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利辗霜雪(十二)
雅间里的气氛忽然凝固了。
卫朝荣蓦然抬手将那只魔元凝成的手按了下去, 想按回胸膛下,一次却没成。
那只魔元之手顽强地挣扎。
于是曲砚浓的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冷冷地盯着胸口冒出的魔元之手,没有一点犹豫, 像是对待另一个人胸膛上冒出的异物, 冷漠而抽离。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粗暴地将那只魔元之手打散, 然后随意地将逸散的魔气揉成一团,拍在肩头,把那魔气吸纳回躯壳。
方才那筋疲力竭后的柔软,又像匆忙的潮水般从他的脸上褪去了, 只剩下漠然的疲倦。
沉默在他们之膨胀,似乎要把他们撑开, 隔得很远。
卫朝荣最终主动打破了沉默。
“现在你看到真实的我了。”他说,因疲倦而冷淡,“我并不能完全控制魔元,甚至也谈不上控制自己,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我就会忽然失控, 成为真正的魔主。”
“原本不想叫你知道的,没想到还没藏几天就失败了。”他说,“大概是我心里太喜悦了吧。”
他无可奈何地轻声笑了, 像是一支苦涩的歌。
曲砚浓深吸一口气。
卫朝荣这人是真的太能藏了。
“誓约是用来束缚你自己的。”她问,“你用名字换了这份自缚?”
卫朝荣顿了顿,毅然沉声说,“是。”
他本不愿说, 不知她见到他这副模样究竟是什么心情。
若是惊疑,他便苦痛。
可若是她接纳了,他又更苦涩。
若她对他情浅, 他神伤苦痛。
若她对他情太真,他又怕她因他为难。
这一份牵肠挂肚,竟是进退不得。
早在发下誓约以前,他便已坐困愁城。
曲砚浓盯着他。
卫朝荣这个人从来都有很多心事,而她渐渐发觉这无限心事中大半都为了她。
从前她总觉得卫朝荣如此神秘,如此引人探究,叫她牵肠挂肚。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他不是神秘,他只是太在意她。
曲砚浓沉默了许久,久到卫朝荣也凝神看她,不知她究竟在沉思些什么,怎么忽然一言不发。
“你想知道道心劫是什么吗?”曲砚浓突然问。
卫朝荣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
这个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还以为她会对他方才坦白的事说点什么。
她若穷追猛打、细细追问,他自然会如实作答,而心里必然也十分痛苦,他在这种割裂的感受里自虐般等待着苦痛,然而她一言不发,倒让他感到空落落的。
然而她这问题是恰恰也是他最关心的事,“当然。”
“何必明知故问?”他淡淡地反问。
曲砚浓当然知道他想知道。
“仙门修士晋升化神之后有一道劫数,自内心深处而发,无形无相,直指本心。”曲砚浓简单地介绍了道心劫,“解开道心劫,就能晋升道主。”
卫朝荣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
“所以夏长老会变成神塑,季颂危会变成钱串子。”他说,“有人成功渡过道心劫吗?”
“没有。”曲砚浓答得很简洁,好似这事同她没什么关系、她根本没有被道心劫纠缠,“妙华长老最有可能成功,但还是失败了。”
“无可挽回?”卫朝荣问。
“无可挽回。”曲砚浓答。
卫朝荣骤然沉默了。
他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无端像是两柄剑,每一剑都深深刺入他心头。
“那么,”他最终缓缓地问,“你的道心劫又是什么?”
他原以为她不会回答,至少不会那么轻易作答,然而曲砚浓双手一摊,答得极痛快,“我不知道。”
“什么?”卫朝荣一怔。
他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曲砚浓坐正了,又向后一靠,背倚小案,依旧答得很爽快,“我毫无线索,并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自然也就答不上来。”
卫朝荣眉头紧锁,凝眸盯她,总觉得这人心里自有盘算,只是性情狡黠,不愿说明白。
然而曲砚浓倚靠在小案上,虽然没有肃容正色,但也不似故意卖官司时那般笑吟吟,她神容如云水,一派清淡,叫人完全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便是她同千年前最不一样的地方了。
一千年不见,她依然如从前那般言谈欢笑,却变得更深沉了。
卫朝荣依旧仰躺在软榻上。
他没有立刻追问,反倒望着雅间的天花板,静静沉思,仿佛那天花板上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需要他深深琢磨。
曲砚浓挑了挑眉。
卫朝荣这人有时很怪,问题摆在眼前,他却能盯着天花板发呆。
从前枭岳将他打成重伤,丢在莽林里,她找到他的时候,他也这么半仰躺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空。
她有时很好奇,卫朝荣看见的世界,是不是比她所见到的更别致美丽?
卫朝荣在良久的沉默后重新开口。
“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说,语气很确定,“他们都有方向,你不会比他们走得慢。”
曲砚浓反手敲着小案,语气轻快。
“算是有过方向吧。”她说,“但我后来发现它不对,把它排除了。”
“排除之后,就没有再找到新的可能了?”卫朝荣追问。
曲砚浓依然很轻松地说,“我前几天在鸾谷的时候才排除那个错误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找到新的可能。”
卫朝荣顿了一下。
“夏长老化为神塑了。”他不知怎么又把刚才问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向她确认,“季颂危性情大改,面目全非,几乎完全沉沦道心劫中了。”
曲砚浓颔首。
明明是这样惨淡的事实,卫朝荣却忽地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你的道心劫并没有那么紧迫。”他平静地说。
曲砚浓好奇,“为什么?”
正常人得出的结论难道不是相反的吗?
卫朝荣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一个已沉沦,一个已成为神塑,而你却还能控制住自己?”
曲砚浓想也没想。
“为什么?”她故意随口胡说,“因为我特别强大,道心圆满,让道心劫无机可乘?”
卫朝荣冷冷地瞪着她,试图谴责她的不走心。
“我觉得不是。”他不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漠然说下去,“也许你能比他们多支撑一段时间,但差别不会特别大。”
至少不应该像如今这样天壤之别。
曲砚浓看起来依然是个神智清醒、能正常克制自己的人。
一个人看起来正常固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果连看起来都不正常,那问题就非常大了。
季颂危和夏枕玉就是后者。
“所以我想,虽然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但在这千年之中,或许你早已误打误撞,化解了其中一部分。”卫朝荣说,“所以当夏长老和季颂危都身不由己时,你还依然清醒。”
曲砚浓认真听完他的分析,煞有介事地点头。
“有道理,很有道理。”她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她说着,把反撑在小案上的手收了回来,俯下身,捧住卫朝荣的脸颊,笑吟吟的,“你怎么这么聪明?”
卫朝荣无语。
“少来。”他没好气地说,“我都能想到,你怎么可能没想到?”
曲砚浓才是那个亲身经历道心劫千年的人,她有数不尽的时光去琢磨,她本也不服输。
卫朝荣绝不相信她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真正束手无措的时候,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倘若无路可走,她会赌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做出最疯狂的尝试,哪怕她所赌的东西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值得。
她这样安闲,说明她不是毫无把握。
曲砚浓叹口气。
“我夸你,你高兴了行了嘛。”她说,“我有没有想到,很重要吗?”
卫朝荣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曲砚浓又重新靠回小案上。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道心劫是什么。”她懒懒散散地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找。”
那就是说,她确实早就猜到她的道心劫可能已先化解了一部分。
卫朝荣眉头微微一松。
“不过,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曲砚浓说。
卫朝荣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
“什么叫做时间不多了?”他沉声追问。
“你之前见到我的青穹屏障了吗?”曲砚浓问。
卫朝荣怔了一下。
当然见到了,那差不多是五域最宏伟的存在,今时的修士们也许习以为常,但对于卫朝荣这个千年前的人来说,它几乎是个奇迹。
“我也只是个化神修士,我的能力有限。”曲砚浓幽幽地说,“行非常之事,不可能没有代价。”
卫朝荣胸腔里那颗并非真实存在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听到自己故作冷淡的声音,只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得镇定平静。
曲砚浓微微笑了。
“誓约。”她莞尔地望着卫朝荣,“和你一样。”
卫朝荣却挤不出哪怕一丝笑意。
“你付出了什么?”他嗓音干涩。
“寿元。”曲砚浓轻描淡写地说。
卫朝荣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几乎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梗在他胸腔里,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你还剩多少时间?”他轻轻地问,好像害怕惊扰了谁。
“不到五十年。”曲砚浓淡然说。
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忘了言语。
字字句句都离他远去,变得那样陌生。
他蓦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还有四十年。”他声音寒峭,他的眼睛却好像在燃烧,“足够了。”
他一定要帮她结束这一切。
曲砚浓静静望着他,最终浅浅笑了一下。
她十分欣慰。
比起软语温言安慰卫朝荣,她果然还是更擅长简便迅捷的办法。
与其让卫朝荣伤恸于他自己的宿命里,不如让他伤恸她的宿命。
你看他现在不就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了吗?
第132章 利辗霜雪(十三)
知梦斋第九层。
戚长羽避开匆匆走过的堂倌, 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幽暗的拍卖场。
寻常来客都拿着一支寒酥石蜡烛,但戚长羽手里什么都没有。
“寒酥石蜡烛不过是知梦斋用以鉴别来客方位的东西,你若拿了, 还没等拍卖会开始, 就该被人揪出去了。”檀问枢悠悠地说, “这里固然幽邃,但还谈不上危险,长羽避开人静候就是。”
戚长羽一言不发地隐匿在阵法交界处。
虽然他沉默着,但他的内心实在谈不上平静。作为沧海阁的阁主, 他来过知梦斋拍卖会好多次,无不被奉为座上宾, 如今却连支蜡烛也不敢拿,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阵法的间隙,偷偷摸摸地窥探旁人秉烛而行。
这本不该是他的人生!
他竟沦落到和檀问枢一样见不得光的下贱地步了。
戚长羽甚至不敢再抬头,他怕自己双目血红, 注视过往之人的目光太恨,被人察觉踪迹。他现在已经不是元婴修士了, 虽然有檀问枢的附身,变得十分特殊,但他根本不敢冒一点风险。
他已经成了个卑贱的凡人, 而这一切全都拜檀问枢所赐。
奇怪的是,先前在阆风苑、知妄宫,他那么痛恨曲砚浓,恨到胆敢当面痛斥她, 但戚长羽对她的恨总是很空茫。他内心总有一股不死的欲望,寄望于自己能重新找到机会得到曲砚浓的重用,重新翻身。
戚长羽对檀问枢的感受则截然不同。
他恨不得生撕了檀问枢。
无论檀问枢如何引诱劝说, 无论檀问枢许以什么样的未来,戚长羽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心动,反倒生出更扭曲的恨意。
然而无论他究竟如何想让檀问枢不得好死,戚长羽此刻只能强迫自己温言,“知梦斋的阵法十分玄奇,今日我也算是窥见一角,也算是托了师祖的福,长了见识。”
戚长羽的表面功夫固然无可挑剔,但檀问枢本就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听得出那伪装得极好的恨。
檀问枢不由哑然。
人性总是更愿意恨那些自己恨得起的人,而不愿去恨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人,因此这世间常常有人不恨导致自己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反倒去恨无辜路人,乃至自己的亲友。
檀问枢当年还是魔君的时候,没少利用这点人性。
他的仇家数不胜数,但真正对他恨之入骨,愿意花毕生来复仇的人,其实没那么多。这些仇家中,有许多人还没来找他复仇,便先死在了同路人、亲友反目成仇的争斗中。
怨恨一位魔君太难消解,但怨恨没有对自己倾全力相助的亲友却很简单,怨恨无辜的旁人更是容易。
檀问枢笑纳这地位和实力带来的特殊优待。
玩弄人性,本也是他日常消解的一部分,他有时甚至刻意营造这样的处境,去看各种各样性格的修士在人性里挣扎。
然而一千多年过去,轮到他被当作那个“恨得起”的人了。
檀问枢大感唏嘘。
他自觉在戚长羽的困境中只是小推了一把,根本没做什么残忍的事,戚长羽最该怪的就是自己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第二该怪曲砚浓翻脸无情。
这和他檀问枢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戚长羽怪天怪地,尤其痛恨檀问枢,对于冷酷无情的曲砚浓轻轻掠过,对于他自己的种种问题更是视而不见。
戚长羽轻轻一对比,想想高不可攀、从无败绩的曲砚浓,再想想她的冷酷无情、狠辣手段……他就这么一门心思地痛恨着檀问枢。
太不讲理了!
总是把别人的内心搞得很复杂的檀问枢,内心终于也变得很复杂。
曲砚浓不是去当仙修了吗?仙修不都是做什么都会被怨怼的老好人吗?
怎么曲砚浓这个仙修就和别人不太一样,以至于戚长羽这种坏胚对比下来,觉得还是恨前魔君、大恶人檀问枢更实惠?
她这个化神仙君是正经的吗?
“不必客气,既然叫我一声师祖,我自然要照拂一二。”檀问枢笑道。
他故意恶心戚长羽。
戚长羽仰着头,十几座琼楼飞在穹顶,于幽暗中绽放莹莹微光,从底下坐席向上仰望,只能看到它们隐约的轮廓,如在群星之中。
知梦斋将贵贱、尊卑隔得如此明确,如隔天渊。
从前他坐在那些琼楼里,从窗中向下望,只觉底下一片蝼蚁,谁知他如今竟也成了一只蝼蚁!
如此卑贱、如此不值一提的蝼蚁。
“师祖,先前你说可以传授我碧峡魔功,我当时脑子犯浑,实在糊涂。”戚长羽忽然说,“如今想来,魔门能与仙门争锋万年,自是大有长处,未必就比仙门传承差。”
檀问枢“哦”了一声,饶有兴致。
“你能想通自然是好的。”他说。
戚长羽虚心求教,“可惜魔门断绝千年,我对咱们碧峡的绝学也没什么了解,师祖可否指点一二?师祖想取回的魔蜕,就是咱们碧峡绝学的手段吗?”
“是,也不是。”檀问枢说,“我即碧峡,碧峡即我,我会的东西,就是碧峡的绝学,可曲砚浓却是不会这门绝学的。”
“猫教老虎,总要留一手。”他言语含笑。
戚长羽也含笑,十分惊叹的模样,“如此玄奇妙法,碧峡绝学果然骇俗。不知这魔蜕究竟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檀问枢却不答,“长羽若是想学,待到我取回魔蜕后,我也可以教你。”
戚长羽立即露出极为感动的神情,大喜过望,“师祖此言当真吗?”
“自然当真。”檀问枢温情款款地说,“你我师祖孙二人共患难、同甘苦,如此情分,难道还不值一门绝学吗?”
戚长羽感激涕零,当场发誓要为师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最终与檀问枢一同爽朗而笑。
他嘴上在笑,心里却在冷笑。
什么狗屁绝学?檀问枢这老东西嘴里根本没一句是真的。
戚长羽怀疑那所谓魔蜕,根本就不是什么被檀问枢舍弃的躯壳,更不是碧峡的什么秘法绝学所修练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甚至未必属于檀问枢。
他口中奉承檀问枢,心里其实早就生了疑惑。
以曲砚浓那种冷酷的性情,檀问枢如何能留个全尸?更别提最终这全尸还被盗走了。曲砚浓难道不会生疑?
就算檀问枢有秘法能从曲砚浓的手中脱身,也绝不可能是什么魔蜕秘法。
那么,檀问枢为什么要在魔蜕上撒谎?
倘若所谓的“魔蜕”不是檀问枢的躯壳,檀问枢又为什么非要他去取?
戚长羽目光幽暗。
假如那东西只是一件魔修至宝呢?
檀问枢一直在防他,自然要把那东西说成是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躯壳”,免得他生了贪心。
戚长羽再次仰头,望着拍卖场穹顶上闪烁微光的、高不可攀的琼楼。
倘若……
他把这“魔蜕”交给曲砚浓,又能买回什么样的前程?
*
穹顶琼楼内也有人在交谈。
“当初檀问枢是怎么死的?”卫朝荣问。
虽然檀问枢没有死透,但在卫朝荣眼里已经是个完全的死人了。
曲砚浓坐在榻边看卫朝荣剥石榴。
“被我剁碎了喂妖兽。”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那妖兽我也杀了,扔进虚空裂缝里了。”
再然后,“我将碧峡犁了三遍,寸草不留。”
檀问枢的一切东西,她都毁成飞灰。
她这人绝不讲究高抬贵手、点到为止,按照檀问枢这个好师尊多年来的教导,得寸进尺才是她的习惯。
也正因如此,她才深信檀问枢已死。
谁知,好师尊还能给她一个时隔千年的惊喜。
卫朝荣将石榴掰开,一粒粒石榴籽剔透如水晶,粒粒灵气充盈,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石榴还不错,”他随口点评,随即又问,“他究竟如何脱身的,你有头绪了么?”
曲砚浓对此确实有点兴趣。
“如果能让他再示范几次就好了。”她说,“我猜他那枚方孔玉钱是什么宝物,能叫他的残魂寄身在其中。他这人很狡诈,有点压箱底的宝贝也不奇怪。”
当初檀问枢死的时候,身上是没有这枚方孔玉钱的。
“这回能不能让他多示范几次?”她若有所思,认真地琢磨了起来。
是不是该把檀问枢捉了放、放了捉,让他多来几次绝地求生呢?
只抓一次就杀,好像有点太快了。
“对了,”她突然想到,“刚才那只手,是你情绪激动之下、控制不全魔元,才会突然出现的吧?”
卫朝荣动作顿了一下。
他很快又接上了先前的举动,手掌托在托盘之下,掌心魔气氤氲,隔着托盘,将盘中的石榴籽粒榨出汁,托盘微微倾斜,石榴汁流进琉璃盏里,只剩一堆白色的小籽。
“是。”他说。
“这手伸出来有什么用意吗?”曲砚浓撑着脸颊看他,十分好奇,“它是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随便伸出来透透气,还是会做一些你心里想做的事?”
卫朝荣不答。
他把琉璃盏推到她面前,语调淡淡的,“尝尝吧。”
曲砚浓看他好几眼。
“哦,”她没去接琉璃盏,饶有深意地笑了,“原来它是想替你做一些你想做却没做的事。”
卫朝荣定定看她。
“你那时候想做什么?”曲砚浓似笑非笑。
卫朝荣神色依旧很平静。
“那时候是想摸一下你的脸。”他说得很平淡。
曲砚浓大失所望。
“就这么简单?”她顿感无趣,拧着眉毛看他。
卫朝荣不是吧?
就这么纯情?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
他们以前亲过抱过睡过,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魔元,胸膛上冒出一只手,这么惊悚骇人的大动作,居然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脸?
太让她失望了!
卫朝荣无言,他一眼就看出曲砚浓在想什么。
他冷冷地瞪着她,语调寒峭,没什么表情,“那时你真情袒露,我心情激荡,觉得你格外温柔可爱,所以很想摸一摸你的脸,没空想乱七八糟的。”
她是不是又在猜测他是个色魔了?
第133章 利辗霜雪(十四)
曲砚浓闻言颔首。
“那么, 除了心情激荡的时候,你一直在想乱七八糟的?”她唇边淡淡笑意,“现在有空了吗?”
卫朝荣抬眸看她。
“现在不行。”他说。
她一度把卫朝荣当成色魔, 真不是随便判定的, 他这人能听懂她一切撩拨和暗示, 也永远会接招。
无论是调风弄月,还是尤花殢雪,他从不后退,反倒大胆直白得过分。
曲砚浓几乎要笑出来。
但她忍住了, 以忧虑的目光看他,“你……不行了?”
卫朝荣无言以对。
前头猜疑他是个色魔, 这回又重新猜疑他不行了?
她这天马行空的怀疑,千年来都没变路数?
“不是怀疑我是色魔吗?”他冷气森森地说,“又怀疑我不行?”
其实曲砚浓从没和他说过他们初见时她对他的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你在戒指里的时候听见的?”
她对申少扬那个小修士提起过这事,卫朝荣若是在那时听见了, 大约会耿耿于怀吧?
曲砚浓不由笑了。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她仙气飘飘地说, “也许正是因为不行,才故意装成色魔,让人以为自己很行吧。”
倘若他不是什么狗屁魔主,他非得证明给她看他究竟行还是不行。
卫朝荣不搭腔。
“欲望深重容易失去神智。”他说, “我不想考验誓约究竟能将我束缚到什么程度。”
他既怕誓约不够强,又怕誓约太强。
若不够强,他会失控, 被魔元主宰,但若誓约太强,他怕这具神塑化身会在誓约束缚下完全消散。
这具化身现在能行走人世,但若是他失控导致誓约的束缚变得更严了呢?
当初他发誓画地为牢,不出乾坤冢,这化身是钻了漏洞,卫朝荣绝不想试探化身在不在誓约的束缚内。
重见过天日,如何再去忍受乾坤冢的无望?
曲砚浓当然也想到过这事,她自然不是真的要引诱卫朝荣做什么,但卫朝荣头脑清醒要拒绝,她就偏要逗他。
“那就是说,你现在确实不行。”她煞有介事地说。
这事还过不去了。
卫朝荣冷眼望她一会儿。
“怎么?”他淡淡地反问,“你会弃了我吗?”
这应对简直出乎意料。
曲砚浓撑不住笑了。
“你怎么还真敢认下啊?”她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你这么说,我可真要信了。”
卫朝荣不置可否。
揪着这个急赤白脸地争辩有什么用?她要逗他,让她笑一下又何妨?
何必为这点玩笑争个眉高眼低?
“你信了,然后又如何?”他平静说。
曲砚浓安然背倚小案,微微歪靠着,姿态懒懒散散的,却又不失筋骨。
“自然不会弃了你。”她微微含笑,“一点小事,怎么比得上我们千年情谊?”
她说的倒是好听。
卫朝荣沉着地挑眉,等她下文。
“真不是大事,”曲砚浓轻描淡写,“我多想想办法,给你补一补就是了。”
卫朝荣真是多谢她厚爱了。
他沉默了片刻,忍了又忍,最终微一颔首,寒声说,“好。”
她等着。
曲砚浓笑吟吟见好就收。
逗他也不能逗太过了,卫朝荣可不是软柿子,捏一下就行了。
下次再捏。
悬在窗边的风铃忽而轻轻摇动,雅间内却无微风吹过。
曲砚浓细看了两眼。
“这是外面在叩门吧?”她猜测。
“凌波欲暮”雅间从外看是一座莲台,有一瓣莲瓣向外延伸成平台,等那莲瓣合拢后,莲台便升上拍卖场的穹顶,周围只剩一圈莲叶状的外廊,有窗而无门。
但这对曲砚浓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她随手扯了扯风铃芯子,其中一面墙就变得幽幻起来,里面见得到外面,外面却见不到里面,与窗上的阵法如出一辙。
莲叶回廊上没有人。
“……你到底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你,你和我说这个不太好吧?”熟悉的声音从底下隐隐约约地传来,在整个拍卖场里若有似无地回荡。
曲砚浓挑眉。
在这种到处是藏头露尾者的狂野拍卖场里,敢于高声和旁人争执冲突,还敢于说得整个拍卖场都能听见的人,也就只有申少扬了。
“你捡的这个徒弟,也算是个神人。”她沉默了一瞬。
卫朝荣深感丢人。
“实在找不到人了,不算徒弟。”他说,顿了一下,“那时候没办法。”
和他没关系!
神人申少扬真的很冤。
这事根本就不是他惹出来的,他很老实。
刚才他和富泱没进雅间,而是折返回到知梦斋下面几层,将这次拍卖会已知的部分拍品都细细研究了一遍,又去把祝灵犀和戚枫都叫了过来,忙了一大圈,顺着人潮回了天字第六号雅间。
他前脚拉了叩门的风铃,后脚就被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缠上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年轻些、修为也弱一些的人一开口,就让他把雅间让出来。
申少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左看右看,这俩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啊?
“为什么?”他茫然。
“你说为什么?我们早在上个月就已经定下了天字号雅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开口的年轻男修面色不善,“倘若天字号雅间还有空缺,那也就算了,可如今全满了,你说我要不要来找你?”
这人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但申少扬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要是早就定下了天字号雅间,那你就去找知梦斋的人啊?让他们给你想办法,为什么要来找我?”他十分困惑,“你到底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你,你和我说这个不太好吧?”
申少扬心里可没什么“知梦斋是龙潭虎穴,所以要低声轻语”的意识,既然开始吵架,他也就不管礼貌了。
驳斥声在幽暗的拍卖场里幽幽地回荡,远近的寒酥石蜡烛发出莹莹的冷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无数双潜藏的眼睛。
这一声驳斥,明显引来了无数隐藏在暗处的视线,刺在他们的背脊上。
年轻男修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知梦斋拍卖场里高声喧哗,引来这么多意味莫名的注视,他觉得申少扬是故意的,不由又是一怒,“你抢了我们的雅间,你还问我们是谁?”
怒归怒,他却没打算说自己是谁。
申少扬也不太高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只要你别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行了。”
别说这雅间根本不属于他,而是曲仙君的,就算这间雅间真的是他的,他也不想让出去,凭什么呀?
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咳。”富泱忽然干咳了一声。
无论是争吵中的人,还是幽暗中意味莫名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四哥,你说这不是巧了吗?咱们这么久没见,却阴差阳错在这里重逢了,这就是咱们兄弟俩的缘份啊。”他朝那年轻男修笑了。
申少扬和那些隐藏在幽暗中的目光都惊了。
“什么?”申少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他难以置信,“你们认识?四哥?兄弟俩?”
富四哥却一点也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富泱。
“缘份就是抢了我们的雅间?”他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去山海域了吗?不赶紧在繁华界域站稳脚跟,来霜雪镇这小庙做什么?”
“山海域的清静钞要赚,望舒域是我老家,这里的清静钞,我当然也不能落下。”富泱语调轻快,听起来比对方顺耳很多,“山海域是曲仙君治下,自然繁华安定,但咱们望舒域也不差呀。”
说了一大堆,但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少废话。”富四哥不耐烦,“你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大家都是提前订好了雅间,哪有你们这样临时横插一手来截胡的?”
“什么规矩?”申少扬插嘴,“我可没听鉴定师说,是拍卖场自己把我们安排过来的。”
富泱还真不知道这么个规矩,不过他听富四哥一说,差不多就能猜到了。
知梦斋虽然坐落在抵制四方盟和钱串子的霜雪镇,但风气和四方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看清静钞行事,谁更有利可图,谁就能得到更好的位置。
倘若一个筑基修士能让知梦斋赚到的清静钞比一个元婴修士还多,那知梦斋就会把筑基修士排在元婴修士前面。
雅间的数量是固定的,在这种看钱说话的地方,有人自恃身份便觉得自己非进雅间不可,愿意花钱,偏偏又不愿意让知梦斋赚走更多的钱,于是精打细算,想挤出一个刚好进雅间的最小成本。
一个月前就送拍就是其中一环。
一部分人走着这条路,再算一算知梦斋所邀请的各方巨擘,提前弄出了一份“天字号名单”,便以为这是铁打的规矩了。
然而知梦斋却不管这个规矩。
若拍卖会前没有临时出现配得上进雅间的人,“规矩修士”们便得偿所愿,而知梦斋也不亏,若有更有利可图的人出现,知梦斋便立刻将人安排进天字号雅间,根本不理这群人自说自话定下的规矩。
“你说这事闹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倒是闹起冲突了。”富泱哈哈一笑,“我也不知道四哥你现在在这里做中人啊,我想着,我们老板什么都不多,就是清静钞多,坐一坐雅间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会让你为难,下次一定给你赔不是。”
什么也不赔,只赔不是,而且还要下次。
富四哥脸色都发黑了。
“你抢了我订的雅间,就这么算了?”他瞪着富泱。
富泱一哂。
什么抢不抢的?那是富四哥的雅间吗?明明是属于清静钞的雅间。
用清静钞买来的面子,就这么单薄。
“要不,四哥你下次劝老板多掏点清静钞保个稳呗?”他真诚地说。
富四哥心里冒火。
“我看你现在是无法无天了。”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拽申少扬,“我今天就来教教你,这里可不是钱串子的四方盟!”
申少扬没躲,他观察到富四哥也不过金丹修为,自觉可以硬碰硬来一回,正跃跃欲试呢,胳膊肘忽然被一股大力拽着向后一扯。
他被迫向后退了三步,正好躲开富四哥的手。
“欸,谁拉我?”他莫名其妙地回头,愣了。
卫朝荣神色沉沉地站在他身后,如一尊沉冷不移的石塑。
他淡淡看申少扬一眼。
“整个拍卖场都听得到你在叫。”他漠然说,“既然叩了门,为何迟迟不入?”
富四哥还在眼前,一场冲突根本没平息,前因后果也很明白,然而他连对面两人的脸都没看一眼,仿佛那两人根本不存在。
申少扬眨眨眼睛。
他这才突然发现,前辈的冷漠近乎目中无人。
……这和前辈在曲仙君面前的样子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啊!
第134章 利辗霜雪(十五)
申少扬不知怎么述说, 富四哥那边倒是抢先一步,“这位道友,你是这小子的长辈?来得正好, 你们抢了我们的雅间, 是赔是让, 总得给个说法吧?”
富泱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这个四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这么不着调啊?
就这还出来带老板呢?
这能让老板满意?
富泱大为震撼。
本着一点稀薄到几乎没有的同族情谊,他打了个圆场,“四哥, 雅间这事谁也没想到,主要还是知梦斋在安排, 我们这边正常送拍,知梦斋安排了这个雅间,我们就过来了。”
让是不可能让的,赔也是绝不可能赔的。
凭什么赔啊?
“我看啊, 你还是再找相熟的鉴定师或是管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次的雅间名额挪到下次用?”富泱力劝, “你在这里做中人,应当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吧?试试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总之, 富四哥怎么糊弄老板富泱不管,别来纠缠他的老板就行了。
曲仙君这么大方的老板,那可是千年等一回啊。
富泱绝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的老板!
富四哥看看富泱和申少扬,再看看面无表情、连余光也不分他一点的卫朝荣, 后者身上没有一点灵力波动,不像个活人,反倒森寒冰冷, 像个怪诞的冷酷存在。
方才卫朝荣出现,拉了申少扬一下,富四哥一点动静都没捕捉到,他甚至在亲眼见到后依然困惑——那里本不该有人。
种种迹象都很明确地表明,这突然出现的英挺冷漠修士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差距大到如隔天渊,以至于富四哥什么线索都看不出来。
富四哥可以肯定,这人必是元婴修士无疑。
富四哥的老板也是个元婴修士,他思忖着,老板虽然未必惧怕和一个同境界修士对峙,但他可只是个金丹修士,老板又不在眼前,何必为老板硬逞能呢?他要是被人捏死了,老板难道会给他烧炷香?
再说了,就算争得了雅间,只是给老板长面子,他这个中人固然能得点赏钱,那也有限。
那点清静钞,不值得卖命干。
先前富四哥以为雅间的主人是申少扬这个金丹修士,自然敢于上来“讨公道”,也算给老板卖个好,现在对方出来个元婴修士,他可不干。
“这事我先记下了。”富四哥看富泱一眼,撂下一句半狠不狠的话,匆匆带人离去,没敢看伫立在一旁的卫朝荣。
“切。”申少扬翻白眼,“什么人啊?”
自以为是,欺软怕硬,别以为申少扬没看出来,富四哥不就是觉得他是个软柿子,所以脸都不要了,凑过来“讨公道”,想从他身上扒下点好处,一看到前辈,立刻就跑了。
“他真是你亲戚啊?”他忍不住问富泱。
富泱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亲戚?
富泱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在我们家,还算好的呢。”起码富四哥还能想明白利害,不用富泱说明白,富四哥自己见机不妙就知道跑。
“见机不妙还不知道,那不是傻子吗?”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话坦坦荡荡的,一点不避着人,那些藏在幽暗中的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来,一点也没因为富四哥的离去而减少。
卫朝荣少时在牧山做个寡言少语的宗门希望,稍长就深入魔域,扮演一个手段狠辣酷戾,谨慎锐利的魔修,等他后来回到上清宗,又自觉做个地位特殊的边缘人物。
除了动手立威,他就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时候,属实是不能理解申少扬这种旁若无人的风格。
他皱了皱眉。
“进去说。”
老板一开口,富泱立马就闭嘴,飞身上了莲叶台。
雅间内的阵法开启后,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曲砚浓就着这顿平平无奇的滑稽戏,把卫朝荣刚榨出的石榴汁喝完了,空盏就摆在案上。
她刚想再来一盏,却见卫朝荣往她对面一坐。
“在拍卖场里和人公然闲聊,你大约是头一个。”他冷淡地说。
曲砚浓又把琉璃盏放下了。
原来还有一出戏等着。
申少扬“啊”了一声。
“拍卖场里不能聊天吗?”他茫然。
富泱简直没眼看。
卫朝荣更是无语。
“你没发觉到处都有人在看你吗?”他反问。
申少扬又“啊”了一声。
“他们难道不是认出我了,所以才看我吗?”他不解。
富泱默默转开了脸。
卫朝荣感觉申少扬简直是妖兽变的。
“你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还不收敛?”他简直要被气笑。
申少扬第三次“啊”。
“我被认出来不是没事吗?”他无辜说,“只要能隐藏好曲仙君的行踪就可以了,不是吗?现在大家看了我们的热闹,都以为我就是雅间里的人,没人会联想到曲仙君了。”
曲砚浓去拿石榴的手顿住。
她和卫朝荣、富泱一起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申少扬。
这小子是误打误撞,还是藏着两副面孔啊?
申少扬懵懵地看着他们。
三人硬是没看出来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曲砚浓和卫朝荣同时收回目光。
管他真的假的。
申少扬挠着头。
“祝灵犀和戚枫怎么还没来?”他困惑,“他们还在下面逛着吗?再不来,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祝灵犀和戚枫真没有贪玩乱逛。
知梦斋的货品五花八门,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但祝灵犀和戚枫从小见过的大场面、好东西数不胜数,惊叹一番就上了第九层,一人取了一支寒酥石蜡烛,打算找到天字第六号雅间。
戚枫走到半路,脚步放慢了。
“我好像看见我小叔了?”他有点迟疑。
祝灵犀立即停住了脚步。
“哪里?”她目光锐利如剑。
戚枫抬手,“刚才在那边,寒酥石蜡烛照到一点背影,我觉得很像。”
祝灵犀立即看了过去,戚枫所指之处已然无人。
“你确定那是你小叔吗?”她问戚枫。
戚枫犹疑一瞬,重重点头。
其实他和小叔算不上多熟,但刚才那道身影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好像……来自那段被附身的经历。
祝灵犀当机立断,拽上戚枫就跑。
她可还记得,曲仙君明确说过,知梦斋的幕后主人檀问枢附身在戚枫的小叔身上,逃到了霜雪镇,也就是这个人,一手主导了鸾谷之变,令原本安宁的鸾谷险遭灭顶之灾。
鸾谷的仇,就是祝灵犀的仇。
此时拍卖会即将开启,八方修士陆续到场,整个拍卖场里到处是举着寒酥石蜡烛的幽影,知梦斋的堂倌再多,也无暇一一照顾,只能在关键方位引路,他们二人折返走入岔道也没人察觉。
祝灵犀追出小径,一眼望去,只见一片幽暗,却不见人影。
“这边。”戚枫拉了她衣袖一下,方才的迟疑全都不见了,他声音依旧很轻,但十足肯定,“跟我来。”
祝灵犀跟着他绕过数条小径,几度与人撞上,最终停在一处黑得没有一点光的地方。
“奇怪。”戚枫茫然,“他不见了。”
祝灵犀心里一动。
“你能察觉到他的气息?”她问。
戚枫摇了摇头。
“察觉不到,但是我有感觉。”他说,“我能感觉到他在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祝灵犀灵光一现。
“是不是因为你也被附身过?”她说,“你察觉到的不会是檀问枢吧?”
这猜想和戚枫的猜想不谋而合。
“如果他还在这个拍卖场里,我不应该感觉不到他。”他轻轻地说,有点困惑,“他离开了吗?”
他感觉到,檀问枢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檀问枢离开了拍卖场,那他去了哪里?
祝灵犀环顾四周,想找到戚长羽的踪迹。
她蓦然一惊。
幽暗的拍卖场里,只剩下两点火光。
一道在她手里,还有一道在戚枫的手里。
忽闻筚篥声,刹那响动穹顶。
头顶十几座琼楼莹光闪动,将整个拍卖场隐约照亮。
无数道目光从各个雅间、池座、楼座里投来,满含戏谑地望向这静寂中仅有的两点烛光。
那一道道不知来处的隐晦视线,绝非善意。
祝灵犀蓦然拉住戚枫。
拍卖会要开始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富泱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份玉牒。
“仙君,前辈,这是本次拍卖会的拍品图录。”他非常敬业地介绍,“除了我们这种当天送拍的拍品外,这份玉牒应当是全都收录了。”
知梦斋虽然做的事见不得光,但做生意很敢见光。
旁人纵然收了来历莫名的野路子货,也只敢透露给可信的主顾,而知梦斋直接拓印在玉牒里,提前预告,每旬都更新一次拍品信息,把玉牒发向天南海北。
富泱格外周到。
虽说曲仙君是来守株待兔的,但若有看得上的东西,顺手拍下来,不也是两便的事吗?
曲仙君出手定是大手笔,富泱之前虽然没在拍卖场带过老板,但有这么好的练手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
曲砚浓倒也不排斥。
她从小跟着檀问枢,一直是拍卖场的常客,虽说那时的拍卖场比知梦斋更狂野一千倍,一不小心就从抢购变成了纯抢,但常客就是常客。
她激活了玉牒,一片灵光在她面前绽放,形成一道法宝的虚像。
调整玉牒角度,能更清楚地观察这件拍品的模样。
拍品虚像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筑基中期。
曲砚浓对小修士要用的东西不感兴趣,直接跳过两百件拍品,看向了拍品中后段,漫不经心地一件件翻动。
她忽然停住。
“把这件买下来吧。”她说,没有说预估的价码,也根本无需说。
拍下它、得到它,这是唯一的结果。
至于拍下它究竟要花多少清静钞,这问题无关紧要。
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人比曲仙君更阔绰吗?
富泱点头,看向玉牒投射的虚影,那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灵草。
他居然不认识。
“给你的。”富泱听见曲仙君对那位神秘前辈说。
“好好补一补。”她意味深长。
第135章 利辗霜雪(十六)
补一补?补什么?
申少扬傻不愣登地问, “前辈,你受伤了?”
富泱倒是觉察出这个“补一补”有点不对味,但又说不上来, 下意识把嘴闭上。
卫朝荣神色沉冷, 没搭腔, 只看她一眼,将她手中的玉牒接了过来,看一眼那虚影下的小字。
“胜川草。”
“固元凝本,清心解躁, 既适用于排解本元逸散紊乱,也适用于无常灵体稳固本源。”
卫朝荣无言。
她分明是想帮他克制魔元, 免于失控。
嘴上却非不饶人,一个劲作弄他。
曲砚浓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微微蹙眉,露出无语的神情, 不由噗地笑了出来。
“怎么,失望了?”她含笑。
卫朝荣抬眸, 将玉牒还给她。
越是按兵不动,她反倒越来劲,她开了腔, 他就一定要接招。
“岂敢?”他说,“原本还担心你对我不够满意,如今发觉不是,大松一口气。”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盛。
“好吧, 那就算我满意吧。”她说,“至少以前很满意。”
这种话她从前就一直很好意思说,反倒是对真情爱语避而不谈, 卫朝荣一点不陌生。
谈情不敢,谈欲无忌。
卫朝荣神色平静从容。
“我知道。”他说得很平淡,仿佛理所当然。
他当然知道。
申少扬和富泱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确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曲砚浓已悠悠然收回目光,随手向下翻看拍品。
“这么多虚空类法宝符箓?”她挑眉。
一共三百件拍品,其中有五分之一都与虚空或多或少沾点边,这比例相当高了。
与虚空沾边的符箓、灵材、法宝本就稀罕,有些大型拍卖场一次拍卖会里能有三五件就不错了。
富泱却一点也不意外。
“知梦斋的特色就是虚空之物。”他说,“先前咱们租的那架飞行法宝就是知梦斋打造的,他家每场拍卖会上都有大量的虚空之物。”
她记得这事,但没想到知梦斋对虚空之物的需求如此之大,手缝里漏出来拍卖的虚空之物都有这么多。
知梦斋一年卖出的虚空之物,大约比五域各方脱手的虚空之物加起来还要多。
曲砚浓不由蹙眉。
知梦斋大量收集虚空之物,究竟是谁的主意?
檀问枢,还是季颂危?
又要他山石,又要虚空之物,这两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总不能是一起发了疯,要联手毁天灭地吧?
这两人都很重利,就算发疯,应当也不会发没好处的疯。
她这边陷入沉思,申少扬和富泱在一边眼神乱飞。
“祝灵犀和戚枫怎么还没来?”申少扬忍不住问,“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吧?”
他试着取出灵犀角联系那两人,然而霜雪镇鱼龙混杂,神偷大盗遍地走,说不准会不会顺手做一票,祝灵犀和戚枫大约是怕灵犀角被人认出来,特意把它收进了乾坤袋里,因此谁也没听见。
一阵幽咽绵长的筚篥声忽而响起,片刻便吹彻整个拍卖场,在幽深的穹顶下悠悠回荡,直吹进人心底。
申少扬一听见这筚篥声,不由得出了神,只觉一颗心脏悬在胸膛里,随着着幽幽的筚篥声不住地震颤。
他忍不住想起从前在莽苍山脉与数不尽的强大妖兽对峙、搏杀的经历,那时他每天都狼狈不堪,在生死之间游走,偶尔强硬斩杀妖兽,转眼又负伤逃亡,不得不躲着各种强大妖兽走。
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心里尽是绝望,以为这一生就要在此终结,他还没来得及变强大,还没来得及走出扶光域,去看看更精彩的世界……
富泱也为这筚篥声神思不属。
他想起很多年前,全家人围着一张珍贵的琅嬛玉方桌,眉飞色舞地聊着万古来顶天立地的第一英豪当属季仙君,你一言我一语,人人口中都能讲出季仙君的侠义壮举,聊上一夜也不重复。
他想起长辈喋喋不休的过去,那个被千万散修敬仰的季仙君,还有季仙君绘出的那个无贵贱、无尊卑、安宁乐道、万家如一家的梦。
他曾那样深信那个梦,就像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样,期待那个梦,坚信季仙君一定会带他们实现那个梦。
但那个梦碎的那么快,突然的天灾,突然的穷困,突然的亲友陌路,突然的反目成仇,原来当他幼年时开始相信这个梦的时候,这个梦其实早已破碎了上千年,已有无数人先于他梦碎,他的相信如此不合时宜,来得太晚,又散得太快。
可富泱偶尔还会想起,大名鼎鼎的英豪季仙君,有一座天下最奇伟也最珍贵的道宫,这座道宫比知妄宫更早建成,比若水轩更奇崛壮阔,它不是季颂危花费钱财建成的,而是由所有敬仰他、爱戴他、愿意追随他的人合力为他而建的。
那座传奇般的道宫,有无数人合力齐心,一人献出一砖一瓦,从开始到落成,一共只用了一昼夜。
季颂危的道宫,就叫“一昼夜”。
“嗵!”一声闷响。
谁在敲桌。
富泱和申少扬猛然惊醒,略显惊慌地环顾一周,恰望见彼此懵然惶乱的脸。
筚篥声还在窗外悠悠吹响,可两人却再也没了方才那种失神恍惚,只剩下惊恐。
他们方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神。
“仙君,前辈,这个筚篥声是怎么回事啊?”申少扬吓得不轻。
倘若是对敌时如此失神,一百条命都不够敌人杀的。
曲砚浓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她可没打算提前叫醒这两个小修士,原本打算看笑话来着,是卫朝荣把他们唤醒的。
“是音修法门。”卫朝荣语调平淡,“乱我心曲。”
对音修而言,乐器、曲调,都只是形式,通过乐器和曲调所实现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蹩脚的音修只会一种乐器、特定曲调,结果就是刚奏个开头,旁人已知她想干什么了。
高明的音修,千曲作一用,一曲作千用,心意莫测。
知梦斋这个吹筚篥的音修,境界必然在元婴中期之上,申少扬和富泱这两个小修士,一个刚结丹,还有一个筑基大圆满,一照面就被夺了神智,陷入深深回忆,无休无止。
倘若这音修不想放过他们,那么就算筚篥声停了,他们也无从挣脱回忆,只能任人宰割。
“难道知梦斋是大黑店?”申少扬惊恐,“他们想把整个拍卖场里的人全都控制住,谋财害命?”
卫朝荣也懒得搭理他了。
“怎么会?知梦斋难道就干这一票,以后都不干了?况且,咱俩修为不够才会被迷惑,那些元婴修士是不会像咱们这样难以挣脱的。”富泱已反应过来了,拍拍申少扬,“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下马威罢了,曲终后所有人都会清醒。”
开门迎客的买卖,给客人的下马威一重又一重,只能说知梦斋店大欺客,根本不愁生意。想想知梦斋对人对货都百无禁忌的路子,这做派也属正常。
没点威慑,怎么敢和八方豪强恶徒打交道?
“这么霸道……”申少扬嘟嘟囔囔,“我们这种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好人,老老实实来参加拍卖会,为什么要被立规矩?”
曲砚浓突然来了兴致。
“那你就反过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她兴致勃勃地说,“反正都是实力说话,他们不客气,你也别客气。”
申少扬愣住。
“啊?”他哽了一下,张张嘴,“我?”
仙君拿他寻开心呢。
要不是有前辈提醒,他现在还在筚篥声里出神呢,哪来的本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曲砚浓当然没指望申少扬。
她拿余光瞥了卫朝荣一眼。
“没学过,不擅长,干不了。”卫朝荣仿佛耳边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就接上她无声的催促。
他会吹笛子,但根本不懂音修的法门,至于吹笛的水平到底几斤几两,曲砚浓最清楚不过,他拿什么和元婴音修比?
曲砚浓却蓦然笑了。
“我也没说让你吹笛子啊?”她说,“反制音修的手段多的是,你白混那么多年了?”
她确实没直说,但卫朝荣还能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那他才是真的白混了。
“不等上清宗了?”他问。
刚开场就反手还过去一个下马威,这是直接砸场子了。
他还以为她会等一等。
曲砚浓轻笑。
“谁来找我算账,你来拦着不就行了?”她语调轻松。
兴之所至,偶发奇想,为什么要按捺?
卫朝荣挑眉。
“好。”他一口应下。
曲砚浓煞有介事地点头。
看来卫朝荣的状态虽然不算好,但也没有特别差,与化神修士交手容易失控,但打几个元婴是没问题的。
和她先前猜的差不多。
倘若她棋差一招便身死,说不定卫朝荣能比她晚走,生时竭尽所能,已经算她对得起五域了。
不过,共死也太苦了。
还是同生吧。
曲砚浓微微沉吟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支竹笛。
卫朝荣眼神一凝。
那是一支极朴素的竹笛,没有一点灵光,仿佛只是一支普通竹枝削成的笛子,制作者手艺一般,看起来格外寒酸。
曲砚浓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光,似乎不应该拿出这样一支朴素的笛子。
可这支竹笛对他来说竟如此眼熟。
“哎呀,那不是祝灵犀和戚枫吗?”申少扬在窗边惊呼出声,“他们两个怎么跑到拍卖台边上去了?”
富泱连忙伸出头去看。
幽深的拍卖场里,只有十几座琼楼亮起的灵光,将下方的楼座雅间照得若隐若现,只看得清坐在里面的人的轮廓,却看不清绰绰人影的面目。
森森幽暗中,仿佛无数道鬼影。
而在琼楼环绕的中心,一方巨大的拍卖台缓缓升起,燃起一圈冷火,与琼楼上的莹光相辉映。
祝灵犀和戚枫就站在拍卖台的边沿,神色迷蒙,依然沉浸在那筚篥声中。
申少扬和富泱一眼望下去,许多人影也似祝灵犀二人一般呆滞,但依然有不少人行动自如,正或笑或谑地张望着,以莫名的目光盯着误闯拍卖台的两个小修士。
知梦斋的拍卖台,可不是外人能上的。
这是这座做派狂野狠辣的拍卖场里不言的铁律。
富泱神色一变。
“他们怎么上了拍卖台?”他神色凝重,“知梦斋下手很重的,谁要是上了拍卖台,就会被视作盗匪,格杀勿论。”
可是……
富泱怎么也不明白,知梦斋的拍卖场结构精巧,没有任何一条小径会通往拍卖台,这是知梦斋的独门手段,专防客人迷路。
就算祝灵犀和戚枫再怎么胡乱走动,也绝不可能摸到拍卖台去啊?
“仙君——”他立刻回头,拍卖台还没完全升起,出手将两人带回来,还来得及。
曲砚浓已将那平平无奇的竹笛横在唇边。
一声缥缈。
幽暗的穹顶之下,幽咽的筚篥声里,忽有一道竹笛清音奏起,转瞬便与筚篥声并行,传彻整个拍卖场。
第136章 利辗霜雪(十七)
一声笛音轻啭, 如破梦穿魇。
被筚篥声摄了心神的人,蓦然惊醒。
幽暗中一片惶乱的吸气声,连筚篥和竹笛都掩盖不下。
从琼楼上往下看, 那一道道黑黢黢的鬼影仿佛风里的麦浪, 不安地来回摆动, 四下寻找着笛音与筚篥的来源。
然而筚篥幽远,竹笛缥缈,任是五感再敏锐的人,也找不到这两道天籁的来处, 只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强行克制自己的不安。
整座拍卖场里的人都醒了。
筚篥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下一刻, 长声幽咽,再起新调。
调里大漠黄沙滚滚,一片幽凄苦厄。
方才醒转的修士又蓦然出了神,陷入那无边苦厄之中。
富泱和申少扬的眼睛也发直了。
这显然是隐于暗中的神秘音修不服气, 想同突然出现的竹笛较量一番高下。
曲砚浓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眼睑微垂,只是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竹笛。
筚篥调苦厄, 竹笛调萧瑟。
一个苦厄难书,一个萧瑟满怀。
然而两调撞在一起,穹顶下的人蓦然清醒, 忘了那苦厄,只听得到萧瑟,又在这萧瑟中有一两分怀念,隐约想起家乡风物。
此夜闻笛, 故园秋声。
申少扬和富泱的眼睛又重归清明。
两人对视一眼,愕然惊恐,再看下方楼座雅间里不断摆动张望的身影, 不由也心有戚戚。
这两道曲声,一个夺人心智,一个随意便唤醒,他们这些普通修士的心神就好像是这两人掌中的玩物一般,随意拿捏摆弄,做成想要的模样。
醒梦都悬于人手,存于旁人一念之间,这怎能不叫人恐惧呢?
筚篥声不停,换了三次调。
竹笛声也不停,也换了三次调。
至于富泱和申少扬,还有整个拍卖场里的普通修士,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这两道曲声,失神复又清醒了三次。
申少扬再一次从筚篥声中恢复清醒后,两只眼睛分外无神。
仙君啊,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音修,求求你们收了神通吧。
一会儿被迷惑,一会儿又被唤醒,这也太折磨人了,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金丹小修士,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仿佛是听到了申少扬的心声,那道筚篥声真的停息了。
曲砚浓吹完最后一个曲调,悠悠地将竹笛放下。
“把他们两个叫回来。”她随口说。
申少扬蓦然反应过来,曲仙君是在说祝灵犀和戚枫!
“喂喂!”他蓦然探身出窗,朝着拍卖台边缘的同伴拼命招手,想叫他们的名字,又想起这里是拍卖场,“……那两个谁!”
“那两个谁”自然叫不住任何人,但能在知梦斋拍卖场里把身子探出琼楼的窗户,还高声喊人,喊得整个拍卖场都回荡他的声音,这足够引起拍卖场里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幽微的莹光映照下,申少扬的面具黑黝黝的,格外阴森。
整个拍卖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灼穿。
穹顶之下,一片死寂。
申少扬以一己之力,吸引来了知梦斋历任拍卖师都无法实现的全场高度关注。
就算此刻知梦斋掏出一块他山石放在拍卖台上,恐怕也没法吸引来这么多人同时注意。
祝灵犀和戚枫立刻就看了过来。
他们方才也在筚篥声和竹笛声中反复失神又清醒,想离开拍卖台,偏偏拍卖台正在升起时有阵法阻隔,他们竟下不来,更不知十几座小琼楼中哪一座是他们要去的雅间。
“仙君,拍卖台上好像有阵法。”富泱观察得更仔细,没有申少扬那么冲动,做不出这种旁若无人的事,他正常站在阵法所形成的窗后,回头,“祝灵犀和戚枫出不来。”
曲砚浓把竹笛搁在了桌案上。
她随手抄起桌案上的青瓷果盘,向窗外轻轻一掷。
拍卖台上,戚枫和祝灵犀正试图解开阵法,离开拍卖台,还没研究出个头绪来,忽听得拍卖场里响起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哗然声。
两人茫然地抬起头张望,正对上一道飞射而来的寒芒。
“噼啪!”
寒芒已到眼前。
阵法在他们面前破碎,同时炸裂开的还有那道寒芒。
祝灵犀伸手挡了一下寒芒炸开后的碎片,她抄了一片,摊开手掌心一看。
是片青瓷碎片。
看那破碎的纹路,怎么好像有点像餐盘果盘上的花纹?
这是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看起来寒芒森然、势不可挡,一击便打碎了知梦斋的阵法……实际上竟然是个果盘?
祝灵犀略感迷茫,但很快便将碎片丢开,叫上戚枫,“走!”
阵法已碎,不赶紧开溜,难道真要等知梦斋的人来“格杀勿论”吗?
两人飞身向方才申少扬所在的琼楼而去,再次引起整个拍卖场的哗然。
知梦斋举办了那么多场拍卖会,历来大盗凶徒不在少数,闹出的乱子也不胜枚举,但那些乱子要么是无聊的私人恩怨,要么是财迷心窍,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场一样热闹,堪称是好戏迭出。
先有人高声争执雅间归属,中有人吹笛强势打破筚篥声,后有人误闯拍卖台又被强势救走——
有心人想一想……怎么这几场好戏,都和天字第六号雅间有关呢?
“砸场子的来了!”有人就坐在拍卖台前,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同伴说,“这是要和知梦斋杠上啊?”
这人能坐在拍卖台前的位置,就意味着他给知梦斋带来的利益很高,算得上前列了。
但这一点不妨碍他想看人砸场子的心。
“不会要打起来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打起来让他看看好戏。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头发,感觉发丝里夹着什么小东西,摸下来一看。
一粒石榴籽。
这什么玩意?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怎么会在他头上?
看热闹的修士一片茫然,旋即大怒,“是不是有人暗算我?”
他左顾右盼,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周围的每一个人,引来旁人不满的回视,他却依然不罢休,坚持想要找出那个想要暗算的他的人。
至于方才一举击碎拍卖台阵法的那道寒芒,他是一点也没去联想。
在看热闹修士的心里,那道能击碎阵法的寒芒,必然是一件坚固或锋锐的法宝。
既然是法宝,怎么可能会有石榴籽掉下来呢?
绝不可能!
一定是有人暗算他。
头顶上,祝灵犀和戚枫已飞到了莲台前。
“两位小道友,闯进我们知梦斋的拍卖台,还打碎了拍卖台的阵法,就这么走了?”一道戏谑的声音骤然响起。
祝灵犀和戚枫只觉一股巨力蓦然加身,将他们猛然向下拉去。
穹顶下,各个雅间、楼座里的身影都翘首,就连周围的琼楼里也有人影隔窗观望,想看看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修士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更想看……那琼楼里的人会怎么应对?
祝灵犀和戚枫身不由己地坠向地面,那道巨力没有一点衰退,倘若就这么被砸下去,半个身子都要被摔成烂泥了。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琼楼前一路坠下三楼、二楼,即将重重地落在空旷的回廊上。
就在祝灵犀和戚枫即将变成两个肉饼的时候,那强势加身的巨力,突然消失了。
仿佛有谁提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两人蓦然向上空抛去。
“道友,放任自家小辈乱跑,出了事也没个交代,这可不是长辈该做的样子。”先前那道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言语中的轻蔑已散去了一大半,只留一点留有分寸的笑意,“虽说进门都是客,但总要给主人家几分薄面吧?”
祝灵犀和戚枫被抛到莲台琼楼的窗台前,将要翻进窗户,却蓦然停住了,被提在半空中,像两件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进退不得。
“扰了筚篥声,闯了拍卖台,连面都不露一个吗?”戏谑声终于是半点也不戏谑了。
祝灵犀和戚枫可怜巴巴地隔着阵法形成的窗户,同申少扬和富泱对视,饶是他们两人见过足够多的大场面了,此刻依然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申少扬和富泱隔着窗户,很不厚道地笑了。
“可以。”有人在他们身后沉沉说。
拍卖场里骤然安静。
祝灵犀和戚枫蓦然回头,一道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凭空而立,就在莲台琼楼前。
将他们定住的无形之力突然消失了,两人如蒙大赦地钻进窗户里,迎头就是同伴的嘲笑。
“你们俩怎么会跑进拍卖台去?”
祝灵犀和戚枫也很懵啊。
他们只是追着戚长羽的身影绕了两圈,谁想到能追到拍卖台上?
不是说知梦斋的阵法很厉害,绝不会让人迷路误闯拍卖台的吗?
曲砚浓的眉毛微微挑高了。
“你们跟着戚长羽走的?”她若有所思。
这拍卖场里是藏了什么玄机吗?
檀问枢来这里做什么?
窗外,卫朝荣身披玄色斗篷,凝立在穹顶之下。
“你已经见到了。”他语调平平。
方才那道戏谑之音的主人也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道友,拍卖场有拍卖场的规矩。”这位元婴修士皱紧眉头,“人人都来捣乱,我们还做什么生意?”
拍卖台前看热闹的修士十分失望。
“就这?”他忍不住和同伴说,“知梦斋是泥捏的吗?被人家砸了场子,还客客气气说话?”
同伴翻了一个白眼。
那是知梦斋客气、手段绵软吗?
分明是知梦斋看出那琼楼里三次挑衅的人实力惊人,在对方没有进一步挑衅的情况下,知梦斋不愿撕破脸。
换个人来试试?
知梦斋早就把人撕成碎片了。
客气?手段绵软?
那是因为对方既不客气,也不绵软。
卫朝荣漠然望对方一眼。
“我道侣让我转告,筚篥声不好听,阵法华而不实。”他说,“所以她帮忙指点一下,不必客气。”
“下次换点好的。”
话音刚落,那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便已消失了。
幽暗的拍卖场中,一片死寂。
第137章 利辗霜雪(十八)
莲台前已无人, 但整个拍卖场却依然寂静。
从那披着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说出“我道侣让我转告”这几个字开始,在场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年纪长幼、阅历深浅, 脑子里都在疯狂回忆五域中有哪些出名的神仙眷侣。
恩爱不恩爱、够不够般配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修为一定要高。
按照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所言, 方才以一段竹笛声解开筚篥声、随手一击破开阵法的人并未现身,而是安然稳坐雅间之内,真正的连面都没露一个。
知梦斋的元婴修士与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一照面,语气就变客气了, 看似在要说法,实际上不过是要个态度, 人家转身就回了琼楼内,知梦斋也没拦。
瞧知梦斋这态度,对面的神秘修士少说也是个元婴吧?
而那个隐于琼楼内、根本没露面的“道侣”,实力是否还在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之上?
也没听说五域哪位元婴音修找了个同境界的道侣啊?
穹顶下万人翘首, 恨不得扒开那栋琼楼,好好看看屋内的人究竟是谁。
而在这座万众瞩目的琼楼内, 气氛却略显古怪。
申少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这不对啊?
他十分狐疑:先前前辈还在灵识戒里的时候,分明不承认自己是曲仙君的道侣,怎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当着曲仙君的面,又光明正大地称呼曲仙君为道侣了?
难不成前辈当初是故意骗他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
要知道,当初前辈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曲仙君的道侣,给申少扬带来好大的困惑, 不得不琢磨前辈究竟是正主还是插足……前辈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曲砚浓似笑非笑。
“道、侣。”她慢慢地重复。
她可没让卫朝荣加这么一个称呼,只让他代为放两句张狂的话,稍稍震慑知梦斋, 让知梦斋摸不清他们的路数。
这是卫朝荣自己添油加醋的。
卫朝荣顶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沉着地走到软榻边坐下。
“我不是吗?”他淡淡地反问,眉毛却微微地扬着。
在流传了千年的隐秘传闻里,那个为了曲仙君而死的人,不就是她的道侣吗?
她要是不愿承认,怎会放任这传闻千年?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已悄然被放置在他的手边,难道他还不接?
曲砚浓唇边含笑。
这人可真会顺杆子往上爬。
“好吧。”她向后歪歪地一靠,半靠在柔软的靠枕上,懒散之极,但姿态里说不尽的风流,“既然你把终身托付给了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申少扬眼珠子又滴溜溜打转。
原来前辈之前还真不是曲仙君的道侣啊?看曲仙君的态度,也不像是不愿意对前辈负责的样子啊?难道前辈之前都是欲擒故纵,直到千年后重逢,才决定向曲仙君要个名分?
卫朝荣却追问。
“怎么对我好?”他说。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懒懒地招了招手,朝桌案上示意了一下。
卫朝荣看一眼桌案,石榴吃完了,还剩一小碟花生。
他拿了几个握在手心,微微用力,再摊开手,花生壳都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完整的红衣。
他把另一只手覆过来,再摊开,几粒花生仁便躺在掌心里了。
曲砚浓抬手,把他掌心的花生仁全都拿了过来。
“这个嘛,”她吃着花生仁,散漫地笑了,“你往后就知道了。”
一看就是在敷衍人。
卫朝荣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他垂着眼睑,手上不紧不慢地剥开花生,递到她手边。
“你快一点。”曲砚浓还好意思催他。
“嫌我慢,你就自己来。”卫朝荣冷冷看她。
然而不知怎么的,碟子里的花生消失的速度越发地快了起来。
四个小修士并排坐在窗边,规规矩矩挺直腰杆,谁也不敢回头看,只是一个劲地瞪着窗外。
申少扬胳膊肘往外拐了一下,轻轻撞了撞坐在他边上的祝灵犀。
祝灵犀用眼神表达疑问。
申少扬手搭在大腿上,只有一根手指头别扭地往上翘,像是在指什么东西。
祝灵犀一点也没看懂。
申少扬不得不把手举了起来,像是要去摸耳朵。
然而他的手落在耳朵上,摸来摸去的,半天也没放下来。
祝灵犀看得一头雾水,恨不得直接开口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目光落在他耳蜗,却忽然醒悟了——申少扬是想让她戴上灵犀角。
在曲仙君和那位神秘前辈的面前,灵犀角确实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们窃窃私语的东西。
祝灵犀犹豫了一下,明知她从乾坤袋里取出灵犀角戴上的动作会被曲仙君察觉,而这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他们要偷偷说悄悄话,然而就算是她,在这种时刻也很难抵抗与同伴大谈的欲望。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取出灵犀角,飞快地戴在耳边,不愿去想自己这举动算不算掩耳盗铃。
“有没有觉得前辈快高兴疯了?”申少扬的声音几乎是瞬间从灵犀角里传来。
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前辈总是一副很冷酷的样子,说话也凉凉的,但是曲仙君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前辈就乐开了花。”
祝灵犀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虽然她戴上灵犀角就是为了听点不能让曲仙君和神秘前辈听的悄悄话,但申少扬也太大胆了吧?
她强忍着没回头看,以免显得太做贼心虚,然而申少扬的大胆发言终究还是影响了她,“曲仙君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申少扬没懂。
“曲仙君是故意逗那位前辈的。”祝灵犀说,“那位前辈也很明白。”
这两位大前辈,互相逗对方玩呢。
“啊?”申少扬差点张大嘴,又赶紧闭上。
“你俩胆子这么大?”富泱呲牙咧嘴地插话,“这种话都敢当着仙君的面说?万一我偷偷告诉曲仙君,你俩就完了。”
“去!”
祝灵犀和申少扬一起啐他。
一窗相隔,拍卖场里的气氛就没有这么轻快了。
幽暗穹顶之下,拍卖场安静得像是一场风暴后无人幸存。
知梦斋的元婴修士对着琼楼默然无言。
这是该打,还是不该打啊?
若是打吧,对方明显很扎手,这场拍卖会还能不能办下去都是未知数。
若是不打吧……知梦斋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开始拍卖。”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灵气传音。
元婴修士的眉头微动。
这传音来得十分隐秘,但却没遮掩身份。
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朝穹顶下的某一座小楼看去。
那是天字第二号雅间。
“你去外面守着,等拍卖结束后再把这个账算清楚。”那道传音继续吩咐,“原定的拍卖师换掉,把修为最高的叫上来,镇一镇场子。”
拍卖场最重要的事就是拍卖赚钱。
什么都没有赚钱重要。
至于秋后算账找回场子的事,根本不着急。
横竖天字第六号里的人已经退回去了,没有继续找茬。场子还能压住,拍卖还能开始,那何必多事?
元婴修士镇定了下来。
“时辰已到,各位贵客请安坐,劳烦稍待。”他不去看天字第六号雅间,笑容和蔼,拱了拱手,没事人一样说,“拍卖师马上就到。”
他说完,不管那隐有些暗中骚动的拍卖场,从拍卖台内的阵法中离开了。
这种被炸过场子的拍卖会人心浮动,最是难带,还是赶紧交给新的倒霉蛋来头疼吧。
曲砚浓高高挑起半边眉毛。
她若有所思地透过窗户环顾穹顶下的琼楼。
方才元婴修士的动作虽然隐蔽,但却没能瞒过她的观察。
根据元婴修士目光注视的方向来推断……
天子第二号雅间里,有人对这个元婴修士下了指令?
她没能捕捉到传音的波动,这说明传音者的修为至少与她是同境界的。
元婴修士做不到,只有化神修士才可以。
季颂危竟然亲自到场了?
他居然对一场拍卖会这么重视?
“富泱。”她开口。
窗边的四个小修士齐齐一抖,差点集体从椅子上翻下来。
曲砚浓狐疑地看他们。
“曲仙君。”富泱很快把自己捞回来,站得笔直,表情倒是很自然,“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看起来倒是一本正经的,但好像透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
曲砚浓目光挨个扫过这四个小修士。
申少扬眉毛跳个不停,嘿嘿地傻笑,好像被抓包的小老鼠。
祝灵犀紧绷着脸,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好像在找蚂蚁。
戚枫捏着衣角,脸红了个透,窘迫地很可怜。
一人耳边挂着半枚灵犀角,一看就知道背地里在偷偷说小话。
而且多半还是在说她和卫朝荣的小话。
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原本是想问问富泱,知不知道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是谁,或者说,明面上是谁。
但这事并不急,反倒是这四个小修士鬼鬼祟祟的样子更有趣一点。
“在聊什么呢?”她神色清淡,如隔云水,让人摸不透她的心绪究竟如何,“让我也听听?”
四个小修士齐刷刷地摇头,动作整齐划一。
一看就有鬼。
“仙君,我们刚才在说,知梦斋雷声大雨点小,居然就这么简单地把刚才的事掠过去了,倒不像是能镇住八方恶客的样子。”富泱镇定自若地说。
曲砚浓信了才怪。
她一个个注目,最终目光落定,“申少扬。”
“啊?”申少扬差点跳起来。
瞧瞧这做贼心虚的样子,四个人里,除了富泱,就没一个擅长睁眼说瞎话的。
可以算得上睁眼说瞎话宗师的曲仙君对他们的表现十分看不上。
“刚才在说我们什么坏话呢?”她问。
申少扬惊慌失措。
“不是坏话!”他下意识说。
曲砚浓挑眉,“那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前辈哪里受伤了、要补什么!”申少扬脱口而出。
卫朝荣脸色一黑,冷冷看向申少扬,只觉拳头发痒。
这话题还结束不了了?
第138章 利辗霜雪(十九)
雅间里格外沉默。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偷偷摸摸地用余光暗瞪申少扬:这家伙快把大家给害死了!
谁让他那么诚实了?
他们刚才顺着曲仙君和神秘前辈的感情问题, 一路聊到那株被曲仙君钦点的胜川草。
由于大家都在牧山阁见过卫朝荣前辈的神塑,而神秘前辈和那尊神塑几乎一模一样,大家很快就确认了神秘前辈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曲仙君究竟为什么不让大家带上姓氏, 只许他们叫“前辈”。
修仙界数万年, 奇人轶事数不胜数,这桩怪事的背后究竟是人情的冲突,还是道法的禁忌?四人从上古开天一路猜到个人情调,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是夏仙君, 或是其他修为高深的前辈,四人根本不会把“情调”放在猜想中, 但……
那可是曲仙君!
是那个行事只求高兴,兴致来了能翻江倒海只为自己一笑,什么都不当回事,转眼能抛却的曲仙君。
曲仙君做什么都不奇怪。
倘若曲仙君兴之所至, 就是想和旧日道侣玩一出对面不识的游戏呢?
那、那、那……
四个小修士一起哑然:那对于曲仙君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怪事?
乱猜乱想到这里, 四人当然要聊到胜川草,争论这灵草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倘若是卫前辈受伤或中了某种道术,必须用胜川草来解, 那么话题就又可以转回去了——曲仙君不许他们叫卫前辈,是否就是因为这个?
四个小修士分作了两个阵营:道法禁忌派,人情冲突派。
虽然私下讨论得非常激烈,但被曲仙君问到的时候, 谁也不敢吭声。
申少扬被曲仙君一问就和盘托出了,实在是让大家心头大恨。
更过分的是,他这人还知道给自己扯点正经的遮羞布, 说出口的是“前辈哪里受伤了”,装得好似他就是这么猜测的一样。
——可他方才明明是铁杆的人情冲突派,一个劲说“这一定是曲仙君和前辈的甜蜜小妙招”,怎么曲仙君一问,他就说“前辈哪里受伤了”?
同伴们挨个投去鄙视的眼神。
申少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看。
他也不是真的傻啊,有些实话是能说的吗?
曲砚浓歪在靠枕上,差点笑得跌下软榻。
卫朝荣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四个小修士齐齐把头埋进胸口,装成四只鹌鹑。
“你和同伴私下闲聊的事,旁人一问,你就说出来了?”卫朝荣脸上倒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声音寒峭。
申少扬“啊”了一声。
这不是曲仙君在问吗?曲仙君想知道的问题,瞒了也没用,难道曲仙君还看不透他们那点小心机吗?
富泱撒谎撒得那么熟练,曲仙君也没被骗过去啊?
反正谁也拗不过曲仙君的意思,那当然是听话了。曲仙君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呗。
卫朝荣竟无语凝噎。
他早知道申少扬思路离奇,但也没想到这人这么“想得开”,完全是把脑子和防备一起扔了,听天由命。
他都懒得和申少扬再多说了。
卫朝荣瞥了曲砚浓一眼。
最坏的还在这儿笑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曲砚浓接到这嗔怒的信号,终于不笑了。
她懒洋洋地撑着软枕坐直一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前辈确实是受伤了,这伤势有点麻烦,还十分诡异,即使是我也感到棘手,所以待会拍到胜川草的时候,你们都要加把劲,一定要帮前辈拍到。”
曲仙君正色起来,半点笑意也无,平时那种清淡如云水、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感觉也消失了,只剩下如渊如岳的厚重。
四个小修士不由地为自己刚才的讨论羞愧了起来,尤其是方才坚持“人情冲突派”的申少扬和富泱,这会儿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仙君扫平一切障碍了。
“曲仙君,您放心,我一定为您把胜川草拍下来,尽量花最少的清静钞。”富泱保证,“绝不会耽误您的事。”
其实拍卖的钱都是从曲砚浓的口袋里掏的,无论胜川草贵一点还是便宜一点,她都不差那三瓜两枣的清静钞,但看这几个小修士一番下决心的样子,实在是很有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四个小修士。
四个小修士挺直了胸膛,十分振奋。
卫朝荣眼睁睁看着她三言两语,把几个小修士哄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这几个小修士脸上那斗志昂扬的神情,他简直没眼看。
一千年过去,她已经是化神仙君了,但这个爱逗人玩的恶趣味一点也没变。
以前耍魔修、耍敌人、耍他,现在没了敌人,就逗小修士、逗他。
曲砚浓含笑。
“富泱。”她问,“先前你那个亲戚说的天字号预订名单,你见过吗?”
隔行如隔山,富泱真没见过。
“我以前不是混拍卖场的,有些门道我没那么了解。”他老老实实地说明白,“这个预订名额的事,他一说,我就能猜到,但他要是没说,我真猜不到有这个东西。”
知梦斋的路子野,成立至今也就二十年,这里的规矩和别的拍卖场并不完全一样。
“现在让你去查,你能弄到吗?”曲砚浓问,“我要知道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是谁。”
“如果名单上有,而且名额没有发生变动,我就能问出来。”富泱爽快地点头,“不过名单上的名字不一定是真的,毕竟知梦斋只认清静钞不认人。”
按照玉牒给出的顺序,胜川草起码要等一个时辰才能排上,富泱溜下琼楼,去相熟的朋友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就给了个名字。
“那是我们四方盟的一位前辈。”富泱补充,“霜雪镇虽然不许四方盟插手,但却是可以和四方盟做生意的,毕竟双方也没撕破脸,四方盟在霜雪镇也能有个驻地。”
这也没办法的事。
望舒域几乎就是四方盟的地盘,如果霜雪镇拒绝和四方盟交易,那他们在望舒域几乎没什么生意能做了。
面子不给,钱还是要赚的——这是霜雪镇的风格。
曲砚浓了然。
那么,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确实就是季颂危了。
方才那个知梦斋的元婴修士显然知道季颂危的身份,也惯于听从后者的吩咐。
她来数数——
霜雪镇对季颂危心怀不满,他反手把檀问枢送去,建了知梦斋,既用权力和有限的自由安抚并利用了檀问枢,还通过知梦斋部分地控制了霜雪镇。
季颂危背弃从前的理想,只求财不求义,早几百年就引起了四方盟部分元老修士的不满,他把这些心怀不满的人引导去了知梦斋,又用拥护他、服从他的人来管理知梦斋,于是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修士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所用。
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走了,留下的都是听话的,四方盟依然在他手心里。
季颂危借着二十年前的天灾,究竟给他自己解决了多少问题?
玄黄一线天地合总不能是他做的局吧?
曲砚浓微微眯起眼睛。
也不对,这些好处固然很好,但比不上一场天灾给季颂危带来的损失。
季颂危应当不会为这点好处而在望舒域引发天灾。
如果没有玄黄一线天地合,霜雪镇也不会成立,更不会摆明车马抵制他,因此“通过知梦斋掌控霜雪镇”在天灾发生前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处。
可如果是为了天大的好处,那就说不准了。
这个天大的好处要胜过整个望舒域带给季颂危的利益,而且要给他明确的希望,让他认为自己能置身事外,不会在这场天灾或后续的天地崩塌中自食恶果。
曲砚浓是想不出这种天大的好处究竟是什么。
难不成季颂危要靠这个化解道心劫、突破成为道主了?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如果真的存在某种天大的好处,能让季颂危做下最荒唐可恨的事,那这个主意一定是檀问枢提出来的。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檀问枢到底想给她看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没端上来?
窗外,临时被叫上来的拍卖师已轻车熟路地拍出了两百件拍品。
被同僚十万火急地拉来、听说有人疑似要砸场子的时候,拍卖师一直在提心吊胆,时不时隐晦地留意天字第六号雅间,然而如今拍卖进程都过半了,那间雅间也没什么大动静,拍卖师不由地松懈了精神。
也许天字第六号里的客人并不想砸场子,只是一场误会。
来到霜雪镇的人都脾气古怪,拍卖师早就习惯了。
“下面这一件拍品是今日刚送到我们知梦斋的,因此没能被玉牒收录。”拍卖师笑容亲切,“论奇诡,这件拍品在我们知梦斋历届拍卖会中能排到前三,连我也是第一次见。放眼五域,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件。”
拍卖台上骤然出现一个银盘。
极亮的光照在银盘上,映出月光一般的柔润,唯独在正中心有一片阴影。
仔细看去,那是一枚幽黑如虚影的骰子。
八面十二棱。
“这枚骰子,能定气运。”拍卖师意味深长。
拍卖场中一片惊呼。
这反应不出拍卖师所料,她不由露出了然而神秘的微笑。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
申少扬看看银盘上那枚“放眼五域大约找不出第二件的骰子”,想了想,从自己的身上掏出那枚从知妄宫里得来的玲珑玉骰。
他抬头看看银盘,再低头看看手心,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139章 利辗霜雪(二十)
曲砚浓看见那枚卧在银盘中央的骰子, 不由也挑了下眉。
“这么巧?”她有点感兴趣,“你们的骰子撞上了。”
卧在银盘中的骰子幽黑如虚影,躺在申少扬掌心的玲珑玉骰则温润莹白, 乍一看不像是同一件东西, 但两骰都是八面十二棱、能定气运, 要说它们没有关联,谁也不能信。
“仙君,这是怎么回事啊?”申少扬忍不住问。
他还以为自己这一枚是独一份的呢?能主宰气运的宝物,怎么还能有个一模一样的同类呢?
曲砚浓看看他。
“恰巧碰上类似的法宝了, ”她说着“恰巧”,但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申少扬将信将疑,不太确定地小心观察她的眉目。
曲仙君的神情很微妙,任他惴惴不安地打量,好似已把“看好戏”写在了目光里。
“你手里的这枚骰子, 其实是我千年前炼制的。”曲砚浓说,“当时我手头正好有材料, 又获得了不少魔门上古典籍,从典籍里翻找出这个的炼制方谱,顺手就做了一个玩玩。”
知妄宫里不计年, 她享有天长地久,足够将任何一门杂学练到极致。
她精通每一门杂学,是任何一门学问的大师。
申少扬三人在知妄宫里见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宝、符箓、丹药,大半都是她的手笔。
“原来这是上古魔门法宝。”申少扬恍然, 然而心里的疑惑和惴惴依然没能消散。
——仙君那副看热闹的神情可是一点也没减少。
曲砚浓望着这小修士疑神疑鬼的脸,悠悠地问,“你知道, 这枚骰子的材料是什么吗?”
申少扬迟疑着缓缓摇头。
曲砚浓愉快地笑了。
“是魔骨。”她说。
申少扬愣了一下。
“魔骨?”他重复了一遍,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他咀嚼着这个词,意识慢慢清晰,他脸上茫然的表情也如云雾般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云雾背后是惊恐、难以置信、呆滞……最后一片空白。
魔骨这东西,申少扬一点也不陌生。
就在几个月前,他这一身灵气之下还藏着一副魔骨,让他费尽脑筋,跳下碧峡九死一生才成功打碎。
他身怀魔骨,想要打碎它、重新变成仙修都这么难,那抽出魔骨,用它来做法宝……还能活吗?
“当然不能。”曲砚浓语气轻描淡写,“想什么呢,魔门道法什么时候在乎过人命了?”
都当魔修了,掠夺天地生机为己用,旁人的命不过是资源罢了。
杀个生算什么?魔门道法就是建立在他死我活上的。
申少扬眼睛逐渐瞪大了。
他看看手心里的玲珑玉骰,一想到他手里捧着的是某个人的魔骨,他手都抖了。
合着曲仙君刚才说“手头正好有材料”,这个材料其实是一具魔尸啊?
当初知妄宫的标签上可一点都没写啊!
他单知道玲珑玉骰诡异邪性,但他以为那只是在说玲珑玉骰的效用,谁想到连制作它的材料都这么邪门啊?
“是、是谁的魔骨啊?”申少扬战战兢兢地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显然对这枚骰子挺满意。
“我师尊。”她说,“你运气真不错,我师尊修为深厚,他的魔骨也比一般化神魔修的魔骨品质更高,制成骰子,自然也比别的骰子更珍贵。”
申少扬人都快傻了。
他抬头看看仙君唇边愉悦轻悠的微笑,再低头看看手里的骰子,感到一阵荒谬般的不真实。
曲仙君将昔日的师尊檀问枢亲手斩杀,连魔骨都不放过,从偏僻典籍中专门找出玲珑玉骰的制作方法,亲手抽出檀问枢的魔骨,炼成这么一枚小小的骰子。
这其中对檀问枢的恨意之深,越是细想,越是叫人心惊,然而无论是当初在知妄宫看他拿起这枚骰子,还是此刻给他介绍来历,曲仙君的神情都堪称清淡水云,不沾沫絮,曾经酷烈入骨的仇恨,如今在她心里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桩笑谈。
从前与檀问枢之间的仇恨,还不如此刻看申少扬笑话重要。
旁边伸出一只手,将申少扬掌心里的玲珑玉骰拿了过去。
玲珑玉骰今日早已翻过面了,投出一个中平,此刻换了主人,又翻了身,在那只手里滴溜溜地转了数圈,眼看就要落下。
申少扬眼睁睁看着骰子越转越慢,玄色留在最顶上,差点惊呼出声——那可是凶啊。
然而那骰子堪堪要落定时,却突地在半空中凝了一刹,艰难地翻了个身。
湖水色,小吉。
申少扬长出一口气。
“前辈,幸好你能操纵它。”他心有余悸。
卫朝荣托着玲珑玉骰,不置可否。
“你确定这是用檀问枢的魔骨制成的?”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挑起眉。
“怎么?”她问。
卫朝荣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
“拍卖台上的那枚骰子,比这枚的品质更高。”卫朝荣说。
曲砚浓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卫朝荣是魔主,他对魔气的感知比她更敏锐。
可正如她方才所说的,檀问枢的修为放在古往今来的化神魔修中也是数得上的,他的魔骨所制成的骰子自然应当比别的骰子品质更高。
如果知梦斋的这枚骰子品质更胜一筹,那它又是用了谁的魔骨?
“上古魔修遗物?”她微微沉吟。
卫朝荣摇摇头。
“魔气充沛精炼,没有一点漏损,不像是上古遗物。”他说,“应当是新炼制的。”
这就奇怪了。
魔门断绝已有千载,从哪去找一个修为比檀问枢更高的魔修,抽出他的魔骨,制成骰子?
窗外,拍卖师精神振奋地介绍这枚骰子,“……想要入手这枚骰子的道友须知,气运莫测,有利有弊,倘若稍有不慎,因这枚法宝而身死道销……”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呵呵地笑了,“生死有命,我想各位道友都能理解。”
总之知梦斋是绝不可能对此负责的。
赔偿清静钞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这一番劝告和一声笑,令不少热血上头的人冷静了下来,然而当拍卖师宣布竞拍后,出价便已飙升到底价的三倍以上。
申少扬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出价,看看前辈手里的玲珑玉骰,十分茫然。
他知道这枚玲珑玉骰珍贵,但居然能有这么贵吗?
“如果把这枚骰子卖掉……”他晕乎乎地说。
“那你就会在离开拍卖场后被人做掉。”曲砚浓和颜悦色,“你得到的财宝和清静钞,一个都带不出霜雪镇。”
说白了,玲珑玉骰根本不是申少扬这个修为配得上的宝物。
他出于机缘得到了它,好好藏着,谁也不会知道,但他一旦拿去拍卖,露了家底,那就不是换点钱花,而是钱和命一起送人。
“知梦斋不是会为客户保密吗?”申少扬愕然。
曲砚浓一哂。
“好好教教他吧。”她瞥一眼卫朝荣,十分嫌弃,“傻成什么样了?”
卫朝荣也懒得教。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会。
“吃点亏就好了。”他漠然说。
曲砚浓一笑。
申少扬有点气,但他不敢说。
窗外,叫价已登天。
原先四面八方叫价不停,这会儿只剩下寥寥几人。
然而这寥寥几人的争夺,却似乎比八面叫价更激烈。
“天字第二号,天字第九号,地字十三号,还有楼座戊区一百二十九号。”富泱观察,“这四个号都挺想要骰子的。”
这枚骰子的价值已不能用清静钞来衡量,因此如今的报价都是以元婴后期法宝或丹药为参照。
“三件元婴后期攻击型法宝,三枚元婴后期清心丹。”戊区一百二十九号毅然加价。
拍卖场里尽是悉悉索索的絮语。
这种报价以往只能在最后几件拍品上出现,这场拍卖会才刚到后半程,叫价居然就上了天。
曲砚浓观察这竞价已有多时。
“富泱。”她忽然开口,“你也出价吧。”
几个小修士大吃一惊,曲仙君方才并没有对这枚骰子表现出任何兴趣,怎么等到报价上了天,突然就要出价了?
“是。”富泱立刻反应过来,老板的要求就是最合理的要求,“您心里有上限吗?”
曲砚浓看看窗外。
“没有。”她饶有兴致,“随便叫。”
能不能弄到手是无所谓的。
既然无所谓,那弄到手看看也挺好。
季颂危所在的天字第二号雅间也在竞价,而且追得很紧,透出一股势在必得。
她想看看这些人会为这枚来历神秘的骰子付出多少。
“如果您不计较价格,只在乎能不能弄到手,那我建议我们直接出十倍报价。”富泱眼睛都不眨一下,“知梦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是以清静钞交易,那么每次加价都有限制,不能超过起拍价的二十分之一。但若是用法宝丹药交易,那就无所谓了。”
脱离了清静钞的衡量,想怎么出价就怎么出价。
与实实在在的丹药、法宝、灵材相比,清静钞就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申少扬惊恐地看向富泱。
富泱是怎么用这么轻快的语气说出这种恐怖的话的?
十倍叫价?
他怎么敢的?谁家拍卖是这么加价的啊?
“好主意。”曲砚浓颔首。
省得一步步加价,她没那么多耐心。
申少扬立即转头,惊恐的眼神又对准了曲仙君。
这么离谱的提议,曲仙君居然说是好主意?
一个敢提议,一个真答应。
申少扬目瞪口呆。
幽暗的拍卖场内,拍卖师唇边笑意深深,镇定自若地听着天字第二号和地字十三号角逐。
这样激烈的竞价,在五域拍卖会中也堪称百年难遇。
对于拍卖师来说,能主持这样一场拍卖,往后连谈资都多了一桩。
“地字十三号出价,四件元婴后期攻击型法宝,六件元婴后期防御型法宝,两件元婴后期飞行法宝。”她语气轻柔地重复着报价,含笑环顾拍卖场,“还有没有人要出价?”
话是这么说的,但竞价到这一步,其他人基本都放弃了争夺,拍卖师真正想问还是天字第二号,“要不要再加一口?”
天字第二号还没出价,穹顶上忽而一声铃动。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类型随便挑。”
幽暗之中,忽而死寂。
第140章 利辗霜雪(二一)
这一刻, 整个拍卖场都是呆滞的。
每一张或真或假的面孔都凝固了,怔怔地仰首,看着窗前的那道人影。
天字第六号。
又是天字第六号。
就在不久前, 这扇窗也吸引过他们的注目, 那时他们同样是神情凝固、眼神呆滞、难以置信, 只是这份难以置信又有了新的方式。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类型还随便挑?
刚才地字十三号的报价是什么来着?十二件元婴后期法宝,而且类型还限定死了?
众所周知,在所有法宝中, 攻击型的法宝最常见,防御型的法宝消耗最大, 这两者都是多多益善的,因此炼器师格外喜欢炼制它们。飞行法宝一人只需一两件,多了根本没用,因此无论是数量还是价格都稍逊前两者。
至于那些偏门的特殊法宝, 需要它们的修士较少,炼器师很难立刻卖出去, 因此也不常炼制,在拍卖场中叫不出前三者的价格。
然而这只是常理。
天字第六号的这份报价,根本就不是常理啊!
九成九的修士到死都见不到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 就连知梦斋这种已经能名震一方的大型炼宝行,一整年出手的法宝也就这么多,而且其中多是攻击型和防御型法宝。
天字第六号说“类型随便挑”,这口气可就太大了。
倘若知梦斋问她要一百二十件最偏门的法宝, 她也能给?
一件偏门法宝叫不上价,但一百二十件?
找遍五域,上穷碧落下黄泉, 也未必能凑出一百二十件吧?
以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作为报价,那这个报价就是登天之价。
“居然还能这么加价吗?”有人难以置信。
还真能。
拍卖师在漫长呆滞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眼睛却亮得可怕。
“不好意思,您的报价太过惊人,我需要再确认一遍。”她笑容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殷勤,“您确定是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不限类别,是吗?”
富泱站在阵法形成的窗前,无数道目光凝结在他的身上。
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即使在他的人生中也绝无仅有,唯一能稍稍媲美的只有阆风之会,但阆风之会是用诸天宝鉴映照他的身形给人看,与这直接的注目完全不一样。
数不清的视线,恶意的、好奇的、探究的……
沉重到几乎能将人瞬间压垮的瞩目。
当富泱胆大包天地提出“十倍出价”的设想时,他便已经预见了这一刻,他是心甘情愿承受这沉重瞩目的。
越石破天惊,越引人瞩目。
越多人认识他,往后愿意同他做生意的人也就越多——能一口气拿出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的老板,居然信任他、委托他报价,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自有过人之处?
曲仙君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但她就这么简单地同意了,托举了他一把,让他如愿以偿地站在这里享受瞩目。
曲仙君是他的贵人啊!
富泱微微提气,将涌到胸口的热血按捺下去。
“确定无误。”他冷静地说。
被富泱强行按捺下去的热血,这回涌到了拍卖师的胸口。
一百二十件!
放眼五域,纵观万古,拍卖师敢说,这个报价将是真正空前绝后的天价,从前不会有那场拍卖会卖出这么高的价格,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有了。
这五域万古第一天价,以后就要算在她这个拍卖师的战绩里了!以后当人们谈及这场拍卖,谈到这震烁古今的出价,都会提到她这个拍卖师的名字。
她会和这个天价一起写进五域拍卖的史册里,永远没人能超越。
天字第六号里的客人,怎么会是搅事精呢?怎么会是砸场子呢?
那分明是她这一生中从天而降的贵人啊!
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拍卖师,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那热血稍稍按捺,用最后的理智说,“您的报价太过惊人,我们拍卖场需要核验您有兑现的实力,不知您是否能接受?”
按照天字第六号的客人最初的表现,倘若说他们根本没打算兑现,只是想搅局,那也不是不可能。
但拍卖师由衷地企盼这份报价是真心的。
她比谁都诚心。
富泱回过头。
曲砚浓手边确实没有这么多法宝。
谁没事随身携带那么多用不上的法宝?她现在是五域第一人,不是亡命鬼了。
但拍卖出价并不是非得当场结清的,五域任何一个拍卖场在收取定金后,都会为客人留出一年来结清报价,结清后才能取货,不结清也不退定金,一年后重新拍卖。
她眼皮也没抬一下,随手将身上的乾坤袋摘下,丢到富泱手边。
“你随便拿二十件,”她说,“往下扔。”
富泱愣了。
“往下扔?”他下意识重复。
难道不是让知梦斋的人进雅间验看吗?
仙君验货……是、是这么验的?
卫朝荣也侧目。
“不是验货吗?”曲砚浓轻描淡写,“方便。”
难不成还让知梦斋的鉴定师进来暗中审视?
她又不是猴,为什么要叫人审视?
验货,可以。
她愿意给人看什么,他们就只能看什么。
没得挑。
富泱恍恍惚惚地接过那只传说中的乾坤袋。
这这这,他虽然见过很多大场面,但这一出,他是真没见过啊。
回到窗边,富泱再对上那无数道暗含着不同意味的注目,竟不再激动了,莫名有种诡异的淡然,看重重人影,如看一堆稻草人。
“可以验货。”他捧着那只尊贵的乾坤袋,用看淡一切的超然神情对着拍卖台,“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拍卖师神情一松,正想露出殷切的笑容,安排同僚去天字第六号,却看见那扇窗前的人抬起手,蓦然向外一掷——
“砰。”
一尊巨大的药鼎落在拍卖台前的空荡回廊上。
暗沉的灵光在古朴的纹路下游走,几乎一眼便能看出它的非凡。
这、这是?
拍卖师近乎呆滞地站在拍卖台上,和再次安静的拍卖场一样,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明明十几座琼楼并悬在穹顶之下,然而不知为何,那座莲台好似已超越了一切,去往最高处,渺渺地俯瞰这座拍卖场里的所有人。
“第一件。”那琼楼上的人说。
天字第二号雅间里,一片静寂。
这间雅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略显苍老,不太出奇,但另一个人却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季颂危静静地盘坐在案前。
他身上只有一件道袍,比雪更纯白,比云更轻渺,衬出他斯文清瘦的面庞,像是浸过霜雪的白玉,清净无瑕。
五域皆知的钱串子,却有一身无瑕的清静。
坐在不远处的四方盟长老真想翻个白眼。
一千年过去,季颂危越发钻进钱眼里,这卖相却往一身正气仙气演变了。
真不要脸。
清静无瑕的季仙君开口了。
“知道天字第六号里的人是谁吗?”他问。
四方盟元老赶紧收了腹诽。
“那人是富泱带来的,没有表明身份,但鉴定师推断他就是本届阆风使申少扬。”这位明面上的雅间主人说。
浸过霜雪的白衣仙君微微侧过头。
季颂危认得富泱。
“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他问,“我记得富家在二十年前那一劫里损失不小。”
瞧瞧这话——损失不小?
这损失是谁带来的?
看看钱串子那关切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二十年前和所有人共度难关了呢。
早早加入四方盟,经历多次变故后,依旧能在如今的四方盟中如鱼得水的元老神色自如,“他们家混不下去,各谋出路,富泱是其中混得好的,还有些人差了点,不过也能自力更生维持修行。”
至于是怎么个维持法,够不够突破,那就别管了。
难不成钱串子还能在乎?
他都能大难当头超发清静钞了,他在乎个锤子。
清静无瑕的白衣仙君沉默片刻。
“如今五域都很艰难。”他说,“以后会好的。”
瞧瞧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五域哪里艰难了?山海域、玄霖域过得不要太好,他们望舒域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好,变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是谁害的?
还“以后会好的”,呸!
真当大家全都是傻的?以前被他一通忽悠,就信了他编造的那个无尊卑、无贵贱的梦,崇拜他、追随他,最后被他榨干骨髓。
都一千年过去了,再大的傻子也醒了。
富泱家,不就是吗?
“盟主说的是。”四方盟元老随口糊弄,又问,“我们还加价吗?”
在四方盟元老看来,就那么一枚诡异鸡肋的骰子,别说花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就算是先前那个十二件的报价,也完全不值。
他实在搞不懂钱串子、地字十三号和天字第六号,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枚鸡肋的邪性玩意上较劲。
季颂危眉头紧锁。
天字第六号势在必得的强势姿态,还有先前多番挑衅拍卖场的霸道作风,让他产生了一股熟悉的头疼感。
他莫名忌惮,但又下意识地回避这忌惮。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他自然是出得起的,但拍卖是交易,能少出一铢,自然要少出一铢,哪个冤大头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十倍叫价?
他其实有必须拍下这枚骰子的理由,但一百二十件也太多了。
那原本不该属于他的贪婪如过去千年中的每一次般扼住了他。
“查出送拍者了吗?”季颂危问。
四方盟元老没直接回答,“这件拍品是知梦斋自己的东西,早早就放进流程里了,但今天下午才被发现。”
其实这已经是明示了。
除了知梦斋内部的人,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塞进拍卖流程里?
季颂危不语。
琼楼外,富泱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里扔到第二十件。
“够了么?”他直视拍卖师。
拍卖师几乎不敢仰头直视那座莲台般的琼楼。
“够了,”这一次,她声音中轻微的颤抖难以掩饰,但几乎没有人能发现,因为所有人也同她一样战栗,一样谦恭,“足够了。”
曲砚浓在这无边寂静里,托腮看天字第二号。
季颂危绝对拿得出这笔财物。
所以他究竟会不会加价,就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一枚突然出现的玲珑玉骰,一具新近死去的化神魔修尸体,看似无迹可寻,但曲砚浓可没有忘记,当初鸾谷天裂,也出现过一件根本不符合常理的魔物——
那只魔主断指。
化神魔修不是大白菜,这两者应当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东西。
魔主断指是季颂危拿出来的,但这枚玲珑玉骰显然在季颂危的意料之外。
——那就只能是檀问枢故意拿出来给她看的。
檀问枢确实是她的好师尊,知道什么东西能引起她的疑问。
她现在确实非常好奇——
季颂危到底干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