己同知梦斋绝无关系。


    上清宗宗主一概不理。


    “知梦斋修士中,不曾参与窃夺他山石,也不知情的,在结清与知梦斋的账目后,赔付三万铢、脱离知梦斋,本宗便不再追究。”她看拍卖师一眼。


    至于参与或知情者,那就不必多说了。


    拍卖师大松一口。


    所属势力与别人结下了这种死仇,靠一句“我不知道”就想完全割开关系,那是痴人说梦。三万铢清静钞,对于一个元婴修士来说,根本不算多大钱,用这么一笔钱赔罪脱身,已经比拍卖师想象中好了太多。


    上清宗不愧是名门大派、仙道圣地,做人做事十分厚道。


    “应该的,应该的。”拍卖师心怀感激,一叠声地说着,就要从乾坤袋里拿钱。


    她心里只有脱身,根本没一点精力去想知梦斋的下场——拍卖场上都破了个大洞,其他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现在还没人过来帮忙,只能说明上清宗的人早已控制了整个知梦斋。


    反正也都只是同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上清宗宗主没去接拍卖师的清静钞。


    “既然各位已无异议,那便请移步吧。”她颔首,姿态十分客气,全无携上百元婴修士踏平知梦斋的傲慢,她以最平淡礼貌的语气,说出了最强硬的话,“本宗将夷平此地,从此五域不会再有知梦斋。”


    “就从这拍卖场开始。”


    她要将知梦斋夷为平地!


    满场无声。


    谁敢说话?


    上清宗宗主环顾,偌大拍卖场,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但她心里并无得意,因为她很清楚,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人没有出现。


    其中一个,才是鸾谷天裂真正的幕后主使。


    “等等。”


    一片寂静中,有人忽而开口。


    上清宗宗主蓦然看去。


    天字第二号雅间中,有人一身霜雪道袍,斯斯文文地走了出来。


    第143章 利辗霜雪(二四)


    季颂危走出了雅间。


    天光顺着拍卖场穹顶上的大洞下临, 照在他身上,将那身霜雪般的道袍映得微微泛起幻光。


    他立在琼楼前,像个不太真实的梦影。


    被五域讥讽为钱串子的人, 却通身清静, 洁净得纤尘不染, 仿佛不沾一点铜臭。


    即使是最厌恶他的人,此刻见到他,也不由微微恍惚,有一瞬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那个唯利是图的钱串子, 还是那个人人信服敬重的季仙君。


    季颂危有点洁癖,爱好雅洁, 但他从前穿着随意,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一千年里,他的洁癖越发重了,打扮得也就越发纤尘不染, 如同一个静穆的世外之人。


    但世外仙圣不会为清静钞折腰。


    这一刻,出于微妙的惊异、被愚弄的不悦和恍然大悟, 整个拍卖场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没作声,只是用古怪而复杂的眼神望着季颂危。


    季颂危其实不该出现在霜雪镇,这里曾明确宣告不欢迎他;季颂危其实也不该为知梦斋说话, 这间炼宝行根本不是他或四方盟的产业;季颂危其实不能阻拦上清宗,因为后者的复仇合情合理。


    但季颂危偏偏站出来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这错漏百出的现身,理应让所有人都愕然不解、想不通钱串子到底发了什么疯,然而出于一种在过去千年中不断加深的认知, 这纯粹的“错误”突然便不再是错误,反而成为了“正确”。


    ——原来知梦斋真正的幕后主人是季颂危啊。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明悟。


    怪不得季颂危被霜雪镇明确排斥后,并没有针对霜雪镇, 大家原本以为他是因超发清静钞而自知理亏呢。


    现在想想,这种猜测简直是错得离谱!


    钱串子能是“自知理亏”的人?


    难怪呢——


    季颂危不动霜雪镇,其实是因为他以另一种形式暗中掌控了霜雪镇。


    原先让大家隐约有点不理解的事,现在瞬间就被理清了。


    难怪知梦斋会去鸾谷虎口夺食,妄图在上清宗的腹心抢走他山石,这不是知梦斋的人嫌自己命长,而是因为知梦斋的幕后藏着一个钱串子。


    虽说大家也不理解钱串子为什么不能好好和上清宗商量、用正常的手段换回他山石,为什么手段极端到能和上清宗结死仇,但正因这件格外离谱的事发生在季颂危的身上,大家便又都理解了。


    钱串子嘛,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当年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为什么要超发清静钞,季颂危不还是发了?


    这回保不齐是老毛病又犯了,眼馋上清宗的他山石,又舍不得自己的好东西,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就是不管什么死仇不死仇。


    他是季颂危嘛,不稀奇。


    原本急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修士,这会儿又不急着走了。


    他们坐回位置上,一会儿看看上清宗宗主,一会儿又看看季颂危,诡异地兴奋。


    钱串子又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了,这回他是不是又要挨揍了?


    隐晦的目光落在上清宗宗主的身上,不少人又暗中扼腕起来。


    离奇事是有了,离谱人和苦主也都在场,但这个苦主实力不太够啊。


    上清宗这浩浩荡荡的架势,能轻易地夷平五域任何一个势力,但对上季颂危,还是有点不够看啊。


    ……夏枕玉来不来啊?


    许多人又在眼神乱飞,试图寻找隐藏在暗中的夏枕玉,而上清宗宗主对上季颂危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没想到季仙君也在。”上清宗宗主客气地明知故问,“季仙君有何指教?”


    季颂危轻轻摇了摇头。


    “客气了,我能给你什么指教?”他说,“知梦斋的财物都可以给你们,鸾谷的损失我也可以赔付,但知梦斋于我还有用,你们不能拆。”


    这话一出,便等同于直接承认了他同知梦斋的关系,也对抢夺他山石的事供认不讳。


    上清宗宗主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会这么直接地承认一切,她甚至怀疑季颂危是否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对上季颂危之前,她想过季颂危会有什么反应——故作不知?假装无事?撇清关系?极力否认?


    再无耻些……也许季颂危会倒打一耙?反过来要求上清宗赔偿损失?


    上清宗宗主见过的无耻之徒很多,也直面过很多歹毒心思,她已有数百岁阅历,远非祝灵犀那种刻板得有点单纯的年轻人。


    然而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的态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测。


    季颂危根本不狡辩!


    他就这么站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和知梦斋的关系,跳过一切繁琐步骤,直接说到赔偿。


    钱串子不应该很狡猾的吗?


    他们不是应该来回扯皮到无话可说吗?


    怎么季颂危直接就认了?


    不止上清宗宗主愕然,整个拍卖场都懵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搞不懂季颂危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清醒得很。”卫朝荣冷淡地说。


    “前辈?”申少扬看过去。


    卫朝荣一哂。


    “他已经是五域皆知的钱串子了,承认了又怎么样?”他反问,“这事比超发清静钞更离谱吗?”


    四个小修士想想,迟疑着摇了摇头。


    强抢上清宗的东西固然很离谱,但季颂危都已经是钱串子了,他做出这种事,又有什么稀奇呢?就算传遍五域,也只是让大家多了件谈资。


    “上清宗来的人很多,但夏枕玉没来,没人能对他产生威胁。季颂危承认了,上清宗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卫朝荣淡淡地问,“他不承认,别人就会相信他吗?”


    四个小修士一起摇头。


    从季颂危走出雅间的那一刻起,大家就都确定这事是他干的了。


    钱串子的口碑就是这么响亮。


    从人人信服、做什么惊天壮举都有人追随的义薄云天大英豪,到无人相信、干什么离谱事都不稀奇的唯利是图钱串子,季颂危足足用了一千年。


    所有的信任、期待、追随,全部磨空。


    就连他曾经的挚友、追随了他一千年的蒋兰时,此刻不也没有出声吗?


    卫朝荣望向窗外。


    “那不就是了?”他说,“没有代价的事,何必兜圈子?”


    何况季颂危根本不是在退让,而是在宣告。


    他就是要保知梦斋,可以不要知梦斋的财物、还可以进一步赔偿,但他要留下知梦斋本身,根本不容上清宗拒绝。


    卫朝荣唯一不理解的事,就是季颂危为什么要走出雅间。


    倘若季颂危不曾露面,任由上清宗将知梦斋夷为平地,那么季颂危还有狡辩的余地,只需损失一个知梦斋,未必需要进一步赔偿上清宗。


    季颂危爱财如命,为什么不躲开这笔赔偿?


    他留下知梦斋这个已经被揭开的暗棋,究竟还有什么用?


    曲砚浓歪靠在案上,一手撑在颊边。


    “你有没有觉得,”她懒懒散散地卧着,目光却盯向窗外,“季颂危的气息有点虚?”


    卫朝荣微怔。


    他沉吟了一下,缓缓摇头,“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回轮到曲砚浓诧异。


    方才卫朝荣能感受到拍卖台上的玲珑玉骰是新近制作的,平常也能敏锐判断望来修士的气息修为,可见他的感知并不受神塑化身的限制,怎么竟察觉不出季颂危的气息略显虚浮不实?


    “那个,仙君?”申少扬大胆举手,又小心翼翼地看她,“季颂危的气息虚浮,会不会是……被你揍的?”


    五域修士都知道!


    就在二十多年前,季颂危超发清静钞后,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逼上一昼夜,把季颂危狠狠揍了一顿。


    夏仙君尚有留情的可能,曲仙君么……曲仙君至少留了钱串子一条命。


    二十年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很长,但对于化神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如果季颂危伤得极重,那么他二十年后依旧虚弱,也很正常吧?


    这猜想太过合理,以至于其余几人听了,齐齐地朝曲砚浓看了过来。


    曲砚浓挑眉。


    瞧申少扬说的,搞得她自己都快不确定了。


    “二十年前,我和夏枕玉到一昼夜的时候,季颂危本身就很虚弱。”她回忆了一会儿。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季颂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是望舒域之主,玄黄一线天地合降临在望舒域,损伤的是他的界域、他的属民、他的钱,他为了拦截虚空裂缝,也曾付出无穷的努力。


    那一场天灾最终只留下了三覆沙漠,没有继续侵害其他地方,其中有季颂危一份大功。


    倘若季颂危后续没有自作聪明地超发清静钞,他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的表现,本该让他渐颓的声望重振,那些曾追随他,后来又慢慢失望的人,也曾因他力挽天倾的行为而对他再次升起希望。


    如果季颂危没有超发清静钞,那么这一刻的拍卖场里,至少还会有三五成的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还对他抱有一点希望。


    但这希望早在二十年前便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打得粉碎,再也黏不起来了。


    今日,无人信他。


    曲砚浓也不信季颂危,但季颂危尽力救过望舒域,所以在二十年前,她只是揍了他一顿,并拿走了清静钞。


    二十年前,当她在一昼夜见到季颂危的时候,后者便是一副气息虚浮的模样,显然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受伤不轻。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反手就超发清静钞,试图把自己的损失转嫁给五域所有人,见到她和夏枕玉,居然还有脸狡辩。


    曲砚浓没打算杀他,但也没留情。


    季颂危受了重伤?那正好,往后专心养伤,少造孽。


    但这一通狠手,居然能让季颂危二十年不愈?


    曲砚浓十分纳罕。


    季颂危有这么弱吗?


    她竟不确定了。


    夏枕玉已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神塑,季颂危在道心劫中的表现并不比夏枕玉好,可见季颂危的状态应当也很不妙,那么他变得很弱……好像也很合理?


    “不对。”祝灵犀忽而说。


    同伴们一起看她,什么不对?


    “既然季颂危发觉夏祖师没来,没有人能威胁到他,那他为什么还要赔钱?”祝灵犀问,“他也可以不赔。”


    反正也没有代价。


    同伴们纷纷侧目。


    倒不是祝灵犀的疑问不对,而是因为她能想到这么无耻的反应,让人惊奇。


    换做富泱提出这个问题,就不会有人侧目。


    “这是什么话?”富泱竭力抗议,“我虽然会做生意,但我可不是钱串子那种人。”


    他是要脸的!


    同伴们“嗯嗯”地敷衍一下。


    “大约是不想得罪死上清宗吧?”戚枫猜测,“毕竟四方盟还要和玄霖域做生意呢。”


    “那季颂危为什么不担心夏祖师听说他承认后,亲自来找他算账?”祝灵犀反问,“今日不来,又不是以后不来。都是日后的事,为什么只担心其中一个?”


    曲砚浓和卫朝荣对视一眼。


    这小修士还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不可能来找季颂危算账了。


    但话又说回来,季颂危也不该知道。


    曲砚浓蹙眉。


    季颂危能做出强夺他山石、往死里得罪上清宗的事,不怕夏枕玉来找他拼命,但又在上清宗找上门后留有余地。


    这个态度,倒像是笃定夏枕玉一时半会没法来找他麻烦,但又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了。


    曲砚浓出神一瞬。


    对于夏枕玉和季颂危私下里怎么打交道,她本也不太了解。


    她又不是他们俩的大管家,整天围着他们转。


    “到底怎么回事,待会总会知道的。”她漫无目的地想了半天,最终无谓地说。


    卫朝荣对季颂危的事不感兴趣。


    曲砚浓却突然想起什么。


    “你们以前好像见过吧?”她说,“不过我猜你大概不记得了。”


    卫朝荣动作一顿。


    他皱起眉,缓缓回过头。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颂危告诉她的?


    还没等卫朝荣开口,雅间外的对话却先走到终点。


    上清宗宗主垂下眼睑。


    有时坦荡并非美德,而是另一种无耻。


    有恃无恐的无耻。


    “季仙君如此提议,”她语速和缓,但吐字如竹节,字字有骨鲠,“恕难从命。”


    季颂危并不意外。


    “你的拒绝,我听到了。”他的姿态并不傲慢,反倒给人以内敛谦和之感,但他说的话与谦和无关,“让夏枕玉亲自来同我说。”


    元婴修士在他面前,没有资格谈拒绝。


    上清宗宗主深吸一口气。


    来这里之前,她没想到季颂危本人正好也在,更没想到不仅敢供认不讳,甚至还如此嚣张。


    几百岁的上清宗宗主,深感自己还是活得不够久.


    到底是化神修士更了解化神修士。


    她原以为季颂危只是隐于幕后,手不沾血,没想到他连沾了血的手套也不愿扔。


    他是真不怕夏祖师找他算账么?


    上清宗宗主微感阴翳。


    季颂危的态度让她感觉有些不妙,但此刻她无暇细想。


    “夏祖师正在闭关,恐怕暂时见不得季仙君了。”上清宗宗主神色板正,一板一眼地说,“但他山石出世时,上清宗还有一位贵人相助,扶救玉照天,解了本宗的危局。”


    “这位上清宗的贵人,倒是对知梦斋也很感兴趣。”


    上清宗宗主定定望向季颂危。


    她一字一顿,“季仙君没兴趣听我说,那不如听听她怎么说?”


    季颂危的神色骤然一凝。


    夏枕玉闭关不出,能力挽狂澜、扶救玉照天的人,还能有谁?


    上清宗宗主却不再看他。


    她深深一揖,高声呼道,“曲仙君,还请一见。”


    背衬青天、围在知梦斋内外的上百元婴修士一齐行礼。


    “曲仙君,还请一见!”


    声震九天。


    拍卖场中,声潮如涌,原本还勉强保持镇静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在这山海呼啸般的呼唤中沸腾,无数目光在四面八方乱飞着、逡巡着……


    “叮。”


    一声铃动。


    整个拍卖场几乎在一瞬仰起头,朝那铃声的方向望去。


    一座莲台般的琼楼前,阵法所形成的轩窗已不见踪迹,让人一眼能直视进琼楼之内,看清里面的每一道身影。


    看清那四个贴墙站的小修士,看清那位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但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从他们的身上游走,落在那个半仰靠在小案上的身影。


    万千目光里,那人疏懒地倚在榻上,神若闲云淡影,清风流月。


    千钧注目加身,不如飞絮。


    “嗯。”她淡淡地说,“我听见了。”


    于是穹顶上下,一瞬无声。


    有人怔怔望那道身影,再看看那座莲台。


    当然,又是天字第六号。


    第144章 黄沙三覆(一)


    季颂危的神情终于彻底地凝固了。


    他长久地静默, 天光披在他身上,好似一座正在融化的雪雕。


    久到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想用沉默来逃避面对,他才终于慢慢地开口。


    “原来, ”他说, “你也在。”


    谁也没分清他究竟是什么语气, 什么样的心绪。


    曲砚浓依旧仰靠着小案。


    “你觉得我不该在吗?”她反问,语调并不咄咄逼人,但听见的人不由地都悬了心,好似被拷问的人是自己。


    季颂危又沉默了下来。


    “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来。”他说。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没想过她会来?


    “你还以为我在山海域焦头烂额地修补镇冥关,没空去鸾谷补天, 更没空来找你的麻烦,是不是?”曲砚浓说。


    满座皆惊。


    拍卖场中的修士来自五域四溟,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镇冥关在阆风之会崩塌,以至于沧海阁阁主戚长羽被曲仙君直接拿下, 而沧海阁又重新向四方盟购买镇石。


    谁听了这消息不感叹钱串子好运气?这是多大一笔生意?又白白落进这家伙的钱袋子里了。


    可现在听曲仙君的话音……这其中好像还有隐情?季颂危在这件事中好似也插了一手?


    无论是不是望舒域修士、是否曾对季颂危抱有希望又失望,此刻场中的每一个修士互相看看, 都望见彼此眼底的难以置信——为了他山石往死里得罪上清宗还不够,季颂危他还为了一笔生意往死里得罪曲仙君?


    钱串子莫不是真的疯了吧?


    季颂危反问,“你抓到他了?”


    这话大家就听不太懂了。


    抓到谁了?


    曲砚浓却懂, 季颂危问的是檀问枢。


    这人没狡辩,却来问檀问枢,让她心生警惕。


    檀问枢的下落对季颂危而言很重要?


    还是说,他想通过确认檀问枢的下落来判断她所掌握的信息?


    答了是或否, 又或是避而不答,都是在露底。


    “你要和上清宗不死不休?”她淡淡地问。


    这问题太突兀,也许连上清宗宗主本人都没想好要起几分冲突, 更别提不死不休了。


    但曲砚浓就是这么问了,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想法。


    而被问的人,最好认真回答。


    季颂危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他心里很明白,曲砚浓不回答他的问题,那是她的个人习惯,但曲砚浓的问题,最好不要回避。


    这很不公平,但在她面前,最好不要谈公平。


    “当然不是。”他断然说。


    曲砚浓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听到了?”她问上清宗宗主,语气疏淡,像是在说一段不稀奇的故事,“他说不打算和你们不死不休,那就砸了吧,继续。”


    拍卖场里一片愕然。


    季颂危不打算和上清宗不死不休,上清宗就可以直接把知梦斋砸了?


    季颂危明显是要保知梦斋啊?这不是要把季颂危的面子往死里踩吗?


    但……这风格,怎么好像有点诡异地熟悉?


    上清宗宗主也惊愕了一瞬。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方才季颂危不也是仗着夏祖师不在,就把上清宗的面子往死里踩吗?


    季颂危和上清宗的仇,本也到了不死不休的边缘,只是他们犹存克制。


    如今季颂危说他不打算和上清宗不死不休,那上清宗做什么都没有代价,往死里踩他的面子,又怎么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是。”上清宗宗主应得干脆。


    她比谁都分得清,这份反击的底气究竟是谁给的。


    别说季颂危否认了不死不休的事,就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就算他模棱两可暗含威胁,曲仙君说砸,上清宗也得砸。


    曲仙君说现在砸,上清宗就不能等到一刻后。


    一个吩咐,一个应声,上百人听令,一刻不停,前后还没满三个呼吸,上清宗上百元婴修士就已经动起手了。


    整个拍卖场都看傻了。


    都说名门大派令行禁止、绝世高人雷厉风行,但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从上到下,吩咐的、应声的、听令的,竟没一个人犹豫迟疑,分毫不顾面前阻拦者是一域之主、化神仙君。


    说要砸,就当场要给它砸烂。


    一弹指、一瞬、一刹那都不等。


    季颂危终于难以维持平静。


    “住手!”他重重地说,难掩恼怒,但又不得不平复它。


    面对曲砚浓,恼怒是没有意义的。


    她只接受她自己得偿所愿。


    想要从她手中保下什么,就必须先让她满意,否则她可以把一切砸烂。


    季颂危这一生中曾无数次让不计其数的人倍感无力,无论是千年前的魔修和敌人,还是这千年里的追随者或同伴。


    他总是很有办法,因此也格外有主意。


    但每次面对曲砚浓的时候,总是轮到季颂危品尝那份旁人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无力。


    “我们再谈一谈?”他无可奈何,赔上了一个笑容。


    曲砚浓确认了,知梦斋对季颂危来说很重要。


    重要得几乎有点诡异了。


    她半冷不热地反问,“原来我们还有谈一谈的必要?”


    必要,非常必要。


    至少对季颂危来说绝对必要。


    季颂危从善如流地借坡下驴。


    曲砚浓当然没有给他台阶下,但他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的反问固然没有客气,但至少比方才和缓一点,和缓了,那就是给他面子了。


    可以谈,当然可以谈。


    季颂危转瞬从天字第二号来到了天字第六号的回廊前。


    “误会,”他语调比方才轻快了许多,很客气,“都是误会。”


    雅间里的几个小修士不知怎么的,突然都朝富泱看过去。


    “干嘛?”富泱被他们看得头皮都发麻了,在灵犀角里抗议,“你们这都是什么眼神?”


    为什么突然这么看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感觉季颂危这样子有点眼熟。”祝灵犀古怪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也这么觉得?”申少扬惊喜,“我也这么觉得!”


    “感觉小富平时做生意、管别人叫老板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戚枫喃喃。


    富泱大感震撼。


    “你们这是在侮辱谁啊?”他怒气上涌。


    没有,绝不可能。


    他和钱串子哪里像了?


    “他用的法宝是季颂危的翻版,五行紫金瓶。”祝灵犀有理有据。


    ——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想起这茬?


    “望舒域遍地都是用五行紫金瓶的,这法宝都烂大街了!”富泱抗议。


    “当初他在镇冥关,对着诸天宝鉴亲口承认过,那是季颂危的同款法宝。”申少扬想起来了。


    ——嘿,这会儿他脑子还突然好使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想卖紫金矿!”富泱奋力抗议。


    “他们家以前不是很崇拜季颂危的吗?经常分享季颂危的性格和往事。”戚枫眼底尽是恍然。


    ——他把家事告诉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的!


    “那是以前!”富泱重重抗议。


    同伴们不说话了,只是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你们到底都懂了些什么啊?”富泱崩溃,“你们根本就没懂!”


    然而无论富泱怎么否认,他和季颂危的气质确实有点像,就连曲砚浓也有点看出来了。


    季颂危朝别人轻快微笑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讨厌他的。


    就连曲砚浓也一样。


    哪怕你明知他在耍无赖、明知他浑身上下一百个心眼子、明知他别有所图,但当他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会有一瞬间愿意朝他微笑。


    曲砚浓这一生见过很多擅长伪装的人。


    冷血狡诈如檀问枢、心机贪婪如戚长羽,他们都很擅长伪装,而且伪装出来的表相都足够吸引人,能叫人如沐春风,稍不留神就为这一刹春风葬送一切。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虚伪。


    了解了他们,也就看懂了他们,于是他们的伪装便像是贴在骨架上的一层皮,虚伪得让人恶心。


    但季颂危不是。


    季颂危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虚伪的人。


    哪怕是季颂危在一昼夜里狡辩、耍心眼、颠倒黑白的时候,曲砚浓也没觉得他虚伪。


    她只是厌烦。


    这也许是因为,即使在狡辩的时候,在季颂危的身上也存有一点真诚,而这份真诚很容易被人捕捉到。


    “季颂危,”曲砚浓直呼他的名字,问出与二十年前相同的问题,“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


    这问题一点都不留情面,但季颂危却没立刻回应。


    他望着坐在榻边的卫朝荣,微微发愣。


    卫朝荣先前将风帽放了下来,此时也没有拉上去。


    “你是……”季颂危有点迷惑,又有几分难以置信,恍惚般说,“卫……”


    曲砚浓抄起桌上的琉璃盏就砸了过去。


    “砰!”


    琉璃盏在季颂危脑门前方约两寸的地方碎开。


    季颂危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张张嘴,又闭上,目光震惊地在卫朝荣身上逡巡。


    卫朝荣皱起眉。


    “你就是来和我谈这个的?”曲砚浓冷冷地问。


    季颂危的目光依旧停在卫朝荣的身上,好似没有听见曲砚浓的问题。


    就算是震惊于死者复生,他也表现得太失态了。


    卫朝荣目光一抬,直直看了回去。


    “你有事?”他嗓音寒峭。


    季颂危骤然回过神。


    “哦,没什么。”他蓦然收回目光,又看向曲砚浓,“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他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是你有办法,想要挽留的人和事,总有办法挽留住。”


    曲砚浓不置可否。


    “说起来,我们也是旧相识。”季颂危朝卫朝荣笑着说,“道友,先前我们也见过一次,那时有人因为我和同伴是散修的缘故,刻意刁难我们,道友你还帮我们说过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方才曲砚浓也提到过季颂危和他认识,卫朝荣便想起了这事。


    他确实见过季颂危,也帮季颂危说过话,那是在他离开魔域,回到上清宗之后的事了。


    仙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中能崭露头角的人毕竟也就那么一小批,彼此就算没打过交道,也互相见过面。


    卫朝荣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也就只有这么一次见面了,他确实是帮季颂危说了两句,但那时季颂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而且季颂危当时带了好几个同伴,打架有帮手,吵架也有帮手。


    要不是曲砚浓和季颂危先后提起这事,卫朝荣都忘了这事了。


    ——这点事也值得提?


    卫朝荣皱紧了眉头,总觉得不对。


    “道友仗义执言,我一直十分感激。”季颂危说,“后来听说道友和曲砚浓关系匪浅,我也和曲砚浓提过几句,她也是知道我对道友的感激的。”


    ——和曲砚浓提过几句。


    ——她也知道我对道友的感激。


    卫朝荣眼神变冷了。


    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什么感激他仗义执言、铭记在心,都是屁话。


    这人就是听说曲砚浓在乎他,故意用他的名字、他的事来接近曲砚浓的!


    第145章 黄沙三覆(二)


    卫朝荣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冷淡地看了季颂危一眼, “我们认识?”


    “没印象。”他语调平平。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用他的名字来接近她。


    季颂危笑容不变。


    “对道友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那时我们散修被大宗门压得喘不过气来,难得遇上道友这样愿意仗义执言的大宗门弟子。”他说着, 看向曲砚浓, “后来才知道, 你们关系匪浅。”


    卫朝荣一哂。


    关系匪浅?这话说得倒是很有意思,莫逆之交也是关系匪浅,深仇大恨也是关系匪浅,生死情深也是关系匪浅。


    连戚长羽尚且知道他和曲砚浓是什么关系, 季颂危会不知道?


    语义模棱两可,措辞含糊不清。


    就算之前不知道, 方才他都已经在人前提过“道侣”了,季颂危还能不知道?


    用他的名字和曲砚浓攀关系,还不肯把他和曲砚浓的关系说明白。


    “和你有关系吗?”卫朝荣漠然问。


    他和曲砚浓关系匪浅,和季颂危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


    轮得到季颂危来攀交情?


    季颂危终于有点纳闷。


    从一见面起, 卫朝荣就对他十分漠视,他还以为是“钱串子”的名声所导致的, 可是几句话聊下来,这人怎么就冷脸了?


    他只是攀个交情好套词,这人怎么回事?


    这不由让季颂危想起他多年前, 当他与曲砚浓说起他和卫朝荣的一面之缘时,曲砚浓分明很感兴趣,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却又神情淡淡的, 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说?


    都什么人啊?


    季颂危沉默了一瞬。


    “这本来是与我无关的。”他说着,轻快爽朗的笑容隐匿了, 神色严肃了起来,他望向曲砚浓,“但见到这位道友,我忽而想起一件事,不得不和你确认。”


    好好一个准备来狡辩的人,进了门,突然就态度一变,拷问起她来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


    季颂危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搞不清楚他的处境,所以他只能是故意的。


    “问我确认?”她挑眉。


    季颂危却很坚持。


    “他山石和镇冥关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说,“但有个问题我不得不问。”


    说是“交代”,实际上怕不是“狡辩”?


    曲砚浓对季颂危想玩什么把戏没兴趣,但如果季颂危的问题和卫朝荣有关,听一听也无妨。


    “说吧。”她倚回在小案上,语调疏淡。


    季颂危看了卫朝荣一眼。


    “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初是死在冥渊下的,对吧?”他肃容问曲砚浓,“你当初是这么告诉我的。”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忽而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甚至还能震慑元婴修士,任谁发现了都得怀疑人生。


    当年认识卫朝荣、听说过卫朝荣的人还没死完,曲砚浓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把一个死人带回尘世,而不引起任何人的疑问。


    她怎么解释卫朝荣的死而复生?


    卫朝荣又冷冷地向季颂危投去一瞥。


    曲砚浓没回答,只是悠然平静地回望季颂危。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反问。


    解释?她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解释是下位者必须背负的包袱,而她站在云巅,她永远无须解释。


    她把一个逝去多年的人带回身边,那么这个人就理应在她身边,旁人无需理解,只能接受。


    季颂危对她的回应根本不意外。


    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他已太了解了,但,“夏枕玉告诉过我,你曾去过乾坤冢,在那里见到了传说中的魔主。”


    “现在,有个曾经死在冥渊之下的人突然复生,你说我会怎么想?”季颂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曲砚浓,我只要一个答案,他和魔主究竟有什么联系?”


    或者说,“他就是魔主?”


    曲砚浓终于为季颂危的话感到意外了。


    “夏枕玉告诉你的?”她蹙起眉毛,神色转冷,“什么时候?”


    季颂危没有在她的逼视中退缩。


    “三四百年前。”他坚定地说。


    曲砚浓不语。


    她第一次通过玉照金潮进入乾坤冢后,夏枕玉确实曾问过她,是否要将魔主的事告知季颂危,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孤注一掷,还有卫朝荣的事,根本无心去管季颂危。


    于是她随口对夏枕玉说,她没这个闲工夫,如果夏枕玉想说,那就自己去说。


    夏枕玉是个品行无可挑剔的老好人。


    她会主动提醒季颂危魔主的存在,曲砚浓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但夏枕玉竟连“乾坤冢”这个名字都告诉季颂危了?


    她说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夏枕玉和季颂危私下里就那么熟?


    曲砚浓看看季颂危那张清瘦斯文的脸,忽而觉得这张脸其实也很讨人厌。


    她以前竟没发现!


    “你要一个答案。”她慢慢地重复。


    季颂危颔首,“是。”


    他一定要这个答案。


    “好,那我就给你一个答案。”曲砚浓断然说,“他不是。”


    睁眼说瞎话,难道只有季颂危会吗?


    他不打算说的实话,她也不打算说。


    季颂危定定看她。


    曲砚浓平静回望。


    “现在,问答结束了,”她说,“你可以开始狡辩了。”


    *


    知梦斋第十层。


    戚长羽在黑暗中静静地等了很久,久到他心生警惕,檀问枢的说法是拍卖会开启后就会有人来第十层,但他迟迟没等来人。


    他在黑暗中思忖着是否中了檀问枢的计,也许登上第十层本身也是一个阴谋。


    正当他心生退意时,黑暗中终于有了动静。


    “格姥爷的龟孙,一群摆谱的东西,还联起手排挤人来了。”不知是谁骂骂咧咧地走近,“一个个的,在四方盟里混不下去,夹起尾巴混进知梦斋了,都是过街老鼠,谁比谁强啊?整日在那拉帮结派的,都滚出四方盟了,还抱着四方盟的名头抱团呢。”


    “都是什么东西,这破差事谁都不干,就非要丢我头上是吧?嘿,当时都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个变故吧?倒叫我因祸得福,躲进来了。”说着说着还“嘿嘿”地笑了起来。


    戚长羽已大略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这人大约元婴初期修为,应当就是檀问枢所说的维护禁制的修士。


    按照来人这一路骂骂咧咧的内容来看,维护禁制是个苦差事,所以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合起伙来推到了这个修士的头上。


    知梦斋中有不少修士来自四方盟,这事戚长羽也有所耳闻。


    大宗门里出来的修士常有拉帮结派、排挤外人的习惯,这事在沧海阁里也多的是,甚至于戚长羽本人就是这种风气的引领者。


    只是不知道这人所说的“大变故”又是什么。


    这人骂骂咧咧,说出来的内容与檀问枢所说的大致吻合,让戚长羽稍感安心,继续隐藏在黑暗里沉默等待。


    然而当那人走过戚长羽十步远的地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声不吭。


    黑暗中,第十层一片死寂。


    戚长羽心里一紧。


    他确认手中的符箓尚未耗尽,依然在隐匿他的气息,然而那人就这么定在原地,迟迟不动。


    若说这人是发现了他的行踪,那为何不出手?


    若说这人没发现,又为何驻足不前?


    戚长羽也算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然而这一刻依然屏息,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极快,几乎要跳出他的喉咙眼。


    这漫长的凝滞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几乎要将戚长羽吞没。


    就在逃跑的冲动几乎要吞噬戚长羽的理智时,那道沉默的身影忽而动了。


    那名元婴初期修士向戚长羽的方向走了一步。


    戚长羽的手几乎是立刻按在了一枚攻击的符箓上。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被排挤来维护禁制的修士却又停下了。


    黑暗中,那人歪了歪头。


    “奇怪,”那人慢吞吞地说,“怎么总感觉有人?”


    戚长羽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他恨不得将心跳也暂时停下。


    “看来是错觉。”那人又慢慢地说着,回过身,朝禁制的方向走去。


    戚长羽依旧不敢动。


    他僵硬地藏在黑暗中,眼看着那人悠悠闲闲地走到禁制边,将禁制打开。


    禁制十分复杂,那人捣鼓了许久,戚长羽修为被废,神识也收了损伤,把所有步骤都强行记下后,只觉头晕目眩,勉强撑着一口气,没有踉跄着发出声音。


    戚长羽就这么一直强撑到那名知梦斋修士离开。


    他强忍着眼前陆离的幻象和脑中的刺痛,跌跌撞撞地走到禁制前,面色惨白,神情却阴冷——


    机会稍纵即逝,他一定要拿到那件魔物,交给曲砚浓,换回应属他的前程。


    到时候,他这些日子所承受的所有耻辱,他都将百倍奉还给那些对他落井下石的人。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那名被排挤来维护禁制的元婴初期修士静立,等待着阵法运行回第九层。


    他神色温然,气质谦和,虽然貌不惊人,但莫名给人以姿质风流、彬彬有礼之感。


    光是站在那里,他便足够让人产生一种空中楼阁般的好感了。


    忽而,他唇边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这抹笑意温存和易,但不及眼底,将他身上那种温然撕得粉碎,露出冷酷近乎残忍的底色。


    一枚方孔玉钱在他的指尖跳跃。


    “还是聪明人好骗啊。”他感叹,“只要给出线索,对方就能自行想象,顺着提示,走向你给他预设好的结局。”


    对于戚长羽这种多疑又有点聪明的人,根本无需骗人,只需让聪明人自己骗自己。


    “越是聪明人,越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


    檀问枢愉悦地微笑。


    “再见了,我的好徒孙。”他说。


    第146章 黄沙三覆(三)


    知梦斋的第十层, 戚长羽忍着脑后针刺般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试着解开禁制。


    戚长羽越是解着禁制,越是相信禁制后藏着重要的东西。


    沧海阁也是五域一方巨擘, 戚长羽担任过沧海阁阁主, 对大宗门会在什么情况下设下什么样的禁制十分了解。


    禁制这东西难学, 更难精,与数量庞大的符箓师、炼丹师相比,真正入了门的禁制师放在哪都算稀罕,即使再大的宗门也要珍惜, 绝不可能让禁制师将时光白白抛费在不重要的东西上。


    即使以戚长羽的眼界,也得说知梦斋设下的这道禁制之复杂多变, 五域罕有。


    这样精妙复杂的禁制,必有禁制一道的大宗师主持设下,否则就算调来一百八十个元婴期的禁制师也没用。


    起码在沧海阁里是没什么东西值得用上这种禁制的。


    设下禁制,无非只有两种用途, 一种是保护,另一种是限制。


    檀问枢说这道禁制是防着他取回魔蜕, 倒也说得通。


    然而“魔蜕”之说本也经不起推敲,那么这道禁制的用途,也就未必是限制了, 而是保护——保护至宝。


    汗水汇成行,黏黏糊糊地漫过他的眼、他的脸、他的衣衫,冰凉凉地贴在他的脖颈和背脊,像是浑水将他淹没。


    戚长羽的手也在发抖, 他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再也没有精力继续下去了。


    “咚。”他的手抽搐了一下, 撞在了禁制上。


    戚长羽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


    解开禁制时,容不得一点差错,只要错一下,就会引发禁制反击,以他现在的实力,连一下也挨不过。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生谷底奋力一搏,不是为了在这举目无相识的地方白白送命的!


    他本应荣华披身,重新将那些对他看不顺眼的人踩在脚底下的!


    他本该后退,至少螳臂当车一瞬,但光是记下解开禁制的方式便已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一刻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戚长羽就这样麻木地僵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还活着。


    禁制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他根本没有触发禁制的反击,他在前一步打开了它,却因为恍惚晕眩而没发现,这才撞上了禁制。


    戚长羽僵硬的脑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


    巨大的兴奋将他浑身的血都调动了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先前冰冷的血流过肢体,变得非同寻常的滚热。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了禁制,没忘记握住自己早先备下的符箓,一旦有危险,他就撕开符箓来抵挡。


    然而越过禁制后,他没遇到任何危险,只见到地面上流淌的灵光,顺着灵光游走的方向走,戚长羽感觉周围越来越安静。


    第十层连一只虫子都没有,本就已经无比安静,可这种安静居然还能加剧,死寂到让人感到扭曲的地步。


    戚长羽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感到了危险,而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问题是,感知到危险,然后呢?


    就这样转头离去、狼狈而逃,与檀问枢虚与委蛇,每日在担惊受怕中辗转反侧,任由那些将他踩下的小人在五域的另一头风生水起,他所吞咽的所有耻辱都无法如数奉还,只能卑微下贱地隐藏姓名,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苟且偷生?


    沦落到檀问枢那样阴沟度日的地步?


    错过这个机会,他还能等到下一个机会吗?


    还有下一个机会吗?


    戚长羽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捋了一遍。


    檀问枢应当不能完全控制他,也无法附身其他人,否则戚长羽想不出任何理由让檀问枢留在他身上虚与委蛇。


    戚长羽很清楚,他膈应人很有一手,就算是檀问枢也不会在他的膈应下感到愉快。


    那么,檀问枢应当暂时不会想让他去送死,至少在檀问枢能附身下一个人之前,他都还算安全。


    戚长羽慢慢镇定了起来。


    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冷静地想,他必须拿到檀问枢所谓的“魔蜕”,但绝不能让檀问枢得到它,谁知道檀问枢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窥视、等他拿到魔蜕的时候突然发难?假如那东西能让檀问枢快速恢复实力,那他就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戚长羽终于又向前走去。


    死寂将他淹没,他感到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浑身的皮都发紧,一种无形的威压似乎要将他拍扁。


    戚长羽双目充血,看清了灵光流淌的终点。


    一个半臂长的琉璃匣子悬在灵光中央,里面装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


    戚长羽下意识地攥住了怀中的符箓。


    他不光是警惕眼前的宝物,更是在警惕潜藏的檀问枢。


    在靠近琉璃匣子前,戚长羽取出了一枚丹药。


    踏入第九层之前,他在知梦斋里转了好几圈,买下了许多小东西,包括隐匿气息的符箓、能抵挡攻击的符箓,以及这枚能让神识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的丹药。


    修为被废后,神识也会因为失去修为的滋养而不断衰弱。修为可以废去,但神识不能。


    戚长羽从未懈怠过神识修炼,他修为被废的时间还不算久,如今神识不断衰弱,但还有一搏之力。


    檀问枢失去躯体的时间比戚长羽更久,戚长羽相信,就算檀问枢曾经是化神修士,虎落平阳一千年,最多也就比他强上一些罢了。


    有了这枚丹药,戚长羽相信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至于药效退去后的漫长虚弱期,在生死面前已无足轻重了。


    戚长羽一口吞下丹药,感受着骤然增强的神识,不再犹豫,蓦然向那方琉璃匣子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匣子中装着的是什么。


    超乎他意料……


    那真是一具尸体。


    一具散发着魔气、在阵法强行镇压下扭曲到半臂长的魔蜕。


    檀问枢竟然没有说谎?


    戚长羽愕然极了。


    但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即伸出手去取那方琉璃匣子。


    就算是檀问枢的魔蜕,也一样可以交给曲砚浓,换回他想要的前程。


    琉璃匣子旁没有任何陷阱,戚长羽的手就这样轻易地越过了灵光,稳稳地握在琉璃匣子上,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准备应对时刻可能出现的檀问枢。


    然而檀问枢没有出现。


    什么都没发生。


    戚长羽的戒备、猜疑,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难不成檀问枢真的连这点力量都没有了?


    一个狡诈阴险的化神魔修,就这?


    他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咬了咬牙,将琉璃匣子从灵光中拽了出来,塞进了怀里,转身朝来处走去。


    一步。


    两步。


    戚长羽没能走出第三步。


    琉璃匣子在他的胸前破碎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魔气从粉碎的匣子中涌了出来,碰到曾被元婴期灵力滋养了数百年的血肉生灵,几乎是贪婪地吞噬。


    非人的痛苦一瞬夺走了所有的盘算、阴谋,戚长羽在极致的扭曲中失去了一切的理智,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放声嚎叫。


    但只叫了一声。


    很短暂。


    出人头地、重返巅峰的美梦,恶毒狠辣的报复,变本加厉的贪婪,都在这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里结束。


    甚至没有人听见。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檀问枢神色愉快。


    他其实还是很喜欢戚长羽这个好徒孙的。


    虽然戚长羽骨头不硬,身段也太软,但这样的人配上心狠手辣和心机深沉,很适合修魔,如果戚长羽早生一千多年,檀问枢也许会把这人带进碧峡。


    魔君的下属、弟子无需品行,只要脑子活、身段软、知道该怎么小心殷勤地讨好魔君,就算是第一流的人才了。


    檀问枢就是这么在碧峡混出头的,也一向很喜欢找这样的弟子,用的时候很好用,折磨起来也算消遣。


    尤其是看着对方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时候。


    戚长羽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想不通檀问枢到底哪一句是假话。


    其实从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对戚长羽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檀问枢确实无法完全控制戚长羽,但如果他愿意,戚长羽的清醒时间至少要少一半。


    但他故意给戚长羽留足了自由而清醒的时间。


    没有时刻受制于人,就算戚长羽再怎么提醒自己要警惕,也没能调动起足够的戒备。


    只有恐惧能让人警惕,而檀问枢刻意让戚长羽免于恐惧。


    这是第一步。


    等到戚长羽接受了被附身,却没能调动足够的恐惧后,檀问枢又抛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误导——“附身有不同的方式。”


    戚长羽是个机灵的人,而且他还不够恐惧。


    于是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檀问枢抛出的钓饵,生出活泛的心思,猜测檀问枢暂时无法离开他、无法附身其他人。


    利益安危捆绑,进一步销磨了戚长羽的恐惧。


    这是第二步。


    打消了戚长羽的恐惧后,就可以助长他的贪婪。


    檀问枢抛出“魔蜕”作为诱饵,戚长羽就稳稳地接住了。无论戚长羽究竟是想把东西给曲砚浓,还是想自己留用,对檀问枢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是第三步。


    檀问枢耸了耸肩,似乎很为戚长羽叹息。


    “聪明人啊,就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话,宁愿相信自己猜出来的‘真相’。”他貌似遗憾地说,“要是对师祖多一点信任,怎么至于把自己骗过了呢?”


    从头到尾,檀问枢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魔蜕,而是戚长羽这一身受元婴灵力滋养过的血肉。


    “一份厚礼,送给我的好徒儿,”檀问枢轻笑,“还有……季老板。”


    阵法逐渐稳定下来,第九层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浮现。


    这是檀问枢对戚长羽说的最后一个谎言。


    由阵法构建出来的秘境,并不是第九层,而是第十层。


    戚长羽所进入的那个“第十层”才是阵法生成的秘境。


    一旦进入第十层,就必须持有灵钥才能返回第九层。


    檀问枢现在附身的这个知梦斋修士身上就有一枚灵钥,因此他能从容离去。


    而戚长羽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可能离开第十层了。


    檀问枢稳稳地立在第九层的回廊上。


    他唇边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方才还幽暗无光的拍卖场穹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破洞。


    数十道元婴修士的身影凑在破洞的边缘,虎视眈眈地俯瞰者拍卖场,整个拍卖场里无人敢动,檀问枢所出现的回廊边上,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的修士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用诡异而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


    檀问枢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自己所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嘟囔过一句“大变故”,但他以为那是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起来,并未在意。


    在密密麻麻的注视里,即使是檀问枢也不由沉默了。


    这个“大变故”,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季颂危久久盯视着曲砚浓。


    卫朝荣已皱起眉很久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季颂危。


    “别这么紧张嘛。”季颂危却忽而笑了起来。


    他瞥了卫朝荣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全然没将后者当回事。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季颂危语气戏谑。


    他朝曲砚浓轻快一笑,不是拿住了谁的把柄,而是和人分享同一个秘密般的微笑。


    曲砚浓眉睫皆未动。


    “你的解释。”她说。


    季颂危看看她无动于衷的眉睫,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人也太冷酷无情了。”他说。


    卫朝荣差点把小案捏碎。


    他面无表情。


    这话轮得到季颂危来说?


    曲砚浓眼皮一掀,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这就说。”季颂危抢先一步开口。


    “其实,”他慢慢地说,“我和檀问枢有一点小合作。”


    曲砚浓和卫朝荣没有一点意外,但四个小修士却因季颂危的这句话齐齐瞪大了眼睛。


    钱串子……就这么坦诚?


    一张口就直接承认了这种天大的事?


    ……竟然不狡辩一下的吗?


    曲砚浓依然冷淡地望着季颂危。


    这才哪到哪?季颂危如果连这个都不承认,她就要动手了。


    承认了合作之后,才是狡辩的开端。


    季颂危张张口,又忽然停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诡异的神情,混杂着震撼、惊怒,扭曲到近乎恐怖。


    四个小修士不由都后退了一步。


    曲砚浓微微蹙眉,“你……”


    季颂危又想搞什么鬼?


    下一刻,她听见这座拍卖场发出一声崩朽前的呻吟。


    很轻微。


    第147章 黄沙三覆(四)


    “檀、问、枢!”


    冰冷的声音在知梦斋的上空隆隆地回响, 将拍卖场的墙柱也震得嗡嗡发颤。


    这声音谁都不陌生,就在片刻之前,这道声音的主人还出现在上清宗修士们的面前, 面对上百个元婴修士也神色不改、几乎称得上是傲慢而游刃有余地安排一切。


    然而此刻, 这道声音却低低的, 像是暴雨前涌动的雷云,将暴怒压到极致,反而有种平缓的吊诡和恐怖。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已没了季颂危的身影。


    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刚才还站在面前的人就消失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打。


    ——钱串子这么有胆的吗?


    他就不怕曲仙君发怒?


    四人不由地朝曲砚浓的方向望去, 却又齐齐愣住了。


    软榻边空空荡荡,不止是曲仙君没了身影,就连卫前辈的身影也消失了。


    四人面面相觑,忽而一起向前扑去, 齐齐扑在了窗台上。


    季颂危已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他那副轻快爽朗的神情彻底地隐匿了,取而代之的并非傲慢的平静, 而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暴怒。


    哪怕是四方盟的元老修士,跟随季颂危千年,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


    从前魔门未灭, 九死一生的时候,季颂危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被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清静钞也被夺走的时候,季颂危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连玄黄一线天地合发生的时候, 季颂危守在虚空裂缝前数日,每天都看着无数追随者命丧黄泉、四方盟的产业化为飞灰,他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狰狞的、疯狂的、暴怒的, 一切都成空的神情。


    难道一座知梦斋,竟比清静钞还贵重,能让季颂危暴怒到失去理智,近乎疯狂吗?


    就这么一座知梦斋?


    五域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季颂危在这一千年里被夺舍了,因为他像是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但只要是追随季颂危多年的四方盟元老都知道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季颂危的习惯、谈吐都与从前一样,他就只是单纯地堕落了、腐烂了而已。


    然而,此刻,当四方盟元老瞥见季颂危的神情时,竟莫名地想起了这个不经之谈,又悚然一惊。


    这一刻,就只是这一刻,四方盟元老竟有点信了这个一听就滑稽可笑的猜测。


    因为眼前的那个人,看起来竟是这样陌生。


    四方盟元老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胸口,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他神情复杂地看看这座拍卖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从窗口向外张望。


    地字十三号雅间的窗没打开。


    任谁也无法透过那扇阵法形成的窗看清雅间里的人究竟是什么神情。


    四方盟元老茫茫地叹了口气。


    “大长老,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他喃喃。


    见到往日挚友截然不同的一面,蒋兰时又在想什么?


    是否会和他一样心绪起伏,爱恨难辨?


    四方盟长老出神地想着,却忽而一惊。


    他蓦然低头,打量起整个拍卖场的梁柱。


    知梦斋在轻微地颤动。


    一开始无人察觉,因为那颤动与他们的心跳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自己的血在体内流淌的动静。


    但那只是很短暂的前奏。


    “轰——”


    一声巨响里,知梦斋仿佛成了一头野兽,所有人都随它颤动,融入它的呼吸。


    原本被上清宗修士轰出一个大洞的穹顶也在晃动。


    “咔。”


    裂痕在晃动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转瞬便如蛛网般遍布整个穹顶,将它四分五裂。


    那破碎的穹顶坠落了下来,轰然落在拍卖台上,惊起一阵惊声,但无人去管。


    因为冥冥中有什么极危险、极恐怖的东西靠近了。


    那种危险而阴森的感觉太强烈,无论是元婴还是炼气,都能明确无疑地感受它,又因为这明确的感知而本能地瑟缩抽搐。


    有人承受不住这恐惧,连上清宗的震慑也忘了,没头没脑地飞身而起,满脑子只想着逃——


    逃出这个地方,摆脱那种恐惧!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


    四只毛头并排凑在窗前。


    “上清宗拆个房子,动静这么大?”申少扬喃喃地说,“需要两个化神修士和前辈出手?”


    话没说完,三个同伴齐齐给了他一拳,“谁说是上清宗在拆知梦斋了?”


    这动静,明显不是上清宗在动手好不好?


    上清宗这次属实很冤。


    他们这次摆明车马是要找知梦斋麻烦,和季颂危有不可调解的冲突,这其中,曲仙君的支持至关重要。他们怎么可能不听曲仙君的吩咐就贸然动手?


    得罪一位化神修士倒还好,再得罪一位?上清宗再怎么家大业大底子厚,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上清宗宗主早在知梦斋开始颤动的时候便觉不妙。


    这种感觉不久前也曾出现过,那时她还在鸾谷,前一刻还风平浪静、埋首卷牍,下一刻便山崩地裂,将她所生长、所守护的地方撕得支离破碎。


    “魔气?”她神情凝重。


    上清宗宗主很年轻,她出生起,五域已没有魔修到底存在了,魔气对她来说本是个典籍书录里的古董,根本不参与她的生活。


    但这些日子以来,古董忽然从典籍里走了出来,频频搅扰她原本平静的宗门,让她不得不频频翻阅典籍,去寻找与魔修的有关的一切。


    然而千年已过,上清宗的典籍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魔修不再是仙修的大敌,有关魔修的典籍自然也不再有用,被一代又一代的上清宗修士调换位置、收入故纸堆、遗失、删改,如今留下的有关魔修的典籍中,出现得最多的,恰恰是一个五域所有修士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知妄宫,曲砚浓。


    “有了这一出,季颂危私藏魔物的事应当已是确凿无疑了。”上清宗宗主喃喃,“曲仙君应当容不下他了吧?”


    放眼五域,还有谁不知道曲仙君厌憎魔修?


    “啪。”


    一声轻响,像是谁把家里孩童的玩物扔到了地上,本不该在这惶乱的拍卖场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道黑黢黢的身影落在拍卖台上,大约有一臂长,像是谁家小童怀抱的布偶,姿态微微扭曲,不太自然。


    当那道身影歪歪斜斜地出现时,拍卖台便“嘎吱嘎吱”地响动起来,不过几个呼吸便化为齑粉,又引来一阵惊呼。


    知梦斋的拍卖台本身也是阵法的一部分,从前有元婴修士攻击拍卖台、试图抢夺拍卖师手中的拍品,拍卖台却在那攻击下纹丝不动,坚如磐石。


    如今那道黑黢黢的身影只是一出现,拍卖台竟碎得连飞灰都不剩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知梦斋?


    季颂危死死地望着那黑黢黢的身影,竟像是忘了自己该出手。


    “季仙君!”有人惊恐呼喊。


    季颂危蓦然抬起了头。


    不是去看那呼喊的人,而是仰头望向青天。


    曲砚浓早已离开了拍卖场。


    她立在微云之下,从顶端俯瞰知梦斋。


    云中相望,玉宇登天,俯瞰整座霜雪镇,背倚茫茫无际的三覆沙漠,黄沙漫天,琼楼独立,仿佛正沉默地凝视着远方的荒芜。


    此刻,独立守望了二十多年的玉宇,忽而也像是远方茫茫的黄沙一般,无声地剥落墙粉砖瓦,化为飞灰。


    她垂首,恰与仰首的季颂危对视。


    天光为幕,她目光漠然。


    季颂危蓦然收回了视线。


    他低下头,抬起手,神色微微扭曲着,望向那道已舒展到半人高的黑影。


    微云之间。


    “你能看出那是谁的魔蜕吗?”曲砚浓忽然问。


    “看不出来。”卫朝荣在她身侧回答,“那上面有阵法禁制留下的痕迹,被镇压过,无论是形貌还是气息都变了。”


    连魔主化身都判断不来,那曲砚浓也懒得漫天胡猜了。


    她离开知梦斋,并非冷眼旁观,而是立身天外,防止知梦斋炼宝行之外的地方被破坏,霜雪镇本就在三覆沙漠的边缘,距离玄黄一线天地合的中心太近,这里的空间本就脆弱,倘若引来一道虚空裂缝,保不齐就是二十年前那场天灾的重现。


    玉照天破碎全靠夏枕玉留下的道心镜补全,如今可没有人再给她留下一面道心镜了。


    “你方才的疑问有答案了。”曲砚浓说,“季颂危宁愿多花一笔钱打发上清宗,也不愿意放弃知梦斋,应当就是为了这具魔蜕。”


    她心生明悟。


    季颂危力保知梦斋,不是因为上清宗扬言“此后五域再无知梦斋”,而是因为上清宗说要即刻拆除这座楼。


    知梦斋里,镇压了一具化神魔修的尸体。


    “不像是化神。”卫朝荣突然说。


    曲砚浓微微一怔。


    不是化神,还能是什么?


    “先前在鸾谷引来虚空裂缝的东西,被称作魔主断指。”曲砚浓想了想,“可你也没断过指。”


    化神已是魔修的顶点,再往上就只有魔主了。


    卫朝荣就是魔主,哪来第二个。


    “总不能是你的尸体吧?”她忍不住玩笑。


    卫朝荣蹙眉。


    “不是我的魔元。”他不理她那没谱的玩笑,神色微沉,“但这气息似乎有点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叫他冥冥中印象颇深。


    可他竟连一点记忆也没有。


    曲砚浓挑眉。


    卫朝荣这个隐约有印象的人都想不起来的事,她这个与之根本没接触的人当然更是毫无头绪。


    世人崇敬是一回事,本来面目又是另一回事。


    无所不能的曲仙君既不全知,也不全能。


    她默不作声,垂眸去看拍卖场。


    季颂危已控制住了那具魔蜕,浓郁的灵力将魔蜕层层包裹,与汹涌而出的魔气不断地互相消泯。


    十几步外还有人没走远,傻大胆地张望着,居然也安然无恙,没被魔蜕伤到。


    魔蜕被控制在原地不动,季颂危也没动。


    他站在魔蜕的对面,好似在和谁对峙,久久不语,也一动不动。


    曲砚浓理解不了他的这番僵立。


    她很仔细地观察着那具魔蜕的模样,试图从那黑黢黢的面孔和扭曲的肢体姿态中找出一点痕迹,扯上一点线索。


    她从季颂危的十八代祖宗,一路猜到季颂危是否有个英年早逝的道侣,或是什么不幸去世的挚友是个魔修,而他不惜花费千年保存对方的遗体,专门建下了知梦斋来守护这具魔蜕,到如今都不忍下手毁去。


    有个英年早逝的道侣……这种故事好像和她的人生有点撞了。


    以五域修士的造谣传谣能力,连卫朝荣的故事都能变着花样地流传出去,没道理季颂危的道侣无人知晓。


    至于挚友……


    曲砚浓也没听说季颂危有除了蒋兰时以外的挚友存在了,蒋兰时还在边上看着呢。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心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最后不负责任地恍然大悟。


    季颂危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舍不得自己的宝贝了?


    “季颂危。”她在云端茫茫开口。


    三覆沙漠熏热的风吹进霜雪镇,慷慨地做了一回信使,将她的言语散向无穷天光所照之处,与飞烟和黄沙一般渺远。


    飞烟与黄沙所到之处,便有她的声音。


    霜雪镇的每一个人都听见这熏风送来的音信。


    “你是在等我帮你吗?”她问。


    第148章 黄沙三覆(五)


    熏风灼热, 但她人隔九霄,连言语也沾上了重云的远寒,送到耳边时成了渺远淡漠的寒声。


    轻飘飘, 仿佛风吹就散, 但却重若千钧。


    季颂危承受不了这千钧之重。


    他蓦然抬起手, 掌心托着一条靛蓝的丝带。


    丝带飘飘然浮动,朝那具被灵力困住的魔蜕缠绕过去,环成一圈,转瞬便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将那具魔蜕环在正中央。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只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挤在一起, 扒着窗台向下看。


    “这个阵法的走势,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来时坐的那辆飞行法宝?”申少扬有点不确定。


    这人虽然时常不太靠谱,但本事却很不错,被他这么一提醒, 其他三人立刻也看出了相似之处。


    “是虚空类的符文阵法吧?”祝灵犀辨认着,“仙君之前好像说过, 那架飞行法宝上都是虚空符文。”


    富泱认同,“知梦斋就是以这东西出名的,应当错不了。”


    但季颂危对着这么一个危险奇怪的黑影掏出一件虚空类法宝, 又是想干什么?


    季颂危不赶紧把那东西销毁,难道还要留着玩啊?


    戚枫却突然从窗台上直起身。


    他闷声不吭地朝门外冲去。


    三个同伴呆滞了一瞬。


    “哎,戚枫,你干嘛去啊?”申少扬大惊。


    戚枫在门前停顿了一瞬, 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我好像又看见檀问枢了。”他轻轻地说,抿了抿唇,望了同伴们一眼, 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便毅然回身,冲出了雅间。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檀问枢?”申少扬纳闷,“戚枫怎么认出来的?”


    他不太确定,“戚枫应该是看见他小叔了吧?”


    祝灵犀想起方才拍卖会开场前的经历,先前她和戚枫就是在追逐某个疑似戚长羽的身影时误入拍卖台的。


    “应该是戚长羽。”她点头,“戚枫应当是太着急了,没说明白。”


    富泱已追到了门边。


    “愣着干嘛呀?”他充满干劲地消失在门后,“这可是曲仙君要找的人。”


    曲仙君不仅有钱还大方。


    找到了戚长羽,难道还怕曲仙君没有奖励吗?


    祝灵犀和申少扬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不该动身——他们本来是要帮忙的,但被富泱这么一说,他们再开动,会不会显得特别贪财啊?


    天字第六号雅间外倒没那么多纠结。


    拍卖场中无数道视线盯着季颂危,甚至有人熬不住,大声催促起季颂危来,“季仙君,怎么还不动手啊?”


    一声既出,四面八方呼应。


    没了顶的拍卖场完全暴露在天光云影之下,嘈杂的呼声随着熏风浩浩荡荡地传向远方,在漫漫黄沙上方回荡。


    季颂危却依然没动。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被阵法环绕的魔蜕,那神情与其说是不舍、心痛,倒更像是在看一个隐忍的耻辱。


    人群的呼唤没能得到回应,于是演变成更狂热的不满。


    起初叫喊的人还有理智,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无力反抗的普通修士,就算呼喊也注意措辞,然而当呼喊声嘈杂汹涌后,理智便渐渐消融在了群体中。


    于是措辞越发不客气,越发忘乎所以,越发咄咄逼人。


    不知是谁声震玉宇,压过群声,直冲云霄,“钱串子,你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


    嘈杂的呼喊声短暂地凝了一瞬,人群中又漫出纷乱的哄笑。


    这笑声如同潮水,越涨越高,漫过了拍卖场,溢向四方。


    在这轰然的笑声里,季颂危慢慢抬起头,朝哄笑的人群望了一眼。


    笑声忽而停下了。


    季颂危并没有放出威压,也没有对谁出手,这一眼很简单,甚至谈不上威胁。


    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原本还觉得方才那句嘲笑大快人心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又五味杂陈了起来。


    轰然发笑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曾满心憧憬,亲手为他建下一昼夜?


    季颂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便抬起头,望向云端。


    “不能在这里摧毁。”他出现在曲砚浓面前,简单地说,“这具魔蜕不是化神修为,你我都摧毁不了,反而会引来虚空裂缝,让二十年前的事重演。”


    这会儿他倒是不装了,连狡辩也省了。


    曲砚浓挑起半边眉毛。


    “所以,应该由你继续保管这具魔蜕,重新建一个知梦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季颂危,“你是要说这个?”


    季颂危无暇去挡她的唇枪舌剑,但脸皮犹在,面不改色,“当然不是。”


    “这个阵法就是为了这具魔蜕留的后手。”他简略地说,“一旦魔蜕失控,我就会启用这个阵法,将这具魔蜕从五域转移出去。”


    这倒是有点超乎曲砚浓的预料了。


    她垂眸望向那道带有明显虚空类符文的玄奥阵法,慢慢地重复,“转移出去?”


    “对。”季颂危说,“将这具魔蜕送进虚空中,离开五域。”


    这具魔蜕早没了灵智,被送进虚空后,只会被虚空不断销磨,不可能自己重新找回五域来,这方法用在它身上算是一劳永逸。


    “原本这阵法是该用在魔主身上的。”季颂危说到这里,直直盯向曲砚浓的眼睛。


    “魔主”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曲砚浓似乎是听不懂他的暗示,饶有兴致地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但魔主和这具魔蜕不一样,魔主有灵智,就算被放逐进虚空,也会自己找回来。”


    季颂危顿了一下。


    “是。”他泄了点底气,眼神没先前那么锋锐了,“所以我还在想办法。”


    他说着,瞥了卫朝荣一眼。


    卫朝荣神色冷漠,无动于衷。


    曲砚浓也无动于衷。


    季颂危拿这两人毫无办法。


    他脸皮厚,这两人竟也不遑多让。


    “我留下这具魔蜕,就是为了试验阵法究竟能不能起作用。”他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我和檀问枢的合作。”


    什么合作?怎么合作的?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他都不说,含含糊糊,还假装坦诚。


    曲砚浓不耐烦,这人说点话模棱两可的,谁有空和他打机锋?


    季颂危被她问得沉默了一瞬。


    “这件事……要从四百多年前说起。”他说,“我在望舒域找到了金鹏殿的一处别址,檀问枢就藏身在那里。”


    檀问枢藏在金鹏殿的别址里?


    曲砚浓有点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


    魔修狡兔三窟,别人的窟也能变成自己的窟。


    以她对檀问枢的了解,他多半是在千年前留意枭岳的动静时找到这个别址的,当时几位魔君彼此也是敌人,一旦有机会将彼此踩下去,谁都不会犹豫哪怕一下,檀问枢发现了这座别址,却按兵不动,就是想等到枭岳失势、启用这条后路时,守株待兔。


    谁知守株待兔到最后,自己藏在这窟里了。


    “还算合理。”她颔首。


    至少说得通。


    不管季颂危说的是真是假,至少得拿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面对她,就算是糊弄,也应该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来糊弄。


    曲砚浓姑且信了。


    “这回我本也没打算骗你。”季颂危正色,“见了檀问枢后,我本打算将他送给你,然而在去找你之前,我顺路去了一趟鸾谷。”


    “也就是在那一次,夏枕玉告诉我,你在乾坤冢见到了魔主。”


    季颂危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于是我改了主意。”他说,“檀问枢对魔门秘辛比我了解,我留着他,就是为了找到解决魔主的办法。”


    曲砚浓不置可否。


    “这具魔蜕是哪来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季颂危指了指脚下。


    “就在这里,玄黄一线天地合的时候,我孤身潜入三覆沙漠中心,发现这具魔蜕引来了虚空裂缝,最终导致了空间坍陷。”他说,“为了控制这具魔蜕,我建下了知梦斋,这座楼里的每一个阵法都在束缚它,所以方才上清宗的那个小姑娘说要砸了知梦斋,我不能允许。”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看了一会儿。


    季颂危毫不避让地与她对视。


    “他山石。”曲砚浓淡淡地说。


    季颂危露出个没趣又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向夏枕玉求购,她说以前的用完了,上次的也用掉了,下次的也有用。”季颂危说到这里,笑出声来,“你觉得这话好不好笑?”


    谁家至宝能用得这么干净?


    那是天材异宝,不是补灵药,用不了那么频繁。


    “夏枕玉就差明着说,有他山石也不卖我。”季颂危说到这里,看向曲砚浓,露出一个很无赖的笑脸,“咱们都是从仙魔对峙时走过来的,行事应该也差不多吧。她不卖,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卖,那只能抢了。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后者的笑容就如二十多年前一般无赖,谈不上得意猖狂,但有种不拘手段必要功成的专注,这专注便显得很冷酷。


    十足的……季颂危式的笑容,又沾染了点因为道心劫而生的精明市侩。


    从前享誉五域的季仙君,从来不是憨厚的老好人。


    他守着一腔公义,但为了实现它,从不在乎自己使用的手段是否恰当。


    当他横在千万人之前时,千万人同他一起踏过挡在前方的障碍,于是这份冷酷只是一种让人敬佩的专注和担当。


    但当他把这份专注放在自己的身上,当他身后不再站着千万人时,冷酷就只是冷酷。


    曲砚浓冷不丁地说,“你就不担心夏枕玉报复?”


    季颂危反问,“她在道心劫里比我陷得还深,如今还有余力来报复我?”


    看来他果然是笃定了夏枕玉状态不佳。


    “我看她比你还是好一点的。”曲砚浓神色淡漠。


    至少夏枕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季颂危有些惊讶。


    “是吗?”他神色微变,但很快又泛起笑容,“那她今天为什么没来呢?”


    曲砚浓平静望他。


    “哦。”季颂危懂了,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你们关系真好。”


    曲砚浓不答。


    她不可能永远护着上清宗,她没有永远可言。


    倘若她权衡后决定留下季颂危,上清宗会很难。


    误导季颂危,让他留点忌惮,算是她给上清宗帮的一点小忙吧。


    她还没想好。


    “我要他山石,不是为了我自己。”季颂危说,“我是想用在这具魔蜕上,让这具魔蜕的状态更接近魔主,我想试验这阵法还有没有用。”


    他说到这里,眼底忽而泛起奇异的光彩。


    “这位,”季颂危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卫朝荣的身上,“你说他不是魔主,那咱们就把他当成你的朋友吧,你很在乎的朋友。”


    “我想拿一件宝物,和你做个交易,就和这位朋友有关。”季颂危笑了,“我赌你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卫朝荣忽而硬声开口。


    “道侣。”他语调寒峭。


    第149章 黄沙三覆(六)


    季颂危明显地愣了一下。


    “啊?”他略显茫然地看着卫朝荣, 好像没能反应过来。


    “是道侣,不是朋友。”卫朝荣用确保季颂危能听清的声音重复。


    如果季颂危还是没有听清,他不介意说到季颂危听清为止。


    “啊。”季颂危干干地应了一声。


    他眼睛缓缓地眨着, 依然没回过神。


    就连曲砚浓也不由看他。


    “道侣”两个字, 就这么让季颂危震惊吗?


    他不是早几百年就知道她和卫朝荣的关系了吗?


    从前她在镇冥关前同他聊过卫朝荣, 别人不知道,季颂危还能不确定?


    装什么呢?


    “道侣啊。”季颂危游魂般地重复着,“哦,对, 你们是道侣,这事我其实是知道的。”


    卫朝荣神色漠然。


    知道他们是道侣还一个劲地“朋友”“朋友”?


    什么居心?


    季颂危回过神来, 哈哈一笑。


    他迎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目光说,“我还以为……你们多年不见,感情淡了……这事谁也说不准,也许道侣也变成亲人了呢……这世上也不是只有爱侣之间有真情嘛!”


    要不要听听他自己在说什么?


    两嘴皮子一张就不管说出来的是什么屁话了是吧?


    魔元从卫朝荣的身侧丝丝袅袅地探了出来, 而他只是不动,丝毫没有将它们收回去的意思。


    他目光森冷。


    “别别, 别和我一般计较。”季颂危赶忙抬手,“这边靠近三覆沙漠,您在这儿稍微动动手, 半个望舒域都要塌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名,看在望舒域这么多人的面子上, 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不?”


    “怪我怪我,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找过道侣, 实在是不懂道侣之间的深情厚意,胡乱猜测。”季颂危一叠声说,“道友,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他说着,一抬手,长长一揖,朝卫朝荣实打实地拜了下去。


    这一番唱念做打如行云流水,转眼之间就走完了一整个流程,旁人还没眨两下眼,季颂危已结结实实地揖在那里了。


    卫朝荣定定立着没有动。


    他漠然地望着季颂危,既没有去扶,也没有回音,任季颂危结结实实地作了一揖。


    季颂危揖完,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哈哈笑了起来,“你说我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实在太不会说话了,勿怪,勿怪。”


    曲砚浓也没言语。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季颂危。


    季颂危早知道她和卫朝荣有情,又在拍卖前听到过卫朝荣叫她“道侣”,为什么会觉得她和卫朝荣“感情淡了”?这种判断从何而来?


    再者,季颂危不是个没眼色的人,就算最初想错了,在发现卫朝荣的不快后,也该立刻反应过来才对,至于发愣出神、难以理解吗?


    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赔罪?”卫朝荣问。


    他语调平平,“你要拿什么赔?”


    季颂危瞥了卫朝荣身侧缭绕的魔元一眼,微妙地沉默了一瞬,“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化形凝实、重聚躯体的,但我猜你用的办法恐怕有不少弊端吧?”


    三圣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卫朝荣只得了两样:他山石、五月霜。


    还缺一样:一壶金。


    按理说,残魂半死,必须先以五月霜修补神魂,再以一壶金凝聚实体,最后以他山石颠倒虚实,缺了任何一环都不能功成。


    至于神魂完整而无躯壳、躯壳残损而未死、神魂化身俱全但本体亡损,才只需对应的三圣药。


    卫朝荣当年死无葬身之地,神魂、躯壳俱灭,更没留下什么化身,倘若有,曲砚浓千年前就该着手将他复生了。


    季颂危看看卫朝荣,最终望向曲砚浓。


    “虽说你本事比天大,再难如登天的事也能办成,但若有现成的办法,不妨也用一用?”他说,“我拿一壶金做赔礼,怎么样?”


    曲砚浓不答。


    卫朝荣葬身冥渊后确实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乾坤冢里的一具魔躯,他作为魔主自然是完整的、强大的,但却不是一个神魂完整、行动自如的人。


    人能控制自己,但卫朝荣只能舍弃名姓和自由,借助道心劫,方能换得画地为牢。


    与其说卫朝荣作为魔主活了下来,不如说仙修卫朝荣在魔主这个身份中幸存了。


    卫朝荣要真正重获新生,绕不开魔主这个身份,也绕不开三圣药中的任何一味。


    上清宗的神塑为他提供了一具化身,但神塑本不是为死者求生所用的。


    别的不提,单单是神塑见到本尊就会破碎消散这一条,便已是麻烦中的麻烦。


    卫朝荣现在这一具躯壳,只能是权宜所用,就算季颂危不提拿一壶金赔罪的事,曲砚浓也会着手从他那里弄来的。只不过卫朝荣的魔主身份如何解决,她还没有头绪,因此不算着急。


    季颂危若是觉得用一壶金便能堵上她的嘴,那就大错特错了。


    卫朝荣也无动于衷。


    “这是你对鸾谷之事的交代。”明明说的是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但他却好似一点都不关心,一壶金对他来说仿佛还不如方才的“道侣”两字重要,“不是赔罪。”


    季颂危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好吧,你们真不愧是一对,栽在你们这对眷侣身上,是我倒霉。”他苦笑着说,“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直说吧?”


    这会儿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忽然就问旁人借来了一张巧嘴?


    卫朝荣不置可否。


    “我要你方才用的那道阵法。”他声音沉沉。


    就是那道可以将魔蜕放逐虚空的阵法。


    季颂危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卫朝荣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无波。


    “可以是可以。”季颂危慢慢地说,“但你要这道阵法做什么?”


    卫朝荣漠然,“你没必要知道。”


    季颂危迟疑着未动。


    曲砚浓忽而开口。


    “给他。”她声音冷硬。


    这回轮到卫朝荣微怔看她。


    曲砚浓却没看他。


    “给他。”她直直地望着季颂危,金声玉振,字字透着不容置疑。


    她用上这种语气,便是谁也不能违抗的征兆。


    就算是季颂危也不想尝试另一种选择。


    “好吧,”季颂危颊边的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无需作态便已肉痛,“这东西制作起来太难,我手里也只剩下一件了,既然你们非要这东西,那只好给你们了。”


    他说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废话,手还按在乾坤袋上,迟迟舍不得掏出那仅剩的一枚阵法,被曲砚浓冷冷地叫了一声“季颂危”,这才以翻山越海之态恶狠狠地掏出了一枚靛蓝色的丝带。


    季颂危捧着那条丝带,定定地望了它十几个呼吸,这才以壮士断腕之姿,毅然决然地递给了曲砚浓。


    “喏,”他递出手,头便偏到另一边去了,连余光也不看那条丝带,心痛之情无需伪装、无需表露便已倾泻而出,“我数百年苦心孤诣制作,仅剩的一件,就给你们了。”


    曲砚浓看了这人一眼,干脆地从他手里抽走了丝带。


    丝带末端滑到季颂危掌心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合拢了手指抓了一把,被曲砚浓毫不留情地夺了过去。


    季颂危的身形在天风里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摔下去。


    曲砚浓看也不看季颂危一眼,直接将丝带收进了乾坤袋。


    卫朝荣欲言又止。


    曲砚浓只当没看见。


    “一壶金呢?”她冷酷地问。


    季颂危这回倒是很痛快。


    “就在这儿。”他的乾坤袋不是曲砚浓研究出来的那种简化版本,而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在仙魔对峙时期,拥有这种乾坤袋便意味着实力与地位超然。这种乾坤袋能装下一枚玄印或冥印,也能装下一壶金。


    一壶金不是真金,而是一瓢软缎般的金水。


    从中挑起这金水,它便会像一匹软缎般飘飘荡荡地垂下来,越垂越长。只要无人干扰,将它挂在房顶,它便能垂落园中花草上,将它挂在九天,它便能化作飞瀑落银河。


    将它漫卷收回,它便又成了一瓢金水,在瓢中晃晃悠悠。


    曲砚浓托着那一瓢软缎似的金水,颇感意外地看了季颂危一眼。


    这铁公鸡突然转了性子,真正要掏钱的时候居然爽快了?


    她可没见过这种好事。


    “上清宗的损失,我会补上的。”季颂危说起这个的时候,又慢慢流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来,“这样总行了吧?我以前怎么会知道你拿魔主有办法呢?你发现了魔主的存在都不乐意告诉我,我当然只能靠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季颂危很乖觉地改了口风。


    “你毕竟有你的考虑,我平时的表现也不是很能让人信服,你不信任我,当然也很合理。”他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希望五域平安,只是手段各不相同,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定定看着他。


    “我是。”她慢慢地说,“你是吗?”


    季颂危微怔。


    他张张口,又闭上。


    熏风微缠,底下人声渺远,近处只有云声。


    “我当然也是。”钱串子听见自己说。


    许久无人言语,只有熏热的天风从黄沙里滚过。


    “有人要逃跑!”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吼声冲破天际,直入云霄,令熏风也震颤,就连对峙云端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云端上的三人俱是一怔,不由垂下头望去,那缺了顶的拍卖场不知为何突然骚动了起来,小半片场子闹哄哄,不住有人从楼座里探出身看热闹,只是碍于上清宗的盯视而不敢离开原地。


    “上清宗的道友们,你们快来啊,这几个小贼一定是知梦斋的,趁乱想开溜!”


    第150章 黄沙三覆(七)


    申少扬真心觉得晦气。


    自从他进了这个拍卖场, 就一直遇到莫名其妙的人!


    刚才戚枫突然冲出雅间,说他看见檀问枢了,申少扬三人自然相继跟上, 他们跳下琼楼, 顺着回廊绕了一段, 连檀问枢的尾巴都没抓到,边上就突然冲出了一堆人,将他们挨个摁下,大喊着说他们是知梦斋的人。


    “谁是知梦斋的人啊?谁要逃了?”申少扬被五花八门的符箓、阵法、法宝捆得死死的, 连脖子都动不了,嘴却一点也不服软, “我们是看到知梦斋的人要跑,打算追上去的!”


    “死鸭子嘴硬。”摁住他的人根本不信,冷笑一声,“你到底是不是知梦斋的人, 自有上清宗来分辨。你要是无辜,你怕什么呀?”


    申少扬气个半死, “谁怕了?我前几日还在鸾谷,在那里住了大半个月,今天上清宗来的这些前辈, 我认识好几个呢!”


    “哦?是吗?”摁着他的另一个人似乎信了,“你说几个名字出来,我听听?”


    申少扬梗着脖子,叭叭数出来好几个, “喏,那个是太虚堂的郦长老,那个是獬豸堂的林长老……”


    他还真数, 连那人是逗他玩的都没看出来。


    摁着他的人互相看看,哄然大笑了起来。


    申少扬懵然地望着这群人,想不通他们这是什么毛病?


    不是他们让他数的吗?


    富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也被摁住了,脑袋就梗在申少扬旁边。


    这只脑袋同样动弹不得,只是顾自幽幽叹息,“申老板,你真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拿你逗乐子吗?”


    申少扬怒,“谁跟他们逗乐子玩啊?我认真数的,我就是认识上清宗的人啊!冤枉人还取笑人,太过分了!”


    另一边,另一只动弹不得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你确实认得,但他们不认得,你数了也没有用,他们当然只会笑。”


    申少扬更怒了,“祝灵犀,你究竟是帮谁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祝灵犀被摁在他右手边,认认真真地说。


    申少扬不想和她说话了。


    最旁边的脑袋像蔫了似的,出神地喃喃,“我刚才真的感觉到了,但那个人不是我小叔,他一定是换了个人附身……现在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是不是跑了?”


    “谁跑了?”有人问。


    一截洁白无瑕、不染一点尘灰的道袍出现在戚枫的余光里。


    “檀问枢!”戚枫想也没想地回答。


    “季仙君。”祝灵犀忽然开口。


    戚枫微微一惊,定定神去看方才同他搭话的那个人,一张清瘦斯文,笑起来轻快爽朗的脸,这张脸方才还以平淡强势的姿态打发上清宗,此刻却神态松闲,没有一点架子地望着他。


    “啊,我认得你。”季颂危恍然,神色有几分淡了,“看来你就是那个被檀问枢陷害的应赛者了?我知道的,一旦被那家伙害过一次,往后多年都很难释怀。”


    戚枫忽然知道季颂危千年前是怎么能让那么多人真心信服爱戴的了。


    面对面和季颂危站在一起的时候,很让人放松,就像面对着一个多年老友。


    看着季颂危那略显幽微的神情、听他那种复杂的语气,戚枫有一瞬感觉到季颂危是真诚地理解那种耿耿于怀,戚枫甚至相信季颂危也对檀问枢有着同样的感受、也经历过同样有口难言的苦楚。


    要不是戚枫知道檀问枢与季颂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檀问枢附身在他身上、当众毁掉镇冥关的事,极有可能是季颂危指使的,戚枫也许就真的对季颂危心生好感了。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真诚地理解、共情自己亲自参与陷害的人呢?


    戚枫完全无法理解。


    他看着季颂危那张脸,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被害还是加害,是自己无法释怀还是让别人无法释怀,恐怕季仙君自己心里有另一个答案。”上清宗宗主说。


    申少扬感觉摁在自己身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季颂危抬眸看了上清宗宗主一眼。


    “被害与加害未必冲突,令人耿耿于怀的人,未必就能释怀。”他身上那种令人心生好感的切近真诚消失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与上清宗对峙却不以为然的钱串子,“世事纠缠,所有人都不过是被纠缠的一片碎羽。”


    派人去抢人家的至宝,把人家宗门搞得天翻地覆,还能这么不以为然地讲着云里雾里的话,也就只有季颂危了。


    “那你就想开点。”曲砚浓在他身后不远处说,“人都已经化神了,再想不开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上清宗宗主再一次庆幸曲仙君愿意相助。


    对于这种根本没想要脸的化神修士,还得是曲仙君来治他。


    曲砚浓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季颂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便发觉了,听她怼他,他一定也不意外,只是微妙地顿了一下。


    “你倒是看得很开。”他说,话里有话,“有点不像你了。”


    他在说道心劫。


    曲砚浓挑眉。


    “是吗?”她反问,神色寡淡,“不像了吗?”


    季颂危打量了她两眼。


    “也许是我看错了,那也说不准。”他模棱两可地说,“你自己觉得呢?有起色了吗?”


    曲砚浓目光淡漠,“我觉得一直很好。”


    季颂危这回倒是干脆地点了头,“那就是还没起色。”


    曲砚浓无言。


    旁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看得开看不开?什么起色?什么像你不像你?


    人群里彼此对望,看见各自眼底如出一辙的迷惘,不知能从何处得到解答,最终只能化作释然的微笑——化神仙君的对话,就是这样高深莫测,玄之又玄,普通修士若是能听得懂,还会是普通修士吗?


    听不懂,那是应该的。


    “仙君,戚枫刚才说他见到了他小叔,我们就想去追,结果还没追到,就被这群人给拦住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知梦斋的逃犯。”申少扬告状。


    方才摁着他脖子的人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那个逗他数上清宗长老名字的修士讷讷地站在边上,“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守在位置上,偏他们几个乱跑,这不就显出这几个小修士行踪诡谲了吗?我们还以为他们是知梦斋的人,想趁乱逃跑呢。”


    拍卖场里的修士五花八门、来路各异,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其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常行走的,这些修士见了上清宗的阵仗,第一反应是害怕,然而等到害怕过去,脑子就活络了。


    五域之中,哪个修士不想搭上上清宗的门路?


    单单是上清宗三个字摆出来,就能在五域横着走。


    申少扬四人修为也不算高,在非常时期行踪诡谲,简直是送上门的敲门砖,周围修士见了他们眼睛都放光,自然是一哄而上,将他们齐齐摁住,一个也别想跑。


    别看他们逗申少扬时齐齐哄笑,实际上看着彼此的眼神刀光剑影,恨不得把周围和自己抢功劳的人全都杀了。


    这会儿见机不妙,最先摁住申少扬的修士跑得影子都没了,逗申少扬的修士还算是有点胆魄,勉强撑住了。


    “谁行踪诡谲了?”申少扬气个半死,“我们是在追行踪诡谲的人!”


    上清宗宗主挥挥手,把这无用的车轱辘话打住了。


    “你见到戚长羽了?”她有些诧异,一板一眼地问戚枫,“方才离开的人中,没有戚长羽,只有几个知梦斋的边缘人物,被排挤了多年,确定不曾参与过他山石之事。”


    戚长羽毕竟做过多年的沧海阁阁主,上清宗宗主认得那张脸。


    戚枫瞬间被许多道目光盯住了。


    “不是我小叔。”他的脸刷一下红了,紧张地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觉得是檀问枢。”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旁人都有点听不懂,倘若戚枫完全不认识那个人,凭什么觉得那人就是檀问枢?


    季颂危忽然叹了口气。


    “这孩子被檀问枢附身过,能感知到同类。”他说,“这种感知过几年就会消失。”


    戚枫几乎搞不懂季颂危在想什么。


    方才那么真诚地同情他,仿佛也深受季颂危所害,此刻却又毫不避讳自己对檀问枢的了解与合作。


    他的眼神太明显,季颂危根本不可能忽略,这人便朝他看了过来,轻轻地笑了一笑。


    戚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申少扬立刻朝旁边挪了一步,把戚枫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学着祝灵犀板起脸,严肃地看向季颂危,“钱……季仙君,你和檀问枢合作,草菅人命,为了一己私利,置五域安危于无物,难道你就不愧疚吗?”


    富泱和祝灵犀差点给他跪下了。


    申少扬站到戚枫面前的时候,他俩还颇觉钦佩,起码他们当时是犹豫了一下,没敢直面化神仙君锋芒的。


    可谁能想到,申少扬这个棒槌,他拦了季颂危的视线还不够,居然还敢这么不客气地质问起季颂危来了?


    虽说大家都叫季颂危钱串子,但那都是背后嘟囔,真正面对面见了季颂危,谁敢不尊称一声“季仙君”?真当化神仙君是任人甩脸子的吗?


    这棒槌以为自己是谁啊?他姓曲吗?


    这一刻,富泱和祝灵犀又同时想起了当初在阆风苑前,听申少扬质问戚长羽的惊愕和无力。


    这一路下来,他们还以为这人变谨慎了呢,原来还是那个棒槌啊?


    季颂危也颇感诧异,他正色看了申少扬一眼。


    “由来有因,并非一己之私,”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愧疚。”


    申少扬瞪着眼睛看季颂危,不敢相信后者居然敢这么说。


    季颂危瞥了曲砚浓一眼。


    “不过,有一笔帐,我也要同檀问枢算一算。”他说着,问上清宗宗主,“那几人往哪里去了,你留意了吗?”


    上清宗宗主不答,反而也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淡淡颔首。


    上清宗宗主这才开口,却不是对着季颂危说的,“曲仙君,方才那几人进了三覆沙漠。”


    季颂危被无视了个彻底,也不恼。


    “我正打算进入三覆沙漠,将这具魔蜕送入虚空,正好去寻檀问枢。”他望着曲砚浓说,“你去不去?”


    曲砚浓沉默了一瞬。


    “这么巧?”她语气淡淡的,“你们商量好的?合伙在三覆沙漠暗算我?”


    季颂危也顿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他说着,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和他联手就能把你杀了似的。”


    这是个玩笑。


    无人发笑。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许久没作声。


    就在旁人都以为她不会答应,或者直接要上去揍季颂危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


    “可以。”她说,“魔蜕给我,我来送进虚空,你专心抓檀问枢就行了。”


    这回轮到季颂危沉默。


    曲砚浓盯着他,直到他慢吞吞地点头。


    “曲砚浓。”卫朝荣在不远处叫她。


    他孤身而立,背倚黄沙,目光冷冷的。


    曲砚浓挑眉。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卫朝荣神色沉冷。


    曲砚浓平静地说,“鬼话连篇,一个字也不信。”


    卫朝荣盯住她。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假装相信?”他嗓音冷冽,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动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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