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 1、不冻海(一) 曲砚浓在不冻海上垂钓。 钓竿是离火不焚的墨骨青竹,钓线是寒天雪岭的冰玉蚕丝,钓饵是妖丹初凝的千年幻蛊水母。 一叶不坠之舟,独钓海天一色。 她已经坐在这里三天了。 这三天里,被她打得半死不活的幻蛊水母在钓钩上找了一千八百种办法试图逃跑,可惜一次也没成功,钓钩死死地钩进它体内,不可摇撼。 三天前,幻蛊水母还是个仗着自己凝成了妖丹横行肆虐、吞食凡人的大妖兽,三天后却只能奄奄一息地挂在这里。 “没有鱼上钩啊。”曲砚浓叹了口气,说了这三天里的第一句话,好像有点失望。 可她其实知道这是为什么。 幻蛊水母已经结成妖丹,相当于人类修士的金丹境界,放在域内已能算作是顶级大妖,即使被她打得半死,境界威压摆在那里,寻常小妖兽哪敢凑近?别说吞下这幻蛊水母了,不被吃掉便已算不错。 能察觉到幻蛊水母的气息虚弱,并且胆敢前来分食的妖兽,至少也是金丹妖兽。 不冻海之下,总共也就那么二三十只金丹妖兽。 金丹再往上,那就是元婴期妖兽,放眼五域四溟,元婴便是妖兽中的顶点,每一只元婴妖兽都堪称妖王霸主。 山海域没有元婴妖兽。 原本是有的,但曲砚浓不许它们留在山海域内,所以这些元婴妖王们便都很善解人意地离开了山海域,有些越过青穹屏障去往别的域内,有些则顺着海水游往深晦幽邃的南溟。 至于那些不愿意迁走的元婴妖兽,它们也如愿以偿,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山海域。 大妖纷纷远走,山海域的日子便太平多了,凡人与修士们以一种能令千年前的先辈们瞠目结舌的效率,建起无数繁华城池,从生活到修练中的每一方面都远胜千年之前。 倘若有哪个生活在千年前的修士,一不小心误入千年后的修仙界,必然会惊异之极,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在一切震撼和困惑之中,第一个冒出来的疑问一定是—— “魔修呢?魔修去哪了?这世上已没有魔修了吗?” 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 很久以前,她还不是修为独步天下、金口玉言能令凶性悍戾的妖王变得善解人意的化神仙君,她甚至不是个仙修。 她淬魔骨,修魔道。 千年前,仙魔两道并兴,互为仇敌,不分高下,仙修和魔修的毕生夙愿就是彻底铲除对方,一家独大。 曲砚浓是个魔修,而且是个迫不得已的魔修。 她出生在仙修之家,家中亲长虽然修为不算高,却颇有名望,因为她的祖母是世上第一个医修,不仅妙手回春,还广收门徒,天下医道自此而始。 杏林名门、天资出众,曲砚浓本该顺着亲长走过的路,顺风顺水地向上攀升。 可惜她命途多舛,她三四岁时,魔修找上门来,将曲家上下满门诛灭,只剩下她,年岁还小,天资绝艳,被带回魔门充作弟子。 人生际遇无常,命运在童年拐弯,她就这么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成了一个魔修。 “其实仙修魔修,也没什么区别吧?”曲砚浓侧身坐在舟中,好似有些困惑苦恼般地想着,“我当初为什么那么痛恨魔门,想要变成仙修呢?” 风浪轻拂,发出无序的轻响。 没有人回答她。 碧海青天一望无尽,只有她孤身一人。 千年弹指一挥间,她一直孤身一人。 她想不明白,于是便随意地把这问题丢掷了。 海面下,幻蛊水母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妖兽的敏锐感知让它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有潜藏在无尽深海中的大妖兽在饥肠辘辘中闻到了它的血气。 它被盯上了! 快逃,快逃—— 幻蛊水母用尽全力收缩着,一根根触手爆裂,剧烈的灵气碰撞着,冲击在细细的钓线上,掀起滔天风浪。 曲砚浓静静地坐在舟中。 风浪再大,小舟也似在平地之上,别说翻毁沉溺,就连寻常舟船在水面上的晃动也没有。 舟船之下,风浪不侵。 舟船之上,水不沾衣。 她动也不动,看着幻蛊水母在不安中试图断尾求生,一根根触手爆裂,可是无用。 那不起眼的钓钩依然深深地钩入幻蛊水母。 从曲砚浓随手将它捉来,挂在钓钩之上的那一刻起,它生也是她的鱼饵,死也是她的鱼饵。 她等了三天,终于有鱼来上钩了。 远天忽然飞来两道流光。 那是修士御使飞行法宝时的灵光。 有陌生修士路过不冻海。 曲砚浓没有随便遇见路人甲乙就凑上去聊天的习惯。 她独坐在惊天风浪里,身形完全被风浪遮蔽,既不在乎,也不感兴趣,她只想等她的鱼,可路人甲乙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路人甲乙是两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如果把标准降低到普通筑基修士的层次,那么他们应当能算作是同境界中气息极度浑凝、实力远超同侪的天才修士了,其中一个有点奇怪,戴着个黑漆漆的面具,材质上佳,能隔绝常人的神识。 甲说:“奇怪,百里之外都风平浪静,怎么独独这一片风浪这么大?” 乙说:“潮起潮落,也很正常吧?” 甲说:“我看这里灵气波动剧烈,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海潮,小心些为妙。” 乙说:“你提醒我小心?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俩其实是同组竞争的对手吧?” 曲砚浓坐在舟中,忽而微微扬眉。 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年岁—— 是了,三十年一届,荟萃五域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的阆风之会,轮到今年,刚好又是一届。 阆风之会是曲砚浓随口吩咐筹办的。 那时五域初定,她已晋升化神,放眼天下再无魔门,她百无聊赖,想找点乐子。 正式的说法是:给年轻后辈们一个互相交流、携手共进的机会。 算来,这是第三十届阆风之会了。 而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关注过阆风之会了。 这随兴而来的突发奇想,也像是浮出海面的泡沫,稍纵即逝,无声无息地终结。 一代又一代的后辈们郑重延续,而她早已随意地抛之脑后,一如这千百年里的每一个念想。 她不太长情。 曲砚浓默默地想,她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 她也曾爱恨绵长如附骨之疽,喜怒哀乐清晰如明镜清湖,不必长年累月地沉浸在永恒的百无聊赖和无悲无喜中,生命漫无目的。 这是晋升化神后必须支付的代价。 每个在世的化神修士,在获得庞大恢宏的力量、漫长无尽的寿命之余,都要承受来自天地加诸的负面影响,直接作用于魂魄,无可脱逃,并且随着年岁而不断加深。 在古籍传说里,这叫做“道心劫”。 每个化神修士的道心劫都不相同。 曲砚浓的道心劫就是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万念成空。 总而言之,她自认为运气很不错,除了永远感到空虚无聊之外,她只失去了那些无用的爱恨和欲望。 挺幸运的,她没什么意趣地想。 不过幸运不幸运什么的,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在乎。 * 申少扬很懵。 他过五关斩六将,闯入了阆风之会前六十四名,在这一场比试中,六十四个修士被分为八组,组内竞争,每组只能有两人进入下一轮比试。 六十四进十六,可谓竞争激烈。 申少扬这一组分在不冻海上进行比试,而比试的内容也很简单,组内八人从同一地点同时出发,横渡不冻海,最先到达终点的两人便能进入下一轮比试。 不冻海横亘数千里,即使能进入这一轮比试的修士都是天之骄子,以筑基期的修为,想要横渡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无论是漫长的路程,还是不冻海中不计其数的妖兽,都将是这场比试中的难关。 倘若没把握最快横渡,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半途中攻击同场比试的修士,将对手重伤,让对手无力赶路,自然就能比对手更快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脸上戴了个黑漆漆的面具,看起来特别招人忌惮,申少扬前半程一直在对手层出不穷的攻击中度过。 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对手了,两人速度不分上下,齐头并进,申少扬很是戒备,可对手却友好得像是来散心的。 “你看,这一轮能有两个人过关,咱们俩就是最快的,后面那几个铁定是赶不上了。”名叫富泱的明快少年摊手,“既然我们都能过关,还有什么必要针锋相对?” 申少扬语塞。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是来比赛的啊!就算两人都能过关,第一和第二还是不一样的。 他没再说话,凝神御剑,闯入那剧烈动荡的灵气潮中。 这股风浪确实很古怪。 百里狂风骤雨,在浪潮下一定有蹊跷,倘若在平时,申少扬一定不会直愣愣地冲进去,然而他现在正在比试之中,若要绕开这百里风浪,必然要耽误不少时间,万一后面的修士趁机赶了上来,他就会被动许多。 倒不如大道直行、乘风破浪。 反正山海域内没有元婴妖王,就算运气再差,也只会撞见金丹妖兽,打不过躲得过。 申少扬一头冲进浪潮,余光瞥见富泱的身影和他同时隐没在风浪后。 风浪之中,灵气波动远比外界更剧烈。 离得越近感知便越清晰,申少扬可以判断出这风暴的中心应当是一头金丹妖兽,不知为什么,这头金丹妖兽发了疯一样地爆发出恐怖的灵力,将整片海域搅得灵气动荡,若非申少扬艺高人胆大,只怕刚靠近就会被撕成碎片。 申少扬一边暗暗纳罕,一边循着判断出的风暴中心的反方向绕过去,只要避开正在发疯的金丹妖兽,从风暴边缘过去,除了有些费神之外,其实不算非常凶险。 他御剑行至过半,稍稍松了口气,忽然感到身下一阵比先前剧烈百倍的狂潮翻涌,拍打在他身上,连人带剑,竟好似飘萍一般轻飘飘地被拍向天空,卷入风暴之中。 ——糟糕,他猜错了。 这根本不是金丹妖兽能掀起的狂潮! 难道在这片海域下,竟然还藏着一只元婴大妖王? ……不是说山海域内所有元婴妖兽都被曲砚浓仙君驱走了吗? “我去!”申少扬惊骇之极,只觉身不由己,纵使用尽全力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天地伟力,沧海一粟。 在筑基期横行无忌、甚至能撄金丹锋芒的实力,在这狂潮中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下真是糟了。”申少扬被晃得头晕目眩,几乎吐血,有气无力地喃喃,“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倒霉的申少扬勉强凝聚神识,附在左手指节上的漆黑戒指上: “前辈——救命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不冻海(二) 曲砚浓心情不太好。 她板着脸坐在舟船中,海浪带起的水珠迸落如雨,噼里啪啦地落在船板上,却独独绕开了她,连她的鬓角也不曾沾湿。 她已经知道了被她的钓饵吸引过来的那只妖兽究竟是什么了。 “鲸鲵。”她慢慢叙说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从未尝过的饴糖。 妖兽是比人类修士更重视血脉的存在,妖兽的未来命运几乎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了,大妖的后嗣注定也将成为大妖,而普通妖兽的后嗣也往往不会比它们的双亲强大多少。 传说中,鲸鲵出生时便有金丹修为,成年后晋升元婴,称霸海域,在海水中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被幻蛊水母吸引来的就是一只已经步入元婴的成年鲸鲵,在这片不冻之海上,足以让任何一只妖兽瑟瑟发抖。 也难怪幻蛊水母忽然间发了疯一般地自爆。 在曲砚浓还是魔修的那个时代,经常有元婴大妖离开栖息之地,吞食凡人与修士,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在互相打得不可开交的间隙,都必然要分神去抵御来自妖兽的侵袭。 她见过许许多多的妖兽,也亲手斩落数不尽的妖兽,只是从没见过鲸鲵。 “……鲸鲵生于碧海,遨游于汪洋,据说每年初春之时,冰河解冻,鲸鲵便会顺着地脉浮流一路游向江河,这也就是寻常水域偶尔也会流传出遇鲸传闻的原因。”一次没话找话的闲谈里,卫朝荣曾聊起,“瀚海无尽,很难寻到鲸鲵的踪迹,如果你想见一见鲸鲵,可以等初春时节,守在江河入海之处,也许就能见到。” 曲砚浓的思绪忽而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卫朝荣”这个名字了,就像她很少回忆过去,往事那么遥远,隔着千万年,细节都淡忘,而那些曾经炽烈灼热的爱恨喜乐,也都随着她日久弥深的道心劫而变得陌生。 有时她回忆起从前,总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奔涌着另一个人的情感,与她无关。 “卫朝荣”这个名字曾是她自少女时的全部情思,贯穿了她晋升化神前的每一分爱恨,可现在想起来,却像是隔着雾看花,凉薄又朦胧。 一个让她念念不忘地喜欢了很多年、有一定可能也很爱她的前任情人——曲砚浓最终决定这样定义他。 应该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无所谓地想,反正他早就死了,忘了,也就忘了吧。 她只要记得初春的鲸鲵传说就可以了。 千年之后,她真的在江河入海之处见到了鲸鲵。 曲砚浓握住钓竿,从舟面上站起身。 “我好像说过,”她语气很平淡地说着,“山海域内,不许元婴妖兽踏足。” “奔赴万里,入我盘中。”她说,“看来我只能感谢你盛情款待了。” * 申少扬在风浪里翻滚。 纷乱狂暴的灵气狂潮将他裹挟在内,但好在尚未卷入风暴中心,他只是没法挣脱,而不是已经奄奄一息,还能挣扎着拼一线生机。 左手上的黑色戒指闪过一点不起眼的光亮。 “定神。”一道沉冽寒峭的声音从戒指里传来,言简意赅,不带一点赘述,“破浪式。” 这声音很奇怪,并不是在耳畔响起的,不仅和凡人能理解的交谈大相径庭,也不是修士之间常见的传音入密,而是直接响在申少扬的神识间,简直像是他自己凭空生出的杂念。 倘若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修士过来,听见这样诡异的传话方式,必然会惊骇莫名。 但申少扬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把胸中翻涌的气血强压下去,勉强凝神,去回忆这位前辈所传授的那套剑法里不太常用的破浪式,还有点边角料般的精神苦中作乐地想:前辈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啊。 三年前,申少扬在翻越莽苍山脉时不慎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本以为要一命呜呼,却没想到从昏迷中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而左手上多了一只乌黑如墨的古怪戒指。 戒指里寄居着一位神秘而强大的前辈,仅凭只字片语便能轻易将申少扬修练中的困惑尽数解开,为他指明迢迢仙途的方向。 申少扬问过这位前辈的名讳,但没有得到答案,甚至没有得到一个能作为指引的特称。 “你唤我前辈便可。”前辈这样平淡地回答。 于是,三年光阴似流水,申少扬翻越了茫茫大山,实力也实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不容易穿越了界域间的青穹屏障,来到了山海域,参加了山海域最富盛名的阆风之会,一口气闯入了前六十四名……申少扬还是不知道前辈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据前辈自己所说,他是千年前的修士,意外陨落,沉寂多年,直到申少扬得到了他的灵识戒,他才能借申少扬的视野重见人世。 申少扬对此保持怀疑。 因为在这三年的接触中,他感觉前辈并不像是虚弱到沉寂千年的状态,反倒像是蛰伏已久蓄势待发,不过是因为一些限制,只得借着他的视野看人间。 前辈惜字如金、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几乎不与申少扬交流,故而申少扬再多疑问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多问。 唯一能确认的是,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刻,前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申少扬握紧手中剑,催动灵气,蓄势待发。 哗—— 巨浪翻涌,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磅礴似山崩。 就是此刻! 申少扬手中灵剑猛然一扬,竭尽全力,朝灵气狂潮最薄弱处奋力奔跃,筑基后期的全部灵气运转到极致,几乎要将他花费三年拓宽到寻常修士数倍的筋脉撑裂,他也咬着牙硬生生忍下。 全部心神孤注一掷,只为那一剑。 剑尖上灵光闪烁,破入浪潮中,周身风暴忽而一轻。 他一鼓作气,冲破风浪,冲入空旷海面,将风暴甩在身后。 抬眼,风烟俱静,绝处又逢生。 “太强了兄弟。”身侧有人说。 申少扬猛然回过头。 富泱打湿了半边头发,立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浑身上下没半点伤,正拿着一块白绢,一下一下地擦着被海水打湿的头发。 申少扬目光一扫,愕然。 他靠着前辈在关键时刻指点,方才能从灵气狂潮中脱身而出,本以为他以筑基后期的修为,闯出元婴妖兽掀起的风暴,无论放在哪里都足以自傲了,没想到富泱竟能和他同时逃脱,毫发无伤。 果然,阆风之会上荟萃五域天才,藏龙卧虎。 富泱见他盯着自己看,很大方地一伸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新的白绢来,慷慨解囊,“我们望舒域的六色蛛丝绢,日光下能呈六色,还挺好看的,也很能吸水,很好用。” 申少扬语塞,刚想说他不是想要对方的丝绢,富泱已爽快地一抬手,将那白绢扔了过来。 他只得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小意思。”富泱语气轻快,“我和一家绢丝坊约好,为他们多找些客源,赚些小钱零花,你若是用着觉得好,可以再来找我,我这儿比别处便宜一成半。” 申少扬没想到这随手一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渊源,简直大开眼界。 “那就多谢,我有需要一定找你。”他含糊地说着,心里却想着:他多半是不会去找富泱买这什么六色蛛丝绢的。 真要是想买,还是要选那些数得上号的大商铺。 也不是质疑富泱的人品,而是……谁会找刚认识的人买东西啊? 富泱微微一笑,好像不知道他这一声谢里有多少敷衍,悠然轻快,“客气了。” 申少扬稍稍松了口气,赶忙转移话题,“也不知道刚才的风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回过头,朝来处一瞥,却在目光一触时眼瞳骤缩—— “轰!” 沧海倒悬。 那滔天巨浪奔涌翻腾的源头,如覆海玄龙升天,腾起一道苍茫磅礴到言语几乎难以描绘的长虹,登凌骇浪,按捺狂澜。 天虹之巅,一道缥缈惊鸿影遥遥而立,虚虚握着一杆钓竿,微微抬手,百丈玄丝扬上青天,带起漫天风浪、无边晦暗。 分明还是白日,天色却不知何时忽然暗了下去,不见天光。 申少扬迷惑极了,极力仰起头一望,不由瞠目结舌:原来在那百丈钓线的尽头,竟牵引出一只身形庞大如岛屿的鲸鲵,遮蔽了近处天光云影,这才叫人以为白昼黯淡。 那道立在云端的惊鸿照影,随手一掣,竟将只存于传说中的沧海长鲸从海中轻飘飘钓起,遮天蔽日、覆海翻江。 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 什么样的实力,竟能让元婴妖王如寻常游鱼般挂在钓钩上无力挣脱? 申少扬不觉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也忘了这具躯体属于他自己、可以动弹,他心里闪过很多个名字,都是这些日子来到山海域后听说的,每一个都曾伴随着数不清的战绩和传说,每一个都光鲜亮丽让人崇敬。 究竟会是谁? 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垂首,望着那庞大骇人的长鲸。 “没人告诉过你山海域不许元婴妖兽入内么?”她声音很清淡缥缈,不带一点烟尘气,听着便似世外神仙,超脱红尘俗世,“我允许你越过青穹屏障了?” 申少扬忽而福至心灵,那些被他揣摩了数遍的名字全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原来是……曲砚浓仙君。”他喃喃,“难怪,也只能是她。” 五域四溟之内最威名显赫的陆地神仙,山海域的无冕之主,天下无人不识的化神仙君。 也是这世间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似乎听见这一声呢喃,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忽而偏过头,朝申少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绵长亘古,湛然如月。 申少扬呆立在那里,七魂六魄都游荡天外,找也找不回来。 就在此时,一声指点后长久沉寂的玄黑灵识戒中,忽而传来沉冽之声,炸响在申少扬的神识中,比从前听过的任何一句都寒峭凛冽、锋芒毕露,不带一点宽和: “她特意看了你一眼。” 原来字句也能如刀锋一般沉冷凛冽,砭人肌骨。 申少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前辈?” 灵识戒里的那个人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我什么也没做啊?” 灵识戒中沉默了。 短短的一二个呼吸里,这沉默也像是江河涛涛无声奔涌。 不知怎么的,申少扬忽然意识到,这是他遇到这位前辈后,第一次听见前辈主动问起某一个人。 “前辈?”他福至心灵,试探性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曲仙君啊?” 无人应答。 灵识戒又沉寂了下去,再也没了声响。 那个灵光一闪的猜测,也像是落进了茫茫的风里,吹向天涯,无从回响。 申少扬耸了耸肩,放弃。 他已经习惯了,前辈话很少,总是言简意赅,一句也不多,几乎从来不透露过往。 就像一个沉默的谜团,无意为人解开。 申少扬仰起头,看见远天飞来数道流光,不知是为谁而来,不由把刚才的问题忘的一干二净,去琢磨起新事来。 申少扬不知道,方才在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投来这千年里第一次得见天日的一瞥—— 一千多年后,他又见到她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不冻海(三) 高天之上,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垂眸望着那挂在钓钩之上,被她硬生生从深海中扯了出来的百丈鲸鲵,心神却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间的一眼。 她早就知道那两个路过的筑基修士被风暴意外卷入,却没怎么当回事: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连这种程度的危局都无法化解,也没必要再去下一轮丢人现眼了。 阆风之会荟萃群英,不收庸才。 当然,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实在力有不逮,曲砚浓还是会顺手把他们从风暴中摘出来的。 按理说,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她这一生中遇到过不计其数的相似身影,何须多想?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种宿命般的冲动,迫使她偏过头去看那少年。 非得有这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她才像是宿鸟得以归巢、游鱼重归碧海,心头灵台抹不尽的厚重尘埃倏然一空,千百年来第一度,她觉得她认识“曲砚浓”这个人。 曲砚浓的爱与恨、苦苦追索与弃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关。 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道心劫确实是一种劫数。 没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劫数就是劫数。 这片刻清明来得太短暂,转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里,想要追索方才一刹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 曲砚浓凝眸,把那个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个遍,横看竖看不满意:黑漆漆的面具,藏头露尾,修为也不尽人意,连金丹都没结成,放在一届届阆风之会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为什么会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 真叫人莫名其妙。 她本可以催动神识强行破开少年脸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冲动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又像是从前千百年里的每一刻般了无意趣、意兴阑珊。 曲砚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鲸鲵。 “你从哪里进来的?”她问,“青穹屏障裂开了多少丈?” 青穹屏障是设在五域之间的界域屏障,将每一界域与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开,修士们只能从每一界域指定开放的出入口通过。 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砚浓经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赖她亲手修补,只有少数元婴修士有可能破开一角。 对于每一个胆大包天对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砚浓都会亲手送他去填窟窿。 百丈鲸鲵分明是神话传说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却被她这平平淡淡三两句中的意蕴煞得一个劲哀哀低鸣,呜呜咽咽,像是落泪祈求,叫人心生不忍。 远处,申少扬遥遥地望着那低泣般的百丈鲸鲵,忍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心生怜悯。 他好歹头脑清醒,不会当着化神仙君的面提出异议,更不会仗着隔得远就以为化神仙君听不见,只是催动神识,对着灵识戒问:“前辈,曲仙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虽说曲仙君严令禁止元婴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护凡人与修士,但若是有不伤人的元婴妖兽误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 说白了,人与妖兽共生于天地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申少扬不是山海域人,临近阆风之会才来到这里,可曲砚浓仙君的名字却听了无数遍,早就生出这疑问,今日遇见了,忍不住一问。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没意义的疑问,前辈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前辈从不闲聊,和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那些琐碎的闲谈是得不到回应的。 申少扬已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意外地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嗓音响起。 “在你们这些千年后的年轻修士眼中,妖兽竟已成了可怜的存在吗?”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难得带了点无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远,跨越沧海桑田、人世轮转,分明定论,“你若见过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语焉不详的话更激起了申少扬的好奇,“千年前是什么样?” 戒指里忽而又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总之,千年前没有一个曲砚浓仙君。” 没有曲砚浓仙君,那时她还远没有化神修为。 也没有哪一个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 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战、妖兽横行,那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问出“这么对妖兽是不是过于霸道严苛了”这样的问题,也轮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悯。 申少扬忽然心生明悟,“前辈,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出这种问题,特别缺心眼?” 其实这也该是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废话。 可戒指里的人却笑了。 “也没什么不好。”他说,“她靖山平海、斩妖除魔,不就是为了你们有一天能随心所欲地悲天悯人吗?” 这是前辈说过最长的“无用废话”。 申少扬心有所感,却在那一瞬间生出一股定论般的了悟:曲砚浓仙君对于前辈来说,一定是最特别的存在。 太了解、太亲密、太在意,才会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爱。 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过冰封的罅隙汇涌而出。 * 碧云环绕中,曲砚浓望着鲸鲵皱起眉头。 元婴妖兽不似普通小妖兽一般浑噩,能够通过神识传音,她从鲸鲵的传音中得知,这只鲸鲵并没有主动破坏青穹屏障,而是顺着南溟洋流,发现屏障上的一处裂口,出于好奇和侥幸,挤过裂口进入了山海域。 她不把鲸鲵的做小伏低哀哀求饶放在心上,只是拧着眉头去思索那所谓的裂口究竟是为何会形成的,又要怎么花心思去修补。 不管是哪个问题,到最后都落成个大大的“烦”字。 “裂口在哪?”她问,想补一句“你知道骗我的代价吗”,又实在没有意趣,于是把这一句也略去了。 她也没必要说。 五域四溟,没有谁不知道触怒她的代价,无论是修士还是妖兽。 鲸鲵俯下巨大的身躯,顺从地应答。 远天忽而飞来三道流光,自远及近,速度极快,比申少扬和富泱的遁光快得多,也强大得多。 曲砚浓一手轻飘飘地握着钓竿,目光偏转,立在那里不动,等着那三道流光转眼落在她面前稍低的位置,化为三道恭敬身影,齐齐长揖: “拜见仙君。” 远处,申少扬和富泱半点没有正在比试的紧迫感,反而不约而同地留在原地,伸着脖子看热闹。 “大场面啊。”富泱低低感慨,“能来的元婴都来了,这就是化神仙君的排面吗?” 申少扬听他这么说,不由问,“什么叫能来的元婴都来了?” 眼前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山海域可是五域之中最强盛的界域,不至于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吧? 富泱一双狐狸眼稍稍瞪大了,十分诧异,“你都闯到这一轮了,竟然还不知道这一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吗?” 申少扬还真不知道。 他是隔壁扶光域的修士,刚穿过青穹屏障抵达山海域,就赶上了阆风之会,匆匆报名参加比试。 扶光域环境十分恶劣,灵气资源也比其他四域匮乏得多,更没有化神修士坐镇,论起繁盛程度远远不如别的界域,更不能与五域第一的山海域相比拟。 像是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扶光域根本办不起来,也绝不会有除了扶光域之外的修士响应,自然就少了见识和经验。 申少扬不止是不知道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甚至连打听的意识也没有,直到如今听了富泱的疑问,这才忽然懊恼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怎么先前就没想到打听一下呢? “先前来得匆忙,没顾得上。”他含糊地说着。 富泱了然般点点头,“本届阆风之会共有十六位裁夺官,其中三位是元婴修士,这回都赶过来了,必然是为了曲仙君——也难怪,曲仙君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高天之上,三个裁夺官战战兢兢。 胡天蓼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十六个裁夺官中修为最高的,自然便被推为上首,原以为列席评点后辈中的天才是一件既能出风头又轻松的差事,谁想到这一组比试时,不冻海上竟掀起了惊天狂潮,还好巧不巧地把这一组最出色的两个修士卷了进去。 要知道,自从曲砚浓仙君分定五域四溟,立下青穹屏障,逐走大妖后,山海域已有上千年不曾见过元婴妖王的踪迹了。 申少扬和富泱被卷入风暴时,三个元婴裁夺官还在谈笑风生,细数着八组比试中可圈可点的应赛者呢。 说来也巧,在盘点有可能进入下一轮的应赛者时,富泱和申少扬的名字都被他们提及了。 尤其是申少扬,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修士戴着个黑漆漆的面具,神秘极了。 从前谁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一进入比试之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少年竟不比大宗门精心培养出的天才差,甚至还隐有胜处,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正聊得兴致勃勃,忽然察觉了风暴中的元婴气息,裁夺官们大惊失色,从阆风苑风驰电掣般赶过来,一路紧赶慢赶,最怕的就是那两个应赛者坚持不住、死在风暴之中—— 阆风之会办了千年,还从没闹出过这样的意外,若是砸在他们的手里,几条命够谢罪的? 要知道,在他们这些元婴修士之上,还站着那位山海域的无冕之主、五域公认的天下第一人。 曲砚浓仙君虽则隐世多年,轻易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却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将她忘记,若阆风之会真的出了意外,难保曲仙君不会从那神秘缥缈的知妄宫中出来,降罪于他们这些裁夺官。 与只听说过曲仙君威名的年轻一辈不同,胡天蓼是真的见过曲砚浓,也见过这位山海域之主的雷霆手段。 人人都说曲砚浓仙君慈心济世、无心名利,是真正的高人气度,可胡天蓼却隐隐感受到在那不问世事的超然下,藏着的是淡漠无情的了无意趣。 对待这位曲仙君最好的态度,就是私下里把事情解决,不要去打扰到她。 ——可谁能想到,他们三个拼了老命赶到不冻海,却正正好好撞上仙君垂钓啊? 那只沧海长鲸气息雄浑深沉,修为隐约比胡天蓼还要高一线,放在五域四溟能称得上是威风赫赫的大妖王,此时却像条咸鱼一般挂在钓钩上动弹不得,怎能让人不惊惧? 曲砚浓一眼把他心底惊悸看得分明。 “这是哪一轮比试?”她问。 胡天蓼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加倍小心,“仙君,这是倒数第四场比试,那两个筑基应赛者都是本届阆风之会的前六十四名。” 居然只是六十四角逐前十六的比试。 曲砚浓难得意外。 以方才那两个筑基修士的实力,她还以为这至少是前四名的比试。 这错愕让她额外生出了一分兴趣。 对于她来说,兴趣比任何珍宝都罕有。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她说得很随意,比起征询更像是告知,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习以为常。 胡天蓼心里发苦。 能列座上首的时候,谁愿意头上落个顶头上司啊? 曲仙君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过问阆风之会了,怎么偏偏就轮到他做裁夺官时,赶上仙君雅兴垂钓呢? 他在心里叫苦,落到面上便成了一点犹疑,没能在第一时间应答。 这时,他身侧站着的另一个元婴女修忽而开口,无限殷勤,语气真挚,“仙君拨冗赏光,这是本届阆风之会的荣幸,应赛者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必定奋勇争辉以报仙君。” 说完了,还要垂眸一笑,似乎触动极深,“能在这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实在是我的运气。” 胡天蓼:……?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同僚:都是能在阆风之会列座上首的元婴大修士,怎么还带溜须拍马的? 瞧瞧那肉麻的话,她一个元婴修士,怎么说得出口! 曲砚浓淡淡地瞥了他们,着意多看了那个元婴女修一眼,间或有一瞬打算问问那女修的姓名,可这千百年里她见过太多或真或假的殷勤,最后都成了厌倦。 无论真心假意,她都不稀缺。 到最后她也没去问那女修叫什么名字。 她握住钓竿,虚虚扬起,不冻海上的流风送她直上云霄,那庞然蔽日的沧海巨鲸也像是化为了云烟,随她一道隐没在碧空中,渺远无踪。 申少扬站在原地,扬着头看那道惊鸿照影消逝,在彻底无影无踪之前,他直觉曲仙君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是不要告诉前辈比较好。 想起先前听到的质问,他迅速做出决定。 至少,在搞明白前辈和曲砚浓仙君的关系之前,他还是尽量不要让前辈知道曲仙君对他有些额外关注的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不冻海(四) 世人皆知:曲砚浓仙君是山海域之主。 山海域的每一寸山河水土,包括青穹屏障都归属于她,从五域四溟初定起,她便是无冕之君。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虽说是山海域的无冕之君,但曲砚浓仙君其实无心权欲,在这过往千年中,她几乎从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务,任大小宗门、千家万户自行其道,而她只是高居神霄之上的知妄宫中,坐看世事轮转。 在山海域修士的印象里,曲砚浓仙君一直居于知妄宫中,别说插手山海域之事了,甚至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 平日里,当山海域中发生较大冲突,或者需要齐力办成什么事的时候,都是由一个名为沧海阁的宗门代仙君调解。 她有那样独步天下的实力、雷霆一般的手段,一手奠定了五域四溟的格局,却半点不恋栈权势,堪称世人眼中的完人。 而这位当世完人正踏着夕晖,悠悠游游地回到那个传说中的知妄宫,被自家大管家逮了个正着。 “仙君,您回来了?怎么不提前传讯来?属下好去迎接您大驾光临。”卫芳衡语调绵柔轻软,听起来简直是最忠诚殷勤的属下,可她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曲砚浓,哪有半点殷勤的样子? 卫芳衡是曲砚浓的大管家。 这些年里,曲砚浓东游西逛,终归会回到自己的道宫,她每每突发奇想总能如愿以偿,不仅是因为她实力超卓,也是因为由卫芳衡这样百年如一日为她操持琐事的下属。 如今在这世上,卫芳衡是最常见到她、也最不怕她的人了,偶尔气得狠了,还会反过来阴阳怪气地甩脸子给她看。 曲砚浓被刺了两句,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容色,手里提着个竹编的提篮,沿着玉阶走上回廊,随意地伸手,将手中的提篮递了过去。 卫芳衡下意识站直,放下抱臂的手,把提篮接了过来。 提篮入手,她揭开白纱看了一眼,微微一惊:提篮里竟装了一只气息玄奥、样貌古怪的鱼,卫芳衡已是元婴修士,竟隐约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条鱼。 “什么东西?”她问。 曲砚浓顾自慢悠悠向前走,“鲸鲵,待会放到池里去,别养死了就行。” 于是卫芳衡也不当回事。 直到她跟在曲砚浓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延着回廊往前走,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作了一派殷勤恭顺模样,不由懊恼极了——她分明是想摆个脸色,叫曲砚浓知道再任劳任怨的老实人也有脾气的,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被本能反应驱使了? 现在再发牢骚,一点气势也没有了。 “您以后能不能别溜人玩儿了?”卫芳衡越想越气,想到先前禀报仙君的事,仙君分明应得好好的,结果一转眼人就没影了,忍不住一脸晦气地嘟囔,“您先前明明答应好要见夏仙君的,结果人家夏仙君万里迢迢地来了,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说起的夏仙君是隔壁玄霖域的化神修士、上清宗的太上长老,也是当世仅有的三位仙君之一。 “是么?”曲砚浓悠悠地发出个无意义的感喟,“还有这事?我给忘了。” 卫芳衡忍不住在心里轻轻来个“呸”。 以化神修士的神识,别说只是一个月前的事,就连上千年前的事也该分毫毕现、清晰如昨,曲砚浓说“忘了”,当真是连敷衍也很敷衍。 “夏仙君毕竟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医修,请她来为您看一看,就算不能解决您的道心劫,总也能想想办法。”卫芳衡低低地说着,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切,“这么放任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曲砚浓好笑极了,“夏枕玉自己的道心劫都没法解决,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她有十一个月疯疯癫癫的,你还指望她来帮我呢?” 同为化神修士,一样要经受道心劫,谁也别觉得谁可怜。 大家都是过江的泥菩萨,谁又能救得了谁? 卫芳衡一时竟被问住了,语塞,半晌才说,“……死马当活马医,总也算是尽力了呀?” 曲砚浓轻轻笑了。 “夏枕玉来山海域做什么?”她跳过了道心劫的话题,问道,“她一年到头清醒不了几天,特意来山海域,肯定不是为了我的道心劫。” 还真被她料中了,夏仙君来知妄宫另有要事。 卫芳衡越发懊丧,低声说,“夏仙君说,近年来五域地脉浮动,山河必有大动荡,恐怕有灾祸将起,请您来想想办法。” 五域山河不是一成不变的,仅仅就在千年前,天下便有过一场惊天之变,将当时的天地乾坤格局彻底大改,那场动荡中生灵涂炭,传承了成千上万年的魔门也就此覆灭。 如今,会在这天底动荡中遭殃的便只有仙修了。 化神修士享世人景仰,便是能未雨绸缪,力挽山河。 如今听一位化神修士说五域山河又要有大动荡,只怕大半个修仙界的修士都该惊惶色变了。 曲砚浓挑眉。 她轻飘飘地嗤笑,“她倒是会指使人,连我也安排上了。” 从前只手擎天,分定五域; 如今又是山河动荡,落到她眼里,竟还不如嗤笑夏枕玉重要。 卫芳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活像个大冤种。 “还说道心劫没事呢。”她像是呢喃,“夏仙君都和我说了,你以前根本不是这个样。” 曲砚浓讶异,“是么?我以前是个什么样?” 卫芳衡像是小孩捧出自己所有的宝贝般,和盘托出,“夏仙君说你以前是个魔门妖女!狠辣魔女!”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话。 曲砚浓细细地追溯回忆,像是挑剔的看客在翻阅一本据说很有趣的话本,半晌得出结论:“——你说得对。” 连自己的过去也失了认同么? 卫芳衡凝神看着曲砚浓,心底生出一股悲哀、为后者悲哀:这匆匆忙忙一千多年,爱过、恨过、挣扎过、痛苦过,到最后功成名就,却把当初的自己给丢了,除了一个名字,什么也没抓住,又有多荒唐? 就连这悲哀感慨,也是旁人为她而发,而她自己浑然不觉、乐在其中,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我不知道哪一辈的叔祖是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爱屋及乌,决定答应我一个要求。”卫芳衡说,“我都听夏仙君说了,他和你是情侣,为了救你把命也给丢了,所以你过了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他,是不是?” 曲砚浓却反驳,“不是。” 卫芳衡不由意外起来,“我哪里说的不对?” 其实曲砚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反驳,只是那一瞬近乎本能,说完便愣了。 “我觉得,我要是对他念念不忘,多半不是因为他为我死掉了。”她琢磨着,随口说,“我缺愿意为我而死的人吗?” 卫芳衡一时语塞。 这话分明像是大实话,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我对他念念不忘,肯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个人。”曲砚浓说,“为我而死,不过是锦上添花。” 卫芳衡忽而安静下来了。 她望着曲砚浓的面容,竟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呵护什么幼苗一般问,“你又有感觉了?” 没有。 她不过是隔岸观火,翻找了过去的回忆,找出记忆中她曾得出的结论,说给卫芳衡听罢了。 就像是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再怎么见解深刻,也不属于她。 卫芳衡顿时泄了气。 “那时候你还会专程跑到上清宗来找他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血亲,你说你已经失去了很多爱恨悲欢,你不想有一天丢了和他有关的悲欢滋味,你还在想办法化解道心劫。”她说,“可现在呢?你有多久没有想起‘卫朝荣’这个名字了?” 曲砚浓没有立刻回答。 卫芳衡的话勾起了那些被淡忘的回忆,由于还没有那么遥远,她还能稍微找到一些当初的情绪。 在万千淡去的爱恨里,他是最后褪色的悲欢。 “你要是问这个,我就有话说了。”曲砚浓最后轻飘飘地说,“前些天我在不冻海钓鱼的时候还想起他了。” 语音未落,她已先怔然。 哦,她恍然般想,难怪她非要回头看那个筑基小修士不可—— 原来那个筑基小修士从风暴狂潮中破浪而出时的姿态,和他当年依稀有点像。 * 山海域,距离阆风苑最近的盈风城里,某个剑法和仙君前任情人很像的筑基小修士走进了一家茶楼,绕过大堂,在靠窗的空桌边坐下。 “前辈,”申少扬神识覆在灵识戒上,若无其事般隔着窗户向对面琼楼玉宇看了一眼,“对面就是沧海阁开设的多宝阁了,听说整个山海域八成以上的乾坤袋都来源于这里。” 他说着,顿了一下,稍微加重了语气,“山海域、乃至于整个五域的乾坤袋生意,都归曲砚浓仙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不冻海(五) 申少扬明说乾坤袋,却偏要去提曲砚浓,弦外有音,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听出来了。 灵识戒里沉寂了许久。 “你最近挺闲。”沉冽的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不是要买乾坤袋?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 申少扬没能从前辈的反应中得到什么有用线索,不免有些泄气。 从他得到灵识戒起至今已有三年,他对这位灵识戒中的前辈仍然能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在曲仙君的事上窥见了点线索,奈何前辈压根不搭茬。 不知来历、不知过往,就连名姓也不愿透露,这位前辈就非得这么神秘吗? “我和富泱约好了在这儿见面。”失望归失望,申少扬老老实实回答,“乾坤袋不便宜,我怕被当作肥羊宰了,先问问熟人。” 说起乾坤袋,五域四溟的修士都不陌生,巴掌大的布袋,能海纳乾坤、壶藏万物,行走游历时带着这么个法宝,便能把全副家当都塞进去,既安全又方便。 若是五域排出一个“修士最想要的法宝榜”,乾坤袋必能登列榜首。 然而,好东西人人都想要,没点财力根本买不起,乾坤袋索价颇高,五域中的许多修士根本负担不起。 申少扬来自与山海域相邻的扶光域,那里偏僻荒凉,能拥有乾坤袋的都是有靠山的修士,每一个乾坤袋都能炒出天价。 在扶光域的时候,申少扬看着别人手里的乾坤袋只有羡慕的份,如今来了山海域,一路上猎杀妖兽,稍微攒出了点身家,就寻思着给自己也买一个。 正好上一场比试中,他发现富泱在不冻海上随手就能拿出六色蛛丝绢,必然是身怀乾坤袋的,于是赛后请教了富泱,后者便痛快地应承了帮他掌眼。 “要买乾坤袋,首先要知道,如今我们能买到的并非真正的乾坤袋,而是曲砚浓仙君简化后的简易版,无论是它所容纳物品的大小,还是能容纳的东西的品级都远不能与真正的乾坤袋相比。”富泱来得匆匆,刚坐到位置上就直接进入主题,“所以谁要是打着‘海纳万物’的旗号,必然是想宰你,绝不能信。” 申少扬不由“咦”了一声,“这是为什么?” “你想,纳万物于巴掌大小的布袋之中,这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事吗?”富泱解释,“若不能参悟方寸天涯的道法,根本没法炼制出完整可用的乾坤袋。而方寸天涯的道法高深莫测,这世上真正领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修士,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这寥寥的几个掌握了方寸天涯的修士,无不是站在修仙界巅峰的绝世强者,就算他们即兴炼制了几个乾坤袋,又怎么可能落到普通人的手里? “据说在千年之前,乾坤袋着实是个稀罕宝物,世上拢共也没几个,直到五域初定后,曲砚浓仙君亲自研拟多年,终于想出了能简化炼制、令普通炼器师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方法,这才有了如今流传五域的简易乾坤袋。”富泱说。 申少扬第一次听说这些缘由,忍不住说,“这么说来,曲仙君实在是造福了咱们普通修士,难怪大家都夸她是当世完人。” 富泱听他这么说,顿了一下。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据说曲砚浓仙君对乾坤袋情有独钟,不仅亲自钻研多年,还遍访五域炼器大师,想要炼制出真正能海纳乾坤的神器。”他随口说着,只当是闲扯,“如是千年,至今不曾放弃。” 申少扬诧异,“曲仙君对乾坤袋这么偏爱?” 富泱摊手,“谁说得清呢?” “也许,乾坤袋是曲仙君的一桩执念,历经千年也难以销磨吧。” 乌黑的灵识戒微微发热,烫得申少扬猛地一抽手。 “啪——” 桌边的热茶被他打落,摔在地上,一声重响。 “怎么了?”富泱不明所以。 “没,没什么。”申少扬忍着灼痛,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神识却飞速覆上灵识戒,“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 当初得到灵识戒后,申少扬便无法自行将戒指取下,平时灵识戒如一枚普通戒指,他便也没在意,谁知此时陡然滚烫,像是岩浆无声奔涌,申少扬已是筑基后期的修为,手背竟也如火燎一般剧痛。 灵识戒忽然出了问题,申少扬哪还有心思再去买乾坤袋,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富道友,实在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我有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必须得提前离开。” 富泱愣了一瞬,微微扬起眉毛,稍微拖长了音调,“哦,这样。” 两人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富泱主动提出帮申少扬掌眼本就是额外情分,现在连多宝阁的门都没进,申少扬就说有事要走,这未免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申少扬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就快变成烤猪蹄了,恨不得夺路而逃,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看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惜他理智还在,只好忍着剧痛站在原地,“真是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真不是故意耍你——” “这样吧,”他咬咬牙,用完好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两块澄澈水晶,“啪”地放在桌上,推到富泱面前,“这是两枚筑基后期妖兽的晶核,之前你说你代售那个六色蛛丝绢,我用这两枚晶核向你买,下次咱们见面你再把东西给我就行。” “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有急事!”他说完,捂着左手灵识戒,风风火火夺路而逃。 富泱坐在位置上,看着申少扬上蹿下跳,差点撞到好几个正要进门的修士,引来一叠声的呵斥,他却浑然不顾,狂风卷地般奔出茶楼。 一个戴着黑漆漆面具,上蹿下跳像亡命一般冲出茶楼的古怪修士。 看着就叫人心里麻麻的。 这么多届阆风之会,好像也从没有过戴面具参加比试的应赛者。 “真是个怪人。”富泱自言自语,拿起桌上的两枚晶核细细端详,这两枚晶核色泽澄澈清亮,蕴含的灵气极为充沛,显然是晶核中的上上品,那两个孕育出晶核的妖兽也该是已踏入半步妖丹的强大妖兽。 “虽然怪,但确实是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富泱得出结论,慢吞吞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本账本,拿着支笔记录,“申老板,出价两枚上品筑基晶核,购置六色蛛丝绢二十匹,现有库存二十匹——” “清仓。”富泱唇角微翘,满意地合起账本,“真是个大气的老板啊。” 另一头,风风火火冲出茶楼的大气老板申少扬好不容易跑到僻静角落,打算细细研究一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脚步渐渐慢下,又猛然一顿。 方才滚烫如火的灵识戒,忽而冷却。 申少扬捧着烫出焦痕的左手,难以置信,满脸欲哭无泪:“前辈,您这是……又没事了?” 漆黑戒指半晌无声。 过了五六个呼吸那么久,熟悉的沉冽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只是沙哑滞涩,像是力竭后的勉力回应,“没事。” 申少扬本来还在满脸崩溃,一听到这声音,不由惊呆了,“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相识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神秘前辈出现异样,竟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气息不匀、连说话也困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戒指那头静默了很久。 就在申少扬以为这次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时,他神识里一阵波动,清晰听见那位神秘前辈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欣然语调说: “你知道曲砚浓为什么对乾坤袋情有独钟吗?” 申少扬一愣,压根没想到对方说起的竟是这个,下意识问:“为什么?” 那道寒峭孤冷的嗓音犹然沙哑低沉,满怀惆怅地喟叹一声,遗憾地说:“不能告诉你。” 申少扬:“……” 申少扬就差在脑门上写个大大的“无语”:那您还问这个干啥啊?就为了炫耀一下您知道? 无不无聊啊? “一千年了,”沉冽嗓音低低叹息,“她还记得。” 申少扬挠着头:其实前辈这么说,相当于是承认自己认识曲砚浓仙君了。 可为什么他问起的时候,前辈却总是沉默、避而不答? 况且,前辈既然认识曲仙君,为什么不安排他直接去找曲仙君?在当今的五域四溟,还有谁能比曲砚浓仙君更强大?只要搭上了曲仙君,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前辈没有这么做,只是叫他继续参加比试,等待吩咐。 而方才灵识戒的异样灼烈、前辈的离奇虚弱,又是发生了什么? 这谜团一重又一重,叫人实在想不通,问也问不出,这不是为难人吗? 申少扬长叹一口气。 * 九霄之上的知妄宫里,曲仙君也在看账本。 “今年乾坤袋的进账比去年多了三成。”她一手虚虚地按在纸页上,神容若流云清风,辨不清她心绪,“至于花费在青穹屏障的开销,则比去年多了四成。” 曲砚浓被世人尊为山海域之主,可她常年居于九霄云外的知妄宫,几乎不插手山海域内的风云变幻,甚至已有数十年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现,“曲仙君”这个名字对于山海域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渺远的尊号、遥不可及的传说,而不是一个人。 千年前,她在山海域原有的宗门中选中了规模不大但声誉极佳的沧海阁,令沧海阁代行她的意志、协理山海域事务,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 如乾坤袋生意、青穹屏障的日常维护,她都交给沧海阁了。 卫芳衡已在呈上账本之前看过一遍,就等着曲砚浓把账本看完了,一刻也等不及般皱着眉头说,“这账绝对有问题。” 曲砚浓轻淡地合上账本。 其实账本上写明的盈余比起去年增加了许多,数目极大,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瞠目艳羡。 这笔盈利中她只取寥寥,剩下的都用作维护青穹屏障、沧海阁协理山海域事务的资金。 理论上来说,是她在用私产养活山海域。 “是有问题,用于加固青穹屏障的开销不正常。”她说,神闲气静,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私产出了问题,“这二十多年来,沧海阁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二十多年。 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多年? 卫芳衡错愕,“你早就看出沧海阁有异心了?” 那、那她为什么不揭穿沧海阁的把戏? 为什么要放任沧海阁变本加厉? 曲砚浓很安闲地反问,“揭穿了沧海阁的把戏,然后呢?” 卫芳衡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为什么要问,“自然要追究到底,要么把涉事之人全都处置掉、清洗沧海阁,要么干脆就把沧海阁换掉。” “沧海阁代行您的意志太久了,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山海域修士服从的是他们,所以才胆大包天蒙骗您。”卫芳衡面如寒霜,杀气森森,“没了您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 曲砚浓支颐看着卫芳衡,“可以,然后呢?” 卫芳衡一愣,“什么?” 什么然后? 曲砚浓好整以暇地问:“换掉沧海阁,谁来接手山海域这个大摊子?当初沧海阁得了我的授意,花了将近百年才令山海域归心,换一个接替,换谁?” 卫芳衡拧起眉头,“总也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您再多受累教上一百年。” “反正对您来说,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快速小声地忤逆一句,囫囵着连自己都听不清。 曲砚浓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这一句诟病,“我花费一百年把沧海阁换成桑田阁,桑田阁又要多久变成下一个沧海阁?” 是人就有贪欲,何况是那么大一笔财富天天放在眼前?沧海阁能稳当一千年,下一个呢?也许还没到一百年,便成了今日的沧海阁。 卫芳衡愕然,顺着她的话飞速想了一会儿,“其实山海域这些年来也有议论,要求再设一处监察,独立建制,专门监察沧海阁的动向,一旦有猫腻,立刻能被纠出。” 曲砚浓唇边的笑意像是浮光掠影的水波,短暂而微茫,一瞬之后,叫人疑心是否真的存在过。 “再找一个桑田阁来监察沧海阁。”她点了点头,问,“一群无法亲手接触巨额财富,却每天都在和巨额财富打交道的人,他们会这么虚怀若谷,甘愿百年如一日地打白工吗?” 尤其当这群监察者所能掌握、考核的对象,是协理山海域、地位超然的实际掌权者的时候,手中没有权力的人却能决定掌权者的命运时,双方必然会慢慢趋于合作、交换利益。 “你们所说的‘沆瀣一气’,只有早发生和晚发生的区别。”她说,“百年对你们来说很漫长,但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可是总有办法的,只要将每件事都设下定例、法度,设下多部互相监督,人越多、心思越多,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吧?”卫芳衡急切地说。 曲砚浓反问,“不会吗?” “你想让山海域变成上清宗那样吗?”她话里竟还带着笑意,“原本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设出五个人互相监督着做,五个人各怀心思、勾心斗角,最后做成的事还不如一个人做出来的。” 养一只硕鼠和养一群硕鼠,有什么区别? “反正我只要有人来帮我做事,能达到我的要求就可以了。”她站起身,悠悠然向外走,“也许真能有尽善尽美的办法吧?需要我事无巨细、千年如一日地维护引航,永不松懈。我是化神修士,我当然有能力、有精力这么做——”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微微偏头,唇边是意兴阑珊的莞尔,“浮世轮转、人心贪欲,千年不变,对我来说太无趣了,你明白吗?” 所以她放任了,不以为意。 人性本能,何必介怀? 卫芳衡望着曲砚浓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脑海中蓦然闪过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上清宗的普通弟子,却被召去宗门最辉煌的殿堂,谒见五域四溟最煊赫的传奇。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浅浅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的叔祖。 “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天下第一认真地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实现。”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传奇离得那么近。 于是卫芳衡满怀忐忑,带着窃喜和期待问:我可以一直待在您身边吗? 曲砚浓笑了。 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也笑了,气笑的:“你们卫家人是不是都一个样?一辈子都围着曲砚浓打转,就这么有意思吗?” “在您的印象里,曲仙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悄悄问夏仙君。 夏仙君沉默了很久。 直到卫芳衡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曲砚浓是个性烈如火、狂悖恣肆的魔女,哪怕世上有一万个人告诉她‘世事本该如此’,她也要砸烂陈规,搅个天翻地覆——至少多年前是这样的。” 一千年过去,狂悖恣肆的魔女成了众望攸归、曾无与二的仙君,背身袖手,无谓地走远,漫漫地丢下一句—— 太无趣了。 卫芳衡头一回感觉到,这不经意的时光太漫长、太漫长了。 “那您真的不管沧海阁了?”卫芳衡追在后面问。 “管啊,当然管,哪天沧海阁能力和态度赶不上我的要求了,我就把他们换掉,否则,随手敲打一下也就够了。”曲砚浓依然是悠然轻松的语调,“再说,万一沧海阁运气不好,过两天就被人当众戳穿了呢?” 那她当然是顺水推舟地把他们换掉。 不过—— “我这次出门发现青穹屏障又冒出个缺口,希望在沧海阁筹备好灵材辅助我修补完缺口之前,不要发生意外。”曲砚浓想了想,随意地说,“我最近要去看阆风之会——那就祝沧海阁在阆风之会结束前气数未尽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陇头春(一) 阆风之会每三十年一届,整届比试耗时半年,从滴水成冰到夏日炎炎,比试范围也囊括天南海北,能走到最后一轮的应赛者多半在这半年里至少横穿过山海域一次。 本届阆风之会进行到如今,已经是最后第三轮比试了,参赛人数从原本的数千人锐减到寥寥一十六人,进入了每一届阆风之会最精彩也最吸引人的部分。有许多修士平日并不关注阆风之会,一听说只剩前十六名了,便也提起了兴趣。 仅剩的十六名应赛者被分作两组,每组角逐出两名胜者进入下一轮比试,一组一组依次比试。 从这一轮比试开始,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会催动阆风苑内的神品灵宝“周天宝鉴”,将比试过程尽数捕捉,完整地呈现给裁夺官和观众。 在阆风之会结束后,沧海阁会把从这一场开始的比试留影收录集合,刻在玉简中,对外售卖。 申少扬不幸被分到了第一组。 他与同组七个对手连半点准备时间也没有,裁夺官报完分组名单,他们就得一个跟着一个登上飞舟,前往本场比试的地点。 富泱被分到了第二组,在飞舟启航前挤过人群,扒在飞舟上叫他,“你上次问我买的六色蛛丝绢,我还没给你——” 飞舟也是品质极高的灵宝,能载多人横跨万里,声势浩大,极有排场,因此催动起来有些慢,申少扬眼看着飞舟船舷上的灵光都亮了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而富泱还若无其事地扒着飞舟边缘,不由吓一跳,赶紧说,“你快下去——我还没买乾坤袋呢,你现在给我,我拿什么装啊?” 富泱空着的那只手摆了摆,不以为意,“我猜也是。” “我猜你还不知道你们组对手都是谁吧?”他说,照申少扬上场比试中连裁夺官有谁都不知道的架势,富泱打赌这人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的名字,还有擅长的法术什么的。”申少扬挠挠头,他也不是真的什么准备都没做,至少还是稍微打听了一下。 “那就行。”富泱勾勾手让他凑近点,“你们组里那个祝灵犀是上清宗的‘小符神’,被称为玄霖域第一天才,很强、强得离谱。” 申少扬从没和玄霖域的修士打过交道,将信将疑,“真有那么强吗?” 富泱点点头,还要说下去,可飞舟忽地绽放出明亮刺眼的灵光,随着“呜——”一声的长鸣,从地面上骤然飞起,升入长空。 原本等在阆风苑看周天宝鉴转录比试情况的观众看见飞舟边缘还挂着个人,不由哗然惊呼起来,声浪如潮,引来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一瞥,立刻声如洪钟般呵斥:“干什么的?不要命了?赶紧下去!” 富泱耸耸肩,朝申少扬做了个“帮不了你”的表情,懒洋洋打个招呼,“走了。” 他说罢,一松手,在下方观众一阵比一阵更响的惊呼声里直直坠下云霄。 这可是万丈高空! 真要是直直摔下去了,筑基修士也要摔成肉泥。 “哎——”申少扬拦之不及,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向前跨了一步,朝下望去。 隔着九重云霓,富泱的身影如落鸿般坠向人群,引来一阵阵呼声。 直到将要坠落时,他周身忽而升起璀璨灵光,在半空中悠悠旋飞一圈,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落地时,富泱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还带着点懒散的漫不经心。 他仰起头,随意挥了挥手。 申少扬:“……” 让这人装到了。 申少扬无语,扭过头,目光在同组对手的脸上依次扫了一圈,垂下眼睑,神识传入灵识戒: “前辈,您知道符修该怎么打吗?” * 阆风苑中,胡天蓼在座位上几乎坐不住。 先前在不冻海上遇见曲仙君,仙君随口说要来看阆风之会,于是这场比试他压根没敢坐上首,专门将位置空出来,就等着仙君大驾光临,可谁想到第一组比试都快开始了,仙君仍是没来。 ……仙君到底是来不来啊? “仙君自有仙君的打算,我们只需听令便是。”上次在曲仙君面前抢先拍马屁的那个元婴女修叫淳于纯,这会儿仙君不在场,居然还在拍马屁,“若是仙君不来,那也只是我们没有福分罢了。” 胡天蓼真是受够了这马屁精,“她又不在这儿,你拍马屁人家也听不见,都元婴了,能不能要点脸皮?” 话音未落,淳于纯还没开口,他身后便传来一声轻笑,清风流云一般。 ——谁? 他身后只有一张从开始时就空荡荡的座位。 高高在上的、睥睨临下的上首尊位。 谁能在三个元婴修士毫无察觉时,安然高坐上首,旁若无人地发笑? 胡天蓼动作一僵。 他就像是卡住了的傀儡一般,半晌才一下一下回过头,整张脸都僵硬到微微扭曲,勉强数次才挤出个因紧张而古怪的讨好笑容,“仙君。” 是真的僵硬古怪,半点也不夸张,完全没有元婴大修士宠辱不惊的风范,胡天蓼这一刻也根本想不起那种东西。 他不可能不恐惧。 如今年轻一辈的小修士不了解曲砚浓仙君的过往,胡天蓼却清清楚楚,面前这个瑰姿艳逸、神若清风流云、一派仙骨神姿的女修,当初可是凶名冠盖魔门、令魔修也胆寒的狠辣魔女。 当年曲砚浓还是个魔修的时候,无论仙域魔域,谁不知道碧峡曲砚浓? 她不仅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前一刻还在对你笑,下一刻就碾碎你的喉骨。 更别提她现在已独步天下,在她手下陨落的化神修士就有两个,还有一个跌落化神境界,终身不得晋升。 这天下悠悠千万年,一共能有几个化神修士? “干什么这副神情?”曲砚浓压根没当回事,反倒被他这副僵硬的模样逗笑了,“我好像也没有很凶吧?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难道在胡天蓼心里,她就是那种一言不合血溅当场的杀星吗? 从魔道转入仙道之前可能有点像,但如今她都转修仙道千余年了,常年避世不出,怎么不算是修身养性上千年呢? 胡天蓼在心里呵呵一笑:你可拉倒吧。 他是元婴修士中难得没有归附宗门或开宗立派,也不曾加入沧海阁,却能消息灵通的,活得久了,什么往事隐秘都清楚一二。 曲砚浓还说她自己修身养性呢? 光是胡天蓼知道的:七百年前她乘兴出游,一路游山玩水到长风域,不知为何与长风域新晋升的化神修士起了冲突,她悍然出手,直接把那位晋升不到一百年的化神修士打得跌回元婴,还不知用了什么神通,阻断对方的宗门传承,使得对方宗门传承千年的绝技自此断绝。 若说七百年前的事太遥远,胡天蓼还知道一桩近世隐秘,就在二十年前,曲砚浓还联合了玄霖域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前往望舒域,狠狠地敲了望舒域季仙君一笔竹杠。 不算那位被她打得跌落化神的修士,当世一共只有三个化神修士,她说敲竹杠就敲竹杠,恣意妄为,无人可阻。 这样的行径、这样的作风,她说她修身养性? 她自己同意,被她逐出山海域的元婴妖王们不能同意,被她打回元婴的化神修士不能同意,被她狠狠敲竹杠的季仙君也不能同意啊! “胡道友是久候仙君不至,心中沮丧,一时失言了。”淳于纯笑眯眯地说,“方才我还在劝他,仙君有仙君的安排,若是仙君不来,也只是这一届阆风之会没有那个荣幸罢了。” 胡天蓼烦死这马屁精了。 大家都是元婴修士,就她最会卖乖讨巧,看起来像是在帮他说话,其实还不是借机装好人? 形势比人强,胡天蓼捏着鼻子认:“对,我是……太期待仙君驾临了。” 呸!她不来才好。 曲砚浓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莞尔。 “好啊。”她逸兴遄飞,“那我接下来每一场都来,让你们多高兴高兴。” 胡天蓼:“……” 真没必要在没必要的时候表现您的善解人意——您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啊! 余光里,他瞥见淳于纯的神色也在那一瞬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他就知道!这个马屁精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也不想头顶一个喜怒无常的恐怖上峰。 马屁精就是早知道曲仙君的意志无可动摇,所以甜言蜜语卖乖,根本不像他老胡是个实诚人。 一想到马屁精淳于纯也要痛苦忍受喜怒无常的化神仙君,胡天蓼忽然觉得曲仙君来看阆风之会这件事也没那么难熬了。 淳于纯的僵硬只有一瞬。 下一刻,她就重新扬起热切的笑容,“这一届的头名实在是运气太好了,有仙君赏光驾临,日后出门都能自称是仙君钦点的阆风使,这可是先前几届头名盼不来的荣幸。” 除了最初三届阆风之会有曲仙君驾临之外,往后的二十余届阆风之会都无此殊荣,当初由仙君见证的那三个阆风使也早就因为各种原因而陨落了。 想到这里,淳于纯不由真心感慨:“本届的阆风使将是在世阆风使中唯一一个经仙君见证的幸运儿,如此殊荣,连我都想退回到筑基期,争一争这头名了。” 这回连胡天蓼也心生畅想,忍不住想象起自己年轻时若能在阆风之会里大放光彩、夺得头名,将是何等风光无二。 马屁精说的也没错,若能得到化神修士钦点阆风使,当真是一个修士莫大的荣耀。 “都死了吗?”曲砚浓却若有似无地惊异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红炉点雪,恍然说道,“九百载了。” 仙途多艰,大道难成。 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已是旁人的一生。 “是该点个新的阆风使了。”她说。 淳于纯立刻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能蒙仙君钦许,登顶阆风苑、一览众山小,本届阆风使必定是五域四溟这一辈的绝世天骄。” “仙君,这一组应赛者已至比试地点,我可否为您介绍这场比试的规则?”她殷勤地问。 胡天蓼:“……” ——这个马屁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陇头春(二) 阆风之会的倒数第三场比试设在陇头梅林中。 “说是梅林,其实太过谦了,应该说是一片梅花海才对。”淳于纯细细解释,“那是一片茫茫无尽的香雪海,藏有许多妖兽灵植,诡谲莫测。” “不过,对于这些应赛者来说,最有威胁的倒不是梅林中的妖兽,而是……” * “——这里的梅树居然都是有灵智的!” 申少扬一剑挑开张牙舞爪的虬枝,微微咬牙,“可恶啊,把比试地点设置在这种鬼地方,裁夺官良心不会痛吗?” 飞舟从阆风苑一路飞到陇头梅林。 从万丈高空向下望去,这是一片浩瀚无际、莹白如雪的梅花之海,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绕着陇头梅林旋飞一周,将他们组八个应赛者依次投入梅林。 坠入梅林之前,裁夺官宣布了这一场比试的规则:八名应赛者被分散投入梅林,寻找藏在梅林中的宝物“一枝春”,在陇头第三次余霞散绮之时,应赛者需要手持“一枝春”,登上飞舟。 ——大概是因为这场比试将被周天宝鉴投映给山海域所有修士观看,金丹裁夺官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叫人乍一听全然懵了。 “找宝物就找宝物,直接说要找什么东西,大家各凭本事嘛,你说个‘一枝春’,我哪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上哪找去?”申少扬嘟囔,“还有什么‘余霞散绮’,你直说第三次黄昏日落时不就行了?害我琢磨半天。” “最烦这种不说人话的人!” 灵识戒里难得传来评点:“别大意。” 申少扬微怔:“前辈?” 这还是他参加阆风之会以来,前辈第一次主动提点他。 可他才刚踏入梅林,也并未掉以轻心,每一步都慎之又慎,为什么前辈会忽然让他不要大意? 灵识戒里没再出声了。 申少扬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答,只好耸了耸肩:没办法,除非是性命攸关之时,否则前辈是不会回答的,只能由他自行破局。 坠入梅林的第一个黄昏,申少扬完完全全明白了裁夺官的用心险恶。 这片一望无尽的梅花海里最危险的并不是在此生活的妖兽,而是梅林本身。 每一株梅树都是蕴藏灵力的灵植,生长在同一片土地,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实际上已成了共生群体。 这些梅树有特殊的方式传递信息,与一株梅树交手后,周围所有的梅树都会记下他的气息和手段。 稍有不慎,应赛者就会落入被一整片梅树同时围攻的险境。 幸好,梅树不是嗜杀喋血的灵植,也并非极端记仇的习性,与一株梅树交手,顶多是被那一株附近的梅树记恨,只要跑得够远够快,就能摆脱被梅树围攻的局面。 申少扬一口气跑出老远,将那一片围攻他的梅树远远甩在身后,在另一片安宁静谧的梅树间停驻。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一枝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 “仙君,这个戴面具的应赛者叫申少扬,从扶光域过来参加阆风之会的,据他自己说,他没有宗门,孑然一身。”阆风苑里,淳于纯对着周天宝鉴里的镜像介绍道,“申少扬的实力很不错,在剑法上的造诣很深,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什么隐世豪门的子弟。” 曲砚浓听到这里就笑了。 “隐世豪门?”她用一种并非奚落,纯粹被逗笑的语气说,“山海域还有这种东西?有多厉害?” 啊这—— 淳于纯有点接不上话了。 对于曲仙君来说,再厉害的人在她眼里也不够看吧? 申少扬从前的经历空白,平添几分神秘,偏偏他又全程戴着面具,配上出众的实力,叫许多人都生出好奇心来,一个劲揣测他的身份。 这些天里最甚嚣尘上的说法就是说申少扬是隐世豪门的精英弟子,特意放出来在阆风之会上一举扬名的。 为此,山海域内还多了不少为这名头追捧申少扬的修士。 真不真的,大家都没资格接触那么高层次的圈子,谁知道真假呢? 反正申少扬实力出众、剑法高超,这都是大家能看出来的东西,换成寻常人也没他的本事。 淳于纯已经元婴了,到她这个层次,自然不像普通小修士那样没见识,多少也了解山海域内势力的虚实。 若说山海域内藏着什么能只手遮天、无人可挡的隐世豪门,那绝对是在胡编乱造——除非说的是曲仙君的知妄宫,但若说低调行事、能培养出申少扬这种天才的势力,那也不是没有。 可是…… 寻常修士眼中再怎么超然强横、底蕴深厚的豪门,在曲仙君面前也排不上号啊?真要是说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胡天蓼在心里“哈”地一笑。 幸好说这话的人不是他,不然被曲仙君这么一问,真是臊也臊死了。 淳于纯神色微妙了一瞬,笑着说,“都是小修士们凑热闹逗趣罢了,每一届阆风之会都是如此,应赛者们还没角逐胜负呢,观众先撕一场,从身世到师承到实力,什么都要讨论。” 绝口不提她自己也跟着琢磨了一番的事。 “可不是吗?”胡天蓼说得一本正经的,谁也看不出阴阳怪气,“也就是没见识的小修士议论得起劲,等到了元婴,见过的修士多了就知道,什么隐世豪门,在知妄宫面前都是个屁!” 淳于纯:“……” 这个胡天蓼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上她恭维仙君,结果他自己倒先拍上马屁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脸: ——嘁,什么玩意。 曲砚浓一笑置之。 “我记得这个应赛者,”她说,“那天在不冻海上,他和另一个应赛者被卷进风暴里,两人都靠自己脱困,实力还不错。” 胡天蓼和淳于纯都怔了一下。 谁也没想到仙君竟还会提起这么个渊源。 “没错,那天申少扬确实在场。”胡天蓼抢在淳于纯前面说,“另一个应赛者叫富泱,不在这一组里。富泱是四方盟送来的应赛者,据说是望舒域这一辈最有天赋的修士。” 五域四溟共有三位化神修士,山海域有曲砚浓,玄霖域有夏枕玉,望舒域也有一位季颂危仙君,四方盟由季仙君所建,独霸望舒域。 ——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被曲砚浓、夏枕玉狠狠敲了竹杠的倒霉蛋。 曲砚浓随意地点了下头,却没有像追问申少扬那般询问富泱的情况,她指尖在周天宝鉴上虚虚地点了一下,“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淳于纯未答先怔,下意识地抬眸朝曲砚浓浅浅一望,因她太戒慎,只匆匆瞥见仙君轮廓便又垂下头,只剩下心里千回百转、一点灵思:曲仙君似乎对这个申少扬有些别样的关注? “问了,怎么没问?”胡天蓼又一次抢在淳于纯前头,“可这小子滑头,反过来问我们,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应赛者戴面具吗?” 阆风之会是曲仙君定下的,曲仙君不在场,谁敢擅自删减规则?若与比试内容、比赛公正有关的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干脆就给放过去了。 也正因如此,申少扬成了数届阆风之会中唯一一个全程遮面的应赛者。 那时谁也没想到数百年不曾莅临阆风苑的曲砚浓仙君竟会有不冻海上那一钓。 如今胡天蓼说起这话,不无告状的意思。 曲砚浓若有所思,颇为好奇:“所以,那个要求申少扬摘下面具,却被他反将一军的窝囊裁夺官,就是你啊?” 胡天蓼哽住:“……” 淳于纯差点没笑出声。 可不是吗?当初胡天蓼语气不耐地让申少扬摘下面具、不摘就自己滚蛋,被申少扬拿曲仙君的名头一句话噎回来,胡天蓼脸上那表情,简直像被人当头泼了一脸墨。 窝囊吗?窝囊死了。 淳于纯和另外几个裁夺官在背后笑了胡天蓼一个月:“摆谱不成反被打脸。” 偏偏曲砚浓还兴致勃勃地追问:“被一个筑基修士当众噎得下不来台,感觉怎么样?” 胡天蓼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淳于纯拼命忍着,这才没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胡道友就是脾气急了点,本身在这届裁夺官中还是堪配上首的。” 胡天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这马屁精怎么忽然帮他说起好话。 “但,”淳于纯话锋一转,“阆风之会终归还是仙君的阆风之会,唯有仙君驾临,方觉阆风苑蓬荜生辉,引九霄风云齐聚,乃是冠盖五域的第一盛会!” 胡天蓼:“……” 原来就是拿他当个引子。 呸!马屁精! “马屁精”淳于纯殷勤地问:“胡道友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仙君,”她说,“既然胡道友不舒服,那我就斗胆僭越,替胡道友给您介绍这场比试中的陇头梅吧?” 一不小心就“身体不适”的胡天蓼眼锋像刀一样刮过去。 曲砚浓目光似水波般流淌过镜中纯白如雪的梅林。 “不用,”她以一种自己都微微惊诧的笃定说,“我见过陇头梅。” 对,她见过,不止一次。 在那些因封存而陌生的记忆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陇头春(三) 陇头梅之所以叫做陇头梅,是因为千百年前,只有陇山上生长着这种奇异的灵植。 千年前还没有五域四溟、青穹屏障,天下连成一体,彼此畅通无阻。 修士们将天下分为仙域和魔域,仙修据守之地就称为仙域,魔修盘踞之处就叫做魔域。 山河浩大,仙域与魔域之间有许多无主之地,无论仙修魔修都有可能前往,这些无主之地也因此格外混乱动荡,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 陇山就是一处无主之地。 曲砚浓那时是个魔修,还是个很有名的魔修,魔门修士向来跋扈桀骜、谁也不服谁,却公推她为魔门第一天才。 因为魔修向来跋扈桀骜、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很自然地给她又加了一个名号:当世第一天才。 在魔修眼中,魔门第一天才自然就该是当世第一天才。 至于仙修?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顶着魔修公推的“当世第一天才”这个头衔,曲砚浓在仙魔两域排面极大,走到哪都有人想踩在她的尸首上扬名立万。 她以金丹修为,博得了元婴修士也得不到的瞩目。 那天她刚进陇山没多久就与一路仙修狭路相逢。 曲砚浓生就了这世间最瑰丽无俦的神貌。 旁人长得美,便叫人不忍摧折,她却不是,她的美明明赫赫,迫得诸天神魔为她摧折,许多人第一次见她,总觉得她容色慑人,只无言站在那里便迫得人不敢喘息。 一照面,对面的仙修便认出了她,剑拔弩张。 她孤身一人,彼方七八个仙修,可最先紧张惶恐的却是对面。 同为金丹修士,年纪也相差仿佛,对面的几个仙修浑身绷紧了,攥紧法宝,死死地盯着她,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却不知自己看起来实如惊弓之鸟。 曲砚浓一看他们就知道,那是一群没见过多少血、不曾经历太多背叛和杀戮的修士。 哪怕放在仙修中,他们也算得上非常幸运。 “你们先走吧。”一直在最后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披着玄色斗篷,兜帽低低地扣着,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明朗英挺的下巴,他嗓音沉冽,“我来解决她。” 仙修们先前分明与这男人若即若离、十分生疏,此时却纷纷看过去,“徊光师兄……” 曲砚浓脸上的悠然消失了。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啊,魔门叛徒。”她神色一寸寸冰冷下去,杀机森然,“卫朝荣,这么久不见,原来你回仙门是带孩子去了。” 一句“带孩子”,同时侮辱到对面所有人,那几个仙修立刻对她怒目而视。 卫朝荣默不作声地抬手,拨开斗篷垂下的兜帽,露出卓然超群的英俊容貌。 他气质冷峻沉然,但轮廓清秀俊逸,让人一眼便能看向他。 “我从来不是魔修,何谈叛徒?”他语气寒峭冷淡,偏过头,朝同门投去平淡的一瞥,“你们先走。” “先走?”曲砚浓垂下手,腕间纨素漫生如云絮,将山谷溢满,涌潮般落向仙修们,“——谁也不必走了,今日全都留在这里吧!” 仙修们勃然色变。 都知道碧峡曲砚浓是魔门千年不世出的天才,都想过她一定不好对付,可谁也没想到真正交起手来,他们竟有望风而溃之势。 卫朝荣缓缓抬手,抽出身后龙雀刀。 沉银刀罡一跃化龙,呼啸而起,在杀机四起的云絮中穿行,漫卷着那几个仙修同门的身躯,悍然撕开遍布山野的云岚,冲天而飞,转瞬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只剩下远天隐约的喊声:“……徊光师兄,万万小心啊!” 山中的云岚不知何时已散去了,重新化为纨素,缠在曲砚浓纤白如霜雪的皓腕上。 “锵——” 卫朝荣反手将龙雀刀还鞘。 剑拔弩张的氛围转眼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曲砚浓站在原地,指尖一圈一圈地缠起纨素,凝在那里望着他半晌,倏尔“哧”地笑出声,“装得还挺像样。” 卫朝荣不作声。 他气质冷冽,似一把锋芒毕露的寒刃,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沉然凝望,一言不发。 “奇了怪,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曲砚浓半真半假地抱怨,“现在变哑巴了?” 卫朝荣顿了一下,“没有。”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说。 曲砚浓半点也不信。 “刚认识的时候你就知道,现在就不知道?”她挑眉。 “不是。”他说,“那不一样。” 曲砚浓却不耐烦听了。 “算了,谁管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轻轻一跃,像飞雪般落在枝干上,伸手折下一枝鲜洁纯白的梅花,问他,“我从前没见过这种梅,它叫什么?” 卫朝荣在树下仰头望着她。 “它就叫陇头梅。”他说,“用木行灵气催生它,花瓣就会从白色变成淡紫色。” 曲砚浓生出兴趣,将手中那一枝梅花抛给他,“给我看看。” 她是魔修,魔修只有魔气。 卫朝荣接住了花枝。 他指尖灵气一闪而过,注入花枝,刹那间白蕊绽若紫霞。 “每到春时,地脉中涌过的灵气格外充沛,陇头梅王会长出一枝冰梅,以灵气浇灌所有梅树,于是满山梅花都会染上紫色,从远处看就像是漫天晚霞,烟光凝而暮山紫,因此也有人说陇头梅是‘一枝春到,满山云霞’。”卫朝荣抬起手,将花枝递向她,“陇头梅尽染暮山紫,是此间梅树为了……” 他忽而顿住,不说下去了。 曲砚浓诧异:“为了什么?” 她立在梅枝上,垂眸望向他微抿的唇,倏然了悟,故意作弄般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梅树在媾和,是不是?” 她刻意把“媾和”加重了语气,卫朝荣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曲砚浓伸手,将他掌中飞花夺了过来,拈在指间旋了一圈,轻声说,“卫朝荣,你过来。” 卫朝荣抬步。 他站在陇头梅树下,冷峻的眉眼,只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曲砚浓看不分明他眼底波澜。 她从梢头轻轻跃下,朝他直直坠了下去。 卫朝荣抬起手,手臂有力地圈在她腰肢上,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曲砚浓指尖摩挲过他眉与眼。 他们离得那么近,呼吸像交缠的烟气,絮絮地拨动隐秘心弦。 卫朝荣蓦然抬手托在她颊边,令她微微仰起头,殷红的唇瓣娇艳欲滴。 他垂下头,深深吻了下去。 冰雪林花繁似锦,落梅如霜,凝在他们衣袂上,谁也无心分神去拈。 * “……原来仙君知道陇头梅,也对,陇头梅生长了这么多年,仙君走遍山南海北,定然是见过的。”淳于纯从善如流地说,“我急着说与仙君,却不料是班门弄斧了。” 胡天蓼就看她东拉西扯离不开表忠心拍马屁,隐晦地撇了撇嘴。 曲砚浓微微抬手,支颐而坐,去消磨那陡然升起的回忆里浓烈的情感。 她已太久不曾尝味悲欢,像是清心寡欲的信徒骤饮烈酒,呛得一腔辛涩,喘不过气。 那悲欢一瞬便如潮水般退却,只剩下她徒劳伸手,什么也没握住。 心腔里空落落的,一切又重归索然无味。 “仙君?”淳于纯发现了她的骤然失神,微微诧异,试探般唤了一声。 曲砚浓回过神。 “你说下去就是了。”经过方才那一瞬的心潮起伏,她这会儿已意兴阑珊,对阆风之会的兴趣淡了下去,“我在听。” 淳于纯察觉到她的变化,茫然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前一刻还意兴盎然,下一刻就兴致缺缺,思来想去也不像是谁惹到了她——谁有那个胆子?只能归结为曲仙君果然如传言般喜怒无常,在她面前须得加倍小心恭敬。 “仙君,这个申少扬和上清宗的小符神选了同一条路。”胡天蓼一直盯着周天宝鉴,此时忽然精神一振,指着镜面说,“狭路相逢,这下申少扬可是要倒大霉了。” 淳于纯瞥了同僚一眼,莫名觉得这人像绝了话本里频频被打脸,却总是毫无自觉,上赶着把脸凑上去再挨一遍打的炮灰。 她也看不上胡天蓼:好好一个元婴修士,非要和一个才筑基期的小修士计较,有点格调没有? 淳于纯和胡天蓼互相看一眼。 淳于纯:小心眼。 胡天蓼:马屁精。 相看两厌。 曲砚浓看看他们彼此皮笑肉不笑的脸,终于又升起一点兴趣,支颐问:“小符神是谁啊?” * 陇头梅林里,申少扬没留神,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 一声轻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陇头春(四) 申少扬在陇头梅林里转了整整两天。 在这两天里,他全方位体验了裁夺官们的险恶用心。 梅林极广阔,若不御使飞行法器,纯靠自己走,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可当他腾空飞起,打算从高空俯瞰梅林的情况,还没等他定睛一望,头顶上便有飞箭如雨,劈头盖脸地落下,硬生生逼得他降回地面上才罢休——当初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就守在空中,等着他们冒头。 不敢硬抗金丹修士的箭雨,他只能徒步穿行在梅林中,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那个叫做“一枝春”的宝物。 裁夺官语焉不详,搞不明白“一枝春”究竟是什么的应赛者绝不止申少扬一个,破局的办法也极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老一套:只要把其余对手都干掉,赢家就是我。 申少扬徒步将陇头梅林走了个遍,接连与三个同组的应赛者狭路相逢,“一枝春”还不知道在哪,先把三个对手淘汰出局了。 他运气一向不佳,和那三个对手斗法时激怒了陇头梅,惹来大半片梅林的攻击,狼狈奔走,差点就成了本场比试中被他自己淘汰的第四名应赛者。 好在,狼狈归狼狈,他总算是摸清了头绪,搞明白裁夺官所说的“一枝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前辈,这陇头梅未免也太可怕了吧?”申少扬嘀咕着,仰起头望向面前高逾百丈的巨大梅树,“这株梅树恐怕得有元婴期了吧?再加上周围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梅林,好家伙,这陇头梅直接就无敌了吧?谁敢招惹啊。” 在这株庞然梅树的梢头,万千梅枝的簇拥中,斜斜地伸出一枝冰梅,剔透如霜雪,莹莹绽放着宝光,这株梅树周遭浓郁的灵气有一大半都是从这一枝冰梅中逸散出来的。 只需稍稍观察一番,便可看出这株巨大梅树周围的梅花都浮着一层很淡的紫色。 不出意外的话,那枝冰梅就是裁夺官所说的“一枝春”了。 灵识戒里传来沉冽声音:“不是元婴。” “这是陇头梅王。”他说,“金丹巅峰,只能算半步元婴。” 只要不是元婴,那申少扬就不怕了,灵植囿于方寸土壤之间,不能挪移,局限极大。 他慢慢朝陇头梅王走去。 脚下枯枝繁多,没留神踏上一枝,将细细的梅枝从中踩断。 “咔——” 一声轻响。 申少扬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下一瞬,一股巨力从脚底升起,他像是踩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地毯上,忽然有人捏着一角将地毯掀了起来,将他整个人倾翻在地毯上,兜在地毯中向上倒提而起,头在下,脚在上。 “铮——”长剑出鞘。 剑锋带着灵气,划过无形无质的“地毯”,发出如同划在铁皮上的刺耳声响,呲呲啦啦,半空中隐约顺着他的剑尖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白痕。 申少扬心下一凛。 锐利得能在元婴大妖掀起的狂潮中破浪而出的剑锋,竟然破不开这无形无质的障碍?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东西?! * 阆风苑里,胡天蓼哼了一声。 “这小子可算是要栽了。”他不无幸灾乐祸,“上清宗的天罗地网符可是当世绝学,祝灵犀被称为‘小符神’,使出来的天罗地网符可谓同阶无敌,能在筑基期横着走。这个申少扬居然敢直接踩上去,等着出局吧。” 淳于纯下意识地瞥了胡天蓼一眼。 其实这个小心眼说得没错,申少扬之所以会中招,根本原因是他毫无防备地踩在了对手祝灵犀提前布置下的天罗地网符上。 祝灵犀是上清宗精心培养出的天才,申少扬若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个无师承的散修,那他被祝灵犀淘汰出局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明明胡天蓼说的都是对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小心眼嘴里一说,淳于纯莫名就觉得……倒也未必吧。 曲砚浓支颐坐在首位,兴致缺缺,却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是谑语,“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要是一刀不够,”她说着,语速渐渐慢了下来,若有所思,一点恍惚,“那就两刀。” 她说完,自己先怔住:这话好像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胡天蓼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张张嘴要还口,可目光落在她瑰丽眉目,想起眼前人究竟是谁,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下去了。 惹不起,惹不起。 可把胡天蓼给憋屈坏了。 淳于纯却从这突兀的一句里品出别样意味:曲仙君并不用刀。 倘若只是随口戏言,也该说顺手常用的法宝。 所以为什么是刀? 曲砚浓恍然:因为卫朝荣用刀。 这话是从前她听卫朝荣说的。 卫朝荣大概算半个上清宗弟子,可他确实不擅长符箓,一如其他普通修士,半懂不懂,现成的符箓到手能催发,多余的就不会了。 曲砚浓曾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符箓对他而言没什么用。 她再问下去,他就说出了“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刀的事”这句话。 其实那时候他们欢爱归欢爱,疏离也是真疏离,起码曲砚浓并不很信任他,她不相信任何人。如果哪天卫朝荣带着上清宗同门伏杀她,她大概也不会很吃惊,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早晚会背叛,只是在等待他背叛或她厌烦的那一天到来。 她对他没有任何幻想,所以那时听他语调平平地说出能叫符修听了想打人的话,一边笑得误把他衣襟边的系带扯断了,一边又总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擅长符箓便要贬低符箓,借此来挽回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直到很久以后,卫朝荣为了救她身死道销,永久长眠于冥渊之下,她毁去魔骨,从毫无灵气的凡人开始修仙,短暂寄居于上清宗,有意无意触及他的过去,她才慢慢意识到,他说的也许是心里话。 也许卫朝荣在她面前说过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她用了很长时间后知后觉,又耗费了更加漫长的岁月去消化这个发现。 不过这都没什么意义了。 晋升化神后,一场道心劫就将一切都抹去,比当初更空白。 曲砚浓微微发怔。 她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抬起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缠在腕间的纨素,在纨素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方印。 印石如含水墨江山,朱文赤字,只刻了一个“玄”字。 淳于纯和胡天蓼见曲砚浓说着说着便陷入思索,转眼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印章,既莫名其妙,又难免好奇,不约而同地隐晦打量起那枚印章来。 不打量则罢,这一细瞧就叫人心里一惊—— 他们眼中分明看见曲砚浓把玩着一枚精巧方印,可神识中竟根本察觉不到那一枚方印的存在。 就好像曲砚浓手中空无一物,把玩着一团空气。 曲仙君就在眼前杵着,谁也不敢大动干戈地查验,只能偷偷摸摸地打量,任这两人怎么观察,也探查不出那枚方印的存在。 ——这绝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印章,必然是一件能令世人瞠目艳羡的绝世神器。 可五域四溟的神器本就不多,每一件都赫赫有名,曲砚浓拿出的这枚方印却与传闻中的那些神器都对不上号,无论是胡天蓼还是淳于纯都猜不到。 反倒是偷偷摸摸打量曲砚浓的神色,叫两人心头生出联想。 有传言说,曲砚浓仙君之所以劳心费神地研究起乾坤袋,做出简易版乾坤袋大肆售卖,并不是为了惠及普通修士,而是因为她有一件冠盖天下的神器无法被收纳进乾坤袋中。 为了制成一个能收纳神器的神品乾坤袋,她才会苦心孤诣研究,在此过程中顺手研究出了简易版乾坤袋的制法,教给山海域的炼器师们,又令沧海阁统筹售卖,这才有了今日鼎鼎有名的山海域乾坤袋生意。 ……怎么说呢,世人将“曲砚浓”这个名字本身赋予无与伦比的传奇色彩,那完全就是顺理成章。 哪怕胡天蓼再怎么腹诽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一桩传奇。 总而言之,曲仙君真正想制成的神品乾坤袋,至今仍未制成,反倒是随手为之的简易乾坤袋生意如火如荼。 看见曲砚浓手中把玩的这枚方印,胡天蓼和淳于纯都是若有所思: 莫非这枚方印就是传说中的那件无法被任何乾坤袋收纳的至宝?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怎么随手拿出来的都是至宝啊? 曲砚浓没有看他们。 她垂眸凝望着手中方印。 它叫“玄冥印”,本是一对两枚,分为玄印与冥印,彼此可以感应对方的方位,是与天地伴生的魔道至宝,千年前接连引来两名魔门化神修士觊觎。 她那时才元婴初期,怀璧其罪,被其中一名化神魔君追杀,命悬一线,卫朝荣赶来帮她,可他自己也只是元婴初期。 隔着千年修行,他们在化神修士面前是如此弱小无力,只能用尽力气逃、逃、逃,亡命求活,直到浑身上下再也榨不出一点力气。 卫朝荣提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拿出一个乾坤袋,让她试着把玄冥印收入乾坤袋中。 他拿出的不是后来由她简化后的劣质品,而是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稀世罕有的真正至宝乾坤袋。乾坤袋能隔绝神识查探,连化神修士也无法探查乾坤袋中容纳的东西。 可乾坤袋这种法宝无论品阶高低,能容纳的东西都是有限的,玄冥印这种至宝已超越了那只乾坤袋所能收纳的上限,曲砚浓只勉强将玄印塞了进去,乾坤袋便险些崩毁,再也容纳不了冥印。 只能收纳一枚有什么用? 卫朝荣反倒很平静。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说:你带着玄印走,乾坤袋能支撑一段时间,枭岳没有分形化影术,只会挑一个人追。 曲砚浓问他:乾坤袋给了我,你怎么办? 卫朝荣的回答很简短:我还有一个。 他顿了一下:我带着冥印走一段,引开枭岳,然后再收入乾坤袋。 他说他还有一个乾坤袋。 曲砚浓是个很多疑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东西,也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时她和卫朝荣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哪怕他们曾数次生死同往,她仍对人性毫无信任。 记忆里,她一句话也没说,一反常态地安静,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带着冥印走到岩穴边缘,一半天光映照,显得他背影高大宽阔,格外坚毅挺拔。 她忽然问:既然你有两个乾坤袋,我们还用得着分开走吗? 既然乾坤袋能隔绝神识查探,两枚方印分别收入袋中,他们自然便安全了,何必多此一举? 卫朝荣在岩边停下。 他站在那里没动,像是顿了一下,可没回头,向前迈步,融入天光。 她把乾坤袋攥紧了,没出声,无言注目他背影消逝。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陇头春(五) 曲砚浓握着玄印,不知怎么的,竟空洞洞地笑了一声,把淳于纯和胡天蓼吓了一大跳。 是那种被逗乐的笑,忍俊不禁的,好像想到了什么笑话。 可偏偏空洞荒芜,冰凉凉的,像晚秋的冷雨。 ——这是想到什么事,才会忽而发笑啊? 曲砚浓没搭理他们。 说来也很荒诞,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怀疑卫朝荣最后撒谎是为了骗走她一枚冥印,就连他陪她亡命天涯、生死一线的行为,也叫人怀疑是不是为了博取她信任。 这种怀疑怪无情的,可曲砚浓一直是这么个人,魔修都这样,而她是个中翘楚。 她的怀疑有很多道理。 卫朝荣来得太快、也太毫不犹豫,好像忘记了他自己和枭岳魔君有仇、忘记他这些年一直避着枭岳走,他和她跌跌撞撞亡命奔逃,也没说过一句“你把玄冥印丢掉吧”,他了解她的过去和性情,他知道她宁愿带着玄冥印去死,他想让她如愿以偿地活着。 “吃过那么多次亏,上了那么多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如果有人让你觉得好得不像真的,那就说明他另有图谋。”师尊檀问枢笑她,“真有人会为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吗?就算真的有,你凭什么觉得会轮到你呢?” “潋潋,人总是死于对旁人的幻想。” “……怎么只有一枚玄印?冥印呢?说!” “——你明明怀疑他,却还是把冥印给了他?我看你是疯了!” 她也觉得她多半是疯了。 直到几个月后,那时尚未晋升化神的夏枕玉找到了她,告知她,卫朝荣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冥渊,最终带着冥印葬身于森罗冥渊之下,尸骨无存。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乾坤袋。 卫朝荣是真的想救她,粉身碎骨也不怕。 他带着冥印葬身在化神修士也不敢深入的冥渊之下,从此再不会有人能拿着冥印感应她手中玄印的方位,只要她不在化神修士的探查下,即使她从乾坤袋中取出玄印,也将永远安全。 他确实骗走了她一枚冥印,可他也为她保住了一枚玄印。 “徊光也算我半个徒弟,既然他是为你而死,我干脆也全了这段缘分,你和我回上清宗吧。”那时夏枕玉轻叹一声,瞥见曲砚浓的神情,忽然了悟,“你是不是根本不信他?” 不必曲砚浓回答,夏枕玉已明白了答案,她沉默片刻,一板一眼地说着,“你们魔修果然凉薄。” 后来曲砚浓确实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自毁魔骨,从头修仙,直到她晋升化神,在仙魔之战里亲手诛杀当初追杀过她的枭岳魔君。 她心里一直有疑窦难解,念念不忘,怎么也想不明白:卫朝荣到底图什么? 他为她搭上一条命,甘愿粉身碎骨,究竟是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她一直想不明白,又或者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信。 很多年、很多年,她总是不愿信。 她宁愿相信卫朝荣蒙骗了这世上所有人,宁愿相信卫朝荣其实只是想骗走她一枚冥印,宁愿相信她就是明知故犯地狠狠吃了儿女情长的亏…… 可她不敢相信卫朝荣真是凉薄世情里最难得的一抹滚热,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人把一颗心都剜出来给了她。 而在他们最后的分别,她却在想:原来他是想要我的冥印。 九重云霄之上,清殿寒宫几度,俯仰人世已千年。 淡漠寡情、无悲无喜的化神仙君微微失神,垂下眼眸,惘然一喟。 “上清宗的符箓,确实花里胡哨的。”她说。 淳于纯和胡天蓼俱是一愣。 曲砚浓的话没头没尾,就好像方才他们已经针对“上清宗的符箓没什么用”达成一致了一般。 可…… 人家上清宗可是当世第一超级宗门,对一域有绝对掌控之力,在玄霖域说一不二,山海域这些各自为政的宗门在上清宗面前根本排不上号。 能令上清宗自上古仙魔并立时便传承延续至今的绝学,怎么会是没用? 若连上清宗的绝学也无用,那五域四溟也就没有哪家绝学有用了——哦,行吧,假如把曲砚浓算进去,倒也能算得上一个。 可曲仙君并未开宗立派,也没收徒传艺,望舒域的季仙君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如今年年都在捣鼓那点生意经,根本无意传承自身绝学。 唉,“上清宗的符箓花里胡哨”这种话,曲仙君敢说,他们可没脸接啊。 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毫不犹豫地说上清宗的符箓不好的人,也就只有曲仙君了。 ……毕竟,就算上清宗弟子心怀不满,也没人敢找她算账啊。 * 陇头梅林里,一个巨大的玄黄灵气团在原地飞快地翻转,隐隐若符形,如同有谁将一张巨大的符纸揉成了一团,转了又转。 灵气凝成的符纸坚洁如玉,朱笔宛然,哪怕只是凝神细看一眼,也会叫修为不够的修士头晕目眩。 这就是上清宗赫赫有名的绝学,天罗地网符。 无需符纸,无需灵材,只需平平一支符笔,随手将天罗地网符画在任何地方,都能即刻成符,一触即发。 天罗地网符极为强大,也非常艰涩,大多数上清宗弟子到了金丹期才能掌握,能在筑基期流畅画出的符师都堪称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在阆风之会中撞见能流畅画出天罗地网符的天才符师,还好死不死都一脚踩上去,完全可以说是提前结束了这场比试。 阆风苑外,透过周天宝鉴观看陇头梅林中比试的修士们不由唏嘘:“这个申少扬要被淘汰了……” 唏嘘声还没落定,镜中幻影猛然一变。 一点细小如珍珠的寒光冲破玄黄符纸,转瞬上下伸展,化作一线剑光,自下而上,将巨大的符纸从中一劈为二! 申少扬紧跟在剑光之后,片刻不停,转瞬便冲破天罗地网符。 周天宝鉴外,一片惊哗之声。 胡天蓼连元婴修士的养气功夫都稳不住了,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看起来格外想冲进周天宝鉴另一头大喊一声“这不可能”。 淳于纯一边咂舌,一边隐晦地望了上首一眼:曲砚浓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扶在额前,微微垂首,凝神望着远处大放毫光的周天宝鉴。 不管这个申少扬之前是从哪来的,他引来仙君留意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的。 淳于纯压下心底艳羡,琢磨起来:既然仙君对申少扬有些格外的关注,她要不要做这个机灵人,在中间牵个线呢? 若是能借此得到曲仙君青眼,稍作点拨,那对于淳于纯来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 一面周天宝鉴,内外无数心思,人人都在惊异这个从前籍籍无名的少年竟能一鼓作气破开上清宗的绝学。 可谁也不知道,申少扬冲出天罗地网符的那一刻,暗中对灵识戒惊叹:“前辈,和你说的一样——再强大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神识包裹着简短的语句,沉入漆黑的灵识戒中,在冥冥之中跨越天涯。 飞渡、飞渡…… 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 “我说的是刀。”卫朝荣说,语气淡淡的,沉冽如刀尖雪,冷不丁问,“你为什么不用刀?” 申少扬从一开始就用剑,从前蒙受前辈指点剑法也很顺畅,冷不丁听前辈问起“为什么不用刀”,愕然:“我习惯了用剑……” 万法归一,以卫朝荣的修为眼界,指点一个筑基修士剑法绰绰有余,所以从前卫朝荣随口点拨,并不要求申少扬弃剑从刀。 申少扬说着说着,声调就弱了下去,蔫蔫的:前辈不会打算让他改用刀吧? 虽说刀修也不是不好,可用惯了剑再改去学刀,总觉得有点舍不得。 至少、至少得让他再考虑一下! 但卫朝荣只说了那么一句。 灵识戒里声息都尽,只剩下茫茫的岑寂。 申少扬等也等不来下文,“前辈”“前辈”地喊了几声,没等到灵识戒里的回音,却等来数道冰凌,寒光闪闪,眨眼间就要刺入他胸膛。 他才刚从天罗地网符里脱身,前后不超过两个呼吸,对手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申少扬来不及多想,反手旋剑,剑身上薄薄覆了一层灵气,叮叮当当击飞冰凌,一时间只觉冰凌无穷无尽,险之又险,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剑锋横扫,硬生生格挡开蔓延冰凌,定神去看冰凌后露出身形的人,把方才的追问忘了。 * 千山迢遥之外,冥渊不尽奔涌。 少有人能记得这片生灵绝地存在了千千万万年,从仙域蜿蜒到魔域,见证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往昔。 没有任何生灵能在这里停驻,冥渊源源不断地从周边摄取灵气和生机,哪怕是睥睨天下的化神修士也只能饮恨。 这片人间绝地默默存在了千万年,既不曾向外扩张,也不曾改道易流,如此死气沉沉,搏不来世人留意,于是也就这么沉寂下去,只偶尔被提及,成为茶余饭后的边角料。 似乎从来没有人好奇过,冥渊之下是什么? 又或者,就算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也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 卫朝荣阒然穿行于幽寂。 他也许是这世上第一且唯一见过冥渊之下的世界的修士,倘若他往后流年不利、倒霉透顶,那么也极有可能成为最后一个。 冥渊之下的世界暗无天日,没有半点光,可他走得很平稳,跨过蜿蜒的沟壑、坑洼的水塘、丛生的杂草,肩头扛着一株高大粗壮的树,行步如风。 他竟然在种树。 对,在万丈冥渊下,一片幽寂中,平静地种下一株树。 细土覆盖了盘错的根茎,零星的枝叶上亮起粲然的微光,照亮了远近晦暗的世界。 如果有哪个倒霉的修士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片坑洼像极了五域四溟的地形,那散落成五片似毫不相干、却又在边缘处隐约重合的地势,分明就是如今世界的翻版,无限缩小。 卫朝荣拊掌,拍落掌心的尘土。 他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这片陌生而熟悉的霄壤。 ——当初该让申少扬学刀的。 他于缄默中沉吟:如果申少扬用的是刀,那天在不冻海上,曲砚浓绝不会只看一眼便回头。 隔着另一人的视野,只得她无谓的一瞥,再没有下文。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宽阔的身形,又从他胸膛背脊穿透而过,如同穿过厚厚帷幕,微不可察地映照他身后的晦暗。 这分明不是在世生者应有的身躯,他也委实不能算活着,可在那如同虚影般的胸膛,错杂如晶管般的脉络之中,一颗虚幻到近乎透明的幽黑心脏缓缓跳动。 “咚——” “咚——” 如远古沉雷般的声息,昭示这颗虚幻心脏的不息跳动,砰然过一千年。 在不息的砰然间,不知从哪混入一声叹息。 “陇头梅又要开了,”他低低地说,好像在用心说给谁听,“你现在还想看看吗?” “咚、咚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陇头春(六) ——卫朝荣是个很奇怪的人。 曲砚浓高高坐在阆风苑的首座上,若有所思地琢磨着。 说来也很荒诞,他们曾风前月下云雨高唐,可直到卫朝荣葬身冥渊,曲砚浓也不曾觉得自己了解他。 她一向不乐意承认她在乎,夏枕玉明里暗里三推六问,曲砚浓也从没解释过她与卫朝荣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 毁去魔骨、从炼气期开始修仙道的那些年里,曲砚浓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清宗,每当夏枕玉问她:以你的脾气,竟然也会对人垂青钟情,你其实不像是你自称的那样不在乎徊光吧? 曲砚浓总是漫不经心地敷衍:钟情?你想太多了,我们只是见色起意。 每一次听见她这么说,夏枕玉总要紧紧抿起唇,不作声,用很责备的眼神盯着她。 曲砚浓一直觉得夏枕玉像只老母鸡,性格一板一眼的,既不狂悖也不斗狠,总是拍着翅膀保护小鸡仔,三番五次确认过小鸡仔的情况都在羽翼之下,再板板正正地一拍翅膀,正经地点下脑袋“咕”一声。 卫朝荣就是一只小鸡仔,曲砚浓居然也是,她弃魔修仙,于是也被夏枕玉揽在翅膀下。 魔修中是不会有夏枕玉这种人的,只有仙域才供得下这样的人存身,夏枕玉如果生活在魔域,根本活不到化神。 其实曲砚浓不排斥夏枕玉,有人不求回报、纯粹善意地将她护在羽翼下,这事对她来说本身就很新奇。 但她在魔域待得太久了,她是峭壁绝境奋力振翅的戾鹰,挤不进旁人的羽翼。 夏枕玉管不了她,再加上相处的时间长了,夏枕玉已很了解她的脾气,只好随她去。 不过,夏枕玉大概想不到,在“见色起意”这件事上,曲砚浓说的是实话。 曲砚浓刚认识卫朝荣的时候,他还是个魔修。 准确来说,他是个伪装成魔修的仙修,瞒天过海,不仅骗过了同阶修士,甚至就连当时魔域三化神之一的枭岳魔君也骗了过去,被枭岳魔君收归为金鹏殿内门弟子。 卫朝荣在魔域有名有姓有实力有师承,在魔修年轻一辈中声名鹊起。 谁也猜不到,他其实是上清宗安插在魔域的内应。 魔域与仙域的风气截然不同。 千年前的仙修一向瞧不起魔修,认为魔修狠毒残忍、毫无人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魔修们自己也这么觉得。 不光是仙修瞧不上魔修,其实魔修之间也互相瞧不上,彼此照面一看,大家都是烂人,嘴上说着“魔门修士同气连枝”,心里都在翻白眼。 魔门修士主打的就是一个“谁也看不上”,对仙修瞧不起,对魔修也看不上。 曲砚浓也是个魔修,而且是个能让同辈魔修公推第一人的魔修,她第一次见卫朝荣就注意到后者,只可能是因为见色起意。 ——这话也只有魔修敢直说,但凡换做是推崇清心寡欲的仙门修士,早就面红耳赤地怒斥“放浪形骸、不知羞耻”了。 魔门向来纵情声色、追逐欲望,不惮狂言,仙门则拘谨得多,在曲砚浓还是魔修的那个时代,仙修道侣甚至不会在人前牵手。 曲砚浓说卫朝荣怪,就怪在这里。 卫朝荣根本不像个从小在仙域长大的修士,他并不聒噪多话,甚至比常人沉定,但风言俏语张口就来,曲砚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轻浮。 也正因如此,在卫朝荣身份暴露、在枭岳魔君追杀下逃亡向仙域之前,曲砚浓从没怀疑过卫朝荣是不是个魔修。 可后来他们走得近了,在欲望之外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卫朝荣反倒渐渐沉默寡言了起来。 他总是缄默不语,在无罣无碍的间隙默不作声地、专注出神地望着她。 风言俏语慢慢成了绝响,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笨口拙舌的人,翻来覆去也只会干巴巴地说“喜欢”。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他说,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再追问为什么以前知道、现在却不知道,他就说,那不一样。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解释不上来。 ——这不是敷衍是什么?换了谁能相信啊? 曲砚浓烦死他了。 最烦的时候,她翻脸让他滚,不滚就杀了他。法宝横在他面前,魔修说动手就真的会动手,她在魔门也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喜怒无常。 卫朝荣了解她的脾气,也了解魔修的性情。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片刻后转身走了,但没有走远。 他远远地等着,等她回心转意。 到最后,曲砚浓也没舍得和他一拍两散。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她懒得刨根究底,也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想,直到他命殒冥渊,她才知道原来卫朝荣真的很喜欢她。 她是真的、真的不明白他。 卫朝荣身份暴露、回到仙域后,她仍和他藕断丝不断地来往着。 曲砚浓是魔修,她从进入魔门起便天生狂悖,不管什么仙魔正邪,她对魔门全无归属感,对她来说,情人是仙修反倒更有意趣,可卫朝荣竟也愿意,心甘情愿与她丝来线去,瞒天过海延续情丝——他可是个潜伏魔域多年不改丹心的仙修! 她也曾作弄般问过他:如果哪天你的师长同门知道了,你怎么办? 卫朝荣沉逸清俊的轮廓微凝。 他语气平静,不知从前已预先打过多少遍腹稿、多少次思来想去:宗门对我的恩义,我已赴汤蹈火还清了。往后的日子,我自己做主。 “你真不会后悔?”她有点诧异。 “不会。”他简短地回答。 他说不会后悔。 也不知道他命殒冥渊的时候,会不会改了主意。 曲砚浓思绪如乱线,往事回忆得太多,反倒叫人越发意兴阑珊。 她皱起眉头,伸手按在眉边,心底升起一股烦躁: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阆风之会? 原本是从那个叫申少扬的小修士身上窥见了卫朝荣的影子,一时兴起,可她到了这里,认真看过几眼,分明是不像。 不像,哪里都不像,没有人像他。 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尽管……时间已是她最宽绰、最不值一钱的东西。 曲砚浓霍然站起身。 她准备走了。 了无意趣、意兴阑珊,哪里都一样,永恒不变的枯燥乏味。 “我去,这小子到底是剑修还是刀修啊?这一剑怎么这么像是刀法呢?”胡天蓼正全心投入在周天宝鉴投影的比试中,没注意到曲砚浓的起身,无意间嘟囔,“他不会是扮猪吃虎吧?” 曲砚浓神色无波,平平地朝周天宝鉴瞥了一眼。 她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这一眼能收获什么,只是如从前在不冻海上垂钓、定下阆风之会一般纯粹随意而为,瞥一眼也就过去了,她已然决定要走。 可也就是这一眼。 淳于纯和胡天蓼忽觉身侧空间一阵扭曲,不由齐齐转过头来,目光所及,首座上已没了曲砚浓的身影。 这是撕裂空间、咫尺天涯的神通! 别说是淳于纯和胡天蓼这样的元婴修士了,只怕就连刚晋升化神的修士也未必能掌握这样的神通——淳于纯和胡天蓼不确定当今在世的另外两位化神仙君是否也能施展这样的神通,但就算那两位仙君能,也绝不可能像曲砚浓这样信手为之。 如此自如,轻描淡写。 淳于纯和胡天蓼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底的惊骇,还有无穷的茫然。 ——曲仙君急着撕裂空间,究竟是要去哪啊? * 陇头梅林里,绚丽灵光时不时闪过,刀光剑影。 申少扬一剑劈开面前的冰凌,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祝道友你先停一停听我说两句,反正现在这里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咱俩都能进下一场比试,何必还要继续打下去呢你说是不是?” 玄黄道袍的清冷少女抬眸。 “好。”她声音也泠泠的,干脆利落,“你把一枝春给我,我立刻收手。” 申少扬哑然。 他在心里叹口气——谈崩了,一枝春肯定是不能给的。 陇头梅王树上的那枝冰梅就是这场比试要找的“一枝春”,申少扬算是来得晚,找到陇头梅王时,祝灵犀已在那里等待多时——当然不是等他,而是在等“一枝春”完全绽放。 申少扬来得不巧,正好卡在一枝春绽放前,又很不走运地踩上了祝灵犀先前布置的天罗地网符,杀机一触即发,立刻引来祝灵犀的攻击。 上一息他吹牛说“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下一息,他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出八只手。 一剑不够,一剑真不够啊! 两人你争我夺,一直等到陇头梅王开了花,申少扬运气好,抢先一步夺下“一枝春”,试图说服祝灵犀休战。 ——失败。 申少扬其实也不意外,换做是他,对手拿着裁夺官宣布的谜底和他商量休战,他也不会答应。谁知道比试里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呢? “不管一枝春在谁的手里,都会得罪陇头梅王,”申少扬矮身躲过身侧梅树抽打而来的枝桠,又马不停蹄地游走出祝灵犀的符箓范围,气都喘不匀,“现在时间还早,离日落足足还有两个时辰,要不这样吧,祝道友,咱们联手先把周围的陇头梅清理掉,再来决一胜负?” 这样束手束脚的,除了防备对手,还要提防陇头梅的攻击,实在是太憋屈了。 祝灵犀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可以。”她仍是一板一眼的模样,清凌凌地说,“你把一枝春给我,我就同意。” 申少扬噎住。 “还有两个时辰啊!”他鬼哭狼嚎,“足够我们分个胜负了,就不能先把陇头梅解决吗?” 祝灵犀神态板正:“你先把一枝春给我。” 申少扬:“……” “那就是谈崩了。”申少扬只恨自己戴着面具,不能让祝灵犀看见他板起的脸,“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祝灵犀岸然望他,平静中带着点疑惑:“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申少扬噎死。 薄寒风吹入林中,在梢头振振而响,陇头梅树剧烈摇动,梅枝甩动,狂乱作舞,朝林中的两个应赛者狠狠抽打下来。 “轰——” 申少扬猛然向后一栽,险而又险地赶在梅枝落下前冲出,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迅猛之极,朝他冲了过来。 黑影的目标,正是他手中的“一枝春”! 申少扬悚然一惊:在这激涌如沸泉般的陇头梅林里,竟然还藏着第三人? 方才他和祝灵犀打了这么久,精力与灵力都损耗了不少,躲避梅枝躲得十分惊险,此刻根本没法轻巧地躲开。 谁知道这个藏在暗中的第三人究竟有多强? “我去!”他想也不想,反手掣剑,以一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姿势,像是掣刀而不是掣剑一般,朝黑影的方向用尽全力挥出一击,惨叫,“怎么——还藏着一个人啊?” 剑光震烁林樾,一瞬破开聚拢的梅枝,直直撞在急速而来的黑影身上。 “砰!” 黑影顺着原路倒飞回去,来的有多快,去的就有多快。 这…… 暗藏在梅林中这么久都不曾被发现的第三人,就被申少扬的古怪如刀式般的一剑,给击飞了? 不是击退,而是山崩陵摧的颓势,直接给击飞出去了? ——这小子不会是隐藏了实力吧? 祝灵犀神色一凝。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之声。 胡天蓼坐在裁夺官看台上脱口而出:“这小子不会是扮猪吃虎吧?他到底用剑还是用刀啊?” 只有申少扬错愕后,张大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鸭蛋:这、这和他没关系啊! 他只是凭本能用出了从前前辈教的一式刀法变式,威力和他的实力相匹配,如果是祝灵犀接到了他这招,她一定能设法化解的。 换言之—— 不是他隐藏了实力,而是这个藏在暗处的第三人太弱了呀。 申少扬痛彻心扉。 ……裁夺官不会以为他和这个第三人是串通好了作弊吧? 他冤枉! * 陇头梅林千丈之上的飞舟里,被他心心念念的裁夺官战战兢兢地束手站着,偷偷摸摸地觑着船舷边的身影。 谁能想到,就在比试中途,已有数百年不曾现世的曲砚浓仙君,竟然亲临陇头梅林,撕裂虚空,出现在这架飞舟上? 哪怕金丹裁夺官此生从未见过曲砚浓仙君,光看来人这一手撕裂空间的本事,也能一瞬反应过来。 只手擎天,分定五域,毙杀化神同阶,强逐域内大妖,纵横四溟无与为比,定立乾坤第一流。 就连同为化神的另两位仙君也莫敢争锋,公推她为首。 别说她只是数百年不现身,就算是上千年、上万年,也能一瞬被忆起。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仙君,”裁夺官垂首,恭恭敬敬地请示,“您是否打算亲自主持这场比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陇头春(七) 曲砚浓默然立在飞舟甲板上。 就连胡天蓼也能看出来,方才申少扬情急之下使出的古怪招式,分明不该用剑来施展,而应该用刀。 那是一式非常具有特点的刀法。 她认得这式刀法。 很多年前,卫朝荣也喜欢这么用刀。 卫朝荣的刀法不是那种高迈风雅的名门绝学,他虽然归属于上清宗,但他人生中为修行奠基的那些年都不在上清宗,没有机会接触仙域最顶尖的传承。 上清宗家大业大,有许多旁系分支,被主宗分流出去,不再算作上清宗的一员。 卫朝荣就来自这样一个分支宗门,千年前叫做“牧山宗”,这个小宗门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毕生的心愿就是重返上清宗,成为主宗的一员。 为了让牧山宗能回归上清宗,卫朝荣接受了上清宗秘密交给他的任务,舍弃道号“徊光”,以他自己当时都不记得的本名“卫朝荣”潜入魔域,假作魔修,在魔域一待就是数不清的春来秋去。 来到魔域时,卫朝荣也不过是筑基期,筑基之后无论是修行还是刀法,全都靠他自己琢磨,既有仙门的意蕴,也不乏魔门的痕迹。 但,仅从招式上来说,就是最土的那种刀法。 土,某些招式出其不意,简洁有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土得很有风格和特色。 除了卫朝荣,她几乎没见过旁人那么用刀。 没有人像他那样会用刀。 如今她却忽然见到了一个筑基小修士,有那么寥寥的一两个瞬间让她想起他,又在不经意时出手招式同他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这个小修士用剑。 不是刀。 曲砚浓罕见地拿不定主意。 ——时隔千年,一个来历神秘的筑基小修士,纯粹偶然地用剑使出他的刀法招式,这样的事,可能性有多大? 申少扬是有章有法地出手,还是纯粹巧合的误打误撞? 卫朝荣陨落了千年,在他陨落之前,是否在哪里留下过独属于他的刀法传承,然后又在千年后被这个小修士偶然得到? “待会胜者登上飞舟时,我来主持。”曲砚浓淡淡地说,“不过,不必让他们知道我是谁。” * 申少扬一剑击退暗藏的第三人,周天宝鉴内外俱为之所慑,一个个神色变换,疑心他是隐藏了实力,谁也没想到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磅礴气势下其实是色厉内荏。 祝灵犀目光微微闪动。 她清秀漂亮,不太爱笑,总是一副时刻都认真严谨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觉得太板正、难相与,上清宗弟子都服她的实力,在她面前束手束脚,谁也不敢和她亲近说笑。 依照上清宗的门规,每到阆风之会开启时,上清宗内部会先行宗内小比,选出符合阆风之会规则的弟子进行比试,角逐出几名最强的弟子,代表上清宗参赛。 祝灵犀就是本届上清宗小比第一名。 毕竟是相邻上千年的老邻居了,上清宗对隔壁山海域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知根知底,近些年山海域究竟有哪些少年天才,上清宗指不定比曲砚浓这个山海域之主还清楚——谁教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无意染指世俗权柄呢? 赶往山海域之前,带队的上清宗长老随口对他们几个应赛弟子说,山海域近些年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年轻天才,只有沧海阁的戚枫拿得出手。 在这句话之后,长老还特意看了祝灵犀一眼,补充说:如无意外,这个戚枫也不是你的对手。 祝灵犀既不自高自大,也不妄自菲薄,一路从初比走来,认识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同龄修士,事实确实如长老所言,她锋芒过处无人能撄,顺理成章地闯入前十六,至今尚未遇见敌手。 可她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她遇见长老所说的沧海阁戚枫,竟先在这场比试中撞见了一个来历神秘、上无师承的对手。 ——申少扬竟能一剑击退那个神秘的第三人。 究竟是他隐藏了实力,还是那个能完美避过他们查探的第三人实在太弱了? 祝灵犀眼睑微垂。 下一瞬,她抬起手,指尖灵力流转瞬息成符。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符成!” 灵符凝成龙形,如纤细轻盈的白龙,咆哮着越过疯狂抽动挥舞的梅枝,在暗淡的梅林中冲出一线耀眼的光芒,朝申少扬猛然飞去。 上清宗绝学:飞龙在天符。 申少扬此时灵力损耗极大,连续多时斗法极其消耗他的精力,中途还被暗藏的第三人偷袭,一口气没喘匀,察觉到祝灵犀的飞龙在天符,一瞬瞪大了眼睛—— 这一茬接一茬的,就不能让他喘口气吗? 接是不能硬接的,祝灵犀的修为比他还高出一线,飞龙在天符更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绝学,威力无穷,他状态尚未调整过来,只能避。 申少扬短促地吸了口气,向后仰飞出去。 退、再退、再退! 到退无可退处,再折身向前,凌然一剑。 剑光与灵符狭路相逢,谁也不让,猛然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辉。 “轰!” 一声巨响。 灵符与剑光双双消散了。 三丈之内,原先疯狂抽动的梅枝尽数湮灭,只剩一片空荡。 申少扬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汗水洇湿他掌心,几乎让剑柄从他掌心滑出,他更用力地握紧了。 眼尾瞥见细小近乎于无的光晕,是错觉? 他已力竭,灵力所剩无几,不该肆意浪费,不管那是错觉还是真的攻击,他回身向侧方躲。 腕间蓦然一麻,“笃”地轻响,他五指被迫张开,“一枝春”从他掌中旋飞出去。 远处,祝灵犀微微招手,灵力收束,带着那支冰梅朝她轻盈飞去。 不过转瞬,“一枝春”静静落在她掌心。 申少扬心口一窒。 在“一枝春”飞落的下一瞬,他就立刻伸出手去握,指尖触及冰冷的梅瓣,只差一瞬。 就差那一瞬。 没事,他立刻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现在才申时,距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他完全可以赶在黄昏前把“一枝春”抢回来。 祝灵犀握紧了一枝春。 她远远地望了申少扬一眼,目光有些古怪,她一言不发,转过身飞远了。 申少扬赶在她身后勉力追逐。 祝灵犀是上清宗着力培养的天才,修习的遁法是超级宗门千年传承的上上等,远超同侪;申少扬的遁法学自灵识戒中的前辈,平平无奇,只是经过莽苍山脉里数度生死追逐,连金丹下最快的鹞鹰也无法轻易追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以远超筑基的速度,几十个呼吸间跨越大半个陇头梅林。 前方梅枝如覆雪,高逾百丈,遮天蔽日。 他们竟又回到了陇头梅王附近。 陇头梅王失去了“一枝春”,无序地抽打着梅枝,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气势朝他们一阵阵地击打。 祝灵犀如同一只灵巧的飞燕,绕开梅枝,径直冲向陇头梅王的树冠。 申少扬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狭窄范围内的攻击,躲闪间放慢了速度,和她拉开了距离,只能在后面迷惑地皱起眉头——祝灵犀这是打算做什么? 祝灵犀转瞬冲到陇头梅王树干边,她高高举起那枝冰梅,掌心灵力剧烈涌动,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纷纷涌入“一枝春”中。 晶莹剔透的冰梅慢慢染上淡紫色泽,几个呼吸间,竟完全变成了紫色。 微渺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从她掌心的“一枝春”荡漾传开,渡过陇头梅王疯狂抽动的梅枝、渡过目力所及的梅树、渡过远近的梅林…… 如神女倾落丹墨,以陇头梅王为中心,整片霜雪梅林尽数染黛,千里绽云霞。 梅枝仍然抽动着击打申少扬,让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可靠近树干的部分已平静下来,留给祝灵犀一片平和安静的区域。 她就在这片喧嚣中的宁静里手握“一枝春”,旋飞而上,直冲云霄。 千丈云霄俯仰而下,数千里梅林绽若紫霞,如九天云霓倾落,与烟光相和。 烟光凝,暮山紫,千里云霞落九天。 这才是陇头梅林的第三次“余霞散绮”。 申少扬挣开梅枝,仰着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祝灵犀登上飞舟。 这一刹那他什么都豁然开朗。 难怪裁夺官要神神秘秘地说“第三次余霞散绮”,而不是“第三次日落黄昏”;难怪他说距离黄昏还有两个时辰、不如联手对付梅林的时候,祝灵犀的神情有点古怪;难怪他朝前辈抱怨裁夺官故弄玄虚的时候,前辈让他“别大意”。 这是这场比试特地藏下的机锋,考的不仅只有斗法的本事,还有作为修士的见识。 如果刚才感知到那道暗光的时候,他选择正面应对就好了,那样还有一搏之力,而不是被祝灵犀轻轻巧巧地夺走手里的“一枝春”。 那样的话,只要他熬到黄昏日落,真正的余霞散绮时,他带着“一枝春”,同样也能登上飞舟。 就差在那一念之间! 申少扬深悔不尽,他自修行起便算得上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什么一旦错过无法弥补的困厄,这还是头一回深深体会悔恨交加的滋味。 如果他当时没逼退,而是悍然而上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而想起从前还在莽苍山脉时,前辈曾语调平淡地陈述:修行路上错谬往往就在一念之差,宁进莫退。 ——有些差错,是你往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的。 申少扬第一次深深地、深深地体会到这一句里的惘然若失。 既为他自己,也为说出这番感悟的前辈。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向远方飞去。 这一轮比试,八进二。 祝灵犀已经晋级,但梅林中还有那个被他一剑击飞的第三人,只要把那人彻底击出局,那么这一局他还是能过关的。 下一局,他们再见胜负。 * 祝灵犀踏上飞舟,望见船舷边幽然伫立的女修。 眉横青岫,神凝秋水。 是惊鸿照影、浮梦杳无痕,飘飘乎乘云碧霄。 金丹裁夺官站在这女修身后,垂首静立,神态恭敬安谧,显然以她为首。 能让金丹裁夺官尊为先,难道是元婴修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陇头春(八) 祝灵犀有点诧异。 据她所知,本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中,只有三位元婴修士,上清宗早已将这三个元婴裁夺官的模样与来历都说与应赛弟子,其中没有一个能和这位对上号。 难道是临时应邀成为裁夺官的元婴修士? 这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你上来了。”神秘玄妙的女修微微偏过头,语气疏淡,像浩荡长风入袖,缥缈不定。 祝灵犀望见她的正脸。 瑰丽神容,松风水月,盛色将燃。 有一瞬觉得她转眼便会乘风归入云霞,又觉得明明赫赫太炽,迫得人吐息皆止,垂下眼不敢久视。 这样的神容气度,又是元婴修士,不会是无名之辈。 祝灵犀不了解山海域的元婴修士,事实上她一心修炼,连自家玄霖域的元婴修士也了解不多,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无果后,就镇静淡定地走过去,双手平举递上一枝春,“裁夺官前辈,晚辈敬奉,请前辈核验。” 梅瓣凝冰玉,黛紫夺雪色。 一枝开后千里云霞,谓之“一枝春”。 曲砚浓伸手,接过那枝陇头梅。 像随手把玩朱笔,她散漫地旋着梅枝,语气寥寥落落,“你过关了。” 没有殷切夸赞,没有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主持着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散漫得像是敷衍,压根没把阆风之会的过关名额当作一件要事。 祝灵犀愕然:哪有这样主持阆风之会的裁夺官? 先前每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哪个不是肃容正色,就算是三位元婴修士也郑重其事,对阆风之会留出起码的尊重。这不止是尊重应赛者,也是尊重修仙界泱泱千年传承继往开来、尊重筹办了阆风之会的曲仙君。 这还是祝灵犀见到的第一个敷衍了事的裁夺官。 ——听说山海域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难道沧海阁在遴选裁夺官的时候,就没好好筛选一下吗? 虽说曲仙君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但山海域修士也不能连表面功夫也不做吧? 祝灵犀来自规则程序最严密的玄霖域,在玄霖域事无大小都有规章定式,互相监督,倘若执行者擅自违背流程规则,一旦被检举揭发,违背者立刻便会受到来自獬豸堂的惩罚。 对于山海域这种各自为政的散漫风气,在亲身接触前,祝灵犀这样的上清宗弟子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难怪宗门内的师兄师姐都说“除了咱们玄霖域,其他四域都野蛮得很”,原来不完全是界域偏见,多少还是有点道理在的。 “前辈,”祝灵犀木着脸沉思,决定入乡随俗,尊重隔壁界域风气,但她要争取她应得的东西,“请前辈赐下青鹄令。” 阆风之会前四名按定例须授青鹄令,应赛者唯有手持青鹄令方能进入下一场比试,在过往许多届阆风之会中,青鹄令甚至是比试中的核心道具,祝灵犀必须要拿到。 更何况,每一枚青鹄令上都留有曲砚浓仙君的灵力印记,品质堪比上品法宝,怎么能不要? 曲砚浓终于抬眸,定定望了祝灵犀一眼。 “不着急。”她说着,又收回目光,垂眸望向飞舟下的陇头梅林。 祝灵犀素淡清冷的神情像冰瓷般裂开,默然:其实……她还是挺急的。 据说化神修士的灵力印记对元婴修士也有益处,这位前辈不会是看中曲仙君留下的印记,舍不得给他们了吧? 金丹裁夺官静立在曲砚浓身后,不免也同情起这个应赛者来,方才他就呈上了沧海阁提前为本届阆风之会准备好的青鹄令,可仙君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让他先收着。 此刻这个应赛者明明已经过关,却迟迟拿不到青鹄令,一定十分忐忑。 可仙君究竟为什么要扣着青鹄令不给呢? 曲砚浓伸手,虚虚地搭在栏杆上。 她凝望着恍若漫天云霞的陇头梅林,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不是很浓烈,但如鲠在喉。 如果是卫朝荣,一定不会输。 当飞龙在天符和剑光齐齐湮灭后,祝灵犀暗中驱使符箓夺申少扬手中的一枝春,申少扬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却没有去接招,而是选择了避。 其实那时申少扬灵力所剩无几、状态也远远算不上好,这样应对也合情合理,说不上是错。 但曲砚浓就是大失所望。 如果是卫朝荣在那里,一定会抽刀出鞘,宁进不退,一往无前。 卫朝荣仙修身份尚未暴露的时候,他在魔域是有赫赫凶名的杀胚。 他性格冷硬,话不多,下手却非常狠,干脆利落,十分凶残,连魔修也畏惧他,每每提及卫朝荣,都要叫一声“疯子”。 疯子。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就听说他是个性情暴虐、脾气古怪的疯子。 她不讨厌“疯子”。 绝大多数情况下,“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是她的专属词,她还是第一次听魔修当着她的面把这样的词加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很少见的,她从第一眼起就认真留意一个人。 卫朝荣当然不是真的疯子。 他也并不性情暴虐、脾气古怪,之所以那么让魔修畏惧,只是因为他并不是个真正的魔修,却又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他是个真正的魔修。 一介仙修伪装成魔修,在魔域伶仃一身,从筑基挣扎到金丹,甚至瞒过枭岳魔君成为金鹏殿的内门弟子,卫朝荣必须狠,也必须疯。 向前是九死一生,向后是碎骨粉身。 他只能进,不能退。 申少扬或许有那么一招半式像他,可性情神魄真的不像。 本也就是完全搭不上边的两个人。 是她虚妄的联想。 “你觉得另一个过关的会是谁?”她问。 祝灵犀用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前辈和我说话?” 曲砚浓转过头来。 她没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祝灵犀。 这意思已足够明显了。 祝灵犀思忖着,一板一眼地回答:“应该是申少扬,他的剑法非常出色,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个应赛者,他就能拿到过关名额了。” 申少扬方才能一剑击飞第三人,强弱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暗藏的第三人应当是精通气息收敛、暗中潜伏的修士,在正面交手中不占优势,一旦被申少扬这样擅长正面进攻的剑修找到,那就是送分的命。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点了一下头,意味莫名地问,“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个好对手吗?” 祝灵犀感觉说不出的奇怪,裁夺官在比试中途会问应赛者这样的问题吗? “抱歉,前辈,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祝灵犀神态认真,“我认为至少要有三次以上的交手记录,才能对对手作出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目前我和申少扬只有一次交手,我不能作出评价。” 曲砚浓讶然,挑起眉,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少女符修:像,真是太像了,这副一本正经死犟的样子,简直就是年轻版的夏枕玉。 “我又不要你铁口直断,随便说两句不行吗?”她故意问。 祝灵犀坚定地摇头。 “前辈,没有足够的接触,我是不能对对手做评价的,这是我的原则,没有随便说两句这样的说法。”她还怪诚恳认真的,侃然正色解释,“不是我故意顶撞您,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 这回不是她的错觉。 真的是像绝了。 上清宗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些一板一眼的倔种啊? 曲砚浓因申少扬而消散的兴致,又因祝灵犀而重燃了。 “你是要青鹄令对吧?”她兴致盎然地问,不等祝灵犀回答,又转过身看向始终默默静立在她身后的金丹裁夺官,“给我青鹄令,多谢。” 金丹裁夺官从头到尾没机会插一句嘴,默默掏出青鹄令:虽然全程当了壁画,但仙君对他说“多谢”哎。 那可是五域四溟第一人的“多谢”,全天下有几个人听过啊? 曲砚浓背对着祝灵犀,拈着四枚青鹄令,若有所思。 这个青鹄令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印记,当初她筹办了三次阆风之会,就对这种年轻修士的家家酒丧失了兴趣,在沧海阁留下了一堆带有她灵力印记的空白令牌,就很痛快地走人了。 这些空白令牌由沧海阁根据每一届阆风之会的比试内容而重新炼制,分发给前四的应赛者,成了众所周知的青鹄令。 曲砚浓手里的这四枚青鹄令就是沧海阁根据下一场比试内容而炼制的。 她神识一触青鹄令。 下场比试的地点是……地下王宫。 那犄角旮旯的有什么意思? 既不惊险刺激,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奇境。 曲砚浓挑眉。 她有个更好的主意。 金丹裁夺官垂手站在那里,正在心里琢磨着曲仙君拈着青鹄令在想什么,就看见神容瑰丽的仙君朗然一笑,掌心灵光一闪…… ——青鹄令就变了样! 金丹裁夺官瞪大眼睛:怎么怎么怎么,仙君她怎么,她怎么能改青鹄令啊? 哦,青鹄令本来就是她制成的,她当然能改。 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大改特改都行,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可是青鹄令对应的下一场比试,沧海阁都已经筹备好了啊! “给你。”曲砚浓愉快地微笑,转过身,姿态悠然写意,施施然递一份青鹄令给祝灵犀,“恭喜你进入前四,期待你的更多优秀表现,我们下一轮见。” 祝灵犀不明就里,双手接过青鹄令,认真道谢。 曲砚浓偏头,剩下三份青鹄令又重新塞回金丹裁夺官手里,她微笑,“劳烦你,发给其他三个应赛者吧。” 金丹裁夺官笑容发苦:出来主持一场比试,回去直接发现下场比试地方都换了,他怎么和沧海阁交代啊? “你只要把青鹄令交给应赛者就可以了。”曲砚浓在船舷便转身,语气淡漠。 金丹裁夺官霍然一惊。 这是曲仙君亲自定的地点,她才是山海域之主,不需要给沧海阁一个交代。 沧海阁从山海域分定的那天起,就是为代行曲仙君的意志而存,曲仙君的意志,就应当、也必须是沧海阁的意志。 只是曲仙君不问世事、袖手尘寰太久,有人忘了。 算算时间,卫芳衡应该已经把修复青穹屏障需要的灵材告知沧海阁了,等她回到知妄宫,大约就该见到沧海阁的阁主了吧? 恰到好处。 “下次见。”曲砚浓在船舷边,朝祝灵犀露出一个缥缈又玄妙的微笑,“我的……半个小师妹。” 祝灵犀一惊。 还没等她细想“半个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望见那道瑰丽神妙的身影融散在天光里,转瞬即逝,无影无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镇冥关(一) 五域四溟有许多逸闻。 越是蔚然仙风教化之地,越是盛传着奇境传说,有凡夫俗子一局烂柯几度春、少年男女乘鸾登紫府、无门散修机缘悟道白日飞升…… 在纷纭杂沓的传说里,知妄宫也成了无限遐想的起源和归宿,少有人敢将奢想直接寄托在高不可攀的曲砚浓仙君身上,可又总是絮絮地生着渴望,于是总会虚构出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平时随仙君居于知妄宫中,三不五时出来游历,机缘巧合赏识了某个小修士,赐下一本功法,飘然鹤去。 山海域中有闲得发慌的修士遍观话本,对此类桥段作出总结:如果知妄宫中真有这么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估计忙得来不及回知妄宫,每天光忙着赏识后辈送功法送灵宝了。 遂成笑谈,人送绰号“散财前辈”。 低阶修士们尽情畅想出来的慈蔼前辈当然是不存在的,但知妄宫里真的有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经常奉仙君之命出门办事的元婴修士。 真实世界里的“散财前辈”,不仅不散财,而且还会对每个想从知妄宫薅羊毛的人横眉冷对。 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就看见卫芳衡抱着胳膊坐在桌边,对着对面的青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仙君,您回来了。”青年率先起身,瞥了卫芳衡一眼,露出无奈的笑容,“您可得帮我评评理,前两天卫师姐来到沧海阁,说是奉您之命来召,我原本还在处理阁中要务,一听这话,立刻就放下冗务,跟着卫师姐来知妄宫,一路上也没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可偏偏卫师姐就是对我横眉冷对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卫芳衡本来还冷脸坐着,听他这么说,气得一瞪眼,简直匪夷所思:沧海阁在此人麾下大肆贪昧,他这个做阁主的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主谋。 一边挖着仙君的墙角,一边居然还能在仙君面前若无其事地说笑——他居然还好意思告状? “戚长羽,你少在仙君面前搬弄是非。”卫芳衡语气冷淡。 她终归还是点到即止,忍住不去戳破戚长羽的虚伪面孔。 倒也不是怕被戚长羽发现端倪,卫芳衡这一路上的态度半点不遮掩,根本不怕戚长羽揣测——就算戚长羽意识到仙君已经发现沧海阁的龌龊事,他又能怎么样?他除了暗地里辗转反侧惶惶不安,根本无计可施! 卫芳衡只是要留神,在仙君打算舍弃沧海阁之前,她最好不要直接把事情点破,免得仙君因为她的失误而不得不提前换掉沧海阁。 戚长羽好似压根没看明白她的横眉冷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模样,“仙君,我真的没得罪她。” 曲砚浓支颐望他。 即使以曲砚浓的挑剔眼光,戚长羽也仍属第一流的姿仪,他是个很清俊韶秀的青年,笑容真诚纯澈,很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也从不故作姿态,看起来干净清爽。 不知情者大约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和易可亲的青年,居然就是大权在握的沧海阁阁主。 曲砚浓不过问俗事,如果说她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那么戚长羽就能算作是这片界域的世俗之君。 “嗯。”她随意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对戚长羽的回应,没有询问卫芳衡怎么回事,也没有调解两个下属,把“敷衍”两个字上演得漫不经心。 一个“嗯”字,就是她的全部回应。 戚长羽的嘴唇很短暂地抿起。 这就是曲仙君,这就是曲砚浓,永远漠然无谓,她不会对任何事、任何人上心,因为她根本就是个无情人。 被世人景仰的曲仙君、被尊为当世完人的曲仙君、无心权欲的曲仙君,是这世上最冷血无情、眼高于顶的怪物! “叫你过来有两件事。”曲砚浓指节轻叩扶手,简短地吩咐,“青穹屏障破了个缺口,你准备好灵材。” 这是第一件事。 “我去看了阆风之会,这一届还挺有意思的,我打算看完。”曲砚浓说,“前四进二的比试场地我看到了,地下王宫?没什么意思,换一个。” 这是第二件事。 即使沧海阁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备阆风之会的比试场地,曲砚浓这一开口就意味着要全部作废,戚长羽仍然笑容不变,沉着耐心地静候仙君吩咐,“仙君看中了哪一处?” 曲砚浓随手敲了敲扶手,“镇冥关。” 戚长羽一怔,笑容微敛。 他心中蓦然一沉。 镇冥关,顾名思义,是一道镇靖冥渊的天关。 冥渊千万年来源源不断地从周边摄取灵气和生机,在上古时尚不足为患,但自从千年之前的仙魔决战后,山崩陆沉,河海断流,天地灵机流逝,已不能与上古时相提并论。 那一场浩劫,世称“山海断流”。 也正因山海断流后乾坤沉浮,曲砚浓和另外两个化神修士才将原本完整的天地分为五域四溟,在五域之间设下青穹屏障,互相隔绝,彼此不通,只能从界域指定的出入口通行。 青穹屏障出自曲砚浓之手,目的就是保护屏障内的界域,使界域内的山海地脉平稳运转、不受山海断流的影响。 冥渊横跨扶光域,水尾则越过南溟,接入山海域。 为了不让冥渊侵蚀山海域,曲砚浓特地在冥渊水尾设下一道镇冥关,作为青穹屏障中最重要的一道天关,也是沧海阁养护屏障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 难道曲砚浓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可能?她明明根本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青穹屏障忽现裂口,在修复之前,把阆风之会的比试安排在镇冥关……”戚长羽委婉地问,“仙君,青穹屏障状态如何?” 曲砚浓平淡而独断:“就定在镇冥关。” 戚长羽仍然和易地笑着,但这笑容已没有先前那样自然,“是,我明白了。仙君打算让他们怎么比呢?我即刻回沧海阁叫人准备——” “不用。”曲砚浓打断,“不用你们准备,镇冥关有现成的。你们去准备修复青穹屏障的灵材就行了。” 戚长羽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了。 镇冥关有现成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既想大声质问出来,又根本不敢去问,他不会想要一个答案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承受起那样一个答案。 “我,我明白了。”戚长羽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尽数消失了,他垂下头,神色恭谨,“沧海阁上下,谨遵仙君号令。” 曲砚浓偏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戚长羽垂下袖中的五指用力地蜷起。 他背脊生寒,僵硬地站在那里,甚至连呼吸也不敢。 明明曲砚浓没有放出任何灵力气势,明明她只是平平地注视着,明明他已经是元婴修士,可这一刻,戚长羽的恐惧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成泥沙。 曲砚浓是个无情无心、随心所欲的疯子,他比谁都了解这一点,也比谁都恐惧厌憎。 “我记得,你比卫芳衡还要小一点吧?”曲砚浓却像是勾起谈兴般回忆起来,“当初你家长辈带着你来觐见,那时候你才金丹期,我送了你一枚灵丹,你就大着胆子问我能不能来知妄宫修行。” 戚长羽姿仪出众,气质干净清爽,曲砚浓有正常的审美,对他比较宽容,很罕见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就当是接纳第二个卫芳衡。 但戚长羽只在知妄宫待了二十年,晋升元婴后,他自请离去,回到了沧海阁,多年后成为了沧海阁的阁主。 戚长羽僵硬地伫立。 当一个无心无情的怪物开始叙旧,他甚至恐惧得想要大叫,他想要颤抖着向她认罪,坦白一切,祈求她的宽恕。 但他没有。 不仅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也因为……那个人不会这么做。 那个人。 让曲砚浓念念不忘、即使过了一千年也仍然在本能般搜寻一切相似痕迹的那个人。 戚长羽知道自己和那个人长得不像。 他用整整二十年去探寻、去模仿,他知道一旦他能窃取那个人在曲砚浓心里的地位,他将得到这世间最无上的地位和权力,一切对于他都将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他费尽心思去扮演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但没有用。 他不像,一点都不像,她甚至看卫芳衡都比看他更多。 所以戚长羽离开了知妄宫。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这个远离尘世的所谓仙宫对他来说再无魅力,他要凭借这段与众不同的经历回到沧海阁争夺他真正想要的。 离开知妄宫的时候,他曾想过,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学那个死人了。 可戚长羽没想过,即使他成为了沧海阁的阁主,即使他已经是元婴大修士,在这一刻,站在她的面前,他还是本能地去学那个人。 因为只有那个人在她心里有一点偏爱,戚长羽想要活着,他要利用这一点偏爱。 曲砚浓久久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了无意趣般挥了挥手,“回去吧。” 戚长羽浑身一松。 他几乎站不住一般地抖了一下,又强行定住身形,挺直僵硬的背脊,默不作声地行礼,转身走出了知妄宫。 卫芳衡看着他背影走出去。 “当初你到底为什么会把他带到知妄宫里来?”她纳闷,“我真的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他。” 曲砚浓知道卫芳衡不喜欢戚长羽。 戚长羽来知妄宫的第一个月,就在卫芳衡离开的时候对曲砚浓说,“卫师姐脾气似乎不是很好,是因为知妄宫冗务繁多吗?仙君,我愿意为您分忧,卫师姐也不必再板着脸了。” 谁会喜欢在背后说坏话还抢活的人? “这事也很奇怪。”曲砚浓颇感忧愁地说,“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告诉他,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卫芳衡拧着眉头:“我叔祖?” 她当初被曲砚浓带回知妄宫就是因为和卫朝荣有遥远的血缘关系,现在又来个戚长羽。 ——曲砚浓怎么一天到晚在别人身上找卫朝荣的影子啊? “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曲砚浓也很疑惑,“但是很奇怪,过了二十年,戚长羽学起了卫朝荣的样子,反而连原本那个人都不像了。” “他不像。”曲砚浓非常公允地说,“真的不像。” 卫芳衡,沉默了。 “你到底有多少个故人啊?”她无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镇冥关(二) 山海域最热闹的坊市。 “目前市面上的这些乾坤袋都是按曲仙君的方子炼制出来的,品质其实都差不多,寻常法宝法器都能容纳。”富泱熟门熟路地带着申少扬在多宝斋里绕过一个又一个摊位,很在行地说,“要说优劣之分,主要是看乾坤袋里能装多少东西。” 乾坤袋的容量选择也是丰俭由人,有钱就买大的,囊中羞涩就选个小的,端看人能掏出多少钱来买。 “最小的乾坤袋……大约是个什么价钱?”申少扬从莽苍山脉出来,手头倒是有不少晶核灵草,但甫一走进多宝阁,看着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景象,不免有些局促起来,犹豫了一下,“要是用晶核买,大约要多少啊?” 富泱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 “怎么了?”申少扬被他看得发怵,“很贵吗?” 富泱摇摇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很喜欢用妖兽晶核来结账?” 上次在茶楼里,申少扬急着要走,也是丢下了两枚晶核。 申少扬挠头,“也不是喜欢,我手头就这东西最多。” 富泱点点头。 “你知道多宝阁用什么来标价的吧?”他问。 申少扬压根没听懂:“……啊?” 什么叫,用什么来标价?什么什么? 富泱扬眉,重重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申少扬:“……啊?” 他到底明白什么了? 富泱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是扶光域的散修。” 申少扬感觉这对话是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 “我确实是啊?”他刚参加阆风之会的时候就说了,从来没瞒过谁啊。 富泱耸了耸肩,“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今外界盛传你是山海域隐世豪门的传人,特意来参加阆风之会大展身手的。” 申少扬每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就怎么都听不懂了。 “我?”他惊奇,“隐世豪门的传人?他们搞错了吧?我早就说了我是散修!” 富泱微微一笑,语气轻快,“看来是你的实力出色,大家更愿意相信你有个厉害的来历——你真的没有师承吗?” 申少扬下意识地一顿。 师承……他立刻想到了灵识戒里的前辈,虽说前辈从来没有收徒的意思,但这一路上的指点不亚于给他开辟了一条坦途大道。 “呃,师承,确实是有的。”申少扬含混地说,“有的。” 富泱看出申少扬不想说下去,便没追问,“你猜我为什么说起这个?” 他说着,没卖关子,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两张异色的纸片,质地有些硬,看上去有一点像是符箓,但纸上写着字。 “这个是如今五域流通最广的钱券,最初由四方盟炼制发行,与灵石等值,直到二十多年前,四方盟过量发行钱券,使得五域货值动荡不休,曲砚浓仙君和夏枕玉仙君联手找上四方盟,将季颂危仙君狠狠地打了一顿。从那以后,钱券都由山海域与玄霖域共同掌管。” 富泱说到这里,唇角勾一勾,无名的讽刺,“这种钱券的名字,叫清静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最坏人清静的东西,名字叫清静。 申少扬眼睛瞪得比牛大,他左看右看,也没从那两张清静钞上看出什么灵气来,“这、这不就是两张纸吗?” 就这两张毫无灵气的纸,能换东西? 连常年在灵识戒里默不作声的卫朝荣也留了神。 这又是一个千年前绝不会有的东西,不光是申少扬难以理解,卫朝荣也惊异。 “看来,如今的天下,确实已是清平世界。”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灵识戒那头淡淡地说。 若不是太平世界,谁会如此信任发行这种钱券的宗门和人?一千年前无论是仙域还是魔域,都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申少扬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主要好奇一个问题,“富泱,你怎么知道曲仙君和夏仙君把季仙君打了一顿?” 这是谁都能知道的吗? “哦,这事已经传遍望舒域,四方盟上下没人不知道,也就是大家为了维护望舒域的面子,对外讳莫如深罢了。”富泱说得云淡风轻,“单纯针对钱串子挨揍这件事本身,大家都是很高兴的。” 钱串子?这、这是在说季仙君吗? 望舒域的修士居然敢这么叫自家仙君? “……望舒域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富泱勾起唇,大拇指一翘,指向自己。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来自望舒域四方通财盟,去年四方盟元婴以下修士中,忝为代销魁首。”他语调明快,“自家人的事,我了解很正常吧?” 申少扬:“……” 代销魁首?到底什么宗门会比这个啊? 你们四方盟修士,真的好奇怪啊! * 阆风苑。 “就连四方盟的钱串子也不会把比赛定成这个样子!”胡天蓼刚拿到本场比试的规则,大略读完后,怒不可遏,“你们沧海阁怎么穷酸成这样了?让应赛者给你们搬砖,你们要不要脸啊?” 不怪胡天蓼大怒,实在是沧海阁送来的比试规则看起来有些离谱,比试地点定在镇冥关倒没什么,可比试内容竟然是让拿到青鹄令的四名应赛者辨别镇冥关损毁的镇石,并亲手将损毁的镇石换成完好的新镇石。 镇冥关可是山海域青穹屏障的第一天关,奠基镇石足有一百零八万,每一枚镇石都需要修士亲手填入,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灵力,而且很考验修士的控制力。 在过往千年里,填换镇石完全是沧海阁的工作,如今居然好意思拿出来作为比试内容,这不是丢脸丢到五域四溟去了? “胡道友,慎言。”戚长羽亲自来阆风苑递送规则,他脸上罕见地没了笑意,很冷淡地说,“这是今早由卫芳衡道友亲自送来的、仙君定下的规则,沧海阁代为送达罢了。” 戚长羽的心情可称阴郁。 他怎么也想不到,曲砚浓定下的比试规则竟然是这样的,她一定是发现了,可她不是从来不关心这些吗? 一千年前不关心、五百年前不关心、二十年前不关心,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发现了? “呃——”胡天蓼尴尬地僵在那里。 怎、怎么又是曲仙君啊? “居然是仙君手笔。”淳于纯也拈着一张规则,若有所思,看来仙君对申少扬确实非常看重,连番来看比试,这可是数百年不曾有过的事。 她想着,张张口要说话。 “——不愧是曲仙君的手笔!”胡天蓼眼尖,看到淳于纯张口,心头一紧,抢先开口,“物尽其用,两全其美。这比试内容不仅能考验应赛者的实力,也是训示晚辈们克勤克俭、体悟青穹屏障来之不易。不愧是曲仙君,格局超然,高山仰止。” 他绝对不会再给马屁精踩着他长脸的机会! 淳于纯、戚长羽:“……” 谁说他们是马屁精来着? 好家伙,原来胡天蓼这老小子还在这儿藏着呢? 曲砚浓刚到阆风苑,就听见胡天蓼深情并茂的赞誉。 她坐在首座上,幽幽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几人转过头。 “是仙君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胡天蓼背后拍马屁义正词严,一见人立刻支吾起来,脸涨红成猪肝色,勉勉强强憋出来,“我不过……嗯,解读出来罢了。” 哼哼唧唧,可要了老命了。 曲砚浓含笑:“解读得不错。” “我就是打算让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给我搬砖。”她好整以暇。 胡天蓼:“……” 这话叫人不敢接啊! 曲砚浓清风流云般微微笑了。 “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轻飘飘地说,“五域四溟是我一个人的?青穹屏障只护我和沧海阁?大家都受益的东西,大家一起出力维护,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胡天蓼干笑:这五域四溟都已经任你颠来倒去了,你说要怎么样大家都只能紧跟其后,你非要说不是你的……那就不是吧! 好歹曲砚浓不爱过问世事啊。 要是她也像望舒域的季颂危一样钻钱眼里,那这五域四溟的日子是真别过了。 “仙君,您打算什么时候在周天宝鉴前现身?”淳于纯问。 之前曲砚浓只在阆风苑现身,几乎没人关注裁夺官坐席上多了一个身影,更不知道那就是多年不曾现身的曲仙君。 这已经是倒数第二场比试了,前四名应赛者中角逐出两名胜者,下一轮就该决出阆风使了。仙君若再不现身,阆风之会就要结束了。 “不着急。”曲砚浓慢悠悠地说,“这场比试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小修士,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我是谁。如果她能进下一轮,我们再说吧。” 上清宗的天才修士,应该能进决赛,不会让她失望的吧。 淳于纯暗道“果然”。 她之前就发现曲仙君对申少扬格外关注,暗暗疑心曲仙君是专门为了申少扬来阆风之会的,为此还想过如何牵线搭桥,如今算是终于从正主的嘴里确定了。 “不知仙君说的是哪个应赛者?”淳于纯故作好奇,“今年的这几个小修士确实都实力出众,比往届的前四强上一截。无论是咱们山海域的戚枫、上清宗的小符神祝灵犀、望舒域的富泱,还有来历神秘的申少扬,放在往届都是能争头名的。” “往届应赛者的水平确实良莠不齐。”曲砚浓赞同,叹口气,她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无聊的。 原本她筹办阆风之会,是想看看年轻修士们能整出什么新花样,可等她办了三届,才发现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也不强求这些应赛者比她当年更强,但也不能比她的手下败将们还差得多吧? “承平日久,外无敌侮,这修仙界的年轻一辈,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曲砚浓挑剔地说,“早知这样,当初就留着魔门了。” 淳于纯噎住。 就,您这个前魔修第一天才带头把魔门连根拔起,灭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开始嫌弃修仙界承平日久外无敌侮了? “现在就看这个小修士怎么样了。”曲砚浓支颐,幽幽地说,“上清宗的功法,我可是很熟的。” 淳于纯:“?” 等会,怎么又扯到上清宗了? 仙君她上次关注的不是申少扬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镇冥关(三) 阆风之会进行到这一轮,已只剩下四个应赛者,人人皆佩青鹄令。 对于关注比试的修士们来说,这一届阆风之会已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个个呼朋引伴,齐聚在阆风苑外的周天宝鉴前。 “上一场比试决出了咱们四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沧海阁的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阆风苑外,富泱侃侃而谈。 “祝灵犀被誉为上清宗这一辈中最出众的天才,你已经打过交道了,比我更了解她。”富泱很在行地分析着,“至于戚枫,我先前没和他打过交道,但他在山海域早有盛名,据我朋友说,他是个性格内向腼腆的人,不怎么张扬,但实力很强。” 富泱的圈子是个未解之谜,申少扬一方面觉得以这家伙的性格,能和谁成为朋友都不奇怪,一方面又深深怀疑富泱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像他一样满肚子生意经。 不太敢问,感觉他们望舒域的修士在修一种很新的仙。 “咱俩马上就是对手了,你给我介绍其他对手的底细……”申少扬没说下去。 富泱明白他的意思,拉长语调:“这算什么介绍底细啊?” 也没说对手的招式手段,也没说对手的弱点长处,完全就是寻常唠嗑嘛。 “况且,我也没你们那么想赢。”富泱摊手。 申少扬疑惑:“你不想赢?” 这可真是奇怪,不想赢为什么要来阆风之会?难道还真有人过五关斩六将就为了来玩的? “不是不想赢,是没那么迫切地想赢。”富泱解释,不太在意地挥挥手,“我本来没想参加这个阆风之会,来山海域是为了找到更多客户老板的。没想到今年四方盟送选参加阆风之会的应赛者实力实在不行,钱串子和四方盟都丢不起这个人,发现我在山海域,就找到我来参加了。” 原来富泱还真不是主动参加阆风之会的。 “那你对四方盟感情还挺深的。”申少扬感慨,他自己无门无派无父无母,是个再纯粹不过的散修,修行路上全靠自己,要不是运气好捡到了灵识戒,得到了前辈的指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富泱一摆手:“什么呀!我是为了清静钞来的。” 申少扬一愣:“阆风之会的优胜者有清静钞拿吗?” 他怎么没听说过?也没人给他发啊! “阆风之会是不发,但四方盟发啊。”富泱眼尾微微眯起,狡黠而精明的笑意,“四方盟让我参加阆风之会,耽误了我的生意,总得给我点补偿吧?不然我可不干。” 明码标价,闯进前六十四是一个价,闯进前十六是一个价,夺下青鹄令又是一个价。 “走到这一轮,我已经赚了三年的收入,怎么也够了。”富泱语气轻快,“我也不是什么贪心的人,接下来的钱看缘分,能赚到最好,赚不到我就继续做生意去。” 申少扬叹为观止,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由衷感慨:“你们四方盟的修士,真是上下同心啊!” 在赚钱这件事上,默契得让人感动。 “前辈,一千年前的修仙界也有这样的修士吗?”从扶光域来的土包子申少扬不明就里,暗暗通过灵识戒问前辈,“还是说,这一直就是咱们仙门的一种风气?” 卫朝荣默然。 这个黑锅千年前的仙修可真不能背。 “不是。”他简短地说。 千年前,仙修没有所谓的“钻钱眼里”,也没有满肚子生意经的钱串子。 仙修更注重清心寡欲、修持道心,不谈利欲。 “唯利是图”“利欲熏心”这样的评价,通常是用来形容魔修的,只有推崇欲望的魔修才会坦然且傲慢地追逐利欲。 也许当年也有一些仙门修士致力于收敛财富,但绝不可能像四方盟一样蔚然成风,当年的仙域也没有那样的条件。 冥渊下的幽邃荒冢。 卫朝荣默不作声地想着:这又是当今世界和千年前截然不同的一个方面。 今夕的山海已不是千年前的山海,今夕的人世也不是千年前的人世。 什么都变了,也包括他和她。 他抬起手,在晦暗的幽光里望见虚幻的掌心和手臂。 到最后,只剩一声幽长的叹息。 阆风苑前,富泱忽然用手肘撞了申少扬一下:“哎,那边走过来的就是戚枫。” 申少扬转过头看去,一群身着月白制式道袍的年轻修士说说笑笑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茫然:“哪个?” 富泱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罕见地用一种犹疑的语气,慢慢地说:“应该是,中间的那个。” 申少扬定睛望去。 韶秀俊美的青年走在人群正中,脸上挂着和易得宜的笑容,显得格外矜贵。 很显然,他是人群的核心,这群出自同门的年轻人都以他为首、热切地同他搭话,渴望能得到他的回应,而他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申少扬也慢慢地转回去,和富泱面面相觑。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管这个叫做内向腼腆?”他不确定地问。 * “这个戚枫,如今倒是有点样子了。” 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感慨:“之前我也见过他,实力和天赋倒确实是不错的,可性格太过拘谨羞涩,忸忸怩怩的,不敢和人说话,实在是小家子气了。” “没想到,不过是三五年功夫,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如今这气度摆在这里,再不会有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天之骄子了。”胡天蓼说着,有些纳罕,“这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居然能有这惊天巨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像前魔门第一天才转而修仙千年,到如今还是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性子,性情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望着人群中的韶秀青年。 “戚枫。”她短短地重复,望向戚长羽,“和你是一家人?” 当初戚长羽就是被长辈引荐给她的,在沧海阁中,戚家人也算是元老肱骨了。 戚长羽望见她脸上的神情,心头不由一颤。 他太熟悉她这样的表情了。 每当她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曾望着他,有这样一瞬凝注。 为什么? 他也就罢了,为什么戚枫也会让她想起那个人? 难道那个人和戚家有什么渊源么? 那个人是戚家的远亲?和他们有相似的面孔? “是。”戚长羽匆匆地说,用和易的笑容掩饰不安,他有些刻意地笑谈,“戚枫是我最小的侄子,天赋很不错,从前家里闲谈,都说他长得像我。” 其实戚长羽和戚枫长得不太像。 虽则都是韶秀眉目,但戚长羽姿仪更清爽些,戚枫五官昳丽,更显风流。 但听到戚长羽这话,淳于纯和胡天蓼目光在他和戚枫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竟然齐齐点头:“确实,你们叔侄俩长得有点像。” 戚长羽不经意攥紧五指,险些捏断了座椅的金扶手。 像?到底哪里像? 曲砚浓支颐望着远处的戚枫。 哪里像?神态像,气质像。 哎,她了无意趣地叹气,戚长羽怎么就想不明白,她从来不是因为容貌来留意一个人,也从来没觉得他和卫朝荣有哪里相像。 戚长羽多年如一日地琢磨卫朝荣在她心里的地位、琢磨她对卫朝荣的印象,完全是缘木求鱼,错得离谱。 当初她第一次见戚长羽,想起的当然不可能是卫朝荣,而是她的师尊,千年前的碧峡之主,魔君檀问枢。 曲砚浓当然是有师尊的。 千年前她是魔门人尽皆知的第一天才,不仅有超卓的实力和天赋,也有显赫的师承背景。 魔门共有三位化神修士,平日里王不见王,也不像是仙域的化神修士一样守望相助,甚至常有为了利益而互相厮杀的事,唯一的默契就是大家都看不上仙门。 当年的三位魔君既看不上仙门,也看不上同为魔修的其他化神修士,魔门修士大多性情桀骜,也算是上行下效。 这三位魔君各自都有地盘和门徒,但并不像是仙修那样开枝散叶广为传道,门生弟子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豢养的家奴,其中有特别合心意的家奴,就赐予她超越其他家奴的权力和地位。 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嫡传弟子。 曲砚浓就是檀问枢最宠爱的嫡传弟子。 行走在外,碧峡曲砚浓的名号伴随她前半生,成了她抹不掉的烙印。 按理说,对待向自己传道的恩师,曲砚浓应该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不过,她也是个魔修,普遍性情桀骜、心狠手辣的魔修,对于昔日恩师,她只有一个评价: 师尊,你可千万别有哪一天落到我手里。 檀问枢运气很好,没有那一天。 千余年前,曲砚浓转修仙道有成,晋升化神,带着当时已成化神的夏枕玉和季颂危,挨个把当年的三魔君斩草除根。 三个魔君里,有两人死在她手里。 一个是枭岳魔君,她给卫朝荣报仇;一个是檀问枢魔君,她给自己报仇。 如今千余年辗转一弹指,仇已报尽了,她可以很从容地回忆起檀问枢,回忆起从前在魔门的时光。 留意戚长羽,自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檀问枢,而是他身上那种野心勃勃,却又被清爽干净的外表和举止掩盖的感觉,和她师尊着实有几分相似。 可惜的是,戚长羽错以为自己与卫朝荣相像,刻意去琢磨她心里的卫朝荣,反而把类似檀问枢的圆滑和狡诈丢了大半,学成个四不像。 就好比前几天,戚长羽明明在她面前怕得要命,却还强行梗着脖子不说话,这确实是在学卫朝荣,可曲砚浓根本是在等他利落干脆、诚惶诚恐地认错。 如果是她师尊遇上这种事,一定会这么干,她是真的很想见一见檀问枢在她面前俯首低头、绞尽脑汁模样。 纵使千帆过尽,她果然还是记仇。 曲砚浓并没有刻意去从旁人身上找故人的痕迹,否则以她在五域四溟的地位,今天的五域盛事就不该是阆风之会,而是“曲仙君故人模仿大会”。 不过,假若她无意中遇见了勾起她回忆的人,也会注目留神。 真有意思,她若有所思,戚长羽只是性情有三五分像檀问枢,可这个叫戚枫的年轻修士,却让她恍然以为师尊就站在眼前。 “你刚才说,戚枫以前性格很忸怩,现在像换了个人一样?”她回过头,问胡天蓼。 胡天蓼一愣。 “啊,是,没错。”他点头,“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变得也太多了。” 曲砚浓微微笑了起来。 她终于露出一个愉快而明丽的笑容。 哇,她想,这一届的阆风之会,可真是太有意思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镇冥关(四) 镇冥关是天下第一雄关。 青穹屏障环绕五域,其中有大大小小数十道天关,均为守护山河地脉而设,唯独镇冥关立于冥渊水尾,专为镇靖冥渊而立。 煌煌赫赫的天关,如穹顶仙宫的天门,自云霄俯瞰人世,巍峨磅礴。 站在镇冥关下,只觉己身如此渺小,如天地间的蜉蝣。 申少扬踏出飞舟的那一刻如是想。 “前辈,冥渊究竟为什么这么特别啊?”他不报指望地随口问,也不知道前辈究竟是否会应答,“连曲仙君也对冥渊这么忌惮。” 申少扬问起冥渊,只是漫无边际的好奇。 因为比试的地点和冥渊有关,于是他便提问。 灵识戒里沉默了片刻。 卫朝荣从来没同申少扬说过,他就身处冥渊之下。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冥渊的尽头,看到这座伫立千年的天关。 镇冥关是在他陨落后建的,伴随着魔门覆灭、五域初定、青穹屏障初设,磅礴天关轰然落定,将幽晦深邃的冥渊永远隔绝在世外。 虽然这千年间他并非始终清醒,也无法穿越冥渊见证镇冥关的存在,但他能想象。 想象…… 这一道近乎神力铸成的天关如何在悠悠岁月里抵挡侵蚀,冥渊如何源源不断地向四州吸蚀灵气与生机,多少世人不曾留意的无声片段里,他们曾和死亡擦肩而过,又是如何被镇冥关和青穹屏障不动声色地保护。 想象,那个亲手定立天关的人。 申少扬说,五域中有些修士对青穹屏障的存在颇有微词,认为这屏障花费了太多灵材和钱财,几位仙君应该想个更好的方法取代青穹屏障。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的想法,绝大多数修士还是明事理的。”申少扬说起时补充,“我们都知道五域外的空间不稳定,很有可能陷落进虚空裂缝中,青穹屏障在保护我们。” 自从申少扬察觉到灵识戒中的前辈与曲仙君隐隐的渊源后,就经常打听有关曲砚浓的传闻,有意无意地对着灵识戒喋喋不休。 一桩桩、一件件,说给灵识戒听,想等来一个明确的反应,或是回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做回应,也不出声,就好像申少扬的那些言语都石沉大海,随着水波沉入深渊,没有一点痕迹。 只有当灵识戒的那头转述的传闻太过荒谬,又或是颇多误解,他才像是枯木重焕,冷淡地只言片语,用讥诮或平淡的语句一一驳斥。 曲砚浓。 卫朝荣在心里念她的名字。 他其实很难想象她语调疏淡、气清神虚、不食烟火的模样,哪怕申少扬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后便已认定曲砚浓是世外仙圣,哪怕转述中的曲仙君超然出尘得无欲无求,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把她和清心寡欲联系在一起。 他知道一千年会改变太多,足够沧海几度桑田,也没想过她会一成不变、永远驻足在原地,但他总是没法想象。 极致的烈火,也会褪成清淡的云水吗?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卫朝荣淡淡地说。 申少扬本来就是碰运气,没指望得到答案,没想到真给撞上了,精神一振,“什么叫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哪个古籍传说里讲的?撰写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朝荣默然。 以申少扬读过的古籍数,就算他说了,申少扬也听不明白,况且这些古籍在千年后还有多少留存也不得而知。 “冥渊之下的地方,叫做乾坤冢。”他说。 这是古籍传说里没有写过的东西,也只有亲身留在冥渊下的人才会恍然:原来古籍中写就的不是荒诞不经的传说,而是一段被世人遗忘的天地起源。 “知道名字就够了,其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卫朝荣简短地说。 申少扬满肚子的疑问都给噎回去了。 “好吧。”他怏怏不乐地收住话头,把“乾坤冢”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抬起头,正好对上戚枫审视般的目光。 戚枫目光冷漠凌然,有一瞬申少扬觉得他不是在看对手,而是在掂量某种无生机的死物,比闹市称斤论两卖妖兽皮与肉的摊贩更漠然。 蓦然与申少扬对上眼,戚枫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彬彬有礼地一笑,这眼睑一垂一抬一笑间,方才的冷漠凌然竟像是申少扬的错觉。 细看去,戚枫神色温然,长身玉立,仪容秀丽,说不出的姿质风流,轻易便能博得旁人好感。 申少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心里泛着点嘀咕,又找不出端倪,只能匆匆地颔首回应。 “……这一轮的比试,持有青鹄令的四名应赛者需要在巳正前进入镇冥关。关内共有九道天门,每道天门下藏有一个镇石袋,每个镇石袋中装着二十块崭新完好的镇石和一份镇冥关的简易阵图,应赛者需要根据阵图找出年久毁损的废镇石,并将废镇石替换成新镇石。” 这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已不再是金丹修士了,淳于纯手持卷轴,在周天宝鉴前朗声宣读比试规则:“比试以应赛者所替换的镇石数目为准,应赛者成功替换的镇石越多,则排名越前,第一、第二名将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比试内容居然是替换镇石。 申少扬一阵紧张,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镇石,半点经验也没有,他的对手全都来自有仙君坐镇的大宗门,大约都比他更熟练。 真是的,就不能四个人打一架吗? 比什么替换镇石啊?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找出青鹄令,抬起头,望见富泱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愣,“你想什么呢?怎么还不赶紧进去?” 祝灵犀和戚枫都已经催动青鹄令,尝试进入镇冥关了。 就算富泱无意争先,至少和清静钞没有仇吧? 富泱回过神,似乎也略感疑惑:“怪了,我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申少扬茫然:“什么不对劲?” 富泱满怀疑虑地摇摇头。 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在听淳于裁夺官宣读比试规则的时候,莫名颈后一凉,这种感觉……就有点像是在望舒域做生意的时候,预感到要被对面给坑了。 不会吧?他明明是在参加阆风之会,没在做买卖啊? 就是一个比试,能怎么坑他? 他又不是在望舒域! 想到这里,富泱终于放下疑虑,舒了口气,取出青鹄令:没事了,山海域只有曲砚浓仙君,可没有季颂危那个钱串子。 ——曲仙君总不会比钱串子更精吧? * 阆风苑。 “这规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卫芳衡?戚长羽?这也太贼了吧?”胡天蓼没忍住,小声嘟囔着,“压根就没说比试什么时候结束,这不就意味着应赛者要比到镇石全部用完吗?” 那可是镇石啊! 更换镇石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往往需要两到三个筑基修士齐心协力才能完成。 沧海阁每年都要派遣或招募修士前往镇冥关更换废弃镇石,有时甚至会找金丹修士出手,足足干上两到三天才能换完。 比试一共提供了一百八十枚镇石,分散在九道天门下,这就意味着镇石没用完,应赛者都不能松懈,因为一旦有一处的镇石没被找到并用完,就会为对手提供反超的机会。 为了维护自己的排名,应赛者必须先下手为强,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在比试结束前马不停蹄地奔波。 这直接就把沧海阁一年的事给干完了啊! 让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来给你们打白工修镇冥关,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是山海域,又不是望舒域! 戚长羽用隐忍的目光瞥了胡天蓼一眼,没有说话。 “我定的。”曲砚浓宛然含笑。 胡天蓼呆若木鸡。 完蛋了,他呆呆地想,我们山海域也要变成四方盟的样子了。 曲砚浓信手拈起手边的金纸。 “镇冥关可是我最用心的作品。”她慢悠悠地说着,握着朱笔,在朱砂间轻轻一抹,彤管摇摇晃晃,在金纸上蜿蜒成行,“当初花了很多心思建成,如今放他们进去,收些门票总不过分吧?” 她本来只是说些俏皮话逗人玩,可话到尽头,倒把自己给说动了,握着朱笔微微怔神。 是,她当初在镇冥关上花了最多的心思。 不仅因为冥渊神秘莫测、给山海域带来极大损害,也不单为了古籍中有关冥渊的荒诞不经的传说,更因为卫朝荣。 她没有亲眼看见卫朝荣死,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骨,他的牺牲和死亡就像是一场朦胧而凄楚的梦魇,为她展开,又与她无关。 曲砚浓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魔修。 见不到尸骨,也没亲眼见到卫朝荣坠入冥渊,她总是不太信他死了,哪怕她知道坠入冥渊的人不可能生还,可她在上清宗从头修仙的那些年,还是常常会产生浮想,也许有一天卫朝荣会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一如旧日模样。 不辛酸,只是很惘然,让她亲手把冥渊通向山海域的方位封起,多少也算是个难关。 那时五域初定,道心劫才初显,她还不是无悲无喜的曲仙君,夏枕玉也不会一年到头疯疯癫癫地失忆,季颂危更是能凭气概聚起散修联盟的人杰,三个化神修士彼此不是朋友,却也是同道、同袍。 季颂危在望舒域的事还没忙完,就注意到她在冥渊水尾的停滞不前,热心肠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需不需要搭把手。 曲砚浓没有遇到困难,她晋升化神后,几乎再也没遇到过能被称为困难的事,她只是在想卫朝荣: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卫朝荣活着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封住冥渊水尾,会不会有点伤心? 季颂危和她其实不太熟,也不清楚她和卫朝荣的故事,但他很有耐心,听她语焉不详地陈述,忽然哈哈一笑:所以你其实已经决定好要封住冥渊水尾了,不管他会不会伤心,你都会这么做,是不是? 曲砚浓不否认。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如果当初卫朝荣没有为她而死,她做决定时甚至都不会有这一点犹豫。 季颂危摇着头感慨:果然是当过魔修的人,做权衡时天然便有优势。 “可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你封住冥渊水尾,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会经受他的痛苦,这是你在心痛他啊。”季颂危轻轻快快地说,“他若是能看见,应该会更欣喜才对。” 曲砚浓和季颂危不熟。 可她真正被他一句话解开心结,隔天便费心建成镇冥关,永镇冥渊。 在毁去魔骨转修仙道之前,曲砚浓既不懂情谊,也不懂怎么珍惜别人的情谊。 她生活在尔虞我诈里,也只会尔虞我诈。 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沙漠的鲸鲵,就算有一天坠入碧海,她也不知道怎么呼吸。 夏枕玉告诉她卫朝荣的死,让她学会拿起。 而季颂危在冥渊水尾前的一番开解,让她学会放下。 可等到她终于拿得起也放得下,卫朝荣早就死了,而她也在道心劫里日复一日地沉沦。 一千年,什么都抛却,再不想起,无欲无求也无悲无喜。 她成了曲仙君。 “二十多年前,望舒域地脉陷落,造成一场天灾浩劫。四方盟理应开仓赈灾,可季颂危舍不得钱。”曲砚浓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胡天蓼和戚长羽都看向她,不明白话题怎么从镇冥关突然变到四方盟。 “季颂危想得很美,他自己不想放血,就超量发放清静钞,给望舒域修士、给山海域修士、给玄霖域修士……”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好像不是在同谁说话,而只是一场回忆,“他是保住了他的钱,可代价却转嫁给了整个五域。山海域和上清宗为他结账。” 曲砚浓不问世事,但不吃亏,尤其不喜欢被别人占便宜。 她找到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找季颂危,既是为了算账,也是因为季颂危的举动离奇,说明他的道心劫更严重了,她们看看能不能拉他一把。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差不多就是这种既不亲密、也不信任,但只有彼此能守望相助的关系。 道心劫面前,他们都是挣扎的蜉蝣。 季颂危在她们面前赖账。 他装傻,直到装不下去又开始唱念做打地扮演悔恨。 “季颂危,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她当时心境毫无波澜,没什么意趣地平淡反问。 她不生气,只是觉得无趣又烦人,把季颂危打了一顿,夺走了清静钞的发放权,又从四方盟割了一大笔利益,满载而归地回了山海域。 直到如今望舒域还在还当年欠下的债。 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的,曲砚浓早就抛之脑后了,也从来不以为意。 直到今天,她坐在阆风苑里,对着镇冥关,不经意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意外对话,想起曾经轻快微笑古道热肠的季颂危,想起如今望舒域那个冰冷的钱串子。 镇冥关还是镇冥关,可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物是人非。 她惘然若失。 “一千年,”她轻声说,“原来真的很长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镇冥关(五) 申少扬伫立在巨大天门下。 他攥着薄薄的阵图,紧紧皱着眉。 这一局的关键不在于替换镇石的速度,而在于应赛者手里究竟拿到了多少镇石。 取得的镇石越多,在这场比试中的余地就越大,因此当务之急不是尽早去填换镇石,而是在刚进入镇冥关的那段时间里收集尽可能多的镇石。 在拿到一个装有镇石的镇石袋后,申少扬得到了一张简易的阵图,镇冥关是按照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的九宫方位设立的,每一道天门对应一宫,申少扬催动青鹄令后,被传送到了艮宫附近。 在九宫中,中宫最神秘,暂不开启,等到比试中途的某个节点,才会开放特定的通道前往中宫。 这样算来,目前能找到的镇石存放点共有八个,按照应赛者人数四人算,每人应当能分到两个镇石袋、共计四十块镇石。 可问题就在于,申少扬挨个找遍八道天门,没有找到第二个镇石袋。 这就意味着有人手中可能三个甚至四个镇石袋,而申少扬还没开始替换镇石,就已经落后于人。 头顶天门之上,裁夺官淳于纯的声音隆隆传来,确保应赛者能在镇冥关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听见: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九;富泱,七;戚枫,六;申少扬,零。” 申少扬稍感烦躁地挠了挠头。 为了找第二个镇石袋,他耽误了许多时间,目前连一枚镇石也没替换,只能听着对手的进度干着急,结果到最后也没找到。 看来只能去抢了。 要是再耽误下去,人家都把镇石填换好了,那可就没他什么事了——他总不能把人家换好的镇石抽出来吧? 就算这是一场只论输赢的比试,申少扬也没忘了他脚踩的地方是青穹屏障最重要的天关,是守护无数生命的最后防线。 为一己之私毁坏青穹屏障的事,他做不出。 只是不知道那个多拿了镇石袋的对手究竟是谁…… 听通报,其余三人进度都差不多。 申少扬一边向其他方位摸索,一边按照阵图上的提示,找出沿途的废损镇石,揣摩了半天,终于快速伸手—— “咻!” 手触碰到废损镇石后剧烈灼痛,疼得申少扬差点缩回手。 “青穹屏障后的虚空侵蚀居然这么可怖?”他喃喃自语起来,“如今的五域,全都在经受虚空侵蚀,曲仙君到底有多强,竟然能护住整个五域,而且一护就是千年?” 虽然是从扶光域来的“乡巴佬”,但申少扬至少是知道青穹屏障外的情况的。 在五域之外的地方,遍布着可怖的虚空裂缝,这些虚空裂缝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现有的空间,没有修士能在虚空裂缝中生活。 青穹屏障隔绝了虚空裂缝,令五域能免受虚空的侵蚀,而在五域之外的四溟,没有青穹屏障的保护,时常便会有虚空裂缝突然出现、方圆十里全被吞噬的惨剧。 没有人想尝试离开青穹屏障,这是一条不可能生还的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屏障的重要性。 但,知道青穹屏障很重要和亲身体会虚空侵蚀的可怖,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若非被送入镇冥关亲手替换镇石,申少扬根本想不到虚空侵蚀竟有这么恐怖,隔着尚未完全破损的镇石也叫人背脊生寒。 ——那么,能够维持青穹屏障千年不倒,让虚空侵蚀千年止步的曲仙君,究竟有多么独步天下的实力? 难怪世人皆敬曲仙君。 这千载太平安稳,全在她一人肩上。 申少扬暗自咂舌,咬咬牙,取出一枚崭新镇石,按照阵图上的指点,托在废损镇石下,灵气包裹着手掌,毅然伸向废损镇石,猛然一抽。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他的手就像是伸进了烈火之中,灼痛难抑。 来都来了,对手都换完十几块镇石了,他总不能因为怕痛直接弃赛吧? 申少扬咬着牙把新镇石送入原先的位置。 收回手时,手背上一片通红,看着很是骇人。 他摊着手看了半天,深深怀疑: ——其实阆风之会不是想决出年轻一辈天才,而是想找几个不用清静钞的好用长工吧? 怀疑归怀疑,再怀疑也得干活。 镇冥关实在是太大,等申少扬把二十枚镇石全部填完,也没找到其余应赛者的踪迹。 淳于裁夺官的声音再次响彻天际。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三十九;戚枫,三十;申少扬,二十;富泱,十五。” 申少扬本来随意地听着,听到最后,倏然一惊。 ——他记得上一次通报的时候,富泱明明已经填换了三十五块镇石,位列第二。 怎么一段时间过去,不仅没涨,反倒少了这么多? 已经填换好的镇石,怎么还会突然减少的? 申少扬心中疑惑,还没想出个头绪,忽然脚步一顿。 他察觉到了另一个修士的气息。 天门尽头,一道修长昳丽的身影慢慢浮现。 申少扬一怔。 他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戚枫。 戚枫也看见了他,微笑着朝他颔首,从容不迫,看起来十分和易,没有半点敌意。 看起来,戚枫并不打算和他打一场。 也对,戚枫的镇石填换数目是三十,显然拥有至少一个镇石袋,如今还排在第二,可谓游刃有余,自然没必要抢。 那么,富泱的镇石数目减少,是祝灵犀干的? 还是说,是裁夺官在比试中设下了什么陷阱,而富泱不幸中招了? 申少扬忖度着,也朝戚枫点了点头。 两人谁都没有停步,迎面走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 “哎呀,这个申少扬也完了!” 阆风苑内,胡天蓼恶狠狠地拍着大腿,“这小子真是缺心眼,富泱的镇石数少了那么多,他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白瞎了!” 其余裁夺官听到这里,不由齐齐看了胡天蓼一眼:自从胡天蓼让申少扬摘面具反被噎后,这位元婴修士就没一次盼着申少扬好,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胡天蓼在痛惜申少扬没能察觉到危机。 不过,这转变虽然离奇,但大家也都能理解: 与身在比试中的应赛者不同,周天宝鉴前的修士能看到所有应赛者的举动,因此也就亲眼目睹了富泱的镇石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你们沧海阁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歪门邪道?我刚才还夸这个戚枫有长进——好家伙!原来长的不是气度,是狗胆啊。”胡天蓼一拍桌子,对着戚长羽咆哮起来,“为了赢一场比试,他是不择手段了是吧?青穹屏障何等重要、虚空侵蚀何等可怖,他是一点都不管啊!” 众人皆默:胡天蓼说的没错,方才戚枫尾随着富泱,毁去了富泱填换的镇石,直到富泱觉察到不对劲,两人交了手。 富泱心有顾忌,出手有所克制,但戚枫是半点也不顾镇冥关,肆无忌惮,下手狠辣,很快就把富泱填换的镇石毁去了一大半,扬长而去。 戚枫这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等比试结束后,我愿意出钱将镇石补上。” 这是钱的事吗? 不管你进镇冥关是做什么的,保护青穹屏障就该是所有行为的第一前提——这不是吹毛求疵刻意刁难,这应该是所有五域修士的基本共识。 为了获胜损毁镇石,那就是没有底线。 戚长羽面对胡天蓼的怒骂,面色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也没有反驳,而是隐晦地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虚虚地握着朱笔,凝神望着周天宝鉴中的人影。 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好似对什么都厌倦,可一旦目光凝定了,便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也随她目光而望、描摹她所描摹的。 戚长羽衣袖下的手攥紧了。 她又在想那个人,戚枫让她想起那个人了。 凭什么?他辛辛苦苦揣摩了那么多年总是不像,凭什么戚枫什么也不必做就能让她目不转睛? 曲砚浓搁笔,偏过头看了戚长羽一眼。 原来戚长羽和檀问枢也没那么像。 她漫漫地想,戚长羽和檀问枢比起来,多了几分克制,也就失去了檀问枢身上那种肆无忌惮的残忍。 她的师尊,是个完完全全被欲望所吞噬的人。 檀问枢常常夸她是个天生的魔修,也是天生的魔修性情,倘若当年留在了曲家成为仙修,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损失。 可曲砚浓却觉得,檀问枢才是真正的天生魔修。 他教她心狠手辣,教她尔虞我诈,教她怎么尽情追逐利益、怎么抢先一步将单薄的情谊践踏到尘埃里。 她从檀问枢那里学会了喜怒无常、为所欲为,如何在世俗红尘里做一个被欲望吞噬的野兽。 有一年,她从秘境里出来,檀问枢竟然亲自来接她。 没有人不羡慕她的好命,在尔虞我诈的魔门中竟能有一位对她这么上心的师尊,更别提檀问枢还如此强大,对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维护和偏袒。 卫朝荣那时还没暴露仙修身份,顶着金鹏殿外门弟子的名头,在魔门也有赫赫凶名,认识他的魔修都管他叫“血屠刀”,因为他动起手时连魔修也胆寒。 他们当时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一起出生入死过,说不上信任彼此,但有种旁人融不进的默契和暧昧。 檀问枢看着她长大,太了解她。 “新认识的朋友?”他笑着问曲砚浓。 曲砚浓冷淡地横了他一眼,“魔修有朋友吗?” 檀问枢笑着点头。 “看来确实是新交的朋友。”他说,语调离奇,“我还以为你会听话,再也不对真情这种虚妄的东西抱有指望,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有勇气。” 檀问枢的教导总是透着血气,他总是鼓动她去害人,从无辜的局外人,到朝夕相处的同门,如果她选择拒绝,那么不出三天,她就会发现那些“无辜的局外人”被他利诱鼓动,反过来害她。 曲砚浓在碧峡没有朋友,如果有,就会成为檀问枢教导徒弟的道具。 旁人所在意的、珍视的东西,在他眼中不仅一文不值,而且还很适合打碎了踩几脚,碾成齑粉,再来欣赏对方怒不可遏或痛苦万分的反应。 曲砚浓有时很难分清他究竟是真的想教会她如何冰冷残酷地践踏一切,还是单纯地想欣赏她的痛苦。 又或者两者都有。 “你过来。”檀问枢抬手,含笑朝卫朝荣招了招,姿态和易温润,实在看不出他竟是凶戾暴虐、狡狯善变的魔君,“就是你,潋潋的朋友,过来。” 卫朝荣的反应不是抬步,而是看她。 第一次见檀问枢叫她的人总是要侧目,想不到喜怒无常的魔女还有这么一个娇憨的名字。 曲砚浓侧身对着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的绿茵地上,没有任何回应。 “看她做什么呢?”檀问枢益发叹气,有些无奈,好脾气得像个邻家兄长,“我和你说话,也不需要先请示她吧?”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抬步走近了。 “拜见魔君。”他微微垂首。 檀问枢眼睑微微眯起,把这个陌生的青年打量个遍,余光细细地瞥着曲砚浓,忽而成一笑,“果然是她能看上的朋友,你是金鹏殿的弟子?不如和潋潋一起来碧峡。” “我可不像枭岳那家伙,收了一大堆名义上的弟子,却连弟子的名字也叫不出。”他悠然说,“你来了碧峡,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秘境外不止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刚从秘境里出来的修士,远远地不敢靠近,听到这话,俱是红了眼,嫉妒卫朝荣的好运气——攀上了曲砚浓的高枝,竟能叫檀问枢也开口收他为嫡传弟子! 可檀问枢的徒弟并不那么容易当。 “我门下不收庸才,想要成为碧峡弟子,需要证明你的潜力。”檀问枢笑着一伸手,指向曲砚浓,“你把她杀了,把她的尸体交给我,我就让你做碧峡的嫡传弟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再怎么追逐欲望,魔修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爱憎,喜欢的就会保护、讨厌的就要杀掉,这是不分道统的人性。 就算魔修再怎么性情暴虐,也不会对着一个刚认识的修士,指着自己最宠爱的嫡传弟子说:你把她杀了,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怎么偏偏檀问枢就不走寻常路? ——不是说曲砚浓是檀问枢最宠爱、最维护的弟子吗? 在所有隐晦诡异的目光里,曲砚浓扬着头,神色冷淡而凛冽。 魔君师尊说出这样惊悚的话,她却只是傲慢地一言不发,任旁人如何打量都凛然到无懈可击。 她已习惯了檀问枢这一套。 这不是檀问枢第一次这么做,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别人的情谊搅得反目成仇,不是你背叛我就是我背叛你,他太爱玩弄人心,哪怕在这魔门中真心情谊本就已经薄得可怜。 当一个人有着能肆无忌惮的实力,还热衷于做着肆无忌惮的事,那么旁人纵有如海深情,也敌不过人心方寸。 从前檀问枢问过的每个人,到最后都和她反目成仇。 她什么都愿意试着相信,可到最后什么都不信、不敢信。 如果没有办法反抗,至少她可以选择扬着头、凛冽而傲慢地面对背叛,下一次,她还是敢明知故犯地开启一段情谊、迎接下一次背叛。 哪怕在化神的恶意面前,她也不是输家。 檀问枢就喜欢她这一点。 他宠爱她、教导她,也享受着磋磨她性情的过程,如果有一天曲砚浓成了他教导中的那种魔修,他必然觉得她太无趣,将她随意地抹去,换成更有趣的人。 卫朝荣盯着她看了很久。 太久了,连檀问枢也微微皱起眉,不明白他究竟要从曲砚浓身上看出什么花来。 “承蒙君上抬爱,可惜我只能璧谢。”卫朝荣很简短地说,“我和她之前有过约定,谁先死了,尸体就归对方,作为纪念。她是我的,我不会给别人。” 曲砚浓没想到竟会突然听到这个,愕然回过头望去——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互不信任,但从第一次见面起便有点暧昧,魔修什么鬼话都能说,先前在秘境里,她故意逗他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留下,炼成飞僵带在身边,这样我想你时就召出来看一看。” 那时卫朝荣答得也很从容不迫,他说: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以后也会想起你。 于是曲砚浓顺着玩笑:那我们就交换尸体,也算长相守。 总之,她当然是知道这段鬼话有多惊悚的,说出来纯粹就是吓唬加作弄卫朝荣,他接了招,她更觉得起劲,越发对他感兴趣。 可是,把这鬼话当着路人的面说给檀问枢,还不如杀了她! 卫朝荣就这么拒绝了檀问枢。 可曲砚浓却觉得他还不如别拒绝。 檀问枢的笑意慢慢冷了。 也不是每个人在诱惑面前第一时间答应的,背叛往往发生在事后,因此檀问枢也见过不少拒绝他的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像卫朝荣这样轻而易举地激怒他。 “没关系。”他依然在笑,但神色已有些恼火,“我的承诺随时有效。” 游戏已经开始,檀问枢不会立刻掀翻棋盘。 他教曲砚浓不信情谊、不信任何人,而他自己也真的不信,檀问枢不觉得自己会输——再怎么嘴硬,在利益面前都单薄如纸,这个自视甚高的青年早晚会拿起屠刀对准她的。 曲砚浓也这么想。 可他们都猜错了。 往后那么多年,卫朝荣都没有违背那天的话。 除了那一句:我死后,你要是想要用我的尸体炼飞僵,那就拿去好了。 ——他根本没给她留下半点残躯。 浮世轮转,很多年以后的阆风苑里,裁夺官们惊愕回身,望见神若清风流云的仙君五指微拢,捏断了手中彤管,落了满纸朱砂如血。 “骗人。”她轻轻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镇冥关(六) 镇冥关内,申少扬和戚枫迎面相向。 十步之内,戚枫唇边含笑,一手平托,悠悠地抛掷着一枚方孔玉钱,一步步走近。 五步、四步、三步……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两道灵光同时迸发,申少扬和戚枫竟在同一时间骤然出手,灵气碰撞,发出轰然巨响,“砰——” 惊人的巨力从剑上传来,申少扬被迫退后五六步,长剑横在身前,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从方才一刹那的交手中,他便能确认,戚枫的灵力远远胜过他。 灵气碰撞的那一刻,申少扬感受到了先前与祝灵犀交手时都不曾感受过的巨大压力。 戚枫一定已经筑基大圆满了,半步踏在金丹期的门槛上,随时都可以突破。 申少扬想不明白戚枫为什么不突破,如果戚枫已经是金丹期,那这一届的阆风使根本无可争议,无论他、富泱还是祝灵犀,都不会是戚枫的对手。 要不是申少扬提前察觉到了戚枫的诡异,又因为手中镇石太少而决心一搏,方才一击之下就要被重伤。 “富泱的镇石是你动的手脚?”申少扬握紧手中剑。 戚枫微微笑着,一派风姿温润,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的方孔玉钱,“我还担心你想不明白,看来你还是比我想的机灵一点。” “你是怎么让镇石替换数变少的?”申少扬神色凝重,他隐约猜到了,可仍是不敢相信——这可是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所有人都能看见,戚枫怎么敢毁掉镇石? 戚枫就不怕自己踏出镇冥关后被裁夺官直接扣押? “既然裁夺官把比试地点选在这里,就说明他们做好了准备,我相信以我目前的修为,不至于超出裁夺官的能力。”戚枫风度翩翩地说,“阆风之会可是……曲仙君筹办的五域盛事,我自然要全力以赴搏一搏头名,这没什么好指责的吧?” 在提到“曲仙君”时,他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转瞬又从容地接上了,几乎听不出异样。 周天宝鉴前,胡天蓼恶狠狠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这个臭不要脸的混蛋!”作为本届阆风之会公认的裁夺官第一人,听到戚枫不顾域内安危毁坏镇石后,居然还好意思阴阳裁夺官思虑不周、能力不济,胡天蓼恨不得直接冲进镇冥关,把戚枫给丢出来。 戚长羽的神色也不好看。 作为沧海阁的阁主,他对这个向来内向腼腆到有些小家子气的侄子并不怎么关注,哪怕戚枫天资过人,在戚长羽面前也不够看。 上次戚长羽听到有关戚枫的消息,还是阆风之会前两年,戚枫为了准备比试,特意前往玄霖域找炼宝行订制趁手的法宝。 “那个知梦斋是望舒域的炼宝行,没开多少年,发展得可好了,分行都开到玄霖域了,听说法器卖得很便宜,质量又好。”族老当时和他抱怨,“怎么山海域没有分行呢?戚枫还得跑到玄霖域去。曲仙君不是一直在留意炼器大师吗?你这个沧海阁阁主要懂事一点,替仙君办在前头。” 现在回想起来,戚枫的性子变得太离奇、太突然,实在很古怪。 “仙君,等戚枫从镇冥关出来,我立刻带他回沧海阁检查神识。”戚长羽低声向曲砚浓请示,亡羊补牢,“我亲自给他检查,看他是不是被人控制了。” 其实除了被人控制神识之外,还有可能是被人夺舍了,但夺舍后修为会降一个大境界,显然不是戚枫如今的表现。 曲砚浓微微向前倾身,凝神望着周天宝鉴。 “那你就检查一下吧。”她不加掩饰的散漫,显然对戚长羽检查后的结果没有任何期待。 戚长羽顺着她出神的目光望见周天宝鉴中的戚枫,嘴唇微抿,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仙君,对于戚枫毁坏镇冥关镇石的事,必须严惩不贷。”胡天蓼脸色凝重严肃,“这个先河可不能开,否则以后谁还会把青穹屏障当一回事?保不齐就有拎不清的修士为了好玩毁坏青穹屏障。” 就算青穹屏障再坚固,不爱惜的人多了,总会毁损的。 胡天蓼总有隐忧不敢吐露:以曲砚浓的性子,兴致来得匆忙、消散得也飞快,她那样清风流云、意兴阑珊的姿态,会不会有一天也对维护人世感到厌倦、彻底撂下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像从前主导魔门灭亡一般,漠然坐看仙门的消亡? 单单为了让曲砚浓厌倦的那天晚点到来,胡天蓼就大力支持对青穹屏障的共同守护。 曲砚浓把他的想法看得很明白。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解释一下,她只是受了道心劫的影响,在此之前就算再怎么心狠手辣,也能算魔修中的好人了,可能是有点疯,但还挺清醒。 可这念头就只是在她脑海里浅浅地转了一下,因无趣而打消。 胡天蓼不值得她的特意解释,她也不需要解释。 她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没有人配得上她的解释。 况且,她又想,有时她确实感到厌烦,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想让世界彻底湮灭。 也许是她自己动手也说不定。 * 镇冥关里,两种灵力猛烈碰撞。 剑光在交锋中节节败退,几乎被湮灭。 申少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同阶修士面前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哪怕是和祝灵犀斗法时也没有这么无力。 只是短短的十几个呼吸,他几乎是摧枯拉朽地败落,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和他同为筑基修士的戚枫,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 戚枫仍然站在原地,微微地笑着,温文尔雅。 可他眼神漠然,目光凝定在申少扬的身上,说不出的冷酷,隐隐有种不加掩饰的恶意。 申少扬终于可以确定当初在镇冥关外没有看错,戚枫对他确实怀有恶意,甚至这种恶意并不来自比试,而更像是莫名其妙的反感和敌视。 可申少扬怎么也想不出他什么时候和戚枫打过交道,这甚至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戚枫抬手,那枚方孔玉钱在他掌心闪烁幽蓝光芒,被他随手一抛,越过灵光和剑光,直直朝申少扬飞去。 申少扬分不出余力去挡,想倾身避开,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方孔玉钱轻盈落在他眉心上。 一股狂暴森冷、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力量从他眉心直冲泥丸宫,顺着经络倾泻而下。 申少扬骤然一惊,急忙调动神识和灵力去拦那股力量,可当他的灵力与之相触时,却爆发出剧烈冲击。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相撞,仿佛天生水火不容。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灵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古怪可怕的气息! 申少扬浑身肌骨经络都在这场看不见的争斗中承受着巨大冲击,短短一二个呼吸间,三条经络不堪重负,先后胀裂,两股力量顺着裂口四散溢出,冲入骨肉。 痛、太痛。 那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极致痛苦。 申少扬痛得想放声哀嚎,可痛楚被封结在喉头,无论怎样张大嘴巴,也嚎不出半点声音。 戚枫漠然地望着申少扬。 周围的灵光尚未散去,将他们的身形朦胧地遮掩住了,就算是周天宝鉴也只能映照个大概,照不出申少扬的异常,也照不出戚枫的冷眼旁观。 就连申少扬极度痛苦的表情,也因他那张黑漆漆的面具而尽数被掩盖了。 那股怪异的力量冲入血肉,将申少扬的血肉灵力都腐蚀摧垮,他像是一座燃烧的屋子,在烈焰焚烧下无可挽回地陷落。 在意识蒙昧间,申少扬感觉到那股诡异的力量冲破了血肉的阻隔,附着在他的骨骼上。 “嗵。” 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响。 从骨髓深处突兀地溢出一股幽晦凶煞的黑色力量,海潮一般涌出他的骨骼,张开巨幕,将那股横冲直撞的怪异力量蓦然吞噬。 不过是一瞬息,曾让申少扬束手无措的怪异力量竟然就这么诡异地消失了。 从骨髓里涌出的黑色力量附在骨骼上缓缓流转,渐渐平息,又无声无息地沉入骨髓之中,好似从未出现过。 申少扬意识猛然回笼。 躯体内的风起云涌虽则跌宕起伏,但说起来其实只是一刹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朝灵识戒中的前辈呼救,一切就已无声无息地结束。 只有千疮百孔的经络和灼痛提醒着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能感受到,黑色力量和戚枫的拿到诡异力量十分相似,分明是同源的,与寻常修士的灵力截然不同——可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体内竟然还藏着这样诡异的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 戚枫察觉到申少扬眼神一瞬清明,微微一惊。 他蹙眉,目光飞快地打量着申少扬,转瞬便重新抬手,将那枚方孔玉钱招了回来,一边身形暴退,手中灵力分作数道,朝四面八方打去。 灵力四散,狂风暴雨般错落地击打在镇冥关的镇石上,不知怎么回事,许多本应无比坚固、能抵御虚空多年侵蚀的镇石,居然在几个呼吸间出现裂缝,砰砰碎裂。 五块、十块、二十块…… 短短十个呼吸间,竟碎裂了数十块镇石。 申少扬震惊到极致,脱口而出:“戚枫,你疯了吧?” 戚枫已不停步地退出数丈远,在绚烂的灵光外、周天宝鉴能清晰映照的地方,露出讶异惊恐的神色,好像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镇石碎裂。 “怎么会?镇石……这不是镇冥关吗?怎么会忽然崩开这么多镇石?”戚枫惶急般说,“申少扬,快跑!” 情真意切、诚恳焦急,连申少扬也有一瞬间信了戚枫真不是故意的。 可戚枫表情惶急归表情,操纵的灵气却半点也没有平息的意思,乱雨般暴打在镇石上。 “砰、砰、砰、砰……” 四面八方的镇石先后碎裂崩毁,虚无的气息从碎裂的镇石后涌入,仿佛奔腾的潮水越过堤坝的裂口,冲刷间将堤坝摧垮。 上百块镇石同时碎裂,虚空急速侵入,在周天宝鉴内外无数惊恐的目光里,发出一声哀鸣般的轰响。 镇冥关循九宫而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历经千年虚空侵蚀而不移。 然而就在这一刻、在两个筑基修士的斗法中,艮宫轰然崩开一道三丈长的裂口! 三丈,一段算不上宽阔的距离,放在平地上,连刚引气入体的小修士都能轻易跳过,可放在镇冥关,却能隔开生与死。 申少扬竭尽全力从镇石崩裂处向外逃,可他方才因那股怪异的力量而经络受损,灵力流溢,一时竟提不起力气,脚下一空,骤然向无尽深渊落入。 “前辈前辈前辈——” 他对着灵识戒一叠声地惨叫,“救命啊!” 灵识戒里一声轻叹。 “闭守神识。”寒峭沉冽的声音平淡地说,“我会暂时附身带你出去,出去后你自己想办法。” 申少扬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闭守神识。 崩裂陷落的天关里,戴着漆黑面具的少年修士合上眼。 幽邃无尽的冥渊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跨越万里,借旁人的双眼,重见人间。 卫朝荣睁开眼。 在漫天崩裂的镇石和动荡的虚空里,他抬起手,幽黑的气息从他掌心磅礴而出,连接着头顶尚未碎裂的镇石,将他向上方带挈而飞。 * 周天宝鉴前,一片惊恐哗然。 戚长羽浑身绷紧了,极力作出平静的模样,可惜神色克制不住的阴沉,脸色难看到极点。 别人不知道镇冥关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还没结丹的修士而崩开裂口,可戚长羽却能想到原因,即使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倒霉?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戚长羽可以肯定,戚枫绝对知道点什么,戚家和沧海阁的联系太深,对戚家人来说,沧海阁里根本没有绝对的秘密。 可戚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愤怒到难以遏制,“怎么可能?艮宫怎么会出现裂缝?戚枫到底做了什么?仙君——我这就去将他拿下!” 明明是恐惧心虚,可靠着这一声声怒不可遏的呵斥,他竟也感受到了一股真切的愤怒,促使他更大声地怒喝。 曲砚浓偏过头,细细地打量戚长羽的神情。 “真让我大吃一惊啊,戚长羽。”她既意外裂口的出现,也不意外裂口的出现,她淡淡地说,“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胆子更大。” 按照她的预估,镇冥关是绝不会崩裂的,哪怕只是如现在一般崩塌一线,也绝不该发生,一次普通的敲打,不需要这么大的代价。 她真的没打算现在就把沧海阁换掉,不过,现在看来,沧海阁和戚长羽似乎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真麻烦啊。”她幽幽叹息。 青穹屏障本就生出了裂口,现在镇冥关又裂开一条缝,若是全靠她自己动手重建修复,真的很麻烦,沧海阁为什么就不能争点气,撑到她卸磨杀驴呢? 要是她现在把戚长羽打死在原地,那她未免也太偏爱他了吧? ——要不直接让青穹屏障毁掉吧? 她漠然地叹着气,谁也没看一眼,因为她本就谁也不在意。 清净天光里,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散。 阆风苑内,戚长羽僵硬的躯体也有一瞬无可抑制的瑟缩,曲砚浓一句话也没说,可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在知妄宫的那些年,让他比谁都清楚,传闻中卓尔不群的曲仙君,最是无情。 抬起头,他望见周围裁夺官隐隐绰绰、神态各异的打量。 “戚长羽,一个还没结丹的修士,怎么毁掉那么多镇石——你们沧海阁负责替换采买的镇石,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胡天蓼一反常态地神情严肃,冷冷地说,“这个戚枫,和你可是一家人。” * 曲砚浓踏着烟尘,站在正崩毁的镇冥关艮宫内。 数百块镇石相继在虚空侵蚀中崩裂,原本平稳坚固的艮宫,此时已是人间炼狱,三丈宽的裂口,通向深不可测的冥渊。 曲砚浓已有很多年没到过冥渊了。 她放任自己站在虚空和镇石的罅隙间,顺着裂口,静静地凝望那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漫不经意地寻找申少扬的身影。 俶尔间,她的目光凝住了。 在苍茫冥渊和虚空映衬下,一道渺小如蜉蝣的身影被幽黑气息包裹着,越过穹苍,朝镇冥关飞来。 “魔气?”她难得惊愕。 ——申少扬竟然是个魔修? 在这个魔门断绝了千年的世道,居然有个魔修躲过了她的探查,伪装成仙修来参加她筹办的阆风之会? 下一瞬,被幽黑气息包裹的高大身影落在不远处残缺的镇石上。 “咔。”脚步踩在镇石上,一声轻响。 她倏尔怔住。 幽长甬道,他一步步,拾阶而上。 到中段,他抬起头,露出被漆黑面具覆盖的脸。 抬起眼眸,他望见甬道尽头的曲砚浓。 光影幽微晦暗,她容色夺魄,定定地望来,微微出神,窈冥的甬道也似乎被她的容光映得明丽了。 于是他也倏然怔住。 像一尊静立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一段甬道,三丈石阶,两处怔然。 他戴着面具,身形笔挺地伫立,像是忘了抬步,忘了怎么走下去,只剩沉默无言的身影,在天崩地裂里永恒不灭。 “你……”曲砚浓张口,却像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卫朝荣。 她以为卫朝荣站在她面前,像是她许多年前幻想的那样,像是很多年前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但那是不可能的。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卫朝荣,而是那个曾有一招半式、一次姿态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 再相似,也不是卫朝荣。 曲砚浓垂下眼睑。 虚空侵蚀着残存的镇石,甬道中段俶尔崩塌,轰然向下陷落。 那道环绕着魔气的身影也随着镇石的崩毁而倏然向下坠落。 曲砚浓一惊。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闪身站在镇石边缘。 那道身影一手扒在残存的镇石上,挂在镇冥关裂口的边缘,正抬起头,向上攀登。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她望见一张冰冷的面具。 “上来吧。”她缄默一瞬,朝他伸出手。 天崩地陷,穹顶轰隆,碎石滚滚。 她眼眸微垂,瑰丽神容、风雪神魄,一瞬成永恒。 白皙秀丽的手在他面前摊开。 那么近、那么真切,触手可及,只要抬起手,就能紧紧握住。 她说:上来吧。 隔着一张冰冷的面具,隔着斗转星移的一千年,隔着生和死、相聚和别离,隔着一具不属于他的身躯,她朝他伸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 镇冥关(七) 他毫无预兆地吻了她…… 面具后的人默然无声。 在短暂而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后,他也伸出手,一如千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力握住她的手。 掌心相触,他用尽了力气。 曲砚浓感受到他掌中的力量。 他很用力,五指将她的手紧紧拢住,掌心的剑茧有点粗糙,磨得她手心微微发痒。 这是一双和卫朝荣截然不同的手。 没那么修长宽大,掌心的茧也薄得多,很陌生的手。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又想起卫朝荣了,想起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大约是他们第二次打交道的时候吧,他们先后误入一处上古遗迹,里面没什么宝物传承,倒是有一重又一重的机关和险境,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他们压根不熟,之前只有一面之缘,而且那第一面也算不上很愉快,迫于危机,不得不联手,可又谁也不信谁,虚与委蛇。 她那时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对卫朝荣有些误解,以为他是觊觎她皮囊的色鬼,对他既感兴趣,又微感厌恶,总是笑吟吟地拿言语撩拨他,心里却想着:他若是敢流露色心,他就死定了。 卫朝荣接她的风言俏语总是很随意。 他真的很不像个仙修,曲砚浓从没见过哪个仙修像他一样,一本正经、神色平静地和女修调情,他的情话总是很直白露骨,她后来回想起那些话总是很好奇他在仙门时是什么样子。 也正因有最初的印象,她才无法理解他后来沉默寡言、只会反反复复说喜欢的模样。 她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卫朝荣再也不说情话了? ——他喜欢她喜欢到甘愿为她去死,却忘了怎么说好听话吗? 在遗迹里,他们筋疲力竭,再怎么互相戒备,也只能相互扶持。 她力有不逮,从狭窄的通道跌向毒虫坑,心里暗道不妙,尽力凝起迟滞的魔气,一边要重新攀回通道,一边又警惕卫朝荣,怕他落井下石。 可她还没来得及思虑万千,手已经被人牢牢握住。 卫朝荣一把攥住她的手,用了很大力,攥得她的手也发疼,硬生生将她一口气拉回了通道,不知为什么,等她站稳了,他也没松开。 “舍不得我死啊?”她故意问他。 卫朝荣莫名皱紧眉头,低头看她,好像在看一个未解的难题。 她无端有点紧张。 实在没来由,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腿上有伤?”卫朝荣冷不丁问,“之前就被毒虫咬到了?” 曲砚浓一惊。 她走上通道之前确实被毒虫咬到了,所以才会稳不住身形跌下通道,在危机四伏的遗迹里受伤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她极力掩饰,尤其不敢让卫朝荣发现,就怕他心生歹意对她下手,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可她一路掩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卫朝荣盯着她看了半天。 “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你有没有掉下去。”他说得很冷淡,语气那么寒峭,可居然没有落井下石,沉默了片刻,张开双臂,“我最多只带你走完这段通道。” 曲砚浓微微睁大眼睛。 ——卫朝荣果然对她有歪心思!这就要她投怀送抱了? 她在心里冷笑:他最好是规规矩矩的,不然她想杀人也是一念之间的事。 如果换个人,她大概不会接受,虽然她不怎么承认,但卫朝荣对她来说总是很特别。 曲砚浓搂住他的脖颈,双腿攀在他腰侧,挂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卫朝荣怔住。 “怎么?”曲砚浓问。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没什么。”他说,“……我原本想的不是这样。” 曲砚浓呆了一下,想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打算一手搭在她背后、一手搭在她膝下的抱法。 是她太主动,和他贴个满怀,心口相依,连他胸腔里的有力跳动都感受得到。 “我就喜欢这么抱。”她故意伸手摩挲他的脸颊,指腹一圈圈地打旋,“你要是不喜欢,你可以背我啊。” 卫朝荣不可能答应。 任何有基本判断力的人都不会把后背留给一个魔修。 “美人在怀,我没什么不乐意的。”他沉默了片刻,语调沉冽,平平地说,“你愿意投怀送抱,我占了大便宜。” 曲砚浓觉得这人真挺怪的。 明明是他对她伸出援手,也没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最后居然还说是他占了便宜,就算他是说好听话,那也一点不像个魔修,反倒有点像是古板的仙修。 可要说他像个仙修……哪有仙修随口能接她情话、刚见面两次就和她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 就说她现在这样抱着他,换成固守清规的仙修,早该跳起来说她“魔修不知羞耻”了。 她越想越觉得他像个谜。 那一路上,卫朝荣抱着她走出通道,他来不及出手的时候,她就帮他补上,竟比先前配合得默契很多。 她不老实,一边出手,一边还故意拿言语撩拨他,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地笑,“卫道友,救命之恩,我怎么报答你?你教教我吧?” 卫朝荣一路有点沉默。 他没怎么搭她的话,只是偶尔接茬,冷静自持,镇定得很。 她觉得很无趣,可在这无趣又危险的遗迹里,再无趣的撩拨也成了调剂,于是就心不在焉,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直到他们走出通道,她以为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卫朝荣将她放下,却没松手。 他蓦然伸出手,抬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下来。 镇冥关内,曲砚浓回握住眼前人的手,心神却飘到千年前的那个吻。 直到很多年后,即使他们有过数不清的共同回忆,她还是会想起那天,在幽暗无人的古迹中,他毫无预兆地吻了她。 唇与唇相贴、心腔依偎心腔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很生涩又很凶蛮的吻。 他不管不顾地撬开她的唇齿,把她搂得很紧很紧,像他的刀锋一样不容挣脱,很贪婪,不知餍足,但又算不上粗暴,只是强硬。 卫朝荣一路上都不怎么作声,很少搭腔,神情一直是平淡冷凝的,好像心如止水,根本没有受到她撩拨的影响,让她怀疑她先前的揣测都是错的,也许他压根就对她没有一点兴趣,而且也根本没有欲望——这还是个魔修吗? 直到他突兀而强硬地吻她,她才霍然想明白:原来他一直在忍。 说来也很奇怪,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他敢越雷池,她就让他看看他的命有没有他想的那么硬,可真等到他越过雷池,不知餍足地吻了她,她竟好像忘了自己之前怎么想的,什么也没做。 在将决未决时,她已放任他的放肆。 等到她面颊绯红,气喘吁吁,他的唇才离去,他低头捧着她的脸颊,离得很近很近,他紊乱的气息热热地拂过她的面颊。 “不用报答。”他声音低沉寒峭,有点沙哑,又好像有点冷静下来了,“现在我们两清了。” 她茫然地想了一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回答她之前问的“救命之恩怎么报答”。 ——可她只是说说,根本没想报答他! 魔修、报恩?他自己听听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合适吗? 他们魔修不就该和“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永远捆在一起吗? 亏了,亏大了。 她微妙地凝滞了片刻,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她初涉风月没有经验,于是心气平了,故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不动心,没想到你藏得这么辛苦。” 卫朝荣很快速地看了她两眼。 “动不动心要看对谁,如果是你,我当然会心猿意马。”他语调平平地说着,字句间没有一点起伏,“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心动。” 曲砚浓半个字也不相信。 甜言蜜语是好听,可谁会说给第二次见面的人?太好听就假了。 但他爱说漂亮话,她又觉得很有意思,听听也不妨,反正她心里清楚是假的就行了。 “你这么说,我可是会当真的。”她笑吟吟地说着俏皮话,倏然牵住他的手,“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魔女的撩拨总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她自己也不知道要他对她爱成那样干什么,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到那一步,她就是随口说说谁也不上心的调情话。 记忆里,卫朝荣像是缄默了片刻。 “你想的是挺远的。”他好像有点无语,想不出怎么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先等我活到那一天再说吧。” 寻常修士可活不到一千年,尤其是魔修,他们只争朝夕,因为都知道没有未来。 她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反倒被逗笑了,“那你就努力活到那时候吧。” 他竟然也答得很上心:“会的。” ——但他没有。 曲砚浓倏然回过神,默然望着那双紧握着她的、陌生的手。 她无声地叹息,微微用力,将漆黑面具后的人拉了上来。 那人借着她的力,三两步登上残缺的甬道,不作声地站在她面前,沉默地凝望。 这一瞬间,她克制不住地想起卫朝荣。 很多次,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如果她不出声,他能一直默默地看下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她在这全然陌生的身影上找到了他的影子,这一千年她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找到如此相似的感觉,她不会认错的那种感觉——万一他真的是卫朝荣呢? 万一呢? 她总要看一眼! 曲砚浓蓦然抬手,将面前那碍眼的漆黑面具一把摘了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 镇冥关(八) “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 面具落下,露出一张呆滞的脸。 不是卫朝荣。 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朝气昂扬,有股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很能博得旁人的好感。 然而在这张清秀朝气的脸庞上,竟生长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犹如虺虿攀附在面颊上,细看去,诡异可怖。 曲砚浓攥着面具,挑了一下眉。 她已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纹路,以至于骤然望见一个脸上长着黑色纹路的修士,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方今之世,大约已经没多少人能认出这种纹路了,因为这五域四溟中只剩下仙修传承,四海一同。 但就在一千多年前,世人还对它很熟悉,因为每个魔修刚刚铸成魔骨的时候,脸上都会浮现出这种黑色纹路,铸成了魔骨,就意味着魔修正式踏入筑基期了。 魔纹持续的时间不定,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魔修的根基越深厚、实力越强大,魔纹持续的时间就越短暂。 当初曲砚浓铸成魔骨、踏入筑基的时候,魔纹在她脸上只浅浅地浮现了一层便褪去了,而她的同门往往需要好几年的时间。 不过,无论资质到底怎么样,曲砚浓还真没见过像申少扬这样修为已经到了筑基后期,脸上却还带着深深魔纹的人——这资质得有多差啊?看申少扬在阆风之会的表现也不像啊? 难怪这小修士要戴面具,就算被元婴裁夺官斥责了也不愿意摘下,胡天蓼怎么说也是见过魔修的元婴大修士,一旦看到申少扬脸上的魔纹,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以仙修对魔修的成见之深,若是申少扬的魔修身份暴露,也许现在立马就会被怀疑是他蓄意破坏镇冥关——反正周天宝鉴没有将当时的情景映清楚,谁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呢? 申少扬也算是幸运,这一刻的周天宝鉴并没有映照艮宫,揭开他面具的人也不是任何一个元婴裁夺官,而是曲砚浓。 爱也罢,恨也罢,她毕竟也曾是个魔修。 也亏得申少扬藏了这么久,都快赶上卫朝荣当初在魔域了。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想着,攥着面具,说不出的失望。 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卫朝荣。 当然不是卫朝荣,不可能是他,她早知道的,只是又明知故犯地犯了一次傻,相信他会如约归来,即使岁月绵长,她已慢慢淡忘他的名姓。 傻得可笑。 她自己都想笑,怎么会这么愚蠢,去相信一个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虚妄幻想? 檀问枢说:人总是死于对旁人的幻想。 她一次又一次深陷在这幻想里,从没学会挣脱。 被揭下面具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根本没能对她这突兀的举动作出反应,双目失神地望着她,动也没动一下。 曲砚浓垂下眼睑。 她抬起手,将面具重新扣到申少扬的脸上。 “您、请问您是哪位前辈?这个时候出现在镇冥关,您不会就是曲仙君吧?”眼前人终于像是回过神,愕然而局促地看着她,一反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活跃得有点过分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您刚才为什么忽然揭开我的面具?我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曲砚浓微微皱眉。 她还是更喜欢眼前人方才一言不发、沉默凝望的模样。 “魔修敢来参加我的阆风之会,胆子倒是不小。”她打断申少扬喋喋不休的问题,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申少扬愕然:“什么?” 他简直快被这一串接一串的变故搞晕了! 方才他按照前辈的指点闭守神识,就如修炼时陷入冥想一般,根本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神容瑰丽摄魄、气息缥缈无定的女修。 还没等他惊诧,他就感受到脸上一片空荡荡,面前女修手中攥着的分明就是他的面具。 向前辈求救时,申少扬怎么也没想到,他醒来时不仅从破碎虚空回到了镇冥关内、眼前多了个陌生女修,就连戴了几年不敢摘的面具也被摘掉了。 ——他真的只是闭守神识了一会儿,不是昏迷了一天吧? 就在刚才,他倏然恢复意识,睁眼就看见一张陌生而瑰艳的脸,下意识去问前辈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里一点回应也没有。 申少扬能隐约感觉到,这次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前辈懒得理他,而是前辈在离开的一瞬彻底切断了和灵识戒的联系。 灵识戒里一片死寂。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暗暗纳罕,但眼前还有一位神秘莫测的陌生前辈,只能提着神,用喋喋不休的问题来掩盖紧张,希望对方没有察觉到他刚才的异状。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气息虚渺的女修前辈就是那位传说中分定五域、定立青穹屏障的曲砚浓仙君。 只有涉及到曲仙君的时候,前辈才会如此反常。 先前在不冻海上遥遥一望,看不清容色,只记得那道飘渺惊鸿影,直到站到眼前了,他才倏然惊觉:原来曲仙君是这般模样。 她也应当是这样的,一旦见过了她,便让人再也想不出比她更贴近那些仙气渺渺的传闻的人了。 对这位疑似和灵识戒中的前辈大有渊源的曲仙君,申少扬一直是十分好奇的,此时听了曲砚浓的话,惊诧极了,“什么?仙君,有魔修混进阆风之会了?” 不等曲仙君回应,这小修士已经恍然大悟般嚷嚷起来了,“是戚枫对不对!我就说他不对劲,怎么会有人毁坏镇石、还那么巧合地在镇冥关弄出裂口呢?原来他是个魔修!” 脸上还挂着魔纹呢,居然敢在她面前装傻,一副浑然不知哪有魔修的样子,这理直气壮地贼喊捉贼,曲仙君都给他说懵了! 曲砚浓不由仔细打量这小修士。 隔着黑漆漆的面具,她看不到申少扬的表情,也懒得再去摘,只是抬手,在他面具上轻轻敲了敲。 “我看到了。”她意味不明地说。 魔纹都印在脸上了,刚才满身都是魔气,还在这嘴硬抵赖? 申少扬是真的茫然。 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脸上长出了诡异的纹路,自从那次摔下悬崖醒来后,这种诡异纹路就一直在他脸上,所以他才特意花重金买了个面具戴上。 参加阆风之会以来,关于他的面具有很多离谱的传闻,但只有申少扬自己知道,他戴面具,主要是嫌丢脸。 这个纹路实在是太丑了,他怎么能顶着这一脸丑纹路见人? 他也是要面子的啊! “您说这个啊?”他局促地挠了挠头,难为情极了,“是、是有点丑,就因为脸上长了这个东西,我一直不太敢让别人看见我的脸,实在是太丑了,要是被人看到就太丢人了。” 好在,据灵识戒中的那位前辈说,等申少扬结丹后,这个诡异的纹路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就不必戴面具了。 如今申少扬已经是筑基后期,距离金丹期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光明的未来近在眼前了。 曲砚浓高高挑起眉,打量着申少扬。 她罕见地生出一种疑惑来:是她这些年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让年轻一辈的小修士误以为她脾气很好吗? 明明顶着一脸魔纹却敢坚称自己不是魔修,这个申少扬哪来的胆子? ——总不会有人明明身怀魔骨,自己却压根不知道吧?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修士。 她气息虚渺,犹如远天长风,仿佛风轻云净,其实给人的压迫感比凶神恶煞更甚,正如这世间最摧折人胆气的从不是显而易见的凶险,而是扑朔迷离的未知。 申少扬并不是真的傻大胆,他对戚枫怨念很深,方才听到曲仙君说魔修,情之所至,想也不想就扣到戚枫头上了。 直到他被曲砚浓这么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后知后觉地紧张,憋住一口气不敢呼吸,慢慢回过味来:方才曲仙君的神态和言语,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试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点他。 可他绝对是个仙修啊! 他经络里流转的绝对是灵力,他修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扬懵然想着,忽而想起刚才戚枫打入他泥丸宫内的诡异力量,还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仙君,戚枫绝对有问题!”申少扬来不及细想,当场告状,“他肯定是个魔修,故意破坏青穹屏障——他还攻击了富泱,说不定他参加阆风之会就是一个阴谋!” 他就说,镇冥关固守千年,在虚空侵蚀下也没事,怎么可能被戚枫这个筑基修士攻击后直接出现裂缝? 曲砚浓发觉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 ……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笨蛋,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修士都不知道? 装的吧? 曲砚浓一哂。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她语气轻淡漠然,“既然来参加了,当然要走完每一场比试,是不是?” 她已经过了因为对某个人好奇而思来想去、反复思量的年岁,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情致。 真与假、装傻与否,拉出来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扬微愕。 “如果我没在下一场比试里见到你……”曲砚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笑了一下,“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言辞疏淡,可意蕴森然,申少扬凛然生寒,背脊发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在不冻海上的鲸鲵的感觉,那如出一辙的幽长恐惧,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胁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没这个意思,因为她从来不考虑旁人违背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确实无须做那种无谓的假设。 “我一定会努力的。”申少扬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应诺。 曲砚浓敷衍地点头。 她吓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损坍塌的镇冥关艮宫,神色里掺杂了一股很淡的厌烦与疲倦。 真烦,她想。 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高高在上的曲仙君为什么愿意千年如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笼统地为她冠上“当世完人”的名号,奉上神坛加冕。 于是她千年如一日地无偿维护青穹屏障也顺理成章:曲仙君是当世完人嘛,当世完人自然是卓尔不群、道德无瑕、心怀天下的,甘愿付出有什么奇怪呢? 好像谁都忘了,从前的曲仙君并不是个道德无瑕的完人。 在她毁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让世人惊惧的魔修。 到底为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有点忘记了,可其实没有。 之所以毁去魔骨、重定五域、维护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个真正的仙修。 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卫朝荣,也永远不会对他说起,从她淬炼魔气、正式成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种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岁那一年,檀问枢没有带着碧峡弟子来到曲家,如果没有那桩灭门惨案……那么她会是一个仙修。 世上最虚妄美满的词一定是“如果”。 曲砚浓并不向往仙门,也并不觉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认为修了仙就能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拥有一个虚无的幻想,去填满她空洞的人生。 卫朝荣身份暴露后,问过她很多次,愿不愿意去仙域,她从来不应,也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向往,因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虚无时美好。 从她被檀问枢带回碧峡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横亘在她和另一种人生的幻想之间的,不止有时光,还有她曾经的恶名、数不清的仇敌、树大招风的魔门第一天才头衔。 毁去魔骨的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甚至成为一个无法修行也无法行走的废人,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烦了,抱膝坐在床榻上。 “你想渡我吗?”她问,满头青丝未梳,散落在肩头膝上,而她回过头,拨开绿鬓看他。 卫朝荣英挺眉目深凝。 “只要我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但你不能。”她语气很淡,和她平时不一样,有种厌弃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却在字里行间满是讽刺,“和一个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总是浑身带刺,扎得人鲜血淋漓,可这一回,卫朝荣紧紧抿唇,默然无声,她竟头一回尝到被自己蛰伤的隐痛。 也许是有点虚荣,她总不愿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也是个会心存幻想的愚钝庸人。 “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她奇异地平静,“少说漂亮话,心意我领了。” 卫朝荣背脊笔直地枯坐很久。 “对不起。”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干涩。 可他又有哪里对不起她呢?没有的。 她不想再谈,向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勾着他小指,“本来我也不想当仙修,你们仙门繁文缛节也太多了,这不许、那不许,我可受不了。还是我们魔修痛快,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自由自在……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时候和我聊天啊?” 于是短暂的对话至此终结,一直到窗外残月落尽,朝露凝冷,再也没有闲谈。 曲砚浓抬起手,五指一拢,玄妙而磅礴的灵力从长天外浩荡而来,如渺渺长风吹入破碎的缺口,将凌乱散落的镇石卷了起来。 也不拘这些镇石究竟是破碎还是完整,尽数堆叠在一起,强行用灵力凝成一团废墟。 申少扬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轻点,用灵力在废墟上画了一道结界,竟堪堪将缺口堵上,虽然还是有零星的虚空侵蚀痕迹,但乍一看倒也撑得住。 “仙君,这个……镇冥关就这样放着了?”他一时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实力超卓,连青穹屏障也能颠来倒去信手为之,还是该震惊这道信手捏成的结界敷衍了事,就靠这个废墟,能保护得了屏障后的世界吗? 曲砚浓收回手。 “放着。”她语气寥寥落落,到尽处已觉厌烦,转过头来看了申少扬一眼,“你怎么还不去继续比试?” 申少扬如梦初醒:“啊!” 在比试中见到天下第一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他哪还记得自己在参加阆风之会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试。”他讷讷地说,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那个戚枫——他绝对有问题,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坏镇冥关的,我觉得他才是个魔修!” 曲砚浓定定望他一眼。 不说话,只是淡淡瞥过去。 “……我先告辞!”申少扬胡乱鞠个躬,一溜烟跑了。 曲砚浓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如季颂危会算账。”她叹口气,苦恼地算着,“想一箭双雕,省一笔替换镇石的钱,结果居然连镇冥关都塌了。” 亏了,血亏。 ——不过没关系。 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来弥补这场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经想好由谁来代替她给镇冥关会钞了。 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亏。 曲砚浓回过头,望向镇冥关完好的方向。 “戚枫。”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 早就说过了,他最好是别落到她手里。 “不会真是你吧?”她轻声说,“师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 镇冥关(九) 因为,我不能 申少扬从狼藉的艮宫中走出,头顶正好传来裁夺官的声音。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戚枫,三十;祝灵犀,三十;富泱,十五;申少扬,零。” 申少扬皱起眉。 祝灵犀的镇石数也变少了,罪魁祸首都不必猜,一定也是戚枫。 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第一,毁去的镇石少说也有五十块——曲仙君怎么没把这人直接打出去啊? 他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艮宫崩裂,他填换好的镇石恰好在那一片,在那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这下进度清零,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对手。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申少扬警觉地握住剑柄,朝灵力的方向看去。 富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望见申少扬时,他似乎也有一瞬戒备,可很快又放下了敌意,耸了耸肩,“哟,这么巧,又见面了。” 申少扬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放下了。 他和富泱实在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言,现在俩人是难兄难弟,手里没几块完整的镇石,排名也都在最后,就算把对方淘汰了也进不了下一轮。 “你也遇见戚枫了?”他问富泱。 富泱那副总是轻快的神情罕见地消失了。 “哈,是啊。”他神色有些冷,语调倒还是很平静,只是透着一股讥讽,“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了——总不能也和人比一比谁更没底线吧?” 和谁比底线?是谁没底线? 虽然没直接说,但谁都知道再说谁。 “我听到通报了。”富泱主动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戚枫也毁了我二十块镇石,现在我手里只剩五块没替换的,我不打算继续了,你倒是可以再去试试。” 申少扬大吃一惊:富泱目前的镇石替换数是十五,加上还没换的五块就是二十,怎么就打算放弃了? 他这个成绩归零、手头一块镇石都没有的还不打算放弃呢。 “我又不在乎这个比试资格。”富泱耸耸肩,神情淡淡的,“既然裁夺官没出现,就说明毁掉镇石这个方法是被允许的,我做不出这种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再说了,我可打不过戚枫,祝灵犀手里更是一块镇石都没剩下,如果我还要继续比下去,不就得抢你的镇石了?”富泱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可是我的大客户,我们四方盟修士可不会得罪大客户。” 申少扬一怔。 他只拿到一个镇石袋,别人却不知道,起码富泱不知道,还以为他现在手里剩了二十块完好的镇石——难怪富泱刚才让他再试试。 他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 “你刚才说,祝灵犀手里一块镇石也没剩下?”他问富泱,“你怎么知道?” “镇冥关按照九宫布局,我们被分到坤、巽、乾、艮四宫,我和她在兑宫遇到,算算时间,她和我一样,只拿了两个镇石袋。”富泱说到这里,微微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你不会只拿了一个镇石袋吧?” 申少扬没回答,更急切地反问:“镇冥关共有九宫,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别被分到哪里的?” 哪怕中宫暂时无法入内,那也有八宫开放,富泱怎么知道他们四个被分到乾、坤、巽、艮四宫? 富泱明显有点疑惑,看了看他,又恍然大悟:“忘了你是散修了。” “《九宫算图》你知道吗?九宫画成井字型,你就当它有三行三列共九格。”富泱给他解释,“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对应的是四个角上的格子。我们上一场比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正好可以对应二、四、六、八,那就是坤、巽、乾、艮四宫。” 申少扬听得一头雾水,九宫他知道,但只限于知道名字和方位,《九宫算图》是第一回听说,听是听懂了,可疑问更深了,“就算有这么个规律,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四个角啊?为什么就是二四六八,而不是直接一二三四呢?” 这前后不通啊! 富泱一哂:“九宫里对应一二三四的四宫,分布得不均匀啊。” 他摊手,“震宫和巽宫对应三、四,这两个是挨在一起的,难免要抢得更激烈,而对应一、二的坎、坤两宫,周围都空了至少一宫,必然能拿到更多的镇石。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把四个应赛者传送进去,那对于进了震、巽宫的应赛者不公平啊。” “既然是比试,肯定要考虑公平。”富泱说到这里,很为申少扬叹气,“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四方盟在阆风之会前教的——阆风之会办了很多年了,总有些规律可循,像我、祝灵犀和戚枫这样背靠大宗门的应赛者,赛前都会有人来教。只要提前知道了这些规律,一进镇冥关就能推断出其他人的方位。” 申少扬当然是没有这个便利的,他不仅是个散修,而且还是堪称穷乡僻壤的扶光域散修,连《九宫算图》也没听说过,自然也就猜不到别人的方位了。 按照富泱的说法,四人分别在九宫的四个角上,申少扬和戚枫、富泱相邻,而祝灵犀所在的坤宫和他成对角,隔着还没开放的中宫。 ——他没拿到的另一个镇石袋,是被戚枫拿走了! 申少扬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戚枫也知道我们被分到哪里了?”他问,“刚才他有没有把一枚方孔玉钱贴到你额头上?” 富泱愣了:“什么方孔玉钱?” 他说完,又补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斩钉截铁,“戚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律。” 申少扬只觉豁然开朗,“戚枫在针对我!” 镇冥关的那一眼,他根本没有看错,戚枫在比试前就对他有恶意,因此戚枫对付富泱的时候,只是毁掉了富泱的镇石,而对他下了狠手。 即使不知道那枚方孔玉钱究竟是做什么的,申少扬也能根据那股侵入体内的诡异力量判断出戚枫的恶意,那绝不会是简单的攻击;而在戚枫发现诡异力量攻击不成后,立刻摧垮镇冥关,故意让申少扬陷入死境。 要不是申少扬有灵识戒,要不是曲仙君离奇地出现,现在已经跌进虚空或冥渊里尸骨无存了。 甚至于,被青鹄令传送进镇冥关后,戚枫也像富泱一样判断出了四人的方位,有意选择了申少扬的方向,抢先取走了震宫的镇石袋——戚枫比申少扬早进镇冥关,不管申少扬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都决计拿不到震宫的镇石袋了。 而申少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在根本不知道其他人被传送到哪里的情况下,跑去了震宫,空手而归,再往前走,到了戚枫初始传送到的巽宫,再次空手而归。 兜兜转转一大圈,镇石袋自然全都被其余三人拿走了,回到艮宫时,他仍然只拿到了一个镇石袋。 “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这么恨我?” 他真的是冤死了——他又不认识戚枫!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确实是从来没和戚枫打过交道,因此这无缘无故的恩怨并不来自于他做了什么,更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按照这个思路,申少扬只能想到戚枫打入他体内的那股诡异力量,和他骨髓中冒出来的黑色力量…… 假如曲仙君说的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魔修有点关系,那么,会不会是那股黑色力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溢出去,被戚枫探查到了,这才产生敌意? 申少扬想到这里,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不会真的是个魔修吧? 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辈…… 申少扬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灵识戒。 漆黑戒指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辈到底怎么了?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 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少女随口说。 “傻话。”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 镇冥关(十) 魔修曲砚浓是个有血有肉…… “仙君,真的不判戚枫犯规吗?”镇冥关中宫里,淳于纯欲言又止,“为了一场比试就破坏镇冥关,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方才戚枫对艮宫出手时,周天宝鉴无法映照分明,但淳于纯身处中宫,能看得一清一楚,可她压根就没想到艮宫会崩裂!以戚枫不到金丹的实力,就算是尽全力攻击镇石,最多也只能一枚一枚地破坏,哪来的本事致使艮宫出现裂口? 等到镇石接连碎裂,丈的裂口轰然崩开,淳于纯目瞪口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当初定下镇冥关做比试场地的人是仙君本人,而不是沧海阁,否则无论镇冥关崩裂的根由应当归咎于谁,最后都将是她这个坐镇中宫主持的元婴裁夺官背黑锅。 要不是淳于纯在中宫收到了曲仙君的神识传音,只怕当场就要冲到艮宫里去拿下戚枫了,就算她没本事修复镇冥关,总能将罪魁祸首拿下吧? 就算是此刻,得到仙君授意后继续播报镇石替换数,淳于纯仍是如鲠在喉:那可是镇冥关,是青穹屏障的第一天关啊! 这五域中的修士,谁不深深自心底依赖、维护青穹屏障呢? 这次艮宫崩裂绝对暗含蹊跷,沧海阁多年来一直负责维护青穹屏障,绝对逃不掉责任,淳于纯是沧海阁请来的裁夺官,却也是山海域的元婴修士。 “仙君,我隐约记得之前听人提起过,原先镇冥关所用的镇石都是望舒域殽山所产,但是一十年前,戚长羽提出,镇石价格高昂,年年上涨,长此以往,山海域的财富都将流入望舒域,不如改为开采山海域的效山镇石矿。”淳于纯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低声说道,“自那之后,镇冥关就换上了效山镇石。” 淳于纯是个超然物外的元婴大修士,却也是个山海域人,生于斯长于斯,她从小听着“山海域是五域最繁盛的界域、曲仙君是天下最强的强者”长大,对山海域的认同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对其他四域没什么偏见和敌意,却也有种“外人”感。 当初听戚长羽说,倘若一直购置望舒域的高价镇石,山海域修士多年的财富和努力只怕都要为他人做嫁衣,淳于纯也本能地对这种未来感到排斥,即使能猜到戚长羽在此举中一定有利可图,也仍然认为,既然这笔钱总归要花,那么让山海域修士赚了也不错。 就连淳于纯自己当初都这么想,更不用说沧海阁的那些修士了——可淳于纯从没想过,换了镇石之后,镇冥关居然会有当众崩裂的一天! 沧海阁怎么敢的啊? 曲砚浓一直凝立在浩荡天门下。 自她现身于中宫后,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微微仰起头,打量着这座由她一手筑成的天门。 无论淳于纯问了什么、诉说了什么,她都神色淡淡的,出神地凝视门梁上的金粉,一言不发。 直到淳于纯说尽了自己想说的话,不得不停顿下来,让空旷的中宫陷入让人不安的沉寂,曲砚浓才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声,“一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怎么才能让他感到折磨呢?” 淳于纯一开始没听清,等到凝神听完,又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明明在和仙君说镇冥关和沧海阁的事,怎么仙君却忽然问起怎么折磨人了? 这根本搭不上边啊! “仙君是想问戚长羽?”淳于纯谨慎地忖度着,感觉这是最可能的答案,也许仙君是在琢磨怎么惩罚戚长羽,“若是想要惩罚戚长羽,倒也很简单,他这人可算不上无欲无求,只要夺走他的阁主职位,罚他一大笔清静钞,然后废去他一两层修为,就足够他痛苦了。” 曲砚浓回过头看向淳于纯。 “不一样。”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戚长羽太正常了。” 淳于纯差点破功:戚长羽主张更换的镇石有那么大猫腻,在他掌控下的沧海阁酿成了这样的大祸,将沧海阁千年名誉毁于一旦,居然还叫正常? 既不是戚长羽,而且比戚长羽还“不正常”,仙君这到底是想折磨谁啊? ……不是,现在是该讨论这种无关人士的时候吗? 难道在曲仙君的眼中,崩裂陷落的镇冥关、尸位素餐的戚长羽、藏污纳垢的沧海阁,甚至还没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非正常人”重要吗? 曲砚浓自顾自陷入漫长的沉思。 戚长羽和檀问枢有几分相像,都是那种极度看重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获取利益,他们能做出旁人难以想象的事。如果能获得利益,他们不在乎道德,没有底线,也不太看重尊严。 可戚长羽这个“不择手段”,和檀问枢比起来,那就实在小巫见大巫了。 如果说曲砚浓这个昔日的魔门第一天才是家族被灭门、迫不得已成了魔修,那么碧峡魔君檀问枢的经历听起来就励志从容得多了:檀问枢最初是个仙修,亲手血洗了自己的家族,主动转投魔门。 就因为这宿命般的过往,檀问枢当年总是很有兴致地逗她:“潋潋,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都是我亲手灭门的,怎么会这么巧?看来咱们师徒俩当真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的回应是抄起他桌上的镇纸,砸破了檀问枢的额头。 檀问枢意外极了。 曲砚浓当时才十四五岁,刚刚筑基,当然没本事伤到他,但檀问枢并没有躲,只是讶然地看着她拿着他的镇纸,神色冷淡而烦躁,一把砸在他脑门上。 他那时大约是很惊讶的,根本没想到以她和他之间犹如天堑的修为差距,她居然连一句调侃也听不得,敢于对一个凶名在外的化神魔君砸出镇纸。 那悍然一掷中,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檀问枢若是发怒,只需一个心念就能让她死得不能更惨? 但檀问枢确实没有发怒,也没有杀她,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倏忽间发了一声笑,越笑越乐,最后一个人坐在那里乐不可支,笑得畅然开怀。 等他好不容易笑完了,额角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下一点殷红的血,被他随手抹掉了,叹口气,“我实在是太惯着你了,看你这个臭脾气,除了我,还有谁家能受得了?” 其实檀问枢说的也是实话,魔门的师徒关系和仙域截然不同,并非以延续师门传承为目的,更多的是一种聚敛势力的手段,魔修并不在意自身的绝学被谁继承发扬,也根本不需要建立传承多年的大宗门。 魔修收徒,往往只是需要一些趁手好用的下属,因此魔修的师徒之间尊卑明显,像曲砚浓这样敢于拿镇纸砸破师尊的徒弟,放在别家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檀问枢若对外说自己宠爱徒弟,至少在魔域是不会有人反驳的。 不过也就是这个魔修中万里挑一的好师尊,一边叹着气,一边伸出手,笑意温文,一下一下捏碎了她的手骨。 那次僭越犯上,让她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才把伤养好。 “你看你,干嘛总是和他斗劲呢?”碧峡有个为人低调内敛的卢师姐,在那里待了很久,亲眼见证曲砚浓三四岁时被带到碧峡、成为魔君的嫡传弟子,对她有一点照拂,在她顶撞檀问枢受罚后帮她治了一回伤,劝她,“他就是那么个恶劣的脾气,最是心狠手辣的人,亲手弑父弑母,拿满门同族的命练功,惹他做什么呢?” 卢师姐给她换好药,难得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低声说,“就算你恨他,也别吃眼前亏啊,你傻啊?当初檀问枢刚来碧峡的时候,不也对老魔君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吗?后来檀问枢杀老魔君的手段你也看到了,忍一时之气又怎么样呢?” 曲砚浓安静地盘着腿坐在床沿边,看卢师姐给她把伤口包扎得像个白粽子,等卢师姐松开手,站起身来看她的时候,才硬梆梆地开口,“我的脾气也很坏,我可以比他更狠更疯,凭什么要我忍着,他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忍着我。” 卢师姐啼笑皆非,她一个筑基小弟子,有什么资格叫檀问枢忍着? 无非就是太委屈了,破罐子破摔了。 “孩子话。”卢师姐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却也没再说下去。 曲砚浓的眼眶却倏然红了。 “我根本没惹他,是他非要来惹我!”她硬声说,“他最好是直接把我杀了,否则不管他怎么折磨我,我永远也不会认输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卢师姐没说话,只是叹息地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可也就是这样悉心给她包扎伤口的卢师姐,一个月后给她端来了一碗掺着剧毒的药汤,亲手握着一只白瓷汤匙,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了下去。 “我给她的毒。”檀问枢和易地微笑着,“我答应她,只要她给你喂下去,我就赐予她能使人接连突破层修为的默穰丹,于是她就答应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也是自愿成为魔修的,当初刚来碧峡的时候,也是很有名气的魔修。她对你很好吧?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后来她和金鹏殿的人结了仇,那人把她女儿弄死了。大概是看到你,也想起她女儿了吧。” 檀问枢总是想看她哭的,他好像永远在等她情绪崩溃的一天,那天他微笑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恨之入骨地发疯,暴跳如雷般发脾气。 但曲砚浓没有发脾气。 她颊边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唇色也发白,因伤重和中毒而愈发清减,立在那里身形单薄如纸,好似风一吹就能飞远,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神情也没一点波动,只是紧紧地抿着唇。 “说完了?”她听完,语气僵冷地反问,“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檀问枢相当惊诧:“走?”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大步流星,语调硬梆梆,“托您的福,回去养伤。” 檀问枢大约很想拦住她,让她说个明白,但坐在那里,到最后也没叫住她。 归根结底,他不相信她真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他一直等着她忍不住来寻他问一个理由——人总是不会甘心的,即使被背叛了也总是执着于问一个“为什么”,他不相信她能免俗。 但曲砚浓就是没有问过,往后一天天、一年年,她一句也不问。 “如果我见到她,我会亲手杀了她。”她冷冰冰地说起卢师姐,“你满意了吗?” 檀问枢一次又一次意外,他不太相信地打量她,“是吗?” “我从不以德报怨。”曲砚浓很冷淡地说,“谁要杀我,我就杀谁,这很让你意外吗?” “你尽管挑拨离间好了,能说动谁都是你的本事。”她转身,“我不在乎她为什么要杀我,人不负我,我绝不负人,可若是要杀我,哪怕她是去割肉喂鹰、救苦救难,我也要杀了她。” 从那以后,卢师姐这个人似乎被他们一起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过,直到好些年过去,他们才依稀听说卢师姐半步结丹后去了金鹏殿,行刺一个金鹏殿的金丹魔修,可惜未能成功,被杀了,吊在尸林里风化。 那个金鹏殿的金丹魔修就是卢师姐的仇人,也是杀了卢师姐女儿的人。 彼时曲砚浓已经结丹,声名大噪,听说这件事后,她动身前往金鹏殿,当着一众金鹏殿魔修的面,亲手将那个金丹魔修毙杀,扬长而去。 金鹏殿里魔修那么多,堪称是魔域第一势力,却没一个拦得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硬接了一位元婴修士的攻击后全身而退。 “她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报仇,就选择杀你,你竟然还去给她报仇?”檀问枢听说这事后,迷惑溢于言表,几乎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谁说我是给她报仇了?”曲砚浓反问,“我是个魔修,想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檀问枢安静了好久,可能不知说什么。 “你杀了人就走,却没把她的尸体带回来,这下金鹏殿的人可是要对她的尸体狠狠报复了。”他试图用另一件事来撬动她的心绪,故意说,“也许拿去喂狗。” 于是曲砚浓很无趣地看回去,神色没有一点波动,“你很无聊。” “喂狗就喂狗好了。”她无所谓地说,“我和她有仇的。” ——哈哈! 镇冥关的浩荡天门下,曲砚浓想到这里,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那时候檀问枢听了她的回复,那一脸困惑到恨不得打开她脑子看看里面怎么想的模样,她一想起就觉得可乐。 檀问枢大约永远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痛恨别人的背叛,却又千里迢迢、不畏凶险地去金鹏殿给卢师姐报仇,为什么报完仇后又看都不看卢师姐的遗体就走了,半点不在乎金鹏殿的人会怎么处理——他永远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恨还是不恨,记仇还是不记仇,有情还是无情。 她恨,也不恨;记仇,也不那么记仇;有情,可也已经忘情。 曲砚浓一直没觉得自己赢过檀问枢,她从小到大的全部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不输。哪怕后来她亲手杀了檀问枢,仍然觉得非常遗憾,因为简单的死亡不够。 檀问枢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没有哪一刻活着落到她的手里,经历她所经历过的痛苦,就这么轻易地被死亡带走了,她甚至觉得她输得彻彻底底。 她唯一确信并坚定不移的胜利,只在于她这个人本身,无论檀问枢怎么挑拨、如何诱导、何等折磨,她也活得像个人样。 魔修曲砚浓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欲望也有坚持的活人。 啊…… 她立于天门之下,恍然一呆,竟有些茫然:这么说来,她现在连这一场也输了? 这兜兜转转一千余年,倒是输得更彻底了? 曲砚浓神色凝重地立在那里沉思。 “仙君?”淳于纯看她说着说着又沉默,半晌也不动,等了半天,终于没忍住,“仙君?” 曲砚浓回过神。 “他虽然很看重利益,但能让他看得上的利益不多。”她慢慢地摇着头,“他只是看重利益,但并不贪婪,也不吝啬,常常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他很喜欢拿别人的痛苦取乐。” 她可以确定的是,千年前她曾亲手断送檀问枢的生机,将他的躯体烧得一干一净,半点灰也不剩。 修士没有来世,死即成空。 如果戚枫真的和檀问枢有关系、如果戚枫就是檀问枢,那后者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要来参加阆风之会,当众损坏镇石,甚至于让镇冥关出现裂口? 她的师尊是极恶劣,却也极狡狯之人,既然大费周章地拥有了重新涉足人世的机会,有什么必要为了一场对他而言像是家家酒般的比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让绝大多数人心怀抵触的举动? 檀问枢想做什么? 淳于纯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出主意:“既然是这样,还是攻心为上。这人有什么特别在意或者讨厌的人或事吗?” 曲砚浓想了想,“我。” 檀问枢是在意她的,这点毋庸置疑,他这一生再没有像倾注心血在她身上那样对待别人,从教授修行的角度来说,他是称职的,只不过她并不在乎,也不领情。 当魔修就是这点好,管什么恩恩怨怨、仁义道德,她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檀问枢就算掏出心来给她,她也只会给他踩烂。 淳于纯一下子哽住了。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是仙君的什么人啊?似乎十分亲密,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不会被灭口吧? “那,您就……别理他了?”淳于纯试探着问,“要不这样,您先对他好,然后再狠狠地伤害他,让他意识到您在玩弄他,他必然会感到耻辱和愤怒的。” 曲砚浓微微睁大眼睛看淳于纯。 “我要先对他好?”她被逗笑了,“这是折磨他,还是折磨我啊?” “太麻烦了。”她兴致缺缺地说。 爱已淡忘,恨也不浓烈。 她只是常常觉得很烦,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见面多给他两脚吧。”她随口说。 踩断骨头的那种。 淳于纯明白自己猜错了。 原来仙君对那人并没有感情,折磨真的只是折磨。 为了亡羊补牢,淳于纯补充,“仙君,还有一种办法,那人若有特别厌恶的人,您可以对其嘉许示好,也不必费什么心思,只要让人知道您在意对方就可以了。” 曲砚浓想不出檀问枢有什么讨厌的人,以檀问枢的实力和脾性,只有别人讨厌他的份,他若是反感谁,那人多半就该直接死了。 她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要撇开话题,却又忽然福至心灵: 檀问枢很厌恨卫朝荣。 在她曾经拥有过的所有朋友或亲近之人中,卫朝荣是唯一一个不曾动摇、不曾背叛的,直到他死在冥渊下,他也没有一次对不起她。 若不是有卫朝荣,夏枕玉大约也不会对她伸出橄榄枝,没有上清宗这个归宿,她也不会下定决心毁去魔骨修仙,彻底离开碧峡。 如果这世上没有卫朝荣,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离开碧峡,在漫漫岁月里被檀问枢杀死,又或者上演檀问枢对待他师尊所做的那一套,晋升化神、弑师,成为新的碧峡魔君,让世事恰如轮回。 那才是檀问枢能接受的未来。 曲砚浓微微挑起眉。 方才戚枫对富泱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毁去富泱填换的镇石,可对待申少扬却下手极重,甚至致使艮宫崩裂,这么明显的差别,有些古怪。 当时在陇头梅林的比试,戚枫和申少扬并不在同一组,申少扬比试时,戚枫是能在阆风苑里通过周天宝鉴看到的。 申少扬在陇头梅林击退暗藏的第三人时,隐约和卫朝荣的刀式有七分相似,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别人会不会也联想到了? 如果这两件事真能联系到一起…… 曲砚浓静默了片刻。 “不会吧,师尊。”她古怪地想,“你不会这么玩不起吧?” 那她可就有得玩了。 镇冥关。 富泱耸耸肩,问申少扬,“你打算怎么办?” 申少扬想也不想:“当然是去找戚枫,想办法把他手里的镇石抢过来。” 富泱愣了一下。 “刚才,”他犹豫了一下,“你和他打赢了?” 申少扬一滞:别说是打赢戚枫了,他能保住命都靠前辈善心大发。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但打不过我也要试试。”剑修少年神情认真而执拗,“被这么一个家伙淘汰出局,我不服气!” 富泱一怔。 他默然不作声了。 “况且,”申少扬想起曲仙君在废墟边说的话,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哎,你不懂,我有必须进入下一轮比试的理由。” 富泱沉思了一会儿。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的法器吧?”他突兀地说,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掏出五个暗紫色的瓶子,其身手敏捷,差点让申少扬以为他是想暗算自己。 “这就是我的法器,和季仙君同款的五行紫金瓶,每一只紫金瓶都是由望舒域特有的珍稀暗色紫金矿打制的,品质有高有低,价格也对应有高低。不过,我们四方盟爱钱如命的名声五域皆知,我们季仙君是个钱串子的事大家都知道,四方盟只喜欢清静钞,对于这些本土特产,尽量是能卖就卖,多赚点清静钞。” 富泱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一大串,到最后压低了嗓音,很神秘地凑近了,偷偷摸摸地比划一个数,“我们四方盟修士的内部价,金丹档的紫金矿,一斤,两千五百铢,只收清静钞。” 申少扬满脸茫然。 “我,我只用我的剑。”他磕磕绊绊地说,“不,不考虑换个法器。” 富泱微微一笑。 “没事。”他的微笑里带了点神秘的意味,很轻快地说,“市面上的紫金矿至少要千铢一斤,这回是我刚得到的新消息,不知道多久会卖空,所以急着问问你需不需要。” 申少扬更加困惑了,“哦,哦……” 这个价格有这么啊? “既然你不需要,那我也不多说了,我买了今晚戌初二刻的银脊舰船票回望舒域,这批货可不多,我得早点回去,不然被他们抢光了,我可就没货了。”富泱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接下来的比试,祝你好运,我先走了。” 申少扬是半点也没跟上节奏:“啊?啊?你这就走了?” 富泱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掏出镇石袋,一把塞进他手里,“喏,还剩五块,给你了——等我回了望舒域也会关注阆风之会的,你努把力,把那个戚枫赶下去。” 申少扬懵然地拿着富泱塞过来的镇石,满肚子的疑问,却忽然听见头顶上莫测的播报声。 “十息后,中宫开启,各选手速至附近天门下,等待中宫开启。” “十、九、八……” 富泱用力挥挥手,“你赶紧去吧。” 于是申少扬只能带着满腹疑问,匆匆朝附近的天门赶去,站在巨大天门下还在苦思冥想:富泱到底想干嘛啊? 周天宝鉴前,胡天蓼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这一届阆风之会决出的前四都是什么牛鬼蛇神啊?”他气得发疯,“一个非要戴面具装神秘,一个不择手段毁坏镇石,还有现在这个——” “加钱,一定要让望舒域给钱!” “从来没有哪个应赛者敢在阆风之会里对着周天宝鉴卖货的!” 据说,某位中途退赛的望舒域应赛者还没登上银脊舰船,就已经向从周天宝鉴中闻讯而来的山海域修士卖出了六千斤紫金矿,稳居望舒域元婴以下修士代销榜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 镇冥关(十一) 曲砚浓、曲仙君,才是…… 穹顶的播报声响起,祝灵犀正在刺目的灵光中步步后退。 “强弱已分,你打不过我,却非要留住我,不让人走吗?”戚枫昳丽的眉目微凝,有些无奈,但并不焦躁,反倒有种漫不经心的意味,“你的成绩排在第二,就算现在什么都不做,也能进下一轮,缠着我做什么?” 祝灵犀没有回答。 她微微抿着唇,神情比往日更严肃。 确实如戚枫所说,两人一交手,祝灵犀就发现戚枫比她更强。 无论是灵力还是应变,她都无法占到胜场。 戚枫的灵力运用之灵活、招式转换之从容,几乎到了一种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的地步,明明他根本没有施展什么绝学,全是最普通的攻击,却能精准地击破祝灵犀符箓中的弱点,让她的符箓瞬时消散。 祝灵犀越是和他交手,越是神色凝重:先前来参加阆风之会,上清宗的长老对他们几个来参加比试的弟子说,这一届的对手中,只有戚枫值得注意,但戚枫的实力多半没有她强。 可她如今走到这一轮,不仅遇到了申少扬这个意料之外的强劲对手,就连戚枫这个“据说没有她强”的对手,也展现出了超出她的实力。 ——究竟是上清宗的情报实在太不靠谱,还是戚枫在短时间内有了大幅度的进益? “你对上清宗的符箓很了解。”祝灵犀倏然说。 她神态笃定,显然已有定论。 戚枫很无谓地一笑,“上清宗符箓天下皆知。” 祝灵犀微微皱眉。 以戚枫和她交手时的笃定来看,他对上清宗符箓的了解,绝不只是“天下皆知”的那种程度。 祝灵犀被冠上“小符神”这样响亮的名号,对符箓的把握和天赋哪怕在上清宗内部也是出类拔萃的,寻常人根本参不透她画符的章法和思路,往往是见了她起手以为要画甲,到半途以为要画乙,结果猝不及防迎来了丙和丁。 先前祝灵犀和申少扬交手时,后者就深深为此折磨,顾此失彼、措手不及。 可戚枫就没有失措。 当祝灵犀和他交手时,她隐约有种感觉,她所深深倚仗并擅长把握的节奏,已全然被戚枫夺去了,若不是她极其擅长控制、束缚类的符箓,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强行留下戚枫,他早该抽身而退了。 “你到底学了多少束缚符箓?”戚枫也挑眉,有点牙疼般吸了口气,“这有什么用?” 就算能缠住他,不让他离开,也没法让他填换的镇石数变少,更不能让祝灵犀毁损的镇石回来,有什么意义? 祝灵犀神色平静,竟也很认真地回答,“下一轮比试很可能就在你和我之间,我对你的实力不够了解,需要延长交手时间,做出更多观察,找到你的破绽。” 她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严肃,一本正经地说着大实话,以至于连戚枫也愣住,诡异地沉默。 “你找到了吗?”戚枫一怔后,并不因为祝灵犀直说要找出他的破绽而警惕或恼怒,反倒悠然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 祝灵犀答得也很真诚:“还没有,但总会找到的。” 戚枫失笑般一哂。 “那我可不能陪你玩。”他摇摇头,仿佛不经意般随口说,“今天闯了点祸,我得多填换点镇石,免得出了镇冥关被小叔教训。” 祝灵犀不知道他说的“闯祸”是指什么,只是微皱眉头,总觉得戚枫这句话怪怪的,似乎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胡天蓼赫然转过头。 “闯了一点祸?被小叔教训?”他语气森然地重复,直直盯着戚长羽,满是怀疑,“在你们戚家人眼里,镇冥关崩裂,只是一点小小的祸?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教训?” 戚枫姓戚,戚长羽也姓戚,后者身居沧海阁阁主之位,实在太有名,哪怕是不了解戚枫与他关系的人,也能从这个姓氏中散发联想。 胡天蓼先声夺人,周遭的裁夺官便也先后转过头来,用各色的目光打量起戚长羽的神色。 戚长羽满心恼火。 他和戚枫这个侄子根本就不亲近,甚至根本不熟!他压根就想不到戚枫究竟是为什么会在周天宝鉴里蓄意毁坏镇石、引起崩裂,还在闯下这种大祸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种话——难道戚枫不知道这样的话一出,旁人立刻便会认定他是戚家的纨绔二世祖,继而认定戚家一定极为嚣张吗? 沧海阁秉承曲仙君的意志,千年来始终居于山海域修士中的顶层,而戚家这样的数世元老也随着沧海阁的千年不倒而煌赫显耀,对戚家眼红嫉恨的修士不知凡几,光是这一众裁夺官里,只怕就为数不少。 戚长羽自从做了沧海阁的阁主,便从来不以戚家人自居,对外总是以“曲仙君心腹爱徒”的姿态示人,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猜疑和嫉恨,谁想到戚枫当着周天宝鉴,张口闭口就是“我小叔”! 他原本就因曲砚浓的未知态度而坐立不安,此刻望着周天宝鉴中戚枫那张昳丽的脸,无名的邪火顿起,冷着脸,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此人性格大改,与往日截然不同,行事荒唐无道,可疑之处颇多,必然是被人控制了,不是戚枫。” “蓄意控制阆风之会的应赛者,破坏镇石,毁损镇冥关,罪不容诛。”戚长羽神色冷峻,声音铿然,“等到他从镇冥关出来,我会亲自将他收押入天牢。” 他大义灭亲,其余裁夺官顿时无话了,一时安静下来,只是在暗中咂舌:戚长羽这么说,就是直接把戚枫打为恶徒、再不承认“戚枫”这个人了。 哪怕戚枫真的还是戚枫,并没有被人控制,戚长羽这个小叔说他不是戚枫,那他便只能不是了。 一开口就直接把自己的侄子舍弃,戚长羽倒也是狠得下心。 在一片安静中,唯有胡天蓼仍然灼灼地盯着戚长羽。 “戚枫到底是谁不重要,不过是个还没结丹的后辈,就算竭尽全力,又能打得过在场的哪一个?”胡天蓼一字一顿,“重要的是,戚长羽,当初四方盟超发清静钞、引得山海域物货浮动,你借着山海域修士对四方盟的抵触,一力主张将望舒域开采的殽山镇石,替换成本域的效山镇石,是不是还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那时,你对着所有人宣告,说效山镇石抵御虚空侵蚀的特性,比望舒域的殽山镇石更强,还拿了两块镇石给我们作验证,让我们相信沧海阁真的找到了更好的镇石。” 戚长羽没有说假话,山海域的其他修士也不是傻瓜,效山镇石抵御虚空的特性更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可没有说假话,不代表没有忽悠人,在谎言之外,还可以隐瞒。 胡天蓼想起这二十年的往事,一切疑问都堆在喉咙眼,一个接一个地发声,“效山镇石,是不是质地极脆弱,所以连戚枫这样的筑基巅峰修士都能快速毁损?” “这些年,镇石损毁替换所花费的钱财越来越高昂,是不是因为效山镇石质地脆弱,比望舒域的殽山镇石损毁得更快,必须更频繁地替换?” “你当初在明知效山镇石有这样的弱点的情况下,大力推动镇石的更换,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帮山海域挣回清静钞的那口气?” 胡天蓼一口气问到最后,微微吸了口气,停顿了片刻,用一种极为怜悯而冷淡的眼神看向戚长羽,“你竟然敢从仙君拨给镇冥关的钱财中动手脚,你真以为她不会发现,不会计较吗?” “你怎么从来没打听过,她以前在上清宗的时候,就因为少发给她一枚灵丹,把上清宗整个丹药司都给掀了。” “你不会以为你对她来说是例外吧?” 镇冥关内,戚枫抬手。 祝灵犀神色凝重。 “十息后,中宫开启,各选手速至附近天门下,等待中宫开启。” “十、九、八……”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讶异。 下一刻,原本肃然的祝灵犀沉吟一瞬,指尖的灵力湮灭,尚未成型的困阵顿时消弭。 她深深地看了戚枫一眼,足尖轻点,运起灵力,朝最近的天门赶去。 戚枫立在原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祝灵犀在第九息时赶到了天门下,方才立定停步,就看见戚枫也从后方慢悠悠地赶来,踏着第十息的尾音踩在天门下的砖块上。 她在心里分析着戚枫这个人。 戚枫接连找到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应赛者,毁去了他们填换的镇石,成为了本场比试的第一。他并没有毁去她的全部镇石,反倒是给她留下了三十块镇石,与其他两名应赛者剩下的数目相比,不能不说是手下留情。 若不是祝灵犀用困符强行留住戚枫,他方才就会离开,去填换他剩下的镇石,甚至他手中完好的镇石不止十块。 然而,当祝灵犀收手转身,来天门下等待进入中宫,戚枫居然也跟了过来。 以他目前的排名和成绩,即使不来取中宫的二十枚镇石,也绝对能进下一轮,那他跟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祝灵犀若有所思:除非,戚枫不止是要进下一轮,而且就连怎么进、和谁一起进、这场比试怎么分出胜负,他都要掌控。 ——是个很自负、控制欲很强的人。 第十息落下。 刹那间,地动山摇,头顶巍峨的天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那一瞬地面摇撼,以祝灵犀筑基后期的修为,甚至难以在地面上站稳,险些被抛掷出去。 她指尖运起灵力,转眼绘成一道困符,这次并没有引向戚枫,反倒是对准了自己,将她自己的脚后跟定在了其中一块镇石上,无论地面如何震动,她都稳如磐石。 原本铺就平整地的面镇石,忽而像是海浪一般,向两边重重叠叠地分了开来,而站在地面上的祝灵犀和戚枫也随着这镇石组成的浪潮,一瞬升向高空,到了姐姐,又随着脚下的镇石急速下坠。 起起伏伏,祝灵犀在困符的束缚下勉强稳住身形,余光一瞥,戚枫竟也稳稳地立在镇石浪潮上,动也没动一下。 镇石浪潮汹涌,起落间,祝灵犀看见从她脚下延伸到天边的镇石渐渐铺成了一条蜿蜒巍峨的路,她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渺小但眼熟的身影,很像是申少扬。 难道开启中宫需要整个镇冥关一起运转? ——那方才淳于纯裁夺官是怎么提前进去的?以淳于裁夺官的实力,有能力和资格调动镇冥关的格局吗? 祝灵犀迷惑不解,正要继续观望,却发现这条由镇石组成的巍峨之路最前端高高地扬起,升到了青天之上,她必须把头仰过肩才能看到尽头。 在蜿蜒天路的姐姐,有一道杳渺超然的身影,背身负手,回眸迢迢地一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祝灵犀赫然发现,她所踏着的这条蜿蜒天路,不知何时竟拼凑成了一条腾飞的苍龙,盘旋在青天之下、幽邃天河之上,向上看是青空穹顶,而向下看去,幽深死寂的黑色河水静静奔涌,带走周遭灵气和生机,再远处,还有隐约的虚空侵蚀迹象。 她居然被带到了山海域与冥渊的边界!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大改镇冥关的格局,当众带着应赛者渡过青穹屏障,在界域的边界俯视冥渊? 祝灵犀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曲仙君!只能是曲仙君。 已经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世的曲仙君,居然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镇冥关、出现在阆风之会中。 她仍在思索曲仙君忽然现世的用意,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戚枫面色惨白,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不像是惊愕或恐惧,倒好像是忽然有什么急症发作,浑身抽搐了起来。 祝灵犀微微皱眉:戚枫这是怎么了? 曲砚浓站在镇石构成的苍龙姐姐。 回首,一条蜿蜒长龙在她身后盘旋腾飞,遮天蔽日。 她漫然抬手,神色比往日要认真一些,催动着这条镇石苍龙一圈圈地盘旋。 “轰隆隆——” 如雷声般的轰鸣。 庞然的苍龙飞旋着,每一次旋飞都伴着数不清的镇石在虚空侵蚀下碎裂,向下方深不可测的冥渊滚落,坠入那幽黑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自五域分定以来,千年荏苒而过,镇冥关也有千余载风霜了。”她声音不算响,却在这片天域下的每个角落里回荡,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字字清晰,让每个正关注着阆风之会的修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世上岂有永恒不倒、万世不易的门关?千年来虚空不断侵蚀镇石,镇冥关也早就不新了。”她语气疏淡,“旧了换新的,坏了换好的。” “至于彻底不能用的东西,那就丢到冥渊里去好了。”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胡天蓼听到这话,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愣愣地望了望戚长羽。 “奇怪,曲砚浓什么时候转性了?”他困惑地瞥了戚长羽一眼,“不仅没有降罪责罚,居然还当着周天宝鉴,用‘镇石经受千年侵蚀陈旧了’的理由给你圆场?” 胡天蓼心里巨颤:传闻说戚长羽曾经在知妄宫里待过几十年,很受曲仙君的宠爱,他一直以为只是戚长羽自抬身价的把戏……难不成这竟然是真的吗? 戚长羽却没再搭理胡天蓼。 他猛然望向周天宝鉴前的人群—— 原本低声议论,嘈杂纷乱的修士们,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神认真,无比专注地望着周天宝鉴里那道不甚清晰的杳渺身影。 即使曲砚浓已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身、即使这些修士们从出生起多半都没有见过曲仙君的模样,即使这些年山海域的大小事务都由沧海阁一手操办,这世俗的权柄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 即使是这样,戚长羽也从来没有在哪一刻见过谁对他投注以这样的目光。 曲砚浓、曲仙君,才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 世俗的权柄永远无法窃取力量的余晖。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这一点。 戚长羽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在胡天蓼诡异的打量中,他浑然无觉,只是自嘲般笑了一笑:如果再不能如她所需的那般奉命行事,只怕他就要如她话里形容的“无用的镇石”一般,被她丢进冥渊里去了吧? 镇冥关里,曲砚浓收手,止住盘旋的镇石苍龙,让无数镇石落回远处。 原本呈九宫状的镇冥关,此刻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被镇石填得满满当当的天关,此时看起来坑坑洼洼,到处缺了砖石。 那些不能在盘旋中抵御虚空侵蚀、质地不够的镇石,无论是殽山镇石,还是效山镇石,都已落入冥渊中,自然不可能回来填满镇冥关了。 她淡淡地收回手,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有点满意:既然沧海阁喜欢偷工减料,那她干脆就把整个镇冥关里不合适的镇石全都挑出来。 管它是望舒域来的镇石,还是山海域本土的镇石,都给它换掉。 至于钱嘛…… 她不太在意地想,戚长羽当了这么多年阁主,应该攒了不少家业,他出得起的。 曲砚浓想到这里,唇边泛起愉快的微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 镇冥关(十二) “前辈,您又回来了?…… 中宫的浩荡天门下,祝灵犀尽量挑拣出平整的地面站住,和申少扬面面相觑。 方才镇冥关重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镇石将他们从原本站立的天门下送到了这里。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进入中宫而来的,突兀地被送到中宫,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你、你们好?”戚枫攥着衣袖,满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位……道友?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 确认过彼此的眼神——他们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是谁啊?把刚才那个把嚣张写在脑门上的戚枫交出来啊! 申少扬先克制不住,抢先说,“你装什么啊?刚才故意破坏镇冥关,还想弄死我,现在又装失忆了?” 戚枫很明显地一愣。 在此之前,申少扬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呆若木鸡”诠释得这么清楚、这么形象。 “我,我记得我之前还在银脊舰船上。”戚枫脸色发白,很快又发红,急切地说,“我刚从玄霖域离开,怎么可能到镇冥关来破坏?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弄死你?” 申少扬一呆。 银脊舰船是界域之间来往的飞行法宝,能隔绝虚空侵蚀,需要到每个界域指定的地点买票搭乘,也是五域修士离开青穹屏障去往其他界域的唯一渠道。 当初申少扬从扶光域来到山海域,就是买票搭乘了银脊舰船。 “你……演的吧?”申少扬感觉自己后槽牙都开始疼了,“你在银脊舰船上,那你怎么参加阆风之会的?你不会要说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拿到了青鹄令吧?你还问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弄死我?” 申少扬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问你呢,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针对我?” 戚枫的表情看起来更惨淡惶惑了。 “我,我参加了阆风之会?拿到了青鹄令?所以我现在会在镇冥关,是来参加比试的?”他脸色惨白地说,“我的印象里,我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既然是比试,应该有裁夺官前辈在?”戚枫煞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下一瞬便从身上摸到了青鹄令,高高举起,“裁夺官前辈,我怀疑我之前神识受人控制,我自愿退出比试,请求裁夺官和沧海阁为我检查神识!”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戚枫,又转过头看向祝灵犀,似乎想从后者那里得到同样的困惑茫然,却望见祝灵犀若有所思的表情。 “难怪,”她说,“你刚才一个沧海阁的绝学也没用。” “哒。” 一声轻响。 天门下的三个应赛者一齐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云雾弥散间门,蒙昧光影里,有一道身影拨开烟气,踏着天青色的镇石,不紧不慢地走来。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 这届阆风之会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先后出现了应赛者肆无忌惮破坏镇石、镇冥关崩裂、上百年未曾现身的仙君重构镇冥关、应赛者大喊自己被人控制,这一系列的事,都是来观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们这辈子都没想过会看见的。 阆风苑里,淳于纯已回到裁夺官席间门,她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离戚长羽最远的位置,只和胡天蓼偶尔沟通一两句。 此时望见周天宝鉴里戚枫举着青鹄令退赛的画面,她不由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戚长羽说,“贵叔侄倒是挺有默契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想出同一个理由,可算是帮你们戚家把冤屈给编出来了。” 什么叫“把冤屈编出来了”,编出来的还能叫冤屈吗? 戚长羽神色冷淡:“淳于道友,戚枫的情况有问题,本就是有目共睹的事,请慎言。” 淳于纯勾起唇角,眼底半点笑意也无。 “说得也是,戚枫确实是有些委屈了,靠他一个筑基小修士,有什么本事让镇冥关开裂?”她很真诚地说,“能做到这种事的,当然得是更有本事的元婴大修士了。” 戚长羽不回应她的意有所指,神色不变,“仙君有仙君的意思,沧海阁的一切自有仙君做决断,道友就不必费心了。” 淳于纯轻轻哼了一声。 她就是因为知道仙君的态度不像是要严惩戚长羽,才一反常态地阴阳怪气,当初戚长羽借着四方盟超发清静钞的事,激起山海域修士同仇敌忾之心,这才成功把镇石换成了山海域自产的效山镇石,那时她也未尝不是被说动的一个。 当年被他几句话激起对山海域的维护之心,如今却发现所谓的同仇敌忾之下全都是谎言,归根结底就为了戚长羽自己能往口袋里多扒拉几张清静钞! ——仙君居然还不打算严惩他。 这让人怎么平心气? 总是长袖善舞的淳于纯阴阳怪气,方才义正言辞对戚长羽看不惯的胡天蓼却哑了声,定定地坐在位置上,好似听不见两人的唇枪舌剑,打定了主意不吭声。 胡天蓼左耳进右耳出般地随意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心里默默地思忖:以曲砚浓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居然会对戚长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是不可思议。 难怪戚长羽这么嚣张,原来真的是得了曲砚浓的宠爱。 唉,都欺负他老胡是个正直的老实人,他可不会搞那一套歪门邪道,平生走不了捷径,还是对这些爱走捷径的人避着点吧。 胡天蓼一边想,一边很隐晦地打量着戚长羽。 这家伙能在知妄宫里待几十年,出来奋斗了没多少年就成了沧海阁的阁主,那当初在知妄宫里,应该不止是简单的“追随侍奉”吧? 胡天蓼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戚长羽凭什么啊?他长得倒是不错,可曲砚浓长得更好啊! 胡天蓼愤怒地一拍大腿,替曲仙君感到损失惨重。 仙君啊,你亏大了,他想。 ——还不如找他老胡去知妄宫里待着呢! 仙君怎么就没找他呢? 曲砚浓顺着镇石的归拢,落在了中宫的正前方。 微白的云气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半空中,将她面容身形都半遮半掩,从天门下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能望见她朦胧模糊的轮廓,踏云雾而来。 曲砚浓踏上天青色的镇石砖块。 她没有控制脚步声,反而像个寻常的凡人一样,质地硬挺的皮靴与镇石撞击,发出“哒”“哒”的轻响,仿佛也撞在人心口,叫人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祝灵犀立在天门下,一边垂手等待,一边凝神朝那道模糊的身影打量,试图越过云雾看清来人的模样——至于来人的身份,她早已经想明白,除了那位一手塑成镇冥关、如同神话中走出来的曲仙君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和胆量重构镇冥关。 她并不是疑惑来人,而是和所有听过曲仙君鼎鼎大名却从未亲眼目睹过的修士一样,当百代不灭的传说有朝一日擦肩而过,任何人都会用力转过头,试图捕获传说的余晖。 祝灵犀抿着唇,细细地听着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思绪飘散到她刚进入上清宗的时候,有年长些的师姐带着师妹们学习入门后的规范,其中有一条规定:上清宗弟子在宗门内需着软底云靴,以宗门统一发下的玄黄云靴为最佳,不可着硬底。 有同门问师姐为什么,师姐也一知半解,只是告诉她们,山海断流、魔门覆灭前,仙域与魔域的风俗大不相同,魔门风气酷烈,衣装往往也更冷硬张扬,而上清宗是仙门正朔,理当继承仙门遗风,因此獬豸堂在制定门规时特意写下了这一条。 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数千年,自然是有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理解的老规矩,哪怕斗转星移、浮世变换,宗门长老执事也懒得去改,让年轻弟子们常常诟病,着装只不过是其中一条罢了。 但此刻,祝灵犀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曲仙君弃魔从仙上千年,却还保留着从前在魔门的习惯。 一个人的道统可以改变、修为可以提升、地位可以变化,甚至性情、脾气,可总有一些东西已刻入骨髓,永远也不会变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岚微疏,再也掩不去那张瑰丽神容。 祝灵犀蓦然瞪大了眼睛,“您是……” 她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声音,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走出云气的人。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祝灵犀在陇头梅林外遇见的那位神秘的裁夺官! 那场比试后,祝灵犀特意去请教了带着上清宗弟子来参加阆风之会的那位长老,在这山海域中,究竟有哪一位元婴修士曾在上清宗有过修行,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中,叫祝灵犀一声“半个小师妹”? 上清宗是五域如今最古老庞大的宗门,如今大半个修仙界都和上清宗有拐弯抹角的关系,长老和祝灵犀把有可能的人选反复分析了好几遍,最终也只得出了几个不确定的名字,每一个出现在阆风之会的可能性都不算高。 祝灵犀把那几个名字记在心里,时时留意着,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那位神秘的裁夺官前辈,居然就是五域中盛名问鼎、千载不二的曲砚浓仙君! 曲仙君居然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上。 居然还会对着她叫“半个小师妹”……难道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修行过吗? 以曲仙君的声望,若在上清宗修行过,绝对足以令如今的长老们好好宣传一番,用天下第一人的声势,反过来为上清宗的赫赫传承增光添彩。 可为什么祝灵犀从前在宗门内,从未听长辈长老们宣扬?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吗? 祝灵犀皱起眉,陷入思索。 曲砚浓拨开云气,在中宫的浩荡天门下,望向高举着青鹄令的戚枫。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是檀问枢了,曲砚浓很难从那副急切而青涩的模样中联想到檀问枢的影子。 这反倒显得更蹊跷,她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却成了肯定——她的魔门第一好师尊,被她亲手断送生机、焚燃躯体后,又以另一种形式重获生机。 真不公平,她在心里莫名地想,怎么会是檀问枢呢? 如果她能知道檀问枢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卫朝荣呢? 也许她会想试一试。 她会的。 曲砚浓不作声地打量着戚枫。 檀问枢又玩出了什么把戏? “你说,你被人控制了神识?”她语气不急不徐,但目光却凝定在戚枫的身上,看得很仔细,“当你在周天宝鉴前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你在阆风之会的成绩都将到此为止,包括你手里的青鹄令,我也会收回,因为这不是你得来的东西。” 戚枫本来神情坚定不移,听她这么一说,反倒露出些迟疑来。 他惨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纠结,可到最后一咬牙,竟直直地把拿着青鹄令的手伸到曲砚浓的面前,“裁夺官前辈,请你把它收走吧!这不是我自己拿到的东西。” 方才曲砚浓重构镇冥关的时候,戚枫浑身抽搐,一副神智不怎么清醒的样子,直到镇冥关恢复原状后才慢慢恢复正常,不像是祝灵犀那样猜到了曲砚浓的身份,仍然叫曲砚浓“裁夺官前辈”。 看起来倒确实像是檀问枢曾附身过戚枫,又在见到她后放弃了对戚枫的控制。 可她也没忘记,她的好师尊曾经也是个能让碧峡老魔君信重的骗子。 曲砚浓没伸手。 “阆风之会三十年一届,到了下一届,你的年纪就超过了,不管这枚青鹄令是不是你拿到的,都会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拿到手的机会。”她定定地望着戚枫的眼睛,幽黑的眼瞳里泛起淡淡一层紫,“你真的确定吗?” 戚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我要是不交出这枚青鹄令,我又要被说成是纨绔了!” 话刚出口,戚枫就满脸惊诧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了好几下,又惊又赧地看着曲砚浓,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曲砚浓一愣。 “纨绔?”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听明白了戚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啊,以你们家的背景,是会被人称作纨绔的。” 情理之中,她想,虽然戚家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戚长羽也只是历任沧海阁阁主中的一个,但对于五域中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当然已经是庞然巨擘,足以令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喘不过气来。 可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想。 因为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易如反掌,所以她忘了,她也曾是芸芸众生。 檀问枢难道就会记得吗? 千年前就已晋升化神,在最不需要同情和道义的魔门高高在上的碧峡魔君,会比她更清楚地铭记曾经渺小的过去吗? 又或者,在这一千年里,只有她坐困愁城,就连檀问枢也在颠沛流离里重新落入红尘俗世? 曲砚浓垂下眼睑。 她伸出手,从戚枫的手里接过那枚青鹄令。 那枚青绿如云的令牌在她指尖剔透映光,戚枫和她一起盯着那枚令牌,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不舍。 “比试中出现这样的变故,确实出人意表。”曲砚浓语气疏淡,“公平起见,暂时取消你到这一轮为止的所有名次,由我和裁夺官们一起为你检查神识,本轮比试就此中止。” 听到曲砚浓说取消名次、比试中止,戚枫倒还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啊?”申少扬惊叫一声,又闭嘴,讷讷地看着曲砚浓,“仙君,这一轮比试中止了?” 祝灵犀不像他那样一惊一乍,但目光也立刻凝在了曲砚浓的身上:戚枫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让人好奇,而比试中止影响的可是他们的成绩。 对于辛辛苦苦走到这一轮的应赛者来说,没什么比成绩更重要! 曲砚浓指尖旋着青鹄令,微微一转,握在掌心里,似笑非笑,“我来看看——本轮比试一共有四名应赛者,两个就在这里,一个自请退出,还有一个……” “也主动退赛了。”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还剩两个人,正好,就是进入下一轮比试的人数。” 申少扬听到这里,心跳漏跳一拍。 ——曲仙君会不会直接宣布他和祝灵犀进入下一轮比试? 他虽然脸上没表露出来,但满眼都是期待,紧紧地盯着曲砚浓。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曲砚浓微微一笑。 申少扬提起的心又坠下。 他微感失望地耷拉着肩膀,眼巴巴地盯着曲砚浓看。 “除了戚枫之外,剩下的三名应赛者里,祝灵犀成绩第一,富泱第二,申少扬第三,按理说应当是祝灵犀和富泱进入下一轮,可富泱偏偏又退赛了。”曲砚浓慢悠悠地说,“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这下祝灵犀和申少扬都眼巴巴地盯着她。 曲砚浓凝眸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那你们三个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她语气平淡,却有种尘埃落定、不可更改的笃定,“下一轮比试,我会亲自来看。” 她说她会亲自来看。 曲砚浓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申少扬听过,祝灵犀听过,淳于纯和胡天蓼也听过,每一次说起时,她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强烈的意愿去兑现。 随心所欲地出尔反尔是大人物的特权。 但这一次,当着周天宝鉴的面,她决定给出一个承诺。 “我会在阆风苑的裁夺官座席上,亲自见证新一任阆风使的诞生。” 在微渺的云气环绕里,只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传奇存在亲口许下承诺,在周天宝鉴外无数修士的见证下,递来一份谱写新传奇的邀约。 申少扬微微屏息。 他克制不住地心驰神往,仿佛也能听见自己滚烫血液在血管中淌过的声响。 幽黑的戒指很微妙地灼烧了一瞬。 申少扬微微一惊。 他从那股幻梦般的浮想中如梦初醒,朝手上的漆黑戒指看了一眼。 “前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地看了几步之遥的曲砚浓一眼,并没有谨慎地等到离开镇冥关后再行动,反而有点冒失地直接用神识沟通了戒指,问道,“您又回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 镇冥关(十三)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 申少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深知怀璧其罪,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灵识戒的秘密,也谨慎地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灵识戒的不凡,谁能想迄今第一次冲动,居然就玩得这么大——以曲砚浓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曲砚浓想要夺走灵识戒,申少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或许他所期待的本就是曲仙君能发现灵识戒的秘密,他总觉得前辈和曲仙君有着时光也抹不去的渊源,让前辈念念不释、执迷不返。 既然如此,为什么前辈不去找曲仙君呢? 无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有一千年过去了,为什么不能放下矛盾,好好地重聚呢? 申少扬的过去非常简单,他不懂也不打算懂那些复杂的爱恨苦衷,以他朴素的心愿,只愿彼此在意的人能美满和睦、一直在一起。 曲砚浓微微一凝。 她轻轻地挑起眉头,偏过头,朝申少扬望去。 方才那一瞬,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申少扬调动了神识,凝聚在他指间的那枚漆黑戒指上。 ——他这是想做什么? 卫朝荣花了很大精力平复暴动的魔元,烈焰焚身的剧痛慢慢退去,只剩下肌肤表面如烟熏火燎般的淡淡灼痛。 那种如影随形的疼痛,他在很多年前便已学会了习以为常,也许他该庆幸曾经在魔门蛰伏的那段经历,如果一个人有过太多次命悬一线、皮开肉绽,那么单纯的痛楚对他来说自然就成了无所谓的忍耐。 只不过,这种忍耐永无止境,一年又一年,春来和秋去,既不会有变化,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新凝聚起灵识,追溯到灵识戒的位置,重燃起他留在灵识戒中的灵识之触,借着灵识戒和申少扬的视角,再次窥视青天下的人世。 灵识之触才刚重燃,申少扬的探问就已递了过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一向做事谨慎,卫朝荣没太留意周遭,很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 申少扬的疑问立刻像是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前辈,你刚才为什么会切断灵识?为什么我一睁眼就发现曲仙君站在我面前,还揭开了我的面具?我闭守神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朝荣被这层出不穷的问题淹没。 他微微地皱眉,只是简略地说,“带你回镇冥关的时候,正好遇见她。” 这回答无可挑剔,申少扬相信每个字都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法从前辈简短的回答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前辈回到镇冥关遇见了曲仙君,然后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曲仙君摘下他的面具啊? 前辈是不想和他细说,还是觉得这些经过不值得细说? 申少扬猜不透,只能在心里苦哈哈地想:前辈当年和曲仙君相处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吧? ——难怪前辈和曲仙君有矛盾,以前辈这种性格,实在是很难没有一点矛盾啊。 申少扬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感觉为前辈和曲仙君操碎了心,他还要再问下去,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姿态如此理所当然,“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申少扬心里猛地一跳。 这分明是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一幕,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但当曲砚浓真的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惶。 倒也不是担心小命不保,而是有种在学堂走神开小差,忽然被师长抓住的感觉。 “什、什么好东西?”他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这个小魔修也是很离奇,说胆大吧,见了她也十分紧张局促,说胆小吧,他偏又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装傻。 胡天蓼真的看错她了——她在心里想,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坏脾气,这一千年修身养性下来,她的脾气怎么能说不好呢? 真要是脾气不好的时候,她早就一巴掌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魔修从镇冥关打落进冥渊去了。 曲砚浓伸出手,没怎么见她动作,轻飘飘就抓住了申少扬的左手。 “什么好东西?我问你,你还要问我?”她似笑非笑地将申少扬的左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怕我抢走你的宝贝?” 这还是申少扬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母亲之外的异性握住手。 申少扬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给给,给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火烧屁股一样跳着脚,自个儿把左手上的漆黑戒指一把捋了下来,塞到曲砚浓面前,“您随便看!”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全靠面具遮着,可眼神乱飞,从中宫的浩荡天门飞到戚枫、祝灵犀的鞋尖,唯独就是不敢看曲砚浓。 曲砚浓微怔。 她古怪地望着申少扬通红的耳垂。 申少扬这副模样,倒似乎有点像是当年仙魔对立时,仙门修士的姿态——总是那么信守清规戒律,灭绝人欲,别说像魔修那样追逐欲望、露水欢愉了,就连和异性牵个手都要惊慌失措。 卫朝荣是她见过最大的例外。 他是她见过最奇怪,也最特别的仙修。 曲砚浓微微蹙眉,有些迷惑:方才在艮宫裂口边,她伸手拉申少扬上来的时候,后者好像并没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反倒把她握得很紧。 刚才不害羞,现在又害羞起来了? 她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却理不出头绪,瞥了申少扬一眼,把他递过来的灵识戒握在了手中。 卫朝荣怎么也没想到,申少扬居然就当着曲砚浓的面沟通了灵识戒,又在被曲砚浓发现后,想也没想就把灵识戒递到了曲砚浓的手里。 ——这小子倒戈也太快了吧? 可申少扬只怕是不知道,就算把灵识戒给了她,也是没有用的。 她听不到的。 卫朝荣在昏暗的荒冢中涩然一笑。 况且,世事无常,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呢? 借着灵识戒的视角,他望见她光艳绝伦的脸。 他把剩下的一切都忘记了。 如影随形的灼痛、漫长不减的孤独,他都不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凝望她的面颊,贪得无厌地用目光描摹她瑰丽细腻的眉眼,仿佛便也能跨越千山万水一遍又一遍深吻无尽。 假如有一天,他能离开冥渊…… 这念头才划过脑海,便像是惊雷般在他心头落下,磅礴的魔元刹那震荡,强烈的灼痛从脊骨遍布全身,妄诞不灭的魔剧烈震颤着,却不顾痛楚侵蚀,茫茫中惶遽: 原来欲望无穷,他竟已生妄念。 曲砚浓拈着那枚漆黑如墨的戒指,随意地旋了一旋,她没见过这样材质的戒指,非金非木非石,不是五域已知的任何一种灵材,唯一能通过经验判断出来的是特性。 这种材质应当很适合容纳、传递神识,或许可以拿来制作传音的法器。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漆黑戒指,明明没怎么上心,却又莫名不放手,总觉得握住的好似不是一只平平无奇的戒指,而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奇怪,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宝物算得上重要? 曲砚浓微微蹙起眉,神识分出一缕,探入那漆黑的戒指。 细腻强大的神识涌入灵识戒。 在空寂浩荡的疆界中,她倏忽触碰到一缕幽寂的魔气。 神识边角与灵识之触轻轻触碰。 千万里外的荒冢中,卫朝荣微不可察地一颤。 “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追问,“你能……听见我吗?” 是否存在一些渺小的可能,即使渺小如尘埃,能否也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希望?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能察觉到那股幽寂的魔气微微波动着,好似在对她作出什么呼应,可是那波动太无序,她解不出规律,也猜不到因由。 魔修的修为越高深,炼化的魔气就越纯正。 漆黑戒指中的这股魔气阴冷冰玄,纯正到极致,当初曲砚浓还是魔修的时候,也没有炼出这样幽邃的魔气,她可以轻易地判断出魔气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强大的魔修,比她当初毁去魔骨时的修为更高。 可是这一缕魔气实在太微弱了,她很难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不是化神魔君,又或者只是一个元婴巅峰的魔修。 这世上魔门已断绝,也不可能再出现化神魔修,最多也只是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难以重见天日,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还没有见到她的面,只是觑见她出面的可能,便龟缩蛰伏,再也不敢露头。 漆黑戒指里的这缕魔气,大约也只是某位上古魔修所留下的传承,遗留者本人早已陨落,又恰巧被申少扬捡到了。 曲砚浓这么推断着,明明什么都合情合理,好似已经尘埃落定,可不知怎么的,在意兴阑珊之中,她仍冥冥间不甘心似的,攥着那枚戒指,怎么也没松手。 申少扬紧张地盯着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希望曲仙君能发现戒指里的玄机,还是害怕曲仙君发现,只是一个劲地滚动着喉结,喉咙发干。 卫朝荣越过灵识戒的束缚凝望着她,沉默了下来。 她听不见。 当然是听不见的,他早就知道。 仙修的神识和魔修的灵识本质上是两种力量,就如灵气和魔气水火不容。灵识戒容纳了他的灵识之触,以一缕魔元包裹,只有身具魔气的人才能听见灵识之触的余音。 申少扬以为只要把灵识戒递给问鼎天下的曲仙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没什么是深不可测的化神修士所不能实现的,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只是因为当初卫朝荣救下他一命,给他塑造了一副魔骨。 这个心怀美好憧憬的筑基小剑修所见过的悲欢离合还太少,难以想象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是注定了徒劳无功和无能为力。 卫朝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有时觉得曲砚浓也许同等地明白着他,因为他们的人生从命运的起点就重合,那么相似。 他宁愿用一次粉身碎骨,去换取她人生中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去体验一次事在人为,因为他自己已很明白那种名叫徒劳的遗憾有多么砭人肌骨。 可就在这一刻,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不甘如山崩地裂,将他淹没。 “曲砚浓。” 他叫她,“曲砚浓。” 一遍又一遍,“曲砚浓。”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撼地摇天、飞蛾扑火地灌注灵识,不知疲倦也不懂适可而止,用尽全力,无序地喧啸着她的名字。 晦暗的荒冢重复着同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凑成诡乱的杂音,一重又一重地递向远方,化作永不停歇的呢喃。 曲砚浓攥着漆黑戒指看了好一会儿。 她什么也没能从中发现,只猜测那是一个陌生魔修留给后人的传承。 “还你。”她伸出手,按捺内心莫名的遗憾和酸涩,伸出手,将戒指递给申少扬,语气疏淡,“还挺少见的,保管好吧。” 荒冢中的喧啸不知何时停歇了。 她听不见的。 妄诞不灭的魔怔怔地僵立在原地,像是最后的魂魄也化作余烬。 是啊,他知道,她不会听见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她永远不会听见。 因为,她在千年前毁去了魔骨,走上了仙途。 她已经是个仙修了。 幽晦荒冢里,虚幻妄诞的身影呆呆地伫立,有幽风南北不尽飞,可他过了很久很久也没动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 阆苑曲(一) 那她为什么还要当个仙修…… 申少扬坐在石凳上发呆。 镇冥关的比试中止后,曲仙君带着他们三个应赛者回到了阆风苑,按照历年来阆风之会的规则,进入前六十四名的应赛者在淘汰前都能住在阆风苑里。 早在参加不冻海的那一场比试前,申少扬就已经兴冲冲地搬进了阆风苑,即使他来得晚,只分到了最偏僻的一间,也没能打消他对阆风苑的热情。 因为,阆风苑是当今五域最奢靡豪华的庭院。 这座占地极为广阔的仙山琼阁,为每一个入住其中的应赛者都配备了一间修行静室,将阆风苑地面下的地脉巧妙地接入每个静室,令应赛者在其中享受到最浓厚的灵气。 无论应赛者是擅长炼丹、画符、炼器,阆风苑都会供应对应的灵材,任应赛者自己动手,倘若应赛者都不擅长,阆风苑也会提供一笔不菲的资金,供应赛者购置所需。 申少扬入住阆风苑后,曾多次请常驻阆风苑的炼器大师为他保养灵剑,在这里住得乐不思蜀,恨不得年年都有阆风之会可以参加。 可这回从镇冥关回来,他却没急着去请炼器大师,反倒是恹恹地坐在院里,耷拉着脑袋。 “前辈,为什么曲仙君没有发现你?”他真心迷惑地问,“你不会一句话也没对曲仙君说吧?” 不应该啊。 据申少扬的推断,虽然前辈总是在有关曲仙君的问题上避而不答,但前辈绝对是极其在意曲仙君的,只要给前辈一个机会,前辈立刻就会抛下一切去找曲仙君。 前辈怎么会毫无动静,任曲仙君把戒指还给他呢? 灵识戒沉寂了许多天。 自从镇冥关徒劳呼喊后,申少扬询问了很多次,可灵识戒中一直没有应答。 “前辈,你倒是说句话啊?”申少扬嘴上没把门地信口猜测,“不会是你叫了曲仙君,结果曲仙君不想理你,直接把戒指还给我了吧?” 这一次,灵识戒中终于有了动静。 “她听不见我。”卫朝荣语气漠然,以那寒峭沉冽的嗓音,仿佛很平静地说,“她是仙修。” 这短短的两句话,直接把申少扬打蒙了。 他瞬间想起在镇冥关里,骨髓中冒出来的那股黑色力量,还有曲仙君那一番好似不着边际的话。 “呃,我……那我是?”申少扬讷讷地问,“曲仙君说我是个魔修。” 卫朝荣冷淡地说,“你不是魔修。” “你只是身怀魔骨。”他言简意赅地说,“当初你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成了个肉饼,只是经脉不曾断绝,还有一口气,我用魔元重塑了你的脊骨。” 这个迟来的真相来得太震撼了。 “那,那我脸上的纹路?”申少扬呆滞地问。 “那是魔修塑成魔骨时自然产生的魔纹,当魔修能完全掌控魔骨的力量后就会消失,你是个仙修,当然一直消不掉。等到你金丹期以后,灵气完全压过魔气,魔纹就能消除了。” 申少扬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那我现在是个身怀魔骨的仙修?”他语调古怪地问,“还能这样仙魔同修吗?” 卫朝荣反问:“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 很多年前,在他启程前往魔域前,还是元婴修士的夏枕玉长老亲自主持仪式,为他洗去一身灵气,将捉来的金丹魔修的魔气灌入他经脉。 夏长老站在繁乱的阵法前,间或有那么一瞬不忍。 她说:从此往后,你身怀仙骨,满怀魔气,这条路痛楚常伴、步步荆棘,不会有任何人与你为伴,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其实没怎么去想。 师父将他带回牧山宗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他不负所期,带着牧山宗回到上清宗的麾下,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什么可想的,唯一应走的路,就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想好了。”牧山宗年轻仙修徊光说,“无论未来如何,我都接受。” 无论未来是生关死劫,无论是否注定形单影只,他都接受。 从踏上前往魔域的路途起,他便已是茕茕一人。 卫朝荣默然很久。 “在你元婴前,不必担心魔骨阻碍修行。”他简短地说,“等你要晋升元婴前,设法毁去魔骨,重塑仙骨就行了。” 申少扬瞠目结舌,“毁、毁去魔骨?和曲仙君当年一样?” 不是吧?五域修士谁不知道,当初曲仙君已经是元婴魔修,却毅然毁去了一身魔骨,从凡人之躯重新开始修行,其中的艰难和大毅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肃然起敬。 申少扬怎么想都觉得他没那个勇气放弃如今的修为,从头开始修行。 卫朝荣声音寒峭,“你不用。” “她是真正的魔修,自己修成魔骨,晋升元婴,想要彻底改换门庭,只能从头开始。”他语调平平淡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复杂难辨的心绪,“你的魔骨是外力塑成的,根基还在仙途上,只是毁去魔骨的过程九死一生罢了。” 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九、九死一生?” 只是、罢了? 那可是九死一生啊,前辈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去菜园子里逛一圈啊? 卫朝荣一哂,不做应答。 九死一生,起码还是有生路的。 申少扬挠挠头,很快就自我开解,“其实我还是赚了,本来掉下悬崖就该死掉了,现在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嘛。” “那、那前辈你是魔修?”他小心翼翼地问。 卫朝荣倏然无言。 他在幽寂的荒冢中沉沉枯坐,过了很久才开口,嗓音沉冽如风,“我是魔。” 曲砚浓坐在华靡的高背椅上。 “说说吧。”她神色意兴阑珊,指节轻轻扣在描金绘彩的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你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背脊挺直地跪在她身前。 “仙君。”他垂首,清正根骨、韶秀容貌,仿若竹节立雪,有种令人不忍摧折的美,“犯下此等大错,属下万死犹轻,无可自辩,请仙君降罪。” 曲砚浓不作声。 她眼神莫测,幽然打量着戚长羽。 戚长羽在装模作样,她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又在学卫朝荣了。 或者说,他在试图模仿他根据那些边边角角的细节所拼凑出的卫朝荣。 他这些日子一定十分不好过,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手推动更换的镇石酿成了大祸,而且还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无可挽回的大祸。谁也没当众揭穿镇冥关崩裂的真相,对于普通修士来说,真相仍然是个扑朔迷离的秘密,可那些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戚长羽仍然坐在沧海阁阁主的位置上,却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炙烤,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走向灭亡的那一天。 摆在戚长羽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主动请罪,自请受罚,不仅要失去他渴求捍卫的阁主之位,还要接受无尽的调查、惩戒,余生都为前半生支付代价;要么,就像是他曾经摘下阁主冠冕时所做的那样,博得她的偏爱。 跪倒在她的面前,向她俯身低头,祈求她的再次垂青。 她习以为常。 当一个人的权势和力量达到睥睨天下的地步,她当然可以从容地看惯这世间因人心贪欲而扭曲的百态,人的尊严在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钱。 “你甘心赴死了?”她微微地笑了一笑,有点嘲弄,“想得这么清楚,来见我之前就可以自尽了。” 戚长羽仿佛听不懂她的嘲弄,神色肃然,低声说,“属下微贱之身,本该以死谢罪,但素向多蒙仙君爱幸,不敢擅自赴死,故来请罪,交由仙君定夺。”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笑了。 “好。”她说,抬起手,指着庭前的门柱,“我允许你撞死在这跟门柱下。” 她宛然地望着戚长羽,神貌可亲,“擎天木所做的门柱,坚逾金石,撑得起元婴修士触柱而亡,这么珍贵的灵材,配得上你。” 戚长羽挺直的脊背摇晃了一下。 他抬起眼眸,似乎是拿不准她究竟是否认真,又在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刹那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温然而笑,却无半点温情。 “仙君——”戚长羽猛然下拜,匍匐在地上,再没了那立雪竹骨,卑微得恨不得融进尘埃里,亲吻她的脚面,“仙君,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求仙君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属下弥补过错,仙君怎么责罚属下都愿意……” 曲砚浓差一点笑出声。 她本来是要忍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忍,有什么必要忍? 于是她真的笑了起来,“是吗?” “你说,我怎么责罚,你都愿意,是真的吗?”她问。 她有点好奇戚长羽为了欲望所能达到的极限,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戚长羽毫不犹豫地说,“属下愿意!” 曲砚浓点了点头。 她伸手从桌上拿了一杯已冷却的茶,手腕微微一晃,泼在了戚长羽面前的地上。 “那你把它舔干净吧。”她说,“把这杯茶舔干净了,我就原谅你了。” 戚长羽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韶秀的眉目也在那一瞬扭曲,恐惧和厌恶一闪而过,脸颊边的肌肉抽动着,因愤怒而颤抖。 曲砚浓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不愿意?”她淡淡地问。 戚长羽僵住了。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剧烈颤抖着,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曲砚浓也有点可怜他。 “属下愿意。”他垂下头,语调扭曲离奇,却每个字都那么清楚。 曲砚浓却像是愣住了。 “你愿意。”她轻轻地重复,“是这样么?” “属下愿意!”戚长羽重复。 他眼里闪烁的是执迷的晕光,在欲望的驱使下近乎疯狂,可以抛去一切,只为保住他所拥有的权势。 曲砚浓不吭声了。 她像是不敢相信,目不转睛地望着戚长羽,神容也有一瞬古怪地扭曲了。 戚长羽像是做出了决定。 他骤然俯下身,剧烈颤抖着,眼里却尽是疯狂到怪异的光芒,他凑近了身前的水痕。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他,看着他俯身,看着他深吸气,看着他张开口。 “够了!”在戚长羽真的凑近水痕之前,她蓦然站起身,目光森然冰冷,猛然伸出手,一把将他击飞出数丈远,“够了。” 戚长羽狠狠地撞在门柱上,唇边溢出血来,他惊惶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按照她所要求的那样做了,她却反倒怒不可遏,仿佛气得七窍生烟。 曲砚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过往。 戚长羽一点都不像卫朝荣,可她却想起卫朝荣也有那么一次不得不跪在枭岳魔君的面前认罪。 其实卫朝荣根本没有错,可魔门并不那么讲道理,魔君降怒时,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那时她也在,檀问枢也在,魔门许多人都在,共取一份灵泉甘露。 金鹏殿的弟子失了手,大输一场,枭岳魔君伤了面子,大发雷霆,当众惩罚每一个金鹏殿弟子,卫朝荣也很倒霉地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其他金鹏殿弟子一样跪在枭岳面前请罪。 那么多魔修,那么多陌生人,默然无声地看着他们跪在枭岳魔君面前,成为魔君怒气宣泄的对象。 枭岳魔君捧了一盏灵泉甘露,洒在地上,舔干净了,命就保住了。 千年前,三位魔君互相都不买账,更不承认谁是魔门第一人,但普通魔修中认枭岳为魁的最多,也最怕他的凶名。 枭岳泼下灵泉甘露后,有人欣然俯身,有人面露迟疑,有人强忍耻辱。 可卫朝荣没有动作。 他一动也没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枭岳看见了他,森然问:你不愿受罚?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他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他背负的那把长刀,他说:弟子甘愿受罚。 枭岳明白了,冷冷地笑:甘愿受罚,可不愿意受这种罚,嫌丢人是吗? 卫朝荣默然无声。 他像是一方不会说话的顽石,沉默又固执得可笑。 枭岳怒不可遏,反倒越发冷笑,蓦然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碾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你的骨头有这么硬。”枭岳说,意味莫名,“那就看看是不是比妖兽的牙口更硬。” 卫朝荣被枭岳丢死尸一般丢在妖兽遍布的莽林里。 曲砚浓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高大树冠间露出的狭小天空。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背脊也不那么笔直,形容如此狼狈,除了被枭岳打断的骨头,身上还大大小小增了许多伤口,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连五脏六腑也依稀可见。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也没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还没死呢?”曲砚浓故意说的很难听。 其实她在枭岳离去后,就进了莽林,不间断地找了他三四天。 卫朝荣听到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点点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是你。” 曲砚浓莫名很不高兴。 “你以为是谁呢?”她反问。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是来杀我的人。” 曲砚浓冷淡地说:“不错,我正是其中的一个,专程过来杀你的。” 卫朝荣坐不住一般歪歪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你不想杀我,你是来帮我的。”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垂首俯视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卫朝荣喘了两口气,疼痛似乎让他连呼吸也困难,可他还是很平静,“大约是因为我心里希望你会来。” 曲砚浓更加咄咄逼人,语气冷锐,“我凭什么要来?” 卫朝荣断断续续地笑了。 “我想不出来。”他低声笑着,黑曜石般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她,“那你为什么要来?” 曲砚浓没有回答。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触怒枭岳?” 卫朝荣默然。 “也许是因为,”他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其实不想当个魔修。”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竟突兀地生出一股无名火,“是你不想当魔修就能不当的吗?你现在像块烂肉一样瘫在这里,浑身断掉的骨头不也还是魔骨?” 卫朝荣平静地看着她,被她说成烂肉也不生气,“我心里不是,那我就不是。” 她再也没说话了。 也许从那天起,她总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所以后来知道他其实真的不是个魔修,而是一个身怀仙骨的仙修,她又有一点恨他。 他是解脱了,功成身退,可她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你不会的。”他说,“你不会永远留在那里的,我保证。”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于是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珠宫贝阙的道宫里,千年仙骨,不知寒暑,满目皆是同道仙修,众星捧月簇拥她,高不可攀。 可她亲手栽培出的沧海阁阁主为了权势和利益,监守自盗,任由大祸酿成,又跪在她面前,为了逃避惩罚,甘愿把自己的尊严踩到泥里。 她早知道欲壑难填,也知道一个人面对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者时有多无能为力,其实她只要戚长羽拒绝她一次,哪怕第一次就屈服,只要他稍微有这么一次骨气和勇气,她也不会太失望。 但戚长羽没有。 他这么轻易地把尊严放在欲望之后,把恐惧摆在勇气之前,为了追逐他的欲望,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元婴大修士,他是山海域最顶尖的仙修,是沧海阁公推出来的阁主。 竟至于此。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那里。 四顾茫然,她如坠苍茫云海,虚渺不知归处。 那她为什么还要当个仙修呢? 她问自己:如果仙修也成为欲望所驱使的奴隶,如果仙修也能为了欲望舍弃一切尊严和坚持,如果她只是想要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为了欲望跪倒在她的面前…… 那她又为什么要远居尘世之外,终年在知妄宫中不见世人,把主宰尘世的权力留给山海域的芸芸众生? 她无可遏止地心潮起落:是她做的不对吗?是她做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千年前清心寡欲的仙门,到了她的手里,也会慢慢变成另一种模样? “原来,魔修消失了,但欲望不会。”她恍然。 那么,仙修魔修,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轻轻地问,“那我当初有什么必要痛恨魔门,一心变成仙修呢?” 戚长羽在门柱边,压抑着恐惧,“仙君……” “滚出去。”曲砚浓心平气和地说。 “仙君?”戚长羽克制不住颤抖着。 曲砚浓目光森冷。 “滚出知妄宫,回沧海阁去。”她语气平淡无波,不容置疑,“去准备修复青穹屏障的灵材,送到知妄宫来;镇冥关缺少的那些镇石,不管你是从哪买,给我补上,不要再被我发现你用劣质品糊弄我,所需的清静钞也好、灵石宝物也罢,走你自己的账。” 戚长羽的眼中迸发出又惊又喜的光彩,即使这一些列的要求会让他倾家荡产也不够赔,“仙君,您愿意宽恕我——”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曲砚浓垂眸俯视他。 戚长羽蓦然撑着身体站起来。 “属下领命。”他又像是有了脊梁,挺直了腰杆,彬彬有礼地行礼,“请仙君放心,属下此番必披肝沥胆,绝不辜负仙君的信重。” 他在曲砚浓漠然的目光里,迅速地折身消失在知妄宫的门庭外。 卫芳衡从隔壁走了进来。 “您消消气。”她望着曲砚浓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 曲砚浓倚在栏杆上,看知妄宫下云海沉浮无定。 “我没有生气。”她毫无波澜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 阆苑曲(二) 原来他这么容易吃醋…… 卫芳衡在栏杆的另一边注目。 “其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戚长羽换掉。”她走了过来,和曲砚浓并排靠在栏杆上,“非得留着他不可吗?” 曲砚浓垂手,拨动阶下不断变幻的云气,“我有吗?” 卫芳衡很肯定地说,“你有。” “否则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换掉?”她问,“他惯于玩弄权术,并不是真心做实事的人,不仅很贪心,而且贪得没有底线。他不是没有能力,但他会把能力用在错的地方,更换镇石的猫腻这么大,沧海阁里一定有许多人同流合污,如果不加以严惩,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明白,你明明比我更清楚这些,为什么仍然放任呢?”卫芳衡说,“他假借你的威名,窃取你的利益,你难道不生气吗?”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笑了起来。 “你真的好讨厌戚长羽啊。”她说,翻身坐在栏杆上,远眺云海翻涌,“我也没有放任吧?我不是罚了他吗?” 卫芳衡看起来更不高兴了,“那不能算是罚,你只是让他去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曲砚浓说:“我让他补上所有镇石,他所需要花费的钱财,将远远超过他从镇冥关里捞到的,辛辛苦苦给我打了数十年工,最后还要倒贴钱。” “他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值钱,为你做事是他的荣幸!有的是人愿意给你打白工,你出去问问,如果把沧海阁阁主的位置公开拍卖,有多少人争着倒贴钱上位?”卫芳衡越说越生气,“他干得不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曲砚浓沉默了。 她不作声地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卫芳衡。 “干嘛?”卫芳衡警惕地看她。 “你们仙修真是太狠毒了。”曲砚浓侧目,用眼神默默指控,“我们魔修可说不出这种话。” 卫芳衡被这人给气得。 “谁是魔修啊?你现在难道就不是我们仙修吗?”她说着说着,忽而收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曲砚浓,“你们魔修?” 曲砚浓以前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从卫芳衡认识她起,她就一直是高高在上、飘然出尘的化神仙君,有时也会让人恍惚,想不出她做魔修时会是什么样的。 这还是卫芳衡第一次听到曲砚浓自称说:我们魔修。 “你是不是——”卫芳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的道心劫是不是有点好转了?” 曲砚浓坐在玉石栏杆上,细微的流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动,发梢拂过卫芳衡的眉梢,很轻软,又有点飞扬跋扈的张狂。 她唇边一点微妙狡黠的弧度,“我是不是好转了?你可以猜。” 有那么一瞬间,卫芳衡觉得身侧的人有点陌生,好像不是相伴上百年的那个总是意兴阑珊又有点恶趣味的化神仙君,而是一个张扬曼丽、神魄似火的少年魔女。 光是站在她的身侧,就好似能感受到她神魄中的光焰,灼烫耀眼得叫人心惊。 “你当初还在魔门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爱慕你、憧憬你吧?”卫芳衡喃喃地说。 曲砚浓回过头来看卫芳衡。 “卫芳衡,你不要学他们拍马屁。”她轻轻地哼笑,“爱慕、不爱慕,憧憬、不憧憬,有什么要紧?最肤浅的喜欢,人人都可以喜欢无数个人。” 卫芳衡忍不住问:“那卫朝荣呢?” 她问完又觉得这问题没头没脑,“你喜欢过很多人吗?” 如果卫朝荣是刻骨铭心,那谁又是肤浅不计数的喜欢? 曲砚浓歪着头看过去。 卫芳衡被她看得无端紧张,“怎么了?” 曲砚浓说:“他也问过这个问题。” 好奇怪,她突然离青春年少时的那个魔修少女更近了,朦胧地触碰到情窦初开的甜和酸,可记忆里那些曾让她困惑不解的事,也忽然迎刃而解,有了头绪。 卫朝荣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很多遍,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有时是适逢其会,有时却是冷不丁的一句。 “啊,”她恍然般轻轻感叹了一声,“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我坐在栏杆上,他就站在你站的位置,问我……” 那是在牧山宗的旧址,她记得很清楚,她那时还是魔修,而卫朝荣已经回到仙域了,一仙一魔,人前是仇敌,人后却是最亲密的情人眷侣。 牧山宗的位置很偏僻,与魔域离得不算远,当时已废弃数十年了,几乎没什么人会踏足,给他们留出一片无人打搅的旷野。 “你喜欢过很多人吗?”他冷不丁地问。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转过头时,发梢扫过他的侧颊,“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卫朝荣沉默不语。 他不做解释,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眉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没什么。”他说。 她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他们吻也吻过,拥也拥过,口头上的喜欢说过了一百次一千次,可好像都有些逢场作戏,如果要说这份情意里有多少深情不二,那她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天真得可以。 她不知道卫朝荣为什么回到仙域后仍没和她断了联系,但又不算很意外,她对旁人的迷恋习以为常,接受得理所当然,假如说卫朝荣对她着迷,她是不会惊讶的。 但是,比着迷、迷恋和喜欢更用力一点,更真情实意一点的情意,她就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问她是否喜欢过很多人? 他凭什么问她这个问题呢? “是啊。”她笑了起来,很飞扬轻盈,“很多。” 卫朝荣不作声地盯着她。 他幽黑的眼瞳很深沉,燃着两簇小小的光焰,几乎能透过目光将她燃点。 “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他语气沉冽,仿佛很平静,与她随意地说着闲话,只是音调有点压抑的起伏,“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她那时已感到一些难辨的惊惶,隐约预感到这仿佛寻常的对话后藏着她从未曾触碰、也从不敢触碰的东西,也许她曾执迷地渴求过很多年,但当它真的来临,她又那么惊慌失措地逃离。 “干嘛说得这么惨兮兮的?”她指尖轻轻点了他鼻尖一下,“你长得很好看啊,出类拔萃,别人比不上你。” 卫朝荣一个字也没说。 他定定地望着她,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连颈边的青筋也若隐若现地凸起,好像用尽全力地隐忍什么,不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点痕迹。 “好。”他嗓音喑哑,低声说,“至少我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 她有点不敢看他,撇开了目光,只把侧脸留给他。 “你真是个怪人。”她倒打一耙地说,“问的问题都好奇怪。” 卫朝荣站在栏杆边望着她,微微出神,过了很久才低声说,“是,我是很奇怪。” 再然后,他们很久都没再说话了。 一千余年后,曲砚浓坐在知妄宫的玉石栏杆上,对着翻涌的云海,恍然,“原来他这么容易吃醋。” 还没有听说哪个情敌,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他已醋得遮掩不住了。 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呢? 在那些相隔两地的日子里,他身处仙域,而她在魔域风生水起,多的是想要接近她、攀附她的男修,也曾形形色色地传出荒诞不经的暧昧传闻,他在仙域多少也会听说。 为什么他从来没提起,他也会嫉妒? 卫芳衡默默地听着,忽而抬手敲了敲冰冷的玉石栏杆,“铛铛”的轻响在云气里悠悠传远了,打散几簇云霞。 “你去玄霖域走走吧。”卫芳衡没头没尾地说,“去牧山宗的旧址,去你和他曾经到过的那些地方看看。你也应该出去散散心了,总是闷在知妄宫里,你要憋出毛病了。” 曲砚浓始料未及,愣愣地看卫芳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知妄宫是我的道宫吧?” 卫芳衡在她的道宫里,赶她这个主人走? 没搞错吧? “你故地重游几回,说不定道心劫就好了,就像现在和我说话这样,我看你像是有了回忆和情绪了。”卫芳衡说,“况且,你现在这个温温吞吞的脾气,在山海域里谁都能让你受气——反正你都不在乎了,怎么得罪你都没关系。” “我看着生气!”知妄宫的大管家重重地说。 曲砚浓张张口,又闭上。 “谁说我温吞受气包了?”她哭笑不得,要解释,又词穷,最后长长一叹,“唉,你们这种天真的仙修,根本不知道把人踩在脚底下打断脊梁的权势有多大。” “当一个人随时都能像是一条狗一样趴在你脚边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把他的一点冒犯当回事。”她说,“因为他情愿做狗,所以不会是人。” 卫芳衡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她的大管家如是问她:“你上次说,戚长羽像你的一个故人,那个人也像戚长羽这样……是你的狗吗?” 曲砚浓怔了一下。 “不是。”她停顿一瞬,语气倏然变淡,“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狗。” 她不再说了。 “我还要修复青穹屏障呢,现在换了人,我用谁呢?”曲砚浓一撑栏杆,重新站在台阶上,“我就是没想好,如果换掉戚长羽,我可以用谁?” 阆风苑里,申少扬偷偷摸摸地抱着乾坤袋,“吱呀”一声推开屋门,东张西望一番,背手关上门,一本正经地走上剔透青石铺就的行道。 阆风苑里的行道统一由一种温粹的青石铺成,看上去分外好看,虽然青石本身不含有灵气,但申少扬听人说这些青石价格不便宜。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必须有用才受人追捧,而阆风苑如此大手笔,就连铺地青石都价值不菲,无怪乎全天下的年轻修士都梦想住进阆风苑。 申少扬很喜欢这种青石,他走在行道上,忽然想起在镇冥关中听曲仙君踏在镇石上一步步走来的情景,那时仙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口,叫人惴惴不安中又带了点期待。 这种未见其人,先知其来的感觉,和仙门常见的习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如果让古板老派的仙修看到了,多半要皱眉斥责“没规矩”,但放在曲仙君的身上,就成了一种别样的魅力。 申少扬说不出来,就觉得说不出的气派,此时想起来了,便也放松对灵气的控制,让自己像个凡人一样,随意地踩在青石上。 可惜,他和绝大多数仙修一样,穿的是软底云靴,踩在青石地砖上,只能发出“沙沙”的轻响,自觉比曲仙君的脚步声还是要逊色一些的,实在成为了他心里的遗憾。 申少扬怀着这股子遗憾的心情,暗中决定哪天也去买一双像曲仙君那样的云靴,脚步声“沙沙”地走过了转角。 他停下了。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转角尽头,富泱站在竹轩的屋檐下,满眼好奇地看过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走路啊?”富泱满脸求知若渴,“我听了一路,还在猜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么走路的啊?” 申少扬呆滞地直直站着。 “我、我……”他脸色爆红:偷偷学仙君走路被发现,他没脸见人啦! 他当时就想转身跑路,“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 富泱一把勾住他肩膀,把他拖了回来,硬是带着他朝竹轩里走,“走什么啊?这边又没别的去处,你不就是过来泡灵泉的吗?正好我也是,一起去啊!你快说说,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走呢?” 申少扬走路都同手同脚了,“一、一起去?” 没错,申少扬偷偷摸摸出门,就是来泡灵泉的。 阆风苑里不仅提供各式灵材和丹药,还专门引来了地脉下的灵泉,为应赛者开辟了一处灵泉池,坐在灵泉池里,不管是打坐修行,还是单纯放松休憩,都受益非常。 申少扬以前趁着阆风苑里应赛者还很多的时候,去过几回,混在陌生的应赛者中,大家都不熟悉,各自修练,很自在。 可现在阆风苑里只剩下寥寥几人,全是申少扬认识的熟人,万一遇到了,他一想就觉得好尴尬,脚趾都要把鞋底抠破了。 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的转头就跑,那也太丢人了吧? 申少扬硬着头皮和富泱一起走进竹轩,回答富泱刚才的问题,“上次在镇冥关遇到仙君,听到仙君是这么走路的,感觉很新奇。” 富泱恍然般“哦”了一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当时退得太早了,后来看别人刻录的影像符箓才知道仙君也出面了,终归还是比不上亲自在场啊。” 申少扬问他:“你是从望舒域赶回来的?这么快?” 富泱似乎还在思索曲仙君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说,“啊?什么望舒域?” 申少扬提醒他:“在镇冥关里,你说你要回望舒域抢紫金矿,还说你买好了银脊舰船的票——对了,你当初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我不买紫金矿的。” 富泱恍然大悟,长长地“啊”了一声,“你说这个啊。” “怎么和你说呢?”知名代销魁首神情苦恼,“我根本不打算回望舒域,也根本没买银脊舰船的票,我一直待在山海域。” 申少扬目瞪口呆,“那、那你当时——” 富泱摊了摊手,“这批紫金矿的消息是临时发布的,本来我没打算掺和,毕竟我要参加阆风之会嘛。可是当时情况有变,我不打算继续比了,那干脆就利用周天宝鉴一把,让山海域的修士们知道我在卖这玩意,那不就都来找我了?” “我本来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你不用买。”富泱摆摆手,“我那天刚离开镇冥关,就被好多老板围住了,做了一大笔买卖,现在望舒域那边都在紧急交单呢。” 申少扬嘴巴都合不拢了,感觉自己被深深欺骗了,“那你还说你要走……” “我要是不这么说,怎么让老板们产生紧迫感、不假思索抢着来付钱?”富泱纳闷,“别人会相信,可你是怎么也不该信的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原本来山海域就是来做生意、拓宽在山海域的渠道,我怎么会连夜买票回望舒域呢?” 申少扬呆呆地看过去。 是、是啊,富泱确实说过这话,他还记得很清楚,可他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太奸诈了!”单纯老实的扶光域土包子愤怒地说。 富泱哈哈一笑。 “别这么说啊,都是老板们给面子。”他伸手,拍拍申少扬的肩膀,“你刚才说,软底云靴走在路上,发出的是‘沙沙’的声音,和曲仙君的脚步声不一样?” 申少扬不知道富泱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狐疑地看了看这人,“是啊。” 富泱很有见识地点评,“据说以前魔修都喜欢穿各种很张扬的服饰,也喜欢这种硬底云靴,走在路上很能给对手带来压迫感,让对手在心理上产生恐惧,和仙修不太一样。” 申少扬大开眼界,“还有这种事?好有道理,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富泱点了点头,“因为这是我刚编的。” 申少扬沉默。 “谢了,兄弟。”富泱一拍申少扬的肩膀,“我待会就去联系四方盟里的朋友,多找点擅长制衣的修士,专门做硬底云靴,到时候推广出去,就用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我猜五域中和你有同样心理的修士一定不在少数,大家都想学曲仙君,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效仿仙君的机会。” 申少扬漠然抬手,捂住脸哀嚎,“你们这些四方盟的修士,把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还给我啊!” 富泱耸肩。 “欢迎来到清静钞的世界,”他说,“申老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 阆苑曲(三) 他在她的心里,究竟又算…… 竹轩建在灵泉池前,供应赛者更换合适的衣物。 由于灵泉池性质较为特殊,竹轩里配有限制神识的手环,戴上手环后,哪怕是元婴修士的神识都会受到限制。 之前申少扬在灵泉池里听见不认识的应赛者聊天说起,手环对元婴修士的限制其实不大,戴上后就像是隔了一道木门,元婴修士若是有心用神识查探,还是能感知到周遭的情况的。 不过……应该没有哪个元婴修士这么丧心病狂,特意来阆风苑泡灵泉池,还故意用神识到处看吧? 申少扬围着浴巾,站在能隔绝神识的木门前做了半晌心理准备,戴上手环,这才认命般伸出手,推开了门。 “你终于出来了。”富泱大松一口气,“我以为你在里面晕倒了。” 申少扬大感尴尬,意识到自己的格外扭捏实在有点丢人了,于是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主动朝出口方向走,“听说三个灵泉池中,北面的那个灵气最浓郁,之前那里人最多,我就没去,要不今天试试吧。” 富泱可有可无地跟上去,“那你最好要小心一点。” 申少扬困惑:“什么小心一点?灵泉池有什么好小心的?难道池子里有蛇?我也不怕蛇,以前我在莽苍山脉见过不少大蟒蛇。” 富泱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我说不准,也许对你来说,比蟒蛇更可怕一点。” 申少扬挠挠头:富泱在搞什么名堂? 他想不明白,顺着竹轩的长廊往前走,短短十几丈的路,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 他一把拉开了竹门。 蒸腾的雾气袅袅地吹来,拂在申少扬的面具上,化为水珠,流进他的脖颈,被他胡乱地抹掉,他逆着水雾飘来的方向,踩着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去。 “这边的池子好热啊。”他随意地点评,“我之前去过隔壁的灵泉池,一个是冰的,一个是温的,都没这么大的雾气,戴着手环都有点看不清了。” 富泱以沉默回应。 申少扬有点奇怪,一边回过身去看富泱,一边脚步也不停,“你之前来过这个池子吗?” 富泱点点头,“当然,这边灵气最浓郁,大家都抢着来这里,所以总是挤了很多人,我习惯来这里多认识点朋友。” 申少扬充满敬畏地沉默了。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围着一条浴巾和陌生人在灵泉池子里交朋友啊? “要下台阶了,你看前面吧。”富泱好心提醒。 申少扬点头,随意地回过头,望向宽阔的灵泉池。 “啊!” “啊啊啊——” 他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惨叫起来,声音凄厉,“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啊?” 雾蒙蒙的灵泉池中,有人站了起来。 “这里的灵泉池很宽敞,容纳三个人修练绰绰有余,没必要这么霸道,上来就抢吧?”祝灵犀站在水雾迷蒙的灵泉池里,定定地朝他们看过来,神色沉静,有条有理,“还没到最后的决赛,在这里起冲突又有什么意义?若说要试探对手的虚实,前面那么多轮也该够了吧?” 申少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一会儿捂胸口,一会儿又觉得太扭捏,改为抱胳膊,“不是,不是……” 他恍然大悟般回过头望向富泱,眼神充满指控,“你刚才就知道她在这里。” 富泱摊手,“就在刚才,你在更衣间里种蘑菇的时候,她正好出来。” 祝灵犀终于搞明白他的意思。 “泡个灵泉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茫然,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向申少扬,“你看到我会不好意思吗?” 申少扬哀嚎:“我看到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你们看到我,我会不好意思!” 祝灵犀顿悟。 她认真地把申少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公正地评价,“你个子挺高的,皮肤也比较白,整体较为匀称。根据你露出来的部分看,你的腿应该也很直。总体来说,在男修中,你的外在条件相对属于比较出色的那一批,不需要过度自卑。” “不过,你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外貌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她真的很认真地为他出谋划策,“你身后的那位富泱道友是四方盟的修士,他们四方盟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深,应该有不少改善外貌的丹药和符箓,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向他咨询。”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她。 富泱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我们四方盟有很多丹药,虽然我不是主营这个的,但我有不少朋友经营这些,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要个友情价。” 申少扬转过头,持续呆滞地看向富泱。 祝灵犀和富泱一起回望他。 申少扬双手捂着面具,仰起头,崩溃地大喊,“啊——” 他本来就是嫌脸上的魔纹丑才戴着面具的,感觉用面具遮掉魔纹,就不会那么丢人了,没想到在其他人的眼里,他一直戴着面具,就说明他长得真的很丑。 前辈,他泪流满面地想,我什么时候能结丹啊? 这黑漆漆的面具,他真是一天都戴不下去了! 灵识戒当然不会回应他的崩溃。 前辈其实不常关注他,只在某些重要或危险的时刻投以关注,其余时候,就算申少扬主动询问,前辈也未必愿意搭理他。 申少扬的崩溃,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既然你们不是来抢灵泉池的,那我就继续修练了。”祝灵犀等不来他的回应,失去兴趣,朝他们严肃地点点头,转身重新坐下了,“你们请自便。” 富泱瞥申少扬一眼,耸耸肩,迈步走进灵泉池。 申少扬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试图抬左腿,于是把左手也一起抬了起来。 放下左腿,他抬右腿。 “右手。”富泱说。 “啊?”申少扬茫然。 “右手右腿一起抬起来了。”富泱好心提醒,“该抬左手了。” 申少扬猛地放下右手和右腿。 他抬起两只手,痛苦地捂着脸上的面具,“啊——” 被祝灵犀点评过之后,他感觉这辈子都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她了! “我还是换个池子吧。”申少扬游魂一般毫无起伏地说,呆呆地转过身,飘出了灵泉池。 灵泉池里,祝灵犀睁开眼。 她迷惑不解地盯着申少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富泱,“你朋友?” 富泱沉默。 他看看门口,申少扬魂不守舍、脚步发飘地走出竹门,用了很大勇气才点头,“算是吧。” “他真是个散修?”祝灵犀蹙眉。 灵泉池在五域是很常见的修练场所,不光是上清宗、四方盟这样的超级势力会设,就连很多小宗门也会专门开辟一个灵泉池供自家精英弟子和长老修练。 申少扬这样尴尬扭捏的样子,只能说明他之前很少泡灵泉池,还没能习惯。 富泱笑了笑。 “谁说得准呢?”他说,“搞不好他还真是。” 关拢的竹门后。 申少扬终于提起精神,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挠挠头,既感觉自己方才在灵泉池边的表现十分丢人,又不敢细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光是回想一下祝灵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他毁灭性的伤害。 “我真是流年不利。”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回廊,特意绕过了方才那个池子隔壁的一间,径直朝着另一侧最远的方向走去,只希望能和刚才那个池子离得越远越好。 在最后那道竹门外,他松了口气,抬起手,准备推门。 门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 “我先前就告诉过你,好好参加比试,不要去奢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没想到那时你就被控制了神识,让我白费功夫。” 申少扬去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这边的灵泉池里也有人啊?阆风苑里不是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吗? 听这个话的意思,里面似乎不止一个人? 申少扬好奇心大起,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仔细辨认门内说话的人是谁。 “小叔,是我太没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申少扬瞪大眼睛。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不是戚枫吗? 自从镇冥关比试中止后,曲仙君带着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回了阆风苑,为戚枫检查了神识,确认戚枫的神识中确实有被人控制的痕迹,也因此取消了戚枫在阆风之会里的成绩。 按理说,戚枫已经不再是阆风之会的应赛者了,当然不该住在阆风苑里,但阆风苑一向对应赛者比较宽容,不会第一时间将应赛者扫地出门,因此戚枫仍然在阆风苑里,倒也是一件合理的事。 可是—— 戚枫的小叔是谁啊? 为什么戚枫的小叔可以进阆风苑,和戚枫一起在灵泉池里聊天啊? “你不必和我道歉,以你在镇冥关中所闯下的大祸,除了曲仙君,没有任何人配接受你的道歉。”戚枫的小叔语气很严厉,但说着说着,话锋又一转,“不过,你倒是运气很好,比试时,我在阆风苑里亲眼看到,仙君对你格外关注。” ——什么? 申少扬扒在门边,恨不得溜进去听。 戚枫的声音有些惊讶,怯怯地问,“仙君为什么会关注我?” “我本来是没想让你知道的,但你既然已经入了仙君的眼……也罢,说给你听也无妨。”戚枫的小叔长长叹了口气,“仙君从前有一位情定三生的道侣,彼此情浓意重,恩爱非常,可惜当时仙魔对立,天下动荡,在一次绝境中,仙君的道侣为了守护仙君而死。” “生离死别,幽明永隔,仙君伤痛之极,多年也无法忘怀。”戚枫的小叔言语中似乎也有叹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念他。为了怀念他,她千年来钟情于乾坤袋,一直试图做出神品乾坤袋,只因当年他为她而死的时候,就差了那么一个品质上乘的乾坤袋。” 门内的戚枫到底是什么反应申少扬不知道,反正申少扬只知道自己是惊呆了。 “前辈!”他大惊失色地对灵识戒大呼小叫,震惊到瞳孔放大,“前辈前辈前辈!你是曲仙君的道侣?” 虽然申少扬一直在猜测前辈和曲仙君的渊源,可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前辈会是曲仙君的道侣啊? ——前辈居然是曲仙君的道侣! 灵识戒里沉寂了好一会儿。 卫朝荣终于投注向灵识戒投注灵识。 “不是道侣。”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寂寂,仿佛平静无波,“没那么正式。” 申少扬迷惑地挠头。 什么叫“没那么正式”?那是什么意思? 可灵识戒里却又沉寂了。 卫朝荣在冥渊中寂然。 他并不是曲砚浓的道侣,即使他们做过一切道侣会做的事,但他们确实不是道侣。 真正的道侣,应当在天地乾坤的见证下,拜过结契礼。 可曲砚浓甚至没承认过他。 卫朝荣微微抿起唇。 他冷峻沉然的眉目紧蹙,不是滋味地想:她根本没想过和他结契。 对她来说,他就像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是同病相怜的因缘,她确实喜欢他,可并不打算爱他,也不想回应和面对他的爱。 她对他有情和欲,有喜欢和依恋,但从来都站在情与爱的边缘,如警惕的鹞鹰般随时都准备抽身,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靠近,也依然握不住她的手。 要不是当初冥渊外的舍生忘死,她也许到半途就腻了,把他抛在脑后,再也不想起。 叫他怎么甘心? 申少扬站在竹门外,内心冒出八百个问题,奈何前辈不搭理,只能抓耳挠腮地好奇。 门内,戚枫轻声问,“可是,仙君的道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戚枫的小叔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吧,曲仙君这一千年来,想来清心寡欲,常年居于知妄宫中,不问世事,唯独在多年前,将我召入知妄宫中,常伴仙君身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门外,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 什、什么?戚枫的小叔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才刚知道前辈和曲仙君曾经是道侣,就听到这个消息…… 前辈还在呢! 门内,戚枫弱弱地问,“是为什么?” 戚枫的小叔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我们戚家人,生得和仙君那位道侣有几分像。”他别有深意地说,“我长得像,你也像,我们都像那个人。” “岁月绵长,可回忆和情丝磨人,就算是仙君,也有俗念,无处排解,怎么办?” “自然而然的,只能从旁人的身上找寻那个人的痕迹,聊以排遣相思之苦。”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戚枫的小叔说,“我在知妄宫中待了二十年,出来后奋斗一番,就成了沧海阁阁主。现在仙君又看上了你,这可是你的大造化。” “你要做的,就是谨守本分,抓住这个大机缘,不要产生痴心妄想,以后的好处,够你一生受益了。” 申少扬在竹门外连气都不敢喘了。 他同手同脚地走远,声音颤抖,“前、前辈?” 完蛋了,前辈当初连曲仙君看了他一眼都要吃醋,现在听到戚枫小叔的话,岂不是要从灵识戒里冲出来杀人了? 可申少扬等了很久,灵识戒却再没了声音。 就像是根本没听到竹门内的对话一般,前辈什么也没说。 千万里外,幽邃天河轰然翻涌。 死寂的河水惊涛拍岸,嘶吼般撞击在一重又一重的前浪上,足以令一切坚不可摧之物碎成齑粉。 荒芜幽寂的枯冢里,妄诞不灭的魔癫狂喧嚣。 诡异的黑雾疯狂暴动着,如同恐怖震悚的风暴,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扭曲着,几乎失去了躯体的模样,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物,只剩毁灭和狂躁的欲望。 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 他想过千年过去,她也许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也许她会放下和他的过去,开启新的恋情,时光能销磨太多坚不可摧的事物,他在酸涩里忍耐。 只要她还记得他,只要她的回忆里还有他的一片净土,他不奢求太多,也没资格奢求。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千年后旁人能借着他的粉身碎骨、倾尽所有,轻而易举地站在她的身侧,去窃取那些曾经属于他、让他竭尽全力紧握的东西? 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 他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他所有的一切,只要她心里的一点独一无二。 为什么就连这一点偏爱和垂怜,她都不愿施舍? 只要容貌和他有一点相似就够了吗? 他是旁人可以轻易取代的吗? 对她来说,他就这么泯然众人吗? 那他在她的心里,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幽寂的荒冢中,震悚的嘶吼声一重重飞远,震荡着浩荡天河的死寂河水,成了这方天地中永不沉寂的惊涛。 山海域的边界,青穹屏障的边缘。 曲砚浓撕裂空间,从容地站在青穹屏障破裂的洞口。 “你当初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她垂下头,漫不经心地问。 在她的手中,一个竹篮摇摇晃晃,缩小到锦鲤般大小的鲸鲵摆着尾巴,无比乖巧地应答。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头。 她细细地打量着青穹屏障的缺口。 原本狰狞的缺口,不知何时长满了烂漫的花,如同翻涌的云墨开遍旷野,竟将青穹屏障的缺口堵得严严实实。 “怪了。”曲砚浓喃喃地说,“怎么会有花开在青穹屏障的缺口,而且居然不畏虚空侵蚀?” 上次她来查探的时候,这里还没开出花。 “难道这世上还有这种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主动来帮我堵住缺口?”她玩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 阆苑曲(四) 那前辈不得气得从戒指里…… 开在青穹屏障前的花,不是五域所知的任意一种。 花繁胜锦,朵朵绽若珍珠,色泽奇异,并不娇艳,反倒沉冷凝肃,标格殊异,从百里外看去,仿佛云墨潋滟翻涌。 尤为奇异的是,这些云墨般的花仿佛从磐石中突兀生长而出,四周没有任何活物,一片空旷冷寂,就连青穹屏障外的虚空也被密密麻麻的繁花隔绝了,只透来一星半点虚空的气息,证明这里确实是青穹屏障的缺口。 明明是繁花锦绣的模样,却莫名叫人生出森然寒意。 曲砚浓朝那簇簇繁花伸出手。 珍珠般凝圆饱满的花朵静静堆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分外沉静端庄,然而就在曲砚浓的手伸到花枝前的那一刻,细密的花瓣骤然向四周张开,露出花芯蕴藏的一汪如墨水露,化为雾网,朝她兜了过来。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翻手,一巴掌将那墨色水雾拍散在半空中。 她不认得这种花,但却知道它的来历。 “噬灵植。”曲砚浓皱着眉头,“没有人培育,哪来的噬灵植?难道现在五域中真的有化神魔修藏在阴沟里不敢露头?” 仙修所常见的灵植,大多都是天生地养,被仙修发现后集中培育,延传到如今,但很多五域修士都不知道,在灵植之外,还有另一种植物,在仙魔对立时被称作噬灵植。 噬灵植的生长方式和魔修的修炼方式相同,都是夺取天地灵气精华为自己所用,因此噬灵植生长之处,总是一片荒芜,恰如魔修所过之处,往往生机湮灭。 这世上的所有噬灵植,都不是天地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魔修催生栽培出的,因此有噬灵植,背后就一定隐藏着一个培育它的魔修。 曲砚浓站在缺口前沉吟。 从不冻海上垂钓至今,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从初春冰河解冻,到初夏梅子黄时雨,阆风之会从前六十四名淘汰到只剩三人,对于这一届的应赛者来说,确然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但对于她这样的层次、对于青穹屏障,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早两个月、晚两个月,对于修复青穹屏障来说无伤大雅。 可她却没想到,就是这段短暂到不值一提的时光,竟会让青穹屏障的缺口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以面前这片噬灵植的繁盛程度,至少得是化神期的魔修才有这么大本事,在两三个月里催生出一片庞然繁茂。 但要说这些噬灵植的存在导致了什么负面的后果,倒也实在说不上,反倒是隔绝了缺口后的虚空侵蚀,保护了山海域的生机。 曲砚浓凝神,拈下其中一朵。 怪了,难道真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化神魔修,甘愿默默保护山海域,却根本不打算以此博得好名声? 她凝神想了片刻,抬步,向前跨出一步,向黑沉如墨的花海倾身一跃。 急速下坠时的狂风响在耳畔,她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翼,翩然飞入云墨间。 数不清的花瓣张开,倾吐出一道又一道的墨色水雾,融汇在一起,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曲砚浓穿行在墨色水雾间,水气触碰到她的发梢,像是被一层很薄的丝缎挡住了,微微颤了颤,就如露水从花瓣上一般轻轻地滑落了。 在花海的最深处,她看清了这片云墨的全貌。 原来那千万朵繁茂的花,并不是各自盛开,而是从同一株母树上生长出来的,只是母树太高大,深埋在花海最底端,一眼望不到它粗大的枝干,只能望见繁茂的花海。 直到她站在最深处,才发现原来母树的枝干狰狞,张牙舞爪,像是庞然妖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一排排森寒的利齿。 就在这样狰狞的枝干上,开出一簇又一簇黑珍珠般静美的花。 她不知怎么的出了神,向后仰靠在母树的虬干上,仰起头,凝望头顶在风中翻涌的云墨。 曲砚浓从来没见过这种花,也从没听谁提起,可是望见这株怪异而突兀的母树,她一瞬间便想起了从前卫朝荣和她提起过的传说。 “传闻中,黑珍珠镶在龙齿间,凡人可望而不可得。”卫朝荣坐在尸山血海间,指尖拈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珍珠,神情认真地像是仙修在开坛论道,“这个传说不太靠谱,黑珍珠其实不罕有,反倒是真正的神龙难觅踪影,可见编出这个传说的人思绪并不多么严谨。” 曲砚浓也同他一样,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周遭都是累累白骨,她像是捡柴火似的,一根一根地拿起,细细打量两眼,又放下,还伴着几句点评,“这人的头有点大、这人的腰有点长、这人的胫骨磨损太甚……” 听见他的话,她把头抬起来看他,“你在魔门待了这么多年,枭岳又不是真的栽培你,你从哪看来这么多传闻典故?” 卫朝荣把黑珍珠托在掌心。 “我总是有很多闲暇,在宗门内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去藏书阁借一两本典籍,聊以解闷。”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凝定,“看的多了,多少记得一些。” 曲砚浓挑眉,不相信他的话,“你可是在魔域潜伏了数十年的精英弟子,如今回到仙域,上清宗还不上赶着栽培你?你哪来那么多闲暇?”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被你发现了。”他说,语气沉冽平和,“是,我在上清宗很受重视,平时有忙不完的事,偶尔才会去藏书阁看一看。” “我一共也只知道寥寥几个典故,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卖弄出来。”他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听完我全部的故事。” 曲砚浓拿脚尖踢了他一下,故意颐指气使,“那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就全都说出来吧,我来给你数,看看上清宗的天才大忙人究竟知道几个典故。” 卫朝荣不应。 他摇摇头,平心静气地说,“不是现在。” 他倒拿起乔了,她还不爱听了呢。 曲砚浓不再搭理他。 她板着脸,重新捡起地上的白骨,再也不看他。 她那时以为他在故意卖弄,她总以为以他的本事,回了仙门一定大有可为,她以为他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总该是归乡。 有人在等他回家的呀! 他在仙域是有人期待和思念的呀! 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卫朝荣回了上清宗,并没有被仙修同门接纳,也并没有很多长老前辈看重他。 他在上清宗的日子,真的就如他所告诉她的那样,总是被无尽的空闲所包裹。 牧山宗的同门仰仗他提携,但又都和他不熟,畏惧他在魔门的经历,认定一个仙修若能在魔域从容甚至风生水起地过上几十年,那么他一定和魔修没有本质区别了。 上清宗不是他的家,仙域也不是,他和她一样,他们没有家。 如果那天卫朝荣真的从头给她讲起他所读过的典故和故事,那么她从日升听到月落,往复几天也听不完。 他骗她说他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又不会笑他的——也许会笑一两句,可是她没有一点恶意,她只会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说。 她那样又爱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羡慕了他很多年,有时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她嫉妒错了人。 卫朝荣过去、当时、未来的,一直一直和她重叠在一起,没有片刻分歧。 曲砚浓拈着掌心的花,望着庞然的母树,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讲过的荒诞不经的传说,那狰狞的虬干,分明就像是龙齿嵌着黑珍珠。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多了,也许她是疯了,把一个离奇的巧合当作是命中注定的线索。 先是鲸鲵,再是龙齿黑珍珠,短短的两三个月,她又想起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回忆,这样纯粹的爱和恨。 凭什么她等不到一个奇迹呢? “你总会回来的吧?”她喃喃地说,“你的故事我还没有听完呢。” 阆风苑里,申少扬举棋不定,在竹轩的长廊里来来回回地溜达。 “唉!”他用力一跺脚,咬咬牙,径直朝走廊尽头的竹门走去。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竹门。 祝灵犀和富泱从灵泉池里回过头看他。 望见他的那一刻,富泱长叹一口气。 申少扬本来心怀尴尬,被他这口气叹得不明所以,“干嘛?” 富泱一边叹着气,一边摇头,“你居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溜走,不会回来了。” 申少扬更莫名其妙了,“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回来?” 他看看空旷的灵泉池,怎么看都觉得不差自己一个位置,左看看富泱,右看看祝灵犀,自觉恍然大悟,“我打扰你们俩了?” 祝灵犀从温热的水汽中抬起头,指尖成符,一个水弹崩在申少扬脑门上,她冷冷淡淡的,“说话靠谱一点。” 申少扬没想到她忽然动手,也没从中感受到恶意,站在原地被水弹崩了一头一脸,水珠从面具的缝隙流了下来,他本来要生气,再一细细感受,又有点惊喜,“是灵泉水做的水弹——你的符箓原来是就地取材的。” 祝灵犀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申少扬在兴头上,接着分析起来,“再细究一下,这个水弹比普通水弹的威力更大,说明你的符箓也会受到周遭环境的制约,这其中的影响,大概在二到四成左右。” 祝灵犀还是没有说话。 她盯着申少扬,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十分认真,显然在专注听他分析。 “还有,还有……”申少扬更起劲了。 “呃,打扰一下。”富泱在边上忽然开口,“在你绞尽脑汁分析这份水弹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有义务提醒你们一下,这是灵泉水。” 申少扬不明所以,“然后?” 富泱微妙地沉默了。 “理论上来说,”他不忍直视地说,“这也算是我们的洗澡水吧?” 申少扬木然呆住。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捂住面具,转过身。 再一次的,他落荒而逃,逃跑时的背影,比上一次还要狼狈。 “你把他吓跑了。”祝灵犀在灵泉池里看了看申少扬的背影,“你想作弊?愿意赌,不愿意服输?” 富泱尴尬地咳了一声。 “怎么会呢?”他说着,郑重承诺,“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如果申少扬再也没回来,就算我赢——现在他回来了,不管到底是为什么,他都是回来过,所以我输了,待会出去后,我就把三千铢清静钞给你。” 祝灵犀看了看他,却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和你打赌,是你自己单方面说要赌,你不需要给我清静钞。” “我不赌。”她说,“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捞偏财。” 白得的一大笔清静钞都不要,富泱是很相信她有原则的。 可是,“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生意、一次又一次赌局,你不上赌桌,不也还是在人间的赌桌上吗?” 祝灵犀皱起眉。 富泱说着,耸了耸肩,“有时候太有原则,也会事与愿违的。” “不过,希望你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他真诚地说。 申少扬痛苦地卸下了浴巾,换回自己的衣物,狼狈地走出竹轩。 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申少扬受到的打击比过去一整年都要多。 怎么大家偏偏就都选同一个时间来泡灵泉了? 他今天真是命犯太岁,和灵泉池命里犯冲,根本就不该来! 申少扬心里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地顺着剔透的青石路,脚步拖沓地往前走。 转过假山的时候,他蓦然听见一阵幽婉绵长的竹笛声。 真是太奇怪了,他想。 阆风之会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加上戚枫和意外出现的戚枫小叔,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吧? 这又是谁在吹笛子? 申少扬犹豫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好奇,顺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近,笛声就停了。 隔着假山,他听见一声淡淡地喟叹。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 申少扬立刻瞪大眼睛。 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不就是曲仙君的声音吗? 他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却不是驻足或靠近,而是猛地伸出手,捂住了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开玩笑! 刚才在灵泉池里偷听到的对话就已经够让前辈醋的了,现在曲仙君明显在和人聊旧情,万一那个教曲仙君曲子的人不是前辈,那前辈不得气得从戒指里跳出来杀人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 阆苑曲(五)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曲砚浓握着一支竹笛,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旋了又旋。 她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修士。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她说。 戚枫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背脊笔挺,坐得很挺直,脸颊泛红,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她,“很、很好听。” 光是从他的反应来看,实在不像是檀问枢。 自戚枫在镇冥关前后性情大改,并当众揭露自己被人控制了神识、主动要求退赛后,曲砚浓为他检查过一遍神识,确实发现了他曾经被人控制过的痕迹。 情理上来说,既然戚枫也是受害者,那么镇冥关的损失就不该记在他的头上,而是去追究幕后黑手——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死而不僵的好师尊。 但曲砚浓既不相信檀问枢真的离开了,也并非完全不信戚枫的清白。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好师尊有多么擅长伪装演戏,从前能骗过碧峡的老魔君,如今未必就不能骗过她这个曲仙君。 说不准檀问枢就是虚晃一枪,装作受害的戚枫,又或者看似离开了戚枫的神识,实际上却暗中潜伏。 她面前的戚枫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 她不那么紧张,也算不上很在乎,在第一次为戚枫检查后,就没再多留心,更没有反反复复地检查。 这次单独见戚枫,与其说是在试探他,倒不如说只是闲得无聊,随便问问。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魔修了。 现在轮到檀问枢来来回回地揣摩她的念头,为她的每个异想天开而付出代价了。 曲砚浓挑眉。 “好听吗?”她反问,“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戚枫浑身绷紧了。 “我、我不是很了解,但是隐隐约约……”他讷讷地憋了半晌,直接和盘托出,“其实小叔和我说了。” 要是戚枫没说这么一句,曲砚浓倒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提起了戚长羽,她就不免要追问了,“……他怎么和你说的?” 戚长羽自己就没搞明白,哪来的底气去教别人啊? 戚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曲砚浓。 “也,也没说太多。”他支支吾吾,“就是说,您有一位意外过世的道侣,他是为了您而死,您、您很爱他,一直很怀念他。” 曲砚浓听见假山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早就知道有人朝假山的方向走过来,甚至早就知道来人是申少扬,只是不以为意,没兴趣揭穿罢了。 听说戚长羽偷偷在背后和侄子说起她和卫朝荣的故事,她也不意外,被申少扬偷听到,她也没什么所谓。 可是申少扬在假山后面偷偷听着,忽然很震惊地吸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偷听的是位化神仙君,到尾音才想起来遮掩克制,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在惊讶什么? 是没想仙君居然会有道侣,还是没想到仙君居然也会怀念死去的道侣? 曲砚浓悠悠地旋着手中的碧色竹笛,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戚枫,心神却隔着假山去留意试图隐藏的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搞什么名堂了? “戚长羽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她似笑非笑的,以戚长羽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苦苦琢磨、赖以获利的经验传授给他人,哪怕戚枫是他侄子也一样。 假如戚枫说的是真话,那必然是戚长羽又在寻思些歪门邪道,察觉到他自己在沧海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看,于是另辟蹊径,找新的出路去了。 戚长羽打的主意不会是给她牵线搭桥拉皮条献美人吧? 曲砚浓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古怪。 献美人那一套对她来说倒不算稀奇,从前在魔门的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魔修在她面前自荐枕席,光是碧峡的同门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来她晋升化神,成了这天底下最强大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倘若她有这个心,整个五域都会争先恐后地为她办成。 可这一套要是交给戚长羽来包办,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他会把戚枫教成什么样啊? “对,这首曲子就是他教我的。”曲砚浓语气疏淡,抬眸望向戚枫,信马由缰地从回忆里翻出零星的片段,“吹笛、小调,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你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这样一个酷烈残忍、锋锐无匹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曲中闻折柳的闲情雅致联系在一起,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很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露给她的侧脸沉逸冷峻,“我只会这个。” 那天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里的? 她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归又是一点小小的口角,是针锋相对后的赶鸭子上架,明明当时也没有那么信任彼此,可又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默契,总是偷偷地任彼此越界。 而她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凝神注目,十分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简陋竹笛,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怎么起调,等到第一声宫商悠悠吹奏,悠扬曲调便像是流水一般潺潺而出,流畅清越。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那些音修常常习练或推崇的任何名曲,与音修所奏的乐曲差了十万八千里,倘若说得刻薄些,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曲。 只是一个普通人随意吹奏出的小调,充满了无序的田园野趣。 听到这乐曲,很容易便能想象,误入一处凡人乡野,在牧童或渔人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曲调,只是静静聆听,就仿佛能感受到吹奏者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的珍惜和钟爱。 “血屠刀”怎么会吹出这样的曲调呢? 一个嗜杀成性、残忍冷漠的魔修,怎么会在竹林里折一支竹笛,认真又专注地吹响一支悠扬而充满生趣的小调呢? 卫朝荣吹到一半,蓦然停了。 悠扬欢快的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竹叶声。 “怎么停了?”她问。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实诚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想吹,我可以把笛子给你。”他说。 曲砚浓根本就不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你的笛子根本没入门。”她嘲笑他,“你能靠笛声攻击、魅惑谁?连一个凡人都不会被你迷惑到,随便哪个人稍微学一学,都能吹出你刚才的水准。” 卫朝荣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吹笛子,并不是为了攻击谁,或者魅惑谁。”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质朴沉逸,仿佛根本没指望她能理解,单纯说给他自己听,“我从来没有把笛声当作我的手段,我只是能感觉到愉快,笛声能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会吹笛子。”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他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方夜谭,是失心疯一般的疯言妄语,是她根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一件根本没有杀伤力、也不具备魅惑能力的无用之物,不就应该是浪费精力的废物吗? 为什么要抒发心里的感受? 愉快就是愉快,伤感就是伤感,传递出来,又有谁听,谁能听懂? 纵然听懂,又有什么用? “因为我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利益和有用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没在意她质问的语气,沉思般想了很久,认真地说,“哪怕是修士,这一生也很短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死亡会突然降临,算计了再多的利益和用处,也抵不过一场意外。” “但是我的心绪是永远跟随我的,我有喜悦,也有苦闷,没有人能听懂,我融在笛声里,我自己也就听明白了。”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你想试试吗?”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另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太无用,不配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她这一生从没尝试过奏响什么。 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分外古怪。 “对,你想试试吗?”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真是可笑。 他能教她什么?他自己都是个没入门的半吊子,教她怎么吹半支曲子吗? 她心里奚落着,可不知怎么竟也没说出来,伸出手,“给我。” 卫朝荣很短暂地勾起一点弧度。 他转瞬压下了唇角,又是那副冷峻沉逸的模样,把竹笛递给她,“你看好,是这么拿的……” 他声音低沉缓和,不疾不徐,很用心地教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教会她,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学会。 无关利益,也没有好处,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体会到那种得以抒发胸臆的陶然。 卫朝荣的笛声是没有任何魅惑人心智的作用的,她很确定。 可是她按着笛孔,断断续续地吹响不成曲的音调,间隙望着他专注沉凝的模样,却有那么一瞬,相信他的曲调真的会魅惑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察觉了,停下言语,也回望她,一瞬不瞬。 没有太多交流,没有更多言语,她抬手,他搂紧了她,唇碰撞着唇,生硬急促地凑成一个吻。 一个既激烈,又绵长的吻。 她想她对他也许是真的着了迷,不然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她都觉得那么新奇,像是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送了我一支竹笛。”曲砚浓忽然开口说,“很普通的竹笛,他自己做的,我直接给他拿走了,他也没拦我。” “后来时间长了,竹笛也坏了,再也吹不响了。” 戚枫垂着头不敢看她,像是想回应,可惜半晌没吐出一句话,反倒把脸憋红了。 “你会吹笛子吗?”曲砚浓也不介意,问他。 戚枫紧张地摇摇头。 “我当初也不会,他说要教我,结果教了半支曲就没了。”曲砚浓笑了起来。 卫朝荣教完了他会的那半首曲调,听她吹了一遍,点了一下头,语气寒峭如冷夜里的星火,话里藏着话,“你学会了这半首,接下来的半首就可以自己编了。” 她愕然看他,始知这人还记着她的奚落,到最后图穷匕见,方才见一点锋芒。 “那你可等着吧。”魔女冷笑着放狠话回应他。 后来她把那支简陋的竹笛带走了,学会了他那荒疏的半首曲调,一直一直都记得,常常拿出竹笛久久地凝望,可从来没有吹响。 “不过,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曲砚浓微微一笑,“那首小调,我真的编出了后半首。” 虽然,这后半首是在天下第一音修的帮助下编撰的,可毕竟也是她写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阆苑曲》。”曲砚浓说,“当时是在这附近编撰完成的,因此我后来占下这片地方,筹建了阆风苑,再后来就有了阆风之会。” 很淡、可又无比清晰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之所钟,她问戚枫,“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 没有因由,也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是真正的戚枫也好,是檀问枢伪装也罢,她都不在意。 这一刻,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午日,他手把手拿着笛子,教她吹半首曲调。 和他做同样的事,让她觉得离他有点近。 戚枫紧张到咬着嘴唇不放,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卡在喉咙口,硬是发不出。 曲砚浓静静看着他。 “轰——扑通!” 一声闷响。 申少扬像一颗会弹跳的水弹,不知被谁从假山后面一口气抛掷过来,轰然撞在地面上,带起一阵烟尘。 他狼狈地在地面上扑腾了两下,翻身跃起,左看看右看看,干笑,“曲、曲仙君,戚枫,这么巧啊。” 戚枫被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曲仙君的对话,虽则不确定申少扬到底听到了多少、能不能猜到其中意味,还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曲砚浓握着竹笛,挑起眉。 “这么巧?”她似笑非笑,“偷听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真是够巧的。” 申少扬一惊,旋即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又恍然。 “这个,这个嘛。”他尴尬地笑了笑,“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没办法的。” 戚枫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申少扬一眼,垂下头,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说说吧,”曲砚浓意兴盎然,“偷听了这么久,忽然跳出来打断,是想做什么?” “要记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幽幽地说,“否则,忽然被人打断回忆,我可是会暴怒的。” 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突然跳出来打断的,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得可起劲了,可谁能想到,就在曲仙君对着戚枫说出“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指间的灵识戒骤然发烫,就那么一瞬间,控制着他的身躯猛然发力,像是个麻袋一般被人甩过假山,轰然落在曲仙君面前。 不是他想过来的,是前辈、前辈把他丢过来的啊! 可前辈就这么把他扔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灵识戒冰凉得可怕,没有半点回应,申少扬猜不透前辈的意思。 现在曲仙君问他过来干嘛,申少扬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前辈真是太奇怪了,他内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不主动找曲仙君、还不许他去找仙君,偏偏又总是因为仙君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吃了一坛又一坛老醋呢? 在曲仙君笑吟吟又冷冰冰的注视下,申少扬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说,“我过来是因为、是因为……”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申少扬一闭眼:“是因为我也想和仙君学吹笛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 阆苑曲(六)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 假山下,一片寂静。 戚枫局促地坐在石凳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好像猜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偷偷摸摸地看了申少扬一眼,眼神离奇,又在申少扬余光瞥回去之前赶紧回过头。 申少扬感觉戚枫看自己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什么神奇妖兽。 凭什么啊?戚枫他小叔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戚枫不去看他自己小叔,这么看他干嘛? 都是想撬前辈的墙角,难道就许他们叔侄俩动心思? 以他和前辈的关系,怎么说也该是他更理直气壮一点吧? 申少扬气势汹汹地朝戚枫瞪了回去。 戚枫一个劲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根本没接收到申少扬的怒瞪,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是想说话,但半天也没一点动静,又让人怀疑自己猜错了,也许他根本不想说话。 曲砚浓也惊诧。 她不作声地望着申少扬看了半晌,把这小魔修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这一刻她联想到许多,从不冻海上的倏然一望、陇头梅林的古怪剑式、镇冥关里紧握的手,包括申少扬灵气下隐藏的魔骨,和卫朝荣在魔门潜伏时如出一辙的处境…… 不冻海上的鲸鲵,青穹屏障外的龙齿黑珍珠,在爱恨褪色、悲欢融散的多年以后,她如此突然而然地想起他。 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至今,一共也就两三个月,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千年后会出现一个和他如此相似的年轻修士,丰神异彩地大声说他也想和她学那支曲调。 他真的知道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意味着什么吗? 曲砚浓用探究的目光深深望着申少扬。 她是那种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缘份的人,哪怕有再多的益处去表明一段际遇的美妙,她也会本能地产生怀疑。 越是美好的际遇,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幸事,她反倒也就越警惕,永远信不过命运的馈赠。 “你也想学?”她重复了一遍,莫名地笑了一笑,笑意很淡,“为什么?” 申少扬愣了一下。 “呃,我想学是因为……”他停在那里,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磕绊了一下,脱口而出,“因为我深深仰慕仙君,想抓住这个机会,和仙君靠得更近一点。” 好家伙! 戚枫用看待天下第一勇士的目光,崇敬地望着他。 ——怎么会有人敢对着曲仙君这么说话啊?就算是想吃上这口炊金馔玉的软饭,也不用这么胆大包天吧? 曲砚浓默然无言。 她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小魔修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自称从扶光域出来,没有任何宗门也查不到具体来历的小散修,居然身怀魔修传承,实力竟然还不低,又总是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胆大包天,这一点一滴夹杂在一起,未免有些太巧了。 巧得让她觉得太过刻意,直觉怀疑这背后暗含蹊跷。 “仰慕我?”她语气疏淡,定定地望着申少扬,声音轻悠如缥缈不定的风,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只望见她唇边的浅淡笑意,“是哪种仰慕呢?” 申少扬僵住了。 哪、哪种仰慕?能是哪种仰慕? 这可不能胡说啊,要是再信口胡说了,前辈能把他的魔骨抽掉。 “我对仙君的仰慕,是对天下第一的单纯的敬意!”他神情严肃得可以在阆风之会上宣判结果,暗戳戳地瞥了戚枫一眼,意有所指,“请仙君明鉴,我绝没有其他的不良心思。” 戚枫一直低着头坐在石凳上,听申少扬把话说完,猛然间站起身,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说,“仙君,我音律一向不好,脾气也忸忸怩怩,一点也不大气,既不懂得说好听话,也不擅长照顾人,而且为人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总而言之,我就是个窝囊废!” 曲砚浓和申少扬都被他这一番惊人之语震住了。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戚枫,两眼迷茫。 戚枫半点不停顿地说完一大段,深吸一口气,脸涨得通红,眼底不知何时蓄了一点水光,“仙君,我真的没办法做得像小叔那么好。” 曲砚浓诡异地沉默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选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卧龙凤雏。 戚长羽到底和他侄子说了什么,为什么戚枫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既委屈又胆怯的样子?戚枫又以为她想要他来做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 申少扬倒是喜上眉梢,“啊?你想通了?我就说,你那个小叔可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仙君和道侣情深意笃、仙君的道侣为了仙君连命都不要了,还非要趁着人家道侣不在身边的时候插足,真是太讨人厌了!” “关键是,你小叔的心思就不正,他根本不是像我这样真心仰慕仙君,而是为了仙君的权势和地位才来的,可耻!”申少扬气势汹汹地说,“幸亏你没听你小叔的话,不然你这辈子可就完了!一天天不干正经事,不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修行上,净想着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叔是什么修为?” 戚枫呆滞地看着申少扬叭叭叭,连脸上的红晕都消退了,眼底的水光不知何时也早就消散,听到了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回答,“元婴后期。” 申少扬:“……” 他闭上了嘴。 可恶! 戚枫的小叔修为竟然有这么高? 申少扬的眼神忍不住地乱飞,飘到曲砚浓的身上,又赶紧挪开:可不敢细想,万一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哪天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了,无论是说给仙君还是前辈,都有够他死一百回的。 可戚枫却没留意申少扬的突然沉默,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颊又冒出了红晕,连声音都大声了一点,“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大家都说我是纨绔,说我生来就在富贵堆里,本身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家里帮助,你是第一个觉得我可以靠自己的人。” “你还觉得我靠自己的努力能比小叔更有出息。”戚枫眼含热泪,“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申少扬:……他刚才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吧喂? 曲砚浓微微向后仰靠在假山石,神色莫名。 怎么说呢?如果现在的戚枫真的是师尊檀问枢装出来的,那檀问枢的伪装功力实在是深不可测了。 哪怕檀问枢装相的本事一贯极佳,这未免也太佳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没有强取豪夺的趣味,从前没有,现在就更不会有了。 “男欢女爱这种事,我一向不爱勉强人。”她懒懒地为自己正名,虽然也没有特别在意,但她果然还是不希望以后突然听说自己有了强夺柔弱男修的传闻,“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如果卫朝荣当初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办?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一问就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好像天经地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若隐若现,清晰得她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卫朝荣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他和她一样,也是见容色而慕少艾吗? 沙沙的脚步声隔着脚步声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人走过了假山。 曲砚浓回过神,微微挑眉。 她能感知到,脚步声只有一道,但假山后的人并不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只不过其中一个落地无声,对灵气的控制很精妙,而另一个根本没有用灵力,像个凡人一样,穿着软底云靴,脚步沙沙地走过假山后的青石路。 “这个申少扬,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沙沙脚步声的主人语气轻快地说,“就这么跑没影了,他还没和我们说,他刚才跑回来是做什么呢。” 他悠悠一叹,“神神秘秘的,吊人胃口啊。” 申少扬听出了这是富泱的声音,扬着头,隔着假山吆喝,“富泱,你居然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假山后的脚步声一顿。 两三个呼吸后,两道声音从假山后绕过来。 富泱的声音比他的身影出现得更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怎么算是坏话呢?分明就是实话吧?到底是谁从灵泉池里连滚带爬地溜走,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地回来,看上去好像有话要说,结果没说两句正经的,就再次连滚带爬地跑了?” 到话尾,富泱的身影终于在假山的转角出现,祝灵犀和他并肩走过来,甫一转向,望见假山下的三个人,两人的脸上都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申少扬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戚枫出现在这里也算情有可原,可他们身侧的莫测高华女修…… 曲仙君怎么会出现在阆风苑里?还和戚枫、申少扬站在一起? 这三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啊? “见过仙君。”祝灵犀和富泱一起朝曲砚浓行礼。 曲砚浓微微颔首。 她本来只打算见见戚枫,没想到竟把镇冥关比试的四个应赛者都给聚齐了,以阆风苑的鸿图华构,这委实很巧了。 “真巧,你们正好都聚在一起了。”她兴致勃发,一招手,“既然有缘分,那就一起过来吧,我教你们吹这首曲子。” 申少扬:“……” 这下好了,曲仙君从单独传授,变成了开坛讲道,从此以后会吹那首曲子的人不止是多一个,也不是多两个,而是一口气多了四个! 前辈得气成什么样啊? 四个年轻修士面面相觑,望着曲砚浓手中的竹笛,都是一脸懵然。 “仙君,”祝灵犀沉思了片刻,神情认真,似乎立刻置身于上清宗的早课上,严肃地问,“我想问一问,仙君打算教我们的曲子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 曲砚浓感兴趣地看过去。 “是音修功法又如何?是寻常曲调又如何?”她反问,“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很重要吗?” 那当然重要啊! 一种是仙君拿出来的功法,那肯定是少见的好东西,说明他们四个今天赚翻了;一种则只是寻常曲调,对修士来说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都是曲仙君教授的,那传授的究竟是什么,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了,仙君亲授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 祝灵犀沉吟了一会儿。 “对晚辈来说,确实非常重要。”她以一种令其他三个年轻修士侧目的无畏,从容平静地说,“也许会让您失望,但晚辈必须向您坦白,我不通音律。如果仙君传授的是音修功法,我还能靠灵力强行掌握,如果仙君传授的是寻常曲调,那我就力不从心了。” 这是今天第二个对她说自己不通音律的人了。 曲砚浓有点扫兴。 “那你不想学,是吗?”她语调拖长了。 祝灵犀摇了摇头。 “晚辈愿意学,”她说,“只要仙君不嫌弃。” 再怎么不通音律,又能不通到哪里去? 是让他们吹笛子,只要学着吹起按孔就行了,又不是让他们学唱歌。 当初卫朝荣教她笛子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碰过宫商角徵羽,也不认为她会擅长这些东西,可被他教了一次后,还不是记住了那半首曲调? 曲砚浓一点也没把祝灵犀的话放在心上,逸兴遄飞,指尖微微一动,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枝。 “第一步,你们每个人都要有一根竹笛。”她以那种正在传授稀世绝学的语气,气派十足、十分郑重地说,“只有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竹笛,才是最好的竹笛。” 桌上只有一支竹枝,但足够长,足够做四支竹笛了。 富泱抢先伸出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 他很热情地帮曲砚浓向其他三人介绍,“这可是墨骨青竹,传说中离火难焚,是最坚韧的竹枝,市面上极其罕有,许多金丹修士愿意砸重金求购,却往往有价无市。” “单单只是这一支墨骨青竹做成竹笛,就已经是一件上品法宝了。”富泱说着,朝曲砚浓长长一揖,“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白捡一件上品法宝谁不乐意? 申少扬三人看看富泱,也赶紧躬身长揖相谢,“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她真的不太在乎别人对她是感激、反感还是恐惧,只在乎对方能不能达到她的最低期望。 “竹笛是这么做的,很简单。”她拿着手里的竹笛,简短地解释了起来,“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 她宛然举起手中的竹笛,欣然问:“你们会了吧?” 四人呆呆地看着她。 申少扬最近买了乾坤袋,囊中羞涩,比谁都想要白捡那支上品法宝竹笛,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认真和诚意,目不转睛地望着曲仙君的动作。 先这样……再这样、那样……哪样来着? 仙君到底是怎么就一下子从这一步跳到那一步的,怎么就“很简单,变成这样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比谁都崩溃,“仙君,您的那位道侣当初就是这么教您的?” 曲砚浓讶然地看着他。 “这么教你还学不会吗?”她很困惑,“我明明加了很多详细解释。” 申少扬默然。 合着当年前辈给曲仙君讲解的时候,比曲仙君的版本还要简短? 那谁能听得懂啊——曲仙君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祝灵犀握着未雕琢的竹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申少扬和戚枫,望向曲砚浓,“仙君想要教我们的曲子,似乎大有来历?” 从前祝灵犀在玄霖域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曲仙君有道侣,似乎曲仙君千年来始终是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以曲仙君在五域的声望,她的道侣不可能毫无消息,除非那位前辈很早就去世了,甚至去世的时间要早于曲仙君晋升化神、斩杀魔君,这才会籍籍无名,世人不知。 曲砚浓偏头看了看这看似一板一眼,实则又非常聪慧的小修士。 “他也是上清宗弟子。”她忽然说。 祝灵犀微微一惊。 虽然曲砚浓说得没头没尾,但根据申少扬方才的话,她立刻就补全了前因后果——曲仙君早逝的道侣竟然是他们上清宗弟子。 这可实在太奇怪了,她蹙眉,上清宗内为什么从来没有相关的传闻呢?不仅长老前辈们没有提及,就连普通弟子间的小道消息也没有。 还有上次曲仙君叫她小师妹,难道是因为她的道侣也来自上清宗吗? “晚辈斗胆请问,您的道侣是本宗哪位前辈?”祝灵犀问。 曲砚浓握着竹笛的手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在上清宗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点点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卫朝荣,拼凑出他隐藏不提的经历、他羁旅无归的一生。 谁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于是离开上清宗自立门户后,她自私地将他的姓名藏在心底,鲜少向外人提及,也很少向无关者述说他们的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把他的名姓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轶闻。 卫朝荣这个名字,就永远和她一起留在过去吧,不论陵谷沧桑、水枯石烂,藏在她心底,是她不为人知的甜涩秘密。 申少扬却觉察出不对劲来——前辈分明是个魔修,又怎么会是上清宗的弟子呢?上清宗的弟子都该是再正统不过的仙修才对啊。 可他心里抓耳挠腮地想不通,却不知道怎么问出来,前辈就是曲仙君逝去的那位道侣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辈又怎么都不肯见曲仙君,他若是问了出来,曲仙君只要质疑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魔修的”,就能让他懵然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对他很好奇?”曲砚浓没看申少扬,问祝灵犀。 祝灵犀想了想。 “确实是好奇的。”她直言不讳,“我想如今的五域中,应该很少会有人不好奇。” “而我主要是好奇,究竟是怎样惊才风逸的人,才能博得仙君的青睐。”少女符修坦然地说。 申少扬差点当场给祝灵犀鼓掌。 他就是想听这个!他还一个劲想着怎么才能从前辈那里打探出更多的往事,谁想到祝灵犀这么勇,直接当面问起仙君了。 “我也很好奇!”他一开口,没掩饰住激动,差点变成大叫。 曲砚浓拿着竹笛,“啪”地给了他脑袋瓜一下,神色冷淡。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站好。 “那、那不听也行。”他小小声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曲砚浓嗤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 阆苑曲(七) “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真的认定他是个见色起意、追逐色/欲的色魔。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嚯!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嚯——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 申少扬简直想给她鼓掌了——又是祝灵犀问出了关键问题! 曲砚浓瞥了他们两人一眼。 她没作解释,反倒幽幽哂笑,“人早就死了,问这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四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腼腆羞涩的戚枫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掉了自己手里的竹枝。 “咳咳咳咳咳咳!”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差点甩飞的竹枝,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竹枝。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三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三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竹枝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竹枝,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戚枫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戚枫一眼,望见后者脸上的红晕、申少扬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四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四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 阆苑曲(八)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师父又会反悔,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卫朝荣明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她针锋相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哑声说,“可以,那你就一个人厌烦苦恼地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吧。” 她终于露出一点怔然,旋即又是极度的好笑,“我又不要你陪我——谁要你陪我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吧? 怎么就说到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这回轮到卫朝荣一怔。 像是陨星骤然划破长夜,他蓦然想明白,原来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门挣扎,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无趣、勾心斗角的人间世里,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涩。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脸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你这脾气也挺了不起的,居然连求活也不会么?每句话都像是上赶着找死,你回去以后赶紧学学怎么说好听话吧。” 她说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财物都不搜,走得很潇洒,见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点不像个魔修。 卫朝荣艰难地从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气覆盖,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离开,倏尔提高声音,沙哑地说,“我叫卫朝荣。”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也许没有,也许听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乏善可陈的名字,也不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脸的人。 可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一段对话,从没和谁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贵秘密,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卫朝荣在沉黯的乾坤冢里寂然。 若不是因缘际会,借着灵识戒听到了她和小修士们的对话,他永远也想不到当初那一面后,她竟然会想到这个地方去。 这么多年,他们从萍水相逢到巫山云雨,他竟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不行。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 他说不出的憋屈,很难想象在陨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后,居然还能尝到一口来自千年前的窝囊气。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相见,那是他第一次状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况下,正式地见到她。 没有满脸血污,没有一身重伤,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卫朝荣紧紧抿着唇。 其实他那时只是见到她身侧跟随着一个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亲密,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衅后,立刻冷冷地反击。 他的话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只是看出郝师弟色厉内荏、实力不济,刻意卖弄他自己罢了。 等到后来曲砚浓说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他才蓦然惊觉,原来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话竟然是那个意思。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误会后,他有心解释,可又不知怎么解释,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更何况他身在魔门,非要解释出个清白来,反倒惹人怀疑。 一个戾气深重、性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该在这种事上解释再。 于是他当时默然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憋屈地认了这份轻浮。 可他想不到曲砚浓居然会因为他的沉默怀疑他不行。 后来他们再相见,她也还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诱他,他一面惶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乱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续仙门的那一套,那么她很快就会无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就陷得太深了,莽撞蛮横地用尽全力、搭上一切去把她留下。 卫朝荣沉默出神。 他静静地坐在从前亲手栽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树下,在狰狞怪异如龙齿的树干下,摘下一枝,如同摘下了一串黑珍珠。 曲砚浓当然永远也不会对他说起她当时的猜测。 在他们颠鸾倒凤前,她没必要说;等他们欢爱云雨后,她也就更不需要说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而他也不知怎么说,于是谁也没问、谁也没说。 他们互不相知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她疑心深重,偏又太骄傲,而他笨口拙舌,说不出个头绪。 在他命殒冥渊之前,他们有迷恋、有猜忌、有共同经历的过去,可唯独没有心意相通。 卫朝荣拈着花枝,颊边紧绷。 他惘然若失:时光太绵长,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掩埋了过去的所有秘密,只剩下剔除了酸涩的虚假甜意。 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又岂止是一道冥渊和一千年时光? 假如当初他没有殒身在冥渊中,假如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地亲密着,在漫长的一千年里,又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开吗? 妄诞虚渺的魔怅然伸出手,虚无的五指穿过幽邃胸腔,触碰到那颗幽黑奇诡的心脏,可无论怎么触碰,也触不到那一阵又一阵的沉沉钝痛。 是离别美化了过去,让他们都忘了,在生离死别到来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已将近走到了尽头。 从来、向来,他们一直不是性情契合的眷侣,无论身份、立场、性情,他们其实根本不合适。 有一万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分开,除了一腔滚烫的爱意和孤勇,他一无所有,也只能奋不顾身,去搏一个虚妄的可能。 “原来……”他怔然看着自己,很慢很慢地说,“不止是因为魔啊。” 阆风苑里,曲砚浓笑够了,漫不经心地起身,“我再教最后一遍,你们自己琢磨这竹笛怎么做吧。” “下一场比试里,我要听到碧峡上空响彻笛声。” 四个小修士一惊。 ——今日的相见其实是仙君故意安排,就为了向他们提前透露阆风之会最后一场比试的线索? 几乎就是一瞬间,四道目光同时变得深沉凝重,战意涌动,就连根本没资格参赛的戚枫也握紧了手里的竹枝: 这个竟然是阆风之会的比试考核内容? 那必须要学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 碧峡水(一) 你小叔现在是住在知妄宫…… 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卫芳衡正趴在桌边奋笔疾书,一大沓的纸页从桌上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挽起一张,细细地探究半天,“……这是账簿?” 卫芳衡握笔的手半点不停。 “是镇冥关的账簿。”她板着脸说,“镇冥关一共坏了多少块镇石,按照望舒域列出的价目,合计需要一千一百二十万铢清静钞。” “一千一百二十万”被她说得很重,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曲砚浓恍然大悟般似模似样地点头,“原来一共需要这么多钱,现在我知道了,真是辛苦你了,统计出这些不容易吧?” 卫芳衡总是能被这人漫不经心的模样气得破功,她蓦然把手中的笔扔在桌上,气哼哼地说,“不容易?当然不容易,就在你游山玩水的时间里,我亲自去了镇冥关,一块砖一块砖地数出来的!” “一千一百二十万铢!”卫芳衡眼睛瞪得很大,怒火几乎要烧着曲砚浓的眉毛,“你就是再有钱,又能经得起他们糟蹋几年?再塌五次,你就该卖身还债了。” 曲砚浓不得不公正指出:“如果我没有把比试定在镇冥关里,以沧海阁替换镇石的频率,镇冥关是不会崩裂的;如果镇冥关没有崩裂,我也不会重构它,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镇石同时损坏,也就不需要花这么多钱。你这么算,对我和沧海阁都不公平。” 卫芳衡气得把账簿扔了,“那你还和沧海阁成一边的了?” 曲砚浓抬手,将卫芳衡扔出的账簿拿在手里。 她总是不着急,漫不经心地翻着卫芳衡费心费力理出的账簿,上面的数字和她心里算过的数目相差仿佛。 “钱啊钱。”她无意义地感慨一声,有点淡淡的讽刺,但又说不好究竟是针对谁,像是真心发问,又像是随口一说,“钱是好东西吗?” 卫芳衡挪了个位置,离她更近一点,重重地坐下,哼了一声,“你说呢?” 简直是明知故问。 钱也许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有了钱就能买到一切珍贵的东西。 曲砚浓神色淡淡地点头,“可以买到镇石,造出镇冥关,也就相当于是买来了五域数不清的人命,当然是好东西。” “可是钱再有用,也只能买到人力能及的东西。”她说,“在人力之外,天命之下的东西,就算手捧再多的清静钞,又能有什么用?” 卫芳衡下意识地反驳,“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和你一样,需要考虑人力之外、天命之下的东西啊?” 普通人关心的、在意的无非就是柴米油盐,是今天的修炼、明天的灵丹,天命?太遥远了。 对普通人来说,每一铢清静钞、每一块镇石都很重要。 曲砚浓放下账簿。 “那你就错了。”她说,“我不那么生气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我不把镇冥关的崩裂当做一件天塌了的大事。” “你知道吗?卫芳衡。”曲砚浓轻轻地说,“整个五域、这个世界,早晚是要毁灭的。” 卫芳衡不相信,以为她又在不着调了,故意顺着她说下去,哄她开心,“毁灭?怎么毁灭?” 曲砚浓没有一点笑意。 “传说中,会有魔主诞生于冥渊中,啖山噬海,率亿万魔众,分食整个世界,最终和所有生灵一道归于毁灭。” 卫芳衡皱眉:“现在五域根本没有魔修了,哪来的亿万魔众?” 曲砚浓没什么表情地敲了敲桌子,“魔主就是魔的起源,他可以把魔元所触碰到的一切东西都化为魔物。” 卫芳衡想信又不敢信,“你……那你和魔主比,谁更厉害?这个传说真的是真的吗?” 曲砚浓没有回答。 卫芳衡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答案,终于忍不住追问,“那你以前怎么不说呢?怎么没人知道呢?” 曲砚浓凝神想了一会儿。 “不重要。”她说,“知道了又怎么样?” 卫芳衡噎住。 知道了又怎么样?又有谁有办法?说出去反而引起五域动荡。 “魔主本来就是古籍传说里荒诞不经的存在,不是只有我知道。”曲砚浓冷不丁抛出了这么一个惊天雷,她自己反倒是又翘起唇角,向后仰靠在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卫芳衡焦躁地走来走去,“你去问上清宗里年纪大一点的长老,也许比我说的更头头是道。” 卫芳衡烦躁地追问,“那破古籍里就没有说,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魔主?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曲砚浓一直觉得卫芳衡很神奇,不是每个人在知妄宫里忍受一千年,还能永远保持活力和相信她的勇气,无论她抛出什么样荒诞的说法,卫芳衡都能很快相信。 “有啊。”她语气闲闲的,“只要我能解决道心劫,我就能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到时四海八方俱在心念之间,不仅能完全掌控这方天地,还能破开虚空,窥测他方世界。” 卫芳衡的眼睛越听越亮,到最后猛地越过桌案扑到她面前,“好!就这么办了。” 曲砚浓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出这个解决办法就是为了让卫芳衡知难而退的,结果卫芳衡和她说“就这么办了”? ……究竟是怎么办? 卫芳衡胡乱把桌上的账簿纸张一卷,从最底下掏出一张古朴的玄黄信笺,“啪”地拍在曲砚浓的面前,“喏,你自己看。” 曲砚浓看到那个玄黄谱页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不伸手,“上清宗每逢訾议会都往知妄宫发函,叫戚长羽过去就好了——真是的,明明一群人怕我怕得要命,恨不得抹掉我在上清宗的那些年,却还总是来请我去訾议会。” 卫芳衡斩钉截铁地说,“这回戚长羽去不了,必须是你亲自去,顺便出门散心。” 曲砚浓很惊讶,“他有什么事?” 卫芳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因为他和他的下属们都要被废掉一半修为,去戒慎司切镇石。” 曲砚浓噎住。 “你真的好讨厌戚长羽啊。”她感慨。 卫芳衡不说话。 曲砚浓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吧。”她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那戚长羽就再见了。” 和卫芳衡的想法相比,戚长羽的存在当然是没那么重要了,虽然她坚持要保住戚长羽的话,卫芳衡总归还是会接受的,但她有什么必要力挺戚长羽呢? 她答应得这么轻快,卫芳衡反倒不确定起来,“你真的打算把戚长羽换掉?你不是说还要靠他收集灵材,修补青穹屏障?” 曲砚浓仰着头哼笑了一下,“难为你还记得这个。” 可是青穹屏障已经不用她去修了。 青穹屏障的缺口被突兀生长出的龙齿黑珍珠堵上了,她不需要去修,也就不需要沧海阁筹备灵材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山海域说明?”卫芳衡不确定地问。 曲砚浓随口说,“阆风之会以后吧。” 阆风苑里,申少扬紧张地握着粗糙的笛子,在富泱、戚枫和祝灵犀齐刷刷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凑到嘴边,清越欢快的乐曲从笛管中流泻而出。 曲仙君只教了他们如何制作竹笛,并没有教他们吹奏乐曲,更没有传授那首《阆苑曲》,将要比赛的三个人谁都不会吹笛子,只好相约一起照着富泱搞来的简易谱册学个烂大街的入门曲。 ……说好的和仙君学吹笛子呢? 更让人心有戚戚的是,明明这首曲调的前半部分是前辈教给仙君的,可前辈到现在都没有一点要教他的意思,让申少扬有心走个后门都走不成。 ——他哪敢主动去问前辈啊? 中规中矩的初学者笛曲很快吹完,申少扬忐忑地放下竹笛,望向面前的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好,等着他们的点评。 “节拍都很准,没有错。”祝灵犀严谨地总结。 富泱随手拿着他自己的笛子,一下下敲着桌子,很轻快,“听起来感觉不错。” 戚枫并不参加最后一场比试,但也坐在桌边和他们一起看笛谱,很轻很轻地说,“我觉得,你有几个音吹错了。” 对面的三个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他。 戚枫吓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也许是我听错了,我可能也没有那么确定……” “那肯定是我吹错了!”申少扬很干脆地扔下笛子,“你不是说你音律不好吗?” 戚枫很腼腆地笑了,脸有点发红,“那、那不是在仙君面前吗?” 当时戚枫还以为是曲仙君授意小叔来对他说那番话,怀着惶恐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些话。 “那你小叔究竟是什么人啊?”申少扬好奇极了,笛子也不学了,凑近了问戚枫,“他真的和曲仙君是那种……那种关系吗?” 灵识戒一直冰凉凉的,等到申少扬问出这个问题,也仍然冰冷。 前辈一反常态地毫无动静。 申少扬都快急死了! 明明前辈无比在乎曲仙君,曲仙君也对前辈旧情难了,那事情明明就很明朗了,为什么反而僵持下来了呢? 他一着急,决定下点猛料,“我一直很好奇——你小叔现在是住在知妄宫里面吗?”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好奇归好奇,他还真问啊? ——这种问题? 看不出来啊,申少扬居然是这样一个爱打听的人。 戚枫难为情地笑了一笑。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家的。”他说,“我姓戚啊。” 申少扬急得受不了,“我当然知道你姓戚,你就叫戚枫啊,可是这和你小叔有什么关系?你小叔现在还住在你们家里吗?” 富泱和祝灵犀的神情更加古怪了。 ——他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奇这个问题啊。 戚枫在申少扬的再三追问下也没生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小叔应当是没有住在知妄宫里的,他是沧海阁的阁主,平时都要留在沧海阁里处理公务。” 申少扬惊了,“你小叔竟然是沧海阁的阁主?” 哎呀,这可大事不妙啊! 就凭戚枫小叔的那个心性,居然能修练到元婴后期,还当上了沧海阁的阁主,看起来仙君对戚枫小叔非常宠爱啊! 那前辈可怎么办呢? 申少扬一瞬间想象到前辈深埋在地底,棺材被厚厚的黄土覆盖,孤苦伶仃地思念着曲仙君,而曲仙君在知妄宫里纸醉金迷地怀念前辈,只有戚枫的小叔狡猾地利用了两人的劳燕分飞,厚颜无耻地蒙骗曲仙君,攫取了数不尽的好处,甚至当上了沧海阁的阁主。 简直是太可恶了! 前辈和曲仙君的幸福现在就可就只能靠他来守护了。 他得想想办法,让前辈和曲仙君重归于好。 “镇冥关的维护是由沧海阁负责吧?”祝灵犀忽然问。 申少扬一惊。 提到镇冥关,戚枫越发的沉默了。 “是的。”他声音很微弱,“镇冥关的镇石都是沧海阁购置填换的,由阁主亲自过问负责。” 镇冥关的维护由阁主直接负责,那镇冥关出了问题,当然也该由阁主负责。 申少扬找到了方向,一拍桌子,“对!你之前一动手,镇石就碎了,镇冥关的镇石肯定有问题。” 戚枫听到“你之前动手”,不由又低下了头,不说话。 申少扬莫名其妙,反应了一会儿,又“哦哦”地明白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被人控制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这张脸。” 他这话还不如不说,戚枫的头更低了。 祝灵犀不去管他们痴头傻脑,正色问戚枫,“镇冥关的镇石之前是不是换过?” 戚枫和申少扬说不上话,但祝灵犀正色说话,他还是能鼓起勇气回答的,“是的,以前镇冥关用的镇石是望舒域开采的殽山镇石,二十来年前,我小叔主持改换镇石,换上了山海域的效山镇石。” 申少扬一跃而起,“这不就明白了?你小叔这是以次充好,拿不好的镇石蒙骗仙君!” 戚枫没说话。 “也不算是不好的镇石。”富泱忽然说,“效山镇石比殽山镇石便宜,而且在抵御虚空侵蚀方面,确实比殽山镇石的效果更好,只是质地非常脆弱,需要时常更换,加起来的花费就更大一点。” 申少扬一愣。 “这么说,戚枫的小叔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不确定地问。 富泱摊手,“也不能说是好是坏。” “当时沧海阁更换镇石也是师出有名。”他说,“当初我们望舒域遭逢天灾,界域内生灵涂炭,钱串子大量超发了清静钞,使得五域货值动荡不朽,虽然许多普通修士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法将这些事联想起来,但总归是有明白人的。” “钱串子自己毁掉了望舒域和四方盟的信誉,没法怪其他人抵制。”富泱耸了耸肩,“沧海阁提出换镇石,也是众望所归。” 戚长羽主导推动这件事,在里面获利,这是没跑的事;但要说戚长羽瞒天过海、罪大恶极,那他也没这么高的声望和本事。 “我想,这大概也是戚阁主如今仍然担任阁主,没有被问罪的原因。” 申少扬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那、那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大家都没说话。 “不行。”申少扬猛然站起身,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去请仙君彻查这件事,不能让戚枫小叔这样的人一直当沧海阁的阁主——犯了错的人,怎么能一点惩罚、一点代价也没有呢?”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卫芳衡一身华服,整装待发。 她伸出手,仔细地为曲砚浓再次整理了十二旒。 “仙君,百来年了,您终于又要现身凡世了。”她慢慢收回手,如梦似幻般轻声说。 曲砚浓抬手,抚了抚自己金线绣制的袖口。 “一百多年,好像也没多久。”她随意地问,“好久没穿这身衮冕了,看起来怎么样?” 卫芳衡深深看她,轻声说,“只要您出现在人前,就会点亮人世间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 碧峡水(二)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阆风苑外,一片人头攒动。 “这一届的应赛者运气不大好。” 申少扬挤在人群里,左穿右穿过不去,只能绝望地被一群陌生修士夹在中间门,听着他们哄哄闹闹地聊着天。 这些都是来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人数之众,比之前十几场比试多了何止百倍,简直要把土包子申少扬给挤飞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庞然的规模,纯粹是因为隐世不出长达上百年之久的曲仙君亲口承诺,她将会亲自主持下一场比试。 阆风之会本来就是曲仙君一手筹办的,在那个刚经历了山海断流的时代,仙修们尚未适应大变后的世界,各自为政又惶惶不安,按理说该动荡好些年,可曲仙君只凭着一场针对年轻修士的比试,就将惊惶不安的五域整合到了一起。 可惜等到五域平宁后,曲仙君就再也没出现在阆风之会上,这一场因她而生的盛会虽则热热闹闹地延续了下去,可终归还是添了几分遗憾。 “听说仙君会亲自主持这场比试,想过来凑热闹的人太多了。”先前和同伴感慨应赛者运气不好的修士说,“那些离得远、或者不在山海域的修士都向沧海阁抗议,他们也要来被催得没办法,就把最后一场比试定在了芒种。” 往届阆风之会都是在小满决出最终胜负,中间门相差了半个月,应赛者们在阆风苑里和对手们朝夕相处,可想而知,日子一定不好过。 申少扬在人群里表情微妙。 这个…… “申少扬,赶紧过来,挤在那干嘛呢?”富泱在对面的高台上扬声喊他。 来观看比试的修士们当然把个应赛者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听到熟悉的姓名,立刻顺着富泱招手的方向,齐刷刷地回过头,朝申少扬定睛看过去。 申少扬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都到了阆风苑门口了,修士们当然给应赛者面子,挤来挤去,硬是给申少扬挤出了一条道,目光炯炯,好奇地盯着他一路走过。 这一路比不冻海的一程更艰难。 申少扬走得浑身都僵硬了,好不容易顺着修士们让出的小道,堪堪要走出人群了,胳膊肘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就这么轻柔的一扯,他就感觉自己被定在那里,走不动路了。 申少扬惶惑,缓缓回过头。 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你是申少扬吧?我能问你点事吗?” 说话很客气,但是拽着他手肘的手动也不动,坚如磐石。 申少扬动也不敢动,眼珠子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朝陌生女修看了一眼—— 金丹中期,打扰了。 “对,我就是申少扬。”他老老实实地说,“前辈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就是富泱吧?”金丹女修朝远处高台上指了一指,“你和他很熟吗?” 申少扬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还算熟吧。” 金丹女修笑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她很客气地问,“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申少扬犹疑地看着她:万一她提出的要求很为难,那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了,他难道真要勉强? 不答应……人家还捏着他的小细胳膊呢。 “您先说说看。”他含糊地说。 金丹女修殷切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富泱道友,他上次在镇冥关比试中提到的紫金矿,现在还有没有货了?上次比试的时候,我正好在闭关炼器,等到我出关后,他已经住到阆风苑里去了,实在是找不到他。” ……就、就这? 为了买到紫金矿,居然都托到他这里来了?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申少扬茫然震撼地飘出了人群。 “你遇到认识的人了?”富泱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随口问,“咱们得抓紧了,我刚才看到几个裁夺官过去了。” 申少扬语气发着飘,“我不认识她,她让我问你,紫金矿还有没有了。” 富泱一顿,“当然。” 他摸着下巴琢磨,“看来把老板们晾一段的效果还不错。” 申少扬瞠目:“你住到阆风苑里,就是为了把人晾着?” 富泱摊手:“我怎么会把到手的生意推出去?我不想卖,有的是四方盟的修士上赶着过来卖。只不过同行们水平有参差,拓宽渠道的手段有高下。现在我就知道了,目前在山海域卖紫金矿、还能打开名号的人,只有我。” 申少扬说不出话。 也对,就算四方盟的修士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比不过阆风之会的影响力,富泱在镇冥关里那一套唱念做打,会一波又一波地传向五域,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他买紫金矿。 其他四方盟修士能怎么比?根本比不来啊。 “你就是这么当上代销魁首的?”申少扬问。 富泱神神秘秘地笑,“这才哪到哪啊?” “你等着看吧。”他说,“想当代销魁首,你还有的学呢。” 申少扬无语:“喂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四方盟修士一样,争着当代销魁首的啊。” 富泱笑而不语,转而揽着他的肩膀,“走走走,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炼宝大师帮你看看竹笛吗?我认识一个炼宝大师,带你去见见。” 按理说,申少扬和富泱是同场竞争的对手,申少扬但凡长了脑子,就不该在比试前跟着富泱去见炼宝大师,可富泱这人莫名有种令人信任的能力——倒不是相信他人品极佳,主要是相信阆风之会的输赢在他心里没有做生意重要。 富泱才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的名号砸了自己的招牌。 “——我还说你能在山海域有什么朋友,非要我给你打个对折,原来就是小申老板啊?”热情洋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矮壮修士从后面一把搂住两人的肩膀,强行挤进两人中间门,“申老板,幸会幸会,我姓常,会点炼宝,听说你想找人给你品评你的新作?” 申少扬懵了一会儿,看见富泱耸肩,这才明白这个矮壮修士就是富泱所说的炼宝大师,“常、常老板,你好,我不是……不是评点新作,我就是第一次炼宝,想请人帮我掌掌眼。” 常老板哈哈一笑,“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在我们四方盟连续十年被选入炼宝师一十强名单,经验还是有一点的。” 申少扬没想到四方盟居然还有这么个名单,“这是大家一起评选出来的吗?” 常老板笑得一派豪气干云,模棱两可地说,“都是八方朋友抬举。” 富泱在一边微笑。 “买的。”他冷不丁传音给申少扬。 申少扬一愣,目光下意识就想朝富泱瞄过去,又强行忍住了,一边和常老板寒暄,一边暗中传音追问富泱,“什么意思?” 富泱传音说:“望舒域那么大,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一年一评一十强,那大家还做不做自己的事了?反正炼宝这种事,只要不是差距明显,很难评出高下,那就塞点钱给评点组织者,买个名额好了。年年能得到名额的,除了几个众望所归、不能不排上的,其他都是塞了钱买的。” 土包子申少扬再次深深地震撼了。 “这个也能买的?”他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有人质疑吗?” 富泱耸肩。 有人质疑又怎么样?这些塞了钱上名单的炼宝师自身水平也不差,就是图个名。评点组织者也不会录那些实力实在不行的炼宝师,哪怕对方捧上再多的钱也不行。 “老常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富泱传音说,“凑一凑也能挤进前五十的。” 凑一凑、前五十? 这和“连续十年被评为四方盟一十强炼宝师”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吧? 常老板对他们的秘密传音一无所知,忽然伸出手,猛地拍了拍富泱的肩膀,“盟里有话要我传达给你——上次镇冥关的事,绝不能再重演,你代表的是四方盟的脸面,怎么能轻言放弃,主动退赛?盟里对你非常看好,如果你能夺下第一,成为阆风使,之前商量好的奖励可以翻倍。” 申少扬羡慕起来:好家伙,翻倍,那富泱岂不是要打鸡血冲刺第一了? “我怎么会不想夺第一呢?”可富泱却不像申少扬想的那样激动,笑得很客套,“我肯定会努力,不辜负各位长老的期望。” 至于努力后究竟得了第几,那就不确定了。 申少扬瞪大眼睛:富泱这是转性了? 常老板却像是早有预料,“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听的——那群钻钱眼里的家伙以为什么都是能砸钱买到的,哼哼,想不到总会有人记仇吧?” 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什么有仇?什么仇? 富泱淡淡地笑了一下,推了申少扬一把,“去吧,让他看看你的竹笛,我去准备我的东西。” 申少扬再怎么好奇也知道富泱这是不想提,老老实实地跟着常老板往前走。 常老板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细心人,“小申老板,我刚才和富泱说的那些话,都是四方盟让我转达的,和我本人没关系啊,对我来说,那肯定是希望你能赢。” 申少扬有点愣,不太信——要是常老板说他和富泱谁赢都一样,那倒也可信,但常老板说更希望他赢,总感觉有点假。 “我说真的。”常老板很认真,“你要是赢了,我的客户里就多了一位曲仙君钦点的阆风使,这可是个活招牌——富泱那小子夺魁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啊?完全没好处。” 申少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可,“很可能既不是富泱赢,也不是我赢,说不定这一届的阆风使是祝灵犀呢?” 常老板居然真的沉思了一会儿。 “那你说我要是请富泱给我引荐引荐祝灵犀道友,有没有机会成?”他问。 申少扬:“……”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还都挺会把握机会啊。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舒道友,前些日子贵宗门从扶光域买的那十万铢明胆水,已经寄存在沧海阁中,半月之内,记得要取走。” “雷前辈,上次你托阁中为你寻觅的咒文大师,目前已经联系到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为你引荐。” “宋老弟……” 戚长羽容光焕发地坐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姿态从容,一副主人做派招呼着裁夺官和来宾们。 能在裁夺官席位后面有个座位的观众,至少也是山海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长羽竟然一个不落,全都认得,能精准地叫出名字,时不时还能说出对方曾托沧海阁办过的事。 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应该是人人喊打、遭人侧目的有罪之身,居然被戚长羽混出了众星捧月、风头无一的架势。 据胡天蓼所知,这些被戚长羽叫住寒暄的修士们,前些天也曾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商讨如何让戚长羽乃至沧海阁下台,现在却在戚长羽言两语下笑脸相迎,一派其乐融融。 归根结底,不是戚长羽当真长袖善舞到无人能奈何他的地步,而是因为高居于知妄宫的曲仙君不置一词。 曲仙君容忍了戚长羽、放任了他,于是不论山海域修士们有多少复杂心思,也只敢隔岸观火。 一个铸成大祸、品行不端的修士,凭什么还稳坐沧海阁的阁主之位? 戚长羽凭什么一点惩罚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地补上镇石,一主之位上为所欲为? 胡天蓼面色铁青:仙君未免也太纵容戚长羽了!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戚长羽,几乎是带着委屈:戚长羽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仙君若是因此纵着这人,那完全是亏大了啊! 以仙君的地位,想要多少个和戚长羽相貌相似的美少年,山海域就能给她找出多少个,实在不行,自愿用丹药符箓把自己变成戚长羽那个样子的修士也多的是,干嘛非要保护戚长羽呢? 胡天蓼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摇着头,痛心疾首。 抬起头时,戚长羽已经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精神焕发地致辞了。 戚长羽是有理由容光焕发的,在镇冥关崩裂、众议纷纷的当下,他不光没有身败名裂,还保住了阁主的位置,风风光光地站在这里。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箓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终究还是稳稳地守住了这个位置,睥睨四方,舍他其谁?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 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门。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 “这才叫真的仙君气派嘛。”卫芳衡坐在车辇头,代为驾驭,对这副派头非常满意,“咱们都好多年没有这么见人了。” 确实好多年。 “说起来,这架宝车是你从哪弄来的?”卫芳衡问,“这么大排场、这么精细的做工,能把这车做出来的人也挺了不起的。” 曲砚浓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很久以前,似乎也不是个喜欢排场和奢靡的人。 她坐在那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是檀问枢做的。”她说。 檀问枢?这是谁? 卫芳衡疑惑。 曲砚浓没解释。 耳畔有檀问枢那讨人厌的腔调,笑眯眯地对她说:“潋潋,师尊这架车辇是不是很气派?想不想要?等我死了,它就归你了。” 曲砚浓不喜欢。 她不喜欢一切穷奢极欲,不喜欢一切排场派头,她什么都朴素,和檀问枢迥然相异。 檀问枢的车辇,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他把这辆车送给你,是想讨好你?”卫芳衡好奇地问。 曲砚浓终于回答:“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卫芳衡惊讶。 曲砚浓默默地想:那时他休想成功。 可是现在呢? 一千年以后呢? 她坐在极尽奢靡的华盖宝车上,破青霄、逐浮云,在数不胜数的翘首以盼里,高高在上,以举世无双的气派,登临人世。 宝车转瞬划破长空,飞到阆风苑外,在碧霄留下一道未消散的明净清光。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车辇的前端,微微垂首,俯瞰这浩荡红尘。 山光水色里,她高不可攀,垂望而下,恍如神祇,令人自心底生出最深的向往与憧憬,情不自禁地为她低头折腰。 这就是天下第一,这就是五域的无冕之尊。 是跨越千年,不灭不消的永恒神话。 无边青黛环衬中,她是唯一一抹雪色。 四海八荒、五域四溟,自这世间门每一个角落荟萃而来的数不尽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下,从刚灵气入体的炼气一层,到震烁一方的元婴大修士,都在这一刻起身,俯首而躬。 苍穹之下,漫山遍野,只有一声呼喝: “道气长存,仙寿恒昌。” “吾辈于阆风苑内,恭迎仙君驾临。” 人群中,申少扬也兴奋地仰着头张望着,忽然听见灵识戒里沉冽嗓音,听起来莫名竟有些困惑。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 碧峡水(三) “拿到玄霜,我有用。”…… 曲砚浓立在宝车前的台阶上。 从青云之上向下望去,千里江山,灵气氤氲,一片生机丰沛到极致的景象。 这正是当初她和友人小憩时选择了这里的原因,阆风苑下有十数条大大小小的地脉涌动,灵气丰沛充盈,是修仙者闭关隐居的绝佳之地。更难得的是,这里的地脉在山海断流中并未受到半点影响,千年来顾自奔涌,蕴养草木生灵。 时光倥偬,到如今,阆风苑已成了山海域最负盛名的奇绝仙境。 “谢欸乃,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她轻声说。 卫芳衡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虽然在知妄宫里相伴数百年,但曲砚浓很少提及她的过去,除了最初见面时说起了卫朝荣,卫芳衡对她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谢欸乃这个名字,卫芳衡就从来没听她提及过——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似乎是个有点名气的,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刚结丹就跟着曲砚浓进了知妄宫的卫芳衡苦苦思索着,毫无头绪,这似乎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域元婴修士的名字。 “小芳,别发呆了。”曲砚浓忽然叫她。 卫芳衡回过神,满脸不高兴,“谁是小芳啊?不许这么叫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鲸鲵一声嘶鸣,拉着宝车越过青山重峦,在成千上万修士的恭敬行礼中直直投入阆风苑。 鲸鲵坠向阆风苑的一瞬消隐,连带着光华四曜的宝车也倏忽不见了,只剩下碧蓝的青空,留给旁人不住回想。 裁夺官席位间,最上首的那尊金座已经空了很久。 胡天蓼坐在众裁夺官之间,当鲸鲵宝车出现在千里青空之上时,他也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仰首长望,躬身相迎,不经意地瞥见那辉耀高华的金座,从他们的位置望去,那张金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俯视每一个人。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上那张金座了,因为除了高居青天之上、分定五域、令天下服膺的那个人,再没有谁有资格睥睨众生、俯瞰人世。 数百年过去,金座终于再次迎来了主人,恰如这群龙无首的山海域,又重迎无冕之君。 曲砚浓踏在长阶上,不紧不慢地向上走,卫芳衡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缩小数百倍的鲸鲵在里面摇摇晃晃,玄妙的灵气波动一层层荡开,递到裁夺官们身侧,如瀚海波澜。 上次来阆风苑的时候,她并没有坐上这尊金座,只是在常座的首位上观看周天宝鉴,如今时隔数百年重新站在阆风苑的姐姐俯瞰人世,竟有一瞬恍惚。 “诸位——” 她立在金座前,衮服冕冠,玄衣薰裳,华曜无穷,高不可攀,声音清越,如风吹空谷,回荡远山巅,“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自裁夺席起,到漫山遍野,阆风苑下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下,齐齐俯身长揖,“伏谒仙君千古。” 万众齐声,如莲花初绽,空谷传响,隐隐震荡云海。 一个人在五域四溟所能达到的极致威望,也莫过于此了,这天下悠悠万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向前数,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拥有过她这样的声势,向后看,也绝不会再有了。 曲砚浓抬手,随意地向下压了一压,“巳正已到,比试可以开始了。” 她若不宣布,大家听裁夺官或戚长羽指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她这么随意地挥手,戚长羽在高台上主持阆风之会,忽然就叫人觉得光华黯淡了下去,仿佛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手握大权的沧海阁阁主,而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仙君若在场,剩下的每一个人都成了陪衬,就算是沧海阁的阁主,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路人。 戚长羽感受到这无形的变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却又在转瞬之间松开。 他安慰自己:他的荣光本也就依附于曲砚浓的声势,她越是声望超然,他所能借到的力也就越大,她不会永远留在人前,等她回到知妄宫,他又会收获更多的余荫。 这么一想,戚长羽的心气又平了,他神色从容,侃侃地宣读,“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地点在碧峡……” 申少扬站在周天宝鉴前,分了一半心思去听戚长羽的讲解,另一半心神却停留在手上的灵识戒。 “前辈,这都过了一千年了,仙君当然会有变化的。”他不以为然地说,“普通人每年性格都会发生变化,你总不能要求仙君过了一千年还是从前的模样。” 那可是曲仙君啊。 作为五域的至强者、人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每天得面对多少纸醉金迷的诱惑?形形色色的讨好谄媚。 就算曲仙君道心坚定,总也会有点不一样的。 “前辈,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该胆大一点,直接去找曲仙君。”申少扬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戚枫的小叔,就靠曲仙君对你的感情,图谋到了多少好处?当初咱俩遇见的时候,你要是直说你和仙君是道侣,我绝对立马就赶到山海域,哪还有戚枫他小叔什么事?” 卫朝荣在冥渊沉默。 这都什么和什么?为什么申少扬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能七拐八绕地说到这件事上? 怎么申少扬一个局外人,比他和曲砚浓还着急呢? “你找个机会,问问她,睥睨众生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他不搭理申少扬的激将,嗓音沉冽,干脆地说。 申少扬埋怨起来,“这算是什么问题啊?简直多此一问嘛——睥睨众生的感觉,难道还会不好吗?” 是么? 妄诞不灭的魔头不置可否。 也许这世上有一千一万个人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说好,她也绝不是其中一个;如果华裳锦衣、穷奢极欲的日子真的那么吸引人,那她早在千年前就已心甘情愿地永远陷在魔门,而不是挣扎痛苦地两头执迷。 一千年,那么漫长,沧海可以变为桑田,可又那么短,抹不去一个人内心的一点执迷。 他本能地察觉她的那么一点不对劲。 卫朝荣声音淡淡的,“让你问就去问。” 申少扬挠着头,叹了口气:唉,真不知道前辈到底在想什么,前辈和曲仙君,真的是好古怪的一对道侣啊。 富泱和祝灵犀站在他身侧,专心致志地听着戚长羽介绍本场比试的规则和渊源。 毕竟是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自然要更正式一些,讲比试地点,自然也要讲它的过去曾经、它的辉煌和传说。 “众所周知,早在千余年以前,碧峡曾是仙君入魔学艺的地方。”戚长羽说,“仙君弃魔从仙,乃是亘古美谈,尤其是从前的碧峡在仙魔对立中并非籍籍无名,正相反,碧峡先后有两位魔君开坛坐镇,乃是魔门中的庞然巨擘、名门大派……” 曲砚浓百无聊赖地坐在高不可攀的金座上,听戚长羽长篇大论地讲述着曾经的碧峡在魔门的辉煌过往。 她想:一千年过去,现在的仙修们对魔门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能说是所知甚少。就连戚长羽这样身居高位、能轻易找出珍稀古籍的元婴大修士,言谈间也透露着一股教条式的无知,让那些经历过仙魔对立时代的修士一下子就能听出生疏。 仙门的代代相传、师徒延续,让现在的仙修很难理解魔门的师徒关系、宗门形式,戚长羽提起碧峡的两位魔君时,明显将两人当成是师传道、徒承继的师徒俩,可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檀问枢是亲手灭了自己满门练魔功,带着金丹修为来到碧峡的,当时的碧峡老魔君从来没有悉心栽培过檀问枢,只是像养着一只好用的鹰犬,时不时丢下几块肉犒劳,等到鹰犬修为高了、控制不住了,就卸磨杀驴,换一只鹰犬。 只不过老魔君千算万算没算准,最后被卸磨杀驴的不是檀问枢,而是占尽优势的自己。 论起师徒之实,檀问枢对她的教导,绝对远胜过老魔君对他。 “魔修之所以自取灭亡,不仅是因为魔门的行径嚣张残忍,更是因为魔门的修行本质,与我仙门大相径庭。”戚长羽不知从哪翻出的旧典籍,照本宣科地讲述着,“仙门修行,如同借钱,从天地中借取灵气与生机,有借自然要有还,我们灵气运行时的吐纳,本身就是在回馈天地。” 仙修讲究天人合一,修行契合天地,就像是从一家天地商行里签字画押,借来了一笔借款,平时修行吐纳就如慢慢还债,形成天地与修士之间的平衡。 等到了曲砚浓这样的修为境界,灵力自生,已无需吐纳,力量达到巅峰,动辄能毁天灭地,天地又降下道心劫约束她的修行。 但魔修并非如此。 魔修修行的本质并非交换,而是吞噬、掠夺,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夺取了天地万物的生机,化为自己的修为,是一种损人利己的修行。 为了修行,檀问枢亲手杀了他全族,全部吞噬生机,化入他的魔功,助他在专修魔道后飞速踏入金丹期。 理论上来说,魔修的修行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小偷,偷偷夺走了生机,因此魔修的修行姐姐就只有魔君。典籍里所说的魔头并不是修士,而是天生魔元。 不像是仙门,在化神仙君之上,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境界:主宰此方天地的道主。 倘若真有道主这么个境界,那么如今的五域分离、山海断流都不过是道主一念之间可以阻止复原的,世间也就无所谓浩劫了。 据曲砚浓所知,仙门千千万万载,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曾达到这样的境界。 他们总是半路折戟在漫长的化神期,没有任何人能实现不可能的目标。 道主是否真实存在,也成了一件让人难以确定的事情。 曲砚浓对卫芳衡说,只要她能度过道心劫,就能成为道主,其实并不很确定。 她能感知到,道心劫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度过的,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所有的化神修士停滞不前,无法触碰到更高的层次。 刚晋升化神、道心劫还没那么深重的时候,她和夏枕玉、季颂危讨论过道心劫,推断出来,倘若真有人能度过道心劫,必将成为与天道同等的存在,到时天地生灵的生灭,都只在一念之间。 至于典籍中所说的灭世魔头,本身也是天地生灵,在道主存世的情况下,灭世自然无从谈起了。 那时山海断流,她不得不顺势将天地分为五域,成就千古未有的大变革,整个修仙界都惶惶不安,但他们人心里却很稳,只觉路就在眼前,往前走总能走到。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道心劫里陷得那么深。 高台上,戚长羽已说完了魔门的来历过往,得出“魔门灭亡是天命”的结论,终于开始介绍这一场比试的规则。 “碧峡分为内峡与外峡,外峡叫做天魔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险关,鹏鸾龙凤亦不得过,只有一条生路,须从弱水苦海中淌过去。”戚长羽说,“在仙魔对立时,这条路由碧峡魔修严加把守,机关重重,外人绝无可能闯入。” 如今,碧峡已成无人之地,也再不会有人把守生路了,但弱水苦海的艰险不会随人世变迁而减弱,对于尚未结丹的年轻修士们来说,仍然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险道。 “应赛者的任务,就是从这条艰险的生路中登上碧峡,找到碧峡最高峰上的宝盒,打败那个看守宝盒的人,夺下宝盒的人就将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戚长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补充说,“宝盒中装有一份碧峡玄霜,这是真正夺天地精华的至宝,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就算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若还保留了一丝残魂,也能重聚魂魄,召来魂体。” “这是曲仙君亲自拿出的宝物,赐予得到宝盒的胜者,作为对阆风使的奖赏。” 申少扬还没搞清楚这个“玄霜”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由谁来看守,就听见指间的灵识戒里忽而传来前辈沉冽的嗓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沉冷坚执、无可回绝,“去把玄霜拿到手。” “啊?”申少扬一愣,没回过神。 以他的经验,像他这样明明听清了却还痴头傻脑地愣怔重复,前辈是从来不会说第二遍的。 可这一次,前辈声音寒峭,每个字都坚逾金铁,字字铿锵,“拿到玄霜,我有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 碧峡水(四) “不然呢?眼看着她换别…… 孤身一人在冥渊沉寂千年是什么样的滋味? 终年幽寂,不见天日,明明怀有经天纬地的力量,却甘心在世人不知的角落画地为牢,不会有改变,也没有尽头。 如果他不曾尝过红尘滋味,也许在冥渊的日子还不会这么难熬;如果他心中没有一点观念,也许孤身一人的幽寂不至于如此痛苦;如果他不曾找寻过自我,也许堕落为魔的经历不失为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可他不是。 他有过鲜活真实的躯体,有过爱恨挣扎,有到生命尽头也想要相拥的人。 要做多少挣扎,才能对近在咫尺的希望视而不见? 近到好像只要他能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手。 可那不是他。 他身处冥渊之下,徒劳地用一副残破的神魂,拼凑一具无形无质的无定躯体,就算是竭尽全力的嘶喊,也注定传不到她的耳边。 “去把玄霜拿到手。”他声音森冷沉定,像是金铁镌刻顽石,字字句句都铭刻着不甘心,诉说他荒草野火般的妄念。 如果他能得到玄霜,如果他能凝实神魂,他就能凭借灵识戒,向人世递送一缕幽魂,不再是借助申少扬的视角旁观,而是真正在天光之下,静静地望见她的模样。 只要他不曾和她交谈,只要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不向她透露他的名姓,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彼此两全。 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可他已忘了理智,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地沉沦,贪慕心底欲望的诱惑,而他既无能为力,也不想悬崖勒马。 “拿到玄霜,我有用。”他字字清晰地重复,渊深如勒石镌字,任谁也无法抹去。 申少扬忍不住地露出惊讶之色。 “前辈,你需要用这个玄霜吗?”这还是前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他去得到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是为了追回曲仙君吗?” 以往卫朝荣很少回应申少扬的追问,没必要,但今天他说得比从前每一次都多,甚至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谑意,“你不是说要主动一点吗?” 申少扬确实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了也不算啊,怎么前辈忽然就改主意了,“真的是为了曲仙君啊?” 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 卫朝荣定定地笑了一下。 冥渊晦明不定,窈冥的光映照在他的眉目,无端显得神色目光幽森怪异,尽是执迷和冷然,可他开口,声音仍是沉冽平淡,好似冷静理智得没有一点异样,淡淡地反问,“不然呢?” “眼看着她换别人一个个试?”他语气竟然诡异得平静,听起来甚至像是冷冰冰的风趣,“我没有这样的情趣,我还是喜欢自己来。” 申少扬惊得下巴差点合不拢:原、原来前辈说起话来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直接? 难怪仙君第一面就以为前辈是色魔呢,就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举重若轻的语调,直截了当的风格,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吧? 原来仙君就喜欢这种类型啊? 申少扬沉思着,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全被面具掩盖,呆木木地站在原地,连富泱和他搭话也没听到,惹来富泱好奇,给了他一手肘。 “想什么呢?”富泱纳闷,“这时候还能走神?” 申少扬惊起,一副魂飞九天被唤醒的模样,惊魂未定地说,“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到玄霜。” 他一边对富泱说着,一边自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促使他信誓旦旦地对灵识戒保证,“前辈,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富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道理上来说虽然是该这么样,但是你现在说这个,是在和我们宣战吗?”他语气有点微妙。 申少扬一愣。 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望见另一边的祝灵犀静静地向他投来目光。 对哦,只有唯一的胜者才能得到玄霜,他说自己一定要拿到玄霜,不就是在向富泱、祝灵犀挑衅吗? 富泱和祝灵犀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平淡冷静,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申少扬有一瞬间的退堂鼓:对不起前辈,暂时好像不能对他那么放心! 他默默地低下头,很怂很怂的样子,逃开两人的目光。 “虽然很抱歉,但是——”他小小声说着,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千里迢迢地从扶光域赶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拿个青鹄令就走的啊!” “对不起了朋友们,”申少扬斗志昂扬,像只骄傲的小公鸡,“这一届的阆风使,我当定了!” 祝灵犀和富泱一人伸出一只手,一左一右,咣咣给他两拳。 申少扬退路全被封住,躲也躲不开,硬生生挨了两下,捂着脑袋,泪汪汪地望着两人。 “我会赢。”祝灵犀语气冷静而笃定地陈述。 富泱摊手,“虽然我没打算赢,但听到你这么说,果然还是很不爽啊。” “没有用的!”申少扬悲愤含泪说,“我是有重任在身的,我一定会赢的,你们等着看吧。” 祝灵犀和富泱沉默了。 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挪开,再次默契地伸出手,一人给申少扬身上来一拳。 比试之前,禁止嚣张!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鎏金的扶手。 奇怪,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把神识递送到他手上的漆黑戒指里了——在这种时候?阆风之会最后也是最关键一场比试前? 他想干什么? “仙君,我带了琼浆过来,要不要倒一杯来解解渴?”卫芳衡在金座后的位置,传音问她,“距离比试开始还有好些时间,干等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一声传音实在平平无奇,也并没有超乎曲砚浓的意料,但正是这一举动,让她倏忽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申少扬一直将自己的神识递送到手上的戒指里,会不会也是一种变相的神识传音? 在那枚漆黑的戒指里,是否藏着一道残魂,不仅为后来者留下了魔修传承,而且还留下了一定的意识,能和申少扬进行简单的沟通,指导申少扬的修行? 这猜测听起来像是离谱的话本传说,只有那些对高深修为、神魂境界半懂不懂的低层修士才能编出来的东西,可曲砚浓细想,却越发觉得有可能。 原本她没有往这个方向猜测过,因为她也不可避免地犯了自高自大的错误,草草地搜寻一遍后,就判定那枚戒指中并不存在任何魂体,哪怕戒指中存在着一道精纯而陌生的魔气。 她当时是没能从那一缕魔气中搜寻出残魂,可她搜不出来的,就一定真的不是吗? 假如那枚戒指里藏着一道千年前的大魔修的残魂,机缘巧合下被申少扬得到,魔修残魂将自身生前的绝学都传给了申少扬,令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散修飞速成长为能与上清宗、四方盟的嫡传精英弟子并驾齐驱的天才,那么申少扬对魔修残魂的信赖也就可想而知了。 难怪这个小魔修如此大胆,在她眼皮底下也敢和戒指里的残魂沟通,原来是把那道残魂当成他的师尊了。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想着,如果那个戒指里真的藏了个魔修的残魂,那申少扬可是要小心了——魔修阴毒狡诈、狡兔三窟,这都是仙门对魔修的公允认知,每一条都浸满了血和泪。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心的元婴大魔修,将死之时不仅没想着多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水,而且还细心地整理了自家的传承,能令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顺风顺水的晋升到筑基巅峰? 在曲砚浓的血与泪的记忆里,所有类似形式的传承,其实都是魔修设下的陷阱,就像是在深海里钓鱼,谁也不知道能钓到哪条,但钓到的每一条都是赚的。 ——希望申少扬这个小魔修不会在某一天发现,他所深深信赖的“师尊”,其实正一直图谋着他的躯体。 曲砚浓事不关己地想着,目光瞥见正散发着一片无意义的白光的周天宝鉴,忽而一乐——这倒是很有意思,她拿出来作为奖赏的“玄霜”,不就正是能帮残魂重塑魂体的至宝吗? 那申少扬可得好好努力一把,这一瓶小小的玄霜,可是这世上最顶尖的至宝,如果他错过了,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到来。 她想到这里,不由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真的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她对卫芳衡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也能说拿就拿,看来我是真的很重视阆风之会、非常关心修仙界的年轻一辈的情况啊。” 卫芳衡都不稀得说她——明明这人拿出这瓶玄霜另有因由,可她现在偏偏还能很坦然地自吹自擂说她是关心后辈,真是怪会给她自己脸皮上贴金的。 “你真的打算把玄霜送给优胜者?”卫芳衡问,语气有点不确定,“阆风之会三十年就有一届,但玄霜凝成所花费的时间可以经历十个阆风之会,你就这么顺手拿出去发奖,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对于小修士们来说,“玄霜”这个名字其实有点陌生,经由戚长羽介绍后,才恍然般觉察到这种天材异宝的玄妙珍稀,但对于卫芳衡这样早就晋升元婴的大修士来说,“玄霜”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早在五域分定之前,天下间就有“三大圣药”的说法,说的是三种效用迥异的灵药,分别是碧峡的玄霜、上清宗的白石炭、金鹏殿的黄金膏。 那时有一句很有名的口诀: 捣玄霜造化为工,煮白石阴阳为炭,炼黄金天地为炉。 传说中,若能集齐这三种圣药,就能起死人、肉白骨,让残魂缺魄凝聚灵体,进而铸成躯体,不亚于是再世重生,全新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这都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也从来没人真正凑齐过三种圣药来起死回生,但玄霜的效用摆在那里,这么珍稀的圣药送给一个阆风之会的头名,卫芳衡越想越觉得心疼。 曲砚浓托着腮看卫芳衡。 “我有很多宝物。”她语气闲散,明摆着想逗卫芳衡的样子,“我的神魂很完整,玄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送出去?” 这人这么会气人还不挨打,只能是因为她实力太强了。 卫芳衡明知道这人是在故意逗她,其实另有盘算,还是忍不住黑着脸,活像个大冤种。 戚长羽宣布完比试的内容,踏上台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金座前,殷勤地站到曲砚浓的身侧。 “仙君,我已经安排裁夺官将三名应赛者带去碧峡了。”当了沧海阁的阁主后,戚长羽的打扮总是往华贵威严的方向靠,这次却变了样,所有锦上添花的花式都去了,清清爽爽,朝曲砚浓一笑,显得很开朗爽快,“过不了几时,周天宝鉴里应该就会投映出来了。” 卫芳衡站在另一边撇嘴。 大事上奸滑,小事上殷勤,戚长羽就是个小人。 曲砚浓淡淡地点头。 她招了招手,让戚长羽走近些,神色安谧平静,半点也看不出几天前她还在和卫芳衡提起会把戚长羽换掉的事。 “镇冥关现在怎么样?”她问。 戚长羽神色微微一凛。 “仙君,镇冥关所缺镇石的数目巨大,一时间没法补上缺口,但我已经和四方盟签下了合约,所有镇石将会在半年内陆续送达山海域。”他低声说,“因为需要购置的镇石太多,四方盟临时提价,比原来价钱高了一成半。” 虽然戚长羽说得很朴实无华,但事实比他所说的更艰难百倍。 曲砚浓让他自行将镇冥关的缺口补上,不许他调拨沧海阁的钱财,戚长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这些年从沧海阁里捞来的财富数目固然庞大,可放在镇冥关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想要买下足够的镇石,就算是把戚长羽自己卖了也不够。 填上镇冥关的缺口本就是曲砚浓给他的最后机会,戚长羽一点都不想尝试再次触怒她的滋味,没了曲砚浓的庇护,他在山海域将如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地。 为了凑齐买镇石的钱,他挨个找上曾经和他一起在镇石买卖中捞过好处的盟友和下属,他自己怎么倾家荡产、折本卖出财物,就怎么磨那些人。他口才心智都不缺,光凭着他背负大过错却仍受仙君重用这件事,就给其他人描绘了一番危机后的美好未来。 靠着画饼充饥,他把从前的老关系都刮骨榨油,凑出了一大笔清静钞,去问四方盟购置镇石。 四方盟都是钻钱眼里的人精,哪能不知道镇冥关发生的大事? 戚长羽捧着大笔清静钞来买镇石,不仅没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脸相迎,反而被人家摆起谱来,奚落他“阁主不是看不上我们望舒域的镇石,只用山海域的镇石吗”——归根结底,就是看准了他没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笔。 “你凑来的清静钞够用吗?”曲砚浓问他。 戚长羽快速地望了她一眼,没能从她平静无波的神色里窥探出痕迹,于是转瞬又收回目光,“属下犯下此等大过,只能尽力弥补,勉强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交付给望舒域;剩下的三成,属下会在镇石全部交付前补上。” 曲砚浓挑眉。 居然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戚长羽这人可真是够狠的——曲砚浓早算过他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数目固然庞大,但若是用来买镇石,约莫只能买下一成半,这还是四方盟没有溢价的情况下。 如今戚长羽却说他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可想而知,不仅是散尽他自己的家财,还把那些追随他、与他合作的老关系都给敲骨吸髓了。 倘若戚长羽能保住沧海阁阁主的位置,日后再给这些人回报,那倒也无所谓,反倒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联系;可戚长羽要是没能保住位置,或者没能及时给这些人足够的回馈,那他这些年攒下的人脉,可就全都成了生死大仇。 曲砚浓会给他继续当阁主的机会吗? “这回做的不错。”她微微颔首,露出一点肯定的目光,“总算是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了。” 戚长羽心下猛然一松。 他原本还在担心曲砚浓嫌七成太少——可他短时间内实在是凑不出更多了,除非谋夺他人家私,可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全蒙仙君不弃。”他俯首长揖,恭恭敬敬,“属下自知犯下大过,只愿日后为仙君披肝沥胆,稍可弥补一二过错。” 曲砚浓很平和地点了下头。 “你作为沧海阁的阁主,其实一向做得还不错,能力也在旁人之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心了。”她语气平淡,“若是把你换掉,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谁能服众。这阁主的位置,目前只有你能当。” 卫芳衡听了这话,忍不住侧目:曲仙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好了要把戚长羽换掉吗?怎么又开始“舍你其谁”了?不会是又不打算追究罪责了吧?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哼哼:戚长羽到底走了什么大运,被仙君一再高抬贵手?难不成他所相像的那位仙君故人,在仙君的心里,竟比她叔祖卫朝荣更重要吗? ——那仙君为什么鲜少提及那个神秘的故人,却总是怀念卫朝荣呢? 仙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听到这番话,心情和卫芳衡截然相反,简直可以说是狂喜——有了曲砚浓这番话,他的阁主之位才是真正的稳如泰山了! “多蒙仙君抬爱,属下铭感五内,愿为仙君赴汤蹈火。”他尽是欢喜,压不住的激动,连言语间也多了点真心。 曲砚浓把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真有意思,她理所当然地想,谁说她一时想不出谁能替代戚长羽,就不会换掉他了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 碧峡水(五) 到底是谁等急了?谁急了…… 碧峡极险。 这一场比试仍然是乘坐飞舟从阆风苑出发,由裁夺官带引三名应赛者前往碧峡。 已经历过这么多场的比试,申少扬满以为每一场的开局其实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当飞舟行近碧峡千里之内,他竟愕然发现飞舟外的风猎猎如薄刀,不仅锋芒可怖,而且摇摇荡荡无定向,竟连飞舟的舟身也被晃得微微发颤。 阆风之会所用的飞舟,可是能抵御金丹修士全力一击的上等货! “这个碧峡还真是很危险啊。”他喃喃,“就算是金丹修士想要孤身潜入,恐怕也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吧?” 他就是自言自语两句,本也没指望谁能回应,可是这话一出,居然同时得到了数声应答。 “确实。” “还真是。” “那可不是?要不怎么能叫天下第一险呢——” “不至于。” 前三句应答分别来自于祝灵犀、富泱和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看起来身临其境有所感慨的并不只有申少扬一个人,但最后一句…… “前辈?”申少扬震惊。 最后一句是从灵识戒里传来的! 前辈居然有一天主动在灵识戒里和他说话了?而且说的还是这种闲聊般的话? 卫朝荣语气淡淡的:“碧峡最险的是天魔峡,其余都留有通道,只要小心些,都能顺利过去,弱水苦海更是简单,所以才会拿来给你们做比试场地。至于天魔峡,金丹的修为也够用了。” 申少扬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前辈这话的意思,不就意味着前辈从前真的孤身潜入过碧峡,甚至有可能是从传说中最险的天魔峡度过的? “我们现在是在天魔峡吗?”申少扬向裁夺官求证。 裁夺官哂笑,“这怎么可能是天魔峡?这里离弱水苦海很近,再过二百里就到了。至于天魔峡,在另一面——那才是人间绝地,咱们现在驾驭的这座飞舟甚至都没法在天魔峡上空飞过,一靠近就会被劲风卷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自古以来,天魔峡就有‘人间第一险’的说法,别说是带着你们这几个筑基修士了,就算我是独身一个,驾驭飞舟到这里,我都不敢靠近。”裁夺官摊手,“仙君把比试地点定在这里,大约是十分看好你们,我们这些裁夺官刚知道的时候,还为你们捏一把冷汗呢。” 又是一个“天下第一”。 上一次镇冥关是“天下第一雄关”,这一回的碧峡是“天下第一险”,主持阆风之会的曲仙君是“天下第一人”,这一场阆风之会荟萃了不少的天下第一,兴师动众,难怪被称为五域第一盛会呢。 “那金丹修士有可能孤身穿越天魔峡吗?”申少扬听了前辈的话,忍不住向裁夺官验证。 裁夺官露出古怪的表情来,是那种被问到荒唐问题又不得不回应的神情,“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全身上下带上几百件极品法宝、法器,再准备几百几千张符箓,越多越好,上不封顶,那总能硬闯过去的吧?” 不必再追问,裁夺官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觉得申少扬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难题。 卫朝荣没再说话,只是在冥渊淡淡地笑了一笑。 申少扬挠挠头,看来前辈当年还是金丹修士时就是个超乎普通修士想象的天才,而天魔峡的危险程度也远远胜过目前他们经过的这段路。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申少扬有点想不通,“前辈,你为什么要穿越天魔峡啊?” 天魔峡是碧峡的外峡,曲仙君不就是碧峡的嫡传弟子吗?前辈和曲仙君关系那么亲密,想要来碧峡,和曲仙君说一声不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去翻越那一望而知凶险的天魔峡呢? 卫朝荣默然。 为什么要翻越天魔峡?这问题带着千年后修士特有的天真。 “碧峡是魔门。”他平铺直叙,“仙魔对立时,修士间的门户之别很重,除了本宗弟子之外,很少有外人进入宗门内,就算是嫡传弟子也不能擅自带外人进宗门。” 正常人也不会想去碧峡这种凶名赫赫的大本营里逛吧? 申少扬大大地张开嘴,张到一半又想起自己是在飞舟上,周天宝鉴随时跟在他们身边记录影像,面具可遮不住他的嘴,于是又连忙闭上嘴,对着灵识戒追问,“那前辈你为什么要进碧峡啊?” 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怎么着也得是那种性命攸关、生死危机的大事,否则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强渡天魔峡? 卫朝荣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什么大事。”他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想见她一面。” 申少扬的嘴这回张得很大很大,是真的合不上了,“就为了见曲仙君一面?” 卫朝荣似乎是低声笑了。 “对。”他说,“就为了这个。” 一字一句,平稳沉笃,却处处藏着千年前奋不顾身的疯狂。 申少扬听得呆了,顾不上周天宝鉴的映照,愣愣地靠在飞舟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对着周天宝鉴大喊一声“仙君,我知道你的道侣的下落”,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前辈对曲仙君那么念念不忘,却从来没有找到仙君坦白真相的打算,背后必然隐藏着申少扬所不知道的重要理由,他旁敲侧击也就罢了,越俎代庖就不对了。 道理上是这样,可是—— 唉,申少扬在心里叹气,仙君和前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归于好呢? “这个小修士,到底在想什么?”卫芳衡对着周天宝鉴,神色古怪,“嘴张那么大,想到什么了?明明也没人在和他说话——他不会不知道应赛者在飞舟上的表现也会被周天宝鉴映照出来吧?” 卫芳衡说的小修士当然是申少扬,后者大大咧咧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屡次做怪动作,叫人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在搞怪,否则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不要形象啊? 难道他不知道,就因为他一直戴着面具,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着重留意他面具边角和开口后的细微变化,猜测他的反应吗? 曲砚浓之前就猜测申少扬手上的戒指里藏着一道魔修残魂,现在更能确定了,申少扬一定能和戒指里的魔修残魂沟通,这才会在明显没有人和他搭话的情况下屡屡张大嘴作出惊容。 ——可这道残魂到底对申少扬说了什么,叫后者连掩饰都忘了,只顾着惊愕? 她越想越觉得好奇,盘算着什么时候在申少扬面前戳穿这件事,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魔修又会做出什么样惊恐的反应——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谁留下的?修为应当不低,至少也有元婴后期了,会是她认识的人吗? 一千年了,她真是很久没有见到魔修了,从前一见便生厌,现在倒又有点新奇和亲切了。 “应当是感受到碧峡的凶险,震骇失语了吧。”戚长羽风度翩翩地笑了,“碧峡确实是天下第一的险地,我第一次见到天魔峡,也曾震惊得说不出话。光是远远地打量,就能感受到天魔峡中涌动的暗流,飞湍瀑流,浩浩荡荡,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需要怎样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才能在那里修行。” 卫芳衡默默地撇嘴。 又来了,戚长羽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恭维仙君了,“拥有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不就是在说曲砚浓吗?偏偏还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 “就是个普通的住处,习惯就好了。”曲砚浓语气淡漠,“灵气充裕、地脉汇聚的地方,再危险也总是有人愿意住的。” 灵气充沛的仙山福地,无论仙修魔修都爱住。 仙修能通过吐纳灵气提升修为,魔修也能通过吞噬灵气和生机提升实力,殊途同归,当然有的是人想抢占。 曲砚浓甚至有些怀疑,当初檀问枢自灭满门,转身投入碧峡老魔君的门下,是否就是看中了碧峡钟灵毓秀,打着取而代之、将碧峡收入囊中的算盘? “其实最早的时候,碧峡叫做‘壁峡’,是檀问枢晋升化神、成为壁峡之主后改的。”她想起什么旧事就说什么,像是在故纸堆里胡乱翻检着,抓住一星半点有用的就往外扔,“刚改的时候大家都不习惯,还是写成‘壁峡’,不过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修士们已经换了一轮,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原来的名字了。” 卫芳衡好奇,“为什么要给碧峡改名?” 曲砚浓挑起眉。 “这个说来就很有意思。”她似笑非笑,“因为在典籍传说里,碧峡其实是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壁峡’的‘壁’,是影壁的意思,碧峡遮蔽冥渊,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以檀问枢的性子,怎么会服气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魔主? 他好不容易爬到万人之上,成为了能掌控众生命运的化神魔君,要一个莫名其妙的魔主压在头顶做什么? “壁峡”这个名字专为魔主而起,简直是晦气,故而檀问枢晋升化神、掌握壁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壁峡”改成了“碧峡”。 碧峡是魔君檀问枢的碧峡,而非谁的影壁。 “我的好师尊,可是一个很傲慢的人。”曲砚浓幽幽感慨。 卫芳衡看看周天宝鉴里的碧峡。 “他可以给碧峡改名,但是却改变不了,千年以后,人们提起碧峡,想起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你。”她说,“现在你才是碧峡的主人。” 戚长羽不动声色地看了卫芳衡一眼:这个卫芳衡在人前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和质疑,好像这世上只有她对曲砚浓是真心实意的好,其他人但凡奉承两句都是想扒在曲砚浓身上吸血似的。 可卫芳衡自己拍起马屁来,才是真的全方位、多角度,每时每刻都在恭维曲砚浓,一点也不嫌夸张。 曲砚浓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干什么都要捧我两句?”她问卫芳衡,“檀问枢杀碧峡老魔君之后,心里想的未尝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只不过现在轮到我了。” “时岁轮转,没有人能超越时光本身。”曲砚浓言语间意蕴绵长,有种清淡的漠然,“我非永恒,谁都不是。” 卫芳衡瞥了戚长羽一眼,有这个讨厌的家伙在身边,有些话就不太好和曲砚浓说,若是要传音,又好像怕了戚长羽一样,没那个必要,说不定曲砚浓还要笑她。 因此卫芳衡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问:是否因为深知岁月无常、人非永恒,所以曲砚浓慢慢也放任自己沉溺于道心劫中,不再挣扎、不再反抗——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高高在上的仙君也厌倦了这尘世,所以漠视自己滑向消亡? 幸好,卫芳衡想,幸好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曲砚浓还是会愿意试一试化解道心劫、会从旁人身上找寻故人的痕迹的。 弱水苦海前,金丹裁夺官驾驭着飞舟遥遥地一望,回过头看向三个应赛者,“前面就是弱水苦海了,你们可以从这里下去,逆流而上,到达碧峡这一面的顶峰。” 在顶峰之上,仙君安排下的神秘对手带着玄霜等着他们。 “这是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唯一的胜者将会是仙君亲手点出的阆风使,望诸位砥砺奋进,不负所期,斩获佳绩。”金丹裁夺官朝三人微微一笑,深深颔首,“三位道友,来日相见,咱们应当就是同阶修士了。” 申少扬有心想问裁夺官,他们所在的地方分明只是最下游,碧峡水流到这里,已近乎是平缓的溪流,真正算起来,根本不是弱水苦海,怎么就在这里停下了? 可是金丹裁夺官郑重其事地祝他们斩获佳绩,又叫他不好意思打断,只能和富泱、祝灵犀一起,肃容向裁夺官回礼致谢。 飞舟的灵气屏障霍然敞开,示意他们跳下飞舟。 祝灵犀当仁不让地率先踏出一步。 她站在飞舟的边缘,回过头望了富泱和申少扬一眼,神色认真而严肃,“峰头见。” 申少扬立刻回她:“峰头见!” 倒是富泱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在祝灵犀的注目下,不得不点了一下头,“峰头见。” 申少扬狐疑地看向富泱。 一股不该诞生但还是诞生了的诡异猜测从他心头浮现:富泱不会是根本没打算登上峰头吧? “你一定要登上峰头。”申少扬一把揪住富泱的袖管,声音严肃,“不许不来!” 富泱一愣,满脸的无语。 “咱俩现在是对手吧?”他说,“你和我说这个?” 申少扬才不管,他很认真地说,“你要是想宣传你的生意,谁也不拦着你,但你一定要来峰头,我们三个谁都不能少。” 富泱神色有一瞬的异样,像是忽然被触动,他沉默了一瞬,“为什么?” 其实他们三人的相处也不过一两个月,彼此性情还能算投契,但还没到莫逆之交的地步,能让申少扬说出“我们三个谁都不能少”这样的话,是否是因为彼此走到一场阆风之会的尽头,也意味着同时站在了同辈修士的姐姐,在这一刻分享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再怎么性情各异,终究都是少年人,谁能不动容?愿意分享这一刻豪情,已是心胸开阔。 申少扬挠挠头。 “这个原因说起来是有点不好意思。”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但实际说起来可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你们俩要是没来峰头,其他观众就会觉得你们实力不行。对手要是都不行,岂不是也拉低了对我的评价?” “为了我的阆风使名头更响亮辉煌,你们也要来啊!”他诚恳。 富泱:“……” 富泱面无表情。 他呵呵一笑,抬起腿,一脚把申少扬踹下了飞舟。 下去吧你! 坠下飞舟,申少扬就明白裁夺官为什么远远地停下了。 碧峡非常险。 从高空向下坠落,他感受到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像刀一样刮过他的面颊,其中夹杂着冰冷的水珠,每一粒都似弹丸,灵气不要钱一样地疯狂涌泄,搅得周天一团乱麻。 在飞舟内感觉还没那么强烈,下了飞舟才发现,原来碧峡不仅是地脉荟萃之地,也是风暴诞生之巢。 裁夺官倘若驾驭着飞舟再向前,就会被卷入尚未成型的风暴中,以飞舟浮于灵潮之上的特性,那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到时候,阆风苑内的修士们看到的就不是应赛者勇闯碧峡,而是裁夺官艰难求生了。 在弱水苦海孤身逆流而上,反倒是更安全的选择。 申少扬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扑通落入清澈的碧峡水。 也不知道祝灵犀和富泱落在了哪里,他一眼望去,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 “别愣着,早点动身。”卫朝荣从灵识戒里语气淡漠地催促,“别让她等急了。” 申少扬噎住。 到底是谁等急了?谁急了? 反正不像是曲仙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 碧峡水(六) “他怎么知道檀问枢给这…… 越往上游走,碧峡的风浪就越急。 申少扬顶着刀割一般的顶头风,踏在水波之上,一步一跃。 他发现碧峡的风里夹着雨,每一滴雨水也有它的不同。有些是普通的雨水,不闪不避直接浇在身上也无所谓,有些混杂着灵气,打在身上就如浑金弹珠一般,真能把人身上凿出个血窟窿。 最奇诡的是一种看似不带灵气的雨水,看起来平平无奇,就算是凡人也不怕被淋一头一身,可若是真的被这种雨水的外表迷惑,任其浇在身上,雨水中会立刻生出一种诡异的苔藓,飞速与皮肤粘合在一起,伸手一撕,连皮带肉一起下来。 这种苔藓长得多了,又会从细小的叶片中生长出极微小的飞虫,咬人一口,筑基修士附在身上的灵力就像是薄纸一样,根本不抵用,瞬时就见血。 好在,这样的雨水不算太多,还没到让人应接不暇的地步,申少扬处处小心,勉强还是能挡住。 “前辈,天魔峡的雨水里不会也带着这种苔藓和虫子吧?”申少扬苦着脸问。 卫朝荣笑了一声。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撒在碧峡水中的。”他声音凛冽沉冷,“以前碧峡没有这种东西,只是险。” 风急浪高,本身就已极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可檀问枢并不满意,晋升魔君、主宰碧峡之后,随手豢养出相伴而生的玄衣苔和玄藓虫,抛掷在碧峡中,任其恣意生长,不过三五年就成碧峡中一霸,险地变作绝路。 “前辈,你潜入天魔峡的时候,也有这个玄衣苔和玄藓虫吗?”申少扬忍不住问。 如果天魔峡比弱水苦海更凶险,还有更多的玄衣苔和玄藓虫,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吧? 得是什么样的实力和胆气,才能孤身深入,凭着胸中一点意,闯过这生关死劫? 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何止是比这里多?如果说弱水苦海中藏有玄衣苔和玄藓虫的雨水是隐藏在普通水珠中,那么天魔峡就是普通水珠隐藏在玄衣苔和玄藓虫之间,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尽是杀机暗涌。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 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据曲仙君说,前辈是个上清宗弟子——虽然申少扬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清宗弟子千年后竟然是个大魔修,但仙君总不会骗人。 主宰一方的魔君得知自己的嫡传弟子竟然和一个仙修互生情愫,会是什么反应?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 “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用力捏紧拳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太刺激了!原来前辈和曲仙君当年不仅隔着仙魔之别,还横隔着师长的反对,在这种情况下坚持相爱,真是太刺激了! 卫朝荣无言。 当初的迫不得已、孤注一掷,现在说出来,竟叫人感叹起刺激。 “看好眼前的路。”他一哂,语气冷淡地提醒申少扬,不再说起尘封的往事,“玄衣苔和玄藓虫固然恶心,碧峡最险的终归还是风浪。” “仙君,这三个小修士运气倒是都不错。”卫芳衡跟在曲砚浓身边,随意地点评着周天宝鉴中的画面,“富泱降落的地方最靠前,省了不少时间,可那里风浪也大,若是不能在刚落下的时候站稳脚跟,只怕要一头栽到碧峡水里头去。” 三个应赛者各有各的幸运,也各有各的凶险。 申少扬落点最远,风浪也最缓,让他有适应的余地,也能仔细鉴别水中的玄衣苔和玄藓虫;祝灵犀的位置介于其余两者之间,本该是三人中最佳的位置,偏偏她的落点下游荡了一整片玄衣苔,光是摆脱这片玄衣苔的攻击就够让人头疼了。 “大约再过三刻钟,他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个能登上碧峡峰头了。”卫芳衡估算着,问曲砚浓,“峰头看守玄霜的人是谁啊?” 卫芳衡实在是好奇极了。 既然是安排在阆风之会最后一场里,那这个看守玄霜的人的实力一定和三个应赛者差相仿佛,否则轻易就被打败,岂不是没有一点难度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曲砚浓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近些日子才在世人面前露面,往来的也都是山海域鼎鼎有名的人物,修为基本不会低于元婴期。她从哪去找到一个正合适考验应赛者的修士啊? “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曲砚浓语焉不详地回答。 卫芳衡翻白眼:说了和没说一样,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卖关子。 曲砚浓说得很认真:“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至于阆风之会,不过是顺带便的事罢了。” 卫芳衡介于信和不信之间——谁能让曲砚浓这么上心啊?玄霜这样的至宝,她还要想着法儿地送到那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个最多金丹的修士? 戚长羽自知与曲砚浓的关系并不算亲密,远远比不上卫芳衡在后者心里的地位,因此在开头搭过几次话后,安静地垂立在一边,留心听着两人零零散散的闲谈。 听到曲砚浓说到“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他的眉头忍不住向上微微一扬,若有所思后,竟有几分喜上眉梢。 “看到这几个年轻修士的表现,忍不住让人感慨时光飞逝,当年我还是筑基修士时,也曾参加过阆风之会,可惜只闯进了前四,拿下青鹄令后,未能更进一步。”戚长羽悠悠地说,竟有几分洒然,“更可惜的是,戚枫这小子运气比我更差。原本以他的实力,怎么也能步入前四,如今却因为被歹人控制,一切成绩都不作数了。” “碧峡比试可谓是盛事,哪怕只是在场中奋力一搏,无论胜负,都能称得上生平快事,可惜戚枫无缘了。”戚长羽叹了口气,“这小家伙通过周天宝鉴看到比试,只怕要伤心了。” 卫芳衡狐疑地看向戚长羽——这人醉心权势,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家小辈了?现在忽然在仙君面前装模作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朝戚长羽一瞥。 “不过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试,参加与不参加、赢与不赢,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也悠然地说,“人生路还长着,等到多年后回首,阆风之会也不过是路上的一道风景罢了。有些人从这里启程,有些人却永远留在这里。” 戚长羽掩饰不住的笑意。 “仙君说的是。”他温顺地回应着,低眉顺眼,一眼望过去气质清爽干净,“阆风之会不过是个起点罢了。” 曲砚浓也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是被戚长羽和他的命运逗笑了。 戚长羽能猜测出她所选中的那个人,却猜不出她所放弃的人。 他能猜到有些人会在阆风之会启程,可却怎么也猜不到是谁会永远留在这里,于是他喜上眉梢,自以为未来的路有了保障,可路是假的。 原来站在命运的上游,垂视命运下游挣扎扑棱的众生,竟然是这么让人飘飘然的一件事。 糟糕,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好像越来越像檀问枢了。 “唰——” 庞然的雨幕如帘,从高空随风浪骤然落下,像一张巨网,当头朝申少扬兜了过来。 锋锐的灵剑伸向雨幕,如一条长蛇,在雨幕中飞速地游走,将雨幕搅得支离破碎,雨水向四面八方打去,独留最中心一片空当,没有一点雨露落下。 申少扬从这一小片空当中飞跃而出,一缩手,放在眼前一看,握着剑的那只手从手背到手肘,已是一片让人骇异的玄色。 前辈没有告诉他就究竟该怎么应对这种玄衣苔,阆风之会毕竟是年轻修士之间的对决,这世间真正公平的对决总是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费心维护一场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公平比赛,阆风之会绝无仅有,不要去破坏它。 申少扬自己也不打算求助前辈。 来参加阆风之会是他到了山海域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没有任何人的指点和安排,只是他自己想要试试自己的水平,这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强劲的对手,他也想试一试,以他现在的实力,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果你最后拿不到玄霜,那也不必多说了。”卫朝荣断然说着,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像是莫名地笑了,无端有些瘆人,“我自己去拿。” 申少扬绝不想知道前辈究竟打算怎么去拿,也不想知道一直坚持不与曲仙君相认的前辈突然来拿玄霜,究竟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知道,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必须要赢。 申少扬瞥了手上的玄衣苔一眼,明明那片骇人的玄色正延着他的皮肤扩大蔓延,他也没有露出半点惊惶之色,一面运起灵气向上飞越,一边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小小的火苗,凑近了手背上的玄衣苔。 灵火炙热地灼烤着他的皮肤,让他一瞬间被剧痛侵蚀,“嘶嘶”地倒抽凉气,可是运起灵火的手却没动。 在一股古怪的焦味中,玄衣苔慢慢地变干,萎缩,最终从他的皮肤上脱落,留下一片不完整的皮和肉。 玄衣苔一旦生长,就和皮肤相缠,灵火的灼热能让玄衣苔萎缩脱落,却也会让皮肤承受不住,发出焦糊的肉味。 这就是申少扬琢磨出来的,解开玄衣苔侵蚀的最好方法。 他手背上鲜血淋漓,握着剑的手慢慢地淌下血,一阵阵的剧痛,可他却不太在意地甩甩手,身姿轻盈,逆着料峭顶头风,向上飞去。 当初在莽苍山脉时,申少扬也是屡屡九死一生,见过的奇异妖兽、花草不计其数,受了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 碧峡的峰头就在他头顶百丈。 飞湍瀑流争喧豗,落雨如碎玉,轰轰然砸落在他头顶,强劲的风浪卷着他,如同一叶小舟在狂浪里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担心这不系之舟下一瞬就会翻沉。 可申少扬摇摇欲坠,却终究是怎么也没有坠。 风雨飘摇里,他那道身影就像是一只飞鸟,被淹没得几乎难以追随踪迹,时不时出现在这头,转瞬却又出现在那一头,可摇摇荡荡,最后竟已迫近了峰头。 峰头的浪是最大、最猛烈的。 只需向前一跃,破开浇不尽的碧峡水,成功避开玄衣苔和玄藓虫的侵蚀,就算是彻底翻越了弱水苦海,登上了碧峡的峰头。 申少扬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回,他无需任何人的指点。 “破浪式——” 他低声一喝,剑尖涌出大量的灵气,如细细剖开一块细嫩的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划破巨浪,将水珠分成两份,轻轻向两侧拨开,半点也不遗落。 剑尖所过,像是有一块上好的丝绢被人从中剪短,从两侧柔顺地滑落。 申少扬从这雨幕之间跃然而出,稳稳地立在峰头。 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安全的一条通道,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常人能轻易通过的,只有真正尝试过翻越的人才能明白它的艰险。 而能以筑基后期的修为,几乎无伤地攀登上碧峡的峰头,更近乎是一种奇迹。 满眼望去,一片青黛。 青山、绿水,苍翠人间,一览众山小。 山登绝顶我为峰! 申少扬手背上还淌着血,一阵阵灼痛,可压不下他心中的激荡。 “前辈,我爬上来了!”他激动地说,“我也能爬上来。” 卫朝荣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他一刻也没多等,“去拿玄霜,回来有的是时间看风景。” 申少扬充满遗憾地叹气。 这可不是看风景的事,这是他作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跨越千难万险,完成了一个理论上对筑基修士来说不可能的任务。 登极览胜的感觉,就在那一刻玄妙到极点。 “我马上就去。”虽然遗憾,但申少扬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若是在这里耽误了,丢失的不仅是至宝玄霜,还有他的头名呢! 申少扬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听见不远处一阵细浪破风的声响,不到两个呼吸就逼近了,“嗡嗡嗡”的,带着一道臃肿的黑影从水幕中冲了出来,一头撞在申少扬身侧,原地翻滚了两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点失误,这个插翅符威力实在太强劲,超乎我的预计,力使猛了。”看起来起码有五百斤的臃肿黑影瓮声瓮气地说着,左摇右摆地站直了,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我朋友吹牛不打草稿——这世上哪有能带着修士飞行,还能完美地保护修士的符箓?没想到他这回说的居然是真话!” 这一口一个“我朋友”,自言自语还能侃侃而谈、深情并茂的,除了富泱,申少扬暂时也没见过第二个了。 “富泱?”他认出了声音,可却瞪大眼睛,犹然不敢确定,“你这是干嘛呢?怎么把自己裹成这样?” 富泱的声音从臃肿庞大的黑影间响起,“这是我们四方盟刚刚推出的插翅符,专门适用于各类需要在高空存在危险时向上飞度攀登的情境,是我留在望舒域的朋友给我捎来的,我刚刚用了一下,效果还不错。” 他说着,灵气一运,贴在他周身的羽翼就像凋零的花瓣一样散落下来,摊在地上。 申少扬看清了富泱现在的模样。 富泱从下半张脸,到脖颈、胳膊,尽是一片玄色苔藓,看上去狰狞可怖。 就算是申少扬被玄衣苔搞得最狼狈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长出这么多苔藓的。 他惊呼起来,“富泱,你怎么搞的?怎么弄了一身的玄衣苔?你赶紧用灵火驱掉啊!” 若是放任下去,周身都被玄衣苔布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富泱站在原地,摆摆手。 他动作稍显僵硬,像是个动作不流畅的劣质傀儡,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本子。 “不是什么大事。”他语气很轻松,“刚才为了对照比较插翅符的威力,先跳进碧峡水中泡了一下,正好赶上一大簇的苔藓,不小心就长满一身了。” 申少扬听得人都傻了,“你没必要这么拼命吧?” 富泱精神饱满:“有好东西,就是要和五域四溟更多的朋友们分享,我要是想推荐点东西,自己不先尝试一下,怎么好意思推给朋友们呢?” “现在大家也看到这个插翅符的效果了,对比之前我们看到的苔藓生长速度,现在我身上的苔藓其实已经算得上很少了。普通符箓能做到这种效果,真的是远超它的品阶和造价。” 富泱指着自己身上的苔藓,闲聊般说,“购置与不购置,主要看大家的需求,如果有朋友最近确实需要闯过类似碧峡的这种险关,那我还是推荐购置一些插翅符的,至少比市面上绝大多数替代品更便宜。” 他说着,猛然翻开手中的本子,奇巧地变成一张大大的图纸,上面用很宽的朱笔写了几排大字: “同款宝物购置,请至阆风苑外里荷子酒楼询老常议价,也可使用万里通讯符投递至四方盟总协理院,报‘富泱’名字可享价值上百灵石的福袋一枚。” 申少扬呆呆地站在边上,看着被苔藓覆盖得发黑还笑容饱满的富泱,深感震撼。 啊,原来有些人发财,真是活该的啊! 阆风苑外,卫芳衡和戚长羽难得同仇敌忾,气得脸色发黑。 他们第一次异口同声:“仙君,这小子太过分了!他到底是来赚钱的,还是来参加阆风之会的?” “这是在占您的便宜!”卫芳衡气得跺脚,“您凭声望凑齐了五域的英才,可不是为了给望舒域摘桃子的,万一以后望舒域的修士有样学样,那阆风之会成了什么了?” 戚长羽也神色沉沉,“卫师姐说得对,仙君,这事看似于您无损,实际上却是将阆风之会玩笑化,长此以往,阆风之会的威严和地位也将动摇,旁人提起来,也许就变成了一场望舒域的狂欢会。必须得好好重视。” 曲砚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色也很凝重,等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她微微蹙眉,在两人期待的注视下,严肃地开口: “他怎么知道檀问枢给这种苔藓起名叫玄衣苔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 碧峡水(七) 她永远也甩不开他了…… 卫芳衡本来满怀期待地望着曲砚浓,希望能从仙君这里听到一句合宜的主意,没想到等了半天,居然等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闲话——曲砚浓居然还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这话! “仙君,这苔藓叫什么重要吗?”卫芳衡有点恼,又恼不起来,无可奈何,“碧峡的苔藓和虫子有很多名字,都是大家陆陆续续起的名,传来传去的,每个名字都有很多人知道。” 曲砚浓沉吟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 或许其他的名字是这样,但“玄衣苔”这个名字不是,至少不该是申少扬这样年轻的小修士能知道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和途径知道。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豢养出来的,在他之前,这世上从不存在这两种相伴而生的诡物。 而在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后,他无意大肆宣扬,因此这个名字也并没有传遍四野,只有碧峡弟子私下慢慢地传开,整个魔域知道的人都不多。 檀问枢做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图名。 他是个很难描绘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找乐子,可以掷千金图一笑,但他又确实是个非常冷酷、只看重利益的人。 将玄衣苔撒在碧峡,就是他心血来潮的乐子,却第一个带走了碧峡自家弟子的性命——从前碧峡弟子出入宗门,只需要顶着狂风巨浪穿过同门把守的弱水苦海,在那之后却还需要提防玄衣苔和玄藓虫,苦不堪言。 自檀问枢主掌碧峡后,丧命于自家宗门前的碧峡弟子多了至少两倍,让原本能在人数上和金鹏殿掰掰腕子的碧峡迅速凋零,门下弟子死得太快,于是就连想要投入碧峡门下的魔修也变少了。 后来魔域公认的一件事:能拜入碧峡门下三五年还好好地活着出来转两圈的修士,至少都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不知道其他碧峡弟子究竟和多少人说起过玄衣苔,以魔修的德性,只怕也不会有太多能闲聊的朋友。 在魔门覆灭后的数百年里,她确认这个名字已销声匿迹。 “仙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从前好像确实没有听过‘玄衣苔’这个名字。”戚长羽从善如流,顺着曲砚浓的话往下说,“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吗?倒也确实十分贴切。” 其实碧峡名头很响,这一千年来,也有数不清的修士按照自己的习惯去描述玄衣苔,再慢慢演变为不同的名字,十个人里可以有十一种叫法,卫芳衡和戚长羽这样很少来到碧峡的修士当然不会全都听说过。 戚长羽说这话,不过是想迎合曲砚浓,什么意义也没有。 曲砚浓莫名地笑了一下。 戚长羽总是想学卫朝荣的,从她的反应里揣摩蛛丝马迹,可学是永远也学不像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她想起她告诉卫朝荣玄衣苔的名字时,他满身尽是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大大小小的伤口勾连,汩汩地流着血,站在她面前,神色平静从容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是先有“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一身是伤,血流不止,他居然还有心思问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曲砚浓想到这里,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分别时,他们并没有争吵,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过“一刀两断”这样的话,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似海情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已做过爱侣能做的所有事,亲密得能让任何一个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议,当无限爱意到了极致,现实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注定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么亲密,他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侣;再怎么契合,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仙魔之别。 “我回碧峡了。”分别前,她神色如常,在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回过头,“你也该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别,各有归宿。 纵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终归聚有时、散也有时。 这一场荒唐美梦,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卫朝荣抬眸看她。 他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颊边的弧线绷得很紧很紧,透露出一股极力克制的压抑。 “什么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很用力。 曲砚浓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开目光,想要如寻常一般恣意张扬地回应,可酝酿了三五次也不像样,停顿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没解释。 “没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卫朝荣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个意思。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他问她。 曲砚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知道。”她敷衍着说,“再说吧。” 于是卫朝荣不作声了。 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谁立在那里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砚浓转过头。 “我走了。”她匆匆地说着,踏出门槛,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她只想落荒而逃。 卫朝荣蓦然追了上来,简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几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口,把她圈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他低下头,嘴唇凑在她耳边,气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边,开口却像是沉冽而冷峻,“我可以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惊愕地回头看他——这动作对她来说有点难度,因为卫朝荣把她搂得实在太紧了,好像在害怕他一松手就再也拥不住她。 “我可以做个魔修。”卫朝荣低低地说,有几分沙哑,“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砚浓怀疑她是听错了。 “你说你可以做个魔修?”她重复,“剔去仙骨,做个魔修?” 怎么会呢? 和她说这话的人明明是卫朝荣,是那个在魔域潜伏了多年,却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个仙修的卫朝荣。 卫朝荣怎么会和她说他可以做个魔修呢? 卫朝荣在她身后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他说这话的时候让她感到很陌生,明明从前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彻骨的疯狂,他凑在她颊边,近乎贪婪地轻吻着她的面颊,每个字都很坚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觉得呢?”他真的在问,仿佛只要她一下点头,他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做,“我也做个魔修好不好?” 曲砚浓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被一种来自命运的目视感包围了,手边所放置的,不仅是一份你情我愿的欢乐,还有她根本畏惧触碰的东西。 “不要。”她尽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乎平静地说,“我不喜欢魔修。”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是诱哄又像是渴求,声音听起来像是孤狼的低吼,“别管这些,我们走吧,去没有仙魔的地方。” 曲砚浓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可幻想永远只是幻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卫朝荣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哑地说,“那么,你只能是仙修。” 只有当她和他都成为仙修,他们才能走下去。 “你等一等。”他说,像是无名的誓言,“我会找到办法的,这世上一定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曲砚浓真不是想为难他。 如果她那时能更坦诚一点对待他,也更坦诚地对待她自己,她也许会承认,她并不想拖累他。 他已经脱离苦海,到达平宁的彼端,何必毁去这来之不易的安逸,重新搅进这一滩混水,落得一身狼狈不堪? 何苦,又何必? 她过了好久都没说话,后背是他炙热的胸膛,好像也能隔着衣衫将她融化,炽烈得让人心惊。 卫朝荣也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站着,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也不忍心忽略的沉默,把她拥得很紧很紧。 曲砚浓背对着他,反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 “走了。”她没有回应,像是根本没听见他那些荒唐话,低头想掰开他的手臂,可没能推开。 他没动。 于是她也顿住了,凝在那里,像是也忽而被谁定住了,和他较劲一样伫立着,抬起的手就停留在那里,抬不起,也落不下。 “我真要走了。”她干涩地说,“你松手吧,干什么呢?又不是以后不会见面了。” “还会再见吗?”他灼烫的吐息拂过她耳垂脖颈,声音低沉也如游走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执迷,“会吗?” 曲砚浓一遍一遍地回答。 “会。”她说,“当然还会见面。” “好。”他最后说。 她说还会相见,可自那之后,相见便遥遥无期,她再也没去找过他。 所以,他过来找她了。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以手覆额,神色晦涩难辨。 卫朝荣等不到她,也等不来她的音讯,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深冬,私下离开上清宗,潜入魔域,绕过他曾待了数十年的金鹏殿,来到碧峡下。 曲砚浓接到他的传讯符时,几乎难以相信,直到她绕开来往的碧峡弟子,在陡峭凶险的峰头和他相见。 为了避开檀问枢的查探,他们彼此都很小心,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尖峰,在荒僻的山林里提着一盏黯淡的青灯走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等到曲砚浓感到足够安全了,回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一身是斑驳的血痕,单衣下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有些皮肉都掀开,焦黑可怖。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有一瞬惊惶错愕,“弱水苦海的玄衣苔有这么多吗?” 卫朝荣的手拢在最深的伤口上,将汩汩流出的血止住,反问,“玄衣苔?” 曲砚浓伸手去衣兜里找药瓶,可却只捞出一个半指长的小瓶。 接到卫朝荣的传讯符时,她以为他是设法从弱水苦海里潜进来的,以他的实力,就算沾上一点,估计也不会很严重,这一小瓶应该绰绰有余了。 但她握着小瓶站在晦暗的山林里,望着他被单衣半遮半掩的玄衣苔,一阵焦躁的惶急。 “玄衣苔、玄藓虫,这是檀问枢起的名字,他特意培育了这批诡物,撒在碧峡水中,已经有许多碧峡弟子丧命了。”她语速很快,像是迫不及待地把这细枝末节都交代完,赶着去说别的,“以你的实力,怎么搞出这么多伤的?” 卫朝荣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神色平静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是先有“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她愕然:这算是什么问题? 卫朝荣看着她呆滞的神色,像是忍不住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曲砚浓看到他笑,意识到他是故意作怪,气不打一处来,攥紧了药瓶,冷着脸问他来做什么。 卫朝荣说了。 他说上清宗有机密要务,非得有人来魔域一趟不可,他主动请缨,顺路过来看看她。 曲砚浓心里想着不再见他,一拍两散,可真的在碧峡见到他,她又把那些复杂的思虑扔下,假装忘了,偏不去想,板着脸问他:到底怎么进碧峡的? 卫朝荣顿了一下。 “弱水苦海有碧峡弟子把守,其中不乏元婴修士,若是不小心惊动了人,引来檀问枢的注意,太危险。”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从天魔峡绕过来的。” 曲砚浓听得怔神。 她从没想过他会翻越天魔峡过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翻越天魔峡,那种绝境险地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让世人绕道而行,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翻越,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九死一生还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傻不傻?”她像是在嗤笑,可不知怎么的越说越恼火,“就算你不想对上枭岳、想绕开金鹏殿,也不必绕那么远到碧峡,这根本就不顺路!” 卫朝荣寂然地点了一下头。 “是,是不顺路。”他低声说,“可你说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等不来,只好自己来。”他定定地看着她。 曲砚浓忽而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讥笑他是个蠢货,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却偏偏选了条一望可知的险路,傻得可笑。 可他其实只是想来见她。 险渡天魔峡,奔赴千万里,只是为了见她。 他就是个傻瓜! 彻头彻尾、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这世上那么多人精明自诩,偏偏让她遇见一个傻瓜。 “蠢货。”她神色冷淡,垂下眼睑,举着药瓶给他祛玄衣苔,“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你上了药就赶紧从碧峡离开,谁也不知道檀问枢会不会心血来潮搜寻碧峡。” 卫朝荣不动。 他像是已经明白她的明白,把什么都剖开给她看了,一定要等到她的一个回应。 没有答案,他就不走。 “等我出了碧峡,会和你联系的。”她不耐烦地说。 卫朝荣刹那笑了。 冬雪初霁,他很少笑得那么快意,眉眼都飞扬,意气风发得像个从未经历过磨难的少年人。 “好。”他声音沉冽,不灭的欣悦,“我等你。” 他说着,很顺从地拔腿就要走,被她一声喝下了,停在那里等她帮他上药,很安静。 谁也没说话,只有碧峡水顾自东流,萧萧南风又吹浪,流到暮落天涯。 曲砚浓就在那一天意识到,她永远也甩不开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 碧峡水(八) “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 “不对劲。”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慢慢地说。 卫芳衡和戚长羽都看着她,等着她说起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可曲砚浓从金座上站起身,定定地望着周天宝鉴,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两人思忖着,不约而同地猜测到那个已经死去了很多年的人身上去,难道是仙君曾和那个人提起过“玄衣苔”这个名字? 曲砚浓望着周天宝鉴里的两个少年修士,把这半年来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 申少扬来历神秘,身怀魔骨,手上的漆黑戒指里藏着个疑似残魂的大魔修,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能准确地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在他身上,未免存在了太多的巧合。 她第一次很认真地思索起申少扬手上那枚戒指里究竟藏着谁的残魂。 申少扬能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至少能说明当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和玄藓虫的时候,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活着的,和她勉强能算作是同一个时代的魔修。 她和卫朝荣的关系,在卫朝荣葬身冥渊之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但当她剔去魔骨,毅然转头仙门后,就有一些修为高、耳目灵通的魔修探听到了真相。 再加上卫朝荣当初伪装成魔修时风头很盛,若说有魔修据此揣摩出一二,曲砚浓是信的。 那么,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否正是这种来历?对方把申少扬教得有几分像卫朝荣,又让申少扬来参加阆风之会,算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皱起眉头。 要不是她太了解檀问枢的性格,她甚至要怀疑藏在申少扬手上那枚漆黑戒指里的人是她的好师尊。 但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檀问枢,他对她转投仙门耿耿于怀,也因此深恨卫朝荣,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让申少扬学卫朝荣来引起她注意的事。 她渐渐感到这个作壁上观的游戏变得令人不耐起来。 “比试结束后,把申少扬带来见我。”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 卫芳衡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又很快按捺下去,用不解的目光瞥了周天宝鉴中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小修士一眼。 戚长羽十分恭顺地应下了。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在阆风之会后,他的阁主之位就要当到头了,仍把这些事当作曲砚浓对他的吩咐。 “至于对着周天宝鉴宣传自家的宝物——”曲砚浓坐回金座上,神色淡淡的,“等阆风之会后再出个章程,这一届的损失,可以直接问季颂危要。” 问季颂危要?问一位化神修士要补偿? 谁能去要?谁敢去要? 戚长羽欲言又止。 他刚被四方盟狠狠宰了一刀,深知“沧海阁阁主”的名头在望舒域什么也算不上,春风得意时人家捧着,摇摇欲坠时立马翻脸不认人。 现在他还欠着四方盟的钱,根本硬气不起来,四方盟的长老一见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似笑非笑透着了然,半点不买账。 再去四方盟要补偿,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卫芳衡一手肘把他挤开了。 “我知道了,我去说。”她略显蛮横地说,“见不到季颂危,见蒋兰时也一样,反正蒋兰时说话更靠谱,我还不想见季颂危那张死人脸呢。” 戚长羽被卫芳衡挤到后头,皱着眉,却没做声,卫芳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对着曲砚浓也敢大小声,他可不是。 而且,卫芳衡刚才说起的蒋兰时,分明是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从前戚长羽也打过交道,对方性情严酷,和他不是一路人,因此彼此不过是点头之交,可卫芳衡的语气却像是和对方很熟悉——卫芳衡在知妄宫待了那么多年,能怎么认识?还不都是搭着曲砚浓认识的? 戚长羽抿着唇,目光在卫芳衡的背影上一扫而过。 他深心里犹存着不甘心,明明都是被曲砚浓带回知妄宫的后辈,卫芳衡得到的关注和耐心却比他多得多,可卫芳衡分明也没有多么特别,她面对曲砚浓时甚至常有僭越,没有一点规矩,凭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处? 假如有一天卫芳衡离开了知妄宫,五域四溟的修士都要高看她一眼,因为人尽皆知她确确实实在知妄宫待了数百年,代替曲砚浓和五域最顶尖的修士打过交道,而不是戚长羽那样,总有人对他将信将疑。 如果他也有卫芳衡那样的好运…… 卫芳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戚长羽就是个废物点心,勾心斗角一把好手,比谁都狠辣,可真遇上危情难关,他反倒惜身留力了。 这种人到哪都能混得很好,但绝不是真正能让人放心的人。 没关系,卫芳衡气哼哼地想,戚长羽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仙君马上就要把他换掉。 曲砚浓对他们俩的小官司心知肚明。 “见到蒋兰时,让她把季颂危叫出来见你。”她一点也不在乎两人的暗暗较劲,谁最得用,她就交代给谁,“就说是我说的。” 卫芳衡扬声应下。 她才不像是戚长羽那样瞻前顾后,曲砚浓想要办成什么事,根本无需任何筹谋和顾忌。 哪怕是主宰一方、赫赫有名的钱串子,也得乖乖放血——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卫芳衡很没心没肺地想:季颂危也该习惯了吧。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富泱扯着图纸,过了一会儿,猛然问,“你怎么知道周天宝鉴会对准你?” 之前空闲的时候,申少扬也看过别的应赛者比试,周天宝鉴并不会一直对准某个人,而是有选择地跟随,挑选有冲突性的场景进行投映。 如果富泱这一路都在介绍插翅符,那观众能听到看到几句啊? 富泱很在行地摆了摆手。 “这不是问题。”他说得很镇定,“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没有冲突可以制造冲突,我一个人爬碧峡没人看,我掉下去就有人看了。” 申少扬长大了嘴巴。 “掉下去就有人看了?”他惊恐极了,“你是为了周天宝鉴故意掉下去的?” “一半一半吧。”富泱一点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是想试验一下插翅符的效果怎么样。” 申少扬简直对富泱肃然起敬了:这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勇气,对赚钱有多大的热情,才能这么努力啊? “说起来,第一个制成这种插翅符的符箓大师,其实来自于上清宗。”富泱侃侃而谈,“这位大师天资聪颖,在符箓一道上有宿慧,只是为人低调,不爱张扬,无意扬名,只因遇上急事,钱不凑手,才私下里联系我们四方盟,卖出了这种符箓的制法,就连我和我朋友也不知道大师的身份。” “我可以用四方盟的信誉担保,当今五域之中,除了那位大师本人之外,只有我们四方盟掌握了这种符箓,独此一家,绝无仅有!” 富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峰头不断回响,峰头下的风浪也一阵高过一阵,到最后轰然拍响。 “轰——” 漫天雨幕从峰下掀起,从头顶向他们泼了下来。 富泱和申少扬始料未及,被当头水幕浇了一头一脸。 湿漉漉的两只落汤鸡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雨幕后走出一道比富泱更臃肿庞大的黑影。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祝灵犀的声音从黑影间传了过来。 她扒开覆盖在头脸的黑羽,看清了富泱手里的图纸,一愣。 祝灵犀陷入诡异的沉默。 富泱紧握着图纸,眼珠转了转,在祝灵犀被臃肿黑羽覆盖的身上打量了几眼,也沉默了。 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张张嘴,又闭上。 看起来,今天要么是四方盟的声誉保不住,要么是符箓大师的身份要保不住了。 申少扬眼珠滴溜溜转,在僵持古怪的气氛里,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卖符箓的有卖符箓的烦恼,做符箓的有做符箓的难处,只有他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当头名! 趁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溜了溜了。 富泱:“……” 祝灵犀:“……” 这家伙! 两人在申少扬拔腿就跑的那一瞬就意识到他的算盘,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运起灵气,紧跟在申少扬的身后,飞快地追了上去。 符箓的事以后再解决,可不能让申少扬捡漏了。 申少扬一路狂奔,灵气运转到极致,连口气也没喘,一头栽到尽头,在视线彼端望见一个浑身被玄色斗篷笼罩的神秘人。 从远处望去,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身形高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峰峦。 申少扬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呃,你好?”他遥遥地打量着戴斗篷的神秘修士,很不确定地问,“玄霜就是由你保管吗?”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见装有玄霜的盒子,十分不确定自己是该现在开打,还是再找别人。 神秘修士的面容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比申少扬还神神秘秘,听到后者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上下点了点头,十足冷酷。 申少扬挠了挠头。 “那我就准备动手了?”他犹然犹疑。 神秘修士声音很低很低。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半点不愿多费口舌。 申少扬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不急着动手,“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神秘修士默然。 下一瞬,他袖中一条青蛇陡然窜出,朝申少扬猛然击了过去! “你话太多了。”他声音低沉沙哑。 申少扬“唰”地拔剑! “谁说的?”他气得脸都红了,“我只说了两句。” 就凭这句话,申少扬也要拔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神秘修士再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地操纵着袖中青蛇,如同握着一把灵活奇诡的软剑,和申少扬交起手来。 铿锵金铁之声中,偶尔有灵气迸散飞落,击打在周围的木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苗。 卫朝荣在灵识戒中不语。 他透过灵识戒的视角,凝望着与申少扬交手的神秘修士,目光凝在那一身玄色斗篷上。 玄色斗篷。 他也有这么一身玄色斗篷,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色,甚至连袖口的简单纹路都一模一样。 这个拿着玄霜的修士是曲砚浓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斗篷下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修士性情如何,是否真如对申少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有那么片刻恍惚间,卫朝荣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竟以为那个站在碧峡峰头沉默不语的身影是他自己。 很多年前,在他跋山涉水,奔赴万里,九死一生地穿越天魔峡后,他满身水和血,狼狈不堪地独自伫立在碧峡的峰头,怀着惶恐和期盼,给她寄去一道传讯符。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来见他。 如果她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碧峡峰头料峭的风将他一身江水都吹冷,他是金丹剑修,体格远胜于旁人,就算是隆冬冰雪天地里也能单衣薄衫从容不改色,可被这一道山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冷了。 为了见她,他一腔都是欢喜,每当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心口里就满是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汪泉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直到他站在这里,手中攥着传讯符,山风一吹,满心的滚烫骤然都冷却了。 上一次分别,她答应还会见面,可是再也没有离开碧峡,他等了又等,等到上清宗的桃花落满地、夏日绿茵浓,直到秋叶凋零得不剩几片,也没等来她。 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他想。 他知道她的心思。 从他们第一次正经的相遇,她把对他的兴趣写在目光里,那么明白,谁都能看透,是心猿意马,也是一时兴起,在她心里,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露水姻缘,兴起而至,兴尽而终,是“玩玩”,也是消遣。 为了让她留得更久一些,他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本事,把短暂的朝露变成咕咕的涌泉,拥紧她不放手。 可上一次分别,她把他推开了。 无论怎么用力相拥,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还会再见,他心里已不信,可总抱着一线希望。 结果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像是花叶上的露水,在初阳到来之前就消逝,哪怕他再用力也留不住。 卫朝荣还是想再试一次,或许再试很多次。 他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放弃,若是没能成功,他就永远在奔赴的路上。 他已经做好了等不来她的准备,他打算在碧峡峰头等三天三夜,也许山风该把他衣衫上的水露吹尽了,寒意也该深入骨髓,而他在苦涩里重新转身投入天魔峡,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可他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 传讯符燃起后的半刻钟,烟色茫茫里,她像是一道流霞,跨越青山翠岫,极尽全力地奔赴而来。 山风带来她鲜丽清疏的身影,还有她瑰丽神容上抹不去的惊和喜,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唇边蓦然绽开一点微笑,尽是烂漫的欢喜。 卫朝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峰头。 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 ——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欲望。 “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 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口,语气冰冷到极致,“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 碧峡水(九) 是前辈干的啊!…… 灵识戒里的话响起后,申少扬手里的剑偏了一寸,差点没被神秘修士手中如软剑般的青蛇戳中,多亏他反应及时,这才勉勉强强擦着边过去,手臂红了一片,但总比见了血要好。 “前辈?”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调怪声怪气地问,“为什么要打碎那人的斗篷啊?” 玄霜对前辈有用,前辈让他设法弄到手,申少扬能理解,可是神秘修士的斗篷又有什么错,为什么前辈语气冰冷彻骨,好像和那件斗篷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申少扬于斗法的间隙,使劲瞅瞅神秘修士身上的玄色斗篷,除了发现这件斗篷做工很精细、造型十分潇洒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问问这个神秘修士,到底是从哪买来的这件斗篷,申少扬也想给自己配上一件。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然一顿:这件斗篷不会又和曲仙君有关系吧? 只有当一件事和曲仙君扯上关系的时候,前辈才会这么上心。 可斗篷是无辜的啊! 前辈要是真的思念曲仙君,就该勇敢地冲到曲仙君的面前,不管洪水滔天,只管和曲仙君相认。 迁怒无辜斗篷算什么意思? 申少扬心痛地为造型潇洒的斗篷鸣不平,一边很麻利的递送神识进灵识戒,信誓旦旦,“前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不就是毁掉一件斗篷吗? 正好,他也很好奇,这个神秘修士到底是谁? 申少扬已经能很熟练地改换剑式,用以达成他所不得不面临的各种棘手场面,这一回他改剑招为横切,也不急着抓对面修士的空当,反倒在半空中挥斩。 他用了蛮力,没有任何招式绝学,出招也没有任何章法,手中剑一瞬挥动了数十次,剑风几乎凝出声浪,以一种看似气势磅礴,实则外强中干的姿态,一下挑中了神秘修士的玄色斗篷。 剑尖从玄色斗篷的衣角向上猛然一挑,将那件玄色斗篷从中间剖开了一条裂缝,剑锋顺着裂缝昂然向上一斩—— 斗篷裂开一道大裂缝,原本被玄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修士终于露出了身形,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身形暴露,神秘修士也不由腾出手去按住随风飞起的玄色斗篷,意图将自己重新遮蔽在斗篷之下。 申少扬哪能让对方如愿? 他好不容易才制造出了这么一个裂口,眼看着就能完成前辈安排的任务了,拼着最后一口气,他猛地递剑,顺着方才的裂痕,向外一挑,把半个斗篷都给夺了过来。 生怕对手再想出什么歪招,或者又把玄色斗篷给按回去,申少扬夺下半边斗篷,那是半点也不敢停,剑尖三下五除二,在半空中,将那玄色斗篷毁的一干二净,纷纷扬扬落下的,全是玄色的碎片。 在这如雨落下的碎片中,申少扬终于看清了神秘修士的容貌—— “戚枫?”他震惊,“居然是你啊?” 阆风苑里,一片惊哗。 ——怎么会是戚枫? 卫芳衡对阆风之会的比试内容不怎么关注,也不清楚戚枫的情况,只知道这是戚长羽的侄子,她不明所以,扭过头看曲砚浓,“仙君,这个小修士有什么特别的吗?” 戚长羽笑意斐然地为她解释,“卫师姐,戚枫他是沧海阁这一辈中最有天分的弟子,一直在为阆风之会做准备。只可惜,就在阆风之会前,他为了定制称心的法宝赶去玄霖域,运气不好,被歹人所控制,浑浑噩噩地参加了比试,侥幸闯到了镇冥关那一场,又被仙君发现了不对劲,救了回来。” “能在碧峡这一场比试中露脸,对于戚枫来说,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吧。” 卫芳衡这下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问起保管玄霜的人时,戚长羽要提到戚枫——原来戚长羽已经猜到仙君会选谁了。 ……戚长羽凭什么知道? 一个马上就要被清算的家伙,凭什么比她还早猜出来? 卫芳衡没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冷着脸,“原来就是那个把镇冥关弄出裂口的小修士啊。” 戚长羽一滞。 “毕竟是被歹人控制了,身不由己。仙君亲自出手为戚枫检查过,对方手段高明,很难追溯痕迹。”他转瞬便神色如常,十分自然地说,“戚枫终归只是个还没结丹的年轻修士,在那些心思诡谲的大修士面前,实在是无能为力。” “那更好笑了。”卫芳衡面无表情,“你是戚枫的小叔,戚枫是沧海阁精心培养的弟子,结果戚枫被人控制了这么久,谁也没发现问题?” 戚长羽语塞。 其实当然是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的,但戚枫身上并没有夺舍的痕迹,与人打交道也十足流畅,不符合常人对神识控制的认知,再加上戚枫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纨绔,犹犹豫豫下,也就拖了下去。 “还有法宝、手段,擅长的法术,难道就没人看出什么不对劲?”卫芳衡咄咄逼人,“那个控制了戚枫的人,难不成也会沧海阁的法术?” 戚长羽简直被她问得招架不住,说理时人人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世事本来就荒唐,不需要“合理”。 “戚枫虽然是沧海阁的弟子,但他一直不愿意被人当作是靠出身、靠长辈的纨绔,并没有深学沧海阁的法术,反而喜欢在各种古籍里寻找奇异的绝学。”戚长羽是真的有些无奈,“戚枫的法术、法宝时不时就会换,谁能想到这次换了是被人控制了?” 戚长羽说着,指着周天宝鉴的图景说,“你弟子都从未见过,难道现在戚枫也是被人控制了?” 卫芳衡挑眉。 并不是每个修士都会精研一门绝学,一生不变的,若说戚枫酷爱学新的手段,倒也说得过去。 “那也是你这个阁主加小叔的失职。”她毫不客气地说。 戚长羽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和卫芳衡掰扯毫无意义,她得了仙君的偏爱,他又能怎么办? 曲砚浓指尖疏疏落落地点着鎏金扶手。 她把卫芳衡和戚长羽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心里却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确实安排了戚枫保管玄霜,但不是出于戚长羽所揣测的偏爱,而是因为她仍有些怀疑,这个看似恢复正常的戚枫,其实还受到檀问枢的控制,所谓的“正常”不过是装出来的。 如果檀问枢真的还潜藏在戚枫的身上,那么她把玄霜交给檀问枢,就是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阳谋。 对于失去躯体,苟延残喘了上千年的檀问枢来说,玄霜能让他凝聚灵体,再无魂飞魄散之忧。虽然比不上从前有躯体的从容,但对于化神修士来说,只有完整凝实的灵体,也够他们做出很多事了。 玄霜只在碧峡生长,从前檀问枢坐拥碧峡,却用不上这种圣药,从来没怎么碰过,如今却连一指头都碰不到。 只要给檀问枢一个机会,他哪怕舍弃蛰伏、舍弃依附在戚枫身上的一缕残魂,也必然会对玄霜下手的。 曲砚浓等的就是他忍不住动手的那一刻。 可戚枫居然没有动手。 他规规矩矩地把装有玄霜的宝盒藏在怀里,半点没碰,根本没触动宝盒上的隐秘禁制。 曲砚浓可以确定,宝盒里的玄霜还完好地藏着。 难道檀问枢真的从戚枫身上离开了? 就因为她在镇冥关露面了? 檀问枢附身戚枫,究竟是想做什么?又是怎么附身的? “你刚才说,戚枫为了准备阆风之会,特意去了玄霖域定制法宝?”她忽然问戚长羽,“为什么要去玄霖域?山海域的炼宝师不够好吗?” 戚长羽立刻回答,“仙君,玄霖域有一家知梦斋,原本是开在望舒域的,近些年规模壮大,去玄霖域开了分号,因为他家炼宝师水平大多在水准之上,要价也不高,还愿意征询买主的意见,堪称十分实惠,因此生意非常好。” 戚枫不愿当纨绔,取用的钱不多,若要在山海域请炼宝大师,未免囊中羞涩,因此特意动身前往玄霖域,找知梦斋的炼宝师出手。 曲砚浓微微挑眉。 “还有这样的事?”她若有所思,“这个知梦斋的东家是谁?” 能把生意从望舒域开到玄霖域,摊子铺得那么大,本事和手腕都不能缺,应当有点名号。 世人皆知曲砚浓遍寻五域炼器大师,只为制出一件神品乾坤袋。 炼器炼宝本是一家,区别只在于是否开炉冶炼,炼器需要开炉,炼宝则不必,能以炼宝闻名五域的知梦斋,自然也能引起她的兴趣。 戚长羽在戚枫自曝被控制后,就去把戚枫在玄霖域的行踪查了个遍,自然也包括知梦斋的底细,他迟疑了一下,“知梦斋的东家从未在人前露面,根据四方盟的底档,知梦斋的东家叫九婴,修为是元婴初期。” 曲砚浓对四方盟也有所了解,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铺想要在望舒域开设下去,一律要在四方盟留底档,入档的讯息繁多,远不是留个名字就行。 “只能查到这些?”曲砚浓似笑非笑,“九婴?真有人叫这个名字?” 九婴是上古传说里天生九首的神怪,连个姓氏也不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真名——四方盟的底档要是全都是这种水平,那四方盟也就不必在望舒域称霸了。 戚长羽的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有沧海阁做后盾,若是只能查到这点,只能说明有四方盟内的实权人物为知梦斋做了遮掩。 “真有意思。”她指尖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世人皆知她遍寻五域炼宝和炼器大师,这两类修士在山海域的地位也最高,可知梦斋开分号却没选山海域,反倒去了玄霖域。 就算知梦斋的东家并没有讨好她的打算,也不该放着明摆的优势不利用,开门做生意,没有这样的道理。 曲砚浓想到这里,忽而看了卫芳衡一眼,“你先前说的事,我同意了。” 卫芳衡愣了一下,想起她先前在知妄宫里和曲砚浓说起玄霖域请她去参加上清宗的訾议会,催逼曲砚浓亲自去参加。曲砚浓当时没有答应,现在却忽然同意了。 看起来,这个来历神秘的知梦斋,引起了仙君的兴趣啊。 戚长羽听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事,就算他再怎么察言观色,也始终有种外人之感,他垂下眼睑,神色晦暗不明。 碧峡峰头,申少扬望着戚枫目瞪口呆。 “你之前在镇冥关里,用的不是这个法宝……”他下意识地开口,说到一半又恍然醒悟,“不会吧?之前那个控制你的人,根本没用你的法宝,这才是你真正的法宝?” 怎么竟然都没有人发现的? 戚枫从斗篷被揭开的那一瞬,脸色就红透了,攥着袖中青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很坚定,“不打败我,你们是不可能拿到玄霜的。” 申少扬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里,忽然震怒,“你居然说我话多?” 这个可恶的神秘修士,居然是戚枫? 戚枫红着脸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故意要这么说你的。”他轻轻地说,“是仙君让我戴上斗篷后,不要说太多话,做出沉默寡言、性情锋锐犀利的样子。” 是仙君让他这么做的。 申少扬伤透了心! 就算是仙君让戚枫少说话,戚枫也不该说他话多啊,他哪里话多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察觉到左手上的灵识戒一片灼人的烫,又是那种几乎要把他手指头烤熟的烫。 “前辈?”申少扬有些惊愕。 卫朝荣在乾坤冢里陷入怪异诡谲的沉默。 他浑身的玄黑魔元微微地蒸腾着,一阵一阵地起伏,像是狂怒的吐息,掀起冥渊一阵又一阵的狂澜。 而他反倒一言不发,安静到没有一点声息,像是死寂的幽魂,神色诡怪地扯出一个冰冷得没有一点温意的笑。 戚枫,这不就是先前那个据说很像他的小修士么?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她说旁人像他,把他的斗篷送给了别人,让另一个人学着他的模样站在碧峡的峰头,学他的沉默寡言、性情锋锐,窃走他的一切。 只因为她觉得他们有一点像。 卫朝荣勾起唇角,笑容古怪诡谲。 像么?哪里像他? 究竟是哪里相像? 倘若他能离开冥渊,倘若他能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也痴心不死。 偶然落在他掌心的朝露,他用尽全力去紧握,也只能由他紧握。 “曲砚浓,”他低声地叫她,尽管她永远也不会听见,“你不要想甩开我。” 就算是被甩开一千一万遍,他也不会松手的。 碧峡峰头,在申少扬和戚枫对峙之时,祝灵犀和富泱从后面赶了上来,三人把戚枫夹在中间,彼此虎视眈眈。 “原来守护玄霜的人是你。”祝灵犀神色严肃,有些意外。 戚枫握紧了手中的青蛇。 这件法宝犹如真蛇,在他灵气的催动下,蛇口还能一张一合,蛇信吐露,狰狞可怖。 原本仙君交给戚枫的任务里,并没包括以一敌三,若是一人对一人,胜负还未可知,但戚枫在三个实力相近的对手夹击下,力有不逮,一失手,怀中装着玄霜的宝盒蓦然飞了出来。 富泱、祝灵犀和申少扬同时催动灵气去抢,三股灵气相撞,激起一阵猛烈的动荡。 精致华美的宝盒在这股灵气动荡里摇摇晃晃,一阵猛烈跳跃,竟在三人专注炽烈的目光里蓦然抛飞向远处,直直坠下峰头,落入激涌的碧峡水。 三个应赛者一起傻眼,呆呆地站在边缘,望着那只精致的宝盒在白浪里消失不见。 方才赶了一段路,峰头下可不再是弱水苦海了,而是碧峡中段,虽然比不上天魔峡的凶险,却也不是任何一个筑基修士能生还的。 ……这可怎么办? 在富泱和祝灵犀皱眉的关头,两人忽然听见身侧一阵轻风。 他们猛然回过头,只望见申少扬的一截衣袂消失在滚滚白浪里。 ——申少扬竟然追随宝盒,一口气投身碧峡水! “申少扬?”富泱震惊大喊,“你干嘛啊?” 他不要命了? 就算是为了赢,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 富泱和祝灵犀对视一眼,陷入极深的震撼。 原来有的人真的这么需要这个头名啊? 滚滚碧峡水中,不要命的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神识被挤到识海深处,身不由己地向下深潜。 不是他想跳下去的啊! 他在心里呐喊:是前辈干的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 碧峡水(十) 怎么会那么像? 申少扬很想当阆风之会的头名,但他也是想要命的。 虽然刚到碧峡的时候,申少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大杀四方,凭筑基后期的修为强渡天魔峡,震惊五域修士,成为名震天下的绝世天才,但跳进弱水苦海之后,这个梦立刻就醒了——有些地方被称作“天下第一险”,真的有它的道理。 申少扬自己有多少本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闯过弱水苦海就已经很勉强了,其他地方根本不是他能尝试的,因此当他忽然身不由己地向前飞跃,一头冲进碧峡水中时,他心里就只剩下惊恐—— 前辈,虽然他也很想赢,但是有些事真的是实力不允许啊! 那一刻,申少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拒绝面对现实。 然而,当他坠入冰冷的白浪时,却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轻盈。 这种轻盈并不属于他,实际上他的躯体在碧峡的风浪中仍然过于笨拙,但他目视着自己顺着风浪上下旋飞,如矫健的鹰隼搏击风浪,爆发出悍然可怖的力量,竟然有点不认识自己——这还是他吗? 原来同样的修为、同样的力量,在他的手里,和在前辈的手里,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差别,简直不像是一个境界! 申少扬忍不住想,如果他和前辈在同样的修为下交手,他究竟能坚持几个呼吸? 不会一个照面就被打崩了吧? 卫朝荣操纵着魔元,带着申少扬穿越风浪。 其实他并不能掌握一具不属于他的躯体,只是能掌控魔元,而申少扬碰巧有一具魔元塑造而成的魔骨。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神色幽晦。 在镇冥关的那一次,他必须提前告知申少扬闭守神识,让申少扬陷入短暂的沉眠,他才能操纵魔元,代为掌控申少扬的躯体;在阆风苑里,他操纵着魔元,令申少扬跨过假山,落在曲砚浓的面前,那时他只能做到那一瞬的控制,但已无需提前告知,甚至申少扬还保留着意识。 到了如今,他能直接操纵魔元,带着申少扬在凶险的碧峡水中横冲直撞,追溯着那只巴掌大的宝盒,顺流而下,半点不怕在狂狼里粉身碎骨。 其实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对魔元的掌控、他的力量,竟然有了如此令人心骇的增长,足以令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惊恐惶惑,胜过从前在乾坤冢中画地自限的一千年。 究其根本,是他心里的欲望。 旋生旋灭的欲望,终于也炽烈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而因追逐欲望生灭的魔,也随着心底的渴望滋生狂涨,疯狂地蔓延生长。 他对魔元的掌控远胜过两个月之前,他成了这一身魔元真正的主人,而他也终究是忘却了这一千年的坚守。 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魔了。 卫朝荣踏着白浪疯狂追向在浮沫中若隐若现的宝盒,透过灵识戒源源不断地递送魔元,他竭尽全力,像是上千年以前不顾生死强渡天魔峡那样,视迎面而来的风浪飞沫如无物,鹞鹰般扑向那只宝盒。 相差尚有三丈时,他已用尽力气地向前伸展,伸出手,向前方扑去—— “轰!” 他猛然坠入冰冷的碧峡水,星星点点的玄衣苔迅速集结而来,依附在他的皮肤上,蔓延生长,又疼又痒,而他却像是浑然无觉,只是竭尽全力地挥动手臂,在浮沫重叠的碧峡水中捞到那只宝盒,用力地握在掌心。 玄霜。 在卫朝荣还没葬身冥渊、自由行走于天光之下的时候,这种圣药只存在于人们的传闻之中,因为自檀问枢魔君晋升化神弑师后,碧峡完全落入檀问枢的掌控,檀问枢不在乎玄霜,却也不容许任何人打玄霜的主意,仙域和魔域内,就连一指头的玄霜也见不到。 那时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需要这种圣药。 在魔域的每一天,卫朝荣都想象过他的死亡,这不是一件离他很遥远的事,或者可以说,当他身处魔域、以一个魔修的身份生活时,死亡对他来说就已成了永远的邻居,每一天都在一墙之隔互相窥望。 初到魔域的那些年,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又或者苟延残喘,他一定平静地接受死亡,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因为唯有死亡才是最后的永恒。 可一千年后,他操纵着疯狂滋长的魔元,拼尽全力地握住这只装有玄霜的宝盒,在心里祈求过千百次,只求一个重新得以窥见天光的机会。 不需要有多么鲜活的躯体,也不求摆脱为魔的身份,他只想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挤开所有别有意图的人,永远把她留下。 欲望无穷,他已经是个真正的魔了。 卫朝荣微微阖眸。 其实就算拿到了玄霜,凝聚了魂体,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还是魔,一旦离开了乾坤冢,一身魔元啖山噬海,在无可挽回的吞噬里走向一切的衰亡。 让她和他一起走向消逝吗? 他又怎么舍得? 卫朝荣坐在乾坤冢中,神色莫测晦暗,在短暂的清醒和思虑后,只剩下执迷的疯狂。 “玄霜我拿走。”他声音冰冷,通过灵识戒传音给申少扬,“以你的实力,绝无可能在碧峡生还,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既如此,你就结丹吧。” 申少扬一愣,结结巴巴,“结、结丹?” 怎么事情忽然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他不是还在碧峡中吗?在碧峡风浪里怎么结丹啊? 结丹又不是吃饭! “结丹,”卫朝荣简短地重复,确认申少扬没有听错,“做好准备,我数到三,你就直接结丹。” “啊?什么?数到三?”申少扬大惊失色,他的任务怎么就忽然从拿宝盒变成了结丹?而且听前辈的意思是,数到三立马就开始,“……前辈,我还没准备好呢!” 卫朝荣已不打算解释。 “闭守神识。”他漠然地说,“三——” 这就开始数了? 申少扬惊慌失措,只好按照从前了解到的皮毛般的知识,闭守神识,然而他实在太讶异,心绪起伏太大,怎么也没能完全静下心来,反倒更慌张了。 “前辈,结丹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啊——”他哀嚎,试图阻止。 卫朝荣冷淡:“二——” 申少扬欲哭无泪,感受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自己的躯体的掌控,只有握着藏有玄霜的宝盒的那只手,仍像是属于另一个人。 他暗暗咂舌,察觉到前辈对玄霜的极度重视。 “前辈,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但没等水到渠成就结丹,本身就是很难……” 卫朝荣语气堪称冷酷,“一!” “一”声落下后,申少扬忽而察觉到自己骨髓里骤然冒出一股黑色的力量,在他经络里横冲直撞,引起经脉中的灵气不断暴动,最终汇成巨流,在周身循环游走着,汇入丹田。 申少扬在灵气漩涡中惊愕到极致:他居然真的要结丹了! 阆风之会足足半年的磨砺,让申少扬的修为到达了一个濒临突破的境界,所欠缺的无非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只要有一个引子,他就能水到渠成,一举结丹。 一般来说,这样的引子都是一次感悟、一次机缘,又或者是一枚丹药,可申少扬根本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等来的引子,竟然不是以上的任意一种,而是前辈的“三二一”! 灵气暴涨,申少扬赶忙闭上了眼睛,内视丹田和经脉,专心等待结丹。 因为结丹契机来得太匆忙,申少扬极度珍惜,堪称全神贯注,也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当他闭目忙于结丹的时候,他紧握着玄霜宝盒的那只手微微地动了一下。 幽黑的光芒一闪而过,转瞬又平常了起来。 阆风苑内,曲砚浓忽而站起身。 有人触动了她留在宝盒上的禁制,并且还势如破竹地解开了禁制,打开了装有玄霜的宝盒。 “真奇怪。”就算是她,也忍不住喃喃。 她把玄霜放到戚枫的手里,就是想要等檀问枢忍不住出手,触动她的禁制。可她没想到,她留下的禁制确实被触动了,可却不是戚枫。 触动了禁制的另有其人。 曲砚浓微微拧着眉头,通过残留的禁制碎片,窥探到宝盒周围浓郁的魔气,那种熟悉而又与她周身灵气水火不容的感觉,分明就是有魔修在盗取玄霜。 除了刚刚在周天宝鉴映照下主动跳进碧峡水中找寻宝盒的申少扬,还能有谁? 而以方才破开禁制的魔气的浓郁程度,根本不是申少扬一个筑基期的小魔修所能拥有的,那么除了申少扬手中那枚神秘的漆黑戒指里藏着的残魂,当然不可能有另一种可能。 是申少扬戒指里的那个魔修残魂想要拿到玄霜,而且极度迫切。 如此迫不及待,又如此不计后果,势必要拿到玄霜…… 曲砚浓似笑非笑。 原来想要钓的鳖没能钓成,却钓上来另一头沧海巨鲸。 她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 “看起来,只要申少扬能活着从碧峡出来,这一局的胜负就算是定下了?”卫芳衡不是很确定地问,“他不会死在底下吧?” 阆风之会办了这么多届,还没有应赛者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呢,就连仙君也坐镇在场,若是出了意外,那传出去多让人害怕? 曲砚浓笑了笑,“他不会死的。” 有个千年残魂在申少扬的身边指点,他怎么会死? 申少扬快被狂乱的灵气弄死了! 他单知道结丹不容易,却从没想到原来结丹是一件这么危险的事情,简直像是有万马奔腾,在他脆弱的经脉里狂奔乱走,恨不得要把他的经脉圈都给跑穿了一般。 申少扬硬着头皮,竭力去控制狂涌的灵气,把那些不听使唤的乱流尽量梳拢在一起,从千条万丝慢慢梳拢成两三股磅礴的激流,一遍又一遍地去夺这些野马的缰绳,像是在马背上僵了三天三夜,到最后心神都已涣散,只剩下一个茫茫的执念,一定要控制住这股灵气。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他听见浑身经脉里传来一声清脆嘤咛,像是谁轻轻敲响的编钟。 刹那间,他灵台清明,前所未有的清醒灵动,五感敏锐到极致,周遭的流水、水中游走的玄衣苔和玄藓虫都映照在他的神识中,清晰得如同一幅画。 申少扬踏入修行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耳目聪敏、神魂清明过,他几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正在结丹,还是已经跨越金丹,到达更高的境地——如果金丹修士尚且能如此强大,那金丹之上的元婴呢?元婴之上的化神……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漫无边际地神游着,其实神思仍然倾注在丹田和经脉中的灵气上,轻柔地疏导着狂乱的灵气在丹田里一圈又一圈地回旋,最终汇聚到一起,慢慢地凝结成一颗坑坑洼洼的丹珠。 尚未完全成型的金丹往往形状古怪,色泽也晦暗,看起来半点也没有金丹应有的气势,需要修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神识打磨,使鱼目成珍珠,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每一个修士从踏上仙途起,一定幻想过亲身经历这一刻,在脑海里反复琢磨过一千一万遍,幻想着凝成属于自己的那一枚金丹。 申少扬平静到极点,柔顺地慢慢轻旋着金丹,内视着丹田里渐渐盈满金灿灿的光辉,金丹浑圆凝实,恰如他梦寐中的模样。 二十年的修行,到这一刻有了最真切的回报。 申少扬缓缓睁开眼睛。 先前还动荡凶险的碧峡水,在他眼中忽然变得平缓了一点,虽然还不能等闲视之,但起码稍微有迹可循了一些,能让他试着向上攀登,而不是全然瞎扑棱了。 金丹修士果然比筑基期强大太多,堪称全方位地碾压。 申少扬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才叫修仙者啊! 他心里感慨着,手指一拢,握紧了手边的宝盒,谁知入手一轻—— 申少扬悚然一惊。 宝盒空了,里面的玄霜不见了。 “前辈?”他语气里透着一股不确定,又或者是心存侥幸,“这个盒子原本就这么轻吗?” 灵识戒在他指间一阵一阵地发烫。 过了好一会儿,前辈微微沙哑的声音才从灵识戒里传了出来:“玄霜我拿走了。” 申少扬绷不住了,哭丧着脸,“前辈,我总不能交个空盒子给仙君吧?” 前辈就不能稍微等那么一下吗?起码等他拿着宝盒爬回碧峡峰头吧! 卫朝荣语气平淡,“没必要。” 明明他语调平缓,还带点笑意,好似心平气和,可听起来却莫名森冷阴戾,他说,“这样更好。” 申少扬莫名有点怯。 从前刚遇见前辈的时候,前辈很少说话,总是言简意赅,那时申少扬很希望前辈能多说几句。 现在前辈说的话比从前多了,也比从前目的性强得多,可申少扬反倒觉得心里有点犯怵。 总觉得前辈不像是想通了,倒像是……更偏执、更执迷,也更强硬了。 “呃,那曲仙君要是发现了?那我……”申少扬在白浪里扑棱着,尴尬地问。 卫朝荣打断了申少扬的话。 “这样更好。”他说,若有似无地欣然笑了一下。 申少扬不敢再问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那个轻飘飘的空宝盒,脚下灵气凝聚,踏着碧峡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上飞跃。 一步一浪,偶尔水花飞溅,在一阵又一阵的狂狼里,他冲出悠悠碧峡水。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一片安静。 自从申少扬一头冲进碧峡水中后,周天宝鉴前的观众就纷纷安静了下来,彼此目视,只做低声交谈,无人高声言语。 谁也没想到,宝盒会意外坠下碧峡,更没想到这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应赛者,竟然将生死置之不顾,为了这场胜利,甘愿搏上性命,去赌一个输赢。 倘若申少扬能成功拿回宝盒倒也罢了,皆大欢喜,这场由仙君亲自坐镇主持的阆风之会也算是高潮迭起,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可若是申少扬没回来呢?要是这个天才修士陷在碧峡里,再也攀不上来了呢? 那岂不是要让仙君伤心? 不少修士甚至偷偷摸摸看向裁夺官首位上的金座,想看看仙君的神情。 可惜,金座太高远,离周天宝鉴太遥远,只能望见仙君渺渺的身影,如在云端。 在这片寂静里,周天宝鉴前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 在那面明澈清亮、映照大千的明镜里,戴着漆黑面具的少年修士手持宝盒,乘风破浪,从白浪中骤然登临峭壁,昂然飞渡天堑! 他什么也没说,昂首挺立,高高抬起手,将手中的宝盒举到头顶,在灿灿阳光下生辉夺目。 少年意气风发,攀越极崖天堑,再没有比这更激越人心的场面了。 就连卫芳衡也抿起嘴唇,微微地笑了,盈盈地看向曲砚浓,却愕然地发现,曲砚浓轻轻扶着额角,眉头紧蹙—— “仙君?”卫芳衡轻轻唤她。 曲砚浓没回神。 她犹然沉浸在方才的怔然中。 怎么会那么像? 那个藏在戒指里、让申少扬与他总是相似、让她总忍不住想起他的人,究竟是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 碧峡水(十一) “你长得……很像我的…… 申少扬高举宝盒站在碧峡的峰头。 碧峡的风浪不是那么好闯的,申少扬才刚刚结丹,经脉和金丹中的灵气本就不丰,境界也不稳定,快到峰头的时候,他已接近力竭,吃力地扑腾着水花,险些爬不上来。 若不是再次想起了前辈传授的破浪式,申少扬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岩壁了。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还在峰头等着,宝盒已经坠下碧峡,除非他们也有跳下峰头的勇气,否则他们和阆风之会的缘份也该到此结束了。 此时他们还等在这里,无非就是在等一个结局,同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同样走到最后一关,赢要赢个痛快,输也要输个明白,申少扬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莽撞冲动不幸丧命,他们俩都要看个明白。 “恭喜。”此时见到申少扬举着宝盒踏上碧峡峰头,胜负已不言自明,祝灵犀微微颔首,第一个出声。 富泱和戚枫犹然沉浸在申少扬竟然真的拿着宝盒、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碧峡峰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申少扬,这一看就看出了端倪。 “你结丹了?”富泱也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色来:常人在最好的静室里苦修也未必能结成金丹,而申少扬在碧峡的风浪里结丹?这还是个人吗? 申少扬垂下手,把宝盒虚虚地掩在身后,露出欣然得意的笑容,“鄙人不才,就在方才,侥幸结丹了。” “不好意思,诸位,这个金丹期,我先突破为敬!” 富泱三人同时露出了极力忍耐的神色。 这家伙,虽然说的都是事实吧,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祝灵犀最先从淡淡的失落和忍耐中回过神。 “恭喜你,你赢了阆风之会,这一届的阆风使应当就是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的实力很强,可惜我们交手的次数太少了,我还没机会对你的实力做出公允的评价。但你的胆气极高,对成功的渴望也极深,这一点我自愧不如。” 申少扬听她说起第一句,心里还挺高兴的,没想到越听下去,表情就越绷不住,脸上的笑意都僵了:她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阴阳怪气啊? 他怎么就这么不确定呢? 祝灵犀却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不好,胜利理应属于渴望它的人。她对头名的渴望并不足以让她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跳下碧峡,那么她认为失去这个头名也是理所应当。 远天外,一架宝光灿灿的飞舟盘旋而飞,从长空尽头起就拉开云霞,声势赫赫地朝他们飞来。 以淳于纯为首,数名裁夺官齐齐站在舟头,乘着飞舟而来。 这飞舟如此华美精致,飞舟上的修士们又如此显赫强大,以至于一番轻微的震荡后,飞舟越过风浪狂涌的碧峡,硬生生冲破水幕,落在了碧峡的峰头。 “诸位,至此为止,本届阆风之会的最终头名已然决出,想来是无可争议。”淳于纯站在他们面前,含笑看过每一个应赛者的面庞,最后目光落在申少扬的漆黑的面具上,就算是她,也好似对面具下的容貌有些好奇,忍不住投来感兴趣的目光。 “三位应赛者,以及戚枫道友,既然宝盒的最终主人已经决出来了,咱们就先回阆风苑,等仙君亲自点出阆风使吧。”淳于纯笑眯眯地说,说到戚枫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但以元婴修士的定力,旁人甚至都没意识到,只望见她从容顺畅地伸手,打开飞舟的灵气罩,示意四人一起登上飞舟。 由元婴修士亲自驾驭飞舟,从碧峡到阆风苑还不到两刻钟,他们便撞入一片欢呼声里。 申少扬握着空空的宝盒,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万、万一仙君让我把宝盒打开呢?”他结结巴巴地向灵识戒传音,“那我怎么办?我要是说,我拿到宝盒的时候就这样,大家会信吗?” 卫朝荣语气平冷,“她不会。” 她已经知道宝盒中空空如也,察觉到申少扬身上的异常,就不会这么着急揭开悬念。她一直是爱作弄人的性子,只是从前还在魔域时动辄生死,只落得个喜怒无常的名声,遮掩了她的谑弄。 申少扬半信半疑,苦于飞舟速度太快,根本没给他再细问的机会就落地,他只得磨磨蹭蹭地走进震耳欲聋的议论与欢呼声里,要不是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所有人就都能看见他迟疑的模样了。 “快点过来啊,阆风使。”淳于纯站在裁夺官席上笑着招呼他,不住地招手,朝高高在上的金座上望去,“仙君也在等你呢。” 申少扬当然知道仙君也在等着他,正因如此他才更迈不开腿了啊! 他手里可捧着个空盒子呢。 “过去。”灵识戒里也传来不容反驳的催促,“去见她。” ……怎么前辈一遇到曲仙君,就变成这样了? 申少扬攥着宝盒,欲哭无泪。 原本让他心驰神往的头名,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艰难地迈开腿,慢慢吞吞地朝高台上走去。 “阆风使,你快点啊!”淳于纯边笑边喊,“这阆风苑难道还能比碧峡更难攀越?要你走这么久?” 也许淳于裁夺官完全是出于好心,可申少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淳于道友,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了。”胡天蓼抱臂站在淳于纯身侧,语调不阴不阳的,“人家申少扬可是淡泊名利的,来参加阆风之会还戴着面具,任谁问也不说为什么,威武不能屈,厉害得很。也许人家现在也觉得这个阆风使的名头没什么意思,不想上来呗。” 胡天蓼这话说得实在很没意思,一个元婴大修士,屡屡针对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说出去很没气度,淳于纯忍不住皱眉。 然而在皱眉厌嫌之余,谁也没打断胡天蓼的话,反倒一个个以好奇的目光望向申少扬——原先申少扬还没夺得头名的时候,大家还能克制一下好奇,如今他成了阆风使,这股子好奇就再也压不住了。 申少扬在所有的裁夺官中,最讨厌胡天蓼,两人的梁子从胡天蓼威胁他不摘面具就滚出阆风之会开始结下,现在胡天蓼当众阴阳怪气他,简直要把申少扬气坏了。 ——一个两个都来气他! 祝灵犀非说他是长得丑不敢见人,所以才戴面具;胡天蓼又说他故意装神秘,要不是申少扬脸上长了斑驳的魔纹,他直接把脸一露,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等等。 申少扬面具下的脸上写满了若有所思。 前辈说,结丹后,他的魔纹就会自行消退……他现在已经结丹了啊! 得想个办法利用一下。 申少扬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也不再磨蹭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飞上高台,特意摆出了一个恭敬面向仙君,却又能保证最多的人能见到他的正脸的姿势。 他朝金座上长长一揖,“请仙君明鉴,晚辈之所以遮面参加阆风之会,并非不敬仙君,也不是看不上阆风之会,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曲砚浓虚虚地靠在金座宽大的椅背上。 从申少扬走出飞舟的那一刻起,她就以一种莫测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直到申少扬在高台上站定,握着空空的宝盒,大声说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镇冥关里,她就看过申少扬的长相,也见到了他脸上的魔纹,那么申少扬一直戴着面具的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现在申少扬又公然说他是有苦衷。 之前她已经看够了他与卫朝荣一点一滴的相似,现在他又有什么花样? “苦衷?”她语气寥寥落落,“你详细说说。” 申少扬早在方才那一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此时被仙君问起来,他也不慌不忙,声音镇定从容,“晚辈无意中得知了一桩惊天秘闻,牵扯到的大人物贵不可言,偏偏此事又太重要,可谓与整个五域息息相关,让晚辈坐立难安,生怕暴露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惨遭灭口。” “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晚辈只能以面具遮面,免得被那位大人物认出来,一拖再拖,没成想竟让晚辈侥幸夺得头名。” 曲砚浓没想明白这个小魔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个贵不可言、会关注阆风之会的大人物,一件和整个五域息息相关的秘闻,这是在说她? “那你现在把这件事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她似笑非笑,“想要保住性命,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看看这小魔修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申少扬听了她的问题,故作犹疑,在面具的遮拦下,变成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此事至关重要,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晚辈虽然贪图性命,却也还有一线良知尚存,若不能降至公之于众,则永世难安。” 曲砚浓歪了歪头。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可惜面具遮蔽了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看似挺拔从容的身影微微有些僵硬,藏在衣摆下的手也微微紧握着,显然此时正极度紧张。 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真。 “那你就说吧。”她淡淡地抬手。 申少扬还要再进一步。 “仙君,晚辈若是说了,未必能保住性命。”他低声说,“求仙君恩赐,给晚辈一条活路。” 装得还真像有那么回事,连卫朝荣都微怔。 “你有什么事?”他问申少扬。 申少扬板着脸不说话。 他可不能松懈,万一和前辈说了真相,直接被曲仙君听见了该怎么办? 曲砚浓垂眸看着这个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 “可。”她语气莫测,“你说吧。” 申少扬立刻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仙君,晚辈检举沧海阁阁主徇私枉法,损公肥私,将镇冥关的镇石换成质地脆弱的效山镇石,从中牟利,以至于镇冥关内部损毁严重,在上一场比试中直接崩裂出缺口,若非仙君在场,险些酿成大祸。” 阆风苑上下,一片死寂,无论修为高低,在场的修士们无不收声,不安地对望着,以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惶然。 只有申少扬昂扬激愤的声音在死寂里掷地有声:“如此利欲熏心的行径,理应获罪受罚,否则如何服众?晚辈愿以这一身安危为赌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说着,一抬手,蓦然将脸上漆黑的面具揭了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掷,将面具当啷地摔在地上。 “面具原本是遮掩面目所用,现在我已经用不上它了。”申少扬高高扬着下巴,傲然说,“倘若戚阁主想要灭口追究,那就来吧。” 日光明灿,将少年这眉清目秀、朝气昂扬的脸映得分明,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在那一瞬分外触动人心。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仙君,属下从前虽有私心,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口,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 他强作镇定,也挤出一个笑容,面上很从容地说,“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声音平稳,“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阴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骚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色已阴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潮。 仙君答应过他的! 她还向他许诺,说这沧海阁只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砚浓不会轻易被乌合之众煽动的!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这下可不能怪她卸磨杀驴,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 戚长羽要怪就怪他树敌太多,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吧。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欲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 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蓦然明白,他被放弃了。 “你答应过……” 他话也没说完,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 “唉。”她又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口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色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去势难挡的遁光转瞬间如鹄落,猛然坠下云端,轰然落地。 几个呼吸后,数名元婴修士一齐押着气息委顿、狼狈不堪的戚长羽来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将戚长羽关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经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语调决定了戚长羽的命运,“查明真相,废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长羽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灵气全被封住,就连咽喉也被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劳。 曲砚浓答应过他的! 她说过只要补上镇石,这事就算过去的! 可曲砚浓已挪开了目光,这件事已不够她再多分神。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言谈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 其实五官眉目一点都不像。 但她看见申少扬摘下面具站在她面前,总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镇冥关里对望。 太像、太像。 申少扬蓦然一惊。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的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呢?” 曲砚浓轻轻笑了一笑。 “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不知怎么的,手心一片冰凉。 卫朝荣很早就死了。 无论她怎么回忆,怎么寻觅,他都不会出现了。 她以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明白,只有各怀心思、想要从她这里谋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遥远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涌。 呜咽的戾气响彻天际,将白日的天幕也化为冥夜。 “像?”卫朝荣在烈焰焚燃的剧烈痛楚里意识模糊,却又仿佛从未如此清醒,他超然于一切,听见自己的声音悠远铿然,古怪又诡异,“又是像?” “我怎么不觉得像?”他低低地笑着,森然冰冷,“你和我说说,究竟是哪里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 碧峡水(十二) “我只是你的一个无名…… 申少扬快吓傻了。 他饱含着热泪,遥遥地望着金座上的缥缈身影,泫然欲泣:仙君,您怎么看谁都像故人啊? 戚枫和戚枫的小叔据说很像前辈,这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他被仙君说像前辈了? 虽然从道理上讲,申少扬修行路上一直受前辈指点,招式行径与前辈相似,这是没跑的事,但曲仙君说的是“长得像”啊! “前辈,我们真的长得像吗?”申少扬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仙君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呢? 卫朝荣克制不住地冷笑。 “她胡说八道。”他低低地说,每个字都似铿锵坚冷,重重落在人耳边,叫人听得心中生寒,“你和我哪里像?” 不等任何回答,他已断然接下去,“半点也不像。” 申少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那我……” 也不是他故意让仙君说他像前辈的啊! “她见谁都说像。”卫朝荣冷冷嗤笑,毫不客气地说,“她这人没有心的,谁要是信了她的鬼话,那才是要被骗得血本无归了。” 申少扬安静如鸡。 “过去,把盒子给她。”卫朝荣说,“去谢谢她的赏识,告诉她,玄霜对你来说太贵重了,你什么都不要,阆风之会的头名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申少扬下意识“哦”了一声,又顿住,“我把这个空盒子给仙君?还要和仙君说,我要把玄霜还给她?”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他有几条命能拿去作死啊? “去。”卫朝荣简短地说。 他语调严酷,不容置疑,比从前更咄咄逼人。 申少扬磨磨蹭蹭地不动。 “阆风使,你过来。”曲砚浓在金座上微微招手。 申少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抬步运起灵气,飞上了金座前的台阶,缓缓地沿着台阶向上走。 金座之侧,卫芳衡神情古怪地望着慢慢爬上台阶的申少扬。 原本卫芳衡见证戚长羽被当场拿下,心情好得不能更好,没想到一转眼就听见仙君语调怅惘地对着这一届的阆风使说人家长得像故人。 为了仙君而死、让仙君念念不忘的故人,除了卫朝荣,又能有谁呢? 卫芳衡真的很难不微妙。 仙君到底对多少人说过“你长的像我的故人”这种话啊? 就仙君那个容貌、那个实力、那个地位,还有她那个见惯云烟的气度,那种淡淡忧愁深深怅惘的遗憾感,她言不尽意、语气寥寥地说着“你很像我的故人”,谁能不犯迷糊啊? 卫芳衡眼神复杂地瞥了瞥站在金座前的申少扬:希望这个小修士能头脑清醒一点,想明白仙君到底在意的是谁,别妄想取代她叔祖卫朝荣在仙君心里的地位,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戚长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就是自以为和仙君的故人有一二分相似,故作聪明起来,最后下场自然不会好。 不过都是仙君排遣寂寞的消遣罢了。 申少扬在卫芳衡灼灼的目光里期期艾艾地走到曲砚浓的面前,嘴唇嗫嚅着,就是说不出口。 “说。”卫朝荣冷淡地指示。 他透过灵识戒,凝神望着曲砚浓的眉眼,一瞬不瞬,把她每一点神容都描摹清楚。 他已迫不及待,等得太久、太久了。 曲砚浓目光微顿。 她凝视着申少扬垂在身侧的手,那枚漆黑的戒指就环在他的指间,方才又传来奇异的波动了。 是那道残魂又在指点申少扬些什么了吗? 她莫名生出一股本不该有的期待来,打起精神,盯着申少扬看,等待他的一举一动。 申少扬苦着脸。 “仙君,这个玄霜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气弱心虚,理不直气也不壮,“我……拿到这个头名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该要。” 在曲砚浓似笑非笑的目光里,申少扬硬着头皮把空盒子递到身前,双手平托举起,“仙君,请您收回玄霜。” 曲砚浓真的被这个小魔修逗笑了。 这个盒子里到底还有没有玄霜,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盗取了宝盒中的玄霜还不够,居然还胆大包天地把空盒子呈到她的面前来,信誓旦旦地请她收回宝盒。 玄霜都被他戒指里的残魂夺走了,她光收走一个空盒子么? 他是真不怕她当众打开宝盒,让所有人都看到盒子里的一片空空啊,更不怕惹来她怒火,直接降下惩罚吗? 戚长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申少扬就已经更进一步了。 曲砚浓想到这里,忽而挑眉:除非,申少扬或者说他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要惹来她的注意。 她想到申少扬身上点点滴滴的古怪,还有那些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卫朝荣的细枝末节,心头微微一跳,不知怎么的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 “你还真不怕惹怒我。”她语气莫测,“想叫我买椟还珠,打算还一个空盒子给我?” 申少扬不知所措。 他也苦啊!他也不知道前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呃,我……”他结结巴巴地组织语言狡辩,“我真不是……我不知道——” “你戒指里的那位道友让你这么做的?”曲砚浓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申少扬陡然一惊。 “我?我什么?我不是……”他试图矢口否认,但语无伦次,一张脸涨红了,惊慌失措地看向曲砚浓。 灵识戒是他修行途中最莫测盛大的秘密,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过,就连上次在镇冥关里,曲仙君也没能发觉灵识戒中的前辈。 申少扬自以为坦荡,然而当这个秘密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人蓦然揭开,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坐针毡。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的表情,望着他因为惊慌而通红的脸,和他含混不清的狡辩。 “说说吧。”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问,“戒指里的人是谁?” 提问的时候,她眸光隐约泛起淡紫色的流光,凝神望着申少扬,目光专注沉凝到极致。 申少扬只觉得心神一阵恍惚,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跟着曲仙君的问题,全凭本能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前辈是谁啊,我根本不知道前辈的名字,我只知道前辈是个魔修。”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曲砚浓眼底的淡紫色流光已消逝了,而申少扬的神智也清晰起来,意识到方才的恍惚,心里一阵悚然。 ——这分明是仙君影响了他的神识,控制住他的神智,操纵他回应她的问题。 这种法术极难,需要对神识有极高的掌控,绝大多数修士纵然能做到,也不过是在同一个人身上施展一次。等到法术施展完成后,被施术的人大多都直接毁损了神识,变成了彻底的痴傻儿。 然而仙君施展这种法术,竟然如此无声无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半点没影响到他的神识和思绪。 申少扬甚至觉得自己灵台更加清明了。 他急切地开口,“仙君,我方才说的不准,其实前辈和你关系匪浅,前辈很关心你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直说前辈应该就是曲仙君的道侣的事,只能拐弯抹角地说着。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前辈苦等了这么多年都没和仙君相认,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他若是擅作主张,引来严重后果怎么办? 曲砚浓一阵失落。 她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又或者等待什么。 她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申少扬该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更多她真正想听的,是她梦寐以求,期盼了很多年的…… 卫朝荣不是魔修。 他到死都是个真正的仙修,戒指里的残魂却是个正统的魔修,予申少扬一身魔骨。 曲砚浓又靠回椅背上。 “和我关系匪浅?”她语气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和我关系匪浅的魔修多了去,他又是哪一个?” 申少扬下意识抬起手挠着头,“呃,前辈很在乎仙君……” 卫朝荣冷淡沉冽的声音从灵识戒里传来,“跟她说,我仰慕她很多年。” 申少扬说什么都行,可是要传这个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尴尬。 他目光游弋,轻飘飘地说,“前辈是仙君您的仰慕者,仰慕您很多年了。” 曲砚浓兴致勃勃,“是么?” “仰慕我的人很多。”她含笑,语气却疏淡冷漠,“他是哪一个啊?” 申少扬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就在他语无伦次地向灵识戒,注入神识,想再问问前辈的打算,却蓦然发现手中的戒指幽幽地逸散出一缕青烟般的黑气。 青黑烟气幽幽地拉长了,变成几缕触手般的细丝,轻软的伸向曲砚浓,微微弯曲,像一只手镯一般,圈上了她的手腕,用力地圈紧了。 曲砚浓抬手,戳了戳缠在她手腕上的烟气,后者半点也不动,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像是顽固的藤蔓。 幽深青黑的烟气伸出数道细小的触手,从她手背上一路延伸过去,像一只手一样,从手背上扣住了她的手,用力握紧。 曲砚浓蹙眉。 触手的尾端勾着她的掌心,既有点痒,又有些刺痛,很用力地书写: “听说你有很多仰慕者?” “都有谁?” 曲砚浓讶然。 “你是哪位啊?”她似笑非笑,却没直接去解开触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青黑烟气的触手紧紧缠在她指间,不轻不重地摩挲,到最后微微用力,在她掌心写下一行小字。 烟气氤氲未散,落笔冰冷可怖,无端森然: “我谁也不是。” 他写,“我只是,你的一个无名的仰慕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 碧峡水(十三) “我以为……你会想念…… 一个无名的仰慕者。 曲砚浓兴致寥寥。 她是真的不记得也不知道从前有谁偷偷恋慕过她,如果一个人没有资格或者没有勇气站到她的面前,那么对于她来说,这个人就相当于没有。 她打消了全部的兴趣,像是从前一样迅速感到乏味,抬起手,握住那缠在她手背上的魔气触手,轻轻地一拨,就将那细若游丝的触手拨开了。 卫朝荣抿了抿唇。 一缕魔元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难以化解的可怖气息,但在曲砚浓的面前,实在是太过微弱渺小了,以至于她只需轻轻一拨,就能将他甩开,甩得干干净净。 灵识戒里转瞬又分出了一抹细微的魔元,再次分化成数道触手,藤蔓一样朝曲砚浓延伸过去,细细地缠上她的手腕,即使被她懒洋洋地甩了两下手,也依然坚持不懈地重新伸长了,搭上她的小臂,一点一点向上攀升。 曲砚浓甩了两下也没甩开,她有些讶异,抬起手细细地打量手背上的细长触手。 卫朝荣的灵识通过魔元,骤然和她离得很近很近,他近在咫尺地望见她鲜丽明净的面颊,如同很多年前他所被容许的那样切近。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下颌绷得很紧,露出流畅而沉肃的弧线。 他的身影比从前凝实了,幽光再也穿不透他的身躯,只能盈盈地映照他胸膛里那颗不息跳动的心脏。 在心脏的中心,笔画歪歪斜斜、横七扭八地拼凑在一起,写成一个“冥”字。很小,几乎看不分明,深深藏在心脏的中心。 卫朝荣伸出手,虚虚地穿过了魔元凝成的身躯,摸到了那颗浑凝的心脏,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实体的部分,正一刻不息地有力跳动,几乎要蹦出这具虚妄的躯体。 他凝神望着她。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想法,到底是希望她能认出他,还是不要认出他。 她越是观察那几根魔元触手,他就越是压抑,情不自禁地去猜测她现在在想什么。 她会说什么呢? 曲砚浓把手上的触手仔细打量了遍。 “你有点丑。”她很客观地评价,“没有更好看一点的样子吗?” 有、点、丑。 凝在她手背上的触手忽然不动弹了,像是呆住了,一下子散架了,一动不动地瘫在她的手上,很无力的样子。 申少扬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惊恐地望着曲砚浓:仙君,这话可不能说啊! “得到了我的玄霜,凝聚了魂魄,你现在应该没有那么虚弱吧?”曲砚浓似笑非笑地说,“故意示弱?” 魔元触手瑟瑟地攒动着。 像是好不容易找回了力气,拼凑在一起,想要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一缕魔气而已。”他说,“谈不上美丑。” 曲砚浓感觉这道残魂的反应很有意思。 他好像真的很在意她的挑剔,又或者曾经极度自傲,无法容忍旁人的任何一点贬低。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了,有种说不出的恶劣,充满故意作弄,“那你以前长得也很丑吧?如果长得很好看,我不会不认识你的。” 申少扬吸气的声音更大了。 完了完了,前辈听到仙君这么说话,得气成什么样啊? 卫朝荣透过灵识戒看她。 她还是这样,性情总是那么恶劣,总爱把别人惹得浑身难受了,她在一边笑吟吟地看乐子。但她又没有檀问枢那么坏,不会为了折磨人而害人,旁人不主动凑到她面前,她就不会招惹人家。 讨厌她的人当然很多,但是若非生死大仇、利益冲突,也没人会恨她,甚至常常有人被她吸引。 他不就是这样吗? 听到她充满恶意的作弄,卫朝荣反倒稍稍平静了下来。 还是他熟悉的态度,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时不时就来作弄人一下,非要把人惹恼了,她才满意。 可若是真的让她如愿以偿,被她惹得生气了,也就再也不可能入她的眼了,她只会无趣地收手,不再来逗弄人了,放过这猎物。 他要的本就不是放过。 他要她牢牢握紧,永不松手,永远也不离开。 “你又怎么确定你是否见过我?”他神色冷峻,冷静地操纵着魔元触手,在她的掌心写道,“不是每个仰慕者都打算站在你的面前,我从没这样的打算。” 卫朝荣说的是真话。 从一开始,从他透过灵识戒在不冻海上见到她起,他就没打算去见她。 哪怕是现在,他也只是被浓重的不甘心所驱使着,极力克制着,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让他的千年苦守不那么可悲。 曲砚浓微微讶异。 这个回应出乎她的意料,很快让她唇边泛起一点笑意,“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 嘴上说着不打算凑到她面前,实际上却指挥着申少扬把戒指递到她的眼前,从镇冥关那里开始就明里暗里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言行不一啊。 卫朝荣抿唇。 他操纵着魔元触手,在她掌心飞快地写下:“我来看看我所仰慕的人一千年后是什么样。” 不等曲砚浓回应,他又再次写道:“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手背上的黑色触手。 “是么?”她漫不经心地问,“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卫朝荣顿了顿。 细小的触手不断攒动着,很慢很慢地在她的掌心画出几个字,“我以为……你会想念他。” 是的,他以为她会思念他。 他不是没有心存奢想,指望她也像是苦守在冥渊下的他一样,念念不忘从前的那些时光,而不是把那份独一无二玷污,随便找些年轻的修士来代替他。 他以为曾经沧海,却没想到巫山之外更有行云。 曲砚浓几乎是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卫朝荣。 可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称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的魔修仰慕者,会向她问起卫朝荣的事情吗? 她几乎是瞬间门收紧了垂在袖中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 碧峡水(十四) “我是你的叛徒,也是……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关系很隐秘,但也没那么天衣无缝,他们初见时就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当时的许多魔修都看在眼里,那时卫朝荣的仙修身份还未暴露,两个纯正的魔修就算是露水姻缘,又能有什么大不了? 既然不需要顾忌,也就没那么多刻意遮掩,无意间撞见的人自然能知道他们朝云暮雨,暧昧非常。 直到后来,卫朝荣被枭岳魔君发现仙修身份,被迫出逃,一路亡命,从金鹏殿逃往仙域,她在人前绝口不再提这个名字,人们也很快把他们那点风流韵事忘得一干一净了。 曲砚浓在魔域的名声算不上好,她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洁身自好的名声,常常有魔修到她面前自荐枕席,更有在外面暗暗夸耀自己得到过她青睐的攀附者。 一滴水放在沙漠里很宝贵,但放在汪洋中就不起眼了,很多年后,再没人记起,碧峡的嫡传弟子和上清宗丹心不改的天才,曾有过一段云雨风月。 能问她这样的问题,除非是曾经和对他们极为关注的人,而且这种关注持续了上百年,从他们还年少轻狂,到暗度陈仓,最后卫朝荣为她而死,全都一清一楚,否则,怎么能确定千年以后,爱恨犹长? 可是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而且还奇迹般地苟延残喘到一千年以后,执迷般问起她这样的问题吗? 除非……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微小的可能,漆黑戒指里藏着的这道神秘残魂就是他? 会吗? 曲砚浓的心口砰砰地跳,压抑的心也好似受不了这沉重的期待,几乎蹦到喉咙口,无数的浮念和妄想瞬间如浪潮般将她的理智淹没。 其实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卫朝荣死。 这不是她所见证的事实,而是别人告诉她的,夏枕玉也有可能会搞错。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凭什么就说卫朝荣死了呢? 也许他只是躲了起来,受了很重的伤,或者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一直没能来找她呢? 虽然、虽然已经过了一千年,她也想不出如果他没死,又为什么不来见她,但是、但是万一呢? 曲砚浓浑身的血都像是被焚燃了。 她眼神幽微,眸光却像是燃着不灭的焰火,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却忽而又冰凉了下来。 她手上的触手分明是精纯至极的魔气凝结而成的,曲砚浓从前都没见过这么纯正的魔气。 这是一个魔修,而卫朝荣是个仙修。 他从一开始就是仙修,在魔门待了那么多年,到死也还是个仙修,怎么会有魔气呢? 如果这道残魂属于卫朝荣,他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曲砚浓想不明白。 她慢慢地抬起手覆在额前,掩饰那一瞬的恍惚:是她被困在道心劫里太久,对他的性情和往昔有了遗漏,因此想不明白他行止的因由了吗? 还是说,是她想多了? 凡人有前世今生的传说,但修士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轮回,也不存在重生,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成云烟,所以曲砚浓从来没有想过卫朝荣真的能复生归来,更没有毁天灭地、刮地尺地去复活他。 可能他们性情里最相似的一点,也是唯一共同的软肋,就是不愿把无辜的人卷入自己的不幸里。 “你认识他?”她问。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认识。”他操纵着触手,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他不过是个魔门叛徒。” 魔门叛徒。 他离开金鹏殿后,很多人用这个词称呼他,曲砚浓也这么叫过他,是做戏时的伪装,也是兴起时的戏谑。 “大叛徒。”她也曾跨坐在他身上,按着他的宽阔的肩,顽劣刁蛮地笑着,看他的反应,重复,“魔门的大叛徒。” 卫朝荣半靠在床沿,微微仰着头。 他们才来过一次,漫长的欢好,洇湿了彼此额前的鬓发,有几缕贴在面颊上,幽黑的发与白净的肤相映,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心底藏着烈火,要冲破桎梏,将她吞没。 曲砚浓其实很喜欢他这么看她。 尤其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她也情不自禁地神摇意夺,很想投身这片烈火里,和他一同灼烧。 “我不是魔门的叛徒。”他定定地说,把她揉进怀里,用力凑在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在她耳畔炽烈焚燃,“我是你的叛徒。” 这话说得令人误会。 于是曲砚浓于意乱情迷之中陡然一惊。 她下意识地浑身绷紧了,运起魔气,想要向后退去——其实她还没来得及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可警惕背叛已刻进她的骨血,但凡有一点端倪都要惊起转身。 可卫朝荣好像比她想的更了解她。 在她浑身绷紧向后退去之前,他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他已先知先觉般用力收紧了手臂,用了死力将她拥紧,把她向后退去的动作摁死在怀中。 她不仅没有退远,反倒被他搂得更紧,胸腔相贴,交颈而拥,听见彼此沉沉的心跳。 “曲砚浓,”他用力地拥紧她,决不让她退远,低低地说,“我是你的叛徒,也是你的信徒。” 是孤注一掷、背离往昔,只向她的奔赴的叛徒。 也是为她放下一切、生死都抛的信徒。 他说到,也是真的做到。 曲砚浓有点忘了她当时是个什么反应。 ……好像,是被他吓跑了吧? 对,她被吓跑了。 那时他们有过数不清的生死情谊,恩义交缠在一起,谁也说不清了,他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才猜疑的那个人,也许还有很多本能的、无法抹去的警惕,但她确实已经很信任他了。 到了这时候,他们才走到了鱼水之欢,她能笃信他在最欢愉的时刻不会对她下手,和他在一起时是她人生中最罕有的安心。 但她只交付了一点信任和喜欢,还从没想过山盟海誓,更没想过以后。 这就是一段露水姻缘,怎么能谈到爱呢? 他们可以有喜欢、有吸引、有欲望,可是怎么能变成爱呢? “你能不能不要把甜言蜜语说得这么夸张?”那时她倏然冷了神容,其实是掩饰她的不知所措,她伸手推开了他,站在冰冷的凝玉石地面上,神情冷淡中透着点不耐,“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熟起来的,你我心里都有数。你我这种情况,也不必说得那么夸张。” 是的,太夸张了。 都是假话,她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相见的第一面就拿言语挑逗彼此,相见的第一面就吻到了一起,再后来百般暧昧,不过是欲望使然,彼此取暖。 这样的相遇,这样的相恋,怎么会是真心相爱呢? 她又怎么会遇见真心的爱恋? 卫朝荣一见面就能对她说起风言俏语,可见也曾是老手,这样的人,对多少人说过同样的山盟海誓? 她细想就觉涩楚,梗着一口气,百爪挠心。 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她只觉得刺耳之极,恨不得捂上他的嘴,叫他别再说了。 曲砚浓现在才想明白。 原来那时她以为自己没听进去,其实已听进心里去,情愿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可她脑子里知道那都是骗人的,是假的。 为什么要对她说情话呢? 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真,让她神摇意夺,失了清醒,宁愿坠入一个幻想? 她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魔气,和一颗清醒不坠的心,倘若心也陷落在幻想里,她还剩下什么呢? “我走了。”她化作流云,下一瞬就消失了,全力施展遁法,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她要走得很远很远,离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浮念,免得她头昏脑胀,又转身去找他。 那一天,卫朝荣被她丢下,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欢愉后的冷清,他又在想什么呢? 阆风苑里,曲砚浓倏尔开口。 “我也是魔门叛徒。”她说,“我也是。” 这一次不仅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漆黑的触手蜷缩着。 过了好一会儿,它们也没写下一个字。 “仙君,戚长羽非要再见您一面。”有元婴修士匆匆地走上金座前,神色忐忑。 随着元婴修士登台,那些漆黑的魔元触手倏忽收缩回去,一闪而逝,好像从没出现过。 曲砚浓本可以抓住一两根,但她只是凝神望着触手消失。 他到底是不是卫朝荣? 曲砚浓盯着空白的掌心,半晌不说话。 明明漆黑的触手没有在她的掌心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仍然感到被他划过的地方隐隐地发热,又或者只是她的血也热了。 或许是她的道心劫又更严重了? 她很不确定地想着,也许这是另一种表现,让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幻想还是理智思考,在捡回了一星半点的情感后,她进入了更深的荒诞妄想? 曲砚浓相当拿不定主意。 她答应过卫芳衡,要努力克服道心劫,在捡回零星的情感后,她也确实不想再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在无趣和乏味里走向毁灭。 可她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她很想开口问明白,问问他是不是卫朝荣,可又不知道他回答后,她该信还是不信。 如果他说他不是卫朝荣呢? “戚长羽想见我?”她抬起头望了那个元婴修士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把他带过来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 碧峡水(十五) “忘了他吧。”…… 戚长羽狼狈极了。 原本他在沧海阁威望不低,动辄一呼百应,地位相当超然,不至于落得这副人人痛打落水狗的田地,可惜镇冥关的事闹得太大,引来众议纷纷,他的声望自然也一落千丈。 再加上曲砚浓让他自己出钱补上镇冥关的缺口,戚长羽刮地三尺,把从前愿意支持他的那些人都榨了个遍,全靠画饼充饥安抚住了那些人。 现在眼看着仙君并不打算保戚长羽,他画下的那些饼显然也要成空,从前的追随者们又怕又恨,反倒是踩戚长羽踩得最狠的,刚才在高台下,没少对戚长羽下黑手。 等到戚长羽被带到曲砚浓面前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看上去格外凄惨。 望见曲砚浓的那一刻,他眼神中迸发出怨毒至极的恨意。 曲砚浓十指交握。 看起来戚长羽相当恨她啊。 意料之中。 “听说你有话想要和我说?”她语气淡淡的,“说吧。” 戚长羽脱口而出的怨愤,“你骗了我!” 第一句出口,剩下的就再也克制不住,泄洪一般地倾吐,“你早就想要换上别人,你早就想换掉我,你故意把比试定在镇冥关,就是为了损毁我在山海域的名声,你是故意引其他人来攻讦我——”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吗?”她打断戚长羽的话,指尖轻轻拨着先前被漆黑触手所攀附的地方,心不在焉地问。 戚长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定定地望着曲砚浓,眼珠动也不动,黑白分明,有种叫人害怕的古怪。 申少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竖起眉毛看着戚长羽,“难道是仙君逼你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镇冥关的镇石不是你主张要换的?换掉镇石之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镇石质地脆薄、损耗极高?你难道没有从中贪昧清静钞?” 什么好处戚长羽都享受到了,什么都是他自作主张主持的,现在反倒是来怪曲仙君了,真是倒打一耙! 戚长羽轻蔑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除了那套黑白分明却又毫无意义的大话,又能知道什么?倘若把一件大事交给这样满口道理的年轻人,只怕是顷刻就要崩盘。 “本来望舒域那里就囤积居奇,早晚要敲竹杠,又有超发清静钞的事端,可见四方盟、季颂危从来不可靠。”戚长羽仍不死心,低声对曲砚浓说,“若不能换成山海域自己的镇石,受制于人的下场可不好过,将镇石换掉这件事本身,我没有半点私心。” 至于戚长羽从中谋夺的清静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辛苦费罢了,他为山海域殚精竭虑,谋的是千年长策,那一点清静钞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滴水,拿了也就拿了,根本不足为奇。 曲砚浓因此罚他,他也认罪,但若是为此追究到底,戚长羽就难免满心怨愤了。 “仙君,为了沧海阁谋划的这些年,我没有功劳,总归也有苦劳吧?”他哀哀地说,“这么多年里,我为沧海阁殚精竭虑,但凡您有什么命令,我总是第一时间给您办成,这些您都是能看在眼里的,我是真没有二心。” 申少扬简直被戚枫的小叔惊呆了。 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这样理直气壮地忽略自己的罪过,反过来哭诉自己的忠心啊? 戚枫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的啊?他小叔怎么就这样呢? 曲砚浓很遗憾地看着戚长羽。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真心诚意地说,“你的能力其实还不错的,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你的位置。” 这话她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再说,既讽刺,却又成了戚长羽最后的救命稻草。 “仙君,求您!”他猛然向前扑来,“我以后不会再贪心了,我什么都改,我会比以前更上心,沧海阁的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曲砚浓摇了摇头。 “不行啊。”她说,“我答应好卫芳衡了,不会留你的。” 戚长羽猛然望向卫芳衡,露出怨毒的目光,可这一瞥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他知道最终的决定者只有曲砚浓,卫芳衡充其量只是狐假虎威。 “仙君,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他低低地说着,语气几簇,“我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在意卫芳衡的话,其实您根本不在乎她这个人,您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姓卫。” 申少扬手指上的戒指微微发烫。 那一缕灵识在灵识戒中微微地颤动,留神听取戚长羽的每一个字。 “仙君,虽然您没说,夏枕玉和季颂危也没说,但是我也猜到了一点端倪。”戚长羽急切地说,“其实到了化神期,每个人都会性情大变,是不是?你们三个化神修士,每人都生出了心魔,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卫朝荣倏然一颤。 他攥紧了虚妄的手掌,神容冷肃,透过灵识戒,冰冷地凝望着戚长羽。 戚长羽莫名觉得那个摘下阆风使之名的小修士身上竟忽然有种可怖的气息,好似被什么凶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对上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眼神。 曲砚浓微微讶异。 她其实从没掩饰过她的道心劫,但是这种变化经年累月,非一日之寒,时光太漫长,一千年的变化,足以让世人以为她的变化不过是岁月使然,很少有人想到这是化神境界所带来的。 她并不认为戚长羽就能看透这一千年时光的迷惑性,那么他能猜到这一步,显然是从什么地方的来了线索。 曲砚浓瞥了卫芳衡一眼,后者正看着戚长羽,恍然大悟后又惊又怒。 当初戚长羽还在知妄宫的时候,和卫芳衡打过不少交道,卫芳衡当初对他很反感,但戚长羽那时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有可能和她一起留在知妄宫里,她终归还是留个面子情,戚长羽问起什么事,她也会解答。 纵然卫芳衡从来没告诉戚长羽“道心劫”这回事,戚长羽多年下来揣摩痕迹,也够摸到一点边了。 “仙君,您宠爱卫芳衡,无非就是因为卫芳衡和那个人有点血脉关系,您特意去上清宗把卫芳衡带回来,不就是想睹物思人吗?您在意的其实只是卫家人,是那个人。”戚长羽低声说,“就像季颂危一样,他这些年来沉溺于利欲,这也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执念。” 冥渊下,卫朝荣微怔。 他并不认得卫芳衡,甚至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姓卫。 卫芳衡的那个“卫”,也是卫朝荣的“卫”吗? 所以,曲砚浓是特意去了上清宗,找到了和他有一点血脉相同、在他之后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同族,带在了身边吗? 她并没有忘了他,也并不是用谁来取代他,反倒是执念太重,因此生了心魔,处处去旁人那里找寻他的痕迹? “您不必急着否认,我这些年也不是只靠猜测。”戚长羽说,“成为沧海阁阁主的这些年来,我也找到了许多痕迹,也许您从来没有试图抹去它们。您的心魔是在晋升化神两百年后出现的,从那时候起,您就开始疯狂找寻一切和那个人有关的痕迹。” 从山海域,到上清宗,刮地三尺,拼凑属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连卫芳衡这样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同族都带回了知妄宫。 “您在心魔里越陷越深,慢慢的就连找寻那个人的过去也满足不了您了。”戚长羽说,“所以您不断在旁人的身上找寻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把别人当成是另一个他。您自己不知道吗?当您看到别人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卫芳衡听得一个劲皱眉。 到底是根据只言片语瞎猜的,只能猜个大概,却南辕北辙了——仙君的道心劫,哪里是对卫朝荣执念越来越深?分明是越来越淡了。到后来,仙君甚至都不再想起他了。 最初仙君大张旗鼓地找寻卫朝荣的痕迹,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卫朝荣的心魔”驱使,正相反,仙君是感受到所有情感和爱恨都在衰退,不愿越陷越深,这才奋力反抗,到处找寻卫朝荣的痕迹,试图挣脱道心劫的束缚。 戚长羽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偏偏说反了! “您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沉溺于心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戚长羽充满煽动性地说,“季颂危执念是利,现在又是什么样?” 曲砚浓想了想。 用心魔执念来形容道心劫,好像有点准,但又偏了。 起码季颂危从前是真的不执迷于钱财的。 并不是化神前在意什么,化神后就因此产生执念的,道心劫凭空生成,无踪无迹,根本无法推断规律。 “这么多年里,季颂危一直在四方盟攫取利益,他赚了如山如海的钱,可是他化解心魔了吗?”戚长羽反问,“没有,你我都知道,他的心魔反倒越来越深了。再这么下去,他也会入魔。” 曲砚浓彻底明白戚长羽想说什么了。 “仙君,留卫芳衡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没有用的。”戚长羽说,“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您在意的、顺从的其实不是卫芳衡,而是您的心魔。” “以您的智计,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您若是沉溺在过去里,越陷越深,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季颂危那样,为了一个执念把整个五域搅得众生不宁,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五域毁灭对您来说不重要,可您自己呢?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千万里之外,冥渊骤然翻涌。 卫朝荣虚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汹涌的魔气起伏着,不断吞吐,将荒僻冰冷的乾坤冢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 ——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魔元蒸腾里一瞬即逝,妄诞不灭的魔无休无止地嘶吼哀嚎,无数次崩解又重塑,直到本该无痛无觉、永恒不倦的魔也渐渐倦怠,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与荒僻的乾坤冢一同归于死寂。 他是她的心魔。 阆风苑里,曲砚浓支颐。 “晋升化神后,每个修士都会诞生道心劫。”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反倒态度闲闲的,余光散散地瞥着申少扬的手,“我有,夏枕玉有,季颂危也有,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夏枕玉和季颂危到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承认,那她就管不着了,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帮别人遮掩,活得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不过,也不是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这是山海断流之后才有的,一方世界濒临破碎,当然是所有修士一起遭殃。”化神修士站的最高,自然也就要承受更多。 卫朝荣知道山海断流。 通过灵识戒,他和申少扬一起补全了他被困冥渊一千年中所发生的那些事。 在曲砚浓他们三个化神仙修与魔修决战,大获全胜,覆灭魔门的过程中,世界承受不住数名化神修士同时斗法,轰然崩裂。 这场浩劫被世人称作是山海断流。 原来她的心魔叫做“道心劫”。 虚妄可怖的魔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他只觉万念俱灰。 原来她并不曾忘记他,也不曾想过由谁来取代他,他对于她来说从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心心念念、千年不忘。 她也和他一样,苦守千年,从未想过放弃那段过往。 这本是他在乾坤冢里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是道心劫? 一个沉寂荒冢,甘心苦守,却永远也不敢去找她,因为他已成了毁天灭地的魔。 一个执迷往事千年不改,掘地三尺找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入心魔。 是造化总弄人,还是天命里注定没有缘份? 那一段相拥相守的过往,是否在他们谁也没预料的某一刻,已悄然画上了终结? 难道真要不顾一切去找她,落得个天翻地覆、毁天灭地,让她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和他一起毁灭么? 卫朝荣定定地站着。 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动一下。 阆风苑里,曲砚浓瞥向申少扬手上的戒指。 虽然戚长羽猜的都是反的,但她曾经无数次执迷不悟地找寻他的痕迹却是真的,她确实如戚长羽所说的那样,真的对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如果申少扬戒指里的那道残魂真的属于卫朝荣,听到这里应当会很高兴的吧? 从前她不懂爱,总是恶语否认,说些凉飕飕的话刻意来贬低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从未在她这里得到坚定不移的爱,总是心存犹疑,患得患失。 那么现在听了戚长羽的话,他总归会明白她的真实心意、欢欢喜喜了吧? 至于所谓的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就算真有这么一段心魔,她也是不会在乎什么积重难返的,顺从本心,算什么执迷不悟? 卫朝荣那么了解她。 曲砚浓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一段空白的死寂。 戚长羽仰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申少扬的戒指没有一点动静。 曲砚浓有些不耐烦了,难道卫朝荣是不相信戚长羽的话吗? “无所谓,”她痛快地说,“什么积重难返,沉溺心魔,我又不在乎。” 她执迷于卫朝荣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天道加诸的心魔,也有本心作祟的执念了。 沉迷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当然荒诞,可她又怎么会在乎? “我这一生,从来不怕飞蛾扑火。” 冥渊下,妄诞的魔剧烈地震颤。 他似哭似笑,或悲或喜,神情古怪到极致,辛酸苦涩,百般滋味。 是,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打不死、摧不垮,宁愿自取灭亡也不屈服于旁人和命运,永远炽烈鲜艳。 可是如果有一天,炽烈鲜艳的火燃尽了,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了,怎么办呢? 她可以看淡生与死,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可他又怎么忍心? 他又怎么舍得? 曲砚浓等了很久,到最后也没等到那道残魂的反应。 她不耐烦了,干脆站起身,突兀地出现在申少扬的身旁,一把夺下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不想他么?”她问,“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戚长羽惊愕地看着他们,可是谁也没在乎他。 半晌,漆黑纤细的触手从灵识戒中簌簌地爬了出来,轻轻地弯曲了一下。 曲砚浓没有等到更多的回应。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她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 难道千年以后,卫朝荣已不在乎她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不是他? 漆黑的触手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微微地向前,攀上她的掌心,很轻很轻,也很慢很慢地写:“情深不寿,你还是……” “忘了他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 碧峡水(十六) 这笔清静钞,当然要大…… 忘了他吧。 曲砚浓微微地发怔。 她有些茫然,好像没看懂这几个字,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忘了他吧? 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根本不相信卫朝荣会这么和她说话,卫朝荣怎么可能让她忘了他呢? 她不信! “你再给我说一遍?”曲砚浓声音变大了。 漆黑的触手微微地颤抖着,在她手背上蜷曲,像是想动笔却又没有,一个字也没写,动也不动。 曲砚浓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半晌没动。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唇,一抬手,把戒指扔回给申少扬。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接戒指。 他好不容易把戒指捧在手里,抬眼看见仙君冰冷的神容,战战兢兢,欲哭无泪:前辈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啊?怎么不仅没让仙君欣喜若狂,反倒把仙君惹恼了呢? 曲砚浓心情很差。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这么生气,气得没有来由——她甚至不能确定戒指里的那道残魂一定就是卫朝荣,光是想一想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还要她把他给忘了,她就已经气得恨不得把那枚戒指给捏碎了。 如果戒指里的残魂真的是卫朝荣,凭什么不和她相认? 听到她对他念念不忘,他凭什么反倒叫她忘记他? 曲砚浓绝不相信。 戒指里的人未必就是卫朝荣,也许只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人,不知所谓地说着让人厌烦的话。 她抬眼,看见正充满希冀地望着她的戚长羽,只觉意兴阑珊,皱了皱眉,“你说完了?” 戚长羽一怔。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可已说不出:他说了那么多,明明他已猜中了道心劫的隐秘,为什么曲砚浓的反应就这样平淡? 她就这样冷淡? “没什么要说的就可以回去了。”曲砚浓淡淡地说,“会有人带你去戒慎司的,你应该也很熟悉那里。” 戚长羽终于看明白了真相。 无论他究竟说出了什么来为自己辩护,无论他究竟能猜出什么隐秘,曲砚浓是绝不会保下他的,哪怕她说过一遍又一遍她并没打算换掉他。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卫芳衡,她就绝不会改主意,因为千万个理由也比不过她的一念之差。 “曲砚浓,”戚长羽猛然叫她的名字,脸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每个字都像是咬牙吐露的,“这里可是阆风苑,外面有那么多五域修士,你就不怕我现在高喊一声,把真相都说出去?” 他冷笑:“谁能想到,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曲仙君,其实对沧海阁的事务一清二楚,整个沧海阁都按照她的心意运转,但凡是她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人前。镇冥关换镇石,曲仙君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任由他插手牟利,任由镇冥关更换镇石,任由他假借沧海阁阁主之位去榨从属们的油水,砸锅卖铁补上缺少的镇石…… “您高高在上,您藐视众生,世人都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完人,可是他们知不知道,这位天下第一完人究竟是以怎样冷酷的态度面对这苍生?你本来就只是需要一群帮你打理山海域的人,你放任我们牟利,放任大祸酿成,反正对你来说根本没有损失,反手又从我们身上榨回来。” 戚长羽恨之入骨,“我的好仙君,只有我知道,您根本不是什么不慕名利、袖手尘寰的完人,正相反,您才是最会算计、永远也不吃亏的那个精明人。” 申少扬听到这里,愕然望向曲砚浓。 他从未想过,仙君可能从头到尾都知道效山镇石的缺点,怎么可能呢?效山镇石损耗那么大,如果仙君知道了,一定会反对的。 这一切全都是戚长羽在胡乱攀咬罢了! 可是…… 他忍不住地去想那个可是:仙君真的不知道吗? 富有四海,睥睨天下,牢牢掌握着山海域存亡生死的仙君,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戚长羽的小动作吗? 还是说,仙君也觉得镇冥关的缺口不足为惧,默认了戚长羽等人损公肥私,反过来又让人原样把清静钞换回来了? 稳坐钓鱼台。 申少扬一时间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戚长羽的话,为了一个以次充好、为了一己之私就妄动镇冥关的人,去怀疑千年如一日维护青穹屏障的仙君,未免也太让仙君心寒了。 他心乱如麻,狠狠瞪了戚长羽一眼:都怪这家伙,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 戚长羽才不在乎这小修士的瞪视,他只是盯着曲砚浓的眼睛,发狠般说,“只要我现在说出去,世人就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你是神通盖世的天下第一人,也堵不了这天下悠悠众口!” 申少扬忍不住说,“你这人好不讲理啊,这些都只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凭什么拿来妖言惑众?” 曲砚浓难得讶异,望向戚长羽,她很少见戚长羽说出能让她感到有意思的话来,今天却一连说了好多句,这算不算是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饶是她心情不好,也被戚长羽的新奇话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望着戚长羽,“你打算在这里大声说出这些话?” 戚长羽根本想不到她面对他的威胁,流露出的神色居然是饶有兴致,好像他聊起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脸上因恼火而涨红了,他恶狠狠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 曲砚浓倒胃口了。 原来他其实并不打算说,只是想威胁她啊。 真想说,早就说了,何必告诉她,等她来堵嘴? 戚长羽就算是偶尔变得有意思,也有意思得很短暂。 “那你就试试吧。”她意兴阑珊,有点惫懒地靠在金座上,漫不经心地望向阆风苑下渺远的人群,“真有意思,戚长羽,我以为你心心念念想要追逐权势,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权势和利益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可现在感觉你一点都不了解啊。” “堵住悠悠众口,很难吗?”她似笑非笑。 戚长羽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她打算怎么堵?她能怎么堵?逼迫在场所有的修士都立誓,不许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吗? 那怎么来得及? 阆风苑里数万修士,就算曲砚浓是化神仙君,又得花费多久去给他们定下难解的誓言? 还是说……如果他真的开口,曲砚浓就打算用最简单的办法堵住他们的嘴——她打算把这阆风苑里的所有修士都杀光灭口? 是了,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魔修,最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就算阆风苑里的人再多,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她心冷手狠,谁也不在乎。 戚长羽想到这里,背脊微微发寒,那股发狠的气势不知何时便散了,瘫软在地上,强撑着看她。 “不是想看看吗?”曲砚浓说得轻描淡写,“现在人群还未散去,你尽管试试。” “看看这天下悠悠众口,我到底能不能堵住?” 语调疏淡,一点也不重,更没有故作铿锵,可每一字都似掷地有声,在清风流云里昭然悠远,正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写意,无形间便已气势慑人。 戚长羽满心的怨恨,这一刻竟塞在胸口,硬生生说不出一句话。 她已站在五域的顶峰。 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束缚她,也没什么能威胁她,因为她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威慑。 卫芳衡早已忍得不耐烦了,伸腿给了戚长羽一脚,踢在他肩头,把戚长羽踢得猛然向后一仰,险些掀翻在地,“马上就要进戒慎司的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挑拨她和仙君的关系! 戚长羽先前在斗法中已受了不轻的伤,如今被她毫不留情地来了一脚,面色潮红,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可他却顾不得痛楚,毫无形象地向她的方向爬过去,“仙君,仙君,我知道错了,我不能去戒慎司,别送我去戒慎司——” 卫芳衡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往后拖着走,再不给戚长羽哀嚎挣扎的机会。 被关入戒慎司的修士得不到任何关照,反倒要担负沉重的劳作,以戚长羽现在的样子进了戒慎司,伤势只会越来越严重,拖上两个月,损伤到丹田,元婴后期的修为也要成废人。 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沧海阁阁主,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赎罪机会。”卫芳衡意味深长地说,“你因为镇石而落入戒慎司,又会在戒慎司里日复一日打磨镇石。你和镇石的缘份,果然是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戚长羽剧烈地挣扎咆哮起来,可卫芳衡强力地镇压了他的反抗,将他带下金座,交托给戒慎司的修士。 申少扬站在金座边,望着戚长羽被卫芳衡带走,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仙君,他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声音渐渐变轻,但到最后,又破罐子破摔般说了下去。 如果、如果戚长羽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真的,那他可就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仙君了。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他,目光落在申少扬手上的漆黑戒指。 “你可以猜。”她唇边的笑很浅,浮光掠影一样。 申少扬“啊”了一声,想说话,却见她从金座上站起身,声音轻曼,拨开云雾烟岚,声振阆苑。 “百余年来定守知妄宫,不问俗世,竟忘红尘,只觉浮生若梦。” “倏忽梦醒,俯仰人世,处处皆新。” 她悠悠地说,“恰逢阆风之会,点来数名少年天才,不胜感慨,因此做出决定:阆风之会后,所有拿到过青鹄令的修士都将随我一同启程,巡牧五域。” 阆风苑里一片哗然。 曲仙君这话的意思可是要带着拿到青鹄令的应赛者们一起游历出巡,对于这些最高刚结丹的修士来说,那是多大的机缘啊? 未能赶上这一届,或者没在这一届阆风之会里闯进前四的修士们顿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金座下,祝灵犀、富泱和戚枫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阆风之会结束后,居然还有他们的事。 ——大好事! “我、我应该也算拿到青鹄令了吧?”戚枫弱弱地说,止不住地心虚,但言语又很坚定,“这么大的机缘,我也想要啊。” 祝灵犀和富泱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谁也说不出准话,但两人都很理解戚枫: 虽然之前的经历说不清楚了,想争取也似乎争取不来…… 但那可是跟着仙君一起游历啊! 这么大的机缘,谁不想要啊? 做梦都要笑醒了好不好? 金座上,曲砚浓朝申少扬微微一笑,很和善,“我们先去上清宗,再慢慢去四方盟,我还有些事要找他们谈谈。” 她的前心腹爱将戚长羽可是被四方盟狠狠地宰了一刀,戚长羽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怎么能只有她出血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笔清静钞,当然要大家帮着她一起出啊。 申少扬眨眨眼。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莫名觉得,祝灵犀和富泱可能是做梦要笑醒了,但他们的同门,大概再也笑不出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 子规渡(一) 你不用掩饰我的存在。…… 曲砚浓说要带着所有拿到过青鹄令的应赛者一起出去,并不完全是一时兴起。 一来,她先前答应过卫芳衡,说好了要出去改换心境,没必要反悔;二来,戚长羽提起戚枫先前为了定制法宝而去了上清宗,寻那个神神秘秘的知梦斋出手,曲砚浓千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炼制出神品乾坤袋,听到有炼宝大师,自然跃跃欲试;三来,她在山海域外,确实还有一些未了的事。 “未了的事?”卫芳衡很迷惑,想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什么事?我听说过吗?” 曲砚浓说得很含糊。 “以前惩戒过一些人,现在时间到了,正好过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改过自新。”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庭前的鸟雀,透着漫不经心,“七百年了,如果他们悔改了,那就抬一手吧。” 如果曲砚浓光说“惩戒过一些人”,卫芳衡还真就猜不出她说的是哪一出——曲砚浓千年来教训过的人多了去,谁能猜到她想说哪个啊? 可曲砚浓一说“七百年”,卫芳衡立刻就明白了,“你说的是长风域的绝弦谷吧?七百年前,你上门把人家宗门里的化神仙君直接给打落回元婴了,听说还用了什么办法,让绝弦谷的绝学传承中道断绝,是不是?” 就算数百年待在一处,卫芳衡对曲砚浓的事也不是全都了解的,曲砚浓这人很像个谜,任你怎么努力去了解,也像是隔着雾看花,你以为已经离得很近了,却总在不经意间发觉彼此其实还是隔着一层。 但七百年前这个时间太有名,几乎整个五域的修士都能津津乐道,精准地谈起七百年前曲仙君究竟是如何乘兴出游,途径长风域三下五除二,将绝弦谷那位刚刚晋升化神的同阶修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明明是远远老过修士们年纪的旧故事,却总是作为世间最富盛名的传奇,一代又一代流传。 无他,只因和她有关的故事如此惊骇震撼,莫说过了一千年,就算再过一万年,也是惊心动魄的传说。 “可你虽然脾气不好,做事肆无忌惮,却一直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卫芳衡奇怪地问,“要不是对方真的过分,你是不会对他们出手,更不会重罚他们七百年的。那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你?” ——曲砚浓可是连戚长羽都能原谅! 曲砚浓一点也不上心。 “那你就错了,我的脾气一点也不好,想干嘛就干嘛。”她无所谓地说,“长风域的修士们还要谢谢我呢。” 卫芳衡知道这人脾气硬起来,拿个铲子都撬不开她的嘴,也不再问,取了上清宗的訾议会函,给曲砚浓递过去,“外面四个小修士还在等着你呢——你竟然打算把戚枫也带上?” 因为戚枫是戚长羽的侄子,卫芳衡对前者难免有点意见,更何况戚枫身上还有疑似被歹人控制神识这一出。看曲砚浓的意思是打算把戚枫也带上,卫芳衡心里难免有点怄。 曲砚浓随手接过訾议会函,往袖口随手一塞,其实她带不带这东西都无所谓,等她真的到了上清宗,对方还能因为她没有訾议会函而把她拦下来吗? “如果没有戚枫,我还想不到玄霖域有了知梦斋。”她神色悠悠,意味莫名,“要是少了他,岂不是少了许多意思?” 卫芳衡听不懂,“你总打哑谜,一句一个机锋,亏你还是个魔女,说话能不能痛快一点?” 曲砚浓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小芳,戚长羽有句话说的没错。”她叹气,“你要不是卫朝荣的族亲,我肯定是不会把你留在知妄宫里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卫芳衡一点也不怕她。 “那你是还想把我打发到哪里去?”卫芳衡的脾气也大得很,“大不了我还回上清宗!” 其实卫芳衡也就是放放狠话,离开了数百年,再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知妄宫已成了她的家,曲砚浓就是她的亲人,上清宗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往,早就掩埋在过去,连她自己也毅然决然地舍下了。 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想,真就如夏仙君所说,他们卫家人都一个样,一见仙君就什么都不要了,一辈子都愿意围着曲砚浓打转。 曲砚浓温文地一笑。 “如果你不是卫朝荣的族亲,我早就把你丢去沧海阁,填上戚长羽被抓后的窟窿了,而不是等到现在。”她望着呆若木鸡的卫芳衡,笑得意味深长,“我可没有忘记,非要我换掉戚长羽,害得我不得不分神去管这些琐事的人究竟是谁。” 就连上清宗和四方盟她都不打算放过,怎么会放过卫芳衡? “我、我以为你既然要去上清宗游历,应该会带上我?”卫芳衡泫然欲泣,“好几百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故土,我都给你白干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想家。” 她才不想接受沧海阁的烂摊子呢! 曲砚浓笑得无限愉快。 “你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值钱,为我做事是你的荣幸。有的是人愿意给我打白工,你出去问问,如果把沧海阁阁主的位置公开拍卖,有多少人争着倒贴钱上位?”她顺口溜似的一口气说到尾,不带一点起伏,像是在念白,“戚长羽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卫芳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话好似十分耳熟,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曲砚浓笑吟吟地望着卫芳衡,“你对戚长羽这么恨铁不成钢,一定是很羡慕他能成为沧海阁的阁主吧?你说有的是人愿意干,其实是在暗示我,你愿意干,对吧?这么多年跟着我在知妄宫里虚度光阴,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我痛定思痛,决定成全你的梦想,忍痛放手,送你去更广阔的天地。” 在卫芳衡瞠目结舌的目光里,她一本正经地说,“放心吧,这个沧海阁阁主的位置,非你莫属。” “我不是!我没有!”卫芳衡张口结舌,懊悔得恨不得把戚长羽拉出来打一顿:难怪仙君一边说着戚长羽不可或缺,一边又爽快地把戚长羽拿下了,感情是心里已经拉好壮丁,故意说给水鬼听的。 啊啊!她当时听得满脑子都是“仙君不会放过戚长羽吧”,可没想到仙君想的是一网打尽,既不放过戚长羽,也不放过她啊! 曲砚浓笑意斐然,愉快地说,“怎么办呢?看你这么想家,我也很心疼你。没关系,你在沧海阁好好看,我去上清宗。” “你的家,我来帮你回。”她微微一笑。 卫芳衡:“……” 啊啊啊啊啊,到底有没有个人能教训这人一下啊? 知妄宫的长廊上,申少扬捧着白玉杯,从这头走到那头。 申少扬忙,很忙。 他感觉他简直是一个人掰成两半使,比谁都忙。 一边是—— “你们有没有发现,之前在阆风苑里,仙君告诉我们,最后一场比试里要考吹笛,可是整个比试里根本没有需要用到笛子的地方?” 另一边是—— “前辈,你和曲仙君说了什么啊?明明仙君一开始还挺开心的,怎么过了一会儿就像是有点生气了?就算你不愿意和仙君相认,那也不该惹仙君生气啊?我真的很奇怪,一千年前,你和仙君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祝灵犀和富泱一齐用力点头。 当初在阆风苑里,仙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把他们全都骗过了,趁着最后一场比试前的那段时光,没日没夜地练习吹笛子,生怕当众出丑,错失头名。 现在头名是没拿到,笛子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连吹一声响的机会都没给,辛辛苦苦准备好些天,说不考就不考,这怎么让人接受啊? “我还特地请了绝弦谷的朋友帮我写了谱。”富泱说来很是唏嘘,“本来还想在比试中吹响,博得五域传唱,给我朋友宣传一下,扬扬名的。如果我有机会吹笛子,我出资,她出力,我们合伙,绝对能大赚一笔。” 申少扬听到这里,疑惑极了,“一首曲子,怎么赚清静钞啊?” 富泱说得头头是道,“我们的计划是赶在其他修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高价卖掉我们之前刻录的玉简,造价极高,如闻仙乐。等到其他商家也跟风卖玉简,我们再大量卖出便宜的玉简,为她造势,争取把她打造成‘自绝弦谷谢闻铃祖师之后最有天赋的音修’,让她在五域开坛讲道,给大家奏响乐曲。” 申少扬听迷糊了,“你这个朋友修为多高啊?自掏腰包开坛讲道,这么了不起?” 所谓的修士开坛讲道,其实就是凭借修士个人的声望和信誉,招来一定数目的同道前来听修士讲述修行路上的心得。每个能开坛讲道的修士都是绝对的大能。 富泱一摆手,“她刚结丹,和你修为差不多。” 申少扬目瞪口呆,“金丹修士开坛讲道?” 有人愿意来听吗? 富泱笑得很狡猾,“别的修士开坛讲道,当然是没人听的,可音修不一样的,就算只是金丹期的音修,奏响的曲调也很好听了。要是有空,听听曲也不错啊。” “既然是来听她开坛讲道的,总归要意思意思吧?每个听讲道的名额收点清静钞不过分吧?这不就赚到钱了?” 申少扬恍恍惚惚,简直震惊得晕头转向了。 “你们、你们望舒域的修士玩得好花啊!”扶光域的土包子含泪说。 富泱叹着气摇头,“绝弦谷可不是望舒域的,而是长风域的,从前号称是五域音修之祖,名门正朔,别提多有名了。就算七百年前绝弦谷被曲仙君收拾后跌落神坛,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很好用的名头。” “可惜啊可惜,没找到吹笛子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错失了,只勉强把插翅符推销出去了。” 祝灵犀听到这里,面无表情,默默地盯着富泱看。 插翅符确实是被富泱推出去了,符箓大师也被他当场送走了。 “哈哈,这个谁也没想到嘛,朋友给我这种符箓,让我试着卖卖,我也不知道符箓大师居然就是你啊。”富泱爽朗一笑,“插翅符卖的越好,你就赚的越多,名气也越响亮,这是大好事啊!” 祝灵犀嘴唇抿得很紧,一句话也不说。 富泱感到有些棘手,“要不这样,我得到的清静钞,再分一成给你赔罪?” 祝灵犀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清静钞的事。”她很简短地说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可是望见走廊尽头的曲砚浓,又顿住不说了,“仙君。” 曲砚浓的硬底云靴踏在玉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过来吧。”她招招手,“我们来聊聊游历的事。” 与其同时,申少扬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声响:“如果她当着其他人的面提到我,你不用掩饰我的存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 子规渡(二) “前辈,你快劝劝仙君。…… 啊?不用掩饰了? 申少扬忍不住挠头。 之前在阆风苑里,前辈甚至在仙君面前伸出了连申少扬也从未见过的魔元触手,他还以为前辈和仙君已经要相认了,可没想到最后仙君神色淡淡的,好似被惹恼了,而前辈则藏在灵识戒中,避开了旁人,让人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仙君和前辈关系匪浅,又一口道破了前辈的存在,申少扬承认起来当然爽快无比,但若是还有旁人在场…… “会不会有点冒险了?”他忸忸怩怩地问。 一枚藏有上古残魂的戒指,听起来就不凡,就算富泱、祝灵犀和戚枫看起来人品都不错,可谁能保证他们的亲朋好友也都能守住底线啊?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 “她不会让别人拿走灵识戒的。”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一片空洞,“她猜到可能是我了。” 申少扬差点在仙君面前露出诡异的表情。 他简直想不通了,既然仙君都猜到前辈可能就是她早死的道侣了,为什么两个人还是僵持着呢? 一个死活不愿意说自己就是他,一个猜到了也按兵不动,难道大佬的世界真的就这么叫人看不明白? “前辈,那你就承认啊!”他恨铁不成钢,“难道还要仙君和你一起挤进灵识戒里,你才愿意和她相认吗?” “照你们这样僵持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在一起啊?” 卫朝荣默然无言。 重新在一起?还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吗?短暂地相守,然后一起归于毁灭,值得吗? 曲砚浓站在走廊的尽头,踏进朱门前,微微偏过头,目光幽长地望了申少扬和他手上的戒指一眼。 “不要闲聊了。”她语气淡淡的,似乎兴致不高,“要聊天,就进来一起聊。”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互相对望。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听到仙君招呼就收声跟上了,谁聊天了? 祝灵犀微微蹙眉思忖着,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申少扬和富泱的身上,这两人关系最好,说不准就在偷偷神识传音。 富泱也想到了神识传音,正在观察其他人脸上的神情,就对上祝灵犀了然而不赞成的目光,在他和申少扬之间来回逡巡。 富泱:“……” 他真没有啊! 代销魁首难得感到有口难辨的苦楚,望向申少扬,打算和难兄难弟一起用目光谴责祝灵犀不讲道理的胡乱猜测,却望见申少扬满脸无辜地左看右看,对上祝灵犀的目光后眼神一瓢,也落在了他的身上,表情正义凛然,充满谴责。 祝灵犀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定定看了申少扬一眼,似乎信了申少扬的无辜,都是富泱单方面骚扰,于是和他一起盯着富泱,引来戚枫恍然大悟般地一瞥。 三人一起盯着富泱,一言不发面带谴责。 富泱:“……” 苍天呐,真的不是他啊! 那个闲聊的人到底是谁啊?怎么还栽赃陷害呢? ——可别被他找到! 四个小修士眉来眼去,明明谁也没说话,却带着一股怪怪的硝烟味进了门。 一进门,却是一起把方才的眉眼官司忘了,板板正正地站在长桌前,贼老实地盯着曲砚浓。 “坐吧。”曲砚浓坐在最前端的位置上,微微扬了扬下巴。 四个小修士同时抬步,四个人,只有一道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 三个脑袋同时转过去,望向那清脆的脚步声。 富泱坦然地回望,任由他们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脚上穿着的那双黑色云靴。 方才的清脆脚步声就是从他这里发出来的,踏在质地坚硬的玉石地砖上,发出丝毫不逊色于仙君那双云靴的声响。 显然,他脚上的那双云靴不是寻常仙修常穿的软底云靴。 申少扬眼神震动。 富泱居然真的仿制了仙君的硬底云靴,而且还穿到知妄宫里来了。 曲砚浓也意外。 她扬起眉毛,出乎意料地望着富泱——要说追问,似乎很奇怪,毕竟她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穿什么鞋子上面去,可是不问,又觉得很微妙。 当想问又不想问的时候,她一般都选择直接问:“你学我?” 这话问得很霸道,而且很不讲道理,天底下有那么多种云靴,没道理说富泱穿个硬底云靴就是在学她,但曲砚浓心里有这个怀疑,就不爱拐弯抹角。 富泱也没否认。 “确实是仿照仙君的云靴做出来的,从仙君在镇冥关露面后,晚辈就找了几个相熟的制衣修士,仿制了仙君常穿的硬底云靴,如今已赶制出相当数目的货品。”他很诚恳地说,“倘若仙君恩准,立刻就能销往五域,晚辈等甘愿将一切获利全部奉上,一铢也不留,以报仙君赏识。” 如果说分给曲砚浓大头,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修仙界什么时候都不掩饰强者为尊的本质,没人敢利用了她之后不给足她好处。 但富泱说全部获利悉数奉上,一铢也不自留,就难得地让她有些讶异了。 她对富泱所说的好处并不动心,光是乾坤袋每年所创造的进项就足够她肆意挥霍了,她只是感到好奇,一个金丹都没结的小修士甘愿给她打白工,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你想要什么?” 难道是像戚长羽当年那样,想要一步登天? 谁知富泱摇摇头,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仙君,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有个准入门槛,一定要有一位份量足够的客户,才能正式加入,享受协理官的待遇,否则就只能在下面挂个名,办什么事都要被抽成,所以……” 所以,代销魁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光太高,直接盯上了五域分量最重的那一位。 曲砚浓盯着富泱看了半晌。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她当然知道,就连季颂危这个四方盟之主都要登记在册,写上几位有分量的客户。 “九百年前总协理院刚设立,我就写在季颂危的名下了。”她说。 九百年,于当今在世的三个化神修士来说,都是一道分水岭,往前是故我,往后是沉沦,可他们当时甚至不曾察觉,仍以为自己是在殚精竭虑地找寻着破解道心劫的办法,却不知这所谓的办法反倒是向下坠落的第一程。 一程又一程里,失了来处,忘了归处。 富泱皱眉,苦恼起来。 总协理院要求很严,同一位大客户只能记在一人的名下,曲仙君这个热灶果然是被捷足先登了。 季颂危可是化神仙君、四方盟的盟主、望舒域之主,哪怕是从长幼尊卑的角度考虑,富泱也该退避三舍? 代销魁首沉默了片刻,抬眼,神情严肃。 “仙君,我们盟主不是个好东西,当他的客户,容易变成冤大头。” 申少扬正端起桌上的灵茶喝了一口,听到这里,差点喷出来。 ——你们四方盟修士,真的是团结友爱、上下一心。 不知道远在望舒域的季仙君听到自家晚辈说出这种话,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曲砚浓讶然之外,沉吟片刻,居然很认真地点头。 “确实,季颂危就不是个好东西。”她说。 但富泱说的买卖,她也没多少兴趣,她不是季颂危,清静钞够用就可以了,“不用给我清静钞,接下来这一路的花销,就由你请客好了。” 料想这笔生意也做不出什么大名堂,对于筑基金丹修士来说或许是巨款,但对她来说只能算微不足道。 富泱也不气馁:“我会努力赢得仙君信任的。” 曲砚浓摆摆手。 “我来说一下这次游历的行程和规划。”她目光扫过在场四个小修士,尤其在戚枫和申少扬的戒指上停顿了一刹,“从出发起,我们就按照普通修士的习惯,坐普通的银脊舰船去玄霖域。”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至于接下来的行程,暂且不说了,等上清宗的訾议会结束,再告诉你们也不迟。” 可她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兴致究竟能延续多久。 这一刻她想要摆脱道心劫,回到从前爱恨充沛的日子,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又改了主意,甘愿沦陷在无爱无恨无欲无求的漫长岁月里? 如果一切终究成空,她真的忘了爱恨,那接下来的所谓行程,自然也就没有重拾的必要了。 曲砚浓瞥了一眼申少扬手上的戒指。 如果那道残魂真的是卫朝荣,那么回到上清宗,对他来说也算是回家了吧? 纵然这个家有千万种遗憾,可故人都已逝去了,总还是会生出怅惘的。 “在到达上清宗本宗的山门之前,只当我们是一起出来游历的普通修士就好。”她说。 申少扬恍然: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龙鱼服? 他不由兴奋起来,没等仙君往下说,先手舞足蹈地盘点起山海域和玄霖域的出口,“玄霖域有三个通往山海域的出口,其中离上清宗本宗最近的应该是子规渡,我们直接买开往子规渡的船票,今天上船,五天后就能到了。” 祝灵犀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清宗修士都没他积极。 她微微抿唇,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曲砚浓的表情,神情严肃,“仙君,倘若我们这些日子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去玄霖域,可能会有点麻烦。” 申少扬搞不懂,“怎么?普通修士去了你们上清宗,会被欺负吗?” 祝灵犀欲言又止,“挨欺负倒是不至于……” 但是,“我们玄霖域的修士比较传统,比较严谨,比较注重规矩。”她委婉地说,“就是,最近宗门訾议会在即,大家上下一心,就比平时更认真一点,会很麻烦。” 她说得实在太委婉了,不仅申少扬三人没听懂,就连曲砚浓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祝灵犀苦笑。 “等我们到了玄霖域,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五域之间隔着青穹屏障,只有几处出口开放,由银脊舰船来往其间,因此每一处出口都算得上鼎盛繁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不管修士有多神通广大,每人一节竹节牌,凭票申领,上船时会有阵法检验竹节牌的真假。 申少扬之前就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来到山海域,如今换个地方游历,格外兴奋,自告奋勇地带着五张船票挤进人群里,排队领竹节牌,好不容易排到头,却被对面的修士赶走了:“去玄霖域的是吧?玄霖域的船不在这边领竹节牌。” 申少扬一愣:“为什么?” 发竹节牌修士不耐烦,“当然是因为上清宗那帮老古板有毛病,登船都要搞出那么多事,发个竹节牌都要折腾一刻钟,我们哪有功夫给他们折腾?干脆划了一片空地,让他们玄霖域自己派人过来,喏,在那边,你排队去吧。” 申少扬狐疑地朝修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瞬间眼冒金星。 救命!那边的队伍是这边的十倍长! 曲砚浓和祝灵犀三人久等申少扬不来,反倒比他先找到了玄霖域发竹节牌的队伍,纵然船票全都给他了,也先排进长队里候着。 谁知,往队伍里这么一站,就定在原地,再也没见动弹。 连祝灵犀也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望向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宗门的审查,比我出门时更严格了。” 曲砚浓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受过这种排队的苦了。 谁敢让天下第一人排队苦等啊? 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敢让她等! 更别说她还有道心劫,就连自己想做的事都会片刻就失去兴致,更别提排队了。 所以,很显然,曲仙君的耐心,比正常人要差很多、很多…… “你们上清宗到底在审查什么?”她匪夷所思,“坐个船而已。” 祝灵犀立刻神容一肃,郑重摇头,“是其他界域的标准不够规范,完全忽略了舰船乘客的安全性和目的性,随意地放任外来修士进入自家界域,这是对域内本土居民的极大不负责,也是对界域内秩序的巨大破坏。” 她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其他人一起呆呆地望着她。 戚枫红着脸:“听、听不懂?” 申少扬正好跑过来找到他们,大倒苦水,“我打听了,上清宗的审查太严格了!必须提前交纳三百铢清静钞作为保证金,确保你不会破坏银脊舰船,如果拿不出来,就算你有船票也不给上船……” 曾经在五域中的任何一域有过缉杀令的修士,不许上船; 曾经在任何界域有超过一万铢逾期欠款的修士,不许上船; 曾经在上清宗之下有过超过十条违规案底的修士,不许上船…… “这听起来都挺合理的吧?”富泱问。 申少扬痛苦地说,“这些条件确实都很合理,听起来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们要你证明你没干过这些事!” 证明自己干过只需几个呼吸,可是证明自己没干过,就要数不清的呼吸。 曲砚浓脸色阴沉。 她深吸一口气,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白龙鱼服真不是人干的。 有权有势就是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 申少扬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从手指上撸下灵识戒,一把塞进曲仙君的手里,“前辈,你快劝劝仙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 子规渡(三) “你到底是不是他啊?”…… 卫朝荣还没反应过来,灵识戒已经被申少扬塞到了曲砚浓的手里,他无时无刻不凝视着那一头的天光,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目光,哪怕明知她只能望见漆黑的戒指,他也依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想到申少扬会这么做,也没想到再次直面的一刻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曲砚浓也没想到。 她眉眼犹存着压抑的不耐,垂眸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眼底闪过一瞬的讶异。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没有一点动静。 她定定地望着那枚戒指半晌,轻嗤了一声,倏尔收拢了五指,把它握在掌心,抬眸望向申少扬,神色冷淡而乖张,“劝我什么?” 申少扬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谁料到前辈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是他挨了曲仙君大为不善的一眼,只得讪讪地挠头,“您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出来游历的,排队……怎么不算是游历的一部分呢?” 他还怪有使命感的。 曲砚浓从来不觉得她朝令夕改是什么不对的事,她依旧虚虚地拢着手中的戒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望着申少扬,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自然有一股沉凝的威严,迫得人不敢抬眼和她对视,无所遁形。 申少扬被她看得头皮发炸,攥着衣角,浑身绷紧了,站得笔直。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察觉到她那沉默的威势,其实曲仙君只是忽然不说话了,周遭却好像是突然被人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灯罩,一切细小的动静都让人心惊。 就连前前后后排着队的修士也感受到一丝不必灵气就能让人惊心动魄的威慑,神色中带着一点惊恐,来回偏转着头,想要找寻这威慑的来由。 这回不止是申少扬着急了,祝灵犀三人也有些慌张:周天宝鉴把他们的神貌全都映照出来了,尤其是曲仙君,整个五域都对她感到好奇,难保这些排队的修士里没有哪个刚看了阆风之会,一眼认出仙君。 单纯只是认出来倒也还好,可要是有不识趣的修士凑过来,惹怒了仙君怎么办? 曲砚浓犹然没有动静,仿佛是看不见周遭修士一点点聚在她身上的惊疑目光。 她神色冷淡,臭着一张脸,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成千上万的清静钞。 卫朝荣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涩,又有点想笑。 她的耐心一向欠佳,从来没好过,有脾气就发脾气,几乎从没学过“忍耐”这两个字,无论是谁让她不高兴了,她都要夹枪带棒地回敬。 那么自我,活得神采飞扬,半点也不做作矫饰。 其实她有时候脾气和小孩子一样,执拗得可怕,但恶意坏心算来不多,倘若顺着她的意思来,温言安抚几句,她就能转嗔为喜,笑吟吟地说话。 可他那时候还不懂。 他在牧山宗练了那么多年的刀,心无旁骛,没学过其他任何一种手段,却在刀法上一日千里,牧山宗那么多同门,没一个是他一合之敌,连当时还是上清宗长老的夏枕玉也一眼看中他的天资。 卫朝荣当了那么多年无人争锋的天才,也只有锋芒锐不可当才能让人关注他,他用尽了力气势不可阻地闯到她的身旁。 他们针锋相对过、笑里藏刀过、勾心斗角过,像两块磁石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一起,被交织的爱恨勾连。 卫朝荣从来没后悔过他们的每一次相遇,这段风月故事不容半点删节,倘或错过任何一次针锋相对,他都唯恐走不到最后一程。 可有时候,在乾坤冢里孑然一身、无朝无暮的日子里,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他再多顺着她一点就好了。 她就是那么个脾气,有时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高兴了,心里憋着不痛快,只要他态度鲜明地顺着她,把她心里的无名火浇灭了,她也就又笑盈盈起来。 可他那时不懂。 笨口拙舌,痴头傻脑,只是隐隐觉得他们情浓后,她好像常常欢喜,又常常失落,他说了话还不如不说。 在幽晦无光的冥渊下孤身一人诘问了这么多年,他时常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浮想,如果从前他能明白、如果他还有机会弥补就好了。 如果他有机会…… 漆黑灵动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悄然伸了出来,被圈在掌心里,他操纵着触手,一下一下地轻轻蹭着她的掌心,从她微松的指缝里挤了出去。 曲砚浓掌心一阵发痒。 她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望见那细小的触手如一团乱絮,从漆黑戒指中生了出来,少说有二三十条,看上去冷冰冰的,有种黑金般的沉冷光泽,此刻却蜷曲在一起,握拢了她的手。 其中一条触手在她掌心打了个旋,浅浅地书写:“若是实在不高兴,就让上清宗为你专门开辟一条航路,往后都备一艘空置的银脊舰船,等你想用的时候再启用。” 曲砚浓盯着掌心的那条触手看了半晌:他不是困在戒指里一千年?怎么说起银脊舰船、舰船航路这么顺口? 她还以为残魂在戒指里憋了那么久,出来后发现改天换地了,应当极度不适应才对。 ——他到底是不是卫朝荣? 她总是不确定,她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卫朝荣若能见到一千年后的五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性子那么执拗,能接受这换了人间的世界吗? “你还知道银脊舰船?”她轻嗤了一声,“闷在戒指里这么多年,倒是学得很快,我还以为你会是个老古板,一惊一乍地接受不了当今的五域。” 卫朝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你们覆灭了魔门,一千年不是一弹指,一切当然都会跟着变,我接触不到外界则罢,既然接触了,当然是我适应当今之世,没有当今之世来适应我的。” 曲砚浓瞪着掌心的触手。 说着话的时候,他又有点像卫朝荣,可是她心里的卫朝荣只活在千年前,她想象不出他生活在现在的五域中的样子。 卫朝荣也微微地愣了。 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个只能抱守过去不放、永远无法适应现世的老古板? 他们就这样隔着漆黑的触手,沉默地对望着,好像谁也说服不了谁。 申少扬“哎哟喂”一声,欢欢喜喜地说,“仙、仙……曲前辈,祝、祝道友带人回来了。” 不怪申少扬变成结巴,实在是他们隐藏身份出游,之前习惯了的称呼根本不能叫出来,一叫就全露馅了。 他要是当众叫了一声仙君,还能有谁不知道他们是谁啊? 被他这么一声,曲砚浓张开五指,任由那黑色的触手缩回戒指里,只留下一根细细的触手缠在她的小指上。 她盯着那根细细的触手很久。 祝灵犀早在曲砚浓板起脸的时候就悄悄地离开了队伍,朝最前列走去,找到了上清宗驻此地的同门管事,陈明了身份,管事立刻跟着她一起来迎曲砚浓。 曲砚浓的脾气真的很古怪。 方才还说着想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这会儿人家亲自来接她上船,她一边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在人家前面,一边又挑眉。 “我听说上清宗的规矩一向很严格,谁也不能破坏。”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现在才知道,原来规矩也是因人而异的吗?” 舰船管事尴尬地一笑。 规矩当然是严格的,任何人都需要遵守,今天就算是上清宗的现任宗主来了,也得乖乖排队,否则若有哪位大修士仗势欺人,传回了宗门,是会被獬豸堂拿下问责的。 可是事情总也有例外,上清宗乃至玄霖域的修士不能破例,不代表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人破例——曲仙君也不归獬豸堂管啊!万一她不满意了,随手就给舰船一下,难道獬豸堂敢上门要债? 连獬豸堂也惹不起的杀星,还是不要惹她不高兴了。 “仙君,我们上清宗的规矩确实是很严格,”管事认了,顽强地说,“但我们的底线也可以很灵活。” 曲砚浓被他逗得有点想笑。 祝灵犀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管事那里领来了竹节牌,戴在曲砚浓的手腕上,诚恳地说,“訾议会在即,宗门的规矩确实比往常更严苛,这里还是山海域,登上银脊舰船已是最简单的一环,等我们到了玄霖域,要守的规矩还会更多。” 曲砚浓一口气顺不下来。 “更严苛?”她挑眉。 祝灵犀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太烦了,反过来问祝灵犀,“你们玄霖域的修士都没意见的吗?” 祝灵犀微怔。 其实还是会有意见的,谁没抱怨过宗门规矩严苛、破事繁多?可是在这种事无巨细样样有规矩的地方生活久了,慢慢也习惯了,反倒是不能适应玄霖域外一切都没规矩、野蛮生长的样子。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被人如此看轻,就算对方是一域之主、天下第一,也难免让人心里不太舒服,祝灵犀沉默了片刻,很直接地问,“仙君从前是魔修。魔门是真正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相比之下,仙门处处是清规,实在不够舒服,可仙君又为什么要舍弃魔门,转投仙门呢?” 自然是因为在束手束脚和清规戒律之余,还有更多的让人向往的东西,足以令人忽略那些繁琐,拼命去追寻藏在清苦后的宝藏。 曲砚浓哑然。 若不是卫朝荣,她也许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甚至于,在上清宗停留的那些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其实也很快乐。 一个人的快乐并不完全由她能力和自由的边界所限定。 是卫朝荣拉着她走上了新的路。 小指上的细小触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她低下头,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不是他啊?”她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 子规渡(四) “你现在也是因为在乎而…… 漆黑的触手沉默地蜷曲在她的小指上。 曲砚浓也不说话。 她恍惚,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常常沉默地凝望她,用那种专注沉凝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她的眉眼,既让她烦躁,有时又让她安心。 可卫朝荣并不是一个爱回避锋芒的人。 他总是很直接,也很直白,她进一步,他就能进三步,刀山火海也敢闷头向前。 “你这人好奇怪啊。”她曾经问他,“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吗?” 那时卫朝荣和她关系不远不近,他尚未回到上清宗,还是金鹏殿的弟子,周身缠绕着隐约的血气和戾气,目光直直看进她眼底,说话也不带一点委婉,直截了当,“越是害怕,反而越是要向前,我在原地苦等,除了一死了之,还能等来什么?” 曲砚浓很喜欢他说话时那种强硬却又不冒犯的感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迷恋,让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作弄他,想看他动了真火后怎样对她展现出不加掩饰的强势和欲望。 她总是能如愿以偿,卫朝荣从不避让,他们狭路相逢,没有任何一个后退。 唯一的一次,他们吻得难分难舍,她意乱情迷,指尖伸进了他的衣襟。 她能感受到他那一瞬的紧绷,劲瘦高大的身躯凝定,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横在她腰后的手也坚逾金铁,牢牢地将她圈得更紧,不容她挣脱。 曲砚浓那时也许短暂地犹豫过一瞬,但残存的理智被迷乱的情意压倒,她没有一点挣扎,反倒更热情殷切地倚在他的怀里,指尖一点点越过他的衣襟,掩在衣衫下,藏得那么深,遮掩那些恣情欢愉的游走。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呼吸声一声沉过一声,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像是一根坚硬笔挺的柱子,紧紧拥着她,给她支撑,也给她深吻。 曲砚浓几乎站不稳,视线也模糊,听见他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从耳畔慢慢向下游弋,吻过脖颈,吻过锁骨,烫得她心惊,又像是被放置在温水中的青蛙,提不起力气。 直到那个灼烈的吻游弋着深入,她在兴奋中战栗到全身都发软,一簇细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灵光划过她脑海: 如果卫朝荣挑了这个时机杀她,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没有一点有力的反抗。 这微小的念头划过她心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急剧膨胀,最终填满她的新湖,成为她罕见的恐惧源头。 她没有那么怕死,但是绝不能这么死。 她无法想象被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刻杀死的可能,光是稍稍思考就恼怒而愤恨到呼吸都急促——她绝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于是她蓦然抬起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卫朝荣被她推开了好几步,顿在几步外,眼神还带着情意,深沉而灼烈地死死盯着她,像是有一瞬很想伸出手将她重新拥紧,可是望着她冷淡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 她不敢,她退了一步,她不能再向前。 原以为卫朝荣会很恼怒,可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没说,偏过头,没再看她。 “你不生气啊?”这在她意料之外,于是笑吟吟地问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方才的事,可她心里其实有一点不自在。 也许她也有一点怕他转身离去。 尽管她知道他若真的这么做了,她一定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是没有看她,语气也淡淡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犹豫了,说明你在考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曲砚浓没想到他还能想出这种说法。 “我也不是一直勇敢。”他终于转过头,耳根还有一点红,但神色已很淡然,“曲道友,一个人如果真的很在乎另一个人,他总有些时候会止步不敢向前的。” 曲砚浓顿了一下。 “你觉得我是很在乎你?”她匪夷所思,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也根本不信,断然地发小,“卫朝荣,你不要逗我笑。” 卫朝荣抬眸,目光沉沉。 “没有。”他说,“我不是在说你。” 他不是在说她。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握着那枚漆黑戒指,忽然问,“你现在也是因为在乎而不敢向前吗?” 冥渊下,卫朝荣微微怔住。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荡,是为四溟。 四溟不受保护,直接与虚空裂缝接触,波涛汹涌,比界域内的世界危险残酷百倍,除了被缉杀的大凶大恶,又或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在这里生活,因为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机重重的海域里费尽千辛万苦搏杀完妖兽,下一瞬发现身侧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虚空裂缝,一命呜呼。 虚空裂缝出现得毫无规律,也根本无从抵抗,也许裂缝出现的地方原本有一大片汪洋,憩息着元婴大妖兽,可裂缝一出现,什么都会烟消云散,干净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普通修士根本无法在四溟保住自己的性命。 银脊舰船就是因此诞生的。 申少扬站在银脊舰船宽大如庭的甲板上,扒着栏杆往外张望,舰船外,远天晦暗,只有一道炽烈的光芒从海面上灼灼燃起,白夜如焚。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银脊舰船,也不是第一次望见这样的场景,但再次看见还是十分喜欢,“听说那道光的方向是冥渊。虽然冥渊晦暗无光,吞噬生机,但在四溟中亮如星辰,永不坠落,来往的舰船都靠冥渊照亮航路,好神奇。” “正是因为冥渊吞噬了大量的生机灵气,才会在四溟中亮如星辰。”祝灵犀纠正他,“山海断流后,只有青穹屏障内保有充沛的生机灵气,在青穹屏障之外,灵气稀缺,还经常要遭受虚空裂缝的侵蚀,因此四溟的天空是不见尽头的永夜,冥渊虽然晦暗,也能照亮四溟。” 申少扬颇感意外地转过头。 “原来蕴含了生机灵气就会比没有生机灵气的地方更亮啊?”他问。 祝灵犀真的相信他是个完完全全的散修了,连这些他都不知道。 “我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带我坐银脊舰船去玄霖域。”戚枫轻声地说,“那时候我听祖父说起过,自从山海断流后,这些未被青穹屏障保护的地方流失了数不尽的灵气生机,如果没有青穹屏障的遮挡,那么我们在四溟航行时,就会被五域的灼烈光芒刺得瞬间致盲。”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过头,定定地看他。 戚枫不安:“……怎么了?” 申少扬:“三四岁就坐银脊舰船?” 祝灵犀:“你三四岁就来过玄霖域?” 银脊舰船的船票价格不菲,寻常修士需要省吃俭用攒上十年八载,才能凑到一张单程的船票,只能去不能回,因此绝大多数船客都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申少扬和祝灵犀虽然都天资出众,在修仙路上也没怎么为清静钞发过愁,却也从没那么阔绰,坐银脊舰船遨游界域间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幸好是仙君出手阔绰,直接买下了所有人的船票,否则他们两人就算再怎么愿意跟着仙君,也只能饮恨了。 戚枫三四岁就能被带上舰船,去别的界域溜达一圈再回到山海域,他俩压根都没敢想过…… “你需要护卫吗?用剑的那种?” “你想买符箓吗?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画。” 异口同声。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沉默。 转过头,两人一个定定,一个眼巴巴,殷切地望着戚枫。 戚枫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他的脸又憋红了,竭力争辩,“我没有钱,我只是比你们多坐过几次银脊舰船,不要那么看我啊!” 祝灵犀点点头,也不说信不信,“你坐过多少次银脊舰船?” 戚枫想不起来了。 他仔细回忆,“应该只有二十多次……” 申少扬和祝灵犀定定地看着他。 “十几次。”戚枫改口,脸还红着,“只有十几次。” 申少扬抱起胳膊。 祝灵犀挑眉。 “……八次,只有八次。”戚枫脸更红了,急不可耐,像是要和谁争辩,“不到十次,刚才都是我记错了,我其实只坐过八次银脊舰船。” 瞧他着急的样子,要是谁敢说他坐过更多次银脊舰船,戚枫能急得跳起来咬人一口。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微微蹙眉。 他们方才确实调侃了一下戚枫,但根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戚枫这样激动,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 坐过银脊舰船的数目多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反倒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戚枫为什么这么急着撇清? 祝灵犀若有所思,想到先前第一次在镇冥关里见到摆脱了神识控制的戚枫,他脱口而出就是“又要被说纨绔了”,显然对此有很深的心结。 “富泱呢?”她似乎没太在意方才的话题,朝戚枫点了点头,神态自然地回过头,在甲板上寻找。 “刚才还在那边。”申少扬指了个方向,“一直在推销他的硬底云靴,我眼看着他卖出去好多双了,现在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银脊舰船上的船客多少有点身家,至少能掏得起船票,也就更有可能花一点清静钞买一双和曲仙君同款的硬底云靴。 这么好的机会,富泱当然不会放过。 祝灵犀点点头。 她本来也不是真的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回过头,目光在戚枫涨红的脸和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神情上,顿了一下,望向申少扬。 戚枫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很怕祝灵犀会追问他和银脊舰船有关的事,他知道她的性格比别人更严谨板正,如果祝灵犀刨根究底,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长吟。 沉黯的海水一瞬掀起狂澜,将高飞在白夜光辉中的银脊舰船也带了起来,在巨浪里颠簸,一个幅度惊人的倾身,半边船上的修士都被甩到了另一头。 申少扬在舰船震荡的那一瞬就抓紧了栏杆,和祝灵犀、戚枫并排扒在栏杆上,扛过了传神的几番摇晃,在舰船平稳后第一时间探出脑袋。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他惊叫,“居然有灵植生长在青穹屏障外?就是它掀起南溟风波,让我们差点翻船?” 祝灵犀也探出头。 舰船外,一株高不可攀、顶端融入冥夜难以辨别的黑色巨树从海水中生长而出,嵌在青穹屏障中,花繁胜锦,如同一颗颗浑圆的黑珍珠。 “不对,”她仔细观察了一番,认真地摇了摇头,指着另一端,“藏在这棵树下面的妖兽才是罪魁祸首。” 申少扬和戚枫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幽晦的海水下有一只庞大妖兽,在海水的掩饰下若隐若现,磅礴浑厚的气息从水面下隐约地透露过来,直震慑住周遭的所有修士。 “糟了,遇到元婴妖王了。”申少扬喃喃,“舰船上的掌舵人,修为能比它高吗?” 如果掌舵人不敌,岂不是终归得劳烦曲仙君出手? 曲仙君想白龙鱼服一回,怎么就这么难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 子规渡(五) “你是怎么知道冥渊下藏…… 当元婴妖兽在晦暗的海水下显露身形,舰船正中的高楼上,一道威严雄浑的气息骤然释放,不退不避,与元婴妖王的威压相撞,明明谁都没有动用灵力,却在冥冥中如有金铁之声,连近乎神品的银脊舰船也发出令人背脊发寒的咯吱声响。 显然,有元婴大修士在这艘银脊舰船之上坐镇,且实力并不弱于舰船外的那只元婴妖兽,隔空对峙,谁也不让谁。 “来往于玄霖域的所有舰船上都有元婴修士坐镇,有时候甚至不止一位。”祝灵犀解释,“曲仙君将山海域内的元婴妖兽全部逐走,这些大妖王在南溟和东溟中盘桓栖息,还有许多迁徙到玄霖域,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伤人。” 玄霖域毗邻山海域,成了当年那些元婴妖王迁徙的第一选择,千百年下来,玄霖域的妖兽便比其他界域更多。 申少扬和富泱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山海域修士,他们对界域内存在元婴大妖的时已很习惯,只有戚枫听到祝灵犀的话,明显地露出不适应,“既然不能保证妖兽不伤人,为什么还要容许元婴大妖生活在界域内呢?” 祝灵犀像是早就想过这样的问题。 “无论妖兽还是人,都是天生地养的生灵,这方世界不止是人类修士的世界,也是妖兽的家园,强行将之逐出生长之地,终归是违背了天地自然规律。”她正色说,“我们上清宗的道法就是太上无为、师法自然,因此不会逐走妖兽。” “不过,域内时常有作乱的妖兽,从炼气到元婴都不例外,因此我们上清宗特设镇妖司,专门镇压作乱的妖兽。”祝灵犀很诚恳地说,“对于我们玄霖域的修士来说,作乱的妖兽便如疥癣之疾,伤不到根本,但确实很是烦人,有时我们也很羡慕山海域的修士,唯有曲仙君有这样的魄力和威势,保一域生民长宁。” 镇妖司在上清宗的地位极高,举足轻重,镇妖司司主甚至能与上清宗宗主平起平坐,只在名义上低一头。 祝灵犀没有说的是,她原本就打算在阆风之会后凝结金丹,申请进入镇妖司。 戚枫不是第一次来玄霖域,但怎么也想不通,既然玄霖域的修士都觉得妖兽很烦,又为什么要苦守着那太上无为的道义? 他性格腼腆,就算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追问,生怕冒犯了上清宗修士的道,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上清宗修士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纯粹就是自讨苦吃,你们上清宗常做这种事。” 戚枫吓得差点惊起,脸一下子就红了,还以为自己没过脑子,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然而一惊一乍之后又反应过来,这是一道缥缈清冽的女声。 三个小修士一起回过头,他们身后的甲板上,曲砚浓轻嗤,神色不以为然。 “当年我就和夏枕玉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这人看上去铁面无私,实际上天真得要命,一味的滥好心。平时能公正公平地处事,可真正要她狠下心肠来决断的时候,她总是留一手。”曲砚浓挑着眉,不掩奚落,“她幸好是落在你们上清宗,要是运气不好生在了魔门,甚至活不到筑基。” 虽然曲仙君是五域公认的第一人,也是五域修士心中永远的无冕至圣、唯一传奇,但上清宗弟子天然便对自家夏枕玉仙君充满敬仰和维护,听到有人奚落夏仙君,就算对面是曲仙君,也让人心里不舒服。 祝灵犀抿起唇。 她一言不发,没有反驳,只是紧紧抿着唇,很不认同地望着曲砚浓。 如果祝灵犀对面站的是个体恤晚辈心情的人,望见她的表情,就该一笑而过,适可而止了,但偏偏她面前的人是曲砚浓。 在曲仙君所有为世人所称道传颂的美名中,绝对不包含善解人意,甚至还恰恰相反。 “千年前我逐走山海域内的元婴妖兽,明明上清宗也饱受妖兽侵扰,但夏枕玉犹豫到最后也不曾动手,反倒默认了不少陆地大妖迁徙到玄霖域。”曲砚浓说,“上清宗有些道义高高在上,没有天道般高高在上拨弄尘世的本事,却偏要学天道行事。” 祝灵犀终归是没能忍住,“仙君,一家有一家的传承,我们上清宗也有化神修士,纵然您天资绝艳、高标绝世,也不必如此贬损上清宗的道义。许多经义单独拿出来或许有些偏颇,但归集在一起后,完整如一,上下呼应,同样也是直指大道的绝学。” 曲砚浓顿住。 她挑眉,瞥了祝灵犀一眼,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过上清宗的完整典籍?” 祝灵犀微愕。 她转瞬想起先前在陇头梅林上空第一次遇见曲仙君的时候,后者唇边那一抹微妙缥缈的微笑,那时曲仙君在离去之前叫了她一声—— “半个小师妹”。 祝灵犀抬眸,望见曲砚浓半真半假的微笑凝目,她惊疑不定,平时总是绷得很紧的神色也因惊异而舒展松懈下来,有几分呆色。 曲仙君的意思是,她也曾经在上清宗求教过,因此翻遍了上清宗的典籍,这才对经义不屑一顾,离开了上清宗,也正因那段经历,才会叫她一声“半个小师妹”? 可是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求教这样的大事,传出去分明是能让上清宗的威望更上一层楼的,以曲仙君的态度,也不像是不愿意承认的样子,为什么上清宗从来没有宣扬过这件事,反倒把它遮了起来,连自家弟子也半点不知道呢? 曲砚浓看见祝灵犀的神色在思索中不断变换,就知道后者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正在苦思冥想一个答案。 但曲砚浓说了七八成,偏偏不愿说到底,有些事半遮半掩的才有意思,说得太明白了,就容易让人乏味,“你要是真的好奇,等我们到了上清宗,你自己去问问那些长老前辈,为什么上清宗的过往里没有我。” 祝灵犀怔怔地点了下头。 “多谢仙君指点。”她很认真地说,“我会去问师长的。” 曲砚浓张张口,笑了一笑,又闭上。 如果祝灵犀直接去问,保不齐就要挨长辈一顿削,她的名字为什么不曾出现在和上清宗有关的传言中这件事,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将之视作耻辱的另有其人。 方才从曲砚浓毫不客气地评点上清宗道法起,申少扬就有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等到祝灵犀忍不住反驳曲砚浓的时候,他更是暗暗抽一口凉气,担忧地望向祝灵犀,生怕后者一气之下和曲仙君吵起来——曲仙君可是能把整个五域都怼个遍的人。 曲仙君盛名远播的那些轶闻事迹里,就没有一次是和好脾气、好说话搭边的。 现在两人重归平宁,申少扬比她们更先舒了一口气。 他唯恐这次游历还没开始就要分崩离析,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幸好这些妖兽都跑到玄霖域了,好歹都能保住命,如果有妖兽不幸跑错了方向,顺着南溟往冥渊去了,那才是真的偏向死路行。”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去冥渊有什么不好?”她意味莫名地问,“还没有人试过从南溟游向冥渊,又或者他们全都死了。我倒是真的很好奇,如果顺着南溟深处一直游,是否能直接绕进冥渊的深处,乃至于看见冥渊的河底?” 申少扬挠头,他这样刚刚结丹的小修士,怎么可能答得上这么难的问题? “我觉得不可以吧?”他犹豫着说,“冥渊底下是乾坤冢,据说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既然是万物的终结之地,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进去吧? 不然总有人进入乾坤冢,这个世界怎么能支撑这么久? “——你刚才说什么?” 曲砚浓蓦然偏过头。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申少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几乎要揪着他的衣领和他对话,“你刚才说什么?”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不是这一句。 其实曲砚浓已经听清了,可是她非得再问一遍,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曲砚浓用力攥紧申少扬的衣襟,指尖松了又紧,喉头滚动,比平日艰涩十倍,可她开口时,却依然清冽流畅,“你说,冥渊底下是乾坤冢?” 申少扬吓一跳,愣愣地望着她,“是的。” 这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明明是前辈告诉他的神情,应当不会搞错的吧? 曲仙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游弋着向下挪移,最终落在申少扬指间的那枚黑色戒指上,唇角古怪地勾起了一下,说不清是怎样短暂而复杂的笑。 “你是怎么知道冥渊下藏着一个乾坤冢的?”她一字一顿,“冥渊至暗无光,凶险之至,连我也无法深潜,从来没见过冥渊的底,更毋论知道冥渊下面的乾坤冢。” 在卫朝荣死后的那么多日月,她疯了一样地想要潜入冥渊,探到冥渊的底,纵然要接受他真的已经死了的结局,至少她要找到他的遗骸,证明他们的过往真的存在过,谁也不曾辜负。 可化神修士的神通再高,人力终有穷时,在天道与自然的面前,她也如凡人。 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潜入,可是从来没能成功。 而就在她早已放弃的一天,她忽然听到这个小修士说:冥渊之下是乾坤冢。 申少扬在她灼热的目光下节节败退:乾坤冢这种东西是当初在镇冥关里,前辈随口告诉他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啊。 万一这是错的怎么办? 他手足无措,慌张地说,“是、是我在古籍里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曲砚浓目光冷寂。 她忽然微微地笑了一笑,不再看向申少扬,只一味的盯着他手指上的那枚漆黑戒指,“我曾经翻遍了所有关于冥渊的典籍,从古到今所有和冥渊有关的传闻我都听说过。” 她着了魔一样地拼凑过冥渊的传闻,可没有一桩是和坠入冥渊后又生还有关的。 “你猜怎么着?”她定定地望着那枚戒指,轻声说,“没有任何一个传闻里提到过这个名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 子规渡(六) “我是ㄗ……”…… 卫朝荣默然。 自人类修士有传承以来,无论是魔门还是道门,都对这方天地有所探索,从天地的来处,到万物的生灭,可总有许多是求索不得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个谜。 千年以前,他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曾抛费大量的时间在藏书阁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阅那些已无人问津的典籍,读过数不尽的轶闻传说,反正他无所事事,终日清闲,少有人来打搅。 记忆中,经义典籍中确实很少载录有关冥渊的事迹,哪怕他读过大量的书册,也只找到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其中常常出现的一条就是“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当时他并没有把这条当真,因为关于天地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冥渊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直到他真正坠入冥渊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才知道这一说法或许才是最真实的。 孤寂伶仃的一千年里,他不知多少次思索过这个传说,因此当申少扬在镇冥关前问起冥渊,他便随口把传闻和“乾坤冢”的名字一起说了出来。 他没想到,当日的随口一提,竟在今日成就了她灵光一现的追索。 ——她说她翻遍了和冥渊有关的典籍。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言不发。 他其实早就明白,再怎么极致的冷寂和幽晦,也是压不住心腔里沸涌的热潮的,就算冥渊是这世上最十死无生的绝地,也夺不走野草疯长的爱欲,可他这一生总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妄想用理智去对抗命运的车轮。 就像是这一刻,即使他已告诫过自己一千遍,强求来的重逢和相守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大的痛苦,即使他已约束过自己一万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当她不经意地提起她曾翻遍典籍找寻和冥渊有关的载录,他还是心潮再起。 曲砚浓是魔门弟子,即使她不爱以魔修自居,却终究是天然学成了魔修的习惯,对于那些能让她实力变强、修为加深的功法典籍,她总是来者不拒,甚至比寻常人更求知若渴;但对于那些没什么大用的异闻传说,她就懒懒倦倦,很难提起兴趣了。 卫朝荣熟知她这一特点。 从前他们相熟的时候,他总爱没话找话,说些藏在大部头里的轶闻故事,博来她好奇的注目。 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轶闻的时候,他还在伪装魔修,聊起轶闻时什么也没想,只是触景生情,下意识地说起从前在牧山宗听师长讲过的传说,没想到竟叫她听得眸光如星辰,灼灼地望着他。 “你从哪听说这个说法的?”她问他。 卫朝荣那一刻不知所措。 倘若他说,他是听师门长辈授课时随口提及的,她难免要追问他,金鹏殿外门弟子也能听前辈讲道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枭岳魔君把金鹏殿当作聚揽势力的工具,对内门弟子也不见得上心,更遑论一抓一大把的外门弟子? 他若是敷衍了事地推脱给金鹏殿,曲砚浓很快就能发现真相,以她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骄傲,只怕立刻就要付诸一声冷笑,以后再想得她一个笑容就难了。 “我也忘了。”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大概是在我成为魔修以前吧。” 曲砚浓听他这么说,神容一怔,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很快又挪开。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久到他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忽然听见她于寂静中开口,“我成为魔修的时候,还来不及学些什么。” 卫朝荣于是也愣神。 其实她在仙魔之中都挺有名,在卫朝荣伪装魔修潜入魔域之前,当他还在牧山宗夜以继日地练刀,他便听说过曲砚浓的名字。 他还记得,当他在牧山宗的时候,师父将他从一对凡人夫妇那里抱回抚养,对他寄予厚望,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刀法,不许他贪玩躲懒,也不让他和其他同门一起玩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练刀。 他和同门交集很少,没什么交情,路上遇见了,也只是淡淡地点头,擦肩而过。 有一天他练完刀,踏着夜色,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回屋舍,路过练功台,望见晦暗的夜空下,高台上燃起一簇明媚的篝火,十来个面熟的同门坐在篝火边,欢声笑语,谈天说地。 卫朝荣一向是个很专注的人,师父让他练刀他就一门心思练刀,师父让他努力振兴牧山宗,他就无怨无悔在魔门蛰伏了数十年,再后来,他心甘情愿地坠入情网,也就一厢情愿地为她生、为她死。 看到同门们在篝火边谈笑,而他孤身一人练刀,他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记住了远远传来的失真的一句:他们说起了七年前覆灭的医道世家曲家,还有曲家那个被碧峡魔修带走的可怜孤女。 十年之后,传闻里的角色就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眉眼凌然又动人,一点也不可怜,却让他仓皇失措。 “世间的道法,大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算是仙魔对立,道法终归如一。”卫朝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她这样骄傲的修士来说,安慰和同情大约是一种羞辱,他定定地说,“想了解,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他原以为曲砚浓要嗤笑这话语里的天真,毕竟她才是真的命途多舛的那个人,旁人怎么能理解她的苦厄? 可她没有。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好像根本没打算提这件事,下一句就跳回了原来的话题,“是书里写的吗?你记得是哪本书吗?” 卫朝荣有时候搞不懂她的心思。 他搞不明白她刚才还在感叹身世飘零,等到他拐弯抹角地安慰了她,她为什么又不提了?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通,去回忆那个传闻出自哪本典籍,却也记不得了,自觉窘迫极了,强装着神色冷淡从容,说:记不得了。 可等到他们分别后,他遍寻典籍,花了好几年功夫把那个传闻从典籍里找到。 告诉她的时候,她已忘了这事,被他勾起兴趣,说她会去看,然而卫朝荣等了又等,再没等到下文。 他那时才终于明白过来,曲砚浓感兴趣的是有趣和有用的东西,那本典籍诘屈聱牙,大多是对修行无用的诠释,她不爱看。 后来他回到上清宗,被闲置冷待,常常待在藏书阁里,流连于那些枯燥的大部头,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每每路过藏书阁的时候,总想起她。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在诘屈聱牙的典籍上,只想看典籍里零星记载的有趣传闻,他看完了说给她听也是一样的。 卫朝荣为她花费了数不尽的巧思和精力,他这样不爱百转千回的修士,在她面前也柔肠百结。他无怨无悔,却常常感到惶惑,他不怕艰难险阻,只怕她到最后也对他可有可无。 这惶惑从千年前绵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有数不尽的时光抛费消磨,把往事在心上千回百转地思量,灵光霍然,红炉点雪: 原来那时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并不是想要诉说苦楚,而是因为他语焉不详地说到了成为魔修以前的过往,让她以为他在伤怀,于是她也提起她自己。 她不太会安慰人,以她的骄傲,也不明白怎么安慰旁人,只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苦厄也摊开来,以为比一比谁更惨,就能给他慰藉,没想到他后来神色如常,是她自己误会了,于是她也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她只是想安慰他。 冥渊下,虚妄的魔元重又汹涌,如那道幽邃天河奔流不止,幽深的魔元也随心潮沸涌不息。 她想安慰他。 她说她翻遍了诘屈聱牙的典籍去找冥渊的载录。 她说她生了道心劫,他是她追索了千年的执念…… 要多少次钝学累功,才学得会放下妄想?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枚漆黑的戒指,等了好一会儿,俶尔望见纤细的黑色触手伸了出来。 她不知不觉便像个少年人,竟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紧张得心口砰砰地跳。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只玄黑的触手,任金铁般冰冷的触手攀过她掌心。 “你是他吗?”她放下了那些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再高高在上,只是很专注地望着那只触手,满怀期待,像是重新回到了十七八岁怦然心动的年岁,可以全心全神地向往和追逐一件事、一个人、一种可能性。 她轻轻地问,“你是谁?” 先前申少扬把戒指塞到曲砚浓的手里,祝灵犀和戚枫都没看见漆黑触手从灵识戒里伸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发现灵识戒里的隐秘,哪怕他们都算是见过世面,也不由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打量着触手,不敢去看曲砚浓的脸色,只好拿余光一点一点地盯着申少扬。 这人手上戴着的戒指怎么还能变出触手的? 怪不得当初曲仙君眼看着没有耐心了,他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戒指塞到曲仙君的手里——曲仙君是不是早就知道申少扬戒指里的奥秘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申少扬自觉闯了祸,垂头丧气还来不及,沮丧地耷拉着眉眼,根本没留意到同伴们的眼神,只有耳朵竖起来,明知前辈不会说话,却还是本能好奇前辈究竟会怎么回答。 前辈这回应该还是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吧? 漆黑坚冷的触手一笔一画地划过她柔软白皙的手心。 我。 是。 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 子规渡(七) “如果我出来,你能怎么…… 漆黑的触手坚冷如金铁,不轻不重地划过她柔软的掌心,曲砚浓全神贯注地望着触手的尖端一笔一划,连呼吸也忘了。 他一开始写得很急,每一笔都仓促,像是山崩地裂的汹涌爱恨,推着触手的尖端书写字句,而她心潮也随这潦草笔画焦切得如悬河泻水。 “我、是……” 不知不觉间,落笔慢了下来,像是这寥寥几笔就已让人精疲力尽一般,漆黑的触手滞涩地划过她掌心,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立不住,勉强地前行,像是推不动的砚,磨不开的墨,每一笔都难成勾画。 曲砚浓的耐心一点点地被熬干。 她五指微微收拢,克制着没有攥紧那只漆黑的触手,定定地望着它艰涩地写下一横一折,若有似无,笔锋断续,不知道究竟辗转过了几次踟蹰彷徨。 “卫”就是这么落笔的。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而她浑然不觉,只是神色凝定而沉冷,盯着触手剧烈颤抖到几乎挪不动笔画,一步一踟蹰地将歪歪斜斜的一竖写到半途…… “铮——” 一声金铁崩碎般的轻鸣。 像是幻梦成空、水月摇碎,那一只纤细坚冷的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变为一团幽深晦冥的黑雾,在静寂缥缈的风里转瞬烟消云散,仿佛从没存在过。 曲砚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她出手那样急,独步天下的修为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任何一个想要抓住的人,却在五指收拢的那一刻握了一把空。 五指紧紧握拢了,指尖只触摸到她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一拳空握,连一缕烟气也没能留下。 她能握住的,只是一场空。 曲砚浓再也克制不住。 他就是他,他就是卫朝荣。 她不可能认错,她心里就是有预感,她就是知道他是他。 明明他已经打算和她相认了! 明明只要他坦然地承认,他们就能跨越千年生死再次重逢了! 她已经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了,她的修为早已远远胜过当初让他们亡命逃生的枭岳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是她用尽全力追逐也触不到一点的事了,她能无罣无碍地抛却那些命运赋予的枷锁,毫不犹豫地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为什么,他又退却了? 申少扬愕然地望着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不需要太多经验,任何一个有点判断力的修士见到这一幕都会感到一丝古怪:前辈方才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就消散了? 他指间的灵识戒很快发烫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骤冷骤热,一会儿如冰雪,一会儿如烈焰,刺得申少扬也没忍住,差点就“嘶”一声痛呼出来。 可比他更快的是曲仙君的手。 曲砚浓一息也等不得,劈手从申少扬的手上夺下了灵识戒,她近乎愤懑,满怀不甘,从前的数百年里也加起来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爱恨渊深。 “为什么?”她冷声问,字字如刀,“卫朝荣,是你吧?” 到尾音,一片滚烫也化作极致的冰凉。 她就是不明白。 为什么他不愿意和她相认,为什么他要一拖再拖,假装是另一个人,又要若无其事地凑到她的面前,仿若不经意般提起他自己? 如果一千年过去,他已后悔了当初的奋不顾身,把他们的过往情意都放下,又何必来她面前走一遭呢? 一千年苦苦追索又不得不淡忘,她在道心劫里沉沉浮浮,她从来不觉得后悔,也从来没为此恼火怨愤,孤身一人的奔赴固然寂寞,可她也有那么多点点滴滴,足够她珍重地摩挲着细数。 其实不需要卫朝荣再为她做什么,他所做的已经够多,多到她这样多疑不安的人也学会了满心安定,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光是回想点滴就时常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为什么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千年前他甘愿为了她而死,却在一千年的苦守后决意放下了吗? 凭什么呢? 曲砚浓用力攥紧了那枚戒指。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是不懂她的愤懑不甘、胸臆难抒,只是微微地震动着,一时冷,一时又热,而那曾经殷勤相握她的触手也再没有出现。 曲砚浓在静默里也无言。 胸腔里汹涌的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成为更深的荒凉。 原来一千年的道心劫、一千年的无悲无喜,并没有让她淡忘爱恨忧苦,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深埋在心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觉,肆意疯长,夺走这片荒芜之地的寥寥生机,终有一日破土而出,漫山遍野,再也没有人能将它们压抑。 在寥寥的十几个呼吸里,她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 “我要你一句准话。”她定定地问,“你告诉我,你是卫朝荣吗?” 漆黑戒指在滚烫中剧烈地震颤。 下一瞬,银脊舰船突兀地震荡,舰船上的所有修士都感受到脚面下的甲板剧烈地摇撼,像是天地翻覆,要将甲板上的一切都拼命地从舰船上抛掷出去。 修为不高的修士没能控制住身形,从舰船上飞了出去,一头栽进冰冷幽晦的海水。尖叫声、惊呼声和求助声响作一片,坐镇银脊舰船的元婴修士也没法稳坐高台之上,露出身形来,手忙脚乱地救人。 而那些不曾坠入海水中的修士们牢牢地扒着舰船,一只手死命攥着能固定自己身形的栏杆,还有一只手却怎么也收不住,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惊愕之极地指着舰船外的海面,“冥渊、冥渊怎么了?” 曲砚浓紧紧抿着唇。 在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之前,她根本不想去管、也根本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就算山海域崩碎在她的面前,她也根本无所谓。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在乎! 可此起彼伏的惊呼里,她听见冥渊的名字。 抬起头,她望见,海面的尽头,那如同白夜的光辉在这一刻竟如同跳动的烈火,灼灼盛放的光芒将整片长空都映照如白昼,一下又一下地闪动,明明暗暗,笼罩四方,说不出的诡谲压抑。 自从五域分定后,南溟从未有过如此明亮清楚的一刻,白光映照下,一切无所遁形,明明昧昧的辉光倾洒在海面上,照亮了那棵巨大如擎天之柱的古怪巨树,将那一根根如狰狞龙齿的枝干、精致纤巧的黑珍珠般的花朵全都照得明明白白。 诡谲的、时亮时暗的白光下,古怪的、外观狰狞的巨树参天,震荡的海潮,凶猛狡诈的妖兽…… 这一刻的南溟,竟隐约有种怪诞吊诡的阴森之感。 也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这一刻明里暗里地懊悔,倘若没有坐上这一艘银脊舰船该有多好?怎么千年不见的冥渊异动,就偏偏被他们撞上了呢? 唯有曲砚浓站在甲板上,遥遥地望着天尽头的耀眼光辉,脚下风浪颠簸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影响,只让她惊疑。 这异动是从冥渊传来的? 她目光倏然落在掌心的灵识戒上。 遥远穹苍下,天河倒悬。 曾静寂奔涌了数千年的冥渊以前所未有的态势沸涌着,不尽挥洒,肆无忌惮地向外延伸,死寂的天河水在滚沸中蒸腾着,将周遭的一切山川河海都吞噬。 那原本就因毗邻冥渊而被修士们所舍弃不居的山河,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已染上冥渊的气息,转眼便令冥渊向外扩大了整整一半,其中蕴含的稀疏灵气生机,就在一瞬间被全部夺走,融进了冥渊水,再也不能蕴育生灵。 倘若有不幸的修士还停留在这样的人间绝地,如果他们没有倒霉地覆灭在冥渊蒸腾的浪潮下,那么他们便能感受到脚下这片大地的剧烈震颤,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君王加冕归来的鼓声,从远天晦冥中传来,越来越急。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恐怖诡谲的存在即将从冥渊下出来,分开这沸涌扩张的天河水,来到这明丽繁盛的人间世界。 但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修士就能意识到,这个恐怖诡谲的存在倘若来到人世间,显然不是单纯地看一看这人间,带给这个世界的,也绝不会是生机和灵气。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主如有实质,高大的身躯几乎被汹涌的魔元撑得凝实如真,他如狂风巨潮,瞬息越过乾坤冢,奔赴向这人间。 冥渊轰隆隆地嘶鸣沸涌,随着他的靠近而更加汹涌,一阵又一阵地向外吞噬,狰狞的嘶鸣和紧绷的声息中,宣告着这人世覆灭的时间将近。 当距离冥渊只剩一线之隔,当那道虚妄诡异的身影已到了乾坤冢的边缘,他忽而停下了脚步。 一条玄金索横穿过虚妄魔元凝成的宽阔胸膛。 卫朝荣身形明明灭灭,虚虚实实。 玄金索横穿过他的心口,没过他的胸膛,伤口处的魔元剧烈地蒸腾着化为烟雾,汩汩的黑色血水流落,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寸步难移。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缓缓低下头。 冰冷赤金的铁索上涌动着诡谲的暗纹,多看一眼都叫人生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坚冷之极,穿过他的胸膛,牢牢地扣住虚妄胸膛下的心脏。 他向前一步,玄金索深深扣进心脏,汹涌的黑色血水顺着铁索涌出,将虚妄的身躯沾染斑驳。 卫朝荣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他抬起手,握住那根没过胸膛的玄金索,微微用力,钻心的痛楚如漫涌的潮水,而他神色冷凝漠然,好似根本感觉不到这痛楚,只有额角青筋狰狞地跳动,叙说一切无声隐秘。 玄金索像是已和他的心脏牢牢相连,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也不曾将之分开,稍稍用力试图拧断,漫涌的血水便从心脏汩汩流出,将他满手满身沾染。 他就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能进,一步也不愿退。 晦暗乏味的记忆都游来又溜走。 回忆顺着时光穿越千年,又回到这无光日夜的起点:他苏醒于荒芜冰冷的枯冢,在日积月累的欲望里几经疯魔失控。 原本静谧流淌的冥渊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控里吞噬了一重又一重的山海,化作奔涌的冥渊水,融进他的骨血,成为他桀骜澎湃的魔元。 在魔门的传说中,魔主诞生于冥渊之下,终有一日离开冥渊,降临人世,届时祂魔元所过之处皆为魔物,祂将率亿万魔众,啖山噬海,直到吞食一切灵气和生机,沦入崩毁的天地,与这世界一同走向毁灭。 一次次从失控中精疲力尽地醒来,传说成为了他的宿命,他终于幡然醒悟: 他就是魔主。 啖山噬海、毁天灭地的魔。 当他最后一次止步冥渊前,与滚滚红尘一步之遥,疯狂从他的眼底褪去,眼神重又变回枯冷的清明,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手,指天划地发下恒久不灭的誓言: “我以魔心为誓,抛却过往、忘记名姓,换灵识一线清明、永不沦陷,从此不再有爱欲贪妄,千年万岁永镇冥渊。” 在誓言的最后,他孤注一掷,倾尽他所有去做砝码,压住誓言天平另一头的磅礴魔元和他的宿命—— “往后余生,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以我名姓为锁,画地为牢。” 心誓立成。 他成了磅礴魔元真正的主人,掌控了暴动的力量,重获恒久的清明理智,荒疏了记忆,淡忘了爱欲贪妄,心甘情愿地沉寂在无人问津的荒冢中,成为没有名姓、没有前尘的魔。 曾经几度暴涨扩张的冥渊重新静寂,一千年静静奔涌流淌,好似从开天辟地就流过这些地域,除了默默吞噬的灵气和生机,与世无争。 直到一千年后,妄诞不灭的魔淡忘了自己的名姓和过往,淡忘了欲望和贪妄,淡忘了曾经的疯魔和最后的心誓,浑浑噩噩,在乏味枯寂、一成不变的日夜中醒来,一缕灵识钻入硌手的石子,彻底改变了石子的形态和材质,结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 祂在百无聊赖中,信手将戒指抛向汹涌的冥渊,带着那一缕灵识飘洋过海、翻山越岭,在几十个春去秋来后流入一段有去无回的深湖,撞上从高崖上坠落的少年修士,顺手给了奄奄一息的后者一身魔骨。 又过了几次霜凋夏绿,小修士走出茫茫的莽苍山脉,搭上全部身家换来一张船票,来到一海相隔的山海域,参加了三十年一度的阆风之会,闯过一次又一次的比试,在不冻海上迎来了她茫茫的回身一望。 千年一望,一眼千年。 荒疏记忆、忘却姓名的魔又生了执迷,已弃置的名姓被找回,神智和清明都败给爱欲贪妄,他忘了曾发下的誓言,忘了他的身不由己,一门心思只有靠近她。 再靠近她一点,就一点。 妄诞不灭的魔忘却了祂的誓言,但祂的誓言从未离开过祂,如影随形,终生不灭。 一道玄金心锁,牢牢锁住魔心,画地为牢。 他无法提及他的姓名,因为他早已抛掷了它,用作筹码去封印他自己,锁住他的魔心。 卫朝荣站在乾坤冢的边缘。 他慢慢地摊开手,松开沉冷坚硬的玄金索,掌心魔血滑落,将地面侵蚀了一重重。 难道这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身不由己,不明不白地分离陌路,又或者一起在疯狂中走向毁灭? 一千年前不可以,一千年后也不愿意。 就算是死路,他也会走到尽头。 曲砚浓掌心微痒。 她摊开手掌,看见漆黑戒指中浮现出的纤细触手。 “我是魔。”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出现,一笔一划地书写,“或者说,那个注定要毁天灭地的魔主。” 他是魔。 曲砚浓微怔。 她能感受到触手上的魔气,也早就猜测戒指里的人是魔修,可从没想过他会是传说中的魔主。 他就这么直白地承认了。 “……卫朝荣?”她犹然不信。 就算卫朝荣沾染上的魔气,又怎么会变成魔主呢? 他真的是卫朝荣吗? 她心乱如麻,思绪乱七八糟,这一刻竟说不清她希望戒指里的这道残魂是卫朝荣,还是希望他不是。 卫朝荣神色冷淡,目光却深笃。 他操纵着坚冷的触手在她的掌心书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顾自说,“听说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保护了五域一千年。” “我很好奇,”他说,“我现在就在冥渊下,离人世一步之遥,如果我出来,你能怎么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 子规渡(八) “你跟他说,直接出来吧…… 南溟的风浪一重重地拍打在银脊舰船的舷窗上。 申少扬坐在舷窗边,一手牢牢地握着舷窗边的扶手,忧虑重重地望着浪花猛烈地撞击在舷窗上,溅起白色的飞沫,顺着琉璃窗重新落回海面。 透过琉璃舷窗,隐约能看到被汹涌浪潮后晦冥变化的天空,遥远海平面一闪一闪的白光。 坐镇舰船上保驾护航的元婴修士和海水下潜藏的妖王陷入了鏖战,船客们在上清宗弟子的指引在依次回了船舱内休整。 银脊舰船内设有复杂的阵法,使船舱内自成稳定的小空间,能保证舰船在风浪里颠簸时,船舱内的船客不会感受到一点动静。哪怕银脊舰船已在风浪里猛烈翻滚了一圈又一圈,船客们也会在阵法的作用下如履平地。 ——要是让申少扬来说,在这种关头坐在船舱内干看着,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元婴修士的斗法,元婴以下的修士是无力插手的。”祝灵犀冷静地说,“与其让船客们乱哄哄地站在甲板上,不如先把人都带回船舱内保护起来。在这种时候,金丹、筑基、炼气是没有区别的。” 在元婴修士面前,都是只会拖后腿的累赘。 申少扬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心里急。 富泱盘膝坐在蒲团上,一手清静钞,一手契约书,纸张“啪啪啪”地翻过,他头也不抬地说,“申老板,你宽宽心,这事着急也没用,银脊舰船是当今世上神品以下最强的法器,元婴修士掌控着银脊舰船,实力至少能翻三倍,如果这样还敌不过那只妖王,那上清宗可就丢大人了。” 祝灵犀眉毛立了起来,横了富泱一眼,对他后半句很不适。 申少扬唉声叹气,“我以前在莽苍山脉的时候,见过不少可怕的妖兽,它们的生长环境比我们人类修士恶劣得多,它们想要活下去,必须经历数十倍的鏖战死斗,因此同样修为的妖兽比人类修士要狠得多,我就怕上清宗的元婴前辈没有经验,不小心着了道。” 戚枫坐在富泱对面,帮后者一张张点着契约书,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腼腆地笑了一下,“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玄霖域的妖兽都冠盖五域,上清宗每年要花费大量的清静钞在管治妖兽上,尤其是镇妖司的修士,个个身经百战,你不用太担心。” 祝灵犀早就想说这个了,她一板一眼地陈述,“镇妖司的入门考核,第一关就是在晦水沼泽生存一百二十天,期间必须深入沼泽,拿到至少一件信物,每件信物都被放置在金丹妖兽的巢穴中,想拿到信物,至少要和妖兽斡旋半个月。” “莽苍山脉很有名,但我们玄霖域的晦水沼泽也是五域闻名的凶地。”她神色认真地说。 富泱抬起头,嘲笑申少扬,“在四方盟排出的五域十大凶兽盘据地中,莽苍山脉排第四,晦水沼泽排第三,镇妖司的修士个个都不比你经验少。” 所以,申少扬那点莽苍山脉的经历,就别天天拿出来显摆了。 申少扬和祝灵犀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猛地盯住富泱,目光灼灼。 富泱一愣:“怎么?” 他就是随口调侃一句,怎么这两人一起盯着他,气势汹汹,很不善的样子? 申少扬和祝灵犀异口同声:“第一、第二是谁?” 富泱莫名其妙。 “当然是我们望舒域的弦月山谷和三覆沙漠了。”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望舒域的妖兽没有玄霖域多,也没那么多从山海域迁徙来的元婴妖王,但全都聚集在一起,比一般妖兽更难对付,论起妖兽的难缠,晦水沼泽和莽苍山脉都比不上我们。” “放——”申少扬差点脱口而出不雅词,说到一半又收住了,“胡说,我们莽苍山脉有十万大山,小半个扶光域都被覆盖其间,你们玄霖域和望舒域有那么多修士,哪能像我们一样空出那么多地方给妖兽栖息生长?当然是我们莽苍山脉最危险!” 祝灵犀眉头紧锁。 “只有在实力明显没有的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唯有实力是摆在明面上的——玄霖域的元婴妖兽是至少比其他界域多了五成。” 富泱:“我们望舒域都是钱串子,忙着赚钱,不像你们玄霖域天天镇妖,妖兽繁衍一千年,未必就比你们少!” 申少扬:“我们扶光域都是土包子弱鸡,不像你们两域有超级宗门坐镇,被妖兽撵着跑,扶光域的妖兽发展得肯定比你们都好!” 祝灵犀斩钉截铁:“我们上清宗修士都心慈手软,常常放虎归山,不仅让妖兽自然繁衍,还锻炼了妖兽的实力!” 三人气势汹汹,异口同声,谁也不让谁:“我们玄霖域/望舒域/扶光域的妖兽才是最危险的!” 戚枫攥着一把购置硬底云靴的契约书,左看看,右看看,满脸写着茫然: ……这三人在干嘛啊? 心智成熟的戚枫低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排名,这个名单和他们山海域注定是没有关系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真的! “你们不要为这个吵起来啊——”戚枫轻微的劝架声被淹没在三人的争辩声里,他红着脸,焦急地看看这个,再焦急地看看那个吗,束手无措。 船舱里间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了。 “砰!”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轰然巨响。 正为谁家妖兽最危险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齐齐回过头,闭上嘴。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门板后面,什么也不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们。 三个小修士束手,规规矩矩站直。 曲砚浓目光淡漠地扫过他们的面颊。 真是怪事,她想,千年前她和其他修士一起被妖兽追着逃了二百里的时候,心里深深铭刻的只有一句话:等她修为提升了,早晚要把天下的大妖全都抽筋扒皮,一个也不留。 她要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修士终日生活在忧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大妖捉去当口粮的惶惶中。 不是她普渡众生、慈心济世,而是她记仇,而且记恨得不讲道理,不仅记住从前撵着她跑的妖兽,也记住了这世上的一切大妖。 她分定五域,执掌山海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了山海域内所有元婴以上的大妖,以最强势、最霸道的姿态,斩杀了所有不听话的妖兽,让山海域成为这人世间最安泰、最高枕无忧的清平之域。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千年后,居然还会有三个小修士凑在一起,为谁家的妖兽更厉害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惜自贬,把自家界域说得一文不值。 曲砚浓淡淡地开口,她几多困惑,语气散漫地说,“早知道你们这么喜欢妖兽,我当初就留几只最桀骜不驯的大妖,谁最想赢得这个比赛,我就把妖兽送给你们界域好了。” “不不不不——”三个小修士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谢谢仙君,还是不用了。” 要是真的因为一次争吵,给自家界域赢回几只桀骜不驯的元婴大妖,他们以后就不用回家了,同界域的修士会打断他们的腿的!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哂笑。 她伸手,按在船舱门上刻印的阵法上,微微旋转,推开了船舱的门。 剧烈的水波从甲板上甩了过来,劈头盖脸地撞在门上,朝门内落下,却在她面前倏忽变成一道水幕,平和地滑落在地上。 没了阵法的保护,申少扬四人明显感觉到银脊舰船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要不是他们身处船舱之中,也许又要被甩飞出去。 “好像结束了?”申少扬紧紧拉着扶手,感受了一下,愕然地问。 确实,在那一阵剧烈的动荡后,银脊舰船便彻底恢复了平稳,再没有任何变化。 曲砚浓走入潮湿的甲板。 银脊舰船的灵气防护罩完全破碎了,连寻常的海浪也挡不住,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像一艘最普通的船。 隐藏在海水下攻击舰船的妖兽修为很高,镇守舰船的元婴修士不是它的对手,全靠舰船自身的防护占了上风。 走到甲板的中央,她迎着浩荡的海风,听见被禁制重重包裹着的高楼上,击退妖兽的元婴修士和另一人的对话。 “银脊舰船上不是有隐匿符文吗?为什么这只妖兽还能跟过来?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要是灵气防护罩早上一刻崩毁,现在逃命的就是我,而不是那只妖兽——我要是逃命,你们一船人都得死。”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另一人的声音很沉稳,“我刚才看了,问题还是出在货品上。宗门让我们采购的耦合丹数目是正常的十倍,应该是誊抄的执事写错了。正常分量的耦合丹不会引来妖兽,但十倍的耦合丹是逃不过元婴妖兽的探查的。” “你明知道数目不对还买?”元婴修士恼怒地无以复加,“你自己想死,拉上我干什么?” 另一人辩解:“我不是想死——单子上这么写,我又能怎么办?我只是根据经验猜测执事抄错了,万一不是呢?那我就是违背指令,擅作主张。訾议会在即,这种事是要从重处罚的,你理解我一下。况且,咱们现在不是安全了吗?” 元婴修士的声音阴沉:“你现在是把责任都甩出去了,獬豸堂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却要被带走问话了。” 另一人惊愕:“为什么?” 元婴修士冷冷地说:“镇妖司有规定,若非穷凶极恶、残暴之极的妖兽,诸修士应以镇压为主,不得蓄意杀害、折磨妖兽。方才我敌不过这妖兽,用了舰船上的符文重伤它,没想到这狡诈的畜生舍了躯壳,只用一具软躯逃跑了。” “我没留神,不知道它跑去了哪里,刚才一细想,它甚至可能躲在舰船上。”元婴修士语气冰冷,“如果它对舰船上的船客动手,獬豸堂既要追究我保护船客不利的罪责,还要查我一笔,看我是不是刻意折磨妖兽。” 另一人难以理解:“镇妖司的人疯了吧?这是什么破规定?好端端的人,居然还比妖兽低一等了,只许妖兽伤人,不许人杀妖兽?” 元婴修士烦闷之极:“他们一向是如此——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宗门对妖兽的态度实在太宽和,为什么夏仙君不能像山海域的曲仙君一样,直接强逐走所有元婴大妖?也省得有镇妖司定下越来越多的规矩。” 人只能守规矩,但妖兽不需要任何规矩。 “总之,我能断定,那畜生一定就在这艘船上。”元婴修士断言,“它伤得极重,绝对逃不远,咱们私下里排查出来,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另一人有些犹豫。 原本杀妖兽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但听元婴修士说了镇妖司的规定,难免就踟蹰起来,“……其实之前上船前,我听驻守在山海域渡口的同门说,咱们这艘船上有一位大人物,要咱们行事更小心谨慎一点。” “什么大人物?刚才元婴妖兽出现,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元婴修士没好气地说,“至多不过是某个实权长老拐弯抹角的亲戚罢了,得罪就得罪了,难道还会比獬豸堂找上门更可怕?” “找到妖兽后,你来动手。”元婴修士语气冷酷,“原本就是你不想被獬豸堂找上门,这才图省事,给我招来的麻烦。现在要私下解决,当然该由你来动手,不然,我怎么能保证你下了船不会去找獬豸堂告密?” “你必须动手,没得选。”元婴修士重重地说。 甲板中央,曲砚浓静静抬首,遥遥地朝高楼上一望。 她唇边一点似笑非笑的冷意,好似是对着高楼内的两人,又好像不是。 ——这就是夏枕玉一心想要守护的上清宗。 也不知道夏枕玉什么时候从道心劫里短暂地恢复神智,亲眼见一见这一幕,她真想好好看看,夏枕玉究竟会露出怎样可悯的表情。 申少扬跟在她后面出来。 他没有那个神通,不能隔着这么远破开繁复的禁制偷听元婴修士的对话,只看着曲砚浓抬头望着高楼,好奇地问,“仙君,你在看什么?” 曲砚浓回过头,定定望了他一眼。 “你跟他说,直接出来吧。”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真情还是假意,叫人不敢相信,“我什么也不做,让这世界毁掉好了。” 申少扬呆住。 ——啊?什么和什么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 子规渡(九) “你的名字,就这么不能…… 申少扬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仙君在甲板上出神片刻,回过神就说要让这个世界毁掉? “仙君,我和谁说?”他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我和前辈说?” 曲砚浓没头没尾地说:“原来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谁?什么?” 曲砚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申少扬自己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仙君您之前不是叫了前辈的名字嘛……” 只是他叫习惯了,总是改不过来,脱口而出仍然是前辈。 曲砚浓心不在焉地点头,也不知究竟把申少扬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原来他从来没有告诉申少扬他的名字。 她还以为他选中了这个小修士作为他的衣钵传人,对申少扬应当比较看好,不至于连名字都不告诉后者。 卫朝荣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像她,没有她的傲慢,就算是假扮魔修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恃才傲物、张扬跋扈,曲砚浓怀疑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众,又或者他一直知道,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他所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足以令世人眼红得滴血,让无数修士梦寐以求,但他并不把自己的天赋当回事,从来没有稀世天才的自觉,牧山宗让他来伪装魔修,他就深入魔域隐姓埋名地生活上几十年。 曲砚浓没见过这样的人。 寻常人总是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格外珍视自傲,但他不。 也许他来魔域之前就已经想过自己孤苦伶仃死在魔域的可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完全没想过他留在上清宗会有更好的前程、像他这样的天才无声无息地死在魔域有多可惜。 曲砚浓总是想不通他图什么。 以卫朝荣的性格,以他的习惯,真的会对一个相识了几年的小修士隐瞒他的名字吗?如果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卫朝荣,只要不是当真有必要隐瞒,他应当会选择坦诚。 他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复杂又动人的谜题,繁复的谜面下藏着赤忱的谜底。 她半心半意地想着,蓦然从神游中回转,望着申少扬,理所当然地质问,“问了?” 申少扬没问。 明明方才仙君和前辈已经通过灵识戒直接交流了,不需要他代为传达,仙君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前辈分明也能听见,为什么仙君还要他传话啊? 灵识戒里也很反常地安静。 前辈往常明明时刻关注着灵识戒外的动静,尤其是关注仙君的反应,就连仙君随意地回头一瞥,前辈都要酸倒葡萄架,为什么今天仙君明明白白地和前辈说话,前辈反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顶着仙君淡漠中隐隐透着不满意的目光,申少扬只好多此一举地代为传话,“前辈,曲仙君让我转达,她说让你出去吧,这个世界毁掉也无所谓。” 申少扬一边传达,一边想不通:听仙君话里的意思,前辈好像能离开灵识戒?可他刚捡到戒指的时候,前辈分明说过自己已经陨落多年了——这和传闻中仙君道侣的遭遇正好能对上。陨落千年后,也能从灵识戒里出来,死而复生吗? 修仙界可从来没有死而复生、重生转世的说法,人死如灯灭,再强大的修士也逃不过生死玄关。 可前辈总不至于骗曲仙君吧? 卫朝荣答得很快,几乎是赶着申少扬的话尾开口,他语调冰冷,“她若是想明白了,我自然求之不得,可她真的想明白了吗?” 申少扬还以为前辈沉默是因为不想回答曲仙君,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被前辈冷冰冰的话甩在耳边了,语速比平时快了三分,字字冰凉,咄咄逼人,听在耳边平白就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申少扬缩了缩脖子,漫无边际地琢磨:前辈不会是在听到仙君说话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回答,结果听到曲仙君说“你跟他说”,就憋着没说话,等他转达完了再说吧? ——怪不得前辈说话那么咄咄逼人,看起来是等急了。 卫朝荣语气锋锐地说完,等着申少扬转述,再去看曲砚浓的反应,没想到他话已说完,申少扬却是一点自觉也没有,神游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他微微拧起眉头,等了几个呼吸,没等来申少扬的反应,他已失了耐性,冷冷地开口,“说。” 申少扬蓦然惊觉:“啊?说什么?我说?” 原来前辈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给他听的? 可前辈明明可以自己用漆黑触手在仙君的掌心写字,两人沟通起来没有一点障碍,为什么前辈还要让他转达啊? 曲仙君和前辈到底在玩什么游戏啊? 卫朝荣语气冷硬。 “不然我是说给你听?”他反问。 申少扬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地看着曲砚浓,“前辈说,仙君你要是想明白了,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但他不知道仙君你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 曲砚浓眉宇凌然,神色半点也没变,她像是早就想到卫朝荣会这么问她,早已备好了答案,只等着申少扬来问,“我想得很明白,只怕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却不敢出来。” 申少扬感到一丝为难。 听曲仙君和前辈的对话,他们俩像是起了冲突,明明可以直接和对方说话,却一人说一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让他这个局外人代为传达——曲仙君和前辈不会是吵架了,正在冷战吧? “前辈?”他试探着问。 卫朝荣没有说话。 灵识戒里一片静寂,过了片刻,冷峭沉冽的声音才森冷地响在申少扬耳边,“她和你说话,你叫我做什么?” 申少扬呆若木鸡。 曲仙君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很不确定地想:……不会吧? 前辈不会是因为曲仙君执意不直接沟通灵识戒,而是通过他这个中间人代为转达,口吻言辞都是在和他说话,就又吃醋了吧? 不会吧! 卫朝荣漠然地透过灵识戒观望人世。 他说不上不高兴,也说不上吃醋不吃醋,只是无端无由的迁怒。 他破了曾指天划地发下的誓言,不须任何人引诱,便主动拾起了曾经抛掷的过往和爱欲,一往无前地坠入执迷。 心誓锁的是修士一颗道心,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遵守誓言方能从中获取力量,所以过往千年里他主动淡忘了自己、淡忘了名姓和过往,换来画地为牢,寸步不曾离开乾坤冢。 一千年后,他耐不住苦守枯寂,一步再一步地沦入爱欲贪妄,背弃了从前亡命一搏的心誓,于是心誓便也惩戒他,从前从心誓中借取的清明理智,已像是指间握不住的沙,无声无息地流走。 他花了一千年有了这一天,可他又能有几天清醒,贪得无厌、不厌其烦地透过一隅去凝望她? 魔是所有欲望和贪昧的集结。 他所有未曾言明却已不言而喻的贪婪,他所有竭力克制却如影随形的欲望,他所有试图隐藏却无所遁形的嫉妒,随着记忆重拾卷土重来,百倍千倍地吞噬他的理智。 总有一天,他又会变作浑浑噩噩的魔,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代替他和她谈笑,和她分享同一片璀璨天光。 到了那时候,他真的能心甘情愿吗? 卫朝荣沉默了很久。 “你让她不要再试探我了。”他对申少扬说,“这样没有意义的试探和逼问,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能起效。” 她总是如此,想要探询什么就咄咄逼人地探究到底,哪怕心底并不真的愿意,她也永远不会露怯退缩,软硬都不吃,非得把别人的蚌壳敲得粉碎,才能让她收手。 如果和她较劲,曲砚浓是真的能做出放出魔主啖山噬海这种事的。 卫朝荣比谁都了解她。 她骨子里就疯,充满了野火一样旺盛的生命力,要么焚毁旁人,要么燃烧她自己,她是惯会以自己为柴为炉,燃点整个世界的。 “我不吃激将法。”他平淡地说,“当我真的打算出来的时候,谁也无法改变我的主意。” 申少扬犹豫着,向曲砚浓转述。 曲砚浓冷笑。 她冷淡地瞥着申少扬,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戒指上,她语调不无讥讽,却又在尾音里轻轻地颤了一下,微不可察,让人疑心那只是错觉。 “你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出来?”她问。 卫朝荣蓦然无声。 他哑然,她实在太敏锐,一点端倪都能被她抓到,前不久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此时竟已能一口咬定他无序行为下掩藏的真相。 申少扬这次很有眼力见,等曲砚浓说完,立刻就转述给灵识戒,很殷勤地问,“前辈,这回你打算让我给曲仙君捎个什么话?” 卫朝荣不曾作答。 曲砚浓却像是根本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一般,盯着黑色戒指看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回应,她便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好似对这个传话的游戏再次失去了兴致。 “前辈?”申少扬不确定。 灵识戒里没有动静,曲砚浓却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你还不知道你戒指里的那个人叫什么?怎么不问问他?” 申少扬当然对前辈的来历和名字非常好奇,但前辈不愿说,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有点犹豫——主要是,他已经从曲仙君这里得知了前辈的名字,现在当然没有那么好奇了。 曲砚浓意味莫名,翩然转过身,于离去前,侧首意味深长地望了漆黑戒指一眼。 “你的名字,就这么不能说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 子规渡(十) 仙君真的是在和他说话吗…… 除了刚离开山海域时被暗藏在海水下的元婴妖兽攻击之外,银脊舰船往后的路途都很顺,行过大半程,安然无事。 “听说守船修士正在排查船客。”上船后的第四天,祝灵犀走进船舱的时候,带回一个重磅消息,“守船的前辈怀疑船上有人和元婴妖兽勾结,秘密收留了重伤的妖兽。” 申少扬第一个跳起来,“什么意思?难道那只妖兽是船上的某个船客豢养的?特意赶在这一艘银脊舰船出航的时候动手,是因为咱们这艘船上藏了什么宝贝吗?” 富泱和戚枫本来也为祝灵犀公布的消息震惊,听了申少扬的话,不知道哪个更让人不知怎么评价。 “元婴妖兽性情桀骜,凶性难抑,能驯服或豢养它们的修士,实力可想而知,必然比元婴妖兽更强。若是有这样的强者图财,自己动手就够了,咱们这一船人,有谁能拦住吗?”富泱给申少扬解释,“可咱们到现在都没见到那个修士,而且据说还藏在船上,想必实力不强。” 退一万步说,如果那个修士实在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决定就此收手,那他现在带着妖兽走,又有谁能留下他? 申少扬想明白了。 “原来你们是怀疑有人勾结了元婴妖兽,甘为妖兽的走狗,为妖兽通风报信?”他说着,忽然嘿嘿一笑,“不过,他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就算守船的元婴前辈不敌,咱们也还有曲仙君在呢。” 祝灵犀三人也会心一笑。 他们四个大约是这艘船上对自身安危最不担心的人了,这天底下有什么地方能比曲仙君身边更安全?就算有一天五域崩塌,曲仙君身侧也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毁掉的地方。 “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祝灵犀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很认真地告诫其他三人,“最近几天直到下船前,船上都会有点乱,最好要小心一点。” 戚枫立刻表示:“那我在下船前都不出船舱了。” 祝灵犀欣慰地点了一下头,又看向申少扬和富泱。 申少扬义愤填膺:“这个和妖兽勾结的修士实在是太坏了!我们可是在南溟上,没有青穹屏障保护,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虚空裂缝,一不小心一船人就都死定了。在这种地方埋伏人,这不是要人命吗?” 在扶光域小修士朴素的观念里:“抢劫财宝、谋夺宝物倒也罢了,为了抢劫财宝而害人性命,那就是罪大恶极了。” 祝灵犀有点迟疑,不确定他的意思,“所以?” 申少扬正义凛然地说:“我们要帮帮守船的前辈,找出那个和妖兽勾结的修士,为民除害!” 祝灵犀和戚枫窘然地望着他:这人哪来这么多没必要的使命感啊? 守船修士有元婴修为,对这艘船有绝对的掌控之力,想要搜查出一只重伤的妖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筑基的筑基、金丹的金丹,过去添什么乱? “我们可以私下里查。”申少扬激情不减,“我们偷偷查,如果发现端倪,就偷偷告诉守船修士——或者直接告诉曲仙君!” 祝灵犀神色微微迟疑。 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和申少扬说清楚:如果曲仙君真的想插手这件事,那当初妖兽攻击银脊舰船的时候,仙君就该出手了。 妖兽在舰船上潜伏了两三天,仙君绝不可能没有发现,到现在也不曾和旁人说,只能说明仙君根本不想管。 祝灵犀虽然性格板正,但并不刻板,在某些方面尤其细腻,面对仙君这种视而不见的反应,她立刻便联想到仙君寥寥言语间和上清宗的隐秘联系,还有宗门内绝口不提仙君的古怪态度。 上清宗这一辈最出众的弟子想到这里,神色微凝,露出迟疑而忧心的神色:难道当年宗门和曲仙君闹得很僵,把曲仙君得罪得狠了,让仙君心怀芥蒂,这才对发生在上清宗舰船上的事视而不见吗? 祝灵犀实在不认为和曲仙君为敌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确实应该查。”富泱忽然说。 祝灵犀和戚枫懵然转过头。 他们还以为打鸡血的只有申少扬一个——怎么富泱也这样了? 富泱叹口气:“之前能劫银脊舰船上的宝贝,现在打不过元婴修士,谁知道这个妖兽还想要什么?难保不会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都说贼不走空,若不把妖兽找出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危险。”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沉默。 有的人警惕元婴妖兽,是因为正义感和危机感,而有的人警惕,是因为他真的可能被盯上。 祝灵犀终于也松口:“那我也和你们一起,争去早点把那个妖兽找出来。” 唯有戚枫打死也不愿意出门:“我喜欢在没有人的地方待着,让我和那么多陌生人说话,我还不如喂给妖兽吃。” 这种狠话都说出来了,谁也不好意思逼他出门,申少扬和祝灵犀、富泱约好,三人每天轮流在甲板上溜达,观察船客,尤其留意那些几天都没开过门的房间。 自从船上有人和妖兽勾结的消息传出来后,船客之间就失去了最初的和睦。 三人么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转了三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倒是好几次被卷入了船客之间的口角。 申少扬刚被卷入两户修士家庭的冲突里。 他实在很倒霉,他只是蹲下来陪两个六七岁的小修士玩了一小会儿,没想到这两个小孩玩着玩着就吵起架,一言不合就张牙舞爪,互相打得咬牙切齿,当两对父母一起找过来的时候,又演变成父母孩子一起吵。 而他这个陪玩的路人,很不幸也被卷进这场纠纷里,被双方一起骂得狗血淋头,他实在招架不住,蒙着脸闷头就跑了。 “唉,那个妖兽什么时候能被找到啊?”他在无人的角落里蔫巴巴地叹气,“再这么下去,大家真的会打起来的。” 身侧一声轻笑。 申少扬猛然抬起头。 曲砚浓一袭白衣紫裳,漫然地站在桅杆边,也不曾回头,只是一味地望着晦暗夜空下的沉寂海水,让人几乎有些迟疑起来,不知道方才那一声轻笑究竟是不是她发出的。 她不说话,只是沉沉眺望远方时,别有一种幽婉,好似与从前的仙气缥缈、煌煌赫赫都不同了一般。 申少扬有点不确定:“仙君?” 曲砚浓回过头看他。 沉然的夜色披在她身后,像是她随手妆扮的轻纱,让人感觉她随时都能融入这长夜,消失不见,再难寻觅。 申少扬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 曲仙君身上那股缥缈悠远的气息还是在的,虽然还有点陌生,但至少是他比较熟悉的模样了。 现在的仙君看起来比寻常气势更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就有种叫人喘不上气的凌然,好像一簇正炽灼燃烧的烈火,要把她周遭的一切都焚烧成灰。 就连站在她的身边,都成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压力。 “仙君,你怎么在这儿啊?”申少扬硬着头皮,装着很镇定从容的样子问,“我们正在查船上隐藏的那只元婴妖兽,比最开始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人的最大进展就是把银脊舰船上的所有房间都认全了,记住了那些经常离开房间的面孔,基本排除了这些人。 除此之外,他们是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但这不妨碍申少扬粉饰言辞,“如果运气好,我们能在下船前找到那只妖兽。” ——如果没找到,那就说明运气不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曲砚浓有点想笑。 她虽然撒手不管这事,但也不是对船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申少扬三人辛辛苦苦忙活了三天,连妖兽的影子都没见着,居然还敢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运气好就能找到那只妖兽”。 也难怪当初申少扬在镇冥关里敢对她装傻了,胆子稍微小一点、行事稍微谨慎一点的修士都干不出来。 她对她自己身上的变化一无所知,不知道她一颦一笑里究竟有多少凌然锋锐,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叫申少扬坐立难安,只想低下头。 卫朝荣在灵识戒里叹息。 “她一直都是这样。”他语气平缓,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偏爱,仿佛很公正地说,“檀问枢把她引得太冷酷锋锐了,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总是会觉得不自在。” 哪怕是当初还在魔域的时候,敢于靠近曲砚浓的修士也都极有勇气,能站在她面前的爱慕者,往往也都极其执迷,从不知道“知难而退”“成人之美”。 卫朝荣想到这里,嘴唇微抿,神色冷淡。 当初他还在魔域的时候,他花费了数不清的精力和时间,去打发那些心怀叵测又咄咄逼人的情敌。 她永远不会知道,又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去了解,她的爱意和迷恋那么稀少,只寥寥地分在他的身上,对那些不感兴趣的人,堪称冷酷地无视到永恒。 每一次,他窃喜又惶然。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是对待那些不在意的爱慕者一样无视了他…… 卫朝荣几乎是在一瞬间掐灭了这思绪。 他不愿去想。 “她这人的气势实在太咄咄逼人,你就算低下头不看她,她却在你的心里恣意横行。”他总结。 申少扬吓得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前辈,我不敢、我不敢的,我心里不敢有曲仙君,你不要试探我。” 卫朝荣:“……” 曲砚浓能察觉到魔气的波动,知道他们是在通过灵识戒交流,只是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她垂下眼睑,伸出手,递到申少扬的面前,很顺手地取下了申少扬手指上的漆黑戒指,也没有什么执意对话的意思,就好像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平淡地对申少扬说,“妖兽我已经找到了,但那个豢养妖兽的人有点古怪。” 她能轻易地察觉到那只重伤后的元婴妖兽的痕迹,就算有人为它做了很多重繁复的遮掩也一样。 可她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踪迹,这不免让她升起十一万分的好奇,这才临时决定插手这件事,站在了这里,等那个人的出现。 “你来得这么巧,那就先别走了,我带你看看来的人会是谁。”曲砚浓轻描淡写地说,“也方便你回去和他们一起讨论。” 申少扬看看曲仙君手里牢牢攥紧、绝不放手的黑色戒指,再看看曲仙君连余光也没分给他一瞥的写意,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 仙君真的是在和他说话吗? ——他怎么就觉得不像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 子规渡(十一)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 南溟的海风很凛冽,微冷,从幽沉深邃的海面上吹来,像是一把梳子不轻不重地刮在人的脸上。 申少扬忍不住抬起手,把领子立了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脖颈,海风吹过的时候,他总觉得脖子凉飕飕、凄恻恻的,莫名有点不安。 他年纪不大,但已经走过了不少危险的地方,包括危机四伏的莽苍山脉、天下第一险境碧峡,但南溟给人的危机感和那些地方都不一样。他甚至很难说清楚这种惊怖感究竟出自何方,只是本能地警惕。 上一次乘坐银脊舰船的时候,船上的灵气防护罩并没有受到破坏,申少扬就没有这种直观的感觉。 曲砚浓余光望见他的动作。 “很害怕?”她问。 申少扬被戳中了一半心思,撑着面子,“也没有很害怕,就是觉得南溟很危险。” 明明害怕了,却非要说自己不怕。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明明白白,却总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曲砚浓从来不惯着旁人,她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君也仍然没有高抬贵手的雅量,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凉凉的,“你腿在抖。” “不可能!”申少扬又惊又慌。 他不敢相信,急急忙忙地伸出手去摸,低头一看——他的两条腿好好地站在地面上,半点也不摇晃,稳稳当当。 申少扬猛然松一口气,大感安慰,“仙君,我没有抖。” 再抬起头,曲砚浓没看他,只是似笑非笑。 申少扬回过味来。 如果他真的没害怕,怎么会急急忙忙去摸自己的腿有没有抖?他一点都没出错,却好像什么都已经暴露完了。 他红着脸,难为情地看向曲砚浓,明明后者根本没有在看他,申少扬却觉得自己已被看得明明白白了。 曲仙君和他从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还以为、他还以为仙君是那种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怎么竟然是这种……这种性格啊? 申少扬说不出来曲仙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有时淡漠无情,有时又凛冽凌锐、咄咄逼人,还有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比谁都恶劣,旁人在她面前粉饰了一个大大的气泡,她就一定要戳破。 冥渊下,与天光一线之隔。 卫朝荣透过灵识戒望见她唇边微翘的弧度,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历经千年,还有些东西不变。 她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一开始是看出申少扬有些胆怯,于是对后者有些回护之意,偏偏性子异于常人,总是好心里带着促狭和挤兑,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旁人,最后倒是把人惹得局促恼怒,有时还叫人心生怨怼。 他常常为了这个劝她,最郑重直白的有三回。 第一回,是他们互相半信半疑时。 信任尚未落成,但□□已先行,他还扮演着魔修,在她面前半真半假地吐露过他的身不由己,他们同病相怜,明明也还没到能互信的地步,却常常忘却分寸地越过应有的边界,说些本不该说的话。 他也忘了是什么事,惹得她对他百般讥诮,一字一句都像刀锋一样,句句刻薄轻狂,真能让人听了便恼火万分,连他也不能例外。 而她说了气人的话,自己却笑吟吟的,仿佛气也消了,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仿佛想看他暴跳如雷逗乐。 可他只是神色冷硬,语气不轻不重地反问她,“你想关心别人的时候,总是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么?” 曲砚浓那一瞬的表情,既错愕,又有点意料之外的惊惶,哪怕她能把真实的喜怒藏得再好,也遮不住的恼怒。 她在魔门风评里总是喜怒无常,好像一点都不懂得遮掩情绪,其实触及她心底的时候,她比谁都急于伪装,除了被他点破的那一刻意外,她很快便收敛了心神,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半点不过心地承认,“既然你能看明白,那你就早点习惯吧。” 这时候她许下承诺、谈起未来,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好像默认他们能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可他们都知道,这浅薄不定的情窦随时都有可能终结在明日,没有未来,反倒能谈笑自若地说起未来。 第二回,他已回到上清宗,和她暗度陈仓,瞒过仙魔两道所有人,共守着同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秘密。 那一次相见,她刚受了很重的伤,不愿回碧峡,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养,于是穿越漫长空旷的荒野,避开仙门的探查,孤身深入仙域来到他在上清宗外置办的洞府,给他发了传讯符,等他从宗门内赶来见她。 “你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伤人,为什么还要说?”他一边强硬地摁着她的肩膀,为她拔除肩背深深伤口中的魔气,一边声音冰冷锋锐地问她,“你明明没有半点坏心思,也从来不是损人利己的恶人,明明常常动恻隐之心,为什么非要把善意结成仇?” 曲砚浓被他牢牢地摁在榻上,青丝如瀑,垂在她衣襟,一丝一缕滑入衣襟内,与白皙的肌肤相映曼妙,而她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右肩直入腰后,只差一点就能将她从后剖开,狰狞可怖,在光洁白皙的背脊上,几乎让人心生痛楚叹惋。 她吃力地扭过头,从眼尾看他,明明伤得那么重,她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神色轻狂如故,曼丽又张扬,“笨死了!谁说我是善意了?我这人天生就喜欢看别人的乐子,难道你看不出来?” 卫朝荣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性,也不知是不是被檀问枢带的,性情中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恶劣,最擅长戳中旁人的痛处,笑吟吟地狠狠戳上去。 哪怕她怀着好心、做着好事,也常常让人恨之入骨。 她是真的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一星半点都不在乎,旁人恨她、骂她、想杀她,她都不当回事,只是觉得有趣,永远不会为此感伤难过。 可卫朝荣在乎。 他比她更在乎旁人对她的观感和反应,每每看到她心生恻隐,却又总是说着把人惹得火冒三丈的话,最后果真引来旁人的恼恨,他都油然生出隐痛。 他总是心痛她、替她不值,即使她不需要。 “我当然知道。”他神色冷淡之极,说不出的恼火,只是紧绷着脸颊,“可你以后每次遇到这种事,都来找我给你疗伤么?万一我不在,你又会去找谁?” 曲砚浓似乎是听懂他的心痛。 她张扬曼丽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没有立刻说话,从眼尾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隐隐有些不安和忐忑,莫名地拘谨,只是没有露在脸上。 到最后,她也没露出个明确的神情作回应,蓦然回过头去,趴在竹席上,声音闷闷的失了真,“这么严肃做什么?好像我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我有那么没用吗?回回都受伤?” 卫朝荣说不出的烦闷。 说到最后,她还是避重就轻,哪怕因为这轻狂的性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依然不会改。 他还会有很多、很多次,看见她襟袖染血,半边衣衫被血染成绯色,孑然一身地站在他的门前,等他归来,给她开门。 她孤身茕茕,如遍体鳞伤的孤鹰,伤重不减凌然。 可一照面,目光相触,伤鹰已坠入他怀中。 他不敢去想,倘若有那么一天,她也气若游丝,在他怀中,闭上眼如同入睡沉酣,却再也醒不过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忽然说,“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是上清宗弟子,你也不属于碧峡,和这些是是非非没有一点关系。” 曲砚浓没当真。 “你说什么傻话呢?”她没好气地说,依然把头埋在竹席上,忍着痛楚,任由他为她一点点拔除魔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说,“如果我能忍住,我就试试,如果不能,那可不怪我。” 卫朝荣为她治伤的手停留在她肩头,微微一顿,目光落下,只能望见她垂散的青丝,和动也不动的纤细背影。 在将决未决之前,他已止不住地微笑。 ——这是他第二次劝她。 冥渊下,卫朝荣似哭似笑,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止。 他总不愿回想起第三次劝她时的场景,因为那时他们的欢爱已慢慢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她已决意要转身,容不下他半点挽留,哪怕他用尽力气也握不住她的手。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握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翻山越岭去见她,可是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永远也跨越不尽,比碧峡的风浪更险。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他说,语气萧疏,反倒显得格外平静,“我和檀问枢也很像,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总是叫我女儿,而我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无可挽回地和他相似。” 她就是性情轻狂,喜怒无常,以旁人的恼怒为乐,即使她知道这不大好,却也违背不了她的心。 “我要杀了檀问枢。”她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如他所愿,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也会如他杀了他师尊一样,将他杀死。” 这世世代代循环往复,一成不变。 她再也不去妄想成为仙修了。 现实如此冰冷,而她放下奢望,甘愿坠入冰窟。 他再也拉不住她了。 南溟上,风浪萧萧,曲砚浓忽而一怔,低下头,望见灵识戒里伸出漆黑的魔气触手,在她掌心细细写下字句: “你已经是个仙修了。”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可以直接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 子规渡(十二)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 曲砚浓垂眸无声。 海风尖声呼啸,拂过她的发梢,冰玉珠翠细细地挽起她的发丝,除了鬓边一点碎发,没有一丝半缕飞扬,但她的心绪却像是缠绵的柳絮,一瞬因风而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很浅地翘起唇角,倏忽又落下,语气淡淡的,尾调却轻快。 她拢起五指,把魔气触手握在掌心里,不让它再动,抬起头,望向被船舱遮蔽的过道尽头。 申少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也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随着曲砚浓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到,莫名其妙。 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硬胡木甲板上,他悚然一惊。 脚步声在十步外。 有仙君在身侧作示范,申少扬一直留意着那一头的动静,五感提升到极致,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他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就好像,有个人不用灵气,也不必自己行走,就在那一瞬,突然地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 申少扬屏住呼吸。 他和富泱、祝灵犀在船上找了好几天,一点都没找妖兽的踪迹,根据祝灵犀得到的消息,守船的元婴前辈也没能找到幕后黑手,这足以说明那个幕后黑手有极强的隐匿踪迹的能力。 他已经金丹期了,什么人能完全避开他的全力探查,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让他发现,出现在他十步远的地方? 除了那个和妖兽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之外,还能有谁? 申少扬义愤填膺之外,瞪大眼睛望向转角处,在心里数着脚步声,听那轻微的软底云靴沙沙拂过硬胡木甲板。 五步、四步、三步…… 鹅黄的裙摆随着抬起的脚步最先出现在转角,鲜丽的衫裙明媚如春光,撞入凛冽的海风。 申少扬微微一呆。 一个娃娃脸、五官精致如画的少女走过转角,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目光抬起,望见他们的时候,脸上不觉露出了讶异之色。 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细腻暖白,一望便知是那种文静安恬的女修,神情安谧,从衣衫到眉眼,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乖巧,简直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修士梦想中的孩子。 申少扬心里对幕后黑手有过许多种想象,每一种都凶神恶煞,要么就奸猾刁钻,根本没有想到脚步声转过转角,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文静乖巧的少女——就连怀疑这个少女会干坏事,他都觉得在欺负人。 只有一点怪异:这个少女双手拢起,抱在胸前,罩衫下不知藏了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他用上神识,细细地感知,没查弹出少女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却很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修为:比他稍高一线,金丹中期。 申少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少女长了一张不会干坏事的脸,要不是曲仙君断言来人就是幕后黑手,他都要怀疑他们等错人了。 “道友,你们有什么事吗?”少女开口,声音清脆,细细轻轻的,音色也如其人,不带一点攻击性,任谁听了都觉得安谧舒心。 好、好可怕,简直是瓦解旁人的警惕于无形! 申少扬如惊弓之鸟,一个劲地摇头,“我没事,就是随便看看,你走吧。”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挪开,明明是在和他说话,却一直看着曲砚浓,依旧是轻轻细细的声音,“可是你们一直在看我。” 曲砚浓从少女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牢牢地定在后者的身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直到少女问到她,她才像是方才根本没有死命打量对方一样,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暗沉的海面,云淡风轻地说,“你看错了。” 申少扬简直佩服死了:曲仙君到底是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颠倒黑白,明明刚才和他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一转眼能倒打一耙说对方看错了? 关键是,曲仙君说什么都好像是至理名言,只会让人怀疑自己搞错了,几乎生不出质疑她的念头。 少女茫然地望着曲砚浓,似乎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可记忆里却又清晰地记得后者盯着她看了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垂下眼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礼貌地说,“既然是我误会了,那就不打扰两位道友了。” 申少扬没想到这个少女居然真的这么好欺负,诧异之余,更是心生警惕:能装得这么温柔好脾气,幕后黑手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望着起落的轻浪一重推开一重,当少女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你挡住我的风景了。” 少女惊愕地回过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曲砚浓的位置:过道本来就狭窄,曲砚浓站在偏里的一侧,只有靠外的一侧能容人走过,她若不走这一边,又能从哪里走? 非要说她是挡住了风景,就算少女脾气再好,也难免有几分被讹上了的恼意。 “对不起,道友。”少女沉默了一瞬,垂着眼睑说,“我马上就走,不挡着你的风景。” 曲砚浓从少女低垂的眉目里看出了几分晦气又无奈的意味,大约是心里很恼火,但又自认倒霉不愿起冲突,只想赶快甩开莫名其妙的人。 但曲砚浓没让少女如愿。 她抬起手,在少女身前拦下,语气很轻淡,但话语非常蛮不讲理:“挡了我的风景,一句对不起就打发了?” 申少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虽说他知道眼前的少女疑似招来元婴妖兽的幕后黑手,但曲仙君这副“讹你就讹你、你还能有意见吗”的姿态,实在很难不让人目瞪口呆。 曲仙君这个语气、这个姿态,未免也太熟练了吧? 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啊! 申少扬欲言又止。 他神情恍惚,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先前仙君的作弄,又想起这寥寥数次交集的一点一滴,神情也如他曾经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僵硬,最后一寸一寸裂开—— 曲仙君……好像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飘然出尘、道骨仙风啊? 除了申少扬自己,谁也没有在意他的恍惚震撼。 鹅黄衣衫的少女听清曲砚浓的话,猛然回过头来,秀丽文静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眉眼终于凝起鲜明的怒意,语气却还如昔般舒缓,“道友,你这是故意找茬吗?” 曲砚浓眉毛也没抬一下。 “是又怎么样?”她反问得理所当然,“看你不顺眼,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以?” 申少扬简直不忍直视。 他挪开目光,不敢在曲仙君的身上停留,直观仙君此刻行径的每一眼,都像是在对他过去憧憬和幻想的重锤。 原来、原来仙君不是仙骨圣心的世外神圣,而是随心所欲的魔神啊?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曲仙君可是魔修出身,就算改修了仙道,之前在魔门的痕迹又怎么抹去? 少女被气得几乎要笑了,“道友,你不像个仙修,你简直像个魔修。没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仙修。” 曲砚浓反问:“你见过魔修?” 少女一呆。 魔门覆灭已有千余年了,以她的修为,显然是不可能拥有千年寿元见过魔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被曲砚浓问起的时候,神色竟明显地空白了一瞬,好似茫然而徒劳地回忆,却又什么都没想起。 过了一会儿,她才恼怒地皱起眉头,“以我的年纪,当然没有见过魔修,可我一定要见过魔修,才能知道魔修是什么样的吗?经义典籍自有记述。” 曲砚浓神色淡淡的,“那你究竟是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来。” 少女又是一呆。 她的神色呈现出更明显的呆滞,仿佛曲砚浓问出的问题是什么千古难题一般,居然值得她绞尽脑汁思索。 “我才金丹中期,最大也不过是五百岁的年纪,我还神完气足,没有一点寿元将尽的征兆,年龄必然不会超过四百岁。”少女断然地说,“我怎么也不可能见过魔修,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 曲砚浓不置可否。 “你真的没见过魔修?”她目光里盈盈紫光闪烁,语调轻柔地问,“你确定?” 少女神容说不出的恍惚。 “我……”她心神有一瞬的失守,“我不知道……” 申少扬几乎要同情这个少女了。 他之前在曲仙君面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恍惚、把什么心里话都说出去了,这世上除了化神修士,又有哪一个能抵挡得了曲仙君的摄魂? 说真的,他简直在心里责备起自己了:曲仙君做事随心所欲,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遮掩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偏偏她和世人所在乎的东西并不一样,这才给世人以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感。 他之前居然看不出来?简直像个笨蛋。 申少扬有点同情,又有点期待地望向少女: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看明白少女身上的异常,方才曲仙君随口问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少女居然心神恍惚起来,实在不对劲。 在曲仙君的摄魂之术下,幕后黑手应当能说实话了吧? 少女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可就在申少扬投注目光的下一刻,她忽然身形一颤,抬起头,目光清明,又惊又怒,气鼓鼓地望着曲砚浓,“你、你居然对我摄魂?” 申少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曲仙君的摄魂之术,就连元婴修士也根本无从挣脱,怎么少女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只被迷惑了一瞬,下一刻就挣脱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女,看来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曲砚浓扬眉。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女,好似也有一点点意外,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最终一哂,敷衍之极,“没有,你感觉错了。” 申少扬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头垂得很低很低,终于有点明白千年前的魔修为什么会对曲仙君那么又怕又无奈。 打也打不过,也没有她那种随心所欲的霸道,被盯上了想逃都逃不掉,她真的、真的很难搞啊! 少女气得脸都红了。 曲砚浓神色平静。 她掌心握拢的漆黑触手从她指缝挤了出来,轻轻挠了挠她的手背,也有点欲言又止: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处的。” “……她和你一样,都是被心魔困住了吗?” 曲砚浓垂眸。 她定定地望着手背上的纤细触手,没去理会他的问题。 他这是真不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 子规渡(十三) “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一……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申少扬一眼,后者正满脸茫然地望着她和娃娃脸少女,显然游离于事态发展之外,既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也看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甚至都看不出来,她其实认识面前这个娃娃脸、鹅黄衫裙的少女。 这不能怪申少扬太笨,即使所有前因后果都写在她的言谈和神情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精准捕获蛛丝马迹。 但藏在触手中的人就能明白,不仅明白,还能补全她未曾展现出来的东西。 那么,既然他也心意未改,为什么甘愿以笼统不具的“魔主”自称,舍弃了他的名字,装得像个陌生的仇寇呢? 曲砚浓目光复杂地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一时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娃娃脸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掌心,看见那枚黑色的戒指里伸出的魔气触手,目光骤然锋锐,原本乖巧文静的神情像是被寒锋一劈为二,露出极严肃的神色,“魔气?你果然是个魔修?” 申少扬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知道前辈是魔修,这事又早已在曲仙君面前过了明路,但他还是如惊弓之鸟,一旦被外人点破,下意识就握住了剑,警惕地望向少女—— 如果少女要喊别人来,他就立刻动手,先把少女制服,反正这人就是勾结妖兽的幕后黑手。 但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 也不见这个柔弱纤细的少女怎么动作,她只是很轻巧地伸出手,朝申少扬的手腕上握了过去,申少扬明明看见了想躲,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下被她攥住了手腕,整只手臂一麻,长剑又回了鞘中。 曾经在万众瞩目下过五关斩六将夺得头名的阆风使,连自己的剑也拔不出来,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反手钳制,动也不能动。 申少扬还没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迫和少女站在同一边,直到对着曲砚浓似笑非笑的打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动手,就被人制服了? ——而且还是当着曲仙君的面被制服的? 有一瞬间,申少扬羞愤欲死,很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这也太丢人了。 曲仙君不会后悔点他当阆风使了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鹅黄衣衫的少女一点也没察觉到申少扬的羞愤,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只是警惕地望着曲砚浓,“魔门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当时的魔修树倒猢狲散,那些并未作恶的魔修也在山海域曲砚浓仙君的引导下毁去魔骨,走上仙途了,怎么一千年后,又冒出你这样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 申少扬手腕被少女两根指头钳着,恰恰好封住了经脉,让他灵气滞涩,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被制住了也没安分,反倒因为专心观察而比方才更敏锐些,听见少女的话,不期然生出疑窦:这个少女说起魔门覆灭、魔修四散的过往,不像是转述一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往事,反而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 就好像……那不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而是她亲身见证的事实。 申少扬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怎么可能有金丹修士能活一千年呢? 一定是他想多了。 曲砚浓已翻手把漆黑的触手藏在了掌心里。 “你看错了。”她语气淡淡的,“也猜错了,我不是魔修。” 少女严肃的神色并未因为曲砚浓的话语而改变:“我在问你,你不要狡辩。” 申少扬简直觉得这一幕荒唐得不真实:一个勾结了妖兽的幕后黑手,义正词严地盘问斥责别人是魔修? 就算前辈真的是魔修,那也轮不到少女来指责吧? 她有没有搞错啊? “你就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窝藏了妖兽、和元婴大妖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申少扬重重地说,“魔修性情残暴、追逐欲望、毫无人性,我看你才是真的魔修!” 他这话硬声硬气地说出来,最惊讶的不是少女,而是曲砚浓——她用格外奇异的眼神望向这个小修士:已经被人单手擒下了,一身安危死活全都在旁人的一念之下,他居然还敢直言不讳,一点都不怕触怒对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才能这么不假思索地信赖对面的仙君会赶在少女动手之前护住他? 曲砚浓实在是很难理解。 在她那个时代,就算是仙修中的血脉至亲,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对方,这无关乎信任与否,而是一种本能的自保。 她于那一瞬惊觉:原来她真的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让这世上的普通修士也能相信,就算是再凶险的处境,只要在她面前,就注定生死无虞。 娃娃脸少女比曲砚浓更惊讶。 “什么勾结妖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申少扬,“你以为是我故意引来了元婴妖兽攻击这艘银脊舰船,让这一船人险些葬身南溟?” 申少扬挺起胸膛:“不然还有谁?” “你们猜错了。”少女断然说,“不可能是我,我根本不认识那只妖兽,也没有理由和它合谋攻击银脊舰船,我只有金丹中期修为,这个修为不靠银脊舰船是不可能在南溟活下去的。” 申少扬被她斩钉截铁的态度搞得又不确定了,求助般望向曲砚浓。 “原来是你在怀疑我?”少女也很敏锐,跟着申少扬一起望向曲砚浓,目光清明而锐利,“你手里的东西分明带着魔气,我不可能看错,你却想对我倒打一耙吗?” 曲砚浓神色难辨。 她目光晦涩地望着少女,过了片刻,在申少扬惊诧的目光里,竟忽而低下头去,“也许是我猜错了吧,你可以走了。” 申少扬当场叫了起来:“就这么让她走了?” 少女也诧异。 她皱着眉望向曲砚浓,像是想要评估后者的盘算,但又猜不透,干脆就不猜了,直白地说,“既然你一身灵气,我也懒得去猜你身上有什么奇遇,只是提醒你一句,你手里的东西绝对和魔门有关。” “魔修的东西,每一铢都是不干净的。” 申少扬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他现在也是一身魔骨,不妨碍他有一颗仙修的心,怎么就不干净了? 娃娃脸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修是谁吗?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曲仙君不得让她见识一下魔修的本事? 可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一反常态,并没有如申少扬所猜测的那样被触怒,也不像是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给予惩戒,反倒沉默地望着少女走过她身前。 她蓦然伸出手,在少女罩衫下鼓起的地方拍了一下。 “咕唧——” 一声尖锐的叫喊声响起,一小团圆滚滚的东西从少女的罩衫下飞快地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带着诡异色泽的利齿狰狞,朝曲砚浓尚未收回的手一口咬下。 “哎呀,长亭!”少女惊呼,伸手来抓,却没赶上。 曲砚浓没有躲。 她当顾自伸着手,几乎是视而不见,任由那诡异可怖的利齿咬合,一口咬在她的掌心。 ——没咬动。 可怖的利齿咬在她的掌心,下了死力,足以让圆滚滚的妖兽全身吊在她的掌上,利齿深深陷入,但连她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咬破。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默。 申少扬松了一口没必要的气,视线到处乱飞,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少女满脸通红,目光微妙地望着曲砚浓,欲言又止;曲砚浓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每个人。 挂在曲砚浓手上的妖兽通体异纹,一身油光水亮的皮格外神秘,浑身滚圆,长得很像一只猫,但又没有一点毛。 这只奇异的妖兽像个秤砣挂在曲砚浓的手上,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似乎是感到了尴尬,蓦然松开嘴,任由自己倏然掉在甲板上,发出“砰”的响声。 三人一起低下头,沉默地望着那只妖兽咕咕叽叽地翻身,朝曲砚浓讨好般露出了自己的肚皮。 申少扬表情诡异:这年头,连妖兽也很会讨好卖乖啊。 曲砚浓垂眸望了那只妖兽一眼。 “为什么叫它长亭?”她问。 “啊?”少女的脸都红透了,方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妖兽不认识,现在就被揭穿,足以令她窘迫后悔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曲砚浓会讥笑她的谎言,却没想到会被问起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就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少女刹那失了神。 “我不知道?”她茫然,似乎自己也对自己的异样有所察觉,错愕又惶惑,“我就是觉得它应该叫这么个名字。” 曲砚浓神色莫测。 少女像是抵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我承认,长亭确实是那日袭击舰船的妖兽,但是在此之前我们确实不认识,我没有勾结它,它也并不是有意谋害这一船人的性命。它这么做,其实是有原因的……”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出现了两道气息和灵气波动,正朝此处急速赶来,转眼就要冲到他们面前。 少女的神色一凛。 她骤然收住话头,一抬脚,带动了裙摆飘飘,在凛冽的海风里,蓦然给了躺在地上露肚皮的妖兽一脚。 申少扬瞪大眼睛—— 她就这么利落干脆的一脚,直接把妖兽踹到了他的身后,挡的严严实实,这古怪的妖兽居然钻进了他的衣摆下! 而少女的下一个动作,更是出人意表。 她抬起手,在曲砚浓复杂难辨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后者的手,牢牢握紧,把后者掌心没握拢的的漆黑触手遮了个严严实实。 流畅的话语像是曾说过千遍万遍,以至于不假思索、不知根由就能脱口而出: “你看你,总是不周全。” “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 子规渡(十四) “没猜错。”她说,“…… 寂寂寒夜里,甲板上一片安静,只剩海风猎猎地吹。 申少扬满脸讶异地看向娃娃脸少女:后者那种不假思索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她和曲仙君是旧相识,可方才这两人的态度不像啊? 别说是申少扬了,就连娃娃脸少女也对自己的行为言辞莫名其妙,她的手还搭在曲砚浓的手腕上,眼睑微微抬起,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澄艳明赫眉眼上,茫然未解。 申少扬从娃娃脸少女的脸上找不到端倪,下意识地望向曲砚浓,触目愕然。 曲砚浓谁也没看。 她微微低着头,定定地望着被少女握拢的手,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几多波澜。 申少扬望着她的神容,无端感觉像是望见了絮絮缠绵的层云倏忽而至,遮住了明澈碧空。 真奇怪,他想,从前他见到曲仙君的时候,只觉得仙君气度超然,不似此中人,哪怕后来意识到仙君随心所欲的本性,他也从来没把她当作一个真实的、又喜怒悲欢的人。 不是他大不敬,不把仙君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确实从没在仙君身上感受到太多凡人的悲欢。 除了和前辈的那近乎宿命的、和传说神话一样玄奇的爱恨,他什么也没捕捉到。 喜也好、怒也罢,得意或是无力,一切属于俗世凡人的情绪,在她身上淡如云烟,随风来,又随风散,来时不似真的,去时已成幻梦。 只有紧握灵识戒的片刻须臾,她的爱恨骨鲠分明,根深蒂固。 申少扬不期然想到在阆风苑里听见的“心魔”。 难道真如戚长羽所说那样,前辈为曲仙君而死后,就成了曲仙君千年执迷、无法释怀的心魔? 常怀天真幻想的少年修士也在这一刻皱起眉头,愁眉苦脸地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假如前辈真的成了曲仙君的执念和心魔,那么这段缘分到底应该相守,还是放下? 跨越一千年也不曾褪色的情意就这么放下,谁能甘心? 可若是不放下……难道真的不顾曲仙君的心魔,为了私心而拖累她吗? 要知道,曲仙君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最自由的修士了。 她有登峰造极的修为、独步天下的权势,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办成她想做的任何事,她过的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修士都注定艳羡至死的生活。 为了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往,将她从高高的云端拉入滚滚红尘,一起坠往泥淖深沼,值得吗? 申少扬霍然明悟。 原来这世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也并不是注定能在一起。 “我、我是不是见过你?”少女有些茫然地望着曲砚浓,说出的每个字都很不确定,“你是不是认识我——刚才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好像之前就认识我?” 原本字句里还趑趄,可说到最后,少女又恍然般笃定了起来,目光恢复了清明,目不转睛地望着曲砚浓。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覆在被少女握拢的手上,将后者的手慢慢地拂了下去。 “你认识我吗?”她反问少女。 少女一点也没有印象,神色也犹疑,“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你这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我却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为妖兽遮掩的同时,也为这个萍水相逢、来者不善的陌生女修遮掩,脱口而出是劝诫。 这片刻的问答间,转角的灵气波动已冲了过来,风驰电掣般撞在他们面前,两声气喘吁吁的追问: “幕后黑手在哪?” “申少扬,你没出事吧?”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落定在申少扬的身上时,原本急迫的态度又忽然一松,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埋怨,异口同声地说:“原来你没事啊?” 申少扬:“……”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两人还很失望的样子?巴不得让他有事? 曲砚浓挑眉:突兀地赶来的两个修士,居然是富泱和戚枫。 她目光微微偏转,落在申少扬的身上。 除了申少扬暗中通风报信,自然没有第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申少扬挠了挠头。 确实是他暗中传讯,通知了祝灵犀和富泱,让这两个一同查找幕后黑手的小伙伴过来帮忙,只是没想到祝灵犀没来,成天蹲在船舱里一步不离的戚枫反倒出现了。 少女发现来人和曲砚浓两人是认识的,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朝申少扬的方向挪了一步。 申少扬恰恰发觉,顿时也跨出大大的一步,朝离少女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步。 娃娃脸少女:“……” 她偏过头,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不说话。 申少扬最不怕的就是被人看,当初曲仙君在镇冥关还盯着他看了好多眼,他照样坦坦荡荡,怎么会怕少女的注目? 他理所当然地看回去——都是金丹修士,他还是阆风使呢,谁怕谁啊? 少女没有再搭理他。 “你在传讯符里说得那么紧急,我们还以为你快被人打死了。”富泱没好气地说,“祝灵犀直接去找守船修士报信了,我拉上戚枫一块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剩下一口气。” 都怪申少扬不把话说清楚! 着急忙慌的,把富泱和祝灵犀吓一跳,他要是说清楚曲仙君也在身边,他俩何至于连足不出户的戚枫都硬拖出来凑数? 申少扬尴尬地一笑,两只手因尴尬而无处安放,前摇后摇,敲在腰后,蓦然一惊,惊慌失措,“救命!我背上怎么长了个瘤子?” 他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在须臾间能长出一个瘤子来,反反复复地挠着那块肿起的地方,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一阵阵又疼又痒的挠感。 富泱和戚枫莫名其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居然真的在他背后看到一块凸起的肿块,看起来殊为骇人。 毕竟已经同行了好一段时间,彼此又有共同参加阆风之会的情谊,富泱和戚枫吓一跳,齐齐望向曲砚浓,没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仙君——” 这一声顿时被娃娃脸少女捕捉,她目光敏锐地望向曲砚浓,“仙君?” 曲砚浓意味莫名地望向少女,既没否定,也没承认。 “长亭已经元婴期了,就算之前被银脊舰船上的防护罩重伤,也不是元婴以下的修士能轻易制服的。”少女却像是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他们年纪都不大,修为却不低,一看就是大宗门精心培养的弟子,却对你毕恭毕敬,叫你仙君……”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着,到最后挑起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女,等后者说出她的推断。 “……这是玄霖域的银脊舰船,刚才那个小修士还提到了上清宗这一辈的天才弟子‘小符神’祝灵犀——”娃娃脸少女神情认真,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曲砚浓的神情,可惜没能从后者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看出端倪,顿了一下,把最后的推测说了出来,“你真的是化神修士,而且就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夏枕玉,是不是?” 嚯—— 申少扬后仰。 怎么会有人推断的过程都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大错特错啊? 要不是他知道曲仙君的身份,说不准还真要被娃娃脸少女的一番推导给带进沟里。 少女目光扫了一圈,在富泱和戚枫古怪的神情上掠过,迟疑,“我猜错了?” 曲砚浓从少女说出猜测的那一刻起就格外沉默。 她闷不做声,眼神复杂又古怪,好像憋着笑,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笑什么,直到少女迟疑的一问,她才语调悠悠地开口。 “没猜错。”她说,“我就是夏枕玉。” 申少扬神色复杂。 虽然说,仙君做什么自有仙君的道理,但出门在外顶着别的仙君的名字做事,还是在刚刚蛮不讲理地讹过别人一轮的情况下冒名顶替,这就有点…… ——不管了,仙君自有仙君的道理,只要她没有一怒之下把青穹屏障撤去,或者直接毁灭这个世界,她做什么都有道理。 曲仙君可是魔修出身。 作为一个魔修,曲仙君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申少扬能快速说服自己,戚枫和富泱却做不到,听到曲砚浓这么说,神色古怪得遮都遮不住。 少女一点都不信,“你在说谎。” 她望了富泱和戚枫一眼,目光落在曲砚浓无懈可击的脸上,语气笃定,“那你一定是曲砚浓。” 与方才有一步算一步的推断不同,这一次她斩钉截铁,半点不因曲砚浓的态度而变。 曲砚浓蓦然一顿。 “也许我是骗你的呢?”她语气淡淡的,“也许最近世上又出现了一个化神修士,又或者‘仙君’这个称呼只是叫着玩的呢?” 少女只是微微地笑。 “曲砚浓就是这个脾气,我不会搞错的。”她说,好似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直到话尾,才恍然般掩住口。 申少扬的后背又开始痒了,还很疼。 “哎哟,我这回没有挠啊?”他迷惑极了,咬咬牙,一狠心,手伸进衣领,去摸腰背后的瘤子,触手一片冰凉。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手又往里伸了一点,掌心猝不及防被谁刮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长出来的瘤子总不可能是会动的吧? 申少扬猛地攥住那肉团的一角,用力向外一拔,圆滚滚的一团被他拎在手里,从衣摆下蓦然拉了出来。 “咕唧。”一小团妖兽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起,四脚扑腾着,被申少扬拎在手里,动弹不得。 甲板上一片沉默。 “申老板,这就是你长出来的瘤子啊?”富泱捧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 子规渡(十五) 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 申少扬气得连耳朵都红了。 刚才娃娃脸少女一脚把这只奇怪的妖兽踢到他的脚边,妖兽顺势躲进了他的衣摆,他也想躲来着,可他才刚结丹,这只咕咕叽叽的妖兽都已经元婴了,他根本躲不开。 谁能想到它一转眼就钻到他背后去了? “不对啊?”他忽然想起,“我刚才挠了你,为什么我背上也感觉痒?” 那种又疼又痒的感觉,分明是和他的动作同步的,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长了个瘤子——修仙界巫蛊毒术数不胜数,瞬息中招也是常有的事,申少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就经验丰富。 他瞪着被他抓在手里咕唧的妖兽,凶巴巴,“你搞的什么鬼?对我用了什么法术?” 妖兽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抬起一只爪子虚空抓了抓,很无辜:“咕唧?” 申少扬板着脸:“你别装可怜,你可是凶恶大妖兽,我不过是金丹小修士,在你面前一点底气都没有,但仙君会给我讨个公道的!” 妖兽似猫一般的爪子抓了抓:“咕唧咕唧。” 申少扬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你还装傻?”他质问,“我知道你们这种妖兽早就开了灵智,不可能听不懂我说话。” 妖兽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放弃了一般,圆溜溜的眼珠向上一翻,活脱脱一个大白眼,猛然一沉,连申少扬也拿不住,被它轻轻巧巧地挣脱,只能看着它在地上娴熟地滚了两圈,又爬回娃娃脸少女的脚边。 “喂?”申少扬不高兴——它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啊? 富泱早就笑得站不稳了。 “它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他指着妖兽说着,学着妖兽的样子,抬起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抓了几下。 申少扬莫名其妙:“告诉我什么了?你学什么怪模样?” 富泱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挠它,人家也挠你啊,你们俩一起痒。” 申少扬听得脸都发绿了。 以元婴妖兽的敏锐感知和精妙控制力,把握住他挠痒时的力道和起落时间,完美复刻他的动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根本没想到背上藏着个妖兽,有心算计无心,难怪被耍得闹出个大笑话。 “不对啊?”他忽然惊觉,指着妖兽说,“这就是那个袭击舰船的元婴大妖,你们俩怎么不抓它?” 富泱和戚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申少扬,你是不是没听说?”居然是戚枫犹犹豫豫地问,“守船的前辈放出消息说,袭击舰船的妖兽是一条海蛇。” 戚枫说着,委婉地看了被娃娃脸少女抱起的妖兽,虽然这只妖兽看上去奇形怪状,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点毛,一身皮反倒透露着金属般的光泽,但若说这是一条蛇,那也太牵强了。 富泱和戚枫的看法出奇的一致——申少扬这个马大哈又搞错了吧? 曲砚浓挑眉。 申少扬还没和这两人说过,这只看上去只会咕咕叽叽讨巧卖乖的妖兽,可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元婴大妖。 “长亭确实就是那只袭击了舰船的妖兽。”娃娃脸少女忽然说。 富泱和戚枫一怔,惊愕地看过去。 娃娃脸少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环视了一周,把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收入眼底,最后目光凝定在曲砚浓的身上,“曲、曲砚浓仙君,既然您在这里,我再怎么狡辩也是徒劳,我承认,长亭就是那只袭击了舰船的元婴妖兽。” 不知怎么的,少女叫起“曲仙君”的时候十分别扭,莫名的拗口,被她强行顺了下来,再说下去,字句又流畅起来了。 曲砚浓从娃娃脸少女开口的那一瞬便定定地望着后者。 “在南溟袭击银脊舰船,很容易将船上的所有人都置于险境,所有修士都明白,可长亭不是修士。”少女诚恳地说,“它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里,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并不知道在这里袭击目标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我说这话并不是想为它的行为辩护,性命攸关,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有理由讨厌它,我绝无异议。但我总是忍不住想为它说两句,它这次袭击舰船,并不是凶性发作,而是因为它在舰船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 申少扬疑惑地插嘴:“母亲的气息?难道这艘银脊舰船上还藏着另一只元婴妖兽吗?” 娃娃脸少女摇了摇头,神色晦暗,露出同情而不忍的神情,“长亭的母亲已经死了,血肉作为主药,被炼丹师炼制成了几炉灵丹,贮藏在玉瓶里。” 世事总是如此的巧合,载着以母兽血肉为主要的灵丹的银脊舰船航行过南溟,正好遇见了生活在南溟中的妖兽长亭,引来后者千里暗相随,最终潜藏在幽晦的海水中搏命一击。 几个小修士谁都没有说话。 从修士的角度看,以妖兽的血肉炼丹制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若不能,修仙界将有大量的技艺传承就此断绝,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情。 可若是从妖兽的角度来看,亲生母亲被人类修士杀死,躯体被夺去做成了丹药,作为物品被人买来卖去,这些人类修士甚至还恬不知耻、大摇大摆地载着以它生身母亲血肉制成的丹药航行过南溟,未免也太残忍、太卑鄙了。 妖兽若是全都没开灵智,一生混混沌沌不知事,那也就罢了,可修为高深的大妖兽是有灵智的,如人类修士有其爱恨一般,妖兽也有悲欢喜怒。 谁又比谁生而高贵呢? 尤其是富泱和申少扬,先前在船舱里,还为了哪一域的妖兽最厉害而争得不可开交,不惜拼命贬低自家界域,惹来戚枫的茫然不解。 其实他们谁也不是真的想维护妖兽,反而是从来没把妖兽看成是同等的生命,仅仅当作一种可供利用的资源,这才会产生界域之争,为了谁家的妖兽更厉害而吵架。 谁也不是真的关心妖兽,也没有谁真的在乎妖兽的死活,因为在这千年的尘寰里,人类修士早已成为了这方天地里唯一的主宰,妖兽再也不是人类修士的威胁,于是便连悲欢也被抹去,成了人类修士眼中不存在的东西。 明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过去的一千年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但申少扬和富泱听到娃娃脸少女的话,再回想几天前的对话,莫名便心情复杂了起来。 曲砚浓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看过。 “在其位谋其政,人类修士不需要为妖兽操心。”她语气淡淡的,“假如人类修士没有一代代厚积薄发,仍停留在数千年前的模样,妖兽可不会为了你的爱恨少吃一口。”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她问。 娃娃脸少女像是曾听过无数遍这样的话,以至于微微恍惚后,紧紧抿起唇,神色沉静严肃,仿佛有点难过,却又蕴含着无限力量,“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妖兽从此收敛凶性,但这一刻它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它,不论它日后是否会反咬我一口。” 申少扬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说出这么正义凛然的话,而且还不是装的! 真的假的? 娃娃脸少女真不是装的。 她目光坚定,没有半分闪躲,直直地和曲砚浓对望,分明没有争锋的意思,却莫名让人感受到那种藏匿在不卑不亢下的执拗。 曲砚浓握着灵识戒的手莫名地松松收收,握拢了又放开,好似也像是她的心境,于平静无波中时不时泛起心潮。 漆黑的触手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绪起落,轻轻地探出漆黑的戒指,卷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曲砚浓指节慢慢地抚过漆黑的触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上清宗清寂的若水轩里,她看过一场日出。 那时候她刚知道卫朝荣死了,为她而死,孤身陨落在冥渊下,而她竟还满怀猜忌地揣测过他是否骗走她的冥印。 触手可及的、九死不悔的爱曾游过她的手边,却在她的犹疑里溜走。 夏枕玉说:你和我回上清宗吧,这是小卫那孩子费了许多功夫求来的事,我答应过他会把你太太平平地带回上清宗。 夏枕玉说:从此往后,你就是上清宗的弟子,往事都是往事,没有人会为你的过去为难你。 曲砚浓其实不怎么相信夏枕玉。 她就是那么样的脾气,连卫朝荣都不曾得到过她不假思索的信任,何况是压根素昧平生的夏枕玉的承诺? 但她那时只觉得无所谓。 她不想再在碧峡生活,也不想再去做檀问枢的弟子,这四海之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又好像哪里都能去。 卫朝荣拼尽力气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既然无所谓去哪,那么走一走这条路也不错。 她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 一连三百二十四天,她被安置在夏枕玉静修的若水轩里,没有人来打扰她,但也没有人来和她打交道、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好像一件无用的摆件,被放在角落里,再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曲砚浓不是很在乎。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寂寥无人的若水轩正好适合她出神发呆,为那些凌乱的思绪添上几笔评点。 即使卫朝荣真的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也没那么珍重,甚至不太相信,倘若檀问枢找上门来威逼,上清宗也未必愿意护住她,那她早晚还是要回碧峡。 既然如此,她本也不必和过客深交。 又是一个长夜,更深漏断,她在若水轩里来回走着,看过每一寸土地的花开,不期然听见屋舍里的对话。 “她可是个魔修!她从前在魔门尚且被忌惮,你执意将她收入上清宗门下,岂非引狼入室?”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 曲砚浓不由停住了脚步。 显然,这个“她”指的自然只有她。 如她所料,上清宗内部也有许多修士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希望夏枕玉能赶紧把她送走。 她百无聊赖地转身要走,却听见屋里寂静后,有人定定地说: “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魔修消失,但这一刻她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她。” 曲砚浓倏然怔住。 屋内的质问因迷惑而愈发清晰:“你就不怕她恩将仇报?” 夏枕玉微微地笑:“如果她真的会恩将仇报,那我也不在乎,这一刻我想帮她,这就够了。” 曲砚浓怔怔。 她抬头,望见已泛白的天际。 她这一生,看过数不清的日出,可唯有那一天的日出,让她记忆了一千年。 那是她第一次很明晰地想: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比别处更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 子规渡(十六) “你在上清宗,过得不…… 曲砚浓出神了一会儿,回过神,对上娃娃脸少女的目光,茫茫然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果然是有截然不同的滋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里听同一句话,也会有两种心绪。 当年在若水轩里,她听见夏枕玉对上清宗的同门说要帮她,她半信半疑里觉得这人还怪好的,然而如今娃娃脸少女站在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要帮这只妖兽,她心绪复杂之余,又无可遏止地感到烦闷。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迥然—— 曾经,她是孑然一身的魔修,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一生在苦海挣扎,既不曾拥有,也无可失去;但她现在却成了众生之上的化神,无论她在不在乎,她已然富有四海。 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了。 “你叫它长亭。”曲砚浓目光微垂,落在娃娃脸少女怀中的妖兽上,明明她神色淡漠,那似猫非猫的妖兽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蜷缩在少女的臂弯,乖巧到极致的模样。 娃娃脸少女浑然未觉,神情和煦而认真,“对,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曲砚浓语气很疏淡:“我以前也见过一只名叫长亭的妖兽。” 少女讶异:“是吗?这么巧?” 曲砚浓轻笑了一声,没什么笑意,连唇边也绷得很紧,望去十分恣肆冷漠,“不巧。” 申少扬在一旁听着,硬是没想明白仙君的这句“不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余光瞥了瞥其他人,就连娃娃脸少女也茫然不解。 可曲砚浓却没解释。 “这只妖兽现在乖巧,只是因为它受了伤,需要找个合适的饲主供养,等到它伤好了,你管不住它的。”她漠然地说,好似方才娃娃脸少女说的那些郑重其事的话都不存在、对她没有一点触动,“妖魔性本桀骜,不是善念和清修能束缚的。” 卫朝荣心头微微一涩。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心。 分明只有妖,她却加了魔。 她是想说妖,还是想说魔? 娃娃脸少女的表情也因曲砚浓的话而有了波动。 “只要都开了灵智,在我这里便都是一样的。”她说,明明语气那么平静,却好似磐石不可移,“况且,我只有金丹中期,长亭却早已是元婴期,就算它受了伤,想伤我也绰绰有余,我现在毫发无损,船上的修士也没人受害,足以说明它无心伤人。” 曲砚浓心湖里旧思绪起伏得厉害,曾经在一千年里被她淡忘的旧事又浮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和夏枕玉有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卫朝荣替她踏平的这条路,她也曾满怀向往和感激地践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想在上清宗好好待下去,作为一名上清宗弟子,过上她从前向往的人生。 可她终究不属于那里。 夏枕玉的宽和容忍也曾照拂过她,但她永远也做不了夏枕玉。 她曾是被敞开襟怀相拥的伤虎,可当她从樊笼挣脱,摆脱一身伤痛,回过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捣虎穴,让这世上再也不存在伤人的虎。 魔修不存在了,她赶走所有元婴妖兽,亲手筑就铜墙铁壁,将妖兽拒之门外,夏枕玉心怀不忍,她反过来笑上清宗经义迂腐。 她做人做事总是不留余地,学不会温柔,从不留一线,一切的犹豫和委婉都是优柔寡断,她要的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毁去一身魔骨,褪去一身魔气,她也还藏着一颗魔心。 “你和它相处了这几天,它不伤你,就是没有伤人之心?”曲砚浓语气莫名,她意味深长地望了娃娃脸少女一眼,神色冷漠,“那也要它真的能有本事伤。” 少女蹙眉。 她方才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婴妖兽就算受伤,也有的是办法对付金丹修士,怎么曲砚浓还要说长亭没本事伤她? 曲砚浓已神色微漠,一哂,“上清宗怎么样,我不管,但意欲袭击银脊舰船的妖兽,不能带到船上。” 申少扬暗暗咂舌:曲仙君一边说着“不管上清宗怎么样”,一边站在上清宗打造的银脊舰船上定下规矩,这一来一往说不出的顺畅。 娃娃脸少女眉头紧锁。 “仙君当真不能通融一下吗?”她不死心地问,“长亭伤得不轻,倘若就这么回到南溟中,只怕要被其他妖兽当作盘中餐了。” 曲砚浓无动于衷。 “它伤得不轻,只怪它非要来袭击银脊舰船,将船上的灵气防护罩毁得七零八落,让这一船人也自身难保,这船上没人亏欠它。”她说,“你也是个人类修士,有这样的功夫去同情一只差点让舰船翻覆的妖兽,难道就不能同情一下遭受无妄之灾的船客吗?” 言语铮然。 仿佛又有谁在耳边重重叠叠地絮语,把往事编成书,说给她听: ——现在没有魔修了,你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是这世上所有人类修士的倚仗和支柱,你若不早做决断,将妖兽驱逐出界域,难道真的打算让一域修士承担这凶险吗? ——夏枕玉,你太看重上清宗的经义了,为了虚无缥缈的道法自然,将凶险置于卧榻之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娃娃脸少女脸色微微发白。 “长亭不会伤人的。”她无力地说,“当它站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 曲砚浓嗤之以鼻,一抬手,朝富泱、申少扬和戚枫三人指去,“那你不妨也看看他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没有伤人的倾向。” 少女没有为这明摆着的奚落嘲弄而怒,明知言语苍白,却还是无限诚恳地望着曲砚浓的眼睛,“那是不一样的,当我看到它的一双眼睛,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了,它就像是一只普通的猫,在过去的几天里它果然没有伤人。” 那种感觉,和看向其他修士时截然不同,她看着富泱和申少扬,也觉得这两个小修士不会伤她,但看长亭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曲砚浓似笑非笑。 “当然。”她说,“它肯定是不会伤你的,它们妖兽敏锐得很。” 她这话说得也有点怪,为什么妖兽敏锐就不会伤少女?到底是对什么敏锐? 娃娃脸少女听不明白曲砚浓的话,微微抿唇,手上抱紧了似猫非猫的长亭。 “扔掉。”曲砚浓简短地说,近似于命令。 娃娃脸少女定定地凝视了曲砚浓一会儿,很慢很慢地摇头,神色也变得遗憾而凝重,她步履郑重而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露出戒备而警惕的姿态,言语依然平静,“抱歉,仙君,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也会尽我所能维护我所坚持的东西。纵然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也许长亭伤好之后也有可能凶性发作,但这一刻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帮它。” “我不能为尚未发生、仅仅只是有可能的事而止步不前。”她说,“猜测在尚未证实之前,只能止步于猜测。” 曲砚浓默然无言。 除了想起卫朝荣的时候,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过大起大落的心境,可这一刻方知黯然。 原来当初上清宗的那些长老听夏枕玉说起要帮一个来自碧峡、凶名赫赫的魔修时,竟是这般无可奈何,又意兴阑珊。 “你后悔过。”曲砚浓不知是什么滋味,语气疏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你以后还会一直后悔。” 申少扬在一旁听得茫然不解:曲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很熟吗?怎么就连人家后悔不后悔都能说出来? 可两人若是朋友,娃娃脸少女怎么还一脸懵然呢? 更别提仙君最后那句话,狠辣得像是在诅咒,怎么也不像是说给朋友听的吧? 娃娃脸少女却很平宁。 “多谢曲仙君指点。”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神祇,做出的每一件事、每个决定自然都可能会后悔,但我这一刻若是选择不帮它,日后我就会因为不曾帮它而后悔。” “选择了朝凶兽伸手,我就做好了被利爪反伤的准备。” 所以,选择了帮助一个魔修,早在伸出援手的那天之前,也已经做好了魔修恩将仇报的准备吗? 夏枕玉有没有想过,她受人之托帮助的魔修,有一天会反过来登上这世间修为实力的姐姐,对她的一切经义道法嗤之以鼻,自立门户去了? 曲砚浓沉默无言。 过了很久,她有几分不耐地摩挲着掌心漆黑的戒指,“你就是一头倔驴。” 娃娃脸少女愕然,着实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会给她这么一个评价,偏偏言语里的松动被她捕捉到,令她敏锐之极地追问:“仙君,您是默许了吗?”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娃娃脸少女抿唇一笑,很机敏地住了口,没再追问下去,轻轻拍了拍手臂上似猫非猫的妖兽,好似也通过这轻轻一拍分享着纯然的喜悦。 申少扬和富泱、戚枫对视了一眼,望见彼此眼底的好奇——曲仙君意坚如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仙君的主意,可娃娃脸少女凭借三言两语,竟让仙君一再沉默,这可由不得他们不好奇了。 曲砚浓看不得他们眉来眼去,但又懒懒的提不起劲,象征性地警告般瞥了一眼,转过身,顺着甲板向前走去。 漆黑纤细的触手顺着她的掌心爬到手腕,细细地摩挲,写下一行行文字: “你在上清宗,过得不好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 子规渡(十七)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 曲砚浓微微出神。 到了这一刻,她已能肯定,潜藏在这枚漆黑的戒指里的残魂就是卫朝荣,时岁消磨,什么都会变,但他给她带来的感觉却几乎没有变过。 总是很隐忍,总是很沉默,但又好像明明白白地把他的心意摊开在她的面前,她从来没怀疑过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和上心。 说来也很奇怪,她总是喜新厌旧,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意趣总是不长久,但过了很多年,她也依然没对卫朝荣感到厌烦。 她总是很笃定他对她的迷恋根深蒂固,但也许她身处局中,从来没想过,她对卫朝荣也同样深深迷恋。 “怎么会不好呢?”她抚着那枚漆黑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过得不好的显然另有其人,我充其量只能说是让别人过得不够好。” 卫朝荣很少被她的言语骗到。 “你让别人过得不好,并不代表你就过得很好。”他太熟悉她的语焉不详了,“他们因为你曾是魔修而忌惮你?” 曲砚浓没说话,讶异只藏在心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见到,却猜得很准。 她不习惯和别人说起这些事,也不是很情愿谈起,因为每次提及,都好像她真的在乎这种事一样,可她其实不那么在乎。 像是一根又钝又短的鱼刺,深深扎在肉里,若要说很疼,其实也没有,但若说没有感觉……那未免也太抬举她的包容和宽和心了。 她这种积年累月的魔修,讲究的是睚眦必报。 卫朝荣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可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冥渊下荒寂晦暗,无定的幽风东来西去,他的神色也像是被烛火映照,晴一时,雨一程。 不出所料,他想,她到了上清宗,其实也并不开心。 曲砚浓在甲板上问他,“你觉得他想过我在上清宗会被排挤吗?” 他对他的身份避而不谈,也从来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于是她便也不提及,假装不曾认出他,即使他们都已心照不宣。 卫朝荣出神,却不因这个问题而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出自始料未及、从未思量,只有被问到不曾设想的问题时才会惊异,可在她问起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百转千回。 “他想过。”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神色寡淡到极致,尽处是空。 曲砚浓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或许在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便已预设过她会得到的答案,所以在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时,竟罕见地愕然失神。 “他想过?”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没读懂他的话。 卫朝荣的神色仿佛凝了一层秋霜。 他在幽晦的昏光里不言不语,眉眼间沉然晦涩。 “是,他一定想过。”他说。 很久以前就想过,早于这一日,早于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早于他葬身冥渊粉身碎骨,在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跨越仙魔之别的时候,他就想到过,如果她来了上清宗,大约也不会很快乐。 尚未实现,先说这样的丧气话,她听了一定不高兴,可他把这些思来想去很多遍,藏在心里:横亘在仙修与魔修之间的,远不止是那一身仙骨魔气。 曲砚浓很想成为一个仙修,他知道; 他身份暴露,被迫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回到上清宗,她在惊愕中深深嫉妒他,他也知道。 这些日子通过灵识戒,借着申少扬的视角看过那么多的现世浮沉,听过许多后辈修士中流传着的异闻传说,一千年前他名声不显,却因为和她有过牵扯,在一千年后仍有一丝半缕的传闻。 他们说,他和她情比金坚、矢志不渝,从年少时的钟情不二,到长成后的生死相随,除了情深不寿,是世上最坚定不移的情意。 可谁也不知道,逃亡回仙域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追杀者,是她。 卫朝荣在魔域混得其实不错。 金鹏殿是枭岳魔君用来聚拢声势的工具,只有内门弟子有机会得到枭岳的赏识和指点。外门弟子数以万计,几乎从来没有在枭岳面前露过脸,鲜少有人能脱颖而出,把握住机会,进入内门。 他偏偏剑走偏锋,灵泉前的默然反抗,让枭岳对他下了狠手,以至于在荒林里九死一生,险些送了命,若不是遇见了曲砚浓,便要以魔修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去。 然而当他活着回到金鹏殿,被枭岳魔君再次发现时,后者消了气,反倒对他生出一点纡尊降贵的赏识,将他调拨进了内门,成了金鹏殿的核心弟子。 无论是在金鹏殿内,还是在整个魔域,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差别之大,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他得了这样的身份,便也得了上清宗的肯定,令牧山宗在上清宗的日子越发好过,与此同时,当他身份泄露时,枭岳发觉自己提拔的弟子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是魔修,恼怒非常、大动干戈,不仅亲自出手将他重伤,还发下了悬赏令,朝天下仙魔两道所有修士许下悬赏: 倘若有人能带着卫朝荣的尸体来到金鹏殿,枭岳便赏赐三枚魔婴丹,还有数不尽的符箓法宝,足以令一名普通的金丹修士砸着财宝硬生生堆上元婴。 财帛动人心,悬赏令一出,别说是徘徊在魔域的诸多魔修,就连许多小宗门出身的仙修也动了歪心思,想方设法地打探他的逃亡之路,追着他的踪迹设下埋伏,重重追杀。 其实身份败露的时候,卫朝荣已经在魔域待了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一天,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时,便已预料到他终于一日走上这条不知能否有终点的归路。 他做足了准备,即使身受重伤,经受追杀,仍然竭尽全力拼出了一条生路,硬生生跨越数个魔修地界,逃亡到了仙魔两域之间的无主之地。 在这片荒芜无主的地带,他遇见了一伙蒙面的仙修。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便是仙修,所以即使厌恶身为魔修的感觉,他也从来没有对仙门抱有奢望和浮想,反倒是因为身处魔域,方能更明白体悟到欲壑难填。 他太明白,有些人身为仙修,苦守清规戒律,甘愿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真心克制了欲望,只是因为生在仙门,恰巧有了仙缘,踏上了这条轻易铺在脚下的路。 然而当这些人发觉苦守清规、克制欲望并不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力量,而魔门又恰好提供了一条看似花团锦簇的路,他们便极有可能迅速地堕落,做出从前亲友难以置信的狠辣之事。 枭岳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足够这些仙修铤而走险。 卫朝荣一路上逃亡,状态算不上好,连修为也比不上来追杀他的那些仙修,对方杀不了他,他也无法脱身,在这片荒寂的无主之地纠缠,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对他来说就越不利。 曲砚浓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来了多久,在他以一敌多斗法时,感知并没有那么敏锐,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唯有当他刀锋所指遥遥,正巧遥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见她。 曲砚浓远远地看着他。 隔着斗法时的灵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没有动,久到围杀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询,邀请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结伴去金鹏殿找枭岳魔君领赏。 他总是神色冷淡,其实不爱说话,在魔域时,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动手狠辣干脆,言语稀少,更显得残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没话找话,明明不擅长言谈,却学来花言巧语,说得头头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日光璀璨得过分,几乎有些残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遥远,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从身份败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机四伏,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一切纷纷茫茫,他几乎一刻静思也不曾拥有,只在夜深人静、片刻憩息的间隙,在如梦时分的前夕,幻梦般地想起她。 她会接受一个仙修吗? 曲砚浓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直到那伙仙修邀请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语气如常,对他意颇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随意消遣,随时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却指着地面。 “你是个仙修。”她说。 他紧紧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说,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话,而且是大实话。”她说。 “是。”他说。 “你只是伪装成了魔修,实际上一直都是个仙修,被迫潜入魔门,过上魔修的生活。现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门去,那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是吗?”她问。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说,面无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无情,可他却望见她眼底的深海涛浪,晦涩难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门去。” 纨素如白浪,须臾起落,她骤然出手,谁也没料到,一个呼吸间便击杀了两个仙修,局势蓦然翻转。 在仙修的惊怒声里,她浑然不觉,只是直直地望向卫朝荣的眼睛,一字一顿,“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魔域见到你。” 她说完,就像是烟霞消散在山风里,不回头地走了。 而他终于看清她眼底晦涩的波澜。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着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 子规渡(十八) 他说:我知道。…… 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可重新遇见他,隔着一枚戒指,隔着山海无数程,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会在上清宗过得不开心,他还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问,“他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仙修?” 印象里,卫朝荣确实常常提起转修仙道的事,直到她被问得烦了,明明白白地摊开转修仙道背后的麻烦,让他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过了很久,和她说:对不起。 卫朝荣不是那种过分殷勤礼貌的人,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他也很少诚惶诚恐地面对与他利益有关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连一句“对不起”也放在心上,不会像旁人那样,说出口后就随风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谢”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一旦出口必然伴着能落到实处的行动。 在魔域伪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的名声不太好,只因他动手狠辣,说要夺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践,可那么多恶意中伤和众口纷纭里,从来没有人说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为了她心浮气躁下的一句“少说漂亮话”,他说:对不起。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魔修从来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费这么多功夫,她从踏上修行起就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思量过她的过去、她的选择。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她过了很多年也没习惯,大约是魔修的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过的一点一滴,漫无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他坚实的胸膛,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心惊,像是被拥入烈火,在神摇意夺的欢愉里,与焰同燃。 思绪漫无边际,从盛放的爱欲辗转,倏然到欢爱之前的一时半刻,她问他: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对他说: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语千金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不愿多谈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草地将它搁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风月,没细想他的反应,也没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上清宗的静室里,在无数静修道心的仙门弟子之间门,因缘际会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惊梦一般骤醒,平生头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会是把她那句“少说漂亮话”放在心上,从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执念,所以最后才会用命为她铺就一条仙路吧? 她是个活脱脱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静诵黄庭、清修苦守,她也还是观想出一颗魔心,从来不知愧疚,根本不会为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影响而辗转反侧。 可那一日晚课,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声“对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宁了很久。 卫朝荣在冥渊下微怔。 他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想错了。”他简短地说,“全都不对。” 曲砚浓蹙眉。 他居然说她想的全都不对。 “什么意思?”她问。 卫朝荣一字一句,操纵着触手在她掌心写:“他不是为了渡你入仙门而死。” 渡她入仙门,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论有没有枭岳魔君的追杀,他都会想办法将她引入仙门,他为了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能确定,不愿用未定的空想来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渊,成了临门一脚,让他这年复一年的努力有了结果,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他早晚也会实现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愿葬身冥渊,也不是为了让她进入仙门,她究竟在哪里、是仙是魔其实都无所谓,他只是为了她。 因为那一日再无生路,而他想让她活,所以他为她死,如此简单。 渡她归仙、为她而死,这是两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不必非要扯上联系。 曲砚浓却误会他的意思。 “其实我并没有要他想办法渡我入仙门的意思。”时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说起迟来的解释,“我对他说,别说漂亮话,并不是想指责他满口空话,而是因为我那时觉得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听罢了。” 她从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认她或许曾经深深地嫉妒着他,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怪罪到别人的头上,也绝不曾因为旁人的命运更幸运一些,便深恨他。 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熟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日,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荡魂魄,拂过他心口,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口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门,心口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门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不是“他知道”,是“我知道”。 卫朝荣一直知道。 她像是久旱枯涸的溪流,已忘了奔流的去向,只是徒劳地、缓慢地前行了一千年,突然有一天夜雨来急,湖海涨潮,汇涌到她这里,注入万顷水波,推着她一瞬千里,重又见到奔赴的湖海。 “太好了。”她说,即使无人聆听。 银脊舰船一日千里,转眼便已行过大半的行程,再过一两天就能到达上清宗。 “最晚后天傍晚就能到玄霖域了。”祝灵犀是土生土长的玄霖域修士,即使没坐过几次银脊舰船,却对时间门把握得很准,也很在行地判断,“既然守船的元婴前辈到现在都没有找出那只元婴妖兽,接下来估计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找出了。” 距离玄霖域越近,银脊舰船就越安全,妖兽作乱的危险性就越小,遇到什么事都能及时向玄霖域的镇妖司求援。 申少扬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垂,他这段时间门好像什么也没干,但忙忙碌碌到处找妖兽,自我感觉累得不轻,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祝灵犀一本正经地分析,简直就像是钟楼里听钟,一声声悠扬,听得他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 “幸好你不是我们上清宗弟子。”祝灵犀抿了抿唇,对他做出克制的,“否则,你这样的修士,一定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 申少扬困得睁不开眼,还强行撑着眼皮问,“你们獬豸堂很可怕吗?” 祝灵犀看他这副模样就蹙眉。 别说规矩严苛,常年逮着全宗门弟子揪毛病的獬豸堂了,就连她看着也浑身难受,很想亲自上手纠正,“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怎么会干了这几天活就累成这样?” 很不正常,说出去简直丢金丹修士的人。 申少扬脑子混混沌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好像突然困得要命,总想睡觉。” 他以前也不这样。 戚枫一直缩在角落里,关切地看过来,真诚地邀请,“总是出门,很耗元气,不如像我一样,在船舱里待着吧?” 申少扬猛摇头。 像戚枫那样从头到尾闷在船舱里,他可受不了。 祝灵犀也想到这里,望着戚枫,再次蹙眉:如果戚枫这样的修士在上清宗,大约也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因为他实在太排斥和其他弟子接触了,很难完成宗门定下的部分功课。 申少扬撑着眼皮,张望了一眼,“富泱呢?” 祝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去甲板上找其他修士兜售货品了。” 如果富泱是上清宗弟子…… 什么也别说了,一准是獬豸堂常客。 同行三人,居然个个都是在上清宗活不下去的修士! 更愁人的是,他们这一行就是奔上清宗去的。 祝灵犀眉头紧锁,操碎了心: 她从入宗门起,就没去獬豸堂喝过茶,不会因为这三人贡献出第一次丢脸经历吧? 祝灵犀正严肃思索着,忽然感觉到银脊舰船一阵剧烈地震颤,轰然作响。 “轰——” 整个舰船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什么非人的巨力下变了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船舱外,守船修士的声音在灵气包裹下回荡在整个舰船内外,严肃至极:“所有修士一律回到船舱,不得滞留——前方突现虚空裂缝,舰船受损,即刻改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 子规渡(十九) 她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 青穹屏障只守护五域,遮不住四溟,因此航行在四溟之上的银脊舰船遇见虚空裂缝并不稀奇,根据五域守船修士的经验,每一次启航,至少要遇见五次虚空侵蚀。 银脊舰船从设计之初就为应对虚空裂缝做了重重准备,抵挡寻常的虚空侵蚀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根据周围虚空的波动程度,提前判断虚空裂缝生成的方位,避开危险区域。 乘坐舰船的乘客往往一路都没察觉到异常,只觉舰船顺顺利利地航行到了终点。 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绞尽脑汁,也就只有守船修士自己知道了。 船舱里,申少扬越听,嘴巴张得就越大,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的路上很顺利——原来不是我们没遇到虚空裂缝,而是守船前辈操纵着银脊舰船,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危机。” 他说到这里,又蓦然不安,“那我们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意味着这次危机特别棘手?” 戚枫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四人中乘坐银脊舰船次数最多的那个,对舰船的构造和航行说得头头是道,谈起这个话题,神色显而易见地不安,“我上次坐银脊舰船回山海域的时候,就遇到过一场剧烈的虚空侵蚀,据说危险程度胜过同行人之前见过的地级裂缝。” 四溟之上,对虚空裂缝的危险程度也有区分,天地玄黄,依次递减。 “绝大多数银脊舰船都是按照抵御地级裂缝的规格而锻造的,起码能经受三次地级侵蚀,足够完成一次航行。”戚枫轻声说,“既然我能活着到达山海域,那么从情理上来看,我经历过的那次虚空侵蚀最多也就是地级高等,达不到传说中的天级。” 他这话说得很怪,好像这事不是他亲身经历,而是通过旁人转述的一般,引来其他三人狐疑的一瞥,目光正好相遇,又一起恍然—— “难怪你不知道那次的具体经过。”申少扬想明白了,“你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控制神识的。” 祝灵犀也若有所思:“你这些天不爱出船舱,也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 戚枫不料三言两语就被他们扒出了想法,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我也不是害怕……我就是担心,那人的手段实在太诡异,我还是想防备一下。” 直接说他是害怕旧事重演,所以宁愿缩在船舱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未免显得他太没用了吧?这和别人所说的“离不得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银脊舰船在航行中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船舱顶部的蕴灵石原本发出柔和的光线,在舰船的震荡中也蓦然扑闪了起来,一颤一颤地亮了又灭,照得人眼睛不舒服。 富泱原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看凭据,桌上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大堆纸张,在这剧烈的晃动里“哗啦”一声巨响,飞出去一大片纸页,白花花如落雪。 “糟糕。”他一声叹,一手扶着桌椅,飞身探出去,胡乱把纸页抓了回来,也不拘顺序,全都混在一起理齐,塞进乾坤袋里。 祝灵犀就坐在另一头,帮着把纸页捡回来,不经意地过了一眼,看见纸页上写有“知梦斋”的字样,似乎像是订单,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富泱代销了知梦斋的法宝,随手混在其他纸页里,给富泱递了过去。 申少扬离得远,没插手,只是伸手握住船舱内的扶手,稳住了身形,顺手捞住即将从桌子上坠地的杯子,惊魂未定,莫名其妙地望着戚枫,“被人控制了神识这种事多可怕啊,害怕就害怕呗。” ——干嘛不承认? 戚枫微愣,对上申少扬澄澈不解的目光,一时竟答不上来。 富泱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凭单胡乱收了起来,接过祝灵犀递过来的纸页,道了声谢,没有细看,统统塞进乾坤袋,抬头看他们,“其实我们望舒域也有过统计,近年来虚空裂缝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对四方盟总体呈利好趋势。” 申少扬怪叫:“为什么虚空裂缝多了,你们反倒利好?” 富泱耸耸肩。 “申老板,万事都是生意啊。”他语气闲闲的,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好似说的不是他所属宗门的事,而虚空裂缝多少也和他无关一般,反倒叫人看不明白他的态度,“虚空裂缝多了,银脊舰船的档次就要跟着提升上去,这可是一门大生意。” 申少扬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们靠银脊舰船赚的……很多吗?” 他也不确定。 银脊舰船的生意听起来就知道很大、很赚钱,可要让普通修士说一说这门生意究竟能赚多少钱,那就说不上来了。 而这种庞然的巨利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和虚空裂缝这样的人间惨剧相提并论,又让人由衷地感到不适。 “反正我这些年做代销魁首,累死累活,还没人家做银脊舰船的零头多。”富泱耸耸肩,神色说不出的微妙,“一艘最普通的银脊舰船能买下一整个修仙城市,这不是夸张。” 如此庞大的数目,车载斗量的清静钞,随便哪个环节稍微动一动,就能赚到无穷数的财富。在这样巨大的利益下,虚空裂缝数目增加,对做舰船生意的人来说,怎么能不算是利好消息呢? 申少扬彻底失语。 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说不出“就不能少赚点钱吗”这样的话,可是倘若涉及到虚空侵蚀这样的存亡之事,他又怎么都放不下这样的问题。 “虚空裂缝数目变多,对你们四方盟并不全是好处。”祝灵犀扶着不断震动的桌角,额角的流海微微晃动,她冷静地说,“当虚空裂缝数量增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银脊舰船的规格要求极大,造价将会变成天文数字,普通修士再也负担不起船票,航行的需求降低,界域之间航行将会变成富裕修士的特权。” 也许提高船票的价格也能赚到相同的钱,但四方盟并不是只做银脊舰船的生意—— “你们不要和其他四域的修士做买卖了吗?”祝灵犀反问。 银脊舰船的生意再好,能吃上这碗饭的人就这么多,别人尚且不提,富泱这种业务繁多,到处找客户的修士,在五域之间不相通之后,受到的打击最大。 富泱自己就是她所说的被影响最大的那类人,却没一点恼意,反而朝她笑了一笑,“你说的在理,再对也没有了。” 祝灵犀看着他平静的笑容,说不下去了:富泱当然能看明白这背后的利弊,但看明白了就有用吗? 他们还太弱小,也太无能为力,又恰恰好从什么都不懂的稚童长大,看清这世间南来北往的熙熙攘攘,背后全是追名逐利。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祝大师,”从碧峡的比试后,富泱总叫她“祝大师”,有时轻快玩笑,有时真心随性,这回叫得很平和,像是故意用玩笑来冲淡他太过严肃的话语,“你们上清宗的经义不信,但我们望舒域的修士都知道:这世上最难销磨的,唯有利益和欲望。” 祝灵犀拧着眉头,既明白也不明白。 这和她平生所学背道而驰,上清宗修士用尽一生,只为清修苦守,放下三千妄念。 “倘若一时做不到,就用十年、百年、一世去践行它,改变它。”她句句认真地说,“你我不会永远弱小的,总有一天,伸手也能撬动人间。” 富泱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过头,朝正扒着狭小窗台看个不停的申少扬吆喝一声,“申老板,看什么呢?” 申少扬没回头,只有懵然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只元婴妖兽好像在保护舰船诶——怎么又和守船的前辈打起来了?” 船舱里的三人蓦然抬起头。 甲板上,曲砚浓皱着眉,微微倾身,支在栏杆上,向船外晦暗的海天望去。 此处距离玄霖域很近,论理说青穹屏障也能提供一定的庇护,这里应当能比先前的路途更安宁太平,没道理遇见地级以上的虚空裂缝。 至少,在距离山海域同等距离的海域上,不会出现这种程度的裂缝。 除非…… 她合拢十指,轻轻拨弄那枚漆黑的戒指,感受着戒指边缘一阵一阵的灼烫,倏忽想起几个月前,她从不冻海上垂钓归来的那一天,卫芳衡对她说,夏枕玉来过知妄宫。 夏枕玉说,近年来五域地脉浮动,山河必有大动荡,恐怕有灾祸将起。 当时她就想不通,夏枕玉一年到头庄周梦蝶,不知究竟能有几日醒,到底是怎么看出山海动荡、灾祸将起的? 除非,夏枕玉不需要看。 青穹屏障是曲砚浓亲手所设,由三个化神修士一起维持,千年来不曾凋败残破,维护了五域安定。倘若其中有任何一人收了手,又或者力不从心,便会令青穹屏障逐渐残破,效力大减。 夏枕玉确实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观察这五域一点一滴的变化,也不用从山河湖海的动向里分析五域的未来。 她只需要看着自己。 曲砚浓低下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手中的戒指。 夏枕玉看到了自己的下坠,她呢? 总有一日,永不坠落的太阳,也会沉入幽邃深海,带着这残破的世界在毁灭里沉眠。 这支离破碎的破包袱,修修补补拼拼凑凑,却终要走到分崩离析。 她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远处的喧嚣里,娃娃脸少女清脆的声音穿过雷鸣和潮水,焦切地大喊:“长亭,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 子规渡(二十) 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 舰船外的风浪颠沛。 与先前妖兽袭击时不同,此刻的风波大起大落,一道介乎极致幽微与璀璨之间的巨大裂缝绵亘百里,不断吞噬着南溟的海水,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怪兽藏在幕后,贪婪地吞咽这个世界。 银脊舰船在这道巨大的裂缝下显得渺小如一粟,随着海水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将倾覆。 此处距离玄霖域不过是一两天的路途,论理说已经是上清宗绝对掌控的地界,在遥遥遇见这道避不开的虚空裂缝的第一时间,守船修士就已经触发了船上的特殊阵法,向迢遥的玄霖域求救。 然而,就连银脊舰船也要航行一两日,玄霖域发现求救记号,再派人前来驰援,又要多久? 守船修士勉强操纵着残破的银脊舰船,躲开不断延伸的虚空裂缝,船身暗银色的光晕一层层地黯淡下去,与裂缝碰撞时,不时发出“咔擦咔擦”的轻响,令人头皮发麻。 “船上的丹药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宗门指明我采买的丹药。”他的同门翻着乾坤袋,神色惶然而紧张,犹豫了片刻,“要么,把多出来的耦合丹用掉吧。” 到了这种时候,首先担心的还是没法完成宗门定下的任务,只要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就不想动用采买来的丹药。 守船修士灵气接近透支,操纵舰船时明显感到吃力,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只是勉力地一点头,朝他的同门伸出手。 雪白的丹药被取出,轻轻放置在守船修士的掌心。 “就这一粒?”守船修士不耐烦,近乎发怒,“到现在还惦记宗门里的那点规矩?遇上虚空裂缝当然时保命为上,难道獬豸堂的人真有那么不讲理?再扣扣嗖嗖的,你连玄霖域的地面都踏足不了。” 同门被说得面红耳赤,终于不再犹豫,一口气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耦合丹,全都塞进守船修士的手里,还没停留须臾,就被守船修士看也不看地倒进嘴里了。 耦合丹效用十分奇特,往往以深海大妖的血肉为药引,向天地自然借力。 炼丹师的手法和炼丹时的指向不同,成型的耦合丹最终借力的对象也截然不同,有人服下耦合丹后能从大地汲取成倍的灵气,有人则能从流水中得到更多力量,若不服用,谁也不知道最终效用。 守船修士一把耦合丹一起吞咽下去,那一瞬间什么也没精力去想,只是头脑空白地期待着——万一这把耦合丹效用各不相同,全都叠加在一起,让他短时间内能从万物中汲取力量,那他岂不是短暂地天下无敌了? 他怀揣着这种隐秘的期待,费力地咽下味道古怪的耦合丹,无数股不属于他的灵气顺着咽喉流水飞瀑般涌下,汇聚到他的丹田,他感受到一阵轻盈澎湃……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仿佛离得极近,剧烈的声响让整个舰船都微微颤动起来。 守船修士太熟悉这声嘶鸣了。 他心里猛然一沉:这声嘶吼分明就是先前那只妖兽的声音。 这只妖兽被舰船的防护罩伤到,果然是藏匿在舰船内,只可惜他怎么也没找出踪迹,就好像妖兽凭空消失了一样,谁能想到,就在舰船突然遭遇虚空侵蚀的危急关头,这只妖兽又出来偷袭了。 他几乎恨之入骨——明明舰船马上就能到玄霖域,太平就在眼前,却偏偏要遇到虚空裂缝,妖兽也要来掺一脚,原本就很渺茫的生路,简直完全被堵死了! “这孽畜到底是想做什么?”他暴怒,不等同门接话,语气阴森森的,“既然它非要来找死,那我就先送它去死。” 原本守船修士还没有这样的底气,但一把吞下去的耦合丹给他无限丰盈的力量,在虚空裂缝前不值一提,但在一只刚被重伤的妖兽面前绰绰有余。 他运起灵气,催动丹田那数道不属于他的灵力,按照耦合丹的用法,沉入力量的源泉,向本源处借取力量…… “吼!” 嘶吼声越发愤怒,离得越来越近,转瞬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一只庞然巨物般的妖兽从水面浮起,如同一座沉黑色的小山,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根毛,只有金属般冰冷的光泽,一根粗大的尾巴从水面中伸了出来,狰狞地伸向舰船。 守船修士本该满心戒备,但望见那妖兽的一瞬间,他竟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特殊的联系,仿佛冥冥中有谁牵了一条线,将他的丹田和妖兽的妖丹连在了一起,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如同滚浪。 方才服用下的耦合丹,居然让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借来了力量? 从来都只听说服下耦合丹能汲取更多天地灵气,没听说有谁能从另一个修士身上提取灵力的。 这耦合丹的效用里,居然还有这种可能性? 守船修士感受着那股特殊的联系,彻底说不出话来。 甲板上,曲砚浓独自伫立。 谁也不曾发觉她的存在,哪怕是一墙之隔的船舱里的船客,透过狭窄的窗户向外张望,明明视线里触及到她的身影,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视若无睹。 在普通船客的眼里,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摇摆的舰船带起的汹涌巨浪,一阵又一阵地拍打在木板上,像是随时都能将这艘摇摇欲坠的船完全击碎。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船舱里默默落泪,求遍诸天神魔,只盼能等来一个奇迹。 曲砚浓扬着头,望见幽晦海水里狰狞的妖兽。 “原来耦合丹还有这样的效用。”她若有所思,置身事外,“也难怪,这批耦合丹是由这只妖兽的母亲血肉做成的,产生这样的联系也不稀奇。” 耦合丹所建立的冥冥联系不止守船修士能察觉到,作为被借力的对象,妖兽的感受反倒更清晰,它近乎发狂地攻击守船修士和银脊舰船,似乎也明白杀死面前的修士,它就能摆脱这种不自然的虚弱。 守船修士在短暂的惊愕之下,反倒比妖兽更快接受现实,不但不再攻击妖兽,反倒处处避开锋芒,当妖兽在虚空裂缝的侵蚀下受了伤,甚至还会反过来稍稍回护它一把。 这种回护和规避并没有让妖兽领情,反倒更加激怒了妖兽,让它越发疯狂地攻击舰船。 “长亭,回来——” 在动荡的潮声里,少女清脆的呼喊仿若利箭,穿透重浪层云。 曲砚浓蓦然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娃娃脸少女一身鹅黄,鲜艳明丽,如这漫漫黑夜里骤然裂云的一道天光。 “长亭,回来!”少女语气严肃焦切,声声沉凝。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少女的声音不大,也没带多少磅礴的灵力,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在嘈杂的喧嚣声里格外清晰,就连躲在船舱里的船客也听得明明白白。 发了狂的妖兽也情不自禁般回过头,朝少女的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巨大冰冷的竖瞳装满了那道窈窕娇小的身影。 沧海夜白,暗海狂澜。 一道纤细娇小,一道庞大冰冷,幽晦的南溟海水是沉默的天堑,两道身影遥遥对视,万千喧嚣也成了寂静,一瞬亘古。 曲砚浓忽然觉得这一幕莫名的眼熟。 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曾见过。 在短暂的对峙后,妖兽慢慢垂下头,沉入深海之中,不再看向娃娃脸少女,只剩下激烈的攻击,雷霆般攻向舰船。 “长亭!”少女加重了语气,隐约带着严厉。 近处的海水微微地颤动,在摇撼的风浪里一点也不起眼。 少女像是愣住了。 她由衷地不解,困惑写在脸上,猛地追出甲板,几乎要扑出栏杆,又被守船修士用灵力扯了一把,向后退了两步。 守船修士没好气地怒吼着“不要命了”,她却充耳不闻,只是扑在栏杆边,定定地喊,“长亭!” 汹涌的白浪从头拍下,猛地拍打在她的身上,将她浇了个透,浑身湿漉漉地扒着栏杆,分外狼狈可怜,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一声又一声叫“长亭”。 守船修士暗暗道一声“晦气”,操纵着银脊舰船,险而又险地绕过一片裂缝,终于腾出一点精力,蓦然给海水下的妖兽一鞭! 妖兽一声痛楚的嘶鸣,仍然未曾浮出水面,只有浓烈的血红色从海水里慢慢漾了出来,将一片暗沉的海域都染红。 “长亭?”少女忧虑到极致,骤然撑着栏杆大喊起来,声嘶力竭,“不许攻击舰船——我怎么和你说的?你回来!” 可无论她究竟怎么用尽全力地呼唤,沉黯的海水下只有深沉的血色不断浮现,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身影。 曲砚浓想起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磅礴而遥远的记忆里,她亲身见证过一场一模一样的场景,相似的处境,相似的角色,唯一变化了的,只有时间。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利刃,划破长夜—— “你再好好看一眼,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的是你要找的长亭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在少女的耳边恰似一声惊雷。 她猛然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平静的海面,眼神从清澈慢慢变为清明,恍然初醒。 守船修士恰恰穿过两条空间裂缝,甩开那只妖兽,径直向前,那分明坚硬的躯壳也好似纸糊的一般,裂开伤口,污血不断涌出。 银脊舰船身上的暗银色光芒不断变换,从船头到船尾仿佛点燃起一条长长的银色玉带,带着舰船急速高飞,转眼就要离开裂缝地带。 而那只无人在意攻击舰船的妖兽闪躲不及,眼看就将永远地留在了虚空裂缝之间。 只有少女愣怔地望着被血染红的海面,不知为何回过头望了曲砚浓的方向一眼。 下一瞬,她纵身一跃,在守船修士的怒吼里,追着那渐渐连成一片的虚空裂缝而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1. 子规渡(二一) 我姓檀,檀潋。…… 舰船上不乏偷偷向外张望的船客。 倘若生性机灵,经验丰富,很容易便能判断出舰船此刻的处境不妙,生死悬于他人之手,当然要多添几分机警。 因此,当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舰船,偌大的舰船上,竟有数个角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黑压压的天与海连成一片,仿若万丈深渊,只有银脊舰船上明亮的暗银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鹅黄明媚如春光,骤然一跃,义无反顾,纵身坠入永夜。 哪怕谁也不认得这个衣衫鹅黄的娃娃脸少女,甚至还能从她不断呼唤妖兽的行为中判断出她和那个袭击舰船的妖兽关系匪浅,可单单只是这鲜明难忘的一幕,便足够惊心动魄,足够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扬正好被祝灵犀挤到一边去,让出了狭窄的窗口,没能看到这一幕,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自催促着祝灵犀转述,却见到后者缓缓地转过头,神色极度复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申少扬忍不住催她,“哎呀,你别卖关子,快点说啊?” 祝灵犀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黄衣服的姑娘,跳进海里了。”她踌躇了片刻,斟酌着说,“舰船加速了,逃离了那片虚空裂缝,妖兽被落下了,于是那个道友就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 申少扬简直呆住了。 “什么?”他怀疑地看着祝灵犀,什么叫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怎么可能?她才只有金丹中期,这种修为跳进海里,这不是送死吗?” 祝灵犀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正因事实太过离奇,她才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犹疑,她是压根没和这个娃娃脸少女见过面的,只能从申少扬三人的描述中推测,“也许这位道友真的很喜欢妖兽吧。” 喜爱妖兽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显严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颗与自然相亲的心。但喜欢妖兽到这个份上,似乎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这个道友似乎是认识的。”祝灵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还让她好好看一看,这个妖兽究竟是不是她的长亭——这位道友是不是从前有过一只妖兽灵宠,也叫长亭,所以移情在这个陌生的妖兽身上了?” 根据申少扬三人的叙述,娃娃脸少女自述在登船前并不认识这只妖兽,而是在妖兽混入船上后将它搭救的。如此短暂的相处,若说能培养出什么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是不合理,唯有这种猜测才有些靠谱。 “不会吧?”申少扬一听她的分析就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可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可我最初跟着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时候,仙君看起来根本不认识她啊?” 祝灵犀听到这里,微微一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么意思?”申少扬惴惴。 “这么多天,我以为大家都该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来就比旁人更莫测。”祝灵犀语气平宁舒缓,却莫名地意味深长,“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们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实祝灵犀说话还是委婉含蓄了,以她这些时日对曲砚浓的了解,仙君的性情岂止是莫测?只能说是喜怒无常、天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无可比拟的实力做后盾,更是随心所欲。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忙着适应这个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难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扬很好劝。 虽说他望着祝灵犀平静无波的神色,莫名觉得后者舒缓的语气里自有一股不经意的嘲讽,他好像平白被阴阳怪气了一下,但他细细品读,只觉祝灵犀的话无懈可击,他稍加回忆,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证,“我想起来了——” “当初在甲板上遇到那个娃娃脸女修的时候,仙君问了妖兽的名字,然后对那个女修说,她也见过一个名叫长亭的妖兽!”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测没准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认识这个女修。” 他简直觉得自己太笨了! 当初仙君和娃娃脸少女交流的时候,怎么就没能听出仙君言辞间的深意?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是祝灵犀自己提出的猜测,等到申少扬附和了,她却又蹙起眉头,“仙君虽则性情莫测,但终归不是漠视他人生死的人,倘若真的和这个女修认识,为什么不制止后者跳下舰船?” 仙君明明就在一旁,冷眼相看,只要她愿意出手,别说是救下娃娃脸少女了,就连带着整个舰船连同那只妖兽一起离开虚空裂缝地带都是举手之劳——那可是凭一己之力筑起天下的青穹屏障,守护五域的化神第一人。 申少扬却微微地愣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初在阆风苑的金座前,听形容狼狈的戚长羽状若疯癫地指控着曲仙君,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冷漠无情、高高在上,仿若神明,却漠视芸芸众生。 戚长羽咬牙切齿的声音犹在耳畔: ——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分明都是戚长羽死到临头的胡乱攀咬,怎么如此荒唐,竟和今日恰恰对应了呢? 申少扬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不是曲仙君故意不出手相救。”富泱忽然开口。 船舱里的三人一起向他看去。 “还有一种可能,”精明轻快的代销魁首摊摊手,一半认真地猜测,“说不定是仙君觉得没必要出手呢?” 甲板上,曲砚浓遥遥望向已缓缓消失在视线里的虚空裂缝,连同那在视野里渺小如微尘的妖兽和背影,被银脊舰船飞快地抛在身后。 她明明可以出手搭救的,但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娃娃脸少女的背影,神色怅惘。 “是不是再过一万年,本性也不会变?”她喃喃,不知对谁说,“吃了那么多亏,居然也不长记性。” 只是须臾,舰船便飞过沧海,甩开万丈深渊,去往彼方。 这一刻的银脊舰船明亮到极致,在茫茫的晦暗海天里如同陨落的流星,拖着一条璀璨的白光,划破长夜。 虚空裂缝仍然以让人触目惊心的速度扩张,但银脊舰船周遭的明亮白光如同星屑,穿过虚空裂缝,一层层地脱落,为舰船争取出短暂的间隙,足以令飞速前行的舰船越过这道虚空裂缝,安然飞渡。 倘若有人身处南溟之上,遥遥望向这道星辉,必然会误认作一支利箭穿云,划破这浩荡永夜。 可惜,在这舰船即将脱险的时刻,守船修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反倒苦涩之极。 “催动了舰船最后一重禁制,再过一时三刻,舰船就要崩毁了。”他语气颓然,气息也有些萎靡,“宗门那边还没回应,不知会不会有人来搭救。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守船修士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将一船人平安送达终点本就是守船修士的职责,现在舰船也要崩毁,玄霖域却还迢迢,獬豸堂纵然不问罪,也要问罚。 “还有那枚耦合丹——”守船修士说到此处,怄得不轻,“天地自然,那么多可以借力的东西,怎么偏偏就和那只妖兽联系上了?镇妖司若是细查下去,会不会判我故意报复,折磨这只妖兽?” 妖兽接连两次袭击舰船和守船修士,后者反击,乃至于击杀妖兽,都是情理中的事,连镇妖司也不会说什么,但真正落实到现实中,一个“蓄意折磨、报复”的名头,有的是深挖的余地。 守船修士焦躁难抑,原本的自矜早已消散,来回踱步,踌躇着踏上甲板。 “这位道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走到曲砚浓的身侧,一边观察着后者的反应,“我看你和方才那个女魔……女修,似乎彼此相识?”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灵光在她的脸上氤氲,朦胧如一层薄纱。 在守船修士的眼里,这个有些神秘的女修偏过头,露出了一张俏丽而陌生的脸,他很确定她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强者,可按照船上另一位同门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就是舰船启航前临时登上舰船的大人物。 原先守船修士没把这个“大人物”放在心上,只当是某个长老的亲戚,以他的地位,敬而远之就是,不必刻意讨好——他可是元婴修士,在上清宗也是长老。 如今却不同了,他护航不利,前途未卜,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是能搭上一位从前不认识的长老,稍稍为他声援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曲砚浓语气淡淡的,敷衍得一望而知:“不认识。” 守船修士少见这样明摆着的视若无睹,尤其是在他晋升元婴之后,简直被噎得胸口一梗,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一双眼睛盯着曲砚浓隐隐约约地打量,片刻后,视线便凝在曲砚浓掌心不轻不重捻着的漆黑戒指上。 “原来道友也喜欢这种引梦戒?”他没话找话,“我有个同门也很喜欢知梦斋的法宝,等我们到了玄霖域,道友也能去知梦斋转转,山海域虽好,但知梦斋却只在玄霖域开了分号。” 曲砚浓目光微微一转。 她直直地盯着守船修士,“引梦戒?你认得它?” 这枚戒指里藏着卫朝荣的一缕残魂,材质极特殊,虽然后者从来没有明说,但曲砚浓已隐约猜到,这和卫朝荣离奇地变为魔有关系。 也许这枚戒指就是卫朝荣用魔气凝结出来的。 可守船修士却叫它“引梦戒”,显然是见过相似的东西,这偌大的修仙界,哪还有一个能凝结出相同戒指的魔修? 冥渊下,卫朝荣于半昧半醒中听见这声疑问,皱起眉。 守船修士被她盯上,莫名正襟肃容起来,束手束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就是知梦斋的引梦戒吗?名头挺响的,只卖给有缘人。” 又是知梦斋。 曲砚浓扬眉。 原来这个神秘得连沧海阁阁主都查不到根底的知梦斋,藏着个魔修。 ——控制戚枫神识的人是她师尊檀问枢,当然也是个魔修。 戚长羽当初怎么说的? 戚枫孤身前往玄霖域,是为了向知梦斋定制趁手的法宝。 如果说这些全都是巧合,那巧合在知梦斋身上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微微地翘起唇角,意味深长。 上次师徒相见太短暂,檀问枢跑得未免太快,可惜苍天垂怜,这么快就把她朝思暮想的好师尊再次送到她的面前。 “道友,不知怎么称呼?”守船修士见缝插针地问。 曲砚浓微微一笑,“我姓檀,檀潋。” 远天一道道流光闪烁,朝舰船的方向奔来,转瞬化作一道弥天之网,将整个舰船当头兜住,包括那些在虚空裂缝侵蚀下不断崩落的星屑。 巨网收缩,罩住舰船,既是保护,也像是一种控制。 数道流光停在舰船十丈之外,为首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全然是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打扮,唯有袖口的一抹红,彰显他身份不同。 “獬豸堂,徐箜怀。”他语气冰冷,咄咄逼人,“即刻起,接手舰船,一并调查舰船崩毁事件。” “糟了。”祝灵犀在船舱里喃喃。 “哟。”曲砚浓在甲板上挑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2. 子规渡(二二) 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 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声名远播,不仅是凶徒恶徒见了他害怕,就连普通玄霖域修士见到他,心里也要发怵。 “大司主熟谙宗门法度规则,上清宗一千八百卷条令规章,无论大小,他都能倒背如流。”祝灵犀这样介绍,“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同门里,就没有一个不怕遇见他的。” 能让性格板正,做事一板一眼的祝灵犀如此形容,徐箜怀恐怕不是一般的严苛。 “你们这个大司主,未免也太严格了一点吧?”申少扬挠着头,咂舌,“虽说规矩是很重要,但法外尚有人情,常理之外还有意外,咱们这一路风波虽然多,但守船的前辈还是尽力护住舰船了,不至于要被带回去问罪吧?” 他说的是方才发生在甲板上的事。 玄霖域处收到了舰船上的求救,极为重视,浩浩荡荡的流光赶来,为首的竟然是獬豸堂的大司主徐箜怀。当后者报出名字的时候,整个舰船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情不自禁地发怵,尤其是一直强撑着的守船修士,脸色蓦然苍白如纸。 而徐箜怀来到舰船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命獬豸堂弟子拿下守船修士。 “守船不利,职司未尽,此其一;行径鬼祟,遇事不报,此其二……”徐箜怀并不是胡乱抓人,他冷冰冰地站在甲板上,神色冷峻,言简意赅地细述命人拿下守船修士的理由,“事发突然,诡异之处众多,暂且扣押,留待调查。” 这么冰冷无情的处置方式,直接让整个舰船上的船客懵了。 如果让申少扬来说,獬豸堂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点也不讲理。 “域内并不知道舰船在南溟遇到了什么。”祝灵犀也不太赞成獬豸堂的做法,但她毕竟是上清宗修士,对宗门下意识地有回护之心,思索了片刻,冷静地分析,“银脊舰船的质量极佳,往往可以在四溟航行数次,可这次我们直接落得个分崩离析,宗门觉得蹊跷,也是难免的事。” 不幸的巧合太多,真相也变得荒唐了起来,以獬豸堂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必然要把这事里里外外查个遍才算罢休。 “不出意外的话,守船前辈最后不会被问罪的。”祝灵犀安慰同伴,“獬豸堂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罢了。” 富泱又在看他的凭单。 上了船后,他也如鱼得水,就连舰船突遭虚空侵蚀后,他也成功敲定了两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忙得没空抬头。 直到听见祝灵犀的话,他仿佛被逗乐了,抬起头,轻快地笑了起来,语气很闲适,“看出来獬豸堂上下一心,严守法度了,我相信就算是那些背景深厚的凶徒,也逃不掉獬豸堂的制裁——毕竟,獬豸堂刚才可是直接盘问了曲仙君的底细。” “这普天之下,大约再没有比仙君背景更深厚的人了吧?” 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的神色都很微妙。 富泱的话十分耐人寻味,整艘舰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能听明白:之前徐箜怀带着獬豸堂修士来援的时候,曲砚浓正好站在守船修士的身侧,甲板上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自然引起了徐箜怀的注意。 徐箜怀命人拿下守船修士,又格外多看曲砚浓几眼。 当时曲砚浓所在的位置离四人所在的船舱有点远,从狭小的窗口只能望见曲仙君缥缈拔萃的背影,反倒是徐箜怀严正冷酷的表情看得分明。 “你是什么人?”徐箜怀语气冷漠,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像是刑讯室,甲板上明明被舰船的银光照耀得莹光璀璨,却因为他的存在而莫名冰冷了起来,“舰船突遭虚空侵蚀,你不待在船舱里,来甲板做什么?” 申少扬当时就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细究下来,徐箜怀对曲砚浓的态度并不算很差,只是冷酷严肃了一点、咄咄逼人了一点,可能人家在獬豸堂审问刺头暴徒太多,形成了习惯,遇到可疑的情况,下意识地用上了惯用的态度,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逼问出真相。 可站在徐箜怀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可是只手擎天的五域第一,性情脾气都无常的曲仙君! 从来只有五域被曲仙君翻云覆雨、颠来倒去的,谁见过曲仙君被人咄咄逼人地质问? ——曲仙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你们这个獬豸堂大司主的脾气,真是让人有点讨厌。”申少扬忍不住说。 船舱的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什么讨厌?”曲砚浓进门就听见申少扬的嘟囔,随口问了一句。 背后说人,结果正主推门而入,四个小修士蓦然收了声,手忙脚乱地起身,其中数申少扬最慌乱,东拉西扯地扒拉手边的东西,然而四肢都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指尖勾到富泱摆在桌上的一叠纸页,“哗啦”一下,天女散花,飞得一地都是。 其中一页晃晃悠悠地飘落,正好落在曲砚浓的鞋尖前一寸,容她好整以暇地垂下头,定定看地面上的那张纸。 一张雪白信笺,一笔水墨,银钩铁画: ——大梦平生,谁知谁解。 “仙君,我刚刚在说那个徐箜怀很讨厌……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觉得太不讲理了。”申少扬七手八脚地捡纸页,左手一张右手一张叠在一起,一路连滚带爬,拾到曲砚浓的鞋尖前,愣了一下,“……富泱,这也是你的东西吗?” 他说着,诧异地回过头,把那张雪白信笺拾了起来,回头朝富泱晃了晃,“看起来不像是凭据?” 富泱早在申少扬打翻自己凭据的时候就摆手说算了,奈何申少扬捡得太快,一口气爬到曲仙君面前了,拦也拦不住,直到申少扬蹲在曲仙君的面前,拿着一张陌生的雪白信笺朝他晃来晃去。 他皱起眉:“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知梦斋的大梦笺。我从来不和知梦斋打交道,也从来没在他们那里赚到一铢钱,我身上从来不带他们的东西,怎么会和我的凭据混在一起?” 曲砚浓依然垂着头,打量着申少扬手里的信笺。 “这就是知梦斋的东西?”她饶有兴致,从申少扬的手里把东西抽出来,纸页背面是空白的,整张信笺上只有那八个字,在富泱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页里显得格外显眼。 “没错。”戚枫之前一直胆怯羞涩,话不算多,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这就是知梦斋的大梦笺,也是普通修士进入知梦斋的凭据,倘若要在知梦斋订制法宝,也要用这个登记付账。” 戚枫可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和知梦斋打过交道的人。 曲砚浓漫然卷起那张被戚枫描述得大有用处的信笺。 “你从哪里得来这张信笺的?”她问富泱。 富泱实在是记不得了。 他每天要经手的买卖太多,凭据只能草率地理了,谁能想起这张信笺到底是谁塞进来的? “我似乎有点印象。”祝灵犀忽然开口。 其实就是银脊舰船突然遭遇虚空裂缝的时候,富泱的凭据也散落了一地,她帮着拾起,大梦笺就混在里面。当时她还以为那也是富泱的东西,顺手就递了过去,自然也没细问。 富泱拿着大梦笺看了一会儿。 “这肯定不是我的东西。”他说得很笃定,“我和知梦斋的人从不打交道,也不会接这种烂大街的东西。” 戚枫被狠狠地打击了:“烂大街的东西?” 富泱说得很详细:“这都是知梦斋对外招揽顾客的手段,倘若上赶着送上门,必然会被顾客看低一头,倒不如搞出个有缘者得之的东西,要让那些涉世未深但心高气傲的修士主动送上门。这个大梦笺听起来很有名,实际上都是不要钱的东西,故意营造出抢手的感觉。” 等到客人都拿着大梦笺主动找到知梦斋了,还愁买卖不成吗? 曲砚浓拈着那枚大梦笺,若有所思。 倘若真相就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知梦斋背后站着檀问枢,那他办下这样一个于提升实力无益的组织,一个劲地招揽客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她师尊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今非昔比,以至于不急着重塑他那具残魂,反而煞费苦心地为修仙界修士谋福祉吧? 她这次来玄霖域,一定要去知梦斋看一看。 “收拾一下。”她拈着那枚大梦笺,随手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马上就要到子规渡了。” 不等几个小修士再叽叽喳喳,她转过身,重新拉开门,向甲板上走去。 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就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冷着脸,一板一眼地挑拣着舰船航行中的问题。 听见背后船舱门打开的声音,他收了声,回过头,正好望见曲砚浓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俏丽陌生的脸,徐箜怀忍不住想到刚才在甲板上,面对他的盘问,这张俏丽面容微笑着说出的话:“船舱里太安稳,我出来找点乐子,死生我自负。” 徐箜怀冷着脸:“一旦出事,谁也救不了你。” 那张隐约有灵气流光的脸,说出最气人的话:“那就死了便是,反正我也没有非得活下去的必要。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见多识广的獬豸堂大司主也呆滞,眼睁睁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昂首阔步,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然。 曲砚浓在船舱外见到徐箜怀,同样没什么情绪。 她只是似笑非笑。 徐箜怀这个人的性情,当真是越变越差。 可见,一千年了,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变通,还有可能会越发固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3. 子规渡(二三) “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 徐箜怀于船头回身,恰见容色俏丽的女修推门。 目光相对,他眼神如电。 自称“檀潋”的女修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冰冷严酷的审视,神色自若,似笑非笑。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悠然自若的姿态。 常年在獬豸堂审讯四方凶徒练就的冷厉目光凝定,就连成名多年的暴徒也照面心惊,徐箜怀早已习惯了陌生修士与他对视时下意识地躲闪,以至于骤然见到对他视若无睹的人,反倒微微一怔。 他有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衬得那双迥然神异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却紧紧皱起。 檀潋的姿态,分明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有问题”,明知獬豸堂规矩森严,却半点也不遮掩收敛,反倒让他看不明白。 他很确定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修,却莫名感觉她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目光相交不过是一瞬,心头思绪已千回百转,闻听“咔哒”一声轻响,女修身后的舱门又被推开。 申少扬不知为什么追出门来,快步走出船舱,嘴里叫着,“仙……” 曲砚浓回过头。 申少扬的话语蓦然噎在嗓子眼,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他分明是看着熟悉的背影叫的,怎么对方一转过头,露出的脸,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修?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修,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他晕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世上还有人和仙君的背影这么相似? 他认错人啦? “你是……”他茫然地开口,又打住,一个劲道歉,“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徐箜怀的眼神蓦然锐利。 檀潋和这个年轻的金丹修士分明是从同一个船舱里走出来的,前后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为何后者见到前者,反倒一点都不认识? 他在獬豸堂多年,天南海北的修士见得太多,凡事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想明白,此刻徐箜怀的目光落在檀潋的脸上,望见她眉眼一点流光隐约,心头就如红炉点雪——“檀潋”一定是在脸上做了伪装,这张望之颇有几分俏丽的脸,势必不是她的真容。 想要破开易容伪装之术,就没有不惊动正主的办法。 徐箜怀看不透“檀潋”,他是獬豸堂雷厉风行的大司主,却从来不是冒失之人,摸不透对方根底的时候,倾向于按兵不动。 曲砚浓背对着徐箜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利箭般的审视目光,凝滞几个呼吸后,默然无声地挪开了。 她无声而懒散地笑了一笑:以她对徐箜怀的了解,这人的按兵不动也按不了太久,他对她想必已十分怀疑,只是猜不透她的实力和底细,顾忌着这艘摇摇欲坠的残破舰船,所以没有立刻发难。 等到舰船到达子规渡的时候,就是徐箜怀翻脸作难的时候——当然,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如果核实后发现她果真清白,獬豸堂也会半点不耽搁地放走她。 上清宗的作风大致如此,名门正派的架子自然撑得起来,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车载斗量的清规戒律,没有一个字提人心。 曲砚浓当然是受不了上清宗这一套的。 她早八百年就不耐烦那些没有必要的清规戒律,梦想摆脱魔门那么多年,到最后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女。 她早就离开上清宗了,也早就不和当初在上清宗认识的故人打交道了,一千年过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无悲无喜,没投以一次注目。 如今在银脊舰船上意外遇到徐箜怀,她也懒得相认,索性用灵气遮掩了容貌,易容成另一幅面孔。 徐箜怀认得出来才怪。 目光落在申少扬脸上,她挑眉,态度莫名,“追出来做什么?” 申少扬听她熟悉语调,这才反应过来,要开口叫“仙君”,又意识到这是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又闭上,忙得不可开交,舌头都打结,到最后才囫囵吞说出一句,“前辈,戒指……” ——曲仙君拿走灵识戒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其实他从碧峡比试后就有不少修练上的疑问,曲仙君能不能先让他问问前辈,然后再拿走灵识戒啊? 曲砚浓好似没听懂:“什么?” 申少扬蚊子嗡嗡般从喉咙口挤出声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两三年了,能不能先还给我?” 曲砚浓很诧异:“为什么要给你?” 申少扬张口结舌。 曲仙君为什么要把戒指还给他,这件事说起来很难解释,但这枚戒指就是他先捡到的,他在前辈的指点下一路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阆风之会上被曲仙君发现…… 曲仙君还是从他手里把灵识戒拿走的呢! 曲砚浓很散漫地笑:“这枚戒指是我之前丢了的东西,正巧被你捡到了,现在物归原主,多谢你了。” 申少扬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灵识戒是前辈的东西,前辈又是曲仙君的道侣,那曲仙君说这是她的东西,好像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这戒指之前确实是他的啊…… 曲砚浓对他宛然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她没一点犹豫地说。 申少扬噎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幽风骤然吹动,拂过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凉风一般,从灵识戒中悠悠地吹来,一道幽邃森冷的轻风在曲砚浓周身环绕。 杂乱混沌的气息在风里纠缠。 以曲砚浓的感知,瞬时便觉察到这轻风里芜杂的魔气,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极尽压抑,也穿越山海将她环绕。 幽风里的魔气像是无形的触手,扭曲着攀附在她的身侧,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拢,紧紧地将她环抱,不容挣脱。 曲砚浓讶然。 这不像是卫朝荣的性格。 灵识戒里,幽黑的触手悄然爬上曲砚浓的手背,坚硬的尖端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俶尔写就一句简短的疑问: “你认得他?” 也没说名字,也没说究竟是指哪个,简简单单一个“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个人就不该了一般。 她和徐箜怀拢共没有说过几个字,他已看出他们相识。 曲砚浓望着那飞速颤动的触手,眨眨眼,没说话。 短短四个字,她竟看出两三种意味。 她可说不清,卫朝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谁啊?”她问。 冥渊下,虚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动的烛火,在幽风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静的空间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击,发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哒声响。 已凝实森冷的魔元躯体仿佛无敌深渊,鲸吞虹吸,将这破碎的空间尽数吞噬。 卫朝荣一步不动地伫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样会令乾坤冢趋向崩毁,这方荒冢曾悄无声息地容纳他沉寂了千年,却抵不过他心间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贪妄无边,玄金索徒然束缚,而乾坤冢却崩毁沦陷,他又何去何从?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她,“你只是永远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微怔。 她倏然垂眸无声,像很多年前那样沉默,以应对她骤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闪,总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遥,却进进退退,远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卫朝荣其实并不优柔寡断。 他总是一往无前,奔赴山海,没有任何阻碍能挡住他的脚步。 目标在前,他从不转身。 “曲砚浓,”幽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你不要装傻。” 她一贯最擅长装傻。 尔虞我诈她眼也不眨,逢场作戏她鬼灵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颗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变得驽钝起来,总是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话题来岔开当下。 再没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拨开一段真心。 曲砚浓语塞。 她总有万般伎俩,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轻车熟路、理直气壮,可对方是卫朝荣,她又有点不忍心敷衍他。 总是,舍不得。 “我那时就是很好奇,如果卫朝荣一直待在上清宗,从来没有假扮魔修潜入魔域,从小听上清宗的典籍经义,会长成什么样子。”她避开称呼,只说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认,却不承认自己是卫朝荣,她隐约猜到端倪。 卫朝荣寂然。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像……那个人?”他问,触手上透露出的魔气森森的,并不让人心寒生畏,只是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压在心底,“你觉得他就是卫朝荣没前往魔域的样子。” 曲砚浓哑然。 他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没有办法。 “他像吗?”他偏执迷不悟。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没有人像卫朝荣。”她语气轻柔,难得温存,恰如春风,“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一无二。” 望不见的万里之遥,冥渊重重叠叠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没得不见踪迹。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语,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4. 明镜台(一) “让我看看,你们的道心…… 舰船脱离虚空裂缝的第二日傍晚,申少扬坐在船舱里,自午膳后一整个下午都困乏得睁不开眼睛,明明记得自己在看祝灵犀和富泱下棋,迷迷糊糊就支着头睡着了。 直到银脊舰船的船身整个猛烈地向下一沉,发出沉闷的声响,嗡嗡地震颤着,带着申少扬本就有些困顿的脑子也仿佛嗡嗡响了起来。 他勉强打起精神,打了个哈欠,朝狭窄的窗外张望,“是要进入青穹屏障了吗?” 窗外,光怪陆离的浮光晦影不断变换,仅仅只是盯着看两眼,便让人脑瓜子疼得像是被银针顶着往里扎,申少扬只看了一眼,原本困乏的精神立马就疼清醒了,慌忙地挪开目光,“看来确实是到玄霖域了。” 青穹屏障是化神仙君亲手设下的,道法无穷,远非普通修士能窥测的,修为不到元婴,还非要强行去盯着看,只能说是嫌自己命太长。 上次他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到山海域,也有过这么一遭,奈何他总是不长记性,平白又疼上一回。 富泱这盘棋下得太臭,一步错步步错,下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已经放弃,打算认输了,奈何祝灵犀不同意,非要善始善终,下到胜负分明为止。 ——谁能拗得过上清宗的弟子? 无可奈何,一笑了之,“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于是这盘半死不活但还能继续的棋,就这么一板一眼地走了满盘,富泱拈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落下,到这时,干脆投回棋篓里,转头看申少扬,“寻常法宝根本无法穿越青穹屏障,唯有银脊舰船上设有特殊阵法,穿梭自如,你且等着吧,还要再等好一会儿。” 申少扬挠了挠头,“难道不是穿过青穹屏障就好了?为什么要等很久?” 他之前坐舰船到山海域的时候,没再青穹屏障停留多久啊? 富泱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棋盘,避开满盘的棋子,只敲击着寥寥一小块空余的地方,木制的棋子在棋盘上轻微地跳动,他随口说,“上清宗的规矩比较多。” 申少扬诚心请教:“过青穹屏障还能有什么规矩?” ——看看谁长得贼眉鼠眼,不许他进玄霖域? 祝灵犀仍然拈着一枚棋子,姿态端正,背脊笔挺,“子规渡的渡口处设有特殊阵法‘明镜台’,能映照修士道心,倘若明镜不染尘,便是心思纯正之辈,可以进入玄霖域。” 申少扬瞠目:“那我要是照出来染了尘呢?” 要是他道心不净,半点也不清净坚定,就不能进入玄霖域啦? ——怎么不早说? 要是当初登上舰船之前就说清楚,他干脆就不买票上船了。 祝灵犀摇摇头。 就算是上清宗弟子,强求心如明镜台,那也是为难人了,“这世上道心鉴定,不染尘埃的人何其少?只怕得是化神仙君这样的层次,才能映照出清明镜面。” 寻常人,染上多少尘与霜都不妨,獬豸堂都会允准其进入玄霖域,唯独一种人不能进—— “明镜台里有血光的人,不可以进玄霖域。”祝灵犀说得笃定,想必早就记过了,“明镜染血,是性主杀伐,随心随性、动辄血光之人。这类人往往漠视生死,肆无忌惮,说不得哪天就会祸害一方。” 对于此类人,玄霖域倒也不是一律强硬驱逐,而是将之带到獬豸堂,详细调查了对方的背景和身份,确定对方不是已经犯下丧心病狂罪案的亡命之徒,这才发放一枚特殊的手牌,该修士往后在玄霖域行走时,必须得随身携带这枚手牌,一旦遇上重大场合,都要取出手牌验明身份。 申少扬似懂非懂,很宽慰,“看来我还是能进玄霖域的。” ——道心蒙尘倒是没事,反正绝大多数修士都一样,不上不下。 至于血光……申少扬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感觉自己的心态和状态一切都良好,做不来心头带血光的狠人狠事。 祝灵犀微微颔首。 她偏过头,重新看向坐在对面一下一下敲击着棋盘的富泱,神情板正,“轮到你落子。” 富泱的棋子早就丢尽棋篓里了。 他蓦然向前一倾,从椅背上翻坐过来,满眼震撼:“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下吗?” 都已经下到这一步了,棋局上根本没有半点悬念,他早已经认输,也认认真真到下无可下,就差那么寥寥三五步,就非得下完吗? 祝灵犀拈着棋子,眉眼愈静。 “舰船入青穹屏障还要一段时间,既然要等,为什么不下完?”她语气有种平淡顺遂的理所应当,很容易让人相信她说得有道理,“有始有终,不是坏事。” 富泱手指在棋篓里不上不下地翻着那寥寥几颗棋子,盯着祝灵犀看了半天,最终长叹一声,“老板说了算。” 没办法,方才下棋的时候,他借着赢棋,在祝灵犀这里约到了好几种难画的符箓,现在祝灵犀说要下完这盘棋,难道富泱还能翻脸不答应? 不就是几步臭棋,下完一场注定要输的棋局吗? 代销魁首走南闯北,见过多少难缠的卖家买主,祝灵犀这样的要求根本排不上号。 富泱拈着两枚棋子,一颗颗地放在空余的格子上。 说来也很奇怪,他明明方才还不乐意把这盘棋下到最后,可一旦握住棋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姿态纵然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比往日严肃郑重。 一枚棋子、两枚棋子…… 祝灵犀却没有那么着急。 她依旧一粒又一粒地慢慢下棋,纵然棋篓里棋子也零星,她却稳如泰山,像是还手握一篓棋子般从容,与富泱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富泱三两下,将缺失的空白填满,最后一枚棋子牢牢地拈在手里,悬在半空中,没能立刻放下。 申少扬看不懂这方正棋盘。 他在扶光域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想亲自上手尝试,却又怕耽误了富泱和祝灵犀正经下棋,只是盯着富泱看了半晌,没有一点观棋不语的自觉地问:“你怎么还不落子?这棋盘上还有什么好的空位吗?” 要是换个人被旁观着指手画脚,估计早就生气了,但富泱听了申少扬的话,竟真的停在那里,低头对着棋盘翻来覆去地打量,到最后抬起头,不怒不恼,只有含蓄的微笑,“你说得对,这一句根本没留给我合适的位置,除了这一处,这最后一枚棋子去无可去。” 他这么说着,手腕微微一沉,就要将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落在那最后的空白上,却忽然被人从后面轻巧地拿走了。 富泱微微一惊。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恰见曲砚浓神姿缥缈地立在桌边,指尖一枚小巧的棋子,默不作声地把玩着。 “舰船已到青穹屏障,甲板上已排起队,轮流过明镜台。”曲砚浓的注目并不长久,她拈着那枚棋子,翻手拨开棋盘上的几枚,将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一句话没留,不当回事地走了。 富泱难得摸不着头脑,一边站起身,等着去甲板上排队,一边又紧盯着棋盘,试图从仙君的随手一笔中看出端倪,这一看当真发现奇异—— 曲砚浓随手在棋盘上拨开的那几枚棋子,恰恰是这一局中他失手下错的那几步,倘若没有这几步不慎,这满盘的棋局胜负尚未可知。 曲仙君扫开了他堪称败笔的几步,手中那枚棋子落定,不偏不倚,正好便是他下错的第一步。 拨开步步败笔,又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最初的错谬之处,如此精准,已不能让富泱在惊叹之外流露更多异色,反倒是曲砚浓的用意,让他猜了又猜。 祝灵犀眉头紧锁。 被仙君打断了棋局,缺了最后一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似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檀潋前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促使祝灵犀开口询问,问题直白,好在她记得他们已在甲板上,换了称呼,“你在棋盘上拨开那几枚棋子,又落定一枚,是有什么用意吗?” 从曲砚浓推开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 曲砚浓没回答祝灵犀,反倒先抬起头,在视线的尽头,望见一身玄黄道袍的徐箜怀。 徐箜怀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明镜台是银脊舰船进入玄霖域前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所有外来修士进入玄霖域后的第一重核查。 过了这一关,道心不染血光,修士就能进入青穹屏障,与玄霖域的修士直接接触。 徐箜怀能直接羁押守船不利的元婴修士,但无缘无故扣押船客,自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即使觉得她可疑,他也按兵不动,终于等到这一刻。 此刻,身后就是玄霖域,上清宗弟子随时能予以支援,又有青穹屏障作为阻隔,倘若发现异常,那些来历不明的修士根本不可能进入玄霖域祸害人。 正是细查可疑之人的时候。 “依照队列,依次上前,在明镜台前走一遭,验明道心。”徐箜怀没急着把他心里最怀疑的檀潋叫过来,公事公办,按部就班。 倘若有问题的人,当然会心虚气短。 曲砚浓神色平静得如同看了一场了无意趣的戏,从那张易容伪装后稍显俏丽的脸上,只能看出一点浅淡的好奇。 “去试试。”她对四个小修士发出指令,“明镜台以前是上清宗弟子打磨道心的地方,通过明镜台,能清晰地看到如今的心性。这机会十分珍贵,错过这次,也不知道下次在什么时候。” “去看看吧。”她语调轻飘,“让我看看,你们的道心,究竟是什么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 明镜台(二) “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 祝灵犀站在人群中,望着前后相继向前的修士,微微抿唇。 明镜台最初并非用于检验银脊舰船船客,而是一位上清宗长老拿来检测门下弟子道心进益的工具。 上清宗向来比别处更注重道心修持,而上清宗修士也总比其他地方的修士更克己自持、清心寡欲,往往能一心修炼,在仙途上有所攀登,支撑着上清宗代代相传,绵延上千年,始终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仙门——这是五域都承认的事。 即便是现在,上清宗内还时常有依次过明镜台的习惯,常常由师长带引着几个同门,一个个检查心性。 祝灵犀在宗门内并无师尊,但有老师。 上清宗传承千年,在教导新弟子之事上尤为老道,并不一味遵循师徒传道的风俗,而是先为新入门的弟子安排大课,分了班次学道,对于授业师长统称老师。 等到这些弟子修为渐渐精深,对仙道的感悟逐渐深厚,可以自行择选敬慕的同门前辈拜师,既是师徒,也是同道。 祝灵犀天赋出众,她在执笔画符的时候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入门后的第一堂符箓课,别人还在照本宣科,为一枚入门级的感气符苦思冥想,她已挥笔立就,令授课的老师止不住地惊叹“有这般天赋,我又能有什么可教你的”。 随着年岁增长,祝灵犀在符箓一道上的天赋越发显露无遗,名声越发响,渐渐有人给她冠上了“小符神”的名头,风头无二,愿意收她为徒的人数不胜数,可她至今没有拜师。 细究起来,她并不是目中无人、谁都看不上,而是还没有想好。 她还没有想明白,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 祝灵犀从玄霖域出发来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出发前,传授她课业的老师借来明镜台,为几个昔日学生检测道心,祝灵犀也上明镜台检视过自己的道心。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走过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并不算好。 明镜上密密一层秋霜,灰蒙蒙不见镜中人。 授业老师安慰她:明镜台映照出的道心,只是修士当下的心性,既不能证明修士的过去,也不能预示修士的未来,能昭示的唯有当下。 祝灵犀不知这说法里究竟有几分是宽慰之词,又有几分是真相,只是在那次后留了心结,虽不至于畏惧明镜台,到底还是有点芥蒂。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让道心蒙上尘霜。 一艘舰船上能容纳千人,熙熙攘攘排在甲板上,光是窃窃私语便嘈杂如夏日蝉鸣,其中天南海北游子,不乏对明镜台有所了解的人,高谈阔论,把明镜台前照出的道心分作三六九等: 镜上一层薄雾色,隐约能看见镜底人,这是三流道心; 镜面清明,能从镜中画面大致辨认出自己的五官,这是二流道心; 镜中明澈如水,容貌清晰如真,笑貌宛然,如同照见一面普通的镜子,方是天下修士中的第一流。 至于那些连自己的人影都看不清的,在茫茫人海里一抓一大把,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祝灵犀紧紧抿唇。 申少扬倒是心大得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究竟会照出什么模样,只要没有血光就行,一个劲伸长脖子看热闹,“哎哎,前面发生什么了?” 他们排得不算靠前,只能听见前方忽然一片喧哗声,连修士的窃窃私语也变大声了,申少扬差点从队伍里跑出去,好不容易打听到真相,回来说给同伴听,眉飞色舞,“前面有个修士走过明镜台,照出来一道血光!” 獬豸堂的修士原本只是柱子一样笔挺地站在一边,见到镜子上有血光的那一刻,立马如疾风骤雨,瞬息出现在明镜台前,严肃而不失礼貌地“请”走那位修士和他们到另一边详谈。 在明镜台里照出血光的那个修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拔腿就跑,也不知这方寸大的舰船,身后就是危险重重的南溟,他究竟能跑到哪儿去,最后当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獬豸堂的修士拿下了。 舰船上的流言也越发离谱,有人说那个修士是在山海域犯了事,想来玄霖域躲一阵,有人说那人上船前杀了好些人,是有名的江洋大盗,还有人说那个人生性残暴,杀人盈野,登船后也偷偷杀了几个船客…… 明明只是镜台里一道模糊的血光,硬生生给传出了不世杀星的架势。 祝灵犀听完,脸上表情都只剩木然。 虽然上清宗并非无所不能,之前的守船修士也只是普通元婴,但还不至于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了好几个船客却一无所觉。 上清宗对船客登船前的审查虽然极繁复,但也确实将那些危险人物筛了出来,那些凶名恶名在外的修士根本登不上开往玄霖域的舰船。 那个镜台见血的修士不知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恶人,也不会有多厉害。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传言,只能说舰船上的船客们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下一个。”獬豸堂的修士面无表情地喊。 申少扬身前不知何时已没了人。 “我我我!”他十分积极,带着一股“赶紧照完赶紧走”的活跃,一个箭步冲到明镜台前。 明镜台不大,只有十寸见方,悬在半空中,一汪清潭般的镜面,唯有当修士站定在一步之遥的时候,镜面才会发生变化。 当申少扬站在明镜台前的那一刻,清净如潭水的镜面倏忽漾开水波,他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他自己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正呈现出又呆又傻的表情,和他大眼瞪小眼。 甚至都不必细看,分明就是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呆呆地望着他,短暂的一两个呼吸后,镜中人率先受不了,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给了一巴掌。 “啪——” 申少扬脸上微微一痛,他猛然“哎哟”了一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惊又恐,“怎么回事?” 镜中的倒影怎么会动?影子自己打自己一下,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痛? 站在一旁的獬豸堂修士也很震惊,反反复复地打量申少扬,难以置信,“你居然是道心清明不染尘之人?” 只有道心纯净不二、心无尘霜的修士,才能在明镜台中看见自己栩栩如生的倒影,影子喜怒如真,仿若活人。 “你刚才一定是对自己的表情不太满意。”獬豸堂的修士肃然起敬,对申少扬的态度也变得格外宽和,详细地解释,“明镜台中的影子心随意动,不懂伪装,只会呈现你心底那一刻的真实想法,自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真实的你。” 像方才申少扬的影子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申少扬的脸上也微微痛了那么一下,绝不会很严重,但一定能感觉到。 上清宗修士向来注重修持道心,明镜不染尘霜就是每个上清宗修士一生所求,对于能达成这种境界的修士,每个上清宗弟子都会另眼相看,申少扬这一刻就是这个獬豸堂弟子最心悦诚服的人。 申少扬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我都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就一下子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了? 唉,都怪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在明镜台前随便那么一站,藏也藏不住。 祝灵犀站在十步外,望着那清净如水的镜面,一瞬间心绪复杂起来:她确实没有想到,看起来从没修持过道心的申少扬,居然会是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之人。 再想到她数月前在明镜台中照出的灰蒙蒙镜面,祝灵犀的心情一下变得十分低落。 申少扬心满意足地从明镜台前走回来,推了富泱一把,乐呵呵的,“你赶紧去试试,这个真的很简单,随随便便就照出来了,很好玩的。” 祝灵犀:“……” 就算是她,有一瞬间也很想打人。 富泱耸了耸肩,走到明镜台前。 獬豸堂的修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面无表的模样——除非是申少扬那种道心纯粹的人,否则这些船客对他们这些獬豸堂弟子来说并无区别,单纯执行公务罢了。 而申少扬那样道心不染尘霜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出的? 獬豸堂的修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公事公办地垂眸望着镜面水波荡漾,又重新照出一张年轻而神态松快的脸,倒着朝向他,嘴唇弯弯,笑容轻快而富有感染力,让不苟言笑的獬豸堂修士也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等等! 獬豸堂修士猛然抬起头,震惊地望向眼前人:又是一个道心清明之人? 富泱朝他友好地一笑。 “道友,我这算是过关了吗?”他语气轻快,仿佛明镜台上不染尘霜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獬豸堂修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什么时候道心清明这么容易了?茫茫人海里也兜不出几个。作为獬豸堂修士、上清宗弟子,他这辈子照过数次明镜台,更见过数不清的修士走过明镜台,却从来没有见过谁在镜面里照出清净的容貌。 明镜台前不染尘霜,影子栩栩如生、喜怒如真,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和明镜台打交道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无人能实现的传说。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能让明镜台清净无尘,而且一出现就是俩。 ——什么时候道心纯澈这么烂大街了?居然还是扎堆出现? “你怎么做到的?”獬豸堂修士也顾不上公事公办了,忍不住追问。 富泱眼睛亮如星辰。 “这个要靠内外兼修。”他说得很认真,煞有介事,“修持道心的心法,上清宗已足够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只给你介绍一个由外向内的办法。” 獬豸堂修士伸长脖子,靠近一点,“是什么?” 富泱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筹子。 “这是我们望舒域最近研究出来的小玩意,上面写有数位元婴大能的道心方向,每个人各不相同,各行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小修士来说,也算是修行路上的一张较为完整的地图,可以用于参考日后的方向。”富泱整个人看起来就很靠谱,“道友,闭门造车都是死路苦行,只有集思广益,才能走得更远啊!” 不光是獬豸堂修士,就连站在后面的祝灵犀也竖起耳朵,听富泱说到最后,图穷匕见:“这是我们四方盟回馈五域各路朋友的小玩意,折本生意,只要二百铢清静钞就能买下一套。” 二百铢清静钞也不算是一笔小数目了,至少对于不是丹药、不是符箓、不是法宝的小玩意来说,实在是有点昂贵。但若是这个小玩意真如富泱所说那般,能在道心修持上指明方向,二百铢又实在是便宜得过分了——简直不买不是上清宗修士! 獬豸堂修士有点心动,又忍不住迟疑,“能便宜点吗?” 还没等到富泱的回答,站在远处的徐箜怀已忍无可忍,冷冷地咳了一声。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紧了面皮。 遇到道心清明的修士,有些好奇,这都是正常的,但在大司主的眼皮子底下讨价还价谈起买卖,委实是骨头轻了。 为了将功折过,獬豸堂修士一下子冷了脸,公事公办,“你过关了,可以走了,下一个——” 然而当富泱绕开明镜台的那一瞬,獬豸堂修士不动声色地挤了挤眼睛。 富泱了然,深深颔首,意味深长地转身。 祝灵犀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攥着衣袖,难得忐忑,接替富泱走上前。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认出她,“哎,你不是祝师妹吗?” 虽然獬豸堂公务繁忙,让人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獬豸堂的弟子也是人,不是法器,哪能没有浑水摸鱼偷懒的时候?阆风之会是五域盛事,祝灵犀又是同门,獬豸堂修士忙里偷闲,专门找了一两场阆风之会的影像看过。 “你从山海域回来了?”虽然素昧平生,但毕竟是自己人,獬豸堂修士格外寒暄了几句,心中的期待更强了——祝师妹可是宗门内这一辈中最富盛名的天才,甚至有“小符神”这样的称号,她的道心一定也清明无尘,澄澈无瑕吧? 祝灵犀垂首不语。 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了,只是没叫外人看见,神色仍然平淡无波,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镜面。 镜面晃动了几下,如纷乱的水波,片刻之后,骤然凝成霜华,铺满镜面。 满眼尘霜。 獬豸堂修士愕然,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祝灵犀——就算是道心有瑕,也不至于铺满尘霜吧?这样和街上随便一个普通修士有什么区别? 宗门不世出的绝世天才,众所公推的“小符神”,道心就这? “祝师妹,你平时是不是不爱遵循宗门的规则秩序啊?”獬豸堂修士忍不住问,“你可别像那些外人一样轻视宗门的规矩,其实这些条条框框本身就是在保护我们的道心。” “清规戒律,本就是把宗门的经义训诫融入宗门弟子的生活,守规矩,就是在修持道心。” 可问题就是,祝灵犀从来没有不守规矩。 祝灵犀紧紧抿唇。 她神色冷淡,没有一点表情,远比獬豸堂修士更公事公办,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这位师兄,我过关了吗?” 獬豸堂修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实在逾越,赶紧收回目光,点头,“可以了,没问题。” 戚枫排在祝灵犀后面,闻言迈出一步,就要上前。 徐箜怀在后面等了很久,忽而遥遥地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你先不要动。”他对着戚枫说,目光偏转,望向曲砚浓,神色冷厉,目光锋锐,“你先来。” 这还是船客们轮流过明镜台后,徐箜怀第一次指明某人上前。 人群里一片悄然,隐晦的目光在曲砚浓和徐箜怀之间来回打量,船客们试图找出让獬豸堂大司主突然指定上前的原因。 曲砚浓挑眉。 她早知道徐箜怀要发难,却没想到连再等一个人也不耐了。 其实让戚枫先过明镜台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就是十几个呼吸,先前那么多人都等过了,又怎么会差这一点时间? 只是徐箜怀心乱了。 “你先来过明镜台。”徐箜怀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好奇,徐箜怀这样死守上清宗清规戒律的人,居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徐箜怀身上的事。 一千年后,苦守了一千年的清规,功成名就、修为大涨,他反倒轻易乱了心绪? 曲砚浓倒没拒绝。 她从善如流,不太上心地走到明镜台前站定,目光微抬,对上清光如水的镜面。 徐箜怀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望着镜面。 “咔哒。” 一声轻响。 于所有人反应之前,原本完好清明的镜面,竟在那一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倏然碎裂。 “怎么可能?”獬豸堂修士惊愕至极——明镜台根本没有实体,虽然能映照出修士的倒影,但本质上只是阵法凝结出来的投影,又怎么会碎? 曲砚浓垂眸,望着一地的碎片。 “怎么搞的?”她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悠悠闲闲地发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上清宗的东西,质量不太行嘛。” 獬豸堂修士又惊又臊,想为宗门辩驳几句,但对着一地碎片,居然一句也说不出。 徐箜怀终于动了。 他抬步,出现在曲砚浓的面前,冷厉有神的眼眸一抬,直直望向曲砚浓,“把你的神识收敛好,不要攻击明镜台。” 曲砚浓可真没有攻击明镜台,“我什么也没干,它自己就碎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箜怀不说话。 明镜台映照修士的道心,自然要经过泥丸宫,“檀潋”的神识要么极强,要么极具攻击性,所以在明镜台映照的一瞬间将之粉碎。 这下,谁说她不是元婴修士,他都决不相信了。 “所有意图进入玄霖域的修士,都必须在明镜台前映照道心。”徐箜怀冷冷地说,“你不收敛神识,不照出道心,是进不了玄霖域的。” 曲砚浓要真的想进玄霖域,有的是办法,青穹屏障都是她一手建起的,这天底下谁能把筑门人拦在门外? 但假扮他人,就要有乔装改扮的自觉,不能因为自己真实实力太强,就不好好演。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徐箜怀。 “徐大司主,这可是修士的泥丸宫,不是随便什么经脉。”她语气幽幽的,“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在阵法里动手脚?” 一片哗然。 其实曲砚浓提出的质疑,其他船客也早就想过,但上清宗声名在外,从无劣迹,再加上人在屋檐下,自然只能低头忍下。 现在有人生猛地直接质疑徐箜怀,船客们当然是瞪大眼睛认真看热闹。 徐箜怀没有动怒。 愿意提出质疑,就代表“檀潋”并非真的不愿意过明镜台,讨价还价才是买主。 “你想如何?”他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的也很简单。”她说,“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不就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6. 明镜台(三)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 让獬豸堂的大司当众过一遍明镜台,这热闹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看到的,偏偏又恰到好处,不至于要人担心看见会被灭口。 甲板上一阵轻微的喧哗,成了更嘈杂的窃窃私语。 徐箜怀直勾勾地盯着她。 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比普通人更显凶悍,就算没有刻意做出凶相,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也平白叫人心里发毛。 可想而知,那些被獬豸堂逮到的修士,数十个时辰持续面对这副审视的姿态,心里究竟有多大压力。 徐箜怀很清楚,他被“檀潋”用言语架住了。 “檀潋”是想要进入玄霖域,自然要守玄霖域的规矩,该过明镜台就过明镜台,若她执意不照,玄霖域也不一个过客。她用言语挤兑他,逼迫他当众过明镜台,已是非分之请。 就好比修士进食肆,掌柜要求付了钱再上菜,能接受的自然会接受,不能接受的可以转身离去,若是反过来要求掌柜也拿出一笔钱来证明自己,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他此刻就站在明镜台前,身前的每一个修士都不得不在上清宗繁复的规矩下低头,把自己的道心映照给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上清宗规矩再大,也没法约束进入玄霖域的每一个人,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心情破绽昭示于人,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利用。就算这些修士一个个看起来态度良好,可心底的怨怼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上清宗弟子,而是位高权重的獬豸堂大司主,每一个选择都能影响旁人对上清宗的观感。 徐箜怀沉默的时间门有些长,长到申少扬在一旁都觉得有些不安了,目光游弋着左顾右盼。 申少扬并不担心曲仙君吃亏,说实在的,这世上真有人能让仙君吃亏吗?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素昧平生的獬豸堂大司主,后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样的处境——也许世人所熟悉的世事如棋局,你来我往,方寸之间门,可仙君不高兴了,直接就把棋盘掀了啊! 可话说回来,徐箜怀又不知道面前的“檀潋”其实是曲砚浓,面对这种本不必验明道心却强人所难的局面,真的会愿意亲自过明镜台吗? 曲砚浓知道徐箜怀会的。 她是这艘舰船上对他尚未做出的选择最笃定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这个人身在其位,就会处处要求自己不辜负这一身道袍,为了当好这个大司主,他宁愿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弃自己的喜恶。 徐箜怀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却不是他自己。 她当初离开上清宗,就是受不了这些人的选择。 就像是一局谜题,她已提前窥见了谜底,瞬间门抽离了一切好奇,只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徐箜怀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催促过了。 自从他修为渐渐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礼让他三分,更不必说他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只有他训斥别人,没有他挨训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现任宗主,见了徐箜怀,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师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砚浓一眼。 这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姿态,寻常人就连装也装不出来,需要十足的底气和真正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气。纵然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几个这般狂悖恣意以至于轻盈如风的气堵。 这股感觉曾经太熟悉,又因为岁月漫长而慢慢变得陌生,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没想到他把回忆藏得那么深,只需要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契机,一切就全数翻出土壤。 有一瞬间门的恍惚,他想起千年前的事,或者说,一个他刻意回避想起的一个人,一旦想起和她有关的事,就是一场深深的耻辱。 上清宗规矩大、礼数多,宗门上下大体清正,同门之间门客气有礼,放在当今的五域也许算不上多么稀罕,但在千年之前,上清宗这样的宗门风气堪称是举世罕有,放眼仙魔两域,都是独一无二、超然绝伦的存在。 如今的小修士只知道上清宗传承悠久、势力强大,却不知道早在千年之前,上清宗的传承、势力还未为人乐道,单凭这和睦守礼、上下一心的风气,成了仙魔两域修士难以相信的浮世桃源。 理所当然的,上清宗弟子成长后,也越发以宗门为荣,益发注重言行,自觉地维护宗门风气。 一道山门,隔开两种人世。 上清宗之外的修士根本难以想象一个普通的上清宗弟子活在何等平和安宁的环境里,也无法理解这种环境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提起宗门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也心照不宣,用一句“外面的人”涵盖了所有。 嚣张的、冷漠的、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与上清宗绝大多数弟子迥异的修士,都囊括在这短短四个字里。 徐箜怀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这样互相礼让、客气周至的环境里踏上仙途,他以为,无论宗门外是如何残酷乱世,只要他回了宗门,便绝不会遇见“外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开他的院门,将他堵在八百楼前,当着来往同门的面,摧枯拉朽般将他击倒,令他在剧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卧在地面上,明明受过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那一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咔、哒。” 一双乌黑幽亮的硬底云靴踏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声响,脚步急而不乱,光是听脚步声就觉气势凛然迫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药司徐箜怀?” 徐箜怀竭力克制因剧烈痛楚而产生的短暂迷蒙,他眼前一片雾蒙蒙,拼命地眨眼,试图仰起头,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雾色蒙蒙中,他看见一簇焚不尽的烈火。 她定定地伫立在他面前,背脊笔挺,漫不经心地垂眸俯视犹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雾里看花不分明,唯独神魄如燃,肆无忌惮地烧干一切,“是你在长老面前说我心思不正、异想天开,搅乱宗门秩序?” 徐箜怀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即便他们从未相识——徐箜怀在上清宗的丹药司里供职,虽则资历不足,担任的却是个显要的差事,负责清点丹药司本月的残余、发放当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触的弟子太多,难免要起冲突,总有人觉得宗门分配不均,闹得不可开交。 徐箜怀来丹药司履职不过几年,闹成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见过,亲自见证过彬彬有礼的同门们是如何因为几瓶丹药、几张符箓而面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们变成“外面的人”了。 回到八百楼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面记录了当天丹药司发生的事,一个名叫“曲砚浓”的弟子,指责丹药司每月发放的丹药数目不对,指控丹药司修士私自吞没本应发给普通弟子的物资。 那时候,曲砚浓在上清宗也是一个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婴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门不可谓混得不好,却偏偏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转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门下,这不恰恰说明了上清宗道统得天独厚、自有八方修士归心吗? 曲砚浓这样的存在,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算是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是宗门超然拔萃声誉最好的证据——同样的,当然也无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价。 毕竟,就连化神魔君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已经跻身元婴的魔门第一天才都愿意舍下一切做个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吗? 徐箜怀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在他的心里,他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个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门。他从来不觉得他们会有交集,因此从没细想过根由,其实细究下来,这份看不上,只因她是个费尽千辛万苦才进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万苦”前也没那么重要,一群人从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经加入的宗门,另一个人却要费尽千辛万苦、倾尽所有才能站在同一个起点,前者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后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者望着后者历尽艰辛却只能站在自己曾经的起点,除了一声徒劳无用不走心的叹息,便只剩下不以为然。 同样是上清宗弟子,曲砚浓比徐箜怀还要年长一些,现在却只能从头开始修练,奋力追赶,连宗门发的些许丹药都要计较,而徐箜怀都已经当上宗门的执事了。 他并不是针对他,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无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里俯视她,包括她的诉求—— “你核对过我拿到的丹药,我每月应得的份例里都少了一枚化气丹,你觉得我为此计较,不识大体?”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蜷缩在地的他,“我在宗门完成的任务最多,拿着和别人一样的份例,你觉得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 “丹药司发放丹药,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发下最好的,默默无闻的就发下中等的,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处的弟子,就拿走他们一部分应发的丹药,剩下的全都换成次品,发给他们。”曲砚浓语调冰冷却曼妙,宛转顿挫,有种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轻曼,“你觉得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 徐箜怀迟来的羞愤因她不紧不慢的话语涌上心头,什么事都经不起刀锋一般的言语层层剥茧,他当然知道那些事是不对的、有违上清宗经义的,但他见惯了平素恭敬守礼的同门为财物争得不可开交,他已从善如流地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当作一时的嗟叹、永恒的自我开解,说得多了,他自己都认了。 可这点习以为常被曲砚浓几句话轻飘飘地当众揭开,徐箜怀几乎是惊慌失措,有些事只能背过身不去看、不去管,却不能被人指出他的背身袖手。 “你不要危言耸听!”他为自己辩解,“我何时说你指出问题就是破坏秩序了?我是觉得,你心中有疑义,完全可以找宗门执事、长老反映,而不是大张旗鼓,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曲砚浓低头看着他。 她同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同门、任何一个仙修都不一样,或许这就是魔修的特质,她的眼神总是很冷漠,冰冷的审视下,又藏着能燎原的火。 他在剧痛下吃力地仰起头看她,又被这灼人的目光刺痛,他想:她无论在哪里,一定都极不合群,因为她从心底里就永远不会想要融入某一群人。 所有同门都猜错了,她并不真的迫切地向往上清宗,也从不真的想融入这个宗门。 她是盘旋不息的戾鹰,永远追逐,却永远不会停留。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打听到我和长老私下的对话,也没想到你会误会我的意思,这事我也有责任。”徐箜怀意识到他已接近触碰到她真实的那部分性情,他认为他已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勉强地支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曲师妹,你少拿的那些丹药,我已经上报长老,很快就给你拿回来,你受了委屈,丹药司也会酌情给予补偿的。” 无非就是利益,无非就是补偿,无非就是魔修最常见的思路,她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还真是为了一枚化气丹? 可他的话刚说完,一股巨力撞在他胸口,将他重新踹倒,仰躺在地面上,无论他怎么催动灵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她现在的修为可是比他还要低一个小境界! 曲砚浓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我之前听说过你的名字。”她语气莫测,说出这半句话的时候,谁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只听传闻,我还以为你真的把上清宗的经义当回事。” 徐箜怀怎么会不把宗门经义当回事? 自他踏上仙途起,就把上清宗的经义默默记在心里,时时回想,一刻不敢忘,她凭什么说他不把经义当回事—— 最自律持身的上清宗弟子怒不可遏,反驳的言语到了唇边,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哑然失声。 他信经义、遵循经义,他信道法自然、守清规戒律,他信修士终将克制一切欲念,修持一颗清静无尘的道心……他对宗门的经义坚信不疑,却眼睁睁看着明显违背经义的同门机关算尽,而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皱着眉扭过头,不去看。 不看,但也不管。 因为在将信将疑里,他已接受了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忘掉了他从小笃信到大的经义。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曾经的魔门第一天才一身上清宗弟子都有的玄黄道袍,偏偏披在她身上穿出一副曼丽而危险的冰冷之感,意味莫名地俯视着他,“你们上清宗弟子自己都不把自家的经义当回事,又到底是在自矜什么?” 响鼓重锤,徐箜怀心中如有惊雷,他惨白着脸,仰躺在地上,目光钝钝的,虚渺地对上她那双凉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连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门,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的同门呢?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计较,因为她谁都不在乎,看待每一个看似客气实则居高临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她是和上清宗同门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凶狠的鹰隼伪装成信鸽,住进了雁群。 他说不出话,只是恍惚,而她垂着头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脚,他终于不必连喘气都费劲,勉强支起身看她,心里很想说些拿得出手的话,让她拭目以待,从前他只是一时想岔了,往后会重新审视道心,做出一番作为的。 ——她别把他们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砚浓没有多作停留。 她转过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没容他措辞,她已走得很远很远。 徐箜怀一口莫名的气吊在胸口。 他本以为这口气很快就会平顺下去,只要他往后谨慎自持,时时审视内心,做事无愧于心,他早晚会在她面前把这口郁气出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胸中难平的一口气,居然压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还会继续梗下去。 舰船的甲板上,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默不作声,眉眼皆冷厉严酷,不为所动,唯独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锐利的目光在“檀潋”的脸上扫过,试图从易容改扮后的虚假五官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眼前这个女修和曲砚浓太不相同了。 檀潋的目光没有曲砚浓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样总是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讥讽,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种抹除不去的清灵缥缈。 纵然来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气质如此明显,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曲砚浓,她是绝不会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她始终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们确实有些相似。 曲砚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过是想看看徐箜怀现在的道心如何——她记得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已发奋图强,性情大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冷面司主,将上清宗的清规戒律看得比命更重,发誓要将宗门经义践行一生。 如今来看,徐箜怀确实没有说谎,他真的践行了一千年。 理论上来说,如今徐箜怀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纤尘,也该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尘。 可她却隐有预感,徐箜怀的道心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样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兴趣来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击碎徐箜怀的所有犹疑。 他蓦然用锐利的目光冷厉地望着她,骤然对向明镜台。 曲砚浓微微讶异。 ——方才徐箜怀还沉吟未决,她一转身,他就同意了? 她对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发觉他不像卫朝荣后,她就再也没有留心关注过他的动向,因此和他有关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压箱底的废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记不起来。 印象里,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好像确实来见过她一面,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如今宗门事事皆有定式,事无大小,都有宗门长老、执事和诸多弟子共同监督,绝不会再有假公济私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砚浓当然无话可说。 她这样的魔修,过不下这种繁琐乏味的生活,也终归适应不来上清宗的环境,就连上清宗的经义,她也啃不下来。 待不下去了,当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处不可去? 徐箜怀来问她这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她也说得很直接,不带一点委婉,语气平淡:“我无话可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不属于上清宗,就在这里作别吧。” 那时徐箜怀脸上的表情,比现在更冷厉。 曲砚浓撑着头想了好久,有点回想不起来她当初说这话时是个什么心情,直到不远处的明镜台微微闪烁,几经变换,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骤然蒙尘。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祝灵犀照出的更厚数倍。 ——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众人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徐箜怀,一时喧哗嘈杂,甚至忘了收敛。 徐箜怀默然站在明镜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难辨,似乎并不意外,却怀着极深的不甘。 只有曲砚浓红炉点雪,她想起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觉得,追名逐利、熙来攘往,连上清宗也不例外,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当初在知妄宫里,她见到戚长羽为了追逐名利甘愿俯身受辱,千年一瞬,两段回忆竟在这里重合,得来同样的乏味和复杂感慨。 曲砚浓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围嘈杂,皆与她无关。 她只是默然无声地抚着指间门的戒指,莫名地想,难怪她在道心劫里无论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了无意趣。 ——原来,在漫长的时光、遥远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感叹过、迷惘过。 只是,她全都忘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7. 明镜台(四) 究竟是什么样恣意冷酷的…… “司主……” 徐箜怀的道心蒙尘,在场最震撼的不是南来北往的船客,而是站在明镜台前的獬豸堂弟子,金丹后期的修士,见识过、打过交道的人数不清,却在这一刻像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脸上表情乱飞,怪异得藏也藏不住—— 但凡是獬豸堂的弟子,就没有哪个不以大司主为榜样的。 即使平时相处中,大家也常常为大司主的严苛冷酷而痛苦,甚至私下里聚在一起发牢骚,但没人真的怨恨反感徐箜怀,他就像是写在典籍里的大道理,让人头痛、让人感到麻烦,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正确的。 没有人怀疑大司主会道心蒙尘,更没人能想到有一天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映照出的道心尘霜厚重,甚至连许多普通弟子都不如。 守在明镜台前的修士神情古怪极了。 徐箜怀遵奉宗门经义,恪守清规、克己持身,这已是上清宗弟子心底铭刻的印象了,就像日出月落周而复始一样理所应当,从来没人深究,也从来没人质疑,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思考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是否太过不真实,不像个活人。 大司主是个清规戒律里走出来的人,所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然而,这种不假思索便铭刻在心的印象,在看见徐箜怀的道心模样后,立刻就褪了色,让人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徐箜怀看起来已把经义做到极致,活脱脱是个照着经义清规长出来的人,怎么会道心蒙尘呢? 因为太让人想不通,所以獬豸堂弟子的思路立刻拐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宗门的经义自然是不会错的,不然也不会绵延上千年、供上清宗成为宇内第一宗门,稍有纰漏的地方,也肯定被一代代的先辈修正了,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大司主本人了。 活得像是清规戒律成了精的徐箜怀会有什么问题? 獬豸堂弟子克制不住地思绪乱飞:大司主铁面无私、一心苦守清规的样子,不会全都是装出来的吧?就为了让人信任他与众不同、德堪配位? ——不会吧?装一千年,大司主对自己得有多狠啊?果然,这些能爬上高位的修士,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指不定私下里心机有多深。 獬豸堂弟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为自己的思绪倒吸一口气,马后炮般想,他早就觉得大司主不对劲,怎么会有人千年如一日遵循宗门经义、从无违背呢?实在是太假了。 谁知道大司主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我已照过道心。”徐箜怀语气冷淡,无波无澜,像是不曾留意过周遭落在他身上的诡异目光,望着曲砚浓,“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说得这么平静,可她要是再说一个“不”,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曲砚浓看得出徐箜怀的表面平静。 她忍不住唏嘘:一千年过去,当真是没有一个故人情绪稳定、心态正常,只不过有些人疯得不明显,有些人疯得比较外露。 她确实已有很多年不曾站在明镜台前了,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留意过她的道心。 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明镜台这种阵法也尚未出现,上清宗的弟子虽然一心修持道心,却也没有动不动照一下的条件;再后来,她久居山海域,避世不出,连阆风之会也办了七八届,隐隐约约听说上清宗弟子现在有了映照道心的利器,能准确反映出道心精进。 道心无形无相,说它存在,它也存在,说它不存在,它也不存在,怎么映照啊? 她那时就已经陷在道心劫里,只是还没那么深重,已有往后万事皆空、了无意趣的苗头,对这桩传闻既犹疑,又新奇,干脆万里迢迢去了上清宗,找尚未深陷道心劫的夏枕玉要了一件明镜台,算来距今七八百年。 七八百年前,夏枕玉看起来可比她正常得多,持正持身,完完全全就是所有修士心目中化神仙君的模样,只除了一张娃娃脸减损了仙君的威严,即使总严肃正色也没增添多少气势。 “你居然会为了这东西特意跑来。”夏枕玉凝眸看她,多年的化神让她身上自有一种独属于大修士的气度,然而搭配着那张怎么板都不够冷肃的娃娃脸,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惶恐,反倒让人觉得很安心,“出去过了两百年,现在也开始注重修持道心了?” 曲砚浓嗤笑起夏枕玉总是很直白:“我是来看看你们上清宗究竟捣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道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盲求,小心适得其反。” 夏枕玉听话听音,从她冷漠的语气里听出警示,神色微肃,“怎么说?” 曲砚浓其实也没办法说得很明白,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感悟,却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还没理清,说得很含糊,甚至南辕北辙,“上清宗强求道心,对修行根本没有一点用。” 夏枕玉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却很清楚她在上清宗的这些年,说不准有多少次因为对道心修持的理念不同,把一切都弄得兵荒马乱。 曲砚浓做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不爱修持道心,总在自省道心的早晚课上发呆,现在当了仙君也还是一样排斥——这才是夏枕玉观察到的东西。 “你不信我,早晚要后悔的。”曲砚浓语气冷淡。 夏枕玉无奈一笑:“上清宗经义如此,我们这些后辈遵循先辈踏出的路,哪有挑三拣四的?难道升仙得道就真的有那么简单,可以随心所欲吗?” 想让夏枕玉放弃经义所说的内容,也许比登天还要难,曲砚浓二话不说闭了嘴,回了山海域,反正她已提过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心。 夏枕玉也不曾问过她,究竟在明镜台下看到了什么。 曲砚浓抬步。 她有些好奇,但又不是很在乎,只把明镜台当作是一个普通的法宝,无论它究竟准不准。 方才无声的闹剧足以吸引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现在曲砚浓终于走上前,周围的目光全都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似乎想从她这里截取更多有意思的事。 看热闹的时候,谁也不会嫌事大。 目光与目光也不同,一船人都用异样兴奋的目光望着曲砚浓,其实不在乎她究竟会照出什么样的道心,他们只是想看看热闹,赌她一个道心极差或者极佳,把这出大戏一直唱到结局。 在这样多的目光里,只有申少扬四人的目光最真情实感,除了期待还有隐约的忧虑——谁想得到啊,这位看上去气息缥缈如云、极富有美丽的修士,其实是独步天下的仙君来着。 曲砚浓随手搭在明镜台上。 她不在乎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所以伸手非常痛快,而且这种痛快和徐箜怀并不一样,她其实是不需要关注这虚无缥缈的道心的。 但徐箜怀在乎。 他锋锐冷厉的目光直直盯着曲砚浓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般,假如他可以伸手,也许他现在已经抢先一步抓住曲砚浓的手,强行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明镜台前了。 清净平和的镜面,在映照出她瑰丽神容的一刹,剧烈翻涌如沸。 徐箜怀比她这个正主迫切一千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镜台的镜面,就连这片刻呼吸都像是等不及,直到镜面上一层薄薄的尘霜,底下千丝万绪,道道分明,如同无数红线游丝。 他的眼瞳蓦然一缩—— 明镜台里见红便是心境有异、性情杀伐,而“檀潋”所照出的道心,这红线游丝竟然多到根本数不出来,密密麻麻地铺陈在一起,像是有人往清湛的湖水里扔了一把红线团,因为太多,乍一看甚至没反过来。 ——究竟是什么样恣意冷酷的心境,能在明镜台前照出千丝万绪? 徐箜怀出手比他的思绪更快。 面对“檀潋”这种来历神秘、看起来实力不凡的修士,他不敢倏忽大意,一出手就用尽全力,力求在须臾间门将她制服。 上清宗出天才,个个都是中流砥柱,作为独步天下的第一大宗门,在培养弟子上极有一手,以至于上清宗的弟子必须花费数倍的努力,再加上一定的天赋,这才能脱颖而出。 徐箜怀能坐稳獬豸堂大司主的位置,可见实力。 他动手的时候,势如奔雷,轰轰隆隆。 “咔哒”一声轻响。 明镜台在半空中倏然碎裂,化作几片碎琉璃,却没有人去打理。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朝另一侧挪了一步。 不偏不倚,没有浪费半步,她恰恰好让过了徐箜怀势如奔雷的出手。 “这么着急做什么?”她语气百无聊赖,“灭口?” 明镜台碎得太快了,千丝万绪又藏在尘霜下,旁人根本没看明白,想不通徐箜怀为什么突然出手,却听得见曲砚浓的质问,不由纷纷用充满一律的眼神望向徐箜怀。 徐箜怀死死地盯着她。 在甲板上所有修士都难以察觉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收手,反而一刻不停地操纵灵气,倘若顺利,他现在就已经将她制服了。 可就在这看不见的战场,他未能得偿所愿。 她连神色都没有一点改变,于旁人未觉之时,轻描淡写地挡住了他的袭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8. 明镜台(五) 跳进虚空裂缝里的修士,…… 偌大的舰船开始颤动。 从底部传来的隆隆声响似乎极遥远,一开始甲板上的船客们甚至没听清,以为那是船下喧嚣动荡的南溟风浪,直到脚下也开始晃动,连刚筑基的修士也一个踉跄。 “银脊舰船在晃!”不知是谁惶恐地叫了一声。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焦灼惶乱了起来。 这一路从山海域到玄霖域,不知遇到了多少意料之外的风波,光是船毁人亡的危局都已经擦边走过两遭了,眼看着已经到青穹屏障外,大家早已精疲力尽,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司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船客壮着胆子问。 徐箜怀神色冷峻,脸色差得像是冻结三尺余的寒冰,目光死死地盯着曲砚浓。 他顾忌一船无辜的船客,出手很隐晦,只用灵力从船底导入,还借助了舰船上的阵法,竟没能将“檀潋”制服,反倒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住,反过来推动一股灵气,和他的灵力在甲板之下角力。 论修为,徐箜怀已于二十年前晋升元婴后期;论功底,上清宗的亲传弟子根基深厚举世皆知;论神识,徐箜怀百年如一日坐镇獬豸堂,每日与手段五花八门的暴徒打交道,从未有过一天懈怠…… 不管怎么看都无可争议的角力,却偏偏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步步走——“檀潋”的灵力霸道而强硬,算不上有多凶猛,却稳稳地逼着他节节败退。 徐箜怀甚至猜不出她究竟用了几分力,他连续三次加力,对面传来的灵力却像是没有一点变化,稳如泰山。 他有心试探出她的底细,但还没等到她露出端倪,脚下的银脊舰船已止不住地晃动了起来,甲板猛烈地震动,在满船惶乱的船客所未能察觉的角落里,“咔擦”一声轻响后,令人背脊生寒的断裂声纷乱不觉。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甲板上的船客便感觉到脚下的舰船蓦然向下塌陷了一程,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惊恐的声响。 徐箜怀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青筋毕露,他迟迟不开口,没有一句话,因为一旦开口,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会说出什么难以收场的话。 这一场角力,他输得彻底,可非战之罪。 他是心有顾忌,再怎么雷霆手段,也不能为了试探可疑之人而将一船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虽说他们已经到了青穹屏障前,只差一步就能进入玄霖域,可毕竟还没进青穹屏障! 南溟上暗藏危机,说不清究竟藏着多少当年被曲砚浓从山海域赶出来的元婴大妖兽,这一船的船客都是普通修士,倘若舰船翻覆,绝大多数都将坠入莫测海水,徐箜怀并不敢说自己能将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檀潋”出手时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顾及这艘在一程风波里濒临破碎的舰船是否能撑得住——她当然也不会顾忌,明镜台里密密麻麻的游丝红线触目惊心,可见她这人心肠何其冷硬,人命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徐箜怀除了退让,什么也做不了。 自他成为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后,向来是遇强则强,手段若霹雳雷霆,再凶恶的匪徒也要被他逼得无路可走,谁想竟会有一天一退再退,被人拿捏住七寸,憋屈到极致。 “收手!”他声音冷硬,咄咄逼人。 以他的脾气,主动说这一句,其实已经是退让服软的征兆,然而作为獬豸堂的大司主,他要为一船人的性命负责,既然防备忌惮“檀潋”,自然不可能主动收手,以免被“檀潋”趁势偷袭。 徐箜怀毕竟是獬豸堂的大司主,信誉还是摆在那里的,只要“檀潋”收手,他不至于使诈偷袭。 曲砚浓却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性子。 “我能进玄霖域了吗?”她好似根本没听见徐箜怀的要求,顾自问。 徐箜怀根本不想让她进青穹屏障! 在遇见“檀潋”之前,他所见过令明镜台呈现出的红光最多的修士,是一个恶名天下知、被五域联手通缉的凶徒,后者的手段之残酷、心性之狠辣,完完全全就是魔门覆灭前魔修的做派。徐箜怀抓到此人时,对方还曾念念不忘地唏嘘没能生在对的时候,错过了魔门兴盛之时。 “檀潋”映照出的道心比那人更诡异,她的心性也更加莫测可怖,甚至就连实力也更胜一筹。这样的人放进玄霖域,岂不是在祸害域内安分守己的同门吗? 可就算徐箜怀百般不允,他又能怎么样呢? “谁拦着你不许进了不成?”徐箜怀冷冷地反问。 曲砚浓讶异:果然是地位越高的人脸皮也就越坚韧,反过来也一样,身居高位了自然就把脸皮也顺利修练了——以徐箜怀当初被她指出袖手旁观后就羞愤难当的脾气,在上清宗的名利场里打磨过一千年,现在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了? 权力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把好好的一张脸皮都磨厚了。 “原来徐司主是对我表示欢迎的意思。”她恍然般莞尔一笑,明明没说什么,却叫徐箜怀神色更冷硬了。 她收回了灵力。 舰船底部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戛然而止,摇摇欲坠的甲板勉强撑住了当前的分量,惶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歇,只剩下滔滔的风浪声在船底之下奔涌,在极静而压抑的气氛里更添惶恐。 徐箜怀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一船修士的忍耐已到了极致。 他紧紧抿唇,以极度冰冷的眼神瞥了曲砚浓一眼,按下心底淡淡的遗憾和不甘,微微抬起手。 若不是这一抬手,其他人还没发现,徐箜怀的掌心里画着一道莫测变换的符箓,随时随地变化,直到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那道符箓也固定下来,变成一枚能催动阵法的引阵符。 舰船上的阵法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冥冥中和引阵符相呼应,一道耀眼的银光从舰船照向几里外的青穹屏障,在目力所及的极限处形成一道小小的符箓投影。 青穹屏障盈盈地亮起清光,无数道繁复玄妙的符文在遥远的屏障上流转变化,最终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阵,和船上的阵法相呼应,几乎就在瞬息之间,白光涌动,汇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直接连接起舰船和屏障。 在一船修士轻微的惊呼声里,银脊舰船猛然向上一扬,冲进甬道中,转瞬就在耀眼的白光中急速前进。 不到两个呼吸,舰船沐浴在白光汪洋下,终于穿越了青穹屏障,一跃而出,撞进满眼天光。 在船客纷纷扰扰的喧嚷下,船客们人挤人,一边被人推着后背,一边也迫不及待地推攘着前面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全新的世界。 “既然进入玄霖域,就要守玄霖域的规矩。”徐箜怀早知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舰船一旦进入玄霖域,他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无论如何,将他应当告知的规矩说给这些新人听,这本是他该做的,也还是他该说的。 如徐箜怀所料,这满船的船客虽然还没靠岸,但对银脊舰船上枯燥生活早已受够了,此刻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对周边的商铺指点江山。 徐箜怀极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他挪开目光,看向“檀潋”。 “檀潋”也像个普通的小修士一样,和那几个要么金丹要么筑基的小修士厮混在一起,笑嘻嘻地点评周围的房子哪里好、哪里不好。 “进入玄霖域之后,除非要坐船离开玄霖域,否则不得在此停留。”他忽然开口,语调冷淡,“不得靠近或破坏青穹屏障,若有违者,獬豸堂必将追究到底。” 祝灵犀也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听到徐箜怀的警告,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前往山海域的路上也听过类似的话,“当初我们坐船的时候,长老和我们讲了有人破坏了青穹屏障,宗门花费巨大的代价,双手捧到曲仙君的知妄宫前,请仙君出手修补,结果仙君根本不同意。”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曲砚浓。 这话听到其他人的耳中,惊叹更重:那可是独霸一方的上清宗,却对青穹屏障奈何不得,只能重金相求,请曲仙君动手修缮——曲仙君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曲砚浓微微地笑了一下。 “太麻烦了。”她说得很简单,“我相信上清宗弟子的实力,只不过是他们专注于别的事,没有好好钻研罢了。” 祝灵犀又瞥了她一眼,据她所知,当时的事情根本没有曲仙君说的那么简单,上清宗苦求无果,只好自己派遣修士去修缮,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年,这才勉强想出一个过得去的办法,补好了青穹屏障。 但仙君不愿意细说,祝灵犀也不细说。 她偏过头,重新望向甲板下,目光所及,忽而微微一愣,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尽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了?”申少扬疑惑。 祝灵犀的神情明显有些恍惚。 “你们快看,那边那个吃着冰饮的女修,是不是就是之前追着妖兽投海的那个?” 小符神明显思索起来:跳进虚空裂缝里的修士,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 ——她甚至比他们坐舰船的更早到玄霖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9. 明镜台(六)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 就在渡口的人群里,一袭蓝衣水袖,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远远看去像是一抹水光游荡,细看才发现是个娃娃脸的少年女修,手中捧着一杯剔透的冰饮,拿着木羹匙舀出小葡萄,似乎津津有味地吃着,连头也不抬一下。 祝灵犀起初没有发觉这人是谁,目光随意地扫过整个渡口,一连看见蓝衫水袖三回,这才怀着“怎么哪儿都有这个人”的疑惑细看了一眼,惊愕失语——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分明和当初跳进海水中的女修一模一样。 然而容貌虽相似,气质却殊异。 甲板上誓不回头纵身一跃的背影,和这道悠然宛转闲尝冰饮的剪影,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当初在船舱里透过狭窄的小窗惊鸿一瞥,只看了个大概,祝灵犀难得不确定,偏过头向其他人求证——实在是这个发现太惊人,她认出了也不敢信。 申少扬听懂她的话,可又和没听懂一样迷惑,他向前踏出一步凑到祝灵犀边上,“谁啊?哪儿呢?” 目光下视,虚虚地落向渡口络绎不绝的人潮,恰逢蓝衣水袖的女修若有所觉地一抬头,捧着冰饮和舰船上的两人遥遥相望。 申少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猛然伸出手,一把拉住祝灵犀的手,带着她往地下一蹲。 祝灵犀在被他拽住的那一刻就微微一怔,猛然被扯着蹲在地上,身影被栏杆挡得严严实实,保准船外的人长了双千里眼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你干什么?”小符神愣愣地蹲在甲板上,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申少扬紧张极了,一个劲搓着手,“万一被她发现我们在看她怎么办?” 祝灵犀短暂地沉默。 本来他们是巧合认出娃娃脸少女的,现在被申少扬一躲,搞得好像他们是欲行不轨、用心险恶——她就是看到娃娃脸少女意外生还有些好奇,不至于吧? “万一这是她的秘密呢?”申少扬手心都快冒汗,“她故意在我们面前表演舍生忘死地一跳,让我们都以为她回不来了,谁知道她自己私下里有别的办法,能从南溟轻轻松松地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灵犀于是请教他:“为什么?” 申少扬一股脑儿地说:“她和那只妖兽肯定是真的勾结在一起了,只不过在我们面前演一出戏,让我们深信她是无辜的、下落不明了。现在我们撞破了她的行踪,她一定非常紧张,指不定要对我们怎么样灭口呢。” 祝灵犀再次沉默。 她总觉得,虽然申少扬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娃娃脸少女明知他们一船人不日就将抵达子规渡,却还大剌剌地出现在子规渡的渡口,应当不是为了随机找两个倒霉蛋发现后灭口的。 娃娃脸女修要是真想假死脱身,就不该出现在玄霖域的任何一处地方,而是远走其他四域,等到风头过去了再现身。 申少扬一个劲地摇头,“也许她就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祝灵犀实在说不动他这人了。 她沉默了片刻,没再提及娃娃脸少女,而是以一种极为平淡,近乎告知般说:“你搓的是我的手。” 申少扬猛地松开手,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声不停顿地道歉,“我还以为这是我的。” 祝灵犀神色平静,一点也没变化,对于申少扬无厘头的傻瓜话无动于衷。 富泱从不远处走来,正好听见,一时间左看看、右看看:是他听错了吗?还是说,现在流行认错自己的手了? 银脊舰船在渡口重重地落下。 才刚入渡,庞然的舰船便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犹如困龙长吟,哀而不伤,摄人心魄,别说是即将下穿的船客们,就连在渡口各行其是的路人也纷纷抬起头,循声望来。 上一次申少扬坐舰船到山海域,可没有听到舰船发出这种声响。 甲板上哄哄闹闹,随着那声龙吟般的低响而爆发出新的热议,原本满心疲倦和惶恐,只想赶紧到岸下船的船客,此刻又像是全然忘了自己烦躁催促船员的模样,对下船也没那么迫切了,半真不假地分享着自己道听途说的消息。 “听说不同品质的银脊舰船,到港时的表现也不一样,也不知道我们坐的这一班舰船究竟是不是这样,反正都是来回馈普通船客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最靠谱的一个,一传开就受到了半船人的热议。 最开始传出这消息的修士比谁都积极,甲板都不愿意下了,下船那几步路被走出天涯海角的架势。 “若无余事,即刻下船,不得在船上停留。”徐箜怀就站在出口,神色冷厉,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每个为了谈天说地而迟迟不下船的“可疑修士”。 以徐箜怀冷厉的眼神、显赫的名声,他站在出口监督船客们即使下船,还能有哪个不开眼的船客敢胆大包天啊? 船客们在心里不情不愿地抱怨:明明都要下船了,徐箜怀为什么还摆着那副谁都逃不掉的表情?大家都是买了船票的船客,在甲板上稍微说说话又怎么了? 可徐箜怀凶名在外,他站在门口虎视眈眈,谁敢抗议? 船客们一怒之下……也就只能怒一下。 徐箜怀若是把这些腹诽埋怨放在心上,他也做不成这么多年的獬豸堂大司主。 他冷着脸厉声催促,实际上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急迫。 这些普通船客还在这里兴冲冲地议论舰船的一声闷响所从何来,压根不知道这是银脊舰船不堪重负后的最后一声示警。 这艘舰船挺过了元婴妖兽的袭击,挺过了虚空裂缝的侵蚀,最终在青穹屏障前因徐箜怀和曲砚浓的暗中角力下濒临破碎,穿越青穹屏障时,甚至是徐箜怀暗暗出手相护,才安然平稳地到达子规渡。 再不下船,舰船就要崩毁了,还留在甲板上胡吹乱侃? 偏偏此时最不能将真相道明,否则以这些修士三番两次遇险后的惊弓之鸟心态,一听说舰船真的要崩毁,只怕当场就要恐慌,到时一窝蜂地争抢,反而更容易出事。 徐箜怀在心里烦躁莫名,总有些拎不清处境的糊涂虫,害人害己,也耽误獬豸堂的事。说出去这些人好像也没什么坏心,就是蠢罢了,非要追究苛责,未免小题大做,身在其位必谋其职,他做了大司主,如何能擅自追究那些不曾写在清规法度里的事? 要是……他不曾做这个大司主就好了。 这念头一生,他悚然一惊,如有紫电清霜从他天灵盖直降全身,整个人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似还疾言厉色,催命一般地催人下船,实际上三魂飞了两魂,久久出神。 履任大司主,执掌獬豸堂,谨守宗门清规戒律,维护宗门的法度秩序,本就是他毕生所执,不然,他又如何能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一坐就是数百年? 分明是得偿所愿,本该心平气顺,为何又在多年后生出这一句感慨? 他以为他是无怨无悔,原来心底早已生了怨气,也有了悔意——那他这么多年苦守坚持,究竟算什么? 曲砚浓拈着船票,身后四个小修士排排队跟着走到栈桥前。 “下船。”她语气淡淡的,目光在徐箜怀的身上一旋,扬眉——一个人的心气影响了气势,方才徐箜怀还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现在怎么像是空了壳,一敲就碎? 徐箜怀仍然对是否将她放入玄霖域抱有深深的犹疑,亲手将一个修为莫测、心性有异的危险人物带到宗门辖下,倘若出了事,祸害的是自家宗门。 “进了青穹屏障,你不会再有青穹屏障前那样的机会。”徐箜怀语气冷硬。 他顾忌一船人的性命,这才退了一步,没有深究,任由她进了青穹屏障,现在身处玄霖域内,上清宗的绝对掌控之下,绝不会再给她耍手段的机会。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其实无意针对徐箜怀,她一贯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 “是么?”她语气淡漠,“你在船上要护一船人,下了船,不还有一个渡口、一座城要护吗?” 身任獬豸堂大司主,到哪儿没有顾忌? 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恶徒,到哪儿没有机会? 徐箜怀蓦然盯死她,周身杀气一闪而过。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秩序和规矩,就只能做盾,不能做矛,我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獬豸堂大司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她轻描淡写地一哂,懒洋洋地抬起手,两指并拢,拈着一枚船票,语调轻狂,处处不耐,“验、票。” 徐箜怀牢牢地盯紧她,太阳穴边的青筋鼓动,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她的船票上轻轻一点,验过船票上的灵纹,冷冷偏过头,“过!”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徐箜怀又转过头,定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几番沉吟,他缓缓抬起手,取出一枚品相不凡、灵光闪烁的符箓。 上清宗特制的神品符箓,从未向宗门外流通,连普通弟子都不得而知,只有地位显要的长老管事方能有所接触。 徐箜怀手中也只有三枚,其中一枚用在南溟上,救下了摇摇欲坠的舰船,剩下两枚中,有一枚是专门用于传讯,能瞬息跨越万里,无视青穹屏障阻隔,联通五域,在神品符箓中数量最稀少。 他先前从没用过这种神品传讯符。 徐箜怀紧紧攥着那枚神品传讯符,冷着脸犹豫了很久,最终眼神一冷,捏碎了符箓: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 明镜台(七) “铃铛需要风。”…… 第一次到子规渡的修士多半会产生误会,以为它的名字来自于“子规泣血”,取声声思归之意,给这座当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绵绵细雨般的忧愁。 然而,真正下了舰船,踏在子规渡松软的沙地上游人才会豁然开朗:子规渡的“子规”才不是这个意思。 “知子于规,莫恃莫罔。”申少扬对着渡口前的巨大石碑乐呵呵地笑,“原来子规渡的名字是这么来的,你们上清宗的修士还挺风趣的嘛,把两句诗化用成这样,来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祝灵犀诡异地沉默。 富泱“哈”地笑了一声,胳膊肘撞了申少扬一下,下巴一扬,指着不远处,“那也很风趣吗?” 申少扬顺着富泱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绕过石碑,远处立着一道又一道的石柱,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宗规法度,光是遥遥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子规渡的石柱上总共篆刻了两千八百条法规,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进入玄霖域后所面对的所有领域与问题,只要能严守这两千八百条法规,几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门了。”祝灵犀语气平平地叙述。 申少扬头皮都发麻:“两千八百条,怎么可能全都记住啊?” 换成典籍、功法,甚至能看完两三本了,有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吗? 祝灵犀表情毫无波动:“那就等着獬豸堂找上门。” 她说完,想了想,似乎是觉得对于一个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说这些有点太残忍了,又补充了一句,“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讲理的,只要你犯的不是大错,写个检讨书备录一下,交完罚金,或者根据法规要求以工抵罚,完事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虽然大司主不近人情,但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都是普通人,依照宗门规矩办事而已,不会刁难人的。” 申少扬忍不住问:“连你也被獬豸堂找过?” ——不然怎么对獬豸堂头头是道? 祝灵犀一顿,“没有。” 申少扬脸一垮。 “但我有许多同门被獬豸堂找过。”祝灵犀说,“就算是上清宗弟子,也不可能通晓宗门的所有规矩,有些不以为意的小事,可能就是规章上明文禁止的条文。” 富泱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很多事情不严重,但也要罚,只不过罚得很轻,聊胜于无,只要付得起罚金,随便触犯也不妨?” 祝灵犀:“……” 她这话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有些后果不严重的事,理论上确实可以触犯很多次,只要交得起罚金。”祝灵犀蹙着眉,艰难措辞,感觉说出这段话都是对她自己的折磨,“但,倘若能不犯,为什么还要触犯?触犯的次数多了,獬豸堂弟子也会记住你,他们是当值做事,同一个人屡教不改,总是给他们添活,他们自然也会对你有意见。” 虽说是严格依照法度规则办事,但同样办一件事,对方是高抬贵手,还是蓄意刁难,差别还是很大的。 富泱恍然大悟:“没错,那就还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关系,最好能处成朋友。” 祝灵犀开始怀疑人生。 ……她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富泱很诚恳地朝祝灵犀道谢:“原来上清宗的规则也是很灵活的,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森严可怕,怪不得四方盟内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间奔波,看来五域风土虽殊,人情却近,我们这些逐利者只要肯钻研,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 他还谢得怪诚心的? 他不会以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听别人夸自家宗门规则“灵活”会很高兴吧? 祝灵犀紧紧抿唇,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富泱。 曲砚浓听得很想笑。 自五域分定、互不相通后,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风物殊异,彼此之间的认知、追求之别,有时甚至比仙魔之间的差异更大,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你也明白人心殊异,不是一纸清规所能限定的,又为什么这么依赖这重重规则呢?”她似乎随口一问,“上清宗这么多规则,不是已经影响你们的修行和生活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不确定地看向曲砚浓,抿唇思索了片刻,不因对方是化神仙君而盲从,“正因人心叵测,才需要恒定不变的规则来约束,看似是束缚,实则是保护。” 曲砚浓回眸看她,“有钱有势的付钱了事,没钱没势的深陷其中,犯了同样的错,规则约束了谁,又保护了谁?” 祝灵犀神色凝重极了,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答不上话。 富泱却在此时插话:“话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势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没有重重法度束缚,难道他们就不会恣意妄为了吗?在玄霖域,至少是有代价的。” “况且……”富泱说到这里,很勇敢地看了曲砚浓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作为纵横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恣意妄为的时候难道就很少吗? 戚枫被富泱的小动作吓得瞪大眼睛,急得拿胳膊肘一个劲偷偷撞富泱: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不要命啦? 富泱看起来也不像是申少扬那么莽撞的人啊? 曲砚浓被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翘起。 没想到富泱看起来圆滑老成,居然还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动作,心里没点反骨,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他们想靠规矩让天下一同,我又不需要。”曲砚浓唇边噙着笑,很浅,自有一种不论修为仍然让人无可奈何的意蕴。 上清宗想要驾驭人心,凌驾于人性之上,将人的欲望约束在缰绳之下,只存天理和道法。 数千年,偌大的宗门用尽力气,与人心搏斗到最后一刻。 论道法相继、传承延续,上清宗无愧于是天下第一宗门,上古时与魔门分庭抗礼,极力反对魔修追逐欲望的风俗和道统,坚守清规戒律,修持道心,等到魔门烟消云散了,仍然不改其志,剑锋直指人心欲望。 千年前应敌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门,千年后魔门覆灭、魔修不存,抵挡的是人心。 就连曲砚浓自己也袖了手,对人心贪欲漠然而视、坦然接受,做个一身仙骨的魔修,上清宗这样大的宗门,还摇摇晃晃,试图收拢人心的缰绳。 她不讥讽上清宗的选择,也不对上清宗的结果做评价,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只有身处缰绳下的人。 “有时道心会替你说话。”她语气疏淡地说。 祝灵犀嘴唇发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像那些没意思的人一样说教你了?”曲砚浓倏尔偏过头,唇角微翘,眸光潋滟,一点戏谑。 祝灵犀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笑得懒洋洋的,那种无所顾忌、令人无可奈何的感觉又在她身上出现了,她用那种特有的轻慢语调说,“管他的道心不道心,我想做的事,才是我的道心。” 祝灵犀愕然无言。 半晌,她才抿着唇,心绪复杂地想:人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呢?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一点都没有在乎的东西吗? 但又不得不说——这很曲砚浓。 曲砚浓看着默然不语的少年女修,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祝灵犀的回答。 原来她这回是等不到了——她杳杳地想。 她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我对夏枕玉也说过。”她低着头对掌中漆黑的戒指说。 夏枕玉回答了她。 灵识戒里倏忽伸出一根坚硬幽黑的触手,攀附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和祝灵犀下意识的追问一起到她心头: “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的思绪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轩。 那年盛夏暑夜,雨打芭蕉,窗内浮瓜沉李,灯火诗书,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按着一纸书页,抬头看她。 “檐上的铃铛清脆,可声音传不过篱墙;穿梭的风自由,却注定只是过客。”娃娃脸的女修神情沉定静谧,中正平和,自有力量,“做铃铛还是做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夏枕玉当然是做了铃铛,曲砚浓曾经也想做铃铛的,可她唤不醒旁人,反倒差点丢了自己。 她该是风,也注定是风。 从碧峡到上清宗,从魔域到仙门,忙忙碌碌,永远在追逐,永远在转身,她是一切的过客、人世的旅人,永远奔波游荡,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 所以到最后,夏枕玉终于不再挽留她,平静地任她离去,坐视她另起炉灶,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过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风来过这里,短暂地停驻,留下一点痕迹,又离开,于是往后沧海桑田,再也找不到风来过的痕迹——世事本就该如此。 背道而驰,谁也不意外。 灵识戒里的触手轻轻敲了敲,发出细微的轻响。 曲砚浓低下头。 “风会遇到铃铛。”漆黑纤细的触手慢慢地写,“铃铛需要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1. 明镜台(八)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 “请问,你们之中有人认识我吗?”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申少扬一点察觉也没有,惊得猛然回过身,照面是一张熟悉的娃娃脸。 蓝衣水袖,恰如青空的一抹浅色,三分温柔,十分愁绪。 原来这么一张精致秀丽的娃娃脸,也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情致。 申少扬哑了,挠挠头,对着娃娃脸少女憋了半天,问后者,“你是根据衣服换气质的吗?” “啊?”娃娃脸少女懵了。 申少扬话还没说完,富泱就给了他一肘,顿时老实了,呲牙咧嘴地尴尬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娃娃脸少女两道秀气的柳叶眉向下微垮,其实她五官没做什么夸张的表情,但莫名就有一种哀婉愁绪,“好吧。” 虽然说着“好吧”,但眼角眉梢无处不写着“不好”。 申少扬都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开心了,慌慌张张,“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呃,我可能是故意的,但我没有想冒犯你……当然我知道冒犯不冒犯取决于被冒犯者,我不是想狡辩的意思……” 娃娃脸少女捧着冰饮的手微微地收紧了,哀愁更甚,但很勉强地勾起唇角朝申少扬笑了一下,“没关系。” 申少扬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道个歉。 “就你是故意的,也没有关系。”娃娃脸少女语调哀婉,轻轻地说,“我让你感到奇怪了,你说什么都很正常。” 申少扬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抬起头,三个小伙伴都看着他,祝灵犀皱眉,富泱挑眉,戚枫更是欲言又止,有点谴责地看着他——看看他口无遮拦,把人家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不是、我没有——”申少扬急得跳起来,“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娃娃脸少女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声音轻如游丝,“是的,确实不是什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祝灵犀三人以目相视,满满不赞成地看向申少扬。 “哎,不是——怎么变成你和我道歉了?”申少扬张口结舌。 “那我不说了。”娃娃脸少女语气温驯。 申少扬像是当场咽下一口黄连,张张嘴就是说不出话。 明明娃娃脸少女一直在退让道歉,可他怎么就觉得憋屈委屈的是他自己呢?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忍不住问。 娃娃脸少女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像是想不通他究竟在问什么。 等到她想通了,抿唇,敛眉,神色克制而隐忍,“我理解你心里不高兴,你说我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口说出来了,我不该在意,也不该问的。” 申少扬闭嘴。 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娃娃脸少女说的话听起来都这么怪呢? 富泱已经回过味了,啧啧惊叹,胳膊肘搭上申少扬的肩膀,“申老板,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自己很无辜、很茫然,感觉自己被暗算了,但是一细想又觉得对方什么也没干,于是憋屈中还带着不知所措?” 申少扬沉痛点头。 他还从来没见过娃娃脸少女这样的,先前在舰船上的时候,她虽然也很神秘,但至少他和她能正常说话。 “我见过这种事。”富泱了然地说,“在四方盟,见过两回,起初大家都觉得一方被逼得很惨、另一方咄咄逼人,同情前者,直到后一方作出反应,局势立刻反转。” 申少扬立刻虚心求教,“他们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做的?” “大长老是直接把人给暴揍了一顿。”富泱简洁地说,“当时四方盟各处代销英才颁奖典上,大长老应邀致辞,直接当着大家的面把司仪给打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蒋兰时,在整个五域都极有名,四方盟大小事务一把抓,与季颂危渊源极深,是从四方盟还叫“四方聚义盟”的时候走下来的元老,深得季颂危的信任。 由于季颂危只管做生意,从来不打理具体事务,蒋兰时在四方盟的权势甚至还要高过季颂危。 大长老蒋兰时在五域中最出名的,就是她处理大小事务时冷静沉稳的气度,以及她一言不合就动手、从来不管对方是谁的脾气。 据传闻,就连修为化神的季颂危也常常会被她暴揍,根本不敢还手。 申少扬瞠目——就算隐隐约约觉得怪怪的、不对味,那他也不能把娃娃脸少女给打了呀! 更何况……娃娃脸少女跳下舰船,落入虚空动荡的南溟,居然还能独自生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码头,这是他能打得过的存在吗? “也没那么严重吧。”他含含糊糊,“那另一次是怎么样?” 富泱像是早知他不会选第一种。 他扬起唇角,爽气一笑,“你给她跪下吧。” 申少扬呆住。 “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富泱犹自说着,“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院使有一次遇到特别难缠的客人找上门讹清静钞,对方特别会引导过路人的情绪,搞得周围群情激愤,我们院使一话不说,就直接给对方跪下了。”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统筹了宗门内绝大多数生意的杂务,诸如收容订单凭据、联络提货收款、出事后安抚客人情绪的事务,全都交给总协理院,堪称是四方盟头号受气包。 据说,总协理院也是四方盟内人员变更最频繁的地方。 富泱看起来极可靠,一本正经,“按照院使的经验,你只要一跪,大家立马就觉得你挺惨了。” 申少扬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问,“对方到底是想讹多少清静钞,值得你们院使这样啊?” 富泱回答:“两千铢清静钞。” 申少扬:“……” 他隐约记得当初富泱在镇冥关里推销的紫金矿都要三千铢一斤。 不是很懂你们四方盟。 申少扬和富泱都沉默了,娃娃脸少女却哀哀地叹了口气,明明被眼前的两个男修揣测成故意刁难,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语调带着淡淡的怅惘和哀愁,“我不是想讹你的钱,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刚才在舰船上看我,是不是认识我?”娃娃脸少女抬眸,几人猜发现她眼眸如烟色,很浅淡,看谁都有几分悲悯,好似在同情怜爱注目之人,又好像不是对着他们,“如今看来,大约确实是认识的吧。”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她不知怎么的感慨,垂眸轻叹,鬓边细碎青丝在风里轻轻拂动,整个人便似三春过尽的花枝,说不出的愁苦萧瑟。 申少扬和同伴们面面相觑。 ……怎么好好的,他们就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了? 在舰船上也不这样啊! 曲砚浓忍笑忍得很辛苦,到此时实在是没忍住,唇边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可以作证,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故意挤兑申少扬、让路人谴责申少扬的,那每一句听起来愁苦自怜的话,全都是真心的。 只不过,一不小心就造成了挤兑人的效果。 ——极为显著。 “你和之前在舰船上差别怎么这么大啊?”申少扬想不通,又想起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似乎是认识的,转过头求助般看向曲砚浓。 谁料,娃娃脸少女微微蹙起纤细的眉毛,不解地望着他,“舰船?我从来没坐过舰船。” “我修行一十余载,一直待在玄霖域,从来没离开过。” 申少扬四人一起皱起了眉毛。 “你不记得了?”祝灵犀蹙眉问。 娃娃脸少女疑惑地望向这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修,“我记得什么?如果你们说的是刚才在舰船上看到我,那也就只有一眼吧?可你们当时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见我。” 祝灵犀听到这里,忍不住深深看了申少扬一眼:要不是后者忽然拉着她蹲下,他们也不会暴露得那么明显。 “你的意思是,你有完整的一十多年的记忆,却不记得我们,而且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玄霖域,是这样吗?”祝灵犀很严肃地问娃娃脸少女,“那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明明不认识我们,却只因船上的一瞥,就特意来找我们?”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麻烦的吧? 娃娃脸少女很奇怪地看了祝灵犀一眼,大约是想不通后者为什么会问出“拥有完整的一十多年的记忆”这种古怪的问题,难道谁还能没有吗? “我当然是有的。”娃娃脸少女轻声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大约是认识我,而且对我还有一些关注,所以我决定来找你们,看看你们是否有事找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淡淡哀愁,“我们是彼此的过客,不记得很正常。” 申少扬不太看书,论起各种典籍和杂书,他远远比不上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这些备考大宗门的修士,包括娃娃脸少女吟诵的这几句诗他也都没听说过,但他总觉得…… ——这些诗句不是用在这里的吧? 越是不够了解,就越不敢直言指出对方的错谬,申少扬想了又想,在心里反复琢磨,也没好意思开口直接说娃娃脸少女是乱用,看看身边同伴的表情,好像也都神色如常,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嘀咕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是他书读的少没听懂,娃娃脸少女说得就是对的呢? 曲砚浓一撇唇,无声一笑。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什么文化的这个了? “你现在叫什么?”她终于开口,望着娃娃脸少女,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追究后者身上那种离奇而古怪的际遇。 舰船上短暂相见,终结于娃娃脸少女的舍身一跃,再相见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对方还声称过去一十多年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做过银脊舰船,这些她都不好奇、不追问、不探究。 就好像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而她早已习以为常,只在别后重逢的那一面,平静无波地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申少扬恍然望向她,若有所思。 说起来,舰船上,他们好像从来没问过娃娃脸少女的名字,倘若说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仙君究竟是因为从前就知道,还是因为……没有必要问? 这短暂的相识与别离,就如映在书页上的天光云影,转瞬便消逝,再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人了。 祝灵犀和他对视一眼,难得心里想的是完全相同的事:这么说来,娃娃脸少女的身份,就有点神秘不凡了啊。 能让仙君认识、能在虚空侵蚀的南溟生还,还时不时性情大变、记忆更改并让仙君了然此事,这得是什么层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2. 明镜台(九) “真是怪脾气。”…… 娃娃脸少女坚决不承认自己做过银脊舰船,更不可能和他们在舰船上见过面,理由也很无懈可击—— “我的修为只有金丹中期,怎么可能跳进南溟中,还能生还?” 这也是申少扬几人迷惑不解的事,没想到被她反过来质问,一时语塞,竟不知能怎么回。 但曲砚浓问她的名字,娃娃脸少女却回答得很干脆,“我叫夏长亭。” “什么?”申少扬又是一惊,差点跳起来,用狐疑又警惕的眼神看着娃娃脸少女,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些奇怪的猜测——面前这个性情大变的少女,不会就是那只古怪的元婴妖兽吧? 曲砚浓神色也古怪。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情绪,把喜恶展露得明明白白。 祝灵犀余光瞥见这个不加掩饰的白眼,突然想到,之前在山海域初见的时候,曲仙君的喜怒,她能看得出来吗? 娃娃脸少女也瞥见了这个白眼。 她抿唇,微微伤神,“我也自知我的名字不算好听,更没有什么本事扬名,说来,都是我的错。” 申少扬现在是一听娃娃脸少女说话就头疼,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怎么就拐到名字不好听和名气不够大上头去了? 他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悄咪咪看向仙君,苦大仇深: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打交道啊? 曲砚浓干脆得很:“你知道就行,改一个名字。”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还能这样? 夏长亭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曲砚浓,连哀婉愁绪都没来及染上,“你说什么?” “我说这名字太难听了,你改一个。”曲砚浓语气依然如云水,轻描淡写的,好像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非分之请。 ——也许曲仙君真的不觉得。 申少扬顿悟:在曲仙君的认知里,除了一些涉及生死和底线的事,大约真的没什么要求是不方便对人提的! 活在百依百顺中一千年,这世上对她来说还能有什么算是“非分之请”? 倘若她对戚长羽提出这个要求,恐怕话还没说完,戚长羽就欢天喜地地改掉了吧? 申少扬挠头:这么一想,天下无敌的生活其实也很可怕啊,一不小心就在满目恭顺里习以为常了。 冥渊下,卫朝荣半叹半笑。 ——她还真不是因为这一千年的有求必应移了性情。 身形虚妄幽邃的魔抬手,拂过心口微微跳动如火苗的魔元,分明是涩意,可他却笑了。 从还在魔门的时候,曲砚浓就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什么话都敢说的脾气,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可能会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不在乎。 她真的非常擅长做她自己。 可好不容易等她有了牵挂,她反倒谨言慎行起来,越是靠近她,反倒越是远离她。 “真是怪脾气。”他喃喃地说。 明知她听不到他,又或者听到了也没什么用,他仍是凝聚着魔元,跨越山海,一抹魔元的余絮在漆黑的灵识戒里微微跳动,发出一声轻响。 夏长亭盯着曲砚浓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哀婉愁叹,也没有充满怒意,唯独偏开脸,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后者说了什么。 曲砚浓一口气憋在心口。 有些人无论性情怎么变来变去,装没听见的招数居然都是一样的。 “既然我们确实不认识,那就是个误会,我先告辞。”夏长亭轻声说,“你们刚下船,如果想要在渡口休整,可以带着船票去找客馆下榻;若要离开子规渡,除了船票,还要提前准备好上清宗要求的文书。” 在玄霖域,刚从舰船上下来的船客若想离开渡口,可算是一场大折腾。 “沧海阁下发的渡口准出文书、沧海阁缉杀专署盖印的无记录证明文书、上清宗獬豸堂盖印的登船许可……”祝灵犀最了解上清宗繁琐的规矩,站在渡口出口前逐字逐句细读张贴的告示,松口气,“一共十一份文书,不多。” 十一份文书还不多? 申少扬就想知道她这个“不多”是怎么的出来的,“那多的得有多少啊?” 祝灵犀像是无法辨别出他话语里的惊恐和质疑,很认真地回答,“这里只要求沧海阁和上清宗的证明文书,判断你是否是正在被通缉的危险人物——因为我们是从山海域过来的,所以其他域的文书都没要求。” “简化了其中一步,这样一来,至少省下了检查六张文书的时间。”祝灵犀很正经地分析,“子规渡的这位獬豸堂弟子,一定很有魄力。” 申少扬干脆闭上嘴。 原来、原来对于他们上清宗来说,省掉六张没必要的文书就是很有魄力了,那要是把他们换到山海域、扶光域,那不得是他们眼里的群魔乱舞啊? ——等等,搞不好这些上清宗弟子还真的会这么想!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完祝灵犀的解读,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到这一刻,手掌一翻,直接把一张纸页塞到祝灵犀的手里,“拿去,用这个。” 祝灵犀冷不丁被塞了张纸,低头一看,微微一惊。 信函上明明白白写着个规整秀气的字:訾议会。 “这是……”她犹疑着抬起头。 曲砚浓用一种扔破烂般的口吻说,“訾议会的邀约函,拿去给他们看。” 听祝灵犀刚才的意思,船客想要离开子规渡,至少要经过重检查,再验明文书,前后要一个时辰,还不算排队的时间。 她还从来没有等谁等过那么久,以前玄霖域都是随便进,这次想走个正式一些的过场,居然麻烦成这样。 祝灵犀又低头看邀约函。 虽然她是上清宗弟子,之前也经历过许多次訾议会,但邀约函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拿到訾议会的邀约函不是作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发出,竟是作为即将被邀请者出示。 “仙君,邀约函上写的名字是……檀潋?”她迟疑。 上清宗对訾议会极为重视,邀请来压阵监督的修士也都精挑细选,自然会在邀约函上写明被邀请者的名字——可“檀潋”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仙君临时编出来的吗? 曲砚浓很感兴趣地瞥了祝灵犀一眼。 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白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还是说,对宗门规矩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的把握。 “上清宗递给我的訾议会邀约函,从来不会提前写下名字。”曲砚浓轻飘飘地说,“没有必要。” 因为没必要。 谁都知道曲仙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谁都知道她从来不插手沧海阁的事,也绝不会掺和进其他宗门的事务,上清宗年年给她发邀约函,但她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反正邀约函写了名字,她也绝不会来,只会交给沧海阁,派给一个从来没留下过性命的沧海阁修士,数百年来不曾改过,那么,上清宗便也干脆送给她一张没有写名字的邀约函。 换做是除了曲砚浓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上清宗会只因她不喜欢来出席就殷勤至此吗? 恐怕到时就会变了:你不喜欢来参加,那干脆就永远不要来参加了。 祝灵犀恍恍惚惚,神情懵然到极点,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宗门不是说过,在规矩这件事上,不可以区别对待吗? 还有邀约函,她好像记得这种不写名字的行为,是被宗门明令禁止的。 曲砚浓好整以暇,以目相视。 一千年过去,上清宗的规矩多了不止十倍,就算是门下弟子也记不全,麻烦得天怒人怨,叫她耐心全无,只想合理地用上她该有的派头。 什么排队、过审查流程,也不知道究竟都是谁想出来的,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再多的规矩,也会为权势破例的。”她懒懒散散地说,“哪里的规矩都一样。” 祝灵犀人已信了,但心里怎么也不愿意信。 她所心心念念执着固守的规矩,难道真的有人为了权势而破? 獬豸堂多年来一直勒令监察全宗门是否合规矩,一旦有人违反了规则,瞬时就会被抓到——可若是獬豸堂弟子犯了错呢?谁又来纠正他们的错?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着邀约函向前走去,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一大串。 “仙……前辈。”祝灵犀的表情有一点尴尬,“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着邀约函去找了此地的同门。” 曲砚浓微微颔首,示意祝灵犀说下去。 “但是有一件事,可能结果不是很让人满意。”祝灵犀沉默了片刻,直到曲砚浓也不耐烦了,狐疑地看过去,她这才硬着头皮说,“前辈,我们现在不必走普通船客离开渡口前的流程了。” 曲砚浓总觉得这话背后还有更深的意味,并不值得现在松一口气。 “但是,獬豸堂的同门告诉我,前来参加訾议会的修士,还要单独核查身份。”祝灵犀木木地说着,好像这样就能当作话不是自己说的。 “单独核查?”曲砚浓蹙眉,“要多久?” 单独核查,不必排队,应该很快吧? 祝灵犀此刻也忍不住闭上眼,不忍去看曲仙君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大约要走十几道流程,前后加上过场,至少要两天。” “强制核查,若是刚才没去找人出示邀约函,混也就混过去了,不像现在这样,想参加普通的核查也不行了。” 申少扬在一旁捂着脸——快别说了,曲仙君的脸色都快把人冻成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3. 明镜台(十) 一个傲慢的、需要外来者…… 上清宗对一切进入域内的修士的盘查,其实是很有条理的。 入渡第一条,证明我是我。 申少扬拿着獬豸堂弟子提前递过来的折子,第一眼就惊了:不得了,多少修仙大能毕生苦求不得的玄妙,上清宗已经找出普罗大众都能用的解法了? “所谓身份,不过就是在这世上的牵绊夹杂在一起罢了。”獬豸堂弟子说得风轻云淡,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也有那种上清宗修士特有的道骨仙风,“列出的牵绊越多,这个身份也就越明白圆满。” “自己说自己是自己,不算什么本事,若你是想假冒他人呢?”獬豸堂弟子反问,“如何让旁人相信你就是你,这才算得上是证明身份。” 申少扬听得稀里糊涂。 “我……”终究是吃了读书少的亏,申少扬现在才开始懊悔起从前空闲时不曾花费精力在典籍经义上,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听都听不懂人家在打什么机锋,“……兄弟,要不咱直说吧?你要我干嘛?现在突破给你看一眼?” 獬豸堂弟子一噎。 祝灵犀听不下去了,快刀斩乱麻,“你把沧海阁发给你的青鹄令给他看。” 申少扬纳闷地掏出青鹄令,“早说嘛,要看青鹄令就看了,为什么说什么牵绊?” 祝灵犀不作声。 给每一桩规矩引经据典,带上合适的经义,把寻常的一件小事说成是饱含深意之举,这已经算是上清宗的老传统了,申少扬这个半点不了解上清宗作风的愣头青冷不丁撞进来,大概就像误入另一个世界一样懵然。 “青鹄令?”常驻子规渡的獬豸堂弟子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这里,平日里光是为了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修为也渐觉荒疏,更没时间去关注对金丹修士来说已如家家酒一般的阆风之会,直到申少扬如言拿出一枚品相不凡的令牌,他才微微一惊,“你是这一届的阆风之会前四?” 以申少扬现在金丹初期的修为,说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有人人,说他是上一届的,其实也不无说服力,不过上一届已过去了三十年,当初的前四早已五域扬名,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是申少扬这样的。 “难怪呢,我还说哪来这么年纪轻轻、气度不凡的修士,不知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的天才来我们玄霖域游历了,原来是拿到青鹄令的天才道友。”人有百态,并非每个獬豸堂弟子都像大司主徐箜怀那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意识到面前的愣头青竟有点本事,獬豸堂修士咧开嘴笑呵呵地说,“道友,像你这样实力出众的年轻天才,还是我们子规渡今年遇见的第一个。” 话音才落,祝灵犀手中的青鹄令正好递到獬豸堂修士的眼前。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滞,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富泱凑趣一般,也拿出自己的青鹄令,递给獬豸堂修士,“看来我就是今年第三个了。” 獬豸堂修士:“……” 怎么这几个应赛者参加完了比试还一起出来玩的?你争我夺打了大半年的假,关系还这么好的吗? 只有戚枫拿不出青鹄令,老老实实地取出由沧海阁开具的文书,他不是第一次坐舰船,更不是第一次来玄霖域,早在出发前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戚枫?”獬豸堂修士一开始连自家宗门的“小符神”都没认出来,拿到戚枫递过来的文书,居然一副听说过的样子,“你去年是不是也来过玄霖域?” 戚枫礼貌的微笑里带着点尴尬:是来过,不仅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直接换了个人。 “我就说嘛,我记得去年你也来过子规渡,当时是另一个同门给你核查文书的。”獬豸堂修士恍然,好奇地问,“你就是沧海阁戚家的小公子吧?” 戚枫笑容僵硬。 当今修仙界并无长青的世家,更无贵族,除了直观的实力和修为之外,没有尊卑,“小公子”这个称呼可以很奉承,也可以很微妙。 对戚枫来说,从小到大,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是好事。 “——戚长羽是真的被仙君押进戒慎司了吗?”獬豸堂修士求证。 戚枫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紧紧抿着唇,脸涨红了,没有回答,只是把递到獬豸堂修士手里的文书用力往回攥。 “哎,我还没看完。”獬豸堂修士扯着文书,不让戚枫拿回去,“你这个小朋友,不要这么急性子啊。” 同样是被叫“小朋友”,獬豸堂修士的口吻听起来就比仙君更让人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仙君看谁都是小朋友,不会有区别对待的轻视。 戚枫的倔劲犯了,牢牢攥着文书,非得拿回来。 獬豸堂修士已是金丹大圆满,用力一扯,直接把文书从戚枫手里扯了过来,语气有点不耐,“我都说了还没检查完,你还想不想进玄霖域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搞什么呢?” 戚枫脸绷得很紧,语气硬梆梆的,“我不进了。” 獬豸堂修士每天在渡口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见过的各色人物数不清,身处这个位置,对方能不能入渡都是他说了算,就算这只是芝麻绿豆大的权力,那也是权力。 像戚枫这样被问了两句就恼了的修士,他见得多了。 恼?有什么资格恼? “不进?那你出去,别占着位置。”獬豸堂修士随手一挥,轻飘飘将戚枫的文书扔在地上。 屋内的几人都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还都是年轻修士,大约只有富泱这个常年代销的四方盟修士见过这种占着职位拿捏人的事,其他人再怎么知道人情有冷暖,冷不丁遇见还是懵然。 富泱眉毛抽动了一下,向前迈出一步,想要打个圆场。 但已有人先富泱一步,站在掉落的文书前,不紧不慢地倾身,白皙纤长的手指拈着纸页,轻描淡写地拾起。 曲砚浓站在戚枫身边,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纸页一角,明明是一个很平常的举动,由她做来却说不出的从容有力。 “有点脏。”她语气轻淡地说着,轻轻抖了抖那份文书,把上面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灰尘抖落,“你们这里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修士常待的地方,怎么可能脏? 一个辟尘符就能保证一屋洁净无尘,更何况这里还是最擅长符箓的上清宗驻地? 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中,怎么听怎么刺耳。 “把东西拿回来。”曲砚浓抬手,将文书随手递向戚枫,目光却扫过祝灵犀三人,淡淡地说,“买船票,去长风域。” 申少扬懵了一瞬——怎么就直接去长风域了? 可他又莫名有点痛快:虽说獬豸堂修士对他没什么冒犯,最初问戚枫的那些问题也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总归让人感到不舒服,好像把借上清宗的规矩冒犯别人当作理所应当了。 非要说起来,獬豸堂修士好像都是按规矩办事,称不上刁难,但一举一动,莫名就让人倍感冒犯。 申少扬这种年轻修士,满怀都是热肚肠,和人打交道并不看利益,“理应如此”和“痛快”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也要过玄霖域而不入,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青鹄令扔回乾坤袋,不吭声地站到仙君身后。 富泱叹了口气,也学着申少扬,把青鹄令收起来。 虽说在他看来不过是低个头赔个笑就能过去的事,但这放在仙君的身上,很显然是不可能的。过门不入虽然很遗憾,但与追随仙君身侧这种大机缘一比,什么都不是。 “长风域挺好的。”不光是行动上听从,富泱还开口接茬,“长风域和山海域有点像,都是百家林立、宗门繁多的格局,只不过山海域诸多宗门上面还有曲仙君和沧海阁调度,而长风域上千年各行其是,除了七百年前绝弦谷昙花一现的称霸,再无能压服其他宗门的存在。” 五域中,长风域和扶光域都没有化神修士坐镇,相对其他三域来说沉寂许多,可终归是一方天地,也有自己的特色。 “去了长风域,咱们可以去绝弦谷听琴。” ——连转道去长风域听琴都想好了! 獬豸堂修士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还以为在他甩开文书后,这一队修士中做主的那个会出来呵斥戚枫“不懂事”的——这些人不是来参加訾议会的吗?难道真的就这么走了? 要知道,对于五域绝大多数修士来说,收到上清宗訾议会的邀约函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和声望的证明,更别说訾议会将五域的英豪名流聚在一起,是结识人脉的绝佳场所,稍微有点追求的人,哪个不是挤破头地求一张邀约函? 他们上清宗的訾议会根本就不缺人参加,是五域求着他们要参加。 戚枫这个出身优渥的年轻人意气用事,难道这一队人全都跟着一起胡闹? 獬豸堂修士已经隐隐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这一队全是愣头青,他就不多问那几句了,虽说赶走几个人对訾议会无伤大雅,但若是被同门上峰知道了,多少是要问责的。 “核查身份是宗门的规矩,不是我能决定的,换个人给你们核查也是一样的。”他语气隐约有些松软,但还是拿捏着架子。 祝灵犀已尴尬得无处容身了,人有百态,其实哪儿都有仗着权位拿捏人的事,但被人撞见自家宗门的事,这种难堪和尴尬真是唯有自知——更别提上清宗可是以修持道心、清心寡欲闻名五域的。 “规矩是一样,但怎么执行规矩,可以天差地别。”她紧紧抿唇,语气冷淡,难得强硬,“这位同门,你在獬豸堂办事,心里应该很清楚,不必混淆是非。” 这世上多得是在规矩内拿捏人、冒犯人的办法,规矩本身就是权力和冒犯。 曲砚浓其实有很多办法让这个獬豸堂的修士改变态度,最直接的一种就是展露实力,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稍稍放出,整个渡口都要匍匐下拜。 但她既没有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还尤其不耐烦这一切。 这一切。 ——从买到船票的那一刻起的一切。 从一个全新的、属于普通修士的角度,观察上清宗:一个傲慢的、需要外来者放下防备和尊严去迎合与服从的庞然巨擘。 清心寡欲?道法自然? 也许只有上清宗最上层的那些长老们幻想里的上清宗是这样的,但很显然,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需要换个角度才能看到的东西,他们站在他们的位置,也绝不会看到。 “真没劲。” 她说着,抬起手,三两下把盖着上清宗印鉴的邀约函撕成几片,随手一甩,轻飘飘地甩在獬豸堂修士的脸上。 不疼,但“啪啪”脆响。 獬豸堂修士大怒中夹杂着惶惑,他已是金丹大圆满,方才看着曲砚浓的动作想躲,居然没躲开,只能任由碎纸条打在脸上,又滑落。 他一把抓住滑落的纸条,恼怒得无以复加,垂下头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嚣张愣头青,却看见纸条一角清晰整洁的字迹: 敬奉,知妄宫。 知妄宫,那不是曲仙君的道宫吗? 上清宗年年请曲仙君,可谁都知道曲仙君避世不出,从不给人面子,只会打发沧海阁的修士代为出席。 可即使如此,訾议会上无数宾客都要凑过来结识仙君的使者,这是五域修士与曲仙君沾上一点边的唯一途径,是一条即使没有盼头也让人挤破头的路。 有多少人挤破头参加訾议会,就为了结识仙君的使者?有多少人把这一线可能当作是通天大道? 上清宗年年殷勤邀请,不就是因为仙君随便派遣一个使者过来参加訾议会,都能让訾议会更炙手可热? 獬豸堂修士浑身冰凉。 他猛然抬起头,只看见那道高挑笔挺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身后四道背影紧随,一个也不回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4. 明镜台(十一) 镜中照出的不只有她,…… 曲砚浓还没走出院子,獬豸堂修士就追了上来。 “道友,请留步——”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在这一刻全用来追人了,獬豸堂修士连几步路都不敢耽搁,闪身出现在申少扬四人身后,追上来,脸上的神情已完全变了样,“道友,方才是我办事不周,冒犯了几位。” “戚枫道友,都是我嘴上没把门,方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一个人有没有眼力见,全看他究竟想不想有,事情的根源、曲砚浓究竟是在给谁出头,獬豸堂修士心里其实很明白,“说来也怪我,一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来客的身份,每天和宗门严苛繁琐的规矩打交道,未免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们几个同门每天困在子规渡,消息闭塞,什么事都没得打听,每逢休沐回宗门时,都觉得自己像是闭关了十几年,什么都跟不上。”獬豸堂修士露出苦涩的神情,语气诚恳,“前些日子有船客带来沧海阁的消息,我们都有些好奇,可惜无处打听,这回遇见你,我就没过脑子,实在是多有得罪。” 戚枫没有刁难人的习惯,本来是有些生气的,但看到獬豸堂修士一个金丹大圆满的前辈态度诚恳地给自己道歉,还说得那么凄惨可怜,气也消了大半,看看对方一个劲赔礼道歉的样子,他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差点就忍不住开口,可目光瞥到前方笔挺漫然的身姿,又把话咽下去了。 再怎么脸皮薄,戚枫也明白,他说了不算,而獬豸堂修士道歉,也从来不是说给他听。 如果因为獬豸堂修士前倨后恭的几句道歉就毫无原则地开口说原谅,让为他打抱不平的仙君怎么办呢? 想明白这一点,哪怕还是无法对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前辈满脸殷勤地道歉视而不见,戚枫还是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把头扭向另一边,不看对方。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那就假装不看了。 獬豸堂修士笑得脸都僵了。 其实细究起来,他的错处主要还是在扔掉戚枫的文书这件事上,如果事情闹开,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把柄,而对戚枫的那一番追问,只在于核查身份时的分寸,反而更有扯皮的余地,如果眼前这几人并非来自知妄宫,他大可以说这是核查时必要的调查。 如果他们不是来自知妄宫…… ——可他们偏偏是! 獬豸堂修士先找戚枫道歉,就是因为看出曲砚浓是那种心冷如铁、极难打动的人,倒不如先把年轻好说话的戚枫哄回来,也许还能让曲砚浓松动一些——苦主都愿意原谅了,代为出头的总不能追究到底吧? 可戚枫明明态度松动了,看了曲砚浓一眼,又装聋作哑了。 獬豸堂修士常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修士的身份,只有他吊着别人,鲜少有追着人求对方原谅的时候,到此时已黔驴技穷,态度比先前谦卑了不知多少,硬着头皮追在曲砚浓身边,“这位道友,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几位竟然是知妄宫的贵客,多有冒犯,实在惭愧。” “本宗所有客卿都会得赠一枚信物,以便在玄霖域内行走。几位是知妄宫的贵客,论理说,在本届訾议会期间,本来就该得到一枚一等翡翠令,从我们子规渡出去后,只要手持翡翠令,遇见的一应核查,都可以减免三道流程。不过,只有一枚,而且訾议会结束后就会收回。”獬豸堂修士观察着曲砚浓的神色,许诺,“我在子规渡待了好些年,有些事还是能做主的,我即刻给几位道友安排,每人一枚翡翠令。” 从獬豸堂修士追出来,跟在几人身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曲砚浓的脚步就没有停过。 无论獬豸堂修士究竟如何低声下气,曲砚浓始终是不紧不慢,她看起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缥缈气,可细看时才会发现她背脊挺直,生就了天底下最硬的脾气。 前倨后恭、低三下四、胁肩低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从不是那种得了势就要把别人的面子踩到泥里的人,虽则常常被人称作喜怒无常,但她从来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她不需要旁人对她卑躬屈膝,也不需要任何谄媚奉承,尽管她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会因为旁人对她不够卑微恭敬而生气。 与此相对应的是,当有人拼命地讨好她、奉承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也注定徒劳无功。 这世上有人如戚枫般轻易为前倨后恭的人而尴尬不安,也有人如她,真正视若无物。 他们已走出了庭院,獬豸堂修士追着他们走了一路,迎面是前去核查身份的人流,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目光下都是探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獬豸堂的金丹弟子追着跑。 獬豸堂修士的额头已是满满汗水,曲砚浓越傲慢、越对他视而不见,反倒越能凸显她的从容,他不敢猜对方究竟是知妄宫的什么人,才能有这样坚定的过上清宗而不入的底气——早知道他就不多问戚枫那一句了。 子规渡的獬豸堂一共只有六名弟子,以这名金丹大圆满的弟子为首,平日也是他来管其他同门,此时惹了事,真是连个能求援的上司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兜着。 黔驴技穷,又不敢放弃一线希望,他只能把脸面全都抛之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就算曲砚浓不搭理他,也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几位之前参加过訾议会吗?一届訾议会共分为十六场,分别选定玄霖域的十六处要地进行,每位应邀前来的宾客,都要在这十六场会议中选三场出席。” “因为这十六场会议分布各地,每场都要间隔五天,所以在此期间,宾客们都会在玄霖域游玩一番,结识不少同样应邀而来的朋友。”獬豸堂修士绞尽脑汁说,“我们子规渡现在就有几位从不同地方赶来的宾客暂住,有从望舒域来的,也有长风域来的,只等宗门派遣的鹤车来接去参会,道友,你们现在入渡,过不了两天就能去参会了。” 曲砚浓理也不理。 她这样的人,即使温言含笑时,也有一股藏不住的淡漠冷酷,何况是余光也不一瞥? 獬豸堂修士光是看她容色胜锦的侧颊,就由衷觉得自己就算以死谢罪、血溅当场,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的。 这次知妄宫怎么偏偏就来了个冷酷无情的修士啊? 明明他一脸谦卑哀求,就差给曲砚浓跪下,连戚枫和其他三个小修士都有些不忍心了,悄摸摸地看他,又假装无事发生,瞥着曲砚浓的背影,谁也不说话。 这个队伍里唯一做主的人不发话,他就算是求遍诸天神魔也不管用。 “我听说本宗为了这次訾议会下了血本,上面那些长老是真心想大办,购置了许多宝物。”无计可施也得硬着头皮施,獬豸堂修士搜肠刮肚,“只说从我们子规渡转运的宝物就有许多,前段时间送走的顶级留影镜、追溯狐,还有最近送来的忘川石。” “据我所知,等到訾议会结束,假如参会的宾客想要借去一两件,宗门也是会答应的。”獬豸堂修士就差直接说“不参加訾议会损失重大”了,半是诱惑半是哀求,“道友,你接下来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尽管报上我的名字,我以子规渡的名义为你申请借用,借期不敢往长里说,但一两年是能保证的。” 在什么都要重重规矩的上清宗,借用宝物,当然也是有自己的流程的,虽说宗门规定了訾议会宾客可以在会后借用宝物,但申请借用是需要有人担保的,若非至交好友,谁敢为别人做担保啊?獬豸堂修士真是舍血本了。 可惜,这样优渥的条件能打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打动不了曲砚浓。 她什么也不缺,想要的会自己去拿。 曲砚浓神情依旧淡淡的,充耳不闻。 她也没有刁难獬豸堂修士、让对方卑躬屈膝的意思,就是做了决定轻易不改变而已,无论对方究竟如何惶恐、悔恨、卑微,都与她无关。 人潮涌动,已不知多少人看到了獬豸堂修士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已麻木,全顾不上了,分明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却只能继续徒劳。 前方人群里,有几个刚筑基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块一人高的巨石,推着四平八稳的车向他们走来,望见陪在曲砚浓身侧的獬豸堂修士,七嘴八舌地说,“师兄,宗门来接忘川石了,我们马上送过去。”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点头,感觉自己又找到话可说了,“道友,你看这个忘川石就是我说的宝物之一,它能映照出一个人的真正面目,所有的伪装、易容,甚至于是夺舍,在它面前全都无所遁形。它只有一个弱点,质地太脆弱,稍微剧烈一点的灵气波动都会让它碎裂,送过来的时候保护它的封印恰好坏了,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挪动它。” 曲砚浓神色淡淡。 忘川石她见过,这世上少有她不曾见过的宝物,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忘川石,有些稀奇罢了。 世上万千奇珍,哪有什么是无可比拟的?这世界太大,哪怕是世无其二的东西,放在一也已多如牛毛。 她步履平稳,与庞大的忘川石擦肩而过。 色晦暗亮的巨石上,模糊身影交叠,映照出背后汹涌的人潮、诚惶诚恐的獬豸堂修士、亦步亦趋的四个小修士…… 在所有的身影前,她神魄如冷火,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天然一股无情淡漠、与世同疏,好似谁也无法靠近。 然而,镜中照出的不只有她,俨然还有另一人—— 一道高大虚妄的身影站在她身侧,微微伸出手环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可她身侧分明没有人! 忘川石擦肩而过,那一瞬的画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小修士推着车,一路向前跑得头也不回,除了曲砚浓,谁也没看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曲砚浓蓦然回过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忘川石,忽而低下头,凝视手腕上的纤细触手。 “我要忘川石。”她开口。 獬豸堂修士惊喜,“您要是想借用的话,我可以为您申请!” “不能直接给我?”她问。 獬豸堂修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呃,这个,肯定是不太可能的……据我所知,只能借,不对外出售。” 曲砚浓买不到的东西,不一定非要买。 她可以直接拿。 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会先商量一下然后给钱的,实在商量不来,就直接给钱拿。 “可以借多久?”她语调平淡,随口问,“一千年能借吗?” 獬豸堂修士膝盖发软:一千年?这和直接拿走有什么区别?还不用付钱。 她把他卖了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5. 明镜台(十二) 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 “道友说笑了。”獬豸堂修士用了很久找回自己的声音,呵呵地干笑,仿佛能听到自己僵硬的笑声硬梆梆地摔在地上。 他等着曲砚浓附和他的话,哪怕是稍稍把那荒唐的要求降低一些,至少能证明她漫天要价的态度。 可曲砚浓静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凛冽如山雪。 獬豸堂修士的笑容僵在唇边,干干的笑声也像是一片细雨坠在地面上,“啪”地摔成八瓣。 ——她居然是说真的? 獬豸堂修士难以置信:忘川石这样的宝物,寻一件少一件,任何宗门得到后都会秘藏,除非是日子过不下去,否则绝不会将之换成大把大把的清静钞——这是常识吧? 上清宗愿意将一部分宝物公之于众,又慷慨解囊地承诺借予宾客,足以显现出当世第一大宗门的底气。 獬豸堂修士特意列举了这件事来吸引曲砚浓回心转意,就是因为上清宗这一手办得极为漂亮,对这世上九成九的修士有着致命吸引力。 可他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出无耻之尤的要求,那态度不像是非分之请,反倒像是习以为常的理所应当——她甚至都不觉得这个要求是无理取闹的! 越想越荒诞,獬豸堂修士反倒不气了,摇摇头,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一般,半是哂笑半是了然,好整以暇地说,“道友,方才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自然是要尽我所能弥补。正好鹤车已来了,我为诸位一人发一枚翡翠令,即刻就能登船。另外,我私下里赠予道友三张子规渡的符令,倘若道友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可以直接将名字填在符令上,由我担保申请,借期不敢说太久,三五年必是可以的。” 不就是借题发挥,图财吗?不就是拿捏准他不敢轻易背上逼走知妄宫来客的名头,故意敲竹杠吗?只要是求财求利,一切就都好说了。 最怕的是无欲无求,真心憋了一口气什么也不图的愣头青,那才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 “道友,鹤车已到,忘川石也将由鹤车带走。”獬豸堂修士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怎么样?是买票去长风域,还是赶个巧,坐上鹤车,看看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申少扬望着獬豸堂修士的笑容,莫名感觉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后者方才追了他们一路,堂堂金丹大圆满修士还卑躬屈膝,让人看着有点不忍心。 “普通人需要细细盘查,任由摆布,美其名曰遵守宗门的规矩,而背景不凡的来客,只要闹起来就能免去繁琐的核查,拿上更多的翡翠令,轻而易举地进入玄霖域腹地。”祝灵犀冷不丁开口,脸蛋绷得死紧,声音严肃,“如此行径,真的还在乎宗门的规矩吗?” 申少扬恍然——原来他不舒服的就是这一点,如果先前还能说獬豸堂修士是恪尽职守外有一点不知分寸,现在对方胜券在握的一笑,反倒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所谓的规矩,在对方的眼中,也不过是个笑话。 让无数修士绞尽脑汁、战战兢兢去迎合的规矩,在最能证明和维护规则的獬豸堂弟子心里,也只不过是个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工具。 三千清规,斩尽贪妄,原来也为名利折腰。 獬豸堂修士的表情很不好看。 有些话不能说开,能做不能说,说得太清楚了,那就太难看了。 “你这个小女修是怎么说话的?”他忍不住呵斥,顾忌曲砚浓,不轻不重,“你们手持知妄宫的邀约函,本身就证明了身份,有仙君的赏识信重,还要什么核查?” 祝灵犀并不擅长和人吵架,或者说,她其实不喜欢和人吵架,没有那么多咄咄逼人的言辞,她一旦追究什么,只会执拗地追问到底,“既然规矩轻易就可以跳过,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今日为曲仙君,明日为夏祖师,后天是不是要为元婴长老们破例,总有一天,金丹修士也成了破例的理由,这规矩存与灭,究竟还有什么区别?” 獬豸堂修士架不住这堂皇的大帽子,忍不住发怒,“你这个小女修,说话好没意思,借题发挥算什么?如今我们只是信任仙君的眼光,用曲仙君的推荐代替了那些繁琐的核查,怎么能算是破例?” 宗门有这么多条清规戒律,偶尔跳过其中一两条,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真如书里的人物,死板到极致,每一条都去遵守,完美无缺? ——那不成了个假人了? 獬豸堂修士满心不悦,他这么做,获利的不正是眼前这几个人吗?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祝灵犀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无论獬豸堂修士如何巧言粉饰,这样见人下菜碟都是不对的,把宗门的规矩当作随时可以变的工具,更是不对的。 她之前一直在宗门内修行,见到的是上清宗最安宁、最虔心修仙的人,在宗门最腹心之地,没有人会无视宗门的规矩,獬豸堂的弟子也全都恪尽职守,那些繁琐的、让外人困惑不解的规则,真的创造出一片清修圣地。 可她没想到,在远离宗门之外的地方,哪怕是同在玄霖域,分享着同一片天空,居然会是这样的。 只有子规渡如此吗?只有面前这一个獬豸堂修士这样习以为常吗? 这样简单的问题,她竟无法回答。 祝灵犀越想越迷茫,周身的灵力不由自主地飞速涌动起来,形成一个紊乱而激烈的气旋,盘旋的灵气逐渐变得狂暴。 “哎——”申少扬被暴动的气旋扫到,没防备,胳膊肘上一阵刺痛,退开一点,抬起胳膊一看,肘后已是一片红,眼看着肿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祝灵犀,后者眼神已放空,染上尘霜,动也不动一下,“仙……前辈,怎么办?祝灵犀这是走火入魔了?” “祝灵犀?”獬豸堂修士先一惊,他虽然不认得,但总归听说过“小符神”,没想到眼前这个脾气执拗古板的小女修居然就是宗门赫赫有名的年轻天才,第一次见面,他就把天才同门刺激得走火入魔了。 他自己心知肚明,在两人的接触中,他所扮演的角色绝不算正面。 惊愕心虚后,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凭借上清宗的同源功法不住祝灵犀梳理暴动的灵气,可嘴上也没忘了给自己撇清关系,“现在的年轻修士道心就这么脆弱?两句实话都听不得了?” 经义典籍里的大道理谁不会说?可至清水岂能活鱼,人人修仙问道,又有几人能登青云?活在红尘黄土里,早晚要明白经义里的那一套行不通。 “还是太天真。”獬豸堂修士摇头。 曲砚浓抬起手,比獬豸堂修士先一步,不轻不重地按在祝灵犀的肩膀上,灵气虚虚一点。 祝灵犀只觉得全身的经脉都像是打了结的头发,被一把梳子从上到下用力梳了一下,每一根都被扯得一颤,有点疼,可又忽然梳开了。 她“哎哟”一声,从蒙昧中惊醒,望见曲仙君站在她身侧,单手按在她的肩上,对着微感尴尬的獬豸堂修士神色莫名。 “行不通?”曲砚浓意味莫名地反问。 獬豸堂修士不知怎么的很怵她,大约是人都怕有底气又能肆意妄为的人,就算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来历、多高修为,只为她一身不受气的决意,已让活在重重规则夹缝里的人忌惮了。 总是在棋盘黑白方寸间游走耍赖的人,冷不丁遇上直接掀掉棋盘的人,怎么不犯怵?她掀了棋盘转身就走,他却是要在棋盘里辗转一生。 怎样费尽力气,才能把掀翻的棋盘摆成原样? “道友,我们上清宗的经义自然是好的,但你我皆凡人,活在凡尘俗世间,哪有那样的本事按着经义过活?”獬豸堂修士和她说话委婉得多,“写下宗门经义的那些前辈,都是修仙修出真门道的高人,高人的活法,我们凡人过不了。” “偌大上清宗,高人能有几个,凡人又有多少?若真是人人按照经义活,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曲砚浓很淡地笑了。 唇边弧度只有浅浅的一点,几乎是冷笑,“按照经义过不下去?那上清宗又是怎么在仙魔之争里活下来的?” 她胸腔里燃着一簇微小的火苗,猎猎地跳动。 要说是愤怒,那又太过,她自问对上清宗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也早就看腻了人心贪欲,在哪里都一样;可若说是不悦,那又太轻,好似对不起她心腔一顿一顿的跳动。 谁会明白?谁也不懂。 也许所有见怪不怪之后,还是有意难平。 獬豸堂修士语塞。 “仙魔对立都是多久远的事了?”他说,“那时候日子多艰辛危险,和现在怎么能比?世易时移,一千年都过去了,还抱着老观念不放?” 世易时移。 曲砚浓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也许这人说的有道理,明月照尽千古,一代山河一代人,朝生暮死,未尝不是一生。 可她心里的火苗灼灼,越烧越旺。 这是没道理的,她冷静地想,既然当初她选择了袖手尘寰,高高在上,而不是像夏枕玉那样明知前方是泥淖荒沼还一头往里扎,那么她就该漠视到底,人世浮沉都该在她意料之中。 竭尽全力却失败的,不是她,是夏枕玉。 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早就知道普渡众生是一条不必走的死路。 “一人一枚翡翠令,再给他们一人一枚子规渡的符令,让他们在宝物中选借,借期十年。”她语气淡淡的。 獬豸堂膝盖一软。 四枚符令,借期还要十年?虽说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这天也太高了些,子规渡的符令相当于是一重担保,拿他的信誉来担保宗门出借宝物,假如面前这几个修士胆大包天,拐走宝物一去不复还,可都是要他这个担保者来赔的! “太多了,最多七年借期。”他垂死挣扎,“而且不能是价值十万铢以上的宝物。” 曲砚浓眼皮眨也没眨一下,语气淡漠,“十五年,五十万铢。” 獬豸堂修士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无需刀兵便能逼得他内伤呕血的功力,他稍稍还价,她就提高要求,看起来真能随时转身就跑去长风域。 他没有不答应的余地。 “檀道友,你是我见过最擅长拿捏人的修士。”獬豸堂修士梗着一口气,充满憋闷地把翡翠令递出来,没人接—— 祝灵犀神色冷淡,紧紧抿唇,余光也不曾看獬豸堂修士;戚枫虽说脸皮薄,但心里犹然不高兴,再怎么脾气温顺,他也不想给獬豸堂修士台阶;富泱背着手,一副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个纯粹的路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最没脾气的申少扬伸了手,接下被数不清的修士梦寐以求的翡翠令,又对着獬豸堂修士递上来的符令看了又看,随手一撕,闪过一道白光。 这么珍贵的符箓,他居然就在这里用掉了! 连祝灵犀都呆住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你有目标了?打算借哪件宝物?” 其实申少扬就想看看这符令是不是真的能用……他有点怕獬豸堂修士是空手套白狼,拿假东西糊弄仙君——他这么做可不是担心仙君受骗,恰恰相反,他是在努力拯救一条命! 就獬豸堂修士那金丹大圆满的身板,能经得起仙君一眼吗? “我都没看到上清宗有什么宝物,怎么可能有目标?”他很迷惑地看了祝灵犀一眼。 祝灵犀沉默;他居然反问。 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 “原来符令是真的。”申少扬下结论,满意地点点头,对着已经燃烧到一半的符纸,并指在纸页上“唰唰”地写下几行字。 “你不是没有目标吗?”富泱疑惑。 申少扬扬起笑容,把符令转过来给他看。 燃烧到一半纸页上,最后一行字被火苗吞食,多亏富泱眼尖,在火焰爬满纸页之前看清: “忘川石,十五年。” 就连曲砚浓也微微一怔,挑眉望向申少扬,没想到分给他的这张符令,居然用到了她的身上。这可是借取上清宗宝物的机会,就连祝灵犀这个上清宗弟子都没拒绝,虽则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对金丹筑基期的小修士而言,这完全可以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申少扬笑得很开朗,“反正符令是给仙君的,仙君想要忘川石,用第一枚符令就用来申请借取忘川石,不是正好吗?” 富泱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申老板,居然也这么擅长拍马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6. 明镜台(十三)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 子规渡的北面有一方清湖,与江河湖海相连,被两面青山夹在中间,十分空旷静谧。 数百只丹顶白羽黑翅的仙鹤,纤长的脖子傲慢地伸着,偶尔交颈,慢悠悠地绕着湖岸漫步,不屑于朝对岸大呼小叫的人类修士投以一瞥。 “什么?訾议会还没开始,你们就已经拿到借取宝物的符令?还直接用掉了?” 湖岸对面,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女修在震惊中失声。 她一身上清宗弟子标准的玄黄道袍,偏偏不伦不类地束着腰带,缠得紧紧的,勾勒出劲爽腰身,和纤瘦搭不上一点边,充满了毫不臃肿的力量感。 一支做工粗糙的笛管挂上红绳缠在她的腰带上,随着她行动一晃一晃,像是随时都要掉落。 申少扬分外真诚地看着对方:“难道不可以吗?” 英气女修张张嘴,又闭上嘴。 “祝师妹,你的这个朋友……性子很妙啊。”她语气更妙,哈哈地一笑,向祝灵犀打招呼,“祝师妹,好久不见,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了,怎么样,还挺好玩的吧?” 祝灵犀微微抿起唇。 “英师姐,好久不见。”与英气女修的亲切随意不同,她神情还是绷得很紧,正色肃容,一板一眼地回应,“确实在阆风之会认识了一些天赋惊人的道友,长了不少见识。可惜本事不济,没能效师姐英姿,只勉强拿了青鹄令。” 要不是申少扬已经认识祝灵犀,知道她这个人性子很板正,不是那种轻浮张狂的人,他真的会以为她是在故意膈应人——“勉强”拿了青鹄令,听听,这是好人说得出的话吗? 照这么说,那些闯进前十六、前八的应赛者们,就全都连勉强都勉强不来啦? 非得是头名才不勉强啊? 申少扬想到这里,挺起胸膛:真没办法,这个半点不勉强的头名就是他呀! “拿到青鹄令还叫本事不济啊?”英师姐一点也不委婉,直接笑出声,“祝师妹,你要是说给别人听,人家还以为你是在瞧不起人呢。” 申少扬连连点头,英师姐说得一点没错。 点着点着,他又一顿——英师姐说的是“别人”,瞧着也不像是和祝灵犀熟到彼此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误解的地步。 “没没没,英姐,我作证,我们在场三个人,没人有意见。”富泱摆摆手,语气轻快,自然而然地插入祝灵犀两人的对话,“参加比试是各凭本事,拿到头名是真有本事,那咱们这种没能拿到头名的,只能是不够本事了呗。” 英师姐不认识富泱,骤然被他叫了一声“英姐”有些讶然,但很快又不以为意,伸出手来点了点,笑斥,“一边去!合着你们是想合起伙来把我架在火上烤是不是?” 戚枫挤在最后面,被英师姐的指尖点到,居然也红着脸开口,一副想要搭话但又不敢,赶鸭子硬上架的样子,“英婸……师姐,我们都没意见的。” 他说着说着,脸越来越红,很心虚,其实他和英婸八竿子打不着,上清宗和沧海阁又不是同宗,只有在双方有世交的时候,才会攀亲带故地叫师姐。他叫英婸师姐,其实是自说自话了,也不知道其他人听了,会不会笑话他。 申少扬诧异极了。 富泱本来就是个广交朋友的性子,和英师姐搭话也很正常,但戚枫又是怎么回事?往常最怕和人打交道的人,居然有一天主动开口和陌生人说话了?没说两句,还红了脸。 难不成戚枫偷偷仰慕这位英师姐? “你们都认识吗?”他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跟不上同伴们的节奏了——怎么就他没法像他们一样自然地叫出“英师姐”呢?他们互相难道都认识的吗? 富泱殷勤地给他介绍,“这位是上一届阆风之会选出的阆风使,上清宗金丹修士中的翘楚,五域四溟都佩服的英婸英师姐。” 申少扬微微一呆:又一个阆风使? “夸张了、夸张了。”英婸连连摇头,“我那一届良莠不齐,没多少高手参加,没赶上好时候,这才让我侥幸夺了魁,要是把当年的我塞进你们这一届阆风之会,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到一块青鹄令呢。” “别的不说,我现在其实就很羡慕这位申道友,虽说我也侥幸当了阆风使,但没有仙君的钦点,这阆风使就是不如申道友的那个来得更有价值。”英婸叹气,“又听说仙君亲自现身在阆风之会上,承诺要带所有拿到青鹄令的修士出去游历——祝师妹,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应该已经上路了呢。” 申少扬默默: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明明方才英婸还在笑祝灵犀说话容易得罪人,却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能推到他的身上。 不得不说,英婸和祝灵犀的口头功夫都一样,平平常常说着话都能把无关人士气的七窍生烟。 “话说到这儿,我也很好奇,申少扬、富泱和戚枫我都在阆风之会的赛事玉简里见过了。”英婸说着,很礼貌地看向祝灵犀,眼神却凝定了,“但——祝师妹,你后面那位气度不凡的道友,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曲砚浓就站在祝灵犀身后。 她并不是在意尊卑次序的人,从来没坚持过所谓“上位者就要站在最前面”这种事,就这样像个沉默的跟班一样跟在祝灵犀后头,直到英婸忽然把目光投向她。 原来这就是上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阆风之会的最初筹办者、千年来依然被世人冠以阆风之会真正的主宰者之名的传奇修士懒洋洋地点头:“你好,我叫檀潋,和戚枫家里是世交。” 知道曲砚浓身份的四个小修士一起沉默了。 以戚家在沧海阁世代传承的地位、时不时能和仙君有所接触的权势,和曲仙君怎么不能算是世交呢? 仙君非要这么自称,那、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英婸目光在曲砚浓身上停留了几个呼吸,大约是在判断后者究竟有没有说实话,然而曲砚浓打从会说话起就开始人话鬼话混着说,一千年过去炉火纯青,英婸根本看不出来异样,最后低下头,叹了口气,像是蔫了些。 “原来是檀潋道友。”英婸语气全无异样,既不强装欣喜,也不表现出沮丧,和对待申少扬三人时态度一样,说话也极坦诚,“我一开始还以为檀道友是曲仙君呢,可把我给激动坏了,现在才知道是我闹了笑话。” 从祝灵犀起,四个小修士都是心头一紧:仙君现在还没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呢,冷不丁遇见一个直接点破仙君身份的人,这游戏玩不下去了……以仙君的性子,让她不痛快的人和事,一定比她更头痛。 申少扬紧张地望着英婸,只要后者再说出一句危险的话,他就赶紧冲上去救人——救英婸自己。 “正常。”曲砚浓点头,“毕竟是曲仙君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带他们几个游历,现在持青鹄令的人都齐了,却不见曲仙君的踪迹,当然不免让人联想。” 申少扬惊愕地看过去——他压根没想到,仙君居然不在乎。 他们几个小修士都开始如临大敌了,没想到仙君听见英婸说怀疑她是曲砚浓,竟还没生气,甚至还很有兴趣地和英婸聊起天。 “仙君性子急,只怕当时在阆风苑答应得很好,后来却反悔了。”曲砚浓说起自己来,真是一点都不带美化,“最后让我捡了个便宜,拿着邀约函来上清宗狐假虎威了。” 她说着,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趣闻。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见过不少当着别人的面解析自己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仙君这样,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仙君是真的不太在乎自己的名声啊。 “理解。”英婸一点头,“请把邀约函给我看一下。” 曲砚浓笑得很温柔。 她一摊手,“刚才心情不好,撕掉了。” 英婸:“……” 她真是头一回见拿着曲仙君的邀约函不好好珍惜,只因心情不好就能撕掉,反倒是符令用得飞快的人——该说不愧是戚枫的世交吗? 这几人到底来玄霖域干嘛来了? “既然有人做担保,那么没有邀约函也能上鹤车,不收你们清静钞。”英婸正色说,“但是那枚已经用掉的符箓,暂时还是不能生效的。” “为什么?”申少扬声音居然比曲砚浓还急。 为什么? 英婸露出微妙又无奈的笑容。 上清宗为訾议会做足了准备,不惜以重金网罗人才,这个借取宝物的法子,本也就是其中一环,所以在计划里,符令应当是訾议会进行到一半时才陆续发出去的。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早早地用上符令? 假如现在就把宝物给出去,对方还会参加訾议会吗? “不好意思,这是宗门规定。”英婸语气亲切,但内含的不容更改很明确,“哪怕是符令申请借取的结果已经下达,宗门决定借给你,那也要再等等。” “至少在訾议会结束之前,是不能拿到手的。”英婸轻声说,“那块石头,我会放在鹤车的库房角落里,在訾议会结束之前,几位道友还不能接触忘川石。” 申少扬急死了——英婸到底知不知道,她如果坚持不让仙君遂意,仙君得气成什么样? 不把这件事扯清楚,他们还能走吗? “不妨事。”曲砚浓淡淡地说,“我都理解。” 申少扬:“……”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然掉包了? 曲砚浓余光瞥了他一眼,意味莫名。 ——不给她,这算什么事? 她有手有脚,自己走过去拿就好了。 要那么麻烦做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7. 明镜台(十四) 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 英婸不了解“檀潋”,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首,笛子横在唇边,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熟,只有祝灵犀坦荡问,“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精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精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浪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口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色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荡,“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这话好熟悉,申少扬几人不由回过头看祝灵犀,当初在阆风苑里,祝灵犀也是这么对曲仙君说的。 总不能是他们上清宗修士祖传的五音不全吧? 曲砚浓目光一直虚虚地落在英婸的笛子上。 她忽然想起她自己的那支笛子。 不是卫朝荣送给她的那一□□支被她拿走,一直放在身边,有时独立寒秋,看湘江水逝,不知怎么想起他,又把那支粗糙的竹笛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反反复复地看,间或有许多次有过吹响它的冲动,可到最后也没吹。 就好似她已从他那里明白无用也是一种用处,可这无用之用对她而言如此奢侈,即使他慷慨地将这不费一钱的欢乐分享给她,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奢侈一把,挥霍一次。 等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她才拮据地收拢单薄的羽翼,珍藏那一次的挥霍,往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回味,可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奢侈。 那支由他亲手制成的粗糙竹笛,直到因年久崩毁时,她也只吹响过一次。 也不是她后来在上清宗时请人精心锻造的玉笛,那支玉笛品质堪比极品法器,一度是她的爱物,她用那支玉笛敲碎过许多穷凶极恶的魔修的脑袋,充分诠释了有些人就算学会了无用之用也做不成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如此珍贵稀罕的玉笛,有个善始,却没能得个善终,更没能陪着她跨越千载,成为曲仙君传说里的又一件至宝。 早在千年前,在她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晋升化神的前夕,若水轩庭院后烟波浩渺的碧湖后突然浮出十数只元婴巨蟒,谁也不知这些生于沧海的妖兽究竟是如何游入不接外海的碧湖,直入上清宗腹地,肆虐纵横。 彼时大名鼎鼎的曲仙君还不是化神仙君,纵然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也终究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石子,没本事于一念之间瞬杀十数只同阶大妖,刀光剑影里,还是留了可乘之机,等到一战过去,趁夜潜入的十六只元婴妖兽尽数陨落,可上清宗也因此死伤难计,一片哀鸿。 夤夜鏖战后,精疲力竭的上清宗弟子强打精神收拾残局,分整元婴妖兽残躯时,不知是谁发现,其中一具巨蟒残躯上,一支看着分外眼熟的玉笛狠狠贯穿而下,将巨蟒坚逾玄铁的鳞片彻底洞穿,笛身也布满裂痕,向上轻轻一拔,便和鳞片一同四分五裂,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发现这支玉笛的几名上清宗弟子没将之当回事,只在月余后的闲谈里无意间提及,共同回忆起那一战中,曲砚浓于盛怒中全力出手,以掌中的玉笛作箭,朝其中一只巨蟒悍然一掷,将那元婴期的大妖立毙当场。 当时全宗上下惊惶一片,哀鸿遍野,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留意他人的战局,更别提别人的交谈,只有寥寥几人不清不楚地听见曲砚浓在盛怒出手之前,语气冰冷带怒,隐隐约约叫了一声“长亭”还是“上庭”之类的话。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连提及的人也只做谈资,谁也不曾当回事。 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发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发觉心底早已荒草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性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口口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后来,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只是想起,连手也不曾再伸出过。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时候,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过去的那个曲砚浓在她身上离开了。 卫芳衡问她说,淡忘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她不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也很无聊,如果她当时感到可惜,就不会忘,她已无悲无喜,谈什么可惜?有情是她,无情也是她。 真正觉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后。 千帆过尽,心绪重拾,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吹吧。”曲砚浓说。 管什么不通音律,能吹响时,就尽情吹响,别等到意兴阑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轻而易举地放弃挣扎,驾驭鹤车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总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献丑了。”英婸干脆地举起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响悠悠笛音。 英婸没有过谦,她说自己不擅长音律,吹得不好,并不是在客套。四个小修士都在阆风苑里被迫学过吹笛,笛音一响,大家都听出来了,好似每个调子都能对上曲谱,但又有点微妙的偏差,节奏忽快忽慢,像个漫无目的兜兜转转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这蹩脚的乐曲声中,隐晦的符文从笛管里如轻烟一般悠悠飞出,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阵,跨过波光粼粼的湖水,飞向对岸的鹤群。 原本高傲伫立的鹤群忽而振翅,白羽齐飞,迎向半空中的符阵,在硕大的符阵里徘徊盘旋,羽翼纷飞,渐渐飘满符阵,将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只能望见满眼纷飞盘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离破碎的笛声终于吹至最后的篇章,让人眼花缭乱的白羽黑翼也终于不再旋飞,缓缓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没什么硕大符阵,也再找不到什么鹤群,停驻在眼前的,分明只有一座华美精致的銮舆,高逾楼阁,车身尽是黑白纹路,仿佛有无数鹤翼印在车身上。 申少扬眼睛一花,再一看就只剩下一座銮舆了,很没见识地瞪大眼睛,“刚才那些鹤是真的还是假的?” 英婸放下竹笛,擎在掌中,伸手向鹤车彬彬有礼地一引,一边回答申少扬的问题,“是真的,也是假的。” 鹤车是将已死鹤妖的躯体加以炼制,躯体中犹然保留着鹤妖的一两分精魄,因此宛若生时,未起阵时便如鹤群,起阵后就成了銮舆。 “鹤车是本宗先辈所创,除了机心巧妙之外,有鹤妖精魄催动,比寻常飞行法宝快上将近两倍。”英婸微笑,随口介绍,“自鹤车诞生以来,本宗沿用改进,已有一两千年。” 一门机巧绵延千年,已成了一种承载厚重历史的象征,上清宗的传承太悠长,以至于每一块砖瓦都透着岁月的痕迹。 在岁月的底蕴上,五域中没有任何一家一户能与上清宗相比。 土包子申少扬大开眼界,跟着登上鹤车,左顾右盼,哪里都觉得新鲜,凑在墙面上看来看去,冷不丁看见黑白纹路里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排扭曲的小字。 字迹荒疏,还有铲子在上面反复铲过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模糊不清,需要细细辨认。 “别看那个——”祝灵犀目光跟着他弯腰的动作一起落下,还未看清那行字,已经明了,骤然出声制止,语气一反常态地急促,“申少扬!” 晚了。 申少扬已经看清楚那排字了。 ——妖兽有魂灵,肉骨亦娘生,炼尸化精魄,何异点人灯?泱泱清灵脉,作此饮血行,翻遍上清经,行行不见循,祖师魂如在,惊魔化仙名。 申少扬一下子愣住了。 祝灵犀看他不说话,便知道他已经看清了,抿着唇,从来沉肃的面容上,露出近乎难以为情的窘迫,艰涩开口,“那是宗门内部分极端推崇道法自然的修士留下的。” 以上清宗对妖兽的纵容和保护力度,若无修士真心支持,如今的法度必然是推行不下来的。上清宗内真的有一部分修士致力于此,对于宗门内许多传承多年的老规矩也相当不满,认为先辈的许多遗留太过残忍。 鹤车是由鹤妖躯体所制成的,又要驱使鹤妖残存的精魄,早就被抨击残忍,要求取缔,只是宗门不曾回应罢了。 得不到回应,鹤车也不曾被废除,这些修士就致力于在各方鹤车上留下自己的主张,希望乘坐鹤车的修士看到后能幡然醒悟,抵制鹤车这种残忍的法宝。 “故意损伤鹤车的修士,都会被獬豸堂带走。”祝灵犀有些难堪地说,“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很多鹤车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祝灵犀当然是会感到难堪的。 宗门内部的分歧是自家人的事,关起门来吵架也就罢了,摆到域外来客的面前,那就有点丢人了,更何况这行刻字说得如此激烈,甚至说使用鹤车就是欺师灭祖的魔修行径,每个一直以天下第一宗自豪的上清宗弟子都得气得发堵。 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家宗门的矛盾,大家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墙壁,识趣地不提,只有申少扬还有点疑惑的嘀咕,“这些人难道不用妖兽材料制成的法宝和丹药吗?” 那么多法宝法器、丹药符箓,全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方子,虽然时隔千年,有无数后来者修订改进,但改进也不可能把妖兽血骨全都改掉吧?谁那么闲得慌? 祝灵犀更沉默了。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这么闲。”英婸回过头,她不像是祝灵犀那样难堪,反倒有种坦然,“我们上清宗独有的苦修士——不用任何法宝、丹药,拒绝一切妖兽材料制成的用具,平生致力于改进各类遗方,毕生追求就是让修行不再需要建立于妖兽的血肉之上。” 修为仍然不免建立在妖兽的血肉上,并且不知道宰过多少妖兽的申少扬默默地闭了嘴。 他也像是富泱和戚枫那样,学会了左顾右盼,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看来看去,忽然问,“咦,檀潋前辈去哪里了?” 鹤车的回廊后,繁复的楼梯间,硬底云靴踏着木阶梯,一步一步向顶楼走去。 转过二楼的茶室,走过三楼的憩室,她踏上被重重阵法和符箓镇守的顶楼,慢慢地走到尽头,伫立。 巨大的方石静静地摆在那里,玄色的厚绒布上遍布符箓,盖在方石之上,掩得严严实实。 她知道,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8. 明镜台(十五) “我想,他是个死心眼…… 上清宗家大业大,在保存奇珍异宝上自有一套完备的方法,忘川石质地脆弱,极易被灵气波动损毁,无法用寻常符箓封存,于是为了保护忘川石,特意用材质特殊的帷幕盖在忘川石上,将符阵绘在帷幕之上。 有符阵运转,一层帷幕便如铜墙铁壁,既能隔绝符阵运转所带起的灵气,又能保护帷幕里的忘川石。 唯独有一点不妙,防得住灵潮汹涌、防得住坎坷意外,却防不住有心人。 只要轻轻地一抬手,都不用使上多少力,就连毫无灵气的凡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帷幕揭开。 那些精密繁复的符阵,能挡得住瀚海沉浮,却在人心一念间形同虚设。 上清宗一向如此。 曲砚浓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厚重的帷幕上,如拨动春半的柳絮,却凝在那里,久久未动,像是在等谁。 纤细坚冷的触手从她指间蜿蜒而生,攀着她的手背一路向上,如同虬枝般,将她的半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乍一看,幽黑的触手密密地覆盖她的手,莫名吊诡,让人轻易便联想到那些古老而恐怖的传说。 曲砚浓指尖微微用力,将帷幕的一角攥紧,任由那幽黑触手交错,在她掌心写下荒疏语句。 “别看。” 他说,别看。 曲砚浓垂眸望向她的掌心,坚冷幽黑的触手泛着淡淡的光泽,有着逾越金铁的冷凝,透过这冰冷的触手,望不见背后那个人残留的温存。 “为什么?”她单刀直入。 触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连风都能将它带起,这坚逾金铁的质地也无用,可到落笔,又有铮然,“我怕你会后悔。” 曲砚浓既明白他,又不明白他。 怎么情到浓时生死相随,过尽千帆以后,却又收了最后一帆,伫立在渡口之外,遥遥怅望起来了呢? 若是她,哪管什么朝生暮死、芸芸众生,有一分爱恨也要烧尽,还不到生关死劫前就已如飞蛾扑火了。 “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她问,语气淡淡的,像一捧一触即化的雪。 触手缠绕着她的掌心,冷冰冰的,“也许等你真的看清我的模样,就会后悔为什么要站到这尊忘川石前。”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浮想,随口问,“为什么?难道你长得很丑,不敢让我看见吗?” 其实都是瞎话,她最清楚卫朝荣究竟长什么样,哪怕千年弹指如飞沙,她也半点不会忘。 幽黑触手在她的掌心微微用了点力,很平静,“也许是吧。” 曲砚浓的手倏然停顿。 其实这样的话他们从前也说过很多回,其实她对他的兴趣最初也来自容貌,在漫长的欢爱缠绵里,她也说过无数次她只是见色起意…… 可他要是改换了模样,变了容颜,她其实也不会翻脸无情。 那样漫长的岁月,她用冷冰冰的戏谑包裹内心的惶惑和真情,有多少她不自知的怯懦主宰了归路,带他与她两处飘萍,挣扎随流水,越行越远。 “我不在乎。”她脱口而出是决然,连自己也一怔,“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如果让一千年前的曲砚浓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以为一千年后的自己是疯了。她一路奔奔忙忙追逐朝夕欢愉,到最后居然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那这精挑细选、谁也看不上的脾气,难道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份消遣般的喜欢,做到这种地步? 曲砚浓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缺旁人的追逐和追捧,也不缺任何人的爱慕,愿意为她而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少了一个,转眼便能补上一个,寻常人也许会因为他人奋不顾身的爱慕而感动至深,她怎么会? 可在漫长的诘问里,她早已不去想了,没有必要。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曲砚浓慢慢地说。 就算卫朝荣变成魔后形容诡谲,在她心里也还是很多年前的沉逸刀修,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漆黑的触手沉沉地向下滑坠了一瞬。 杂陈五味虽藏在妄诞躯体的心口,却好似能通过这坚冷的触手传递过来,默默无言地垂落在她的掌心,如潮汹涌。 这一份爱恨如最烈的烧酒,哪怕密闭封存,也有余韵袅袅,顺着细碎轻风转入心腔,不醉人,人已醉。 曲砚浓蓦然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神色几分茫然,掌心与心口相贴,听见胸腔里奔涌的情潮。 心口一点热血,流过奇经八脉,分明只有浅浅的一股,却好似大江大河解冻,春水涛浪,声声汹涌。 那过去荒诞灰败的岁月,像是墙角结了块的灰堆,倏然崩解,露出曾经的鲜丽。 她蓦然攥紧了掌心的帷幕,向下用力一拽—— 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日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波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痒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9. 明镜台(十六) “我欠你的月华珠。”…… “坦诚”。 这个词对曲砚浓来说相当陌生。 她那么高傲,又紧闭心扉,冷淡抽离地审视芸芸众生,落在泥淖里也不曾低下头,许多魔修们讨厌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谁放在眼里,别人又凭什么喜欢她呢? 曲砚浓特别就特别在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没叫人觉得德不配位,那些因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厌恨排斥的同时,总也免不了不情不愿地承认,曲砚浓这个人倒也配得上这份目中无人,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卫朝荣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脾气。 说来也怪,曲砚浓在魔修中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别人提起她来,总说她性情喜怒无常,好似多么招人厌烦,可是每每闲谈瞎聊,十次里有八次会提到她,她人虽不能同时身处多地,但名字却能不见尽头地出现在不同人的谈话里。 他们爱聊她,从她心情愉悦时的豪掷千金、翻脸无情时的下手狠辣,到她曼妙的欢笑、瑰丽的容貌、慑人的神魄,在座者中,谁若是有幸和她打过交道,只要稍稍比人群中的无言一面更特别一点,立刻便会其他人捧为话题的中心。 在那些夸大其词的谈天说地里,话题总是以“她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没有人能在她身边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终。 谁能受得了曲砚浓的脾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只有在话题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皱眉的时候出声打断,有时引来旁人挤眉弄眼,却也从来没人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多奇怪,她这样一个谁都害怕、谁都敬而远之的脾气,众所公认的“没人受得了”,可有人爱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魔修没有区别,都是她离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归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员。 可卫朝荣从没去“忍”。 说出来也许旁人不会信,他每次见到她,从未觉得她的脾气令人需要忍耐,他偶尔叹气,偶尔无奈,偶尔于苦涩中流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唯独没有哪一次在她身侧时想过“她要是没这么傲慢就好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们已勉强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机中毫不犹豫地把后背对准对方,携手夺取了一枚月华珠,筋疲力尽,却不幸被闻声而来的魔修伏击,敌众我寡,随时都可能被蜂拥而上的魔修们打倒。 短暂的僵持对峙,是因为对面的魔修们并非一伙,谁都想要月华珠,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第一个尝试曲砚浓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杀了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黑锅、引来檀问枢的报复。 有大胆的魔修挑头,装得很客气,请曲砚浓把月华珠交出来,承诺只要她交出月华珠就能平安离开。实际上,这人并不能服众,他的承诺并不能代表对面的所有魔修,而曲砚浓若是真的愿意交出月华珠,到底交到谁的手里,他也巧妙地没直说。 那时卫朝荣已经在魔门待了很久,对魔修这些小把戏很稔熟,他知道凭借“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身份,曲砚浓若是愿意交出月华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谁若是敢对她出手,还会有人争相为她击杀那个凶徒。 然而,一个名声在外、有化神魔君做师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见的状态萎靡、实力锐减,连月华珠这样的宝物都不得不拱手让人,如何不让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贪欲? 月华珠只有一枚,注定只有一伙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弃争夺月华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砚浓身上的财宝? 贪念一起,杀心自然也就有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对曲砚浓出手,生怕被谁搞了黑状,引来碧峡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砚浓离开后呢? 天高海阔,找个没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毁尸灭迹,谁知道? 斗篷下,卫朝荣已握住了刀柄。 月华珠是绝对不能交出去的,不仅不能解决真正的危机,反倒还会暴露出己方的虚弱不安,能活着离开这里,却未必能活着回碧峡。 何况,月华珠也是他们九死一生得来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总归都是亡命一搏。 曲砚浓在他身侧冷笑了一声。 她脾气很大,这是公认的,可是不曾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知道她这人气性有多烈,除了对敌人狠,她对自己也有一种漠然无谓,谁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换个爽的。 “给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面前一摊,冷冷淡淡的。 月华珠在他手里,他们商量好归他处置,因为前一次联手时,曲砚浓认定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便有来有往地还给他。她没动月华珠,只问他要了丹药来弥补这份人情的“差价”。 论理说,这已经是卫朝荣的东西,曲砚浓没有资格处置,卫朝荣也完全可以不给她,可她那样的脾气,伸手时半点也不带犹疑的,反倒理所应当。 而卫朝荣呢?他也当真“没出息”,已经到手的宝物,她一伸手,他便也平静地放进她掌心,不带一点犹疑。 如果这时有个第三人误打误撞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会把月华珠给曲砚浓,是不是已对她情根深种、予取予求了?他自己可能也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觉得自己对她有爱慕,却也没到为她抛弃一切的地步。他常以为他对她的喜欢虽然已经很深,却终归还是要让步于现实的。 “卫朝荣”是仙门送往魔门的重要暗棋,他是牧山宗的唯一希望,这世上总有太多重要的事物,虽然让他身不由己、疲于奔命,但却是他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一腔爱慕,他投入时轰轰烈烈,不留余力,却总是莫名悲哀。 这一份无法言明的悲哀,让他一次又一次放纵,在她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抛开些现实的算计——想要现实,他们从前、往后,到处都是,紧握的仅有当下,又何必着急呢? 她问他要她许诺归他的东西,他也就心平气和地给。 曲砚浓从他手里一把拿过月华珠。 她冷着脸,两指拈起那枚圆润莹光的月华珠,定定地望着对面诸多虎视眈眈的魔修。 望见月华珠辉光的那一刻,不少魔修已下意识地屏息,露出藏不住的贪欲。 “只要我交出月华珠,你们就承诺放我走?”曲砚浓拈着月华珠,迎着无数炽热贪婪的目光,语调荒疏漠然。 对面的魔修见她当真取出月华珠,只当她是妥协了,喜形于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曲道友果然是聪明人,真决断。”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语气漠然地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聪明人,真决断?” 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抬起手,两指微微运力—— “咔擦。” 一声轻响。 在对面无数魔修惊怒的注视下,那枚承载了数不清贪欲的月华珠,被她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飘飘地以捏,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捏碎了。 碎成齑粉,随风而散,月魄转瞬化为烟霞融入天地,谁也来不及挽留,毁得一干二净。 也就在月华珠碎裂的那一刻,曲砚浓袖口骤然飞出纨素,比消散于天地的月华更声势浩大,转瞬便向对面飞去,星流霆击般落在那个说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魔修身上。 当头而下,声势摄魄,几乎叫人心惊胆战。 那个魔修敢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主动挑头,又敢直言逼她交出月华珠,本身实力自然也不容小觑,谁料被她这么势如雷霆地一击,竟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一击毙命,死得何其干脆。 等到那人的尸体慢慢倒地,发出“砰”一声巨响,所有人才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地瞪着曲砚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狼环伺,状态萎靡,她不仅没有一点退让,居然还敢如此嚣张,直接出手要了一人的命? 她难道就不怕大家一哄而上,一人一击,叫她尸骨无存吗? 在震惊之后,才是后知后觉:她居然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月华珠给毁掉了! 月华珠那样珍贵的宝物,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枚,她当真是一点也不带犹豫,败家子一样反手毁掉了!魔修们倒宁愿她是宁死不交月华珠,左不过就是刀光血影里各凭本事,可她怎么就直接毁掉了——她不是还有余力,反手就能杀人吗? 她毁月华珠干什么呀! 曲砚浓面不改色,对面一干魔修倒是勃然色变,心疼得脸都扭曲了,目眦欲裂,瞪着曲砚浓的样子,仿佛她毁掉的是自己的宝物。 偏偏这人毫无败家子的自觉,轻描淡写地一笑,“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抢我的东西。” 她身上没什么戾气,但结合那一言不合便雷霆一击、奇珍异宝说毁就毁的行径,远比疾言厉色冷酷百倍。 哪怕是身处劣势,生死攸关,她也如此肆无忌惮,仿佛天生不知退让与权衡,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更不怕激怒人数众多的敌人。 一切仅仅只因一句:“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如此的傲慢。 倘若不曾身临其境,旁人是绝难体会到那一刻站在曲砚浓身侧的如坐针毡感,无数道粘腻恶意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不熄的怒火,仿佛随时就要一哄而上杀他们泄愤。 可卫朝荣稳稳站在那里,只有点想叹气。 曲砚浓毁了月华珠,看似是一步昏招,实际上恰恰解了他们的困局,对方皆逐利而来,她便把这份利益毁得一干二净,对方趁她实力不济,她便大动干戈雷霆一击,震慑四座。 没了月华珠,又眼看着曲砚浓实力惊人,对方一群乌合之众,又怎么还会继续? 只要对面的乌合之众没有真的失去理智,这场困局就算是完美破解了——唯独一点不好,他们两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换回来的月华珠没了。 两月的九死一生,她轻飘飘一捏,全白干。 慑于曲砚浓雷霆万钧击杀一人的实力,魔修们于万般愤恨中,终归还是理智占上风,不情不愿地离去。 卫朝荣到这时才语气平淡地开口:“我记得,你好像把月华珠给了我。” 她想也不想就捏碎月华珠的时候,是否曾有那么一刻想过,这是他的月华珠?他还贴了不少丹药给她。 曲砚浓朝他笑得很妩媚,但那一刻在他眼里十足无赖,曼声曼语,漫不经心,“哎呀,以我们之间的情意,难道真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卫朝荣冷着脸,垂眸看她,回答得相当无情,“要。” 曲砚浓还是软绵绵地笑,“可我已经毁了,怎么办呢?”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仿佛不为所动,“怎么办应当是你来想,而不是我来想。” 曲砚浓语气轻飘飘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还你一枚月华珠,这总行了吧?” 卫朝荣不说话。 月华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会令他们九死一生去夺,曲砚浓说要还给他一枚,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可曲砚浓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模样。 卫朝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紧,他沉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头,应下这不知究竟有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 “好。”他说。 用一枚珍贵无匹的月华珠,换她身处绝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来说,他应当很可惜的,可事后无论他怎么回想,居然都没有琢磨出一点可惜和后悔。 他如此轻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连带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对爱的行为,接受她从不坦诚,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绪。 ——这可是个傲慢到深处绝地都要高高抬头的人,她对他迂回一点、矜持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卫朝荣习惯了。 可一千年后,忽然有这么一天,她悄然敞开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砚浓说了一句,又觉无限尴尬,她这人总是这样,倘若让她损人,可以变着花样不重复,但若是要解释自己的劫难,总好像是在求谁的同情一样,她浑身难受。 “总之,你别信戚长羽的瞎猜,我从来不会因为回忆起卫……那个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说,“我回忆你……那个人,只是因为我舍不得忘记。” 这几句话简直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不自在,简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盖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从前的情话如山如海,从不见她尴尬,怎么偏偏现在说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曲砚浓紧紧板着脸,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楼上的其他宝物,胳膊肘碰到柜子,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放置的,居然听见一声绵长的咕噜噜的滚动之声。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便滴溜溜地从柜子里一路滚到曲砚浓面前,恰恰在柜子边缘落下,跌在曲砚浓的手心里。 曲砚浓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阵封印的圆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过符阵,望见那圆球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华气息从符阵下渗透出来,若非她修为高深,神识极度敏锐,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分明是一枚月华珠。 千百年前的回忆都到心头,她想也没想,将那枚月华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触手上送。 “给——”她说,“我欠你的月华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 明镜台(十七) “你叫檀潋?”…… 月华珠递出的一刹那,鹤车轰然嗡鸣。 鹤车的二楼,申少扬跟着英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后跟刚刚抬起,身后的所有台阶便忽然浮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转瞬黯淡褪色,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见日光后一层层消逝。 再回首,来时的长阶竟然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墙面,满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绽放华光,每一道都透着紧迫,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申少扬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剑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脸上居然也带着惊愕,她还没说话,鹤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声声紧迫,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瓜子给掀开,隐约像是鸟叫。 申少扬断定这是世上叫得最难听的鸟。 “地脉浮动,这是地脉浮动,一定是哪里的地脉动荡了!”不远处有人嚷嚷,嗓门大得惊人,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地脉浮动这种大灾,反倒兴奋异常,“山河盘动了,你们快看——” 这一声吆喝引得这层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过去,由四张宽敞方桌构成的简易茶室里,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修两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盘,“快看,这个方位应该是……北牧山?” 英婸执掌这座鹤车,认得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看清说话者的长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们玄霖域,当众散布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言论,是会被獬豸堂带去问责的。” 申少扬站在一旁,听出英婸这话说得很委婉,如果换成是徐箜怀那样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会直接说“妖言惑众”——冷不丁听到一个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玄霖域地脉动荡,正常人谁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这个委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桌上的沙盘,非要身边的修士评理,“谢道友,你帮我作个证,刚才山河盘是不是动了?咱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被称作谢道友的是个神气皆平易的年轻女修,被胖修士点了名字,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确实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说吧,山河盘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绝对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可山河盘动了,也不能说明地脉浮动了呀?”谢道友噙着一点苦笑,补足了被胖修士打断了的话,“施道友,你先别着急,倘若五域地脉真有异动,不多时便会传开,我们下了鹤车就知道了。” 胖修士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辩,“可山河盘分明就是对的,千年前山海断流,五域六十四条地脉早就断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又断了两条,现在马上又要断上一条——这都是山河盘上画好的,错不了!” “施湛卢,你再危言耸听,我只能让你闭嘴了。”英婸语气加重了,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和缓语调里威胁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卢一下子闭了嘴。 他显然还很不服气,但绝对不想见识英婸让人闭嘴的手段,这位悍然夺得五域年轻修士头名的上一届阆风使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英婸的神情缓和了,微微颔首,一转头就从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扬四人介绍,“这两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绝弦谷的谢道友。” 原来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转过头朝富泱看过去,后者热情洋溢,“原来是知梦斋的施大师,久仰大名。” 申少扬十分怀疑富泱这个“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为身边戚枫听见“知梦斋”三个字的时候,脑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给自己写上“不存在”三个字——以戚枫对知梦斋的敏感,倘若这个施湛卢大师真的很有名,戚枫早就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更何况,先前在银脊舰船上,富泱还亲口说他对知梦斋的人并不熟。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富泱这回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反客为主,代替英婸给同伴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四方盟知名炼宝大师,别看施大师年轻,他可是曾被选入我们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的天才。” 申少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申少扬了。 阆风苑前,富泱介绍常老板的时候,还说常老板是“连续十年被选入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转头就暗暗传音告诉他,这个名单基本都是炼宝师自己出钱买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边捧场地发出惊呼,引来施湛卢满脸红光的谦虚,一边却对着富泱扬起眉毛。 ——买的? 富泱眉毛一垂。 ——买的。 那没事了。 申少扬居然生出一股诡异的踏实感,还有闲情点评:常老板为了扬名,一口气买了十年的名额,施湛卢才买了一年,看来小伙子清静钞攒得还是不够多啊。 施湛卢虽然是凭清静钞挤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炼宝水平也属四方盟第一流,被称作炼宝天才并不夸张,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约函,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声嚷嚷玄霖域有地脉要断流的时候,英婸就该把他打出去了。 “富师弟,你来评评理,我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卢离元婴差得远,自然听说过富泱这个元婴下代销魁首的名字,扯着后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么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还是没人信。” 好家伙—— 富泱微微向后一仰,感情施湛卢的最新大作已经在望舒域展示过一轮了,只不过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长老们都不买账,这才会接受上清宗的邀约函,来玄霖域找伯乐。 代销魁首微微摇头:假如他是被施湛卢找上门的长老之一,肯定也不会买账,就算施湛卢的山河盘是真的有用,又有谁来买这没用的破玩意? 赚不到清静钞,那还说什么? “倘若山河盘是真的,自然会大放异彩,有的是伯乐。”英婸语调平缓,“但,我说施湛卢,你们两个四方盟的,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是来参加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的,不是来玄霖域做买卖的!” 啊这…… 富泱和施湛卢尴尬一笑,各自收了声,分坐在桌子两头。 祝灵犀坐在另一边,和谢道友肩并肩,转过头,快速地打量了谢道友两眼,神色严肃,“请问是谢绿绮前辈吗?” 谢道友性情平易,从不争先,坐在桌边既不会让人忽略,也不会夺旁人风光,被祝灵犀郑重问起,也只是含蓄微笑,“当不得前辈,我是谢绿绮。” 戚枫恍然般转过头——他听到“知梦斋”三个字就躲,坐的位置离施湛卢老远,和谢绿绮只隔了半个身位,“原来是谢前辈,怪不得和英前辈相熟。” 申少扬谁也不认识,凑过来巴巴地左顾右盼。 “谢前辈和英师姐参加过同一届阆风之会。”祝灵犀解释,“当年角逐到最后一轮,只剩下两名应赛者,其中一位是英师姐,另一位就是谢前辈。” 这不就和他们四人的关系一样吗? 申少扬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对谢绿绮的态度,猜测两人关系应当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风域的道友呢。” 作为一个刚出扶光域没两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扬对长风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个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从化神期跌回元婴期的倒霉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绝弦谷的人,申少扬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谢道友是绝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当年谢闻铃祖师的同族后辈,见她一个,也算是见过长风域最风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说。 谢绿绮温和地纠正:“还不算定下,八字没一撇的事。” 虽然谢绿绮出于谦虚做出纠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半就已经是八字写完了。 “方才鹤车的变化确实不对劲。”谢绿绮看向英婸,言辞委婉,却不回避问题,“如果我没看错,那些符文都是用于稳定灵流的。” 无论法宝还是阵法,都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灵气环境,鹤车上绘满此类符文,每当灵流汹涌时便会浮现。不管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是不是危言耸听,鹤车收起了一楼,全程运起符箓,都能说明外界的变化。 英婸不是想不到,只是作为鹤车的掌管者,必须能稳住大局,此时谢绿绮冷静提及,她便顺势颔首,“能引动符文显现,外界灵流必然是有了变化,贸然出去太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达下一场会议的地点,与宗门长老会合。” 鹤车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法宝,一代又一代完善,本身不惧灵流暴动,哪怕是灵气潮汐都能悍然一渡,待在鹤车里是最好的选择。 “安全起见,在落地之前,鹤车上的乘客都聚在一起,相互便于照顾。”英婸快速做了决断,抬起头,目光扫视一圈,“大家正好都在这里,还缺……檀道友和夏道友?” 申少扬四人也不知道曲仙君究竟去哪了,好像踏上鹤车没多久,曲仙君就没了踪影——这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人啊? ……仙君不会是等不及了,直接跑去人家库房里拿忘川石了吧? 英婸何等敏锐的人,立刻从四人微妙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她眉头一蹙,神色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是檀潋道友不熟悉鹤车,一时迷了路,我还是亲自去找一找吧。” “哎哎,也没这个必要吧?”申少扬一力婉拒,“檀前辈多大的人了,做事肯定有分寸,大概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不需要劳劳烦英姐。” 英婸皮笑肉不笑,“不劳烦。”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不妨事”“能理解”,这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了,感情那几句保证全都是忽悠人的? 自从在阆风之会夺得魁首、扬名五域后,英婸就再没遇到过这样把她当傻子糊弄的人——她是提不动刀了? 申少扬伸着手拼命挽留,“真不用,英姐,我们还需要你啊——” 英婸半点不停,势如疾风,转瞬登上长阶,眼看就要朝顶楼走去。 她忽然脚步一顿。 英婸回过头,望向三楼憩室长廊尽头。 鹤车由重重阵法和符箓拼接,每一层都是独立的空间,从楼下向上看,能望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譬如二楼的茶室分明还是寻常楼阁的模样,三楼的憩室却像是峭壁上的危楼,顺着走廊到尽头,能看见缥缈的云气和不见底的峰谷。 在青山峰谷的映衬里,两道纤细的身影并肩而立,澄澈的日光映照在她们肩上,泛起淡淡的朦胧的光晕,仿佛神仙临世,缥缈欲飞。 “冥渊奔腾,地脉浮动,五域灵流紊乱,都是老一套了。”曲砚浓背对着英婸,声音淡淡的,对着身侧人说话,“可是冥渊……若是不会动荡就好了。” 这话说得很奇怪,好像外面的灵流变化因何而起,她都了如指掌一样。还有最后那句,简直是多余的废话,让人想不通到底在感慨什么。 英婸皱起眉。 曲砚浓听见声响,回过头,浅淡地一瞥。 奇怪。 英婸不知怎么的竟为这一眼所慑,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剩下若有所思——为什么檀潋看起来对鹤车的变化没有一点疑惑,反倒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檀潋道友,夏长亭道友,周围灵流有些异样,稳妥起见,咱们最好都去茶室汇合。” 蓝衣水袖的娃娃脸少女原本正极力蹙着眉望着曲砚浓,听到这里,忽然讶异地望向后者,“你叫檀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1. 明镜台(十八) 叫上清宗群英云集的前…… 曲砚浓说不出的烦躁。 她没能把话说完。 在忘川石前,只是寥寥片刻的对谈,她意外递出了月华珠,掌心的触手却像是青烟一般突兀地消散了,和当初在银脊舰船上写下半个“卫”字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再然后是外界动荡的灵流,在她这样层次感知中极为明显的地脉浮动征兆,一切都与南溟上的迹象如出一辙,区别仅仅在于青穹屏障隔绝了绝大多数波动。 她早已猜出他成为魔主后受到许多限制,一旦违背,后果相当严重,可起初她能再次见到他就已惊喜万状,比起一千年的空等,相望不想见又算什么? 直到触手崩裂在她的掌心,封缄千言万语,只留给她忘川石里孤身一人,神鬼犹知那一刹她望着石上孑然一身,心头有如千层塔顷刻坍圮,轰隆虚无。 道心劫如此刁钻,将她心头爱恨悲欢一层层剥去,凝成枯冷的石堆,筑起千重塔,把过去的曲砚浓藏在里面,等春风又一年,吹开雪芽初绽,再一锤敲落,把一切敲个稀巴烂。 荒芜漫延如潮,她只想让一切都和她一起沉没。 千年前世界在她掌心强行拼凑,千年后又会因她重新沦陷吗? 曲砚浓再也端不住那种浑不在意的散漫。 她站在忘川石前望见自己孤身独立,眉眼寒峭孤绝,像是覆上薄薄一层霜雪,褪去漫不经意,神魄奇谲冰冷。 不是云淡风轻万事不关心的曲仙君,而是有了几分千年前她大仇得报、登圣揽极后,回首满目皆空时的样子。 说不出有多少晨昏明灭不曾对镜。 她曾以为那是欲望湮灭、心死念消的模样,她已丢失了所有想要挽留的,结束所有想要结束的,剩下一切都属于她,可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今对影相望,她才知这不是心死。 哪有心死意消? 分明是心如野火,欲望无穷。 千千万万昼夜,渡来千千万万野火。 走下楼时,她和那个自称“夏长亭”的娃娃脸少女迎面相见,后者还没来得及为这猝不及防的再次见面而讶异,脱口而出是一句,“你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夏长亭也说不上来,眉眼还是那样眉眼,对望一眼,就叫人心惊肉跳。 英婸也觉得“檀潋”好似变了个人。 原本漫不经意的神容,好似万事不关心,就算在一力修持道心的上清宗,也寻不到这样一身缥缈意的修士,方才背影茕茕,在日光里翩然欲飞,仿佛传说里走出来的逍遥仙。 可现在再看,哪还有什么逍遥缥缈,仍是漫不经意,那神魄漠然冰冷,分明是心有执迷。 执念太深,她只顾那执念,万事不关心,只因万事皆不是。 短短一瞬,目光交错,英婸蓦然忆起宗门师长随口告诫的一句真言。 彼时同门论道,列座和乐,她望见敬重的师长遥遥朝她招手,忙起身上前请教,却被对方斟满了一盏清酒递到眼前,什么也没说,觥筹交错,先对饮一杯,她不善饮酒,一口闷下去,酒未酣,耳已热。 于晕头转向、懵然茫昧中,她听见师长慢悠悠的声音,“下次收敛些,有九分天分,露出来七分就够了,要学会藏拙。” 酒劲上来,她忘了要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恭谦,直愣愣地说,“我天生有本事,为什么要藏拙?” 师长叹气,“总是行高于人,养出傲慢之气,对天对地对人对己失了敬畏之心,就要起妄念、生执迷,到时纵使你修仙道,也是魔身了。” 她听了就嚷嚷,口无遮拦,“既然如此,还分仙魔干嘛?魔修也是仙修,仙修也是魔修,岂不是全乱了套?要我看,这都是庸人的算计,恐惧天才,所以要针对天才。” 师长眉心拧成个“川”字,手一伸,给她脑门一个板栗,痛得她泪汪汪捂脑门,酒醒了一大半。 可过了一会儿,师长又默默笑了一下,随口说,“谁知道呢?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可天才一旦起了魔障执念,纵然她还什么都没做,庸人又怎么能不怕呢?” 言辞凿凿,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个起了魔障的天才确有其人。 从前英婸记起这段话,天资使然,总把自己代入那个被庸人搅扰的天才,对这含义莫名的针对只有不屑与不甘,就算长大后学会了藏拙和谦恭,学会了人情世故,她也从未理解过庸人。 直到檀潋回眸投来这一眼,奇谲峭拔,魔妄丛生,英婸方才惊觉:原来我也是个庸人。 上清宗煌煌正朔,天资出众者如过江之鲫,能走到高处的哪个不是世人眼中的天才?原来一群天才聚在一起,也有人能叫他们变成庸人。 英婸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毕竟还很年轻,就算本能地畏惧忌惮,也盖不住她心里的好奇和怀疑——檀潋绝非普通修士,英婸见过太多平庸的元婴修士,修为不过是入道先后的证明,可一身气度神魄却瞒不过人。 “檀潋”神魄太惊人,英婸怀疑她用的身份根本是假的! 可手持知妄宫的文书,带着参加阆风之会归来的祝灵犀等人,又能叫上清宗群英云集的前辈们本能忌惮、扣上魔名的人,能是谁呢? 英婸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停滞了,她听见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连夏长亭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她意识到她失态得太明显了。 “我没和你说过我叫什么吗?”曲砚浓淡淡挪开目光,望向夏长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人三百四十天发疯,有时醒,很快又疯,侥幸把她叫醒了,没两天她又疯,曲砚浓起初还有闲心管闲事,后来都懒得叫醒她。 疯着也就疯着,反正以这人的修为,怎么也不会死的。 夏长亭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是在苦笑,“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讨人喜欢的,你不愿意告诉我也很正常。我只是觉得‘檀潋’这个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曲砚浓在回忆里搜寻,夏枕玉也有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一面吗?她不知道。 从前见到夏枕玉的道心劫,曲砚浓总是觉得很滑稽,夏枕玉在道心劫下变成一千一万个陌生人,唯独不再是她自己——可这些看起来与夏枕玉迥然不同的性格,真的和她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吗? 曲砚浓了解夏枕玉,可却从来没有理解过后者。 卫朝荣死后,每个人都是她人生里的过客,再熟悉,也只是个熟悉的过客,谁也不为她停留,她也不为谁停留。 “你不是说了吗?”曲砚浓对夏长亭说,“我们以前认识。” 其实夏长亭之前只是问他们是不是认识她,但曲砚浓说得太理所应当,再加上这个名字带来的感觉很浓烈,夏长亭即使犹疑,也慢慢地点着头,不太确定地说,“那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不叫这个名字之前。”曲砚浓回答。 夏长亭立刻露出被耍了的表情,“我从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难不成你还能认识上辈子的我?” 曲砚浓不用做什么就已足够其人,她不以为然地抬眉,露出一个浑不在意的表情,看上去既像是在说“当然如此”,又像是在说“耍你又怎么了”,把夏长亭气得顾不上伤春悲秋,只是瞪着她。 英婸已经收敛好动荡的心绪,扬起得体的笑容,“两位道友,情势危急,我们还是谨慎些,一道下楼去吧。” 走下一层楼,身后的阶梯便随之消失,等到三人站在二楼茶室时,不光是通往一楼的阶梯变成了刻满符文,三楼和顶楼也消失了。 鹤车内部只剩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茶香袅袅,热热闹闹地挤着好些人,闲谈声藏也藏不住,直接飞到人脑瓜前,“……当初山海断流,根由还是在仙魔大战。若不是几个化神修士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此方天地怎么会崩毁?” 施湛卢正坐在方桌前,背对着通往二楼的阶梯,面对新来的道友们激情述说自己的论断,“如果千年前的化神修士们能试着和平共处,魔修们学会约束自身,仙修们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如今的天地还是完整的,哪还用什么青穹屏障?” 即使背后脚步声一步步响起,施湛卢也没当回事,只恨自己嗓音不够洪亮,不能衬托出自己论断的有力,言之凿凿地说,“所以,如今地脉浮动,山河动荡,当初的化神修士,没一个是无辜的!” 石破天惊。 无论是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谢绿绮,还是第一次见施湛卢的申少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呆滞的神色。 申少扬的目光忍不住地游弋向楼梯口伫立的身影…… ——施湛卢知不知道,他口中导致五域山河动荡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在他身后站着呢? 英婸下意识地瞥了“檀潋”一眼,后者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好似只是听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观点。 她怀疑这张脸也是易容出来的,如果檀潋真的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存在,随手的易容也能让元婴修士分不清楚,在夏枕玉祖师仙隐的情况下,当然足以瞒过上清宗的所有人,大剌剌地顶着假面孔参加訾议会。 想到这里,英婸又顺带瞥了夏长亭一眼,这个娃娃脸的金丹女修也许和檀潋有渊源吧? “檀前辈,您来了。”祝灵犀忽然出声打断。 她性格板正之余,其实很善良,不忍心看着施湛卢在毫无直觉的情况下继续捋虎须。 曲砚浓“嗯”了一声,缓步走到申少扬身前,桌边已坐得满满当当,一点空位也没有,申少扬还傻愣愣坐着,抬头和她对视。 曲砚浓凝视他,申少扬茫然不解。 富泱看不下去,站起身,“您坐这里吧。” 曲砚浓意味莫名地瞥了申少扬一眼,在富泱让出的空位坐下。 申少扬还眨巴着眼睛,没搞懂仙君刚才到底唱着哪一出。 富泱拍拍他肩膀,语气很和蔼,“申老板,你以后还是坐小孩那桌吧。” 曲仙君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还不主动让座,申少扬真是一会儿机灵一会儿傻。 申少扬更不解:“啊?” 算了,和傻瓜做生意赚的才多。 富泱微笑:“没什么。”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富泱,实在没想通,移开目光,望向曲仙君。 “听你的说法,你还挺同情魔门的?”曲砚浓问施湛卢。 施湛卢不认识她,被她冰冷奇谲的神魄吓一跳,不太信她笑吟吟的表相,收敛了很多,拘谨地说,“也不是同情魔门,我只是觉得当初那一战并非不可避免,如果双方都能冷静下来,各退一步,如今的世界会比千年前好很多。” 曲砚浓付之散漫的一笑:小滑头。 他一身竭力掩藏的魔气可不是这么说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2. 明镜台(十九) 檀问枢哪来的亲兄弟?…… 曲砚浓从施湛卢身上感知到浓郁的魔气,即使后者想尽办法遮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她。 短短半年功夫,她居然接连遇见两个魔修。 如果是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曲砚浓必然二话不说戳穿对方的身份,丢下两个选择,要么废去修为,要么和她一样毁去魔骨修仙,如果都不选,她就亲自动手了。 仙魔大战后,天下再找不到一个有名有姓的魔修。 彼时仙修们一面奔走相告,一面也难免要议论她,谁不知道她从前也是个魔修?对魔门斩草除根,一点旧情也不留,实在有点薄情寡义。 她只是不在乎,不是不知道。 千年以后,她不会选择那么激进的方式,因为她已没有恨,也没了憧憬,消灭某群人并不会让这人世变得更好,就算没了魔门,那些注定要做魔修的人也只会变成披着仙修皮的魔修。 道统就只是道统,只要还没沦陷在欲望里失去克制,都是俗世凡人,谁比谁高贵? 施湛卢掩藏道统,目光却还算清正,没有邪心,曲砚浓姑且相信他不是恶人,只要还没听说他做过什么恶事,她都懒得拆穿。 “各退一步?”曲砚浓笑了一下,“本来就奔着不死不休的目的开始,当然要以不死不休的结局告终。” 当年仙魔大战是她掀起的,也是她疯到最后,季颂危和夏枕玉都不是贸然起干戈的性格,就连魔门当时的三个魔君都各有基业,不爱妄动,只有她一无所有,比谁都孤注一掷。 正因如此,仙魔大战后,似施湛卢这般的质疑也有不少,觉得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一方天地四分五裂、无数生灵流离失所。 最让人不平的是,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世界崩毁,却又只手遮天,将五域分定,反倒成了万人景仰的圣人,简直不公极了,恨她的人多得是。 曲砚浓一般不爱给自己找借口,借口是弱者的特供品,她登圣揽极,只需要宣示,不需要掩饰,但天地崩毁、山海断流,真不能全怪她。 世人只知道仙魔大战导致山海断流,没人知道她贸然起干戈,为什么夏枕玉和季颂危也会掺和,为什么仙门和魔门像是飞蛾扑火,一定要撞出个你死我活。 除了累世经年的宿怨,“你就没想过,天地崩毁也许是必然吗?” 施湛卢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被这问题荒唐到了,“怎么可能?如果没有仙魔大战,怎么会崩毁?还能有什么必然?” 曲砚浓没回答。 “也许是吧。”她语气淡淡的,说不尽的敷衍。 英婸隐晦地瞥向她,观察她神色,充满探究。 曲砚浓神色冷淡漠然。 人有寿数生死,法器有损毁,就连一段真经也有不再适用的一天,为什么天地有生就不会有灭? 魔门泱泱百万众,一刻不停地吞噬灵气生机,就算天地无量,也有枯竭的一天。 当初仙魔大战前,化神之上便能清晰感受到这枯竭的预兆,便如江河滔滔,源头已渐渐干涸,下游纵然汹涌,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枯竭。 两大道统摩擦着并存了千万年,打来打去恩怨无数,第一次到不死不休的关头,一方天地,只能容一方道统存活。 “在你看来,魔门和仙门修行有什么本质区别?”她问施湛卢。 施湛卢有点不适应她这种凌锐又散漫的问话,又因为她的问题而心口一突,别扭地坐直了胖胖的身躯,不自在地回答,“修练方式不同罢了,只要修炼者能坚守本心,其实没太大区别。” 曲砚浓凝视这个行走在仙修中的魔修。 施湛卢不是那种很有心眼的修士,他不擅长掩饰内心想法,萍水相逢的人或许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古怪,但若是朝夕相处,早晚能发现他的秘密。 可他偏偏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结成了金丹,还在四方盟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有钱给自己买上炼宝师前二十的名单。 “你是知梦斋的修士,是吧?”她问个不相干的问题。 施湛卢在她面前莫名不敢不听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说话。 她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方才的话自问自答,“魔修吞噬灵气化为魔气,是在抢夺天地生机,仙修汲取灵气化为己用,是在与天地共享生机。一个是巧取豪夺,一个是有借有还,有些道统本身存在就是在毁天灭地。” 施湛卢并不傻,曲砚浓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流露出惊骇,一半是为她说的话,一半是为他自己,“我、我一个仙修,干嘛要去了解魔修究竟怎么修练,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就连掩饰也显得笨拙,以施湛卢的心眼,根本藏不住这样大的事,在四方盟那样的人精堆里,混不过三个月就会被识破。 可他却没有被识破,以仙修的身份自在行走于天光之下。 四方盟当然没有傻瓜。 曲砚浓眼底的平宁不知何时沉了下去。 她用的分明不是她自己的脸,可冷漠颖异藏也藏不住,原本气氛和乐融融的茶室因她而骤冷,像是血气犹腥的神兵穿破华美绫罗。 别说是被曲砚浓直视的施湛卢了,就连旁观的其他人都为这骤变的气氛所感染,坐立不安起来。 “你……不会是想动手吧?”施湛卢不是看不懂眼色,明明是想挽回局面,但说出的话却怎么都像是拱火,“不过是随口闲谈,你只不过是没法说服我,不会这么小气吧?” 英婸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就算“檀潋”不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大人物,人家也是个元婴起步的大修士,施湛卢修为比人家低了一个大境界,还不懂得说话客气一点吗?人家随手一巴掌下来,他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也难怪,素闻施湛卢是出了名的炼宝呆子,在炼宝之道上天赋极高,以金丹修为行元婴之法,可是老天给了他炼宝的天赋,又收走了他的人情世故,明明他在为人处世上很努力,却总是适得其反。 “越说越离谱了。”英婸赶在曲砚浓开口前不轻不重地堵住施湛卢的话,“你不愿听前辈的见解,这是你见识浅薄,错失机缘,檀前辈有什么好生气的?又怎么会为这种小事出手?” 三言两语,把曲砚浓高高架起,体面又客气,唯独施湛卢有点犯轴,想要声辩,被英婸一眼瞪住,又住了口。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看起来气氛虽僵,却也有几分宁和—— 如果曲砚浓没有化神修为,听不见修士间私下传音的话,是这样的。 就在方才施湛卢忍不住要开口声辩的时候,窈冥中同时响起六道传音: “施道友,你就少说两句吧!” 六道传音整齐划一,异口同声,若不是彼此听不见其他传音,简直像是商量好的,震得施湛卢耳朵嗡嗡的,一时没有任何表情。 看见施湛卢果然没有继续犯傻,方才传音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无论是知道曲砚浓的身份还是不知道,谁也不像惹怒一位修为明显高于他们的前辈。 ——还好,施湛卢还是听劝的。 施湛卢表情慢慢复苏,在众人炯炯的注视下,默默抬起手,揉了揉耳朵,“那个……” “你别说了!” “她说什么你就听着吧!” …… 七嘴八舌的传音一瞬狂轰乱炸。 施湛卢痛苦地揉着耳朵,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其实我是想说,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容我往后多琢磨琢磨,再来讨论这说法到底有几分道理。” 作为一个魔修,听到魔门灭世论,居然还能说出要琢磨一下这样的话,倒不是冥顽不灵的人。 曲砚浓杀性不比千年前那样浓烈,原本就没想杀他,如今更没这意思,反倒把目光挪开,望向方桌对面。 戚枫不声不响地坐在位置上,安静得有点过分,像个沉默的受气包。 座中除了曲砚浓和施湛卢共有七人,方才六道传音里,谁都开口了,就连夏长亭也给施湛卢传音示警,唯独少了戚枫。 以戚枫的性格,腼腆有余,却又心软,心有不忍时必然会强行压抑自己的瑟缩主动和人说话示警,而非见死不救。 除非,他还有别的理由。 “施道友,听说你来自知梦斋。”戚枫像是费了好大劲鼓起勇气,竭力装作从容地问,“上次我来玄霖域找知梦斋的大师定制法宝,名单里好像没有你的名字,是不是我花的钱还不够多,不配让你出手?” 施湛卢茫然地看了戚枫一会儿,长长地“哦”了一声,“你在玄霖域的知梦斋定制法宝,当然约不到我,我是三斋长的下属,不是二斋长的人,一般不来玄霖域。” 他这么一说,就连富泱这个四方盟修士都竖起耳朵了:知梦斋作为新近崛起、横跨两域的一方巨擘,实在是神秘得过分,外人根本不了解他们内部的清狂,如今有个知梦斋修士愿意说,当然要听。 戚枫身上凝聚着好几道催促的目光,他原本绷好的冷淡干练顿时土崩瓦解,手足无措,结结巴巴,“你、你的意思是,知梦斋有好几个主事者?” 施湛卢答得理所应当,“当然,我们一共有三位斋长,一位坐镇望舒域,一位远走玄霖域开辟新址,也就是现在在玄霖域的这一支,还有一位斋长暂时不曾独领一方基业,但也声望极高——最后这一位就是我的东主,也是我的恩人,对我修行助益良多。” 对施湛卢这个魔修的修行助益良多,必然也是个魔修了,这个横跨两域、声势浩大的知梦斋,到底藏了多少魔修?除了施湛卢之外,又默默培养了多少魔修? 曲砚浓目光微动。 以她对檀问枢的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除非他是奄奄一息得爬不起来了,否则绝对会处心积虑干掉其他能和他争权夺利的对手。 以檀问枢的性格,知梦斋怎么可能同时有三个主事人?莫非他在仙魔之战中伤得极重,花了一千年也不曾养回几分? 可他都能跨越界域操纵戚枫的神识,不至于没有争权夺利的精力——总不能是他真的性情大变,有容人之量了吧? 还没等她想明白,施湛卢又补了一句,“这三位斋长其实是亲兄弟,亲得不能再亲。” 曲砚浓彻底愣住。 ——檀问枢哪来的亲兄弟?还一下子冒出两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3. 明镜台(二十) “用得上它的人,用不…… 知梦斋看似一家,其实分作支,这事在知梦斋内部甚至算不上什么隐秘,就连一些来往甚密的客户也知道。 “虽说是亲兄弟,但位斋长其实彼此不和。”施湛卢很有家丑随便乱扬的气魄,以他的认知,这种自家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不然也不会闹到二斋长远走玄霖域,两脉并存,彼此独立。” “等会儿——”申少扬叫停,“不是说‘亲得不能再亲’吗?怎么又人尽皆知彼此不和了?” 施湛卢翻个白眼,“那个说的是血缘,位斋长的相貌至少有九成相似,你只要看到他们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可是血缘再亲,兄弟阎墙的事还少吗?” “这个斋长你全都见过?”祝灵犀问。 施湛卢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还真不是全都见过。 “大家都这么说。”他含混地说,“反正我见过大斋长和斋长,这两位长得很像,据说二斋长也差不多。” 申少扬偷眼看向曲砚浓,据他观察,仙君对知梦斋是有点怀疑的,不知道如今听了施湛卢的介绍后,仙君会是什么反应? 他目光隐晦地落在曲砚浓的脸上,望见后者晦涩的神情。 曲砚浓扪心自问,听见施湛卢的说法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她可以相信檀问枢早就死了,相信檀问枢蛰伏了一千年还别有所图,可让她相信檀问枢从千年前的一战里活下来,苟延残喘,混得那么烂,她就是做不到。 意识到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相信后,她向自己诘问一个理由,却答不上来她为什么不信檀问枢可能混得很差。 她宁愿质疑,猜测那所谓相似的兄弟都是檀问枢操纵的躯壳——反正以他操纵戚枫神识的手段,这猜测并非不切实际。 茶室里一片安静。 施湛卢一点也不介意自家宗门内的矛盾暴露给外人是一回事,主动打探别人家的隐私又是另一回事,虽说个个都对神秘的知梦斋很好奇,可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没有一点分寸感的家伙。 在沉默中,只有戚枫鼓起勇气,“玄霖域的知梦斋完全由二斋长负责,其他两位都插不上手,是这个意思吗?” 这短短一两句说完,他耳朵都红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现得这么爱打听别家隐秘,可别人沉默也就算了,他沉默了,谁来帮他找到当初操纵他的幕后黑手? 施湛卢果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点点头,“玄霖域这边是二斋长的地盘,大斋长不会染指。” 自家界域被说成是别人的地盘,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英婸和祝灵犀表情古怪。 戚枫一边红着脸,一边若有所思。 如果知梦斋的情况如施湛卢所言,那么当初操纵他神识的幕后黑手一定来自玄霖域。 “施道友,你方才说你是斋长的属下,现在忽然出现在玄霖域,斋长不介意吗?”祝灵犀忽然问。 施湛卢微微一愣,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从前待在望舒域,只是因为那里最方便获取灵材,可是望舒域找不到懂得山河盘妙用的伯乐,我当然要来别的地方碰碰运气……这是很合理的吧?” 合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啊? “如果玄霖域也不认可你的山河盘怎么办?”祝灵犀又问,“地脉浮动这种事耸人听闻,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施湛卢脱口而出,“你们到底是相信真相,还是相信你们想相信的东西?” 祝灵犀没有说话。 若没有灵流紊乱这一出,她也不会把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当一回事,可她故意在仙君面前提起施湛卢的说法,曲仙君却没有一点反应,让她心里一沉。 夏长亭一直托腮看着他们,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 她下楼后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听大家说话,久而久之大家几乎忘记边上还坐了个人,此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被她吓一跳,面面相觑,死活想不明白她说这话是有什么意思。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申少扬试探着问。 夏长亭摇摇头,满眼伤感,一言不发地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众人更懵了。 唯有祝灵犀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长亭一眼,她听出后者方才说的诗句引用了传说中精卫衔石填海的典故,和山海断流联系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句并不是牵强附会。 她原本就怀疑夏长亭的身份不简单,现在更是猜测起后者究竟是哪位传奇人物,一定是经历过山海断流、千年前就已身居高位的强者。 可夏长亭到底是谁? 鹤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 桌面上的茶杯只是普通货色,不曾画有符箓,冷不丁倒下,茶水淌了半桌,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抹,乱七八糟的灵力撞在一起,倾洒的茶水东流西淌,溅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浇在施湛卢的山河盘上,把盘中六十四条地脉淹了个遍。 茶水冲入沙盘中,细沙顿时散开了,原本细腻的线条被水重开,变成一盘模模糊糊的散沙。 施湛卢呆呆地看着山河盘,一动不动。 茶室里一下子安静了。 谁也不说话,申少扬最先憋不住,干笑,“认真看一下,还是能看清六十四条地脉的轮廓的吧?” 施湛卢一言不发。 六十四条地脉全混在一起,变成黄河一片沙了,哪还有什么轮廓,闭着眼睛都数不出六十四条。 英婸执掌鹤车,在座谁都能推脱,唯独她没法推,硬着头皮安抚施湛卢,“施道友,你是否还能再制作出一份山河盘?需要什么灵材,我做主向宗门申领,倘若不好找,我再添点清静钞。” 施湛卢只是定定地看着沙盘,好像魂六魄飞走了一半,谁和他说话都没反应。 英婸耐心:“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如一起想想办法补救……” “山河盘是自己演化出来的。”施湛卢骤然开口,没看任何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每个字都梗得慌,“每一只山河盘制作完成后,都要静置年以上,任由山河盘自己推演,慢慢吻合地脉走势,我除了制作,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共只做成一对山河盘,一只早已献给斋长,剩下一只留在身边,这次带到玄霖域,本是想找一个能看清它珍贵之处的伯乐……” 茶室里沉默得掉根针都能听清。 “我资质不好,仙缘浅薄,求仙十几载,归来仍是凡身,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得了机缘,侥幸入道,平生没什么追求,唯独在炼宝上有点执念,尽力想要做到最好。浪费二十年在山河盘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制成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虚度了二十年光阴。” 在座都算是年轻修士,最听不得这种平淡的陈述,谁都知道施湛卢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是有所追求的,岂知人还没到訾议会,山河盘阴差阳错先毁了。 想想刚才乱七八糟的灵力里也有自己一份,简直是晚上做梦都要在梦里给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罢了,大概是没有缘份。”施湛卢木着脸说,伸手要把山河盘揽进怀里,“大不了我年后再来吧。” 他攥住山河盘的边缘,要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用力,没拉动。 一根青葱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山河盘的另一头。 施湛卢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曲砚浓神色宛然寒冽。 她也不回答,只是伸手在施湛卢的山河盘里拨动了两下。 茶水晕开的细沙散成一片,被她两指摊平了,在明亮的日光下泛起细碎的辉光,这时大家才认出施湛卢用来制作山河盘的沙砾竟然是一两值千金的星河砂,平时凝在一起,无论怎么挪移都不动,遇水则化。 谁能想到事情竟能有这么巧,偏偏叫他们赶上了。 “你不要乱动!”施湛卢看她漫不经心的动作,梗得心脏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可是星河砂,很贵的。而且我这个山河盘并没有坏,只是上面的地脉被毁了,只要抽干里面的水,静置年,还是能演化回来的。” 申少扬四人忍不住看看施湛卢——这可是能对曲仙君说出“不要乱动”的人,施湛卢要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一定会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更出息了。 曲砚浓没理他。 她摊平了星河砂,纤长的手指作笔,在沙盘上勾勾画画弯弯绕绕,把施湛卢急得扯着山河盘就要往回拽,懵然一用力—— 又没拉动。 施湛卢不信邪,扯了好几下,眼看着曲砚浓除了一根手指在沙盘上勾勾画画之外,半点没碰那沙盘,他一个金丹修士用尽力气,沙盘居然纹丝不动。 他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般,干干地说,“原来你是元婴期的前辈啊?” 茶室里一片死寂。 连趴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夏长亭都抬头看这个稀里糊涂的金丹修士:神识稍稍一探就能发觉的事情,他现在才发现啊? 虽说用神识探查别人不礼貌,但观测修为这种事就像是睁开眼睛看别人一眼一样简单,还算不上失礼,对于修为是门面的修士来说,见面先观察对方的修为反倒更像是一种礼节。 施湛卢到现在才意识到曲砚浓修为远超他,合着他是一点都没把神识放出来啊? 申少扬都不忍心看了:施道友好不容易发现面前的人的修为远远超过他,终于动了脑子,按照常理推测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元婴期的前辈,可他不知道曲仙君实际上是化神修士——这一波折,白忙! 曲砚浓画完最后一笔,慢悠悠地抬手。 施湛卢目光落在山河盘上,失了声。 山河盘上,山河如故。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施湛卢不可思议,又忘了眼前人是实力远远强过他的前辈,追着曲砚浓问,“普通元婴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五域地脉的走向,更别说两笔画下——你刚才甚至没用几息!” 曲砚浓慢慢抬眼,沉黑幽邃的眼瞳淡淡望着他,神色无波。 “那我当然是……”她无波无澜,“不普通的修士。” 山河万里,人间千流,八八六十四条地脉,每一条她都亲手丈量,一寸一寸描摹。 “你的山河盘是有用的。”她说,“但用得上它的人,用不着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4. 雪顶听钟(一) 钟声九响为一轮回,恰…… 施湛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呆呆地盯着曲砚浓,冷不丁蹦出一句,强行把话题从山河盘有用没用上挪开,“……可是画出来的地脉是没用的,山河盘不会顺势推演,必须等年后山河盘自己恢复才能用。”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像是扎在纸板上的钉子,又硬又突兀,英婸对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报指望,眼神复杂地用余光瞥了曲砚浓一眼,假装没有猜到后者身份,仍然叫她“檀道友”,解释,“施道友长年炼宝,性格比较单纯……” 曲砚浓用指导施湛卢去集市买一把小葱的语气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卢一愣,“这样不好吧……瞒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伙,前一句还在欲拒还迎,后一句就开始认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点被气笑,这两人当着她这个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面讨论怎么在訾议会上蒙混过关,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曲砚浓语气漫不经心,“如果这么倒霉,你就随手带一杯水,遇到行家的时候,假装打翻水,把山河盘糊了。” 施湛卢这么多年专心炼宝,一直老老实实,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一时间呆在那里怀疑起自己:到底她是个魔修,还是我是个魔修? “这怎么唬得住人?”施湛卢艰难地说,“不成不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讹人。” 曲砚浓已没兴致再说。 蒙混过关的精髓从不在对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么样?她说是谁干的,对方哪怕看明白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在魔门待了很多年,不见得学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手段,但从来只有她坑别人,从来没有谁坑到她头上。 有一年她提着半篓刚死透的鱼上散市,进了门一看,不巧,一半都结过仇,一个个见了她虎视眈眈。她原本想着死鱼卖出死鱼的价钱,见了这阵仗,把竹篓往其中最强的那个面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该怎么赔? 那时她的修为还没有对手高,动起手来也未知结果,可半篓死鱼,最后卖出了半篓活鱼的价钱,还算她厚道。 魔门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据,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么活才痛快。她做个魔修已经浑身不痛快,于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卢虽然一身魔气,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但他委实不懂什么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毁灭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里,为了一毫一厘,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这才叫魔修。 施湛卢不懂是好事,就让他怀揣着一份孤独的憧憬,永远向往那个幻想中的仙魔友爱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砚浓不说话了,施湛卢反倒举棋不定起来,就这么放弃吧,实在不甘心回去再等年,可要是真如她说的那样蒙混过关……万一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英婸看着施湛卢圆润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猜得出后者的迟疑,暗叹一声,只当是没看见。 鹤车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画满符文的墙壁应声而动,从中间分成两半,浮现出一道窄门,被人从门后轻轻一推,舒爽的长风霍然吹入。 鹤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雪色皎洁,寒风如有絮,吹入茶室,冷冷地刮过每个人的面颊。 方才敲门者终于朝里探出脑袋,红顶白首,黑喙长颈,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滴溜溜转,打量屋内的每个人——敲门者竟然是一只鹤! 四壁如流水飞瀑骤然向下陷落,落到接近地面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朝四面八方飞去,化为一只只白鹤,翩飞于野。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温暖的茶室没了、落座的方桌没了、桌案上的茶水也没了,众人站在积雪覆足的高山峰头,四面八方吹来呼啸的寒风,吹得人骨子里发凉,灵力也挡不住,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感。 方才的茶室闲谈,竟像是倥偬的一场梦。 唯独曲砚浓垂首望向山下,骤然凝了眼眸—— “诸位道友,此处便是本场訾议会所在之地,牧山,也是本宗牧山阁传承千年的山门故址。”英婸站在雪地里,侃侃而谈,“牧山阁几经变迁,从本宗另分一支,又重新归宗。如今声势正隆,特置别府,重开旧山门。” 英婸说这些,是想让这些别域来客意识到牧山的地位,可重返故地的旅人却乍然失了神。 曲砚浓下意识去抚指间的灵识戒。 一千年,他又回了家。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曲砚浓抬起头。 这钟声的源头离山巅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我们来得有些早了。”英婸听见钟声说,“牧山阁一脉向来秉持祖师训示,早晚功课从不停歇,这钟声响,正是提醒弟子们归来功课。” “铛——铛——” 声钟响,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原本众人刚刚抵达牧山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这钟声里是不是有玄机?”富泱第一个问,“似乎能安抚人心?” 谢绿绮跟着点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钟声里应当有音修的手笔,质朴高妙,直指道心。” 英婸粲然一笑,“不愧是音修一道的行家,不过声就能听出牧山钟的不凡。” “牧山钟?”谢绿绮重复,有些疑惑,“是有什么来历吗?” 英婸抬起手,伸出根指头,这种有点装腔的动作由她做来倒是正好,别有一种干脆亲切,“我们上清宗有‘玄’,对于修持道心极有帮助,牧山钟就是其中之一。” 上清宗弟子注重道心修持是五域闻名的,众人一听就意会,界域风气不同,每一域都有在自家极有名,而外人不太了解的东西,譬如此刻英婸提起‘玄’,俨然一副大名鼎鼎的架势,祝灵犀也无异议,可其他人就没怎么听说过。 “到底是哪玄?”申少扬好奇地问。 英婸说一句就屈起一根手指,“牧山钟、万卷书、明镜台。” 明镜台大家都已见过了,牧山钟也听了一耳朵,万卷书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万卷书,说的是我们上清宗本宗的藏书阁。”祝灵犀主动给同伴解惑,她听见英婸提起明镜台时沉默了片刻,只是谁也不曾注意,等到申少扬问起万卷书的时候,反倒又打起了精神,“藏书阁有千道书、万卷经纶,是我们上清宗的根基所在。” 一听说“万卷书”真的是万卷道书,没什么有意思的法宝仙器,申少扬的兴趣一下子湮灭了,东张西望,“刚才的钟声只有下吗?” 英婸点点头,“世间好物切勿贪多,晨起声、早课声、晚课声,一昼夜共九声钟响,不会再多。牧山在本宗内声誉显隆,常有非牧山阁的弟子慕名前来,在牧山修行五载,帮牧山阁做些日常琐事,什么也不求,只为了每日听这九声钟响。” 抛却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虽说其他界域的修士往往不能理解上清宗弟子对道心修持近乎苛刻的坚持,但都是求仙者,都有一个仙缘梦,听到英婸这话,不由都肃然。 再怎么不情愿也要承认,比起外界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上清宗一心求道的风气,实在是太超然了。 “就九声钟响,够吗?”谢绿绮还有些疑惑,她自己就是个音修,更知道玄音之妙,反倒没法像其他人那样轻易接受英婸的解释。 英婸看明白她的迷惑,了然地点头,“当然够,听见第一声第二声倒是没什么感觉,等你完整听完一昼夜九声响,立刻就能感受到玄妙。经年累月后,更是常听常新、脱胎换骨,所以才说牧山钟是真玄音,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祖师前辈所作。” 曲砚浓听到这里,一言不发。 她轻轻抚着指间的灵识戒,神色晦涩莫名。 不知怎么回事,祝灵犀神思飘得远了,竟没去听英师姐的话,罕见地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曲仙君的身上,望见后者莫测的神容,想窥视,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一无所获,收回目光,神情不由板得更严正,对于一个早晚课从来不曾分过一次心的本分弟子,偶然开了小差简直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来问责,但她还是一阵阵地心虚。 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下意识猜测曲仙君就是那个塑成牧山钟的前辈。 怎么可能呢?曲仙君就算和上清宗有渊源,也不至于影响这么深吧?牧山阁可是上清宗内的显赫分支,怎么会和曲仙君扯上关系呢? 可那一瞬的揣度就像烙在她的心头,任她怎么转移注意,也终究留下一抹印记。 “一定要听满九声吗?”申少扬问,“如果只听了声、六声,还有用吗?” 英婸解释:“也是有用的,但与九声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只有完整听完一昼夜钟声,才能有令人惊喜的体悟。” 申少扬挠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不是逼着人留宿牧山,听完一昼夜钟声吗?这个什么牧山阁是不是太狡猾了一点,想要骗取游人的清静钞。 他还是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出口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可想说的话已经写在脸上了。 曲砚浓余光瞥见申少扬的神情,不知怎么的轻轻笑了一声,惹来旁人疑惑的注目,她没一点波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莞尔。 牧山阁这回是太冤枉了,定下九声钟响为一轮回的可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无从谈起多收清静钞。 九为数之极。 钟声九响为一轮回,恰恰是因为她没听过九下,也不曾敲响过九下。 没听过、听不到,留了余地,才有未来。 她是想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等一次不可能为她而响的钟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5. 雪顶听钟(二) 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 曲砚浓一共听过六声钟响。 从前卫朝荣还活着的时候,曲砚浓来过牧山几次。 那时候牧山宗欢欢喜喜地并入了上清宗,留下经营了三四代的旧山门,任由这片因辛勤打理而温馨和乐的故址在寥落里走向无可挽回的衰颓。 或许不是没有人惋惜留恋,可人总是要往上走,带不走的昨日只能抛在身后,等到曲砚浓第一次到牧山的时候,一片恬然的仙山已经萧疏荒芜了。 阖宗迁徙的时候,牧山宗修士带走了绝大多数家当,只留下最外围的防护阵法,填满了灵石,任护宗阵法数十年如一日地运行,倘若他们在上清宗混不下去,归来还能有一条最后的退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 原本干净明澈的殿堂,雕梁飞檐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曾经晨昏习练的校场,悄然死寂,空得让人心也空落落。蛛网横斜,金漆剥落,破败得不成样子。 她不知道卫朝荣私下里究竟回过牧山几次,但她知道他一定回来过,因为当她兴致偶发,非要他带她去牧山宗故址看看,到了地方,连她也暗暗惊讶,可卫朝荣没有。 她说想看看牧山宗的模样,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她说非要看,他沉默很久,只好同意。到了牧山宗,望见衰颓破败的旧山门,他比平时更寡言,可没有一点意外。 “你看,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侧首余光望他,雪光晴明,把他清秀俊逸的轮廓勾勒得明净沉然,他定定地望着远山,声音里有喟叹,也有释然。 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踏上仙途的起点,曾经全部的牵绊,怎能如此轻易释怀? 于是她误会了,苦涩的嫉妒蒙住了她的视线,她认定他的释怀与牧山阁的现状有关,既然牧山宗成了牧山阁,在上清宗蒸蒸日上,谁还会在乎一处被弃置的旧山门? 他有家,牧山宗就是他的家,只要家还在,山门不过是几间屋子罢了。 她想,卫朝荣之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处旧山门,是因为他一直有家,他现在的家在上清宗,怎么会在乎这个已经破败的废址? 走进牧山宗的护宗阵法后,她一路都很沉默,生怕自己一张口,冷酷伤人的昏话就冒出来,倒也不是怕他伤心,只是觉得那样太丢她的脸了,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理由嫉妒? 可她拼命地往下咽,嫉妒却像鱼刺梗在喉头,连卫朝荣都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路不时地望向她,幽邃目光里有万千未诉,终究欲言又止。 终于,他问,神色平静,“很破,是吗?” 曲砚浓想否认,可嫉妒涌上她心头,让她把言不由衷的话又咽了下去。 牧山宗原本也不算辉煌,被荒废后更破败了,让人想夸也找不出理由。 反正他已有了新的家,上清宗家大业大,世上有几家胜过它?虽说魔修傲慢自大,谁也不服,但深心处还是有一处陷落下去,明白一段平和安宁的生活是自己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而在上清宗,平和安宁唾手可得。 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如此抗拒承认。 “太破了。”实话脱口而出,她没有一点善意的谎言,这一刻她心里本来也没有几分善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还以为你的宗门应该气派一点,即使比不上上清宗,也有点名门的气势。” 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像是修仙界随便捞出来的九流小派。 “如果有名门的气派,也不必处心积虑回到上清宗了。”卫朝荣淡淡地笑了,他的神色没那么冷峻了,微微偏头,流畅的侧脸弧线被天光映照,泛着微光,他眼中有种很莫名的惆怅神采,“我们本来也就是个九流小宗门。” 曲砚浓是习惯使然,总喜欢在他面前说写硬话,好整以暇地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她习惯了他在她的刻意挑衅和撩拨下神色凛然寒峭,习惯了他冷冽沉然地针锋相对,这几乎构成了她对人间欢爱全部的认知,可她没想到这一次他没这么做。 他顺着她说下去,她不无真心的奚落他全盘接纳,如此心平气和,惆怅不掩。 原来在冷冽寒峭之下,他还藏着一点柔软,还这么真率赤诚、毫无保留地说给了她。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那点因嫉妒而燃起的莫名其妙的恶意一下子冰消雪融,总感觉她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简直像是在欺负人。 成为魔修是没办法的事情,当个恶人也就当了,可绝不能做个烂人。 因他短短两句话,她心里虽然还残留着酸涩,但已完全能按捺住,变成了不能言明的羡慕,只给自己品味。 他们坐在钟楼顶端,那时满山青绿,正是早秋天气,钟楼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巅,遥遥远望四面峰峦,俯瞰牧山宗萧疏颓败的屋舍,仰起头,还能望见最高那座山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突兀地开口,不再夹枪带棒。 她一向漫不经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尔挤出一点心神,要么去反抗,要么去享乐,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却很假,有一点为他高兴,还有很多沮丧,拼命藏起来,装作不在意。 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牧山钟确实可以听一听。”曲砚浓语气轻淡地说,“玄音不玄音、道心不道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钟声清净,值得一听。” 上清宗弟子所推崇的能修持道心的玄音,其实不过是因为钟声里有一点道韵,每个修士都有自己所感悟的道,而化神修士的道韵尤其深厚,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接触得越多,当然获益越大。 数百年前,她故地重游,在牧山钟上放了一段道韵。 英婸隐约猜出“檀潋”的身份,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认同,终究是按捺下去了。 可英婸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嘲。 众人一起转过头。 “英师妹,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一个身姿窈窕、身披霓裳的纤弱美人倚在门边,目光炯炯,虽然叫着英婸,可目光却落在曲砚浓的身上,“就算再怎么不懂道心,至少也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存心诋毁。” 纤弱美人一开口,才让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男生女相的男修,语调古怪。 曲砚浓收回目光。 她没什么意趣,连余光也欠奉。 “公孙师兄,这几位是收到邀约函的客人。”英婸被嘲弄了,并不生气,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檀潋道友,檀道友拿的邀约函是发给知妄宫的。” 她不说“檀潋”这个名字还好,被公孙师兄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散的神态立刻收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曲砚浓,微微皱眉。 原来这个就是徐箜怀大司主不惜动用神品传讯符公告全域同门的那个……令明镜台满是红线的,绝世大魔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6. 雪顶听钟(三) 会是檀问枢吗?…… 要说上清宗当前最引人热议的事,当属几日前来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的神品传讯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测自家宗门藏着这种品阶功用极强的符箓,但除了少数地位显要的长老,很少有人见识过,因此这种猜测便像是风里飘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怀的一纸告诫,令无数原本无缘得见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门开了眼。 原来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响到大半个玄霖域,原来神品传讯符并不需要对方手持对应的符箓或法宝,无需任何媒介。 徐箜怀的传讯对象是上清宗各处驻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孙师兄一卷黄庭,手指刚拈上纸页,就听见耳畔一声轻响。 “叮!” 活像是有谁拿铃铛在他耳边摇了一下,听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惊,问过周围弟子,没有一个和他一样听见了这声响。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却见手边的符纸印出一片模糊字迹: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 落款是,獬豸堂徐箜怀。 宗门授予的司事玉环嗡嗡地响动,与符纸相应和,证明这一纸文书的可靠。 公孙师兄,一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在牧山阁长老们恋栈上清宗、不愿回牧山的情况下,成为牧山司事的元婴修士,对着这一纸告诫,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树的影,玄霖域没人不认得徐箜怀,谁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铁面狠手,从来只有五域恶徒对徐箜怀闻风丧胆的份,还没听说过有谁能让徐箜怀又忌惮又束手无策的。 这个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个狡诈狠辣、心思极深的大魔头吧? 公孙罗特意用传讯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门互通消息,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让大司主不惜代价地示警全域警惕。 与此同时,在最常见的“宿敌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外门斜道的流派,比如说“因爱生恨说”“助她扬名说”,每一个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没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谁。 公孙罗把这奇事翻来覆去一论到耳朵生了茧子,一转眼就抛到一边,从未想过这则大手笔的告诫内容,居然会降临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宫来客?”公孙罗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传讯符里可没提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迈,其实心思缜密,一看公孙罗的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以公孙罗长袖善舞的脾气,听说檀潋来自知妄宫,早该热络地上去招待了,毕竟公孙罗只是对她阴阳怪气,却和有利可图的远来客没有仇。 难道“檀潋”的身份被发现了? “公孙师兄可别高兴坏了,怎么连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抬手,看似不经意,实则隐隐隔开了公孙罗的视线,越俎代庖,对着曲砚浓一行人作出邀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让檀道友见笑了,公孙师兄向来仰慕曲仙君威名,听说檀道友来自知妄宫,一时忘了形——几位道友里面请。” 英婸和公孙罗的关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测的那位,她并不愿意让公孙罗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先让公孙罗“高兴坏了”。 这一抬手、一开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扬还茫然未觉,只有富泱满肚子心眼子,隐约听出来一点头绪。 曲砚浓从公孙罗眼里瞥见的思索并非带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她易容后的容貌并不与任何人重合,公孙罗第一次见这张脸,怎么会有警惕? 她脸上写明了“恶人”两个字吗? “慢着——”公孙罗见到英婸的举动,猜得出后者的想法,心里暗恼,拖着嗓音,“英师妹,訾议会期间,所有来客都要三问九查方能进入阁中,岂能如此随便?” 英婸毕竟不是牧山阁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孙罗用规矩来拿捏,她还真没办法,脚步一顿,“我怎么不曾听说连参加訾议会的贵客也要三问九查?” 虽说上清宗规矩森严,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办法,谁还不会审时度势了? 对于普通修士按规矩反复核查,对于能拿到訾议会邀约函、在五域拥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来客,自然要适当遗忘些规矩,否则惹恼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状,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扬上清宗傲慢欺客,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接待者吗? 公孙罗皮笑肉不笑,“本也没那么严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严,为了贵客的安危考虑,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个字一出,什么严苛诡异的规矩都有了解释,完全让人没有反驳的欲望,因为不管怎么反驳都无用。 英婸听公孙罗搬出獬豸堂的名号,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皱起眉——如果公孙罗不知从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刻意刁难? 毕竟是互不对付的老同门,英婸最了解公孙罗的性格,这人看上去阴阳怪气易得罪人,其实心里有杆秤,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绝不可能因为“檀潋”是英婸带回来的就迁怒。 更何况……“檀潋”的真实身份,放眼五域,有谁是得罪得起的吗?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孙罗平白无故刻意刁难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还要三问九查?”申少扬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在子规渡的盘查已让他留下了阴影,现在听说到了牧山还要查,简直欲哭无泪,口无遮拦,“你们上清宗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查查查啊?” 公孙罗笑得很虚假,“这也是没办法,本宗规矩就是比别家多一些。” 曲砚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盘查,她一抬眼,自己觉得言语很平缓,其实语调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问九查才进门的?” 公孙罗笑容一顿。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参加訾议会的客人,之前公孙罗接待贵客自然不会三问九查,现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过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贵客,假如她问过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针对了,闹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难”“看人下菜碟”这个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刚收到的消息,之前还没来得及三问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补查了。”公孙罗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说法,“几位正好赶上,干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后补查麻烦。” 大不了回头就安排牧山阁弟子挨户补查那些已经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赔罪就是。 上清宗规矩严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这一路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孙罗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让包括祝灵犀这个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内的几人都信了真有这回事。 曲砚浓只觉得烦。 在子规渡时,她随手就把邀约函撕了,转头就要去长风域,可牧山不一样,牧山有她的过去。 “没有三问九查,就不能进你牧山的门?”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公孙罗,语调冷淡,“上清宗的架子这么大,是随谁都一样,来者都平等吗?” 从忘川石里望见卫朝荣的倒影又眼看着触手崩解后,她身上便少了那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望之冷厉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没做出怒目姿态,却像刀锋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像个好人的样子? 公孙罗心中暗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更觉徐箜怀的告诫有道理了,勉强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说的不错,本宗确实一视同仁,规矩大过天,虽说道友是知妄宫来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英婸眼皮一跳,蓦然去看“檀潋”,望见后者冰冷神容上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心惊肉跳,既恐惧,又莫名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莫非“檀潋”真要…… 曲砚浓吐字如绽,说不出的微妙,“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莫名迟疑了,不知如何作答,直觉这话里意味深长,稍有不慎就会踩进坑里。 “曲仙君尊驾又如何会到牧山来?”他匆匆地转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职责所在,在下只能按照宗门规矩行事,三问九查不过是定例,请道友不要为难我。” 曲砚浓只是似笑非笑,重复了一遍,“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精明得很,听她话音就知道微妙,虽然不解其意,但不敢往坑里踏,偏是不答,一时竟僵在那里。 “公孙兄,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人从山门内出来,正好撞见,阔步走来。 公孙罗听见声音就认出是谁,莫名松了口气,回过头,“久郢道友,我这里没什么事,只是和新来的贵客有些矛盾未曾说开。” 还没等久郢回答,公孙罗就听见身后有人抢着叫了一声:“三斋长!” 人群里,施湛卢见到上司兼恩人,不免喜形于色,“三斋长,您也来玄霖域参加訾议会啊?” 曲砚浓目光一瞬凝实,望向来人。 会是檀问枢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7. 雪顶听钟(四) “千百年后,也许是我…… 站在公孙罗身后的修士长身玉立,气质温文,被众人一起注视也不觉局促,微微笑着,朝施湛卢点头,“小施,这是怎么回事?” 曲砚浓目光微垂。 从容貌看,他长得和檀问枢半点不像,乃至于气质谈吐,也和檀问枢迥异,甚至还没有当初戚枫被操控神识时像。 可容貌气质不像,就能代表他们不是一个人了吗? 施湛卢找到靠山,忙不迭告起状,“这个司事不让我们进门,非说每个人都要三问九查。” 久郢讶异,望向公孙罗,“公孙道友,这是怎么回事?我来时仿佛没有这道关?” 公孙罗万万没想到久郢正巧出来,顿时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这时改口,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獬豸堂刚刚传讯过来的要求,正准备补上。” 久郢了然地点头,通情达理地说,“既然是獬豸堂的命令,自然只能遵循。” 还没等公孙罗松口气,久郢话音又是一转,“那公孙道友不如赶紧把这几位道友请进来,和大家一起补上核查吧。” 他十分热心,“我和这里的道友都认识了,不如就由我去把那些道友请来,大家聚在一起,也方便公孙道友一一核查,倘若真有谁混入其中,我们还能出手帮忙拿下。” 公孙罗僵在那里。 他总不能说其他都能先进门后补查,唯独檀潋不可以吧? 久郢含笑望向施湛卢,“来吧,正好一起去见见来参加訾议会的同道。” 施湛卢毫不犹豫地越过公孙罗走到久郢边上,久郢朝其他人微微颔首致意,转身带着施湛卢往山内走去。 曲砚浓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久郢的表现很正常,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也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恰似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应有的姿态,但她一旦怀疑一个人,就绝不会相信他的表象。 “既然如此,咱们也走吧。”英婸见缝插针,不理公孙罗,“訾议会主要以本宗事务为议题,但各位道友若是有什么想要拿出来给天下道友长长见识的,也可以提前告诉我们,经过本宗鉴定,等到訾议会后半程再讨论。” 这后半程的议题,可以是一件宝物,也可以是一段符文,有人借着訾议会扬名,还有人靠訾议会解决了多年的困惑。 施湛卢不远万里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就是为了这一次露脸的机会。 公孙罗想阻止,可张张嘴,又不得不闭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曲砚浓神色平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又不经意般一瞥。 “你说的獬豸堂传讯,是徐箜怀留下的吧?”她轻飘飘地问。 公孙罗竭力克制,可他知道自己的神色还是无可遏止地泄露了痕迹。 曲砚浓已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 “怪不得。”她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也没做任何反应,擦肩而过。 公孙罗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岿然凌锐,头也不回,不知怎么的竟踌躇起来,举棋不定。 申少扬竖起耳朵凑过来,“前辈,这回又和那个大司主有关系吗?” 祝灵犀闻言,神色复杂,余光瞥了过来。 曲砚浓答得漫不经心,“或许吧。” 有关系就是有关系,没有就是没有,仙君的神态可不像是没有确定的样子。 “我觉得肯定是他。”申少扬嘀咕,“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第一次来牧山,就被人盯着针对。” 祝灵犀实在忍不住,打断申少扬的话,无视其他人惊讶的目光,定定地说,“前辈,我能单独和您说几句吗?” 曲砚浓微微挑眉。 她站定,打量了祝灵犀两眼,点点头,“可以。” 申少扬挠挠头,望着两人的背影,嘟囔,“神神秘秘的。” 祝灵犀跟在曲砚浓的身后,离开漫长的山道,越过白雪覆盖的山林,曲砚浓动作并不算快,是祝灵犀用尽力气能赶上的程度,若她稍有分神,便追不上了。 一路风声呼啸,祝灵犀来不及去看,也来不及思考,追着前方那道渺远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迎向天光,从千丈山崖一跃而下,她也没来得及思考,追在后面,紧跟着跳了下去。 凛冽的寒锋如霜刃割过她面颊,即使有灵气护持,祝灵犀也感觉到肌肤一阵阵生疼,目光向下望了一眼,一汪明澈如镜的湖泊环抱雪山,积冰浮雪。 她一路紧紧跟随的身影就在下方急速下坠,像投身这明镜里的一滴水珠。 曲仙君不会真打算坠入湖中吧? 祝灵犀微微蹙眉,以化神修士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坠落湖面的那一刻稳住身形,但她这个还没结丹的普通修士绝无这样的本事,毫无防备地坠落湖水中,怎么也要受点伤。 她想到这里,翻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三枚符箓,想也没想便撕碎了,暖融融的符文罩在她身上,令她下坠的速度降低了三成,离下方那道急速坠落的身影愈发遥远了。 “咔擦。” 硬底云靴踩在破碎浮冰上,发出清脆声响,明明从千丈高空坠落,落到冰面上时却如平地阔步。 曲砚浓站在浮冰上,远眺前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空中,祝灵犀微微咬牙,手中符笔飞快地在舟身画了个金光闪烁的圈,下一瞬便已来不及,猛然坠落进碎冰漂浮的湖水中。 “轰——” 白浪翻涌,水波巨动,掀起一湖水浪和碎冰,向四面八方飞去,曲砚浓站的地方离得不远,被这浪潮从头向下打去。 曲砚浓没有动。 水浪坠向她,却在距离她一丈远的高度蓦然停住了,从容地向下滑落,水幕盈盈,不一会儿便全部流入湖中,化为无数涟漪。 祝灵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花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她从脚下软底云靴,到玄黄道袍两袖,全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水渍,唯独忘了掀起风浪后还有水花会溅落,头顶发丝湿了一大半,散在肩膀上,有一点狼狈,却没有受伤。 “仙君。”她抿着唇,抬手抹去额头滑落的水珠,“夏长亭其实是我们上清宗的前辈,是不是?” 一点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曲砚浓想过祝灵犀能猜到,却没想到后者会选在这个时候专程问出来,微微挑眉,也直截了当,“是。”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祝灵犀本已做好被反问、盘问的准备,没想到曲仙君和宗门内那些长老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根本没有拷问那一关,倒让她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没了用处,愣在那里。 她不说话,曲砚浓就挑着眉看她。 祝灵犀顿了顿,总觉得自己这么随意地一问,就得到曲仙君的回应,好像有点受之有愧,还是一板一眼地补上了那番剖白,“仙君对夏长亭的熟悉其实很明显,对‘长亭’这个名字有异议,说明夏长亭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之前在鹤车上,夏长亭说了一句‘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看上去没头没尾,却恰恰是在大家说起山海断流的时候。”祝灵犀微微犹疑,但还是简短地说下去,“能让仙君认识并在意,很可能经历过山海断流,还姓‘夏’……” 这些线索放在一起,指向性实在太强了,容不得祝灵犀有一点侥幸。 “所以,敢问仙君,这位‘夏长亭’前辈,究竟是谁?”祝灵犀语气艰涩。 曲砚浓正眼看她。 “你心里明明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祝灵犀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 “怎么可能?”她喉头发紧,干涩得字字艰难,“那可是夏祖师。” 上清宗千年传承的活招牌,当世修为巅峰中的一员,带引宗门走过仙魔大战的祖师,在上清宗所有弟子的认知中为守道心而结庐千年的化神仙君夏枕玉,怎么可能是夏长亭呢? 倘若眼前人不是另一位化神仙君,祝灵犀根本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联想,就算有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夏长亭就是夏枕玉祖师,她也绝不会相信。 可偏偏是曲仙君。 无欲无求、无门无派、孑然一身又超然物外的曲仙君,她什么都没说,懒于揭露,也懒于隐瞒,却让祝灵犀自己把一切都掀开了。 “不可能!”祝灵犀想起什么,声音骤然变得笃定,“夏祖师每隔二十年便会在宗门弟子面前现身,千年来雷打不动,气息冲淡自然,精微玄奥,绝非神志不清,怎么会是夏长亭的样子?” 夏长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短短一两月换了两种性格,前后记忆完全不互通,和夏祖师幽微洞玄的模样完全不同。 化神修士中,唯有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说最可能暗中有异的该是曲仙君才对! 曲砚浓被祝灵犀的神态逗笑了。 “我也有问题,怎么会没有呢?”她神容冷冷的,笑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淡超然,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嘲弄,“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出我有恙了吗?” 祝灵犀抿着唇,沉默了一瞬,克制着,“我初见仙君时,仙君气质冲和超然,仙风道骨,与现在所见判若两人。” 她觉得曲仙君和夏祖师的情况截然不同,曲仙君的变化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旁人没机会见到曲仙君罢了。 “不光是我,想必申少扬他们几个也早就发现了。”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你以为我是受了影响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慢悠悠的,带点讥讽。 祝灵犀一下看过去——难道事实竟恰恰相反? 曲砚浓屈膝,蹲在浮冰上,拨弄着冰冷的湖水,露出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当初夏枕玉的道心劫是我们三人中最轻的,一年也没有几天蒙昧,季颂危还羡慕她呢。” 祝灵犀把手攥得更紧了,神色板得死死的,心里满是惊疑: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 五域中从来没有这样传闻! 曲砚浓抬起手,流水从她掌心滑落如帘。 比起她和季颂危无孔不入、附骨之疽般的道心劫,夏枕玉的道心劫有明确的开始与结束,延续时间也不长,往往只有一两天,道心劫不发作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道心劫发作时,也不会变成疯魔失控的模样,简直是三人中的幸运儿。 季颂危当时一面忍着视财如命的欲望,一面对夏枕玉艳羡不已:“倘若我能像你这样,每年只有一两天贪财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带着四方聚义盟多赚点灵石了——最好能空手套白狼,连灵石都不花,要是能用一张纸代替灵石就好了。 好好的散修联盟,都快被他搞成多宝阁了,季颂危是一面忍不住,一面又心疼四方聚义盟。 “小曲,你看咱俩运气就没有她好。”他长吁短叹地玩笑。 曲砚浓在三人聚会中总是坐在另两人的斜对角。 她永远是神情冰冷,气质奇谲凌然,很少和两人说笑,每每开口总是毫不客气,明明身在座中,却像是游离于外,谁也无法和她靠近。 然而三人再怎么别扭,也总是坐在一张桌边,讨论这苍穹之下的每一件存亡兴灭事,从仙魔大战,到山海断流,从一片天地分作五域四溟,一场也没有缺。 她不接季颂危的玩笑话,其实她觉得她的道心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她也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欲望寡淡些便寡淡吧。 一个魔修,欲望褪色是好事。 夏枕玉坐在斜对面看他们俩。 “不必羡慕我。”娃娃脸上神色板正,平静而认真地说,“千百年后,也许是我羡慕你们。” 季颂危不信,毫无形象地翻白眼,“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上清宗最擅长修持道心,小夏,你可别忽悠我们。” 夏枕玉一板一眼,“是真的。” 事实证明,夏枕玉果然更了解她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8. 雪顶听钟(五) 他们在那里拥有过彼此…… “你们都是化神修士,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祝灵犀问。 曲砚浓回头朝她别样地笑了一下。 祝灵犀很不舒服地抿起唇,在这漫不经意的一笑里含着懒于解说的包容,好像她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但她很快又明白自己的问题确实很傻,如果道心劫有解决的办法,难道这些化神修士还会放着不用吗? “季颂危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夏枕玉应该是有办法的。”曲砚浓微妙一笑后,却又说。 祝灵犀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夏祖师真的有办法解决道心劫,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比起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的夏枕玉,比起失却本心沉溺于敛财的季颂危,曲砚浓看起来才像是那个一直都有办法应对道心劫的人。 “夏枕玉最初一年只有一天会陷入神志不清。”曲砚浓蹲在冰面上,这种不顾形象的动作由她做出,横刀跃马之余,又有曼丽缱绻,她却一点不在乎,掰着指头算,“若是能提前醒来一次,就会少一天;安安稳稳等到时间醒来,不增不减;倘若在神志不清时受了刺激,或是遇到明显无法由认知中的实力所解决的危机,她就会短暂清醒脱身,又在安全后立刻陷入新的疯癫,往后每一年的神志不清时间再加七天。” 清醒,疯癫,清醒,疯癫…… 过程无人问津,也没有人在乎过去一千年里到底时如何发展的,只要看结果,到如今,夏枕玉一年到头也清醒不了几天。 “我以前就问过她,要不要帮忙把她绑起来。”曲砚浓说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充满遗憾,“反正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修为都不太高,就连上清宗随便出个长老都能把她困住,熬过那几天就好了。” 祝灵犀充满震撼地镇住了。 毫无疑问,她能理解夏祖师一定会拒绝的,一个对自己道心还有追求的修士就会拒绝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 夏枕玉可是凭借自身修行成为化神的上清宗修士,让她屈服于道心劫,什么反抗都不做,直接放弃挣扎,那和让她放弃道途有什么区别? “真可惜。”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她是有得选的。” 祝灵犀不说话。 她有点理解“道心劫”的含义了,对旁人来说也许不痛不痒,但对于那人本身就是绕不开的劫。 她想,其实曲仙君大概也是明白的,但曲仙君偏要不明白。 曲仙君有最拧的性子。 “那长亭呢?”祝灵犀问。 曲砚浓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昧,俶尔微笑,“是一只养不熟的畜生,在上清宗待得再久,也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祝灵犀竟然收了声,直觉不敢往下问,她总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味,好像不完全在说“长亭”。 曲砚浓朝她微微一笑,充满无可违逆的意味,“你可以回去了。” 祝灵犀不作声,顺服地转身,踏着细碎的轻浪,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上。 曲砚浓望着那道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伸出手,望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问得很奇怪,“你还记得这里吧?” 须臾后,漆黑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探出,在她掌心轻轻扣了扣。 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卫朝荣的唇因剧痛而苍白,仿佛这具躯体并非虚妄。 但他却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紧紧盯着她。 他当然记得。 他们在那里拥有过彼此的第一次。 牧山阁的一隅,气氛安静到极致。 申少扬站在角落里,受到周遭紧张氛围的影响,连呼吸都放缓了。 “这个山河盘……倒是很有意思。”负责评估法宝的上清宗修士对着桌上的山河盘沉吟了许久,慢慢地说,“虽说对普通修士用处不大,但对大宗门就很有意义了。” 施湛卢提着一口气,喜形于色,这是他制成山河盘后得到的最好的评价,上清宗他是来对了! 但这一关还远远没到过去的时候,他忐忑不安地望着还在思索的修士。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这个山河盘是真的。”对方说,“毕竟,总不能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们就相信,我们也要先验证一番。” 施湛卢紧张地喉咙发干,“你、你们打算怎么验证?” 上清宗修士沉吟了半晌,在施湛卢紧张之极的注视下抬手,招了招一旁的小修士,“本宗也有一些探测地脉的手段,前不久重开牧山阁,特地绘制了牧山周边地脉的情况,与山河盘对照一下便是。” 施湛卢捏紧了衣摆。 如果山河盘不曾被茶水打散,他一定不会紧张,但现在山河盘上的图像是檀潋绘制的! 就算檀潋来头不小,真的了解五域地脉,可五域地脉是会变的,尤其是他们来牧山的路上还有一场灵流紊乱,昭示着玄霖域地脉浮动。牧山阁重开是近几年的事,他们掌握的地脉图是最新的,和檀潋所知道的应当不一样。 他介绍山河盘时,可是说过山河盘能自动感应地脉变化,万一这些牧山阁修士一对图像发现对不上,他一定会被当作骗子的。 早知道……他就不心存侥幸了。 施湛卢的心一片冰冷。 为了一次侥幸,他搭上了身为炼宝师的名誉——其实当时直接离去,回望舒域重制山河盘,不过也就是等年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呢? “……山河盘上的图像,似乎有几处对不上。”他听见评估的修士比对着图像,零星的言语传来,心里满是绝望。 “看起来,施道友当真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法宝。” 他就知道瞒不过…… 嗯?等等? 施湛卢猛然抬起头,望见上清宗修士微笑的脸,亲切得一点不像是在嘲讽,“这份地脉图是几年前绘制的,这几年里也有几次变化,与当下的地脉走向并不完全契合。我把图拿出来,其实不过是想对比一下大致方向。” “对比下来,施道友的这张山河盘应当是吻合的,就连那些不一致的地方,也和我印象中灵流紊乱后的迹象相符。”上清宗修士说,“恭喜施道友,等到这份山河盘摆上訾议会,一定会在五域扬名的。” 施湛卢茫然地眨着眼,像是没听明白对方的话:檀潋随手画出的地脉走向,和上清宗近些年勘探的地脉走向基本吻合,甚至还比上清宗的地脉图更精确? 他一时间惊恐到呼吸困难——对五域地脉了解到这种程度,已不是背靠大势力大宗门、背景深厚所能解释得了的。 檀潋到底是什么人? 施湛卢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在五域举足轻重,那些早已成名、跺跺脚能让八方颤抖的强者英豪在这个人面前就像是不起眼的尘埃,匍匐到泥里也无人在意。 不会是季颂危,施湛卢就是从望舒域来的,钱串子还在四方盟捣鼓生意经,不会有闲心来玄霖域做客。 那么,是夏枕玉还是……曲砚浓? 光是想到后一个名字,施湛卢的手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是曲砚浓。 明明曾经身为魔修,却亲手灭了魔门传承,让当年所有的魔修非死即废的曲仙君,传闻中深深厌憎魔修的曲仙君,不可能是她的。 如果檀潋是曲砚浓,那么他的伪装绝对瞒不过曾经是魔修的她,她会在照面的第一眼查探到他体内的魔气,然后不带一点犹疑地杀了这个魔修。 他甚至还在她面前说她对魔门赶尽杀绝。 施湛卢此刻心里再也没有一点闲心去为千年前的魔修打抱不平,他整颗心都沉浸在恐惧中,衷心祈祷曲砚浓成为仙修后,能学到仙修的大度宽容,原谅他无心的冒犯。 他衷心祈祷。 “施道友?”评估修士叫了施湛卢好几声,后者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山河盘塞进手里也没发觉。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评估修士嘟囔了一声,“这就是知名炼宝师的毛病吗?” 上清宗修士不再打量施湛卢,转而望向其余人,“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品鉴的吗?” 每个来到訾议会的宾客,都不是单纯来参加上清宗自娱自乐的訾议会,而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借这里实现。 申少扬被上清宗修士盯着,下意识摇了摇头。 一连串的摇头里,谢绿绮站在最后面,慢慢摊开手,轻声说,“劳烦,请帮我看一看,这样东西能卖出什么价钱?” 申少扬好奇地看了一眼,谢绿绮手里摊着一枚翠绿的玉饰,雕成了一把七弦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上清宗修士没当回事,接过来摊在掌心里看了两眼,神色渐渐变了,惊愕中掺杂着惊恐,“这、这不会是……” 她说着,一把将玉饰塞回谢绿绮的手里,松了口气,活像是扔出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英婸皱着眉看了一眼,神色也染上了最深的惊愕,失声问,“这不会是你们绝弦谷谢闻铃祖师的琴典吧?你把这个拿出来卖?疯了吗?” 谢绿绮握拢了那枚玉饰,面对英婸和评估修士打量怪物的眼神,神色平静,“自七百年前仙君截断绝弦谷的传承,琴典就已是无用之物,卖了又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9. 雪顶听钟(六) 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 牧山后的湖面上,碎冰浮沉。 曲砚浓蹙着眉。 她把道心劫说给祝灵犀听,其实也是说给卫朝荣听,于是这一刻就能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之前在道心劫里越陷越深,淡忘了许多东西,现在慢慢重拾,已经好了不少,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解开,到时候还真能成为传说中的道主。” 在她口中好像什么都很容易,也什么都理所应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格外眷顾她。 可卫朝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这么固执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在她眼里就变成一条通往彼方的狭路,永远也不会看向他方。无论旁人如何说,她不听也不信,只会往前走。 他透过灵识戒望见冰浮水沉的湖面,不顾澎湃的魔气,放任思绪洄游。 “冥印在我这里。”触手写道。 曲砚浓微怔。 能见到卫朝荣就是惊喜,她完全想不起来冥印。 她垂下头望向漆黑的触手,看见那一根根纤细坚冷的触手写下简短字句,“魔心。” 冥印是他魔心。 斩不断,夺不走,与他融为一体。 曾让她耿耿于怀的冥印下落,抱持了经年的怀疑,最终确实落进他的手里,和她再没了关系。 曲砚浓怔然许久,笑了一下,“送你了。” 卫朝荣于冥渊下挑眉。 他微微惊异,寒峭平静的神容也有波澜,“……什么?” 他还记得玄冥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放下玄冥印,绝不容许任何一枚落进除了她以外的人手里。若不是枭岳追得实在太紧,而他又用一路生死相随得到了一点信任,她甚至不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他。 她那时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或许有温情与信任,可全都压不过她眼底的冷光,像困兽一样,凶戾而戒备,还有她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灰败。 她不够信任他,不能相信他会把冥印还给她,而他也确然没法承认她的怀疑是错的,他那时确实没抱着生还的希望,自然也不可能把冥印还给她。 他不愿见她为了玄冥印搭上她的命,于是自作主张,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地骗了她,令她割舍了一枚冥印。 如果曲砚浓为这枚失落的冥印记恨他,卫朝荣也能理解。 如果她没有,领了他的一厢情愿,卫朝荣相信她也绝不会对这一枚冥印完全释怀,至少在他提起后,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 可她偏偏接受了。 曲砚浓未尝不曾为这一句惊讶。 她惊异于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容易,惊异于字字句句的真心实意,没有半个字懊恼。 “送你了。”她说。 这几个字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让她和他一同沉溺。 “可玄冥印不是你家的遗物么?”卫朝荣问。 其实落笔写到一半时,他已有些后悔了,但写到“你家”,遮掩已无意思,他仓促、匆匆地写完了后半句。 曲砚浓先是挑眉,尔后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啊?” 卫朝荣未动。 他理应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泄露过一点痕迹,他猜测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伤及她强烈到能灼伤任何人的骄傲,于是他犹豫着,退缩了,只留下沉默的追随。他藏得太好,以至于曲砚浓从不知道他知道。 玄冥印是曲家的遗物,准确来说是曲砚浓生父偶然得到的宝物,得到时不解来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当作是个寻常藏品束之高阁。 曲家是医修世家,人脉极广,但修为实力当真不算出众,偶然走漏了消息,檀问枢不知从哪儿听说玄冥印就藏在曲家,禀告当年的碧峡老魔君,带着碧峡弟子夜袭曲家,血洗曲家子弟,就连前来问诊求医的仙修也没放过。 大约气数妙就妙在这里,檀问枢大费周章做下这堪称是挑衅仙门的暴行,后续许多年为这血案受过仙门多次针对,付出了不少代价,却偏偏没能得到玄冥印。 曲砚浓的生父离奇地失踪了,带着那两枚对于魔修来说绝无仅有的至宝,成为一个名义上的死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檀问枢当年留下曲砚浓的性命,还把她带回碧峡教养,多半与她生父的逃离有关系。他为玄冥印谋划了多年,哪怕只是一分可能也不会放过。 卫朝荣不知道曲砚浓是怎么得到那两枚玄冥印的,为什么檀问枢刮地三尺、挥使碧峡弟子寻找了多年一无所获,而她却能得到。 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夏日,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 迎面生死逃杀,一方是仙修,一方是魔修,他要做出选择。 于是沉银刀罡出鞘,出其不意,斩落了一方,血光飞溅。 仅剩的那个元婴仙修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叛徒”“魔门的走狗”。 卫朝荣神色沉冽而平静地再次出刀,将喋喋不休的叫骂与对方的喉头一同斩断。 曲砚浓回过身看他。 “哎,他叫你仙门叛徒诶?”她的笑意说不上善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恶劣,带点看笑话的意味,“你这人怎么回事,魔门管你叫叛徒,仙门也叫你叛徒?我都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卫朝荣不回答。 她唇边泛起很浅的微笑,慢慢地走近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靠得很近,“喂,你说话呀,我该叫你什么好?” 卫朝荣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至少这一刻不想搭理她,他为她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如果被仙门得知他为了一个魔修杀了两个仙修,上清宗多半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而她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反过来奚落他。 他早知道曲砚浓是个没良心的,可还是不高兴。 卫朝荣侧过身,避开她的手,神色冷凝寒峭,不接她的话茬。 曲砚浓笑了起来。 “生气了?”她轻飘飘地问,一点听不出诚意,“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不就是杀了两个仙修吗?我也为你杀过魔修啊?” 她这是偷换概念,魔门和仙门风气迥异,就算曲砚浓把除碧峡外的所有魔修全都杀光了,檀问枢也不会指责半个字,反倒要拍手叫好,可上清宗绝不是这么回事。 卫朝荣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打算抬步离去,“走了。” 曲砚浓很愕然地望着他,没说话,在他当真抬步要走的那一刹,竟如春风拂柳一般倒了下去。 卫朝荣步子迈到一半,硬生生停下,火光电石间伸出手,揽着她的腰肢,把她重新扶了起来,不至于躺倒到地上去。 他恼火极了,要质问她究竟搞什么鬼,却蓦然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鲜丽殷红的唇瓣也褪了血色,如清淡的雪,只有一双眼还带着笑意,明亮清澈,于是他所有恼怒都凝滞在喉头。 “这次真不是故意作弄你,我一点余力也没有。”曲砚浓叹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啦。” 卫朝荣根本不信她的迷魂汤。 她对他的信任绝没有到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地步,她状况极差,但绝对还有一击之力,无论是对那两个仙修,还是对他。 若她真的一点余力也没有,这一刻反倒绝不会对他坦白这个事实,而是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行有余力的样子。 曲砚浓看他神色冷凝,半点不变,笑意反倒更深,“喂,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仙门叛徒,还是魔门叛徒?” 卫朝荣看也没看她一眼,托着她向前,她的伤极重,需要一处静僻之地休养。 他懒得搭理她的挑逗,冷冷的,“我没有名字?” 何必要用什么叛徒,他做过仙修,也做过魔修,杀过仙修,也杀过魔修,早已纠缠不休,又有什么必要分出个泾渭分明? 曲砚浓明显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似笑非笑地逗弄,“那你是徊光,还是卫朝荣?” 卫朝荣也愣了一下。 徊光是他的道号,只有上清宗的同门会这么叫他,卫朝荣是他的本名,只有在魔域时,魔修们这样叫他。 他的迟疑很短暂,因为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名字。” 曲砚浓靠在他肩头,笑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问他,“你为了我杀了两个仙修,到现在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不会是对我神魂颠倒,真的爱上我了吧?” 卫朝荣没有搭话。 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前方,懒得搭理她。 曲砚浓还是不罢休,她性格总是很恶劣,逗弄他不停,笑吟吟的,“卫朝荣,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朝荣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锐利直接,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你真不明白?”他语气冷冽。 曲砚浓曼丽散漫的笑意刹那凝在唇边。 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她住了口,俶尔缄默,垂下了头,好似出了神,什么也打搅不了她的神游。 卫朝荣目光凝定,深深看了她两眼,又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心防,她疑心太重,他早就不报指望,只要她不是一边逃避,一边还恶劣地作弄他就行。 卫朝荣把曲砚浓带到了牧山,为她护法,守着她治了三天的伤。 第三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很轻曼的云纱,从屋里走出来。 他正坐在院前的躺椅上,她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那一晚的风也如酒,只是轻轻地一吹,他已神摇意夺。 “你真的不后悔啊?”她和平时不一样,没有奚落,也没有作弄,很平淡地问他,“要是被人发现你为了一个魔修去杀仙修,你在仙门还能混下去吗?” 卫朝荣要是等她关心才做决定,她早就自生自灭去了,反正她心眼多,谁知道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她不满意,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 卫朝荣叹了口气。 “你叫我什么?”他问。 曲砚浓没懂,“什么?” 卫朝荣抬眸看她,神色平淡。 “你叫我卫朝荣,那我就是卫朝荣。”他说。 徊光是他,卫朝荣也是他,可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 雪顶听钟(七) 她要纵身入…… 他说了那句话后,曲砚浓很久没说话。 牧山的风如此轻柔,吹得她身上云纱袖微微拂动,偶有一角浅浅地擦过他手背,又在风里一触即分,让人经不住怀疑那是不是他的一场错觉。 卫朝荣眼眸垂着,定定地望着他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看云纱袖在风里偶然飘起。 风很乱,衣袖摇摇晃晃如纷飞,有时向前,有时向后,在一千多次呼吸间,只短暂地奔向他一两次。 他默数一千次,只为那一两次。 “你这人真是怪。”曲砚浓终于开口,打破这长久的缄默,可她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如隔云端,“有时候看起来也挺精明的,怎么总做傻事?”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语气平淡冷冽,反问她,“什么算精明,什么又算傻?” 曲砚浓却像是被问住了,微妙地停顿,答不上来。 “你说我做傻事,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卫朝荣语气寒峭而平稳,听起来并不咄咄逼人,言辞却堪称犀利锋锐,“你当然不会觉得你自己不值得,所以你是觉得你和我的这段露水姻缘不值得我这么做。” 卫朝荣抬眸,直直望进她眼底。 “可你既然觉得不值得,又为什么要来试?”他反问,连英挺眉目也凛冽迫人,极度锐利,“你知道不值得,为什么还要来试探我会不会犯傻?” 曲砚浓失语。 为什么? 她默然。 说来说去好像说不通,可归根结底,不就是她心里隐隐约约有期盼,希望他为她犯傻。 原来她心底已有几分相信他的情意深笃,不再是有所保留的露水情缘。 她的心已有了答案,到这个地步,还踌躇不前有什么意义呢? 曲砚浓抬起手,指尖在他面颊边轻轻点了一下。 如荷叶上的露水滴落湖面,很轻,却推开一重又一重涟漪。 卫朝荣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拇指按在她掌心,不轻不重,正好将她留下。 曲砚浓任由他攥着,什么话也没说,目光渺渺地望着他。 风月幽微,褪去针锋相对,她美得活色生香。 卫朝荣微微用力,将她拉向他,她像风中柳枝一摇即动,轻飘飘地靠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抬手抚过他面颊,吻了他的唇。 他的手从她背后环住,深深拨入青丝,五指抵在她脑后,将这个吻推得更深。 最初,这个吻很静谧,她和他都深深克制,呼吸声轻轻浅浅,绵长而安谧,好似谁都很冷静,只是专注地将唇齿缠绵推深到最深。 可缠绵的呼吸一声又一声,渐渐的急促,彼此的脸颊滚烫,不分你我。 他的吻像炙热的潮水,涌过她唇齿、眉眼,涌过她的耳鬓,涌过她纤长的脖颈,无尽流淌。 她虚虚地搂着他的肩头,一点声音也没有,背脊挺得笔直,比谁都坚执板正一般,可浑身都在颤,竭尽全力才坐得直直的,一丝多余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她微微仰着头,唇瓣不由自主地微微张着,却把所有情非得已的促喘都死死压在喉头,好似定定地望着梢头的明月,可目光虚虚渺渺,什么也看不清。 喉头已干涩,可她用力地吞咽着,像是能把止不住的情潮按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拨入他衣角。 卫朝荣闷哼了一声。 他把她攥得更紧,强硬坚执地圈住她腰肢,任她指尖游走,将耳鬓厮磨无尽加深。 风前月下,情潮汹涌得失了控。 在意识彻底沦入混沌前,他停顿了一瞬。 “想好了吗?”他嗓音低沉。 她从光怪陆离的浮念里浅浅回神,目光落在头顶的房梁,不知什么时候已身处锦帐罗帏间,他垂着头,定定地望着她。 片刻的对视,她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好问的,抬起手,搂住他脖颈,入吻。 欲念再没了遮拦,将他和她淹没。 在尤云殢雨之间,她神思恍惚,朦朦胧胧地想,她和这个仙修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欢愉吗? 她现在就很快活,快活极了。 管什么恩恩怨怨你死我活,这人间那么多不虞之隙,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要纵身入今朝。 牧山阁里,评估宝物的修士坐立不安。 “谢道友,你可要想明白了,琴典这样贵重的东西,现在能不能用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琴典还在绝弦谷一天,你们就还是谢闻铃祖师嫡传、天下音修正朔。”评估修士真心劝告,“你们固然是开罪了曲仙君,现在用不了琴典了,可焉知往后没有机缘解开呢?” 说不定哪天撞了大运,曲仙君就愿意将琴典解开呢? 自从七百年前被曲仙君收拾后,绝弦谷江河日下,现在在长风域也不过是诸多大宗门里的一个。现在若是把琴典卖了,绝弦谷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资格自称是谢闻铃祖师的后辈? 谢绿绮温和地笑了一笑,语气却无动摇,“我明白道友一片好心,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琴典卖出去,比留在绝弦谷要好。” 评估修士皱眉,“谢道友,虽说五域都传说你是绝弦谷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教,但恕我直言,你毕竟还不是掌教,发卖琴典这种大事,还是要贵宗门上下商讨好了才行。” 上清宗毕竟是五域最强盛的宗门,自有一番矜重,不会像寻常小宗门一样,听说有至宝要在自家盛会上露脸就急吼吼地往里揽、生怕对方反悔。 得益于上清宗严苛的规矩,哪怕只是牧山阁一个普通的评估修士也有名门正朔的气度,遇上这种事,不但没有往上凑,反倒一心劝谢绿绮收回去。 谢绿绮语气与方才别无二致,依旧温和得像是没有一点脾气,“多谢道友,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的意思就是宗门的意思,绝不会横生枝节、连累贵宗门。” 英婸看评估修士劝不动谢绿绮,短短地插了一句,“只怕卖不出合适的价钱。” 屋里的人都看向她。 英婸冷静地分析,“五域皆知你们绝弦谷的琴典被曲仙君封印,就连你们这些谢闻铃祖师嫡传的后辈都无法从中获得传承,别人又能拿这琴典做什么?落到别人手里,不过是一件意义重大但排不上用场的鸡肋罢了。” 既然是鸡肋,当然是卖不上价钱的,至少卖不出能让绝弦谷满意的价钱,甚至贱价到折辱至宝的程度,绝弦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缺这点钱,何苦自取羞辱呢? 谢绿绮微微点头,“你说的是。” 评估修士的脸色一松,只觉谢绿绮终于被说动,不会再坚持这异想天开的主意了。 “我心里自有底线,此番来訾议会,是想借贵宗盛会放出消息。”谢绿绮不急不徐,“不急在一朝一夕,也不在三年五载,本宗已熬了七百年,不差几十年光景去等有诚意的买家上门。”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是执意要卖! 评估修士只觉得一个烫手山芋落到手里,大为头疼,却再没了理由拒绝,只得客客气气地问,“贵宗商议出来的条件是什么?” 到了一宗传承这地步的至宝,已不是任何修士能用财宝估值的,绝弦谷大约也不会同意旁人用清静钞来换,还不如直接问明白。 谢绿绮轻轻点了一下头,伸出一根手指,“一个问题——谢闻铃祖师晚年云游四方,是否留下过血脉?” “啊?” 谁也没想到,绝弦谷连自家的琴典都舍得卖掉,居然只为了换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问题?听起来简直像是无聊的坊间闲谈。 英婸皱着眉头看谢绿绮,“我记得你与谢闻铃前辈同出一族?” 谢绿绮的谢,就是谢闻铃的谢。 虽说谢绿绮能成为绝弦谷下一任掌教,绝非靠着这一点隔了千年的血脉关系,但这一个“谢”,也足够她在绝弦谷有点特别。 就算对寿元悠长的修士而言,血脉终归还是有点意义,能让隔着一千年的渊源也闪耀。 “我们牧山阁也有不少姓卫的同门,似乎是牧山阁哪位前辈的同族,在阁中地位超然。”评估修士恍然,“听说其中还有一位卫师姐,得了曲仙君青眼,被带到知妄宫里去修行了呢!” “曲仙君”三个字一出,申少扬几人齐齐望过去。 “卫”。 申少扬眼睛越来越亮,原来前辈从前是牧山阁的弟子?难怪之前说前辈来自上清宗。 他想着,思绪禁不住地拐弯——既然前辈是牧山阁的弟子,那曲仙君会不会和牧山有渊源?这玄奥神奇的牧山钟,和曲仙君会不会有关系? 谢绿绮礼貌地颔首,“我与谢祖师确实同出一族,只是血脉疏离,隔了数辈,往前追溯也不是同支。” 不过谢绿绮问谢闻铃的后人,并非为了同族亲缘。 “近年来,本宗偶得一卷残卷,应当是谢闻铃祖师晚年游历时的手记。”谢绿绮说,“按照手记所书,祖师晚年许是将心力花费在教养一个孩童上,故而我们都猜测祖师是否在晚年留下了血脉。” “既然是祖师血脉,绝弦谷自然有义务寻找,哪怕时隔千年,总归是尽人事,听天命。” 曾经的元婴之下第一人、音修始祖谢闻铃悄悄留下了血脉,而且没有留在绝弦谷,现在绝弦谷愿意拿琴典来换对方的下落。 大家都被这时隔千年的隐秘惊到了,面面相觑。 “既然如此,贵宗自便,只要不影响訾议会便可。”评估修士客气地说。 寻找祖师遗脉,这是谁也无法驳斥的正当理由,至于值不值得,那就见仁见智了。 评估修士不再管绝弦谷的私事,把东西利落的一收,朝众人和蔼可亲地一笑,“诸位道友来得晚,有一则要闻不曾听说,我在这里先说了吧。” “本宗至宝、五域三圣药之一的白石,近年产出颇丰,因此本宗决定于本届訾议会最后一场拍卖白石。” 申少扬心里一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石的作用是,令魂灵显影化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 101 章 除夕番外 岁末,申少扬收到一张不同寻常的请柬。 收到请柬的时候,他人在莽苍山脉??[,手里紧紧攥着剑,正与一只金丹后期的大妖兽对峙,心神绷到极致,周围风吹草动都印在他心上。 就在这箭在弦上的时刻,轻轻的一声风吟,一封书信盈满月光,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眼前。 他和妖兽都没动。 一人一兽保持着原先戒备的姿势,呆呆地望着那封天外飞来的信。 皎洁的月光包裹着那封信,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澈,没有人去碰它,它自己轻轻地摊开了,摆在他的面前。 “岁穷月尽,挨年近晚,旧岁将除,新岁将至。” “除月三十,于云霄之上、知妄宫中,私设嘉宴,广邀五域朋僚,共守清宵,会饮一快。” “笺札为凭,见字如晤,山海知妄曲砚浓漫笔。”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这是曲仙君送来的请柬?仙君要在知妄宫设下除岁宴? 他立刻疯狂回忆起今天究竟是个哪一天,但作为一名岁尽不知年的修仙者,他往莽苍山脉里一钻就是三年,早就把时间给记混了,一时间根本分不清除夕究竟是三天后,还是四天后。 从莽苍山脉到山海域,最快也要三天半! 申少扬猛然直起身。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封信,在妖兽铜铃一样大的眼睛瞪视下,一溜烟地跑了—— “不好意思!”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我这回赶时间!” “果然,你们也收到请帖了。” 船舱内,玄黄道袍的少女摊开手,露出掌心的那封月光包裹的信笺,神情板正认真,“现在可以确定,仙君给我们四个人都发了请柬,邀请我们去知妄宫吃年夜饭。” 申少扬是在银脊舰船上遇见朋友们的。 祝灵犀收到请柬的时候,正在上清宗画符。 “那你的运气可真不错啊。”申少扬说,“你收到请柬的时机恰当,不会出什么事,我的运气就不太好,我差一点被妖兽偷袭。” 祝灵犀瞥了他一眼,语气清凌凌,“我是在画符,但不是在静室里独自画符。”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那你是在哪里画的?” “我在上清宗的早课上画符。”祝灵犀说,“那日轮到我去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讲符箓基础课,我正在给他们示范如何画符。” 画到最为关键之处,请柬来了,她笔一顿,符箓便毁了。 新进弟子私下中画符从无败绩的祝灵犀师姐,迎来传道授课以来的首败,而且画的还不是什么高深符箓,而是一枚筑基修士都能画成的辟邪符。 第一次当众示范却失败,竟然是贡献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祝灵犀也有点郁闷,好在这和仙君的宴请一比,不过是件小事——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登门吃年夜饭,是不能空着手去的。”小符神很严肃地说。 大家悚然一惊。 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年礼。 大家面面相觑:这样仓促,他们能给仙君准备什么年礼呢? “要不然这样吧,我替大家一起送,”富泱说,“仙君往后二十年的云靴,我都包下了。” 连性格腼腆的戚枫都对他露出无语的表情:这究竟是送给仙君礼物,还是去向仙君讨要礼物?谁不知道富泱的硬底云靴生意全靠贴着曲仙君的名气卖向五域? 这么一个四方盟的朋友,实在是太精了。 “曲仙君什么都不缺,她才是五域四溟最富有的人。”祝灵犀说,“我们能送的只有心意。” 这个问题就挺严肃的,一不小心就变成没有心意的人了,大家坐直了,围在桌边等祝灵犀的主意。 “天材异宝对仙君来说,都是外物,唯有情谊才最宝贵。” 知妄宫里,卫芳衡忙到一个人想分成两半。 “不用这么紧张,随便弄点吃的就行了。”曲砚浓宽慰她,“反正知妄宫的东西,再难吃也没有人会说不好的。” ——这也许算不上宽慰,而是一个心酸的事实,毕竟与之相对的是,就算所有客人都交口称赞,也很大可能不是真心的。 “这是知妄宫千年来第一次宴会!”卫芳衡瞪大眼睛看曲砚浓,气势很足,“怎么能怠慢?” 这时候曲砚浓往往不敢和卫芳衡争锋,大管家对知妄宫有超强的责任感,最好不要自找麻烦。 “虽然修士们不过除岁,但我相信,从今天开始,五域修士会多出这个习惯的!”卫芳衡说,“知妄宫今天的每个细节,都会变成往后五域除岁的惯例。” 所以,为了这个惯例,大管家风风火火地去忙了。 门廊后的阴影忽然扭曲起来,转眼化作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小芳总是这么焦虑。”曲砚浓对阴影幻化成的身影说。 “卫芳衡崇敬你,想要把你的事都做到最好。”卫朝荣语气平易,陈述般说,“她这样的性格,才能将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实。” 曲砚浓摊了摊手。 “申少扬说他们给你准备了年礼。”卫朝荣说。 曲砚浓懒洋洋地说,“没有人敢空着手来参加我的宴会,每个人都带了年礼。” 但每一件年礼对她来说,都算不上珍奇,最后的结局多半是由卫芳衡拆开整理,递给她一张清单阅目。 “他们应该没有送你天材异宝。”卫朝荣说,“不会是那些对普通修士有益、但对你来说烂大街的东西。” 曲砚浓来了兴趣,年礼都被卫芳衡收在一起,按理说要晚些才能打开,但整个知妄宫都是她的,她决定现在就摸过去。 那道英挺身影又重新幻化为角落里的黑影,隐匿而不起眼,跟随她的裙裾越过回廊。 “看清楚里面是什么菜了吗?” 后院的门廊里,依次扒着两道身影,小声嘀咕,“应该是百 年份的海蚌肉,具体多少年的不清楚?_[(,每一份都有明珠装饰,仙君真是大手笔。” 申少扬很狐疑地吸了吸鼻子,“我闻着怎么不像是海鲜味呢?” 富泱很笃定,“就是海蚌肉,还有一道煎雪白芋,太甜了,盖住了海蚌肉的味道。” 申少扬确实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忍不住地点头,“哎哎,那还有什么?我忍不住来,你再看看……” 曲砚浓唇角微翘,缓步从他们身后走过,没有一点声息,即使警醒如这两人,也根本没察觉到一点动静。 她绕进库房,顺着卫芳衡登记的名册,找到了申少扬四人合伙送上的年礼。 一枚构思精巧的符文。 灵力很微弱,普通金丹修士都能画出来,符纸也很普通,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地方,这才因此显得更加稀奇——曲砚浓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试图用简陋而拙劣的东西来送给她。 她伸出手,在符纸上轻轻敲了敲。 符纸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用灵力强行破解,这张符纸甚至挺不过她一个心念,但那也就意味着符文中隐藏的信息也随之销毁。 这类符文一般都设有一个开启词,只要找到开启词就能解开其中的信息。 曲砚浓试了那四个人的名字,但都没有结果。 “卫朝荣。”她尝试。 符文依然不变。 “夏枕玉。”她又试。 符文还是没有反应。 她又从季颂危试到卫芳衡,从知妄宫试到恭贺新禧,但全都没有结果,这四个小修士设下的迷局好像真的很没有条理,一点也不像是想要让收到礼物的人破解的样子。 “你还有一个人没有试过。”卫朝荣说。 曲砚浓看向他,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被你提及、作为谜底的人。”卫朝荣说。 这个哑谜,曲砚浓居然听懂了,可能卫朝荣的哑谜和别人的不一样,天生就是为了让她听懂而设的。 她望向手里的符文,顿了一下,很漫不经心地说,“曲砚浓。” 轻微的灵光散开,符文扭曲了一瞬,幻化成一条常见的符文丝带,上面往往带有祝福语。 这只符文丝带也不例外。 曲砚浓有些好奇他们究竟会留下什么样的祝福语:是祝愿她神通盖世,还是威严万古?这些她都已拥有,已不稀奇。 在繁复的吉祥纹中,只绣有一段精美的字样: “但愿人长久。” 无论寒暑、无论春秋、无论何年何月何日,都愿人长久,共度每一朝。 曲砚浓的唇角微微勾起。 “恭贺新禧。”卫朝荣忽然说。 “还没到新岁。”曲砚浓有点好笑。 “我知道。”卫朝荣说,“但我不怕早,只怕迟。” 他永远要早一点说。 早一点说,就早一点拥有。 往后的年年岁岁,都要早早拥有。 云霄的风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吹进庭院,小修士们大惊小怪的欢笑一时高一时低,撞进风里,而这角落里,新岁未至,有人已除旧岁。 曲砚浓微微地笑了起来。 “恭贺新禧。”她说。! 裁云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0章 雪顶听钟(八) “最初的祖师神塑共有十四尊, 对应本宗万古至今的十四位化神祖师,”青草丛生的山道间,云靴踏过绿茵, 发出沙沙的轻响, “自仙魔大战后, 谒清都的风俗也在近世有了演变,后人仿照祖师神塑,为上清宗史上数得出来名字的先辈们也塑成了神塑,供在牧山中。” 岵里青们沿着山道, 依次走过一尊尊姿态各异的石塑。 “如今牧山共有一百二十七尊神塑,每个修士擢选岵里青之前, 都要沿着山道在山谷中走上一圈,见过每一位祖师。”英婸向五个第一次来的修士介绍,着重指点祝灵犀,“岵里青巡游牧山, 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卫神塑,谒清都时更是要执杖开道, 不能连祖师神塑在哪里都搞不清。” 祝灵犀沉默了一下。 “巡游牧山?”她问。 一百二十七尊神塑全部分布在这片山谷中,按理说岵里青只需巡游这片山谷就可以了,怎么职责却成了巡游整个牧山? 英婸笑一笑, 说话很含蓄,“神塑都在牧山,自然要巡游整个牧山。” 说到底,鸾谷不过是找个由头, 放支耳目在牧山,“守卫祖师神塑”的理由最名正言顺,连筏子都是现成的—— “数百年前, 牧山丢失过一尊神塑。”英婸解释,“离奇失踪,甚至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盗走的,由于那时还没有岵里青,牧山也没有定时检查神塑的习惯,直到第二年的谒清都前,才有人发现神塑少了一尊。” 这传闻听在谁耳中都极离奇——祖师神塑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固然很重要,但那只是精神上的寄托,真正论起价值,无非是一块块石头,只要能找到好工匠,想雕多少座就雕多少座,怎么还会有人偷? “偷这个有什么用啊?沾沾仙气?”申少扬难以理解。 “也许是神塑所纪念的那位祖师名气极大,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能引起狂热追捧,吸引了不讲究的同行,通过见不得光的渠道拍卖出去。”富泱从专业角度发表观点,“数百年前,牧山应当也有点名气了,这也是能抬价的名头。” “或许是牧山结了仇,又或者神塑对应的祖师从前仇家的后代,专门来报复的。”戚枫声音轻轻的,出于家学渊源分析,“因为太出人意料,所以难度不太高,所能导致的后果却极大,让整个牧山焦头烂额。” 除了某个不着调的猜测,其他两人的推断都叫人不由点头。 “总之,牧山对祖师神塑的守卫力度不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英婸说,“毕竟是上清宗共同的风俗,各位祖师也是鸾谷的祖师,在牧山没有足够上心和能力的情况下,鸾谷自然有必要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鸾谷成立岵里青的时间,距离牧山神塑失窃,中间究竟隔了几百年,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牧山居然也能接受岵里青?”祝灵犀冷不丁地问,“从神塑失窃到牧山势大,应当隔了许多年吧?” 当然不能接受,鸾谷借题发挥太明显,但,“宗主亲自接见牧山代阁主,切问被盗的神塑下落。时隔数百年,若神塑能找到,早就该找到了,自然是毫无进展。” 祖师神塑留在牧山的时候守不住,神塑被盗后追不回,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牧山是绝对摘不掉的,鸾谷以“帮助”的名义塞来一支岵里青,牧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归根结底,“也不知究竟是盗贼太狡猾,还是牧山修士太无能,竟然任何一个人能回忆起一点有用的线索,就好像那尊神塑凭空从牧山消失了一样。” 申少扬对乾坤袋格外敏锐,提出猜测,“只要直接放进乾坤袋,不就能带出山谷了?” 英婸摇摇头,“祖师神塑不是普通石塑,玄奇非常,根本无法装入乾坤袋。” 倘若说得再细一点,神塑本身也是上清宗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从前上清宗四分五裂,分出许多支脉时,这门手艺就被牧山得了去,和那十四尊神塑一起,成为牧山分到的唯一家产。 一门无用而有用的绝学,鸾谷家大业大,也永远无法夺走祖师神塑,只能令这可能动摇他们嫡支正朔地位的证明留在牧山。 这就很离奇了。 神塑如此巨大,无法收入乾坤袋,根本就是个活靶子,偌大的牧山,这么多弟子,竟然没有任何一个能回忆起一点有用的线索? 数百年过去,当年的那些弟子多半已不在了,而神塑失窃的线索也随着他们的故去,永远埋在了尘土里。 申少扬一边为时光无情而唏嘘,一边又抓耳挠腮地好奇:当初盗取神塑的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前辈,是不是牧山弟子监守自盗啊?”他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很认真地请教灵识戒,“或者干脆就是鸾谷偷的?为了打击牧山,维护自己正统嫡支的地位?” 灵识戒里长久寂寥。 不知是谁沉沉呼吸如喟叹,“我不知道。” 冥渊长风吹旧浪,埋葬留在过往的人。 旧世已过,新世已至,他还没来得及看浮花浪蕊,展眼已是沧海桑田。 倘若早知如此,他又会否踏上那条长夜披身、无法回头的路? “我不知道。”卫朝荣说。 申少扬没领会这两句重复的话里藏着什么复杂的心绪,只当是前辈不耐烦回答,于是自顾自地叹口气,继续抓耳挠腮去了。 山风吹过茫茫春草。 曲砚浓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她凝立在一尊高大的神塑前不动。 那青石雕成的神塑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身形高大,异于常人,但低眉微笑,分外慈蔼。 “檀师姐?”戚枫落在最后,留意到她未动,犹豫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 曲砚浓微微偏了点头,但未动。 “你看这尊神塑,”她有些出神,“你知道这是谁吗?” 问题出了口,她才想到问错了人,戚枫一个土生土长的沧海阁弟子,怎么会知道上清宗的祖师神塑雕了谁? 可就在她要一笔带过这问题的时候,戚枫竟流利地答了出来,“这是上清宗的妙华仙君,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上清宗正是在她陨落之后才走向分崩离析的。如今上清宗的鸾谷、牧山,乃至其余各脉的祖师,都曾听妙华仙君讲道,尊妙华仙君为师长。” 曲砚浓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这不寻常,她曾在上清宗待了好多年,不应该对上清宗的化神修士毫无了解——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任何一个化神仙修。 而最离奇的是,这样明显的诡异之处,过去的数百年里,她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这只能说明,她给自己留下的后手与上清宗从前的化神修士们有关。 与谒清都、神塑、过往的化神修士有关,会是什么东西?她把什么东西藏在牧山的神塑里了吗? “檀师姐,这尊神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戚枫问她。 曲砚浓没回答。 她在这尊神塑身上察觉到一股沉如瀚海的气息,很隐晦,若不细心体会很难感受到,但它真切存在。 这是先前所有神塑都不曾有的。 它有什么特别? 曲砚浓忽然抬步,沿着山道向前走去,戚枫见状也跟上她的脚步。 她忽然问这过分腼腆的小修士,“你怎么认出那尊神塑的?” 倘若回答出来的是祝灵犀,曲砚浓也不会惊异,可戚枫生而就在沧海阁,与上清宗搭不上关系,怎么会知道隔壁界域宗门数不清多少代的祖师呢? 这个问题似乎比认出神塑还难,戚枫一时没说话。 曲砚浓偏头挑眉。 戚枫又红了脸,似乎羞赧,但又很坚定。 ——他从前绝没有的坚定,“仙……檀师姐,我以前一直想拜入上清宗的,所以才会一直往玄霖域跑啊。” 因为想拜入上清宗,才会对隔壁宗门的历史如数家珍,一眼认出神塑是谁,才会在想要换法宝时,第一时间往玄霖域跑,最终在归程中不幸遇上伺机而动的檀问枢。 曲砚浓微微讶异。 “你是戚长羽的侄子,戚家一直是沧海阁的元老。”她说,“你在沧海阁应有尽有,为什么要去上清宗?” 虽说上清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但戚枫过去只是个普通弟子,哪有在沧海阁顺心?后者的底蕴固然差了点,但背靠她这座大山,又能比上清宗差了什么? 戚枫更赧然了,但每个字都很平顺,像汩汩流出的泉水,“可我就是不想过这种应有尽有的生活,才想拜入上清宗的。仙君,仙道难成,好事多磨,没有谁是躺在先人的遗泽上得道的。” “我不想做纨绔呀,仙君。”他很真挚地望着她。 这句话他不止一遍地说过,但唯有这一次曲砚浓听进心里去了。 她脚步顿住,第一次好好地打量这个从前话都说不流利、总是脸红的小修士,他现在仍是动不动就红了脸,但目光清澈,想要说的话再也不会磕磕绊绊。 “那为什么没拜进上清宗?”她问。 戚枫一下子狼狈起来。 “因为我是戚家弟子呀,仙君。”他很为难地说,“上清宗怎么会收我呢?” 沧海阁阁主的亲侄子,元老戚家的嫡系天才,一重重的烙印打在他的身上,上清宗怎么可能真的收下他? 就算真的要收下,首先要经过戚家同意,但戚家又怎么会把自家的天才放到上清宗去呢? 所有人的意见里,戚枫自己的想法是最不重要的,正如千年前,魔修曲砚浓的想法永远比不过仙魔有别。 曲砚浓一时无言。 “如果你愿意,现在也可以留在上清宗。”她说,“戚家不会是你的阻碍了。” 戚枫却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您。”他轻轻地说,“但我不会留在上清宗了。” “小叔服罪,戚家认罚,正是家族艰难之时。”这曾经连旁人注视都承受不起的腼腆小修士定定地说,“我享受了家族的培养,如今也该承担家族的罪过。等我找到那个控制我神识的人,了却这件事后,我会留在山海域,尽我所能为小叔他们赎罪。” 曲砚浓不自觉忘了言语。 这一千年太漫长,人心又太易变,她高居云霄之上,低头看下去,每个人的变化都那么突然而然又有迹可循,像乏善可陈的默剧,她听不见声响。 直到一个小修士那样轻易地在她面前成长。 原来沧海桑田,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带来,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个人都会改变。 ——不论旧世、新世、从前、往后,自然也包括现在。 时光每时每刻都在流淌,而她终于听见水声。 第71章 雪顶听钟(九) “这尊神塑看起来有点熟悉。”祝灵犀停在一尊神塑前, 神情微微疑惑,她觉得这神塑眉眼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这里的每一尊神塑都是先人的模样, 她当然不可能见过真人——难道是从前见过这位前辈的后裔? 英婸看她这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当然见过!祝师妹,你从小在鸾谷长大,竟然连夏祖师也不认得了吗?” 夏祖师? 祝灵犀蓦然一怔。 “这里的神塑难道不是已故前辈们吗?”她问得一板一眼,没有羞赧, 丝毫不为英婸的大笑所动,“夏祖师虽然是化神仙君, 但还在世,牧山也给她塑了神塑吗?” 小师妹逗不动,英婸叹口气,好好地回答, “没有你说的那回事,谁告诉你神塑一定是塑死人?按照谒清都的惯例, 只要是本宗的化神修士都要留一尊神塑,不管是否在世。夏祖师是化神,当然也要有。” 况且, 按照功绩,难道夏枕玉比谁差吗? 联络分散在仙域各地的支脉,合数百年四分五裂的支脉于一家,重铸完整的上清宗, 参加仙魔大战,彻底摧毁魔门,立下不世之功。 难道这样还不配拥有一尊神塑, 受后辈弟子年年参拜吗? 祝灵犀不是要反驳,只是奇怪,“夏祖师似乎不是好大喜功的人。” 这规则也不符合上清宗的经义。 太张扬,太在意浮名浮利,太浮夸。 英婸笑,“怎么会是好大喜功呢?这是后辈真心敬仰。” 祝灵犀一时也无法反驳。 她目光循着神塑,忽然问,“夏祖师手里拿着什么吗?” 那神塑的姿势似乎有点奇怪,温柔平和的女子双手一上一下地举在身前,一手上托,一手下按,分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然而她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英婸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什么也没有,那个姿势不是拿着什么东西,而是手捧阴阳太极,取得道仙真之意。” 祝灵犀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这是个很合理的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那尊神塑看了半天,却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 那双手分明应该是捧着一件实物的,圆形、半臂长,会是什么? 神塑手中空空,原本捧着的那件东西去哪里了? “像拿着一面镜子,是不是?”她身侧忽然有人说。 祝灵犀蓦然一惊。 她回过头,望见“檀潋”站在她的身侧。 曲砚浓凝立在夏枕玉的神塑前,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又感受到那股如渊似海的气息。 从踏入山谷以来,这是第十五尊带有隐晦气息的神塑了,一百来尊神塑里也就只有十五尊。 十四加一,已陨落的和仍在世的,上清宗有史以来的所有化神修士,一共是十五人。 巧合太巧就不是巧合。 这些带有隐晦气息的神塑一定与对应的化神修士有特定的联系,甚至干脆就是那些化神修士附身。 她完全没有记忆。 “不会又是你们上清宗的什么秘法吧?”曲砚浓喃喃,“把祖师炼成傀儡?不会真有这么邪门吧?” 冰冷的神塑沉默无言地与她对望,一如从前往后的万千长夜,八风长吹,岿然不动。 “祝师妹,檀师姐,快跟上。”英婸在远处遥遥招手,“往后有的是机会细看,这次认认方位就够了。” 公孙锦和牧山岵里青在最后一尊神塑前的空谷等他们。 遥遥地指了一指那尊被草木环绕的神塑,让祝灵犀看到最后一尊神塑的位置后,英婸就不再多说,朝公孙锦笑着说,“比斗之前,是否应该加个规矩,交手两人的修为需要保持在同一境界,倘若两人的修为相差超过一个小境界,更强者就自行将实力压制到逊色者的水平,维持公平?不然,你们那里全是金丹期,用境界强行胜过我师妹,说出去脸往哪里搁?” 这话说的,不仅公孙锦面露鄙薄,就连祝灵犀也忍不住回过头看同门师姐——牧山修士最占优势的就是修为,英婸一开口就要废掉对方的底牌?牧山修士们会答应吗? ……怎么可能答应? 公孙锦无语中透着深深的嫌弃,大约是想不通英婸这样的天资,怎么还会有这样无耻的性格,她冷冷地怼回去,“怕了就带着你的筑基师妹滚回鸾谷,换个像样的金丹过来。” 英婸被拒绝也不恼,哈哈笑道,“我这是为你们牧山着想,万一待会你们的金丹修士全被我们鸾谷的筑基小师妹给打趴下了,牧山的面子往哪搁?” 公孙锦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唇角。 “那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你们鸾谷的筑基修士能有什么本事。”她余光扫过玄黄道袍的筑基少女,太不在意,很快又挪开。 英婸微不可察地一叹,公孙锦到底不是轻狂人,就算再怎么轻视祝灵犀,也不会在激将法下自绝优势,看来这回的名额当真是悬了。 “祝师妹,不要紧张。”事已至此,英婸转而宽慰祝灵犀,“只当是帮我个忙,无论结果如何,师姐都承你的情。” 英婸是真的担心祝灵犀。 一般人在对上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的对手时,吓也吓死了,何况这不是寻常的比斗,背后还关系着鸾谷的利益,在两脉相争的背景下,难免沾染上“为鸾谷争光”的色彩,像祝灵犀这样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怎么负担得了这样沉重的责任? 这本也不该是祝灵犀的责任。 她看向祝灵犀。 祝灵犀素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木木的。 见英婸望过来,她像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在英婸的胳膊上生疏地拍了两下,一板一眼,“英师姐,不要紧张。” 到底是谁该紧张啊? 英婸简直哭笑不得,望望祝灵犀毫无变化的神色,忽然有点理解宗门内为什么会有不少人对这个循规蹈矩也不张狂的师妹看不顺眼了——无论多强的对手都不能让她的表情发生一点变化,那一板一眼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说对手尽在掌控。 就如此刻被分到和祝灵犀对战的牧山金丹修士,明知英婸推荐的筑基修士一定也有两把刷子,却怎么看祝灵犀那副表情不爽。 “牧山法修,师承元婴,学的是嫡传四真经中的上清五行八脉法,十年前结丹,”牧山修士沉着脸看向对面神情板正近乎木的少女,将自己的师承来历说得明明白白——在上清宗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精英弟子结丹前不拜师,无论天资究竟多出众,都要先磨其性情,等到结丹后再看。直到拜师后,才能学到上清宗最核心的心法,“这门功法是三千年前的邓祖师所创,取天地五行之妙,行奇经八脉之势,能于人体内另行演化小周天。” 对着一个尚未筑基、更不可能拜师的小修士,鼓吹自己学过的功法,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一个金丹修士和筑基修士斗法太掉价,掌握不好分寸,一方面却是看玄黄道袍的少女那副板正认真、无波无澜的模样不顺眼,想叫她知道厉害。 一个没结丹的小修士,凭什么不在他这个金丹修士面前诚惶诚恐? 若是这少女惊慌失措、眼泪汪汪,他说不定还不好意思起来,让这个筑基师妹输得不要太难看了呢。 祝灵犀莫名地沉默了下来。 她表情很少,但偏偏就叫人看出她此刻的犹豫纠结。 英婸脸色微变:祝师妹不会是被对方的大放厥词吓到了吧? “上清嫡传四真经”的名号极响亮,就连玄霖域牙牙学语的小童也听说过,说来极能唬人,但对面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才学了几年?只怕连门也还没入。 她扬眉,就要开口提醒。 山谷中,祝灵犀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于英婸准备提醒的那一瞬开口,“鸾谷祝灵犀,数月前于阆风之会上夺下青鹄令,蒙曲仙君青眼,粗粗学了一套符箓。” 青竹枝一样的少女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如读经义,“符箓名唤‘小八定金符’,承自上古魔门碧峡,变幻莫测,契合天道,威力无穷,若是能完全掌握这套符箓,当场晋升元婴不在话下。” 祝灵犀边说边起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望向对面的牧山修士,木着脸说,“才疏学浅、修为浅薄,请师兄不吝赐教。” 呼—— 她说完悄悄松一口气,王婆卖瓜,实在是太难了。 山谷中已是一片哗然。 对面的金丹修士更是如遭雷击。 他在祝灵犀面前显摆自己的元婴师尊、嫡传功法,祝灵犀也原样奉还,给他展示她的奇妙机缘、上古绝学,曲砚浓亲自传授碧峡符箓,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在来历背景上大过这少女吗? 再往深处想,祝灵犀能在阆风之会上摘下青鹄令,得曲仙君青眼,又是多大的本事?把他打回筑基,丢去阆风之会,敢说自己能闯进最后两轮吗? 炫耀师承不成,反被筑基师妹用师承打烂了脸,简直是班门弄斧,他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土里。 英婸皱起的眉头又平了。 都忘了祝师妹是得了天大机缘的人,比来历比背景,谁能比过她?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地生出艳羡来:曲仙君的青眼,那是多大的机缘啊?叫她拿全副身家、一身修为来换,她也是愿意的啊! 牧山金丹骑虎难下,沉着脸,“功法再好也要看是谁在用,不如手下见真章。” 英婸暗暗摇头。 她转过头,望见“檀潋”,便顺口讨论,“檀师姐更看好谁?” 曲砚浓反问,“你更看好谁?” 英婸不过是随口一问,听她反问,这才认真思索,“其实还是更看好对面,金丹和筑基的差距不是那么好跨越的,好在对手的心性不足,也就占着修炼时间更长、年纪更大。” 倘若祝灵犀再年长几岁,但凡她是金丹修士,英婸可以断言,对面的牧山金丹绝不是她一合之敌,甚至根本不敢站在她面前。 偏偏就差了那么几年。 曲砚浓不置可否,淡若清风流云,“所以,你是觉得祝灵犀会输。” 英婸迟疑了一瞬。 “虽然话是这么说,理智上也确实应当这么推断,但……”她说着,忽而一笑,洒然说,“但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还是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情绪吧——我愿意相信祝师妹会赢。” 曲砚浓回过头看向这个曾经的阆风使,一个她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天才。 “为什么?”她问。 英婸笑了一笑,无奈、释然,好像不得不承认一件难为情的事,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这韬光养晦的天才无限坦诚:“因为祝师妹得到了曲仙君的青眼。” “真是无奈,明知这信任盲目,明知谁也不是万能的,明明总以冷静理智自诩,但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毕竟,那是曲仙君啊。” 这个名字出现的地方,就是传奇。 第72章 雪顶听钟(十) 传奇本人毫无自觉。 “你学剑?”她问英婸, “上清宗的剑道多走符剑之路,剑中符、符中剑,你怎么没学?” 英婸似乎也习惯被人这么问了, “符剑精妙, 契合本宗符箓传承, 当然是一等一的道法,奈何我天资驽钝,性情鲁直,实在学不来。” 上一届的阆风使若说自己天资驽钝, 那可就没什么人敢说自己天资聪颖了。 曲砚浓不予置评。 “你拜入宗门多少年了?”她问。 英婸觉得檀潋的性情颇有些异于常人,说不出来的意味, 有几分旁若无人,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上一届阆风之会上, 我二十九。” 这么算来,英婸拜入上清宗也有数十年了。 “年少英才、盛名加身, 怎么来了牧山,终日巡视些石头像?”曲砚浓问她。 这檀师姐未免也太敢问了! 那是普通的石头像吗?就算真的是,那也是上清宗祖师们的神塑, 象征着宗门传承,怎么也不能直说石头啊。 英婸这样处变不惊的人都惊得眉毛直跳,对着檀潋看了又看,勉强还算平静地接受后者的语出惊人, “檀师姐慎言,这毕竟是祖师神塑,守护它们就是守护我上清宗万古不移的传承, 我不过是个侥幸得了二三薄命的普通弟子,来守护神塑又有什么稀奇?” 檀潋这么口无遮拦,居然还是个獬豸堂弟子?其他獬豸堂弟子居然还容得下?如今的獬豸堂内部气氛已宽厚到这种地步了? 曲砚浓看出她的惊诧,自顾自问,“你担任岵里青以来,是否发现这些神塑身上有奇异之处?” 英婸只觉檀潋言谈无忌,直言不讳,那股子肆无忌惮的意味太浓烈,不知究竟是有什么底气,但她英婸反正是没有的,须谨慎祸从口出,因此敷衍地回答,“祖师神塑传承千年,自然是不凡的,牧山传承的神塑技艺也堪称精湛。” 答了也像是没答。 一向是曲仙君敷衍别人,这回竟然被人敷衍了。 曲砚浓已从英婸的神情中读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英婸并不知道藏在那十五尊神塑中的秘密,来到牧山成为岵里青也并不是因为神塑中的隐秘,纯粹就是借“祖师神塑”这个名头攒些资历。 她原本还以为上清宗把上一届阆风使放在这里会有些隐秘的意图。 英婸明显是这些鸾谷岵里青的领头者,她不知道的东西,其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素白道袍、仙骨玉魄的女修微一颔首。 “如此,我再去找牧山修士问问。” 鸾谷与牧山龃龉已挑在明面上,不必明文强令,人人心里都有数,哪怕是岵里青擢选时,两脉弟子自然而然就分开来站,这里一拨,那里又是一拨,谁也不会逾越。 泾渭分明。 “檀潋”是英婸带来的,獬豸堂弟子又多半出身鸾谷,自然是站在鸾谷这一边的,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另一种可能。 就连她自己,理论上也不该…… 英婸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望见这略有目中无人之嫌的獬豸堂女修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这么平静地、从容地、六亲不认地迈开脚步,朝对面走了。 朝对面走了…… 鸾谷岵里青纷纷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把目光投向英婸,眼里全是疑问和催促,逼得英婸不得不抓着仍站在一边的申少扬三人追问,“檀潋是我们鸾谷弟子吗?” 被她抓住的人恰恰是申少扬,这看不太懂眼色的剑修少年挠挠头,很质朴,“啊?我不知道啊?” 仙君没说啊? 他哪知道仙君给“檀潋”安排了什么出身啊? 英婸愕然,“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你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 申少扬回答得很理直气壮,“我们是在舰船上认识的,我怎么会知道‘檀潋’来自上清宗哪一脉呢?” 英婸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更不妙的预兆,“那你是来自?” 申少扬说,“我不是上清宗的呀。” 英婸沉默了。 她慢慢地望向富泱和戚枫,“那你们两位?” 申少扬学会抢答,“他们俩也不是上清宗的啊。” 英婸彻底无话可说。 防住了牧山弟子,倒把几个根本不是上清宗弟子的人放进来了! 鸾谷、牧山再怎么不和,那也是一家人,萧墙之祸,带几个外人过来看热闹算怎么回事? 也怪她,见了祝灵犀和檀潋,就想当然地把他们的同伴当作是同门了——如今谒清都在即,确实有不少外人来看热闹,倒把家丑外扬了。 对面牧山修士也瞪着眼睛。 曲砚浓绕过斗法的两人,一道灵箭贴着她的脚尖飞过,她的脚步一点也没慢,任灵箭从她脚步之间穿过。 只要稍微快或慢上一分,她就会被气势汹汹的灵箭击中,可她闲庭信步,却分毫不差。 公孙锦也能做到,但未必能像檀潋那样举重若轻,她有点琢磨不透这个獬豸堂女修,搞不懂这人究竟是故作潇洒,还是真的从容。 她莫名在意这个无名的獬豸堂女修,语气有点冲,“你过来做什么?” 曲砚浓当然看得明白他们的泾渭分明,只是,看明白归看明白。 怎么做全看她的心意。 “獬豸堂修士,一视同仁。”借口都是现成的,“站在哪里都一样。” 公孙锦于是冷笑一声,根本不把这话当真。 獬豸堂大把的鸾谷修士,也没见他们真的一视同仁,她只信得过牧山人。 “被盗走的神塑,刻的是谁?”曲砚浓也不兜圈子。 公孙锦一愣,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曲砚浓,“你们鸾谷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鸾谷上次过问被盗的那尊神塑,结果就是往牧山塞了一支岵里青,现在又问?一样的招数用两遍? 曲砚浓也不介意这敌意的揣度,反倒顺着公孙锦的思路说,“如今是我来问,改日就是大司主来问你,你可以选。” 搬出徐箜怀的名号,倒好似她问这个问题当真是獬豸堂的任务,公孙锦的脸色微变。 徐箜怀在五域的名声不是盖的。 他倒是真的公正无私、一视同仁,绝不会对鸾谷、牧山厚此薄彼,但这一视同仁的待遇,只会让两脉弟子同时自己祈祷一辈子不要栽在他的手里。 牧山弄丢了祖师神塑,花了几百年都没找到,这绝对是理亏的,只不过从前没人追究罢了。 公孙锦默然一瞬,很快便权衡出了高下,“时间隔得太久,我们也不确定那尊神塑究竟刻了谁。” 根本不知道丢失的神塑刻着谁、有什么特征,除了上清神塑的特殊手法之外,什么线索也没有。当年没能找到,隔了几百年,还能剩下什么? 曲砚浓不由地看了看公孙锦,“你们亲手铸造的神塑,自己也不知道塑了谁?” 就算当时不记得,难道不能在核对后找出究竟少了谁? 公孙锦难得露出了狼狈的神情。 “当时新塑成了一大批神塑,都是众人推选出来的前辈祖师,难免有点乱。”她硬是撑着残存的颜面,“对于为谁塑像、不为谁塑像,人人都有自己的意见,一团乱麻里,被盗走了一尊,确实理不清了。” 曲砚浓深深看了公孙锦一眼。 就算当时再乱,神塑也是修士亲手塑成的,旁人想不起来,亲手塑下神塑的修士还能不知道自己塑成了哪些人? 等到神塑被盗,再大的龃龉也该暂时放下,合力找回神塑了,哪会有谁都想不起来的事发生? 公孙锦被这目光看得极不自在。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甚至有可能是监守自盗,这在牧山内部已成几百年的公论,可这样的话怎么能说给鸾谷人听? “当初的牧山阁主没有彻查吗?”曲砚浓问。 公孙锦又沉默了一瞬,“肯定是查了,只是没查出。” 曲砚浓了然:那就说明当年的牧山阁阁主确实没有彻查,至少没有下死力去查,明知道这件事极诡异,依然放任它过去了,只留给后人一地鸡毛。 公孙锦心有顾忌,从她这里问不出太多有用的线索了。 曲砚浓想了想,随口问,“牧山回归上清宗后,一向低调,本身发展得也不算好,怎么如今竟能独当一面了?” 她印象中的牧山阁,只是上清宗里不起眼的分支,若非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她甚至不会关注它。 公孙锦却像是被冒犯到了。 “牧山本就是上清宗正统嫡传,代代夕惕若厉、踔厉奋斗,以重现上古荣光为己任,为何不能独当一面?”她冷冷反问,“难道要永生永世做你们鸾谷的跟班,跟在你们后面乞食,才叫你们满意?” 她说到此处,伸出手,朝身后沉寂冰冷、百年无声的神塑遥遥一指,“非要像那位祖师一样,被你们鸾谷遣去魔域内应,榨干了每一滴血,为上清宗立下汗马功劳,闲置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吗?” “剜出一颗心来,也是外人。” “倘若早一千年知道,牧山又何必回来?” 曲砚浓蓦然怔住。 她下意识地随着公孙锦的手势望向遥遥青山上的那尊神塑,那也是英婸带着他们漫山绕过一圈后停下的地方,是她唯一未曾站在面前细看面容的石塑。 “你说那尊神塑是谁?”她听到自己问,声音遥远得仿佛从云端来。 公孙锦收回了手。 “卫祖师,我们牧山的祖师。”她说,“千年前,是他带着牧山宗并入鸾谷的。” 这牧山的女修依然固执地不愿把鸾谷与上清宗视为一体。 可曲砚浓已忘了她的话。 山风泠泠,公孙锦身前忽而没了那个素白道袍的女修。 没人觉察到她究竟是怎样消失的,也没人看清她究竟去了哪,就连她突然消失的理由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牧山岵里青们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山谷中斗法的两人,他们毕竟还是警惕着那个来自鸾谷的獬豸堂女修,怀疑后者会暗暗插手。 山谷中斗法的两人没有被打扰,他们没有在山谷中见到那个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但他们确实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这一道符箓是‘小八定金符’中的第六式,八方应地艮符。”玄黄道袍的少女神情绷得很紧,环抱阴阳,大量的灵气在她身侧疯狂涌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绘成一枚浑厚的符箓。 牧山的金丹修士是很谨慎的,自从知道了祝灵犀的这套符承袭自曲仙君,他的行动总是很谨慎,绝不敢小觑这套‘小八定金符’中的每一个符箓。 此刻他严阵以待,只等着最佳时刻,将祝灵犀的符箓击散。 但他根本没等到那一刻。 一股巨力猛然从他脚底板下冒出,将他整个人向上掀翻,像个滚圆的球,在半空中滚了一圈,掉进了罗网。 上清宗绝学:天罗地网符! 祝灵犀身侧疯狂汇涌的灵气突然消散了,即将绘成的那枚“八方应地艮符”也转眼消失,她慢慢抬起手,将符笔架在牧山金丹修士的肩上。 牧山修士感受到肩上那只手在颤抖。 “这位师兄,承让。”这修为低微的小女修惨白的双唇上下动着,慢慢地说出这句话。 牧山金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筑基少女根本没想过正面赢他,哪怕她学会了曲仙君的符,在旁人眼中有这个资格,但她一直很明白金丹和筑基之间的鸿沟。 之前绘成的符箓都不过是迷惑他,给他展示这套绝学有多强大,等到他越发谨慎后,她才针对他的谨慎布下杀招。 什么“八方应地艮符”,全都是在迷惑他! 她压根没打算凝聚那枚符箓,她之前已经绘出了那么多枚,她一个筑基修士,还能剩下多少灵气?那只是用来迷惑他的,她真正孤注一掷的杀招是天罗地网符。 是每个上清宗弟子一定见过、应对过、最耳熟能详的天罗地网符。 她根本不是得到机缘后飘飘然的幸运儿,她一直无比冷静。 远处,公孙锦重重地出了口气。 “别管那个蠢货了。”她没好气地说,“檀潋的目标不是他——一个筑基修士都能把他玩死。” 牧山岵里青们略带不安地望着她。 “檀潋在那。”公孙锦望向远处。 在杳杳青山之上,沉寂数百年的神塑安然垂首,俯视人间。 第73章 雪顶听钟(十一) 曲砚浓定定地站在那尊神塑前。 沉寂在遥远记忆中的眉眼, 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她好久没见他。 青石沉冷,恰如那神塑青年的眉眼,清秀俊逸的轮廓, 却勾勒出一身冷峻沉然, 背负一柄长刀, 身姿也如那柄刀一样笔挺高大,仿佛永不崩朽的峰峦,能屹立到终古。 青山见他,他见青山。 她冷不丁地想:那个为他塑成神塑的人, 一定很爱他。 那熟悉眉眼、沉然神魄,像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本尊, 连衣角也带着汹涌的爱意,是琢而又磨,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仍怕不够的慌张落笔。 所以有了此刻,她站在这里, 如见当年。 “卫祖师是我先祖。”公孙锦在她身后说,“卫祖师没有道侣, 没有后裔,但有亲眷,千年来在牧山安居繁衍, 这一辈有了我和我兄长。” 曲砚浓当然知道。 数百年前,她就是这么把卫芳衡带回知妄宫的。 仙修“徊光”无亲无故,孤身漂泊在异乡,但凡人卫朝荣是有血亲的。 在牧山蜿蜒的雪线后, 有一片清澈如宝石的深湖,湖水悠悠静静,连接着汩汩的寄情江, 那就是卫朝荣出生的地方。 牧山宗归入上清宗后,她和卫朝荣来过这里。 江上波光粼粼,有鱼跳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洒在舟楫上,他忽然说,“我是在寄情江上出生的。” 仙魔并存的时代,大妖也横行,寄情江下不知藏着多少妖兽,茫茫江水里埋了不知多少尸骨,但要讨生活的人是顾忌不了那么多的。 这世上比凶恶妖兽更残酷的东西,是日复一日的人生。 卫朝荣的生身父母是寄情江上的渔人。 一对没有任何修为,更不具备仙缘仙根的凡人,奔波在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刀山火海的江水上,如浩荡江水下的每一只小鱼小虾,忙忙碌碌地生活,不知哪一日会厄运忽至——也许是明天,也许厄运永远都不来。 性命悬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催生出许多匪夷所思又行之有效的偏方,比方说有些妖兽灵智已开,吃食不缺,养出些精明又挑剔的毛病,最爱吃婴孩幼童,于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口口相传的救命偏方:舍子。 挑剔的妖兽毕竟不多,也并非时时都要打牙祭,出没在风波里,寻常渔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拐弯抹角地接触到一回,往往一个村子几代人都只知道这么个传说。 但传说既然在,就一定有被人遇见的一天。 卫朝荣是被舍之子。 生身父母将他带在船上并非用心险恶,只因好养,舍下他时,也并非辣手无情,而是泪流满面、万般不舍。人世多艰,没人给他们选择。 所幸,他们这一生最大、也最好的选择降临在这一刻。 当惶然却倔强的幼童即将落入滚滚江水下的血盆大口时,同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人出现了,信手一剑,便将那庞然凶恶的妖兽击沉在茫茫江水中,波光粼粼下暗红的妖血流到船边,染红了舟头。 “这妖兽倒是成了精,竟还挑三拣四起来了。”仙人没好气地说着,望向手中提溜着的幼童,神情忽而狂喜。 “他这样的根骨,留在凡尘俗世里,是耽搁了他。”牧山宗的老宗主对那对父母说,“寄情江太过凶险,你们身无修为,总在这里不是办法,我赠你们些灵物,去仙城生活吧。” 数枚能强身健体的丹药、几件防身灵物,还有凡人眼里三生也赚不来的钱财,换来了一个本该被舍给妖兽的幼童。 从此寄情江上少了一家渔人,牧山宗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天才。 “我身上没什么故事。”这一生跌宕比话本更奇崛的青年对她说,“来历也不稀奇。” 魔修妖女却听得入了迷。 “那你可不要去找他们。”她满是意气地指点,“他们舍了你,你也不要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魔女的性情总是极刚硬的,哪里都是棱角,摔在哪里都要撞出一道疤,没什么宽容释然,只有烧不尽的火。 她容不得一点背叛。 卫朝荣很平静。 “不会。”他短短地说。 于是曲砚浓满意地坐回船沿,她虽然有点烦他越来越话少,但又快活他越来越听话,“我才不在意你有什么亲眷,我又不认识他们。” 卫朝荣偶尔又刺她一下,“毕竟你也不认识你自己的亲眷。” 谁不知道碧峡魔君亲传弟子的身世? 曲家人都死完了,她只能去见鬼。 这刺得很毒,能叫生死之交反目,但曲砚浓却被逗得很开心,倒在他肩上笑个没完,肩膀一抽一抽的,简直像是被谁暗算了一样。 卫朝荣就那么垂着头看她。 他坐得很笔挺,与她一比有岿然不动之感,任江风来去,她笑了多久,他便默默地凝望她多久。 那一日谁也不细述,但她心生欢喜,望不见来路的人生,原来不止她一个。 她的爱那么不可为外人道,爱他清俊眉目、爱他强硬手腕、爱他奇崛道法,到头来,最爱之处却是,他和她一个样。 冰冷神塑前,她不言语。 “卫祖师为上清宗殚精竭虑、出生入死,但并没有得到你们鸾谷的重用。”公孙锦在她身侧说,“你们把他派去魔域内应,让他伪装成魔修,行于刀尖之上,等到他功成身退回到上清宗时,却直接将他投闲置散。” “一千年了,我们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妄图与你们重归一体、不分彼此。” 曲砚浓回过头。 “在他面前说他的人生是个错误,不好吧?”她语气很寡淡,但莫名蕴含着震慑。 那震慑若隐若现,公孙锦几乎以为那是个错觉,却下意识地沉默了一瞬。 曲砚浓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牧山是什么时候异军突起的?”她问公孙锦,“一定有个确切的开始。” 数百年前,她将卫芳衡带回知妄宫的时候,牧山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是真的很少爱屋及乌,对牧山的态度淡淡的,与路人没什么差别。 公孙锦被她的追问迫得只能沉默。 “四百年之前。”她不得不实话实说,“不知是不是因为刚丢了一尊祖师神塑,以至于牧山上下同仇敌忾,决心踔厉奋发,以雪前耻,总之自那之后,牧山便飞速壮大起来。” 牧山的崛起与神塑丢失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曲砚浓并不意外。 “是先有崛起之势,还是先有广塑神塑?”她问。 公孙锦从这问题中琢磨到一丝不祥的意味,警告般说,“时隔数百年,没人知道这么细,但我们牧山可没穷到那个份上,不会把心思打到祖师神塑上,倘若你们敢随意扣帽子,牧山这次可不会善罢甘休。” 从曲砚浓的问题看,牧山崛起与神塑丢失这两件事的关系实在很大,而且很容易关联到一种卑劣的揣度——当时处境一般的牧山宗为什么忽然生出了重塑神塑的主意?为什么神塑那么巧合地丢失了,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有用的萧索? 为什么牧山偏偏在那时崛起了? 不会是……牧山监守自盗,把祖师神塑拿去卖了钱吧? 公孙锦绝不会承认这种可能,即使她和牧山的前辈们也无法合理地解释数百年前的崛起。 曲砚浓也不追问。 “那尊失窃的神塑在哪里?”她问。 公孙锦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想不明白话题为何跳跃得这样快,“就在这里,离这尊神塑不远。”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圈出与卫朝荣的神塑遥遥并肩的位置,“这两尊神塑离得最近,倒像是共享了一片位置。” “既然这样特别,你们也没查出失窃的神塑刻了谁?”曲砚浓问。 公孙锦脸颊微微发烫。 牧山后人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尊神塑会离得这样近,像是有人早就想好了其中有一尊会被人盗走一样。 如果说两座神塑并肩的位置意味着神塑对应人物的关系更为亲密……卫祖师也没有道侣啊? 曲砚浓不错眼地望着遥远处。 那里草木青青,枝繁叶茂,但总有一片空地白茫茫、空荡荡。 很多年前,那里有一尊神塑。 “原来是我。”她喃喃地说。 公孙锦皱眉,只当是呓语,“什么?” 曲砚浓没有回答。 她望着眼前的神塑出神。 卫朝荣栩栩如生的神塑、牧山史上诡异的突然崛起、找不到痕迹的被盗之塑、并肩对望的两尊神塑…… 这一切看似扑朔迷离,其实只要构建一个常人不会构建的猜测就足够解释。 是她。 是名满天下的曲仙君引导了牧山大塑神塑,为牧山提供了足以崛起的机缘和资源,塑成他栩栩如生面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与他并肩的那尊神塑。 于是牧山数百年未解的疑问也迎刃而解: 那尊被盗的神塑,是她亲手塑成的,塑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除了她自己,她怎么会让旁人和他站在一起? 可这解答又引出另一个更深的疑问: 她要这神塑有什么用? 第74章 雪顶听钟(十二) “我听说夏枕玉……仙君会来?”曲砚浓问。 这世上, 除了抹去记忆前的曲砚浓,最了解这神塑作用、了解她计划的人,一定是夏枕玉。既然夏枕玉会来牧山, 她正好问个究竟。 谁知原本态度还算配合的公孙锦突然臭了脸。 “你真是明知故问。”她冷笑, 表情臭得不能更臭, “夏仙君究竟还来不来谒清都,你们鸾谷不是最清楚吗?” 听这话的意思,夏枕玉竟然又不来牧山了? 曲砚浓微微诧异。 “化神修士来谒清都这样的大事,你们竟没商量好就说出去了?”她问。 公孙锦的眼神活像是要把她一剖两半。 “谁能比得过你们鸾谷的手段?”她说。 这么说来, 夏枕玉真的不打算来谒清都了,而且是出于鸾谷的游说, 搅进两脉的明争暗斗中了。 曲砚浓愕然:“夏……仙君还会耍人?” 既然已经和其中一方约好了,夏枕玉就不会临时反悔,无论谁来游说、用什么理由都一样。让曲砚浓相信夏枕玉会因鸾谷与牧山的龃龉而毁诺,不如让她相信夏枕玉死了更容易。 只要还活着, 夏枕玉爬也会爬来牧山履行诺言。 公孙锦冷冷地望着她。 曲砚浓头一回产生了事态不在掌控之中的茫然。 她与夏枕玉当然是很熟的,熟到连化解道心劫的后手也能交给后者, 因为她太了解夏枕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个道德比命还要至高、永远律己严于律人的古板仙修,上清宗写进经义里的种种至理都是她画给自己的重重枷锁。 谁都不该相信一个魔修,也不该相信一个奸商, 但永远都可以相信一个圣徒——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有人曾经尔虞我诈,有人如今机关算尽,只有夏枕玉经过、见过, 没有一刻有负道义。 曲砚浓不由问,“你见过她吗?” 公孙锦反问,“见没见过又怎么样?” 曲砚浓当真想了一想。 “眼见为实。”她说, “你见过她,就会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公孙锦觉得檀潋的口吻说不出的怪,不似在形容一位地位崇高的仙君,更像是在谈论一个熟识的故交。 这感觉一如惊雷,骤然划过她的心田。 第一眼见,她就在檀潋的身上感受到如渊似海的感觉,若隐若现,她费力探查,那感觉反倒又消失了。 她抛之脑后,但并没有遗忘,这一刻又被她捡起。 “檀潋”的身份一定大有来头,而且她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这一点,就像个游山玩水的旅人,即使走进荒山野径,也没打算融入猎户樵人。 公孙锦努力回想獬豸堂那些声名在外的元婴修士们,试图将“檀潋”与那些传闻对应上,从“檀潋”的话中,她能推测出对方的真实修为绝非金丹,而且与夏枕玉很熟。 可上清宗千万年传承,最不缺的就是韬光养晦的前辈高人,公孙锦认识的又能有多少个? 她很快放弃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事,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曲砚浓,语气却还是有点僵硬,“亲眼所见又怎么样?你怎么知道你所看见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曲砚浓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动摇。 看来公孙锦真的见过夏枕玉,并且也赞成她的观点、认为夏枕玉应当是个一诺千金、决不辜负的人,但这观念又被夏枕玉突然的毁诺彻底打碎了。 “夏枕玉从前来过牧山吗?”她敏锐地追问。 公孙锦对夏枕玉和鸾谷的怨恨被她先前三言两语短暂地拨弄淡了,心旌摇曳下,对她乘胜追击的问询答得很痛快,“从前来得不多,几十年来一次,但最近几十年里,每隔三五年都会在牧山见到夏仙君,只是从不抛头露面,除了牧山自己人,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 对于曲砚浓和夏枕玉这种寿命远超千载的化神修士来说,三五年就如傍晚的海浪,一重散了,一重又冲上来,永远没个停。他们的时间往往是以百年为计。 夏枕玉三年五载地来到牧山,连年纪不大的公孙锦都认识她,其匪夷所思程度就像是久经风霜的渔民忽然爱上了一道道巨浪。 曲砚浓问,“她在牧山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这问题本身就显得很奇怪——作为上清宗化神修士,夏枕玉能做什么奇怪的事?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件,公孙锦又凭什么告诉她? 可旁敲侧击的影响仍在作用,公孙锦微微犹豫了一下,说出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感受,“我感觉夏枕玉仙君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她自己。” 曲砚浓讶异般微微挑眉。 “她很内敛,仙骨内蕴,出尘但不渺远,大隐隐于市,任谁见了她都不会怀疑她化神修士的身份。”公孙锦说,“可我总是觉得她不像个活人。” 这恐怕是夏枕玉第一次被自家弟子评价为“不像活人”,也是曲砚浓第一回听别人这么形容夏枕玉。 “夏仙君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尊神塑。”公孙锦指了指面前的神塑,“仿佛是一尊神塑活过来了一样。” 曲砚浓眼神微凝。 远处山谷中有鹰羽毛般细碎的风,倒吹上青山,落在公孙锦的耳畔,她若有所觉,如梦初醒,回首望了谷底一眼,自知失言,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冷着脸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问题就自己去查吧。”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用思索的目光望着她。 公孙锦自知先前的话有毁谤化神的嫌疑,只是那种想法压在她心底太久,从来不曾说给旁人听,憋得慌,这次不知怎么就没忍住开了口。 如今被“檀潋”审视打量,她顿感后悔,只可惜说出口的话如覆水难收。 “我还有正事要做。”公孙锦的脾气从来不好,但她也只会用脾气不好来掩饰复杂的心绪,除了冰冷脸色和呛人言语,她没有别的面具,她永远也学不会那些若无其事的伪装,“失陪。” 曲砚浓也没拦,看着公孙锦绕过她,忽而开口,“你腰上别的那把骨刃品质不错,是你新得的法宝吗?” 前两天见面的时候,公孙锦还不曾佩戴这把骨刃。 公孙锦脚步微顿。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骨刃,又抬头,出人意料地承认,“是啊。” “这是我准备了三年的法宝,”公孙锦说这话时,生而便略显凶狠的眼睛完全睁开,定定看着檀潋,如在盯视每一个鸾谷弟子,“你们看着吧,我会用这把骨刃亲手击败英婸!” 她顺着山风跳下青山,细碎的金沙在风里飘散。 曲砚浓立在青山云岫间,垂眸俯瞰那细碎金沙消失不见。 半晌,她才平铺直叙般吐露出两个字,“半妖。” “怪不得来牧山做岵里青。”素白道袍的女修静立云山,原本温婉的眉目忽而悠远而模糊,像隔着层云雾,让人目眩神迷、分辨不清,恍惚有一重渺远孤高又灼灼逼人的剪影从这迷雾后凸显出来。 “没意思。”曲砚浓意兴阑珊地说。 青山云岫之下,黄沙带着公孙锦落在青草遍生的谷底。 鸾谷和牧山的岵里青吵得不可开交。 不出所料,当然是为祝灵犀出人意料的胜利。 “她也就是仗着诡计赢了一局,有本事让她再试一次。”牧山同门义愤填膺,她是真的不服,“我们这边有三个人参加擢选,她总得胜过每个人才算是赢吧?”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祝灵犀的实力虽然很强,但并没有胜过牧山金丹,纯粹是后者的心态不佳,被曲仙君的名头吓破了胆,让人白拣便宜。 这怎么能让牧山人心服呢? 但鸾谷岵里青也不是吃素的,“你们牧山的金丹修士就这种实力?连我们鸾谷的筑基小师妹都能轻松将他击败,这还比什么?还是赶紧认输,别再自取其辱了。” 至于再比一场的事,“你们牧山人太无耻了吧?我们祝师妹只是个筑基修士,打赢了金丹修士,消耗巨大,你们还想再找个金丹修士和她斗法?这是想用车轮战耗死她?真当我们鸾谷无人,任你们欺凌?” 牧山修士多多少少被气得半死,什么话都被鸾谷岵里青说完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家金丹不争气,竟然畏手畏脚地输给一个筑基修士。 公孙锦踏着柔软青草落定,几粒黄沙也滑落在青草之间。 “公孙师姐。”牧山岵里青立刻有了主心骨,一同看向她。 “乱哄哄吵什么?”公孙锦镇定如常,她的表情还是那样臭,看谁都不耐烦的样子,但这不耐叫牧山同门们见了就很安心,“既然谁都没法服众,那就换个能服众的办法。” 英婸若有所觉地看着她。 “什么能服众的办法?”她反问公孙锦。 公孙锦定定地盯视着这盛名在外、被所有人认定强于她的对手。 上一届的阆风之会,公孙锦也去参加了,但在倒数第四轮就折戟,被对手淘汰后她负伤走下飞舟,素来冷情多谋的兄长却神色温和地递来一枚温养符箓,告诉她已做得很好。 她忍着痛催发符箓,甘又不甘地臭着脸,冷声说着“不过输在年少,倘若再早生十年,我怎么会被淘汰”,转头却听见另一艘飞舟上走下的应赛者奔走相告,说起同时进行的另一场比试中,一个来自上清宗鸾谷的年轻剑修如何力克群英,毫无争议地拿下下一轮的名额。 那一年,她们同龄同岁同根同源,却走向不同的方向。 “岵里青也要有人执牛耳。”公孙锦吐字极用力,盯着悬在她头上三十个春秋的那个人,“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次?” 第75章 雪顶听钟(十三) 不管来自鸾谷还是牧山, 既然共同背负着“岵里青”的名字,那就是一个整体。 一个完整的群体要有一个执牛耳之人,这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从前大家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对于两脉相争产物的岵里青来说, 有资格角逐这执牛耳资格的, 当然唯有公孙锦和英婸两人。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英婸微微一笑,从鸾谷同门的簇拥中走上前,“这几年在牧山学到许多, 略有长进,我也常想与公孙师妹倾力比上一场, 只可惜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日终能如愿。” 就算公孙锦不提,英婸也会趁此次擢选分个明白,只不过她先前的计划是在祝灵犀与其他几个鸾谷擢选者落败、岵里青的空缺落到牧山手中后, 她再提出这件事,挽回鸾谷丢失的颜面。 谁能想到祝灵犀竟真能取胜?虽有争议, 但赢就是赢。 “既然是比试,自然要有人作证,我提议, 不如就让獬豸堂的檀潋师姐做个见证,我与公孙师妹比一场,胜者就辛苦些,多操劳岵里青之事。”英婸是个体面人, “公孙师妹意下如何?” 公孙锦却不满意,“獬豸堂弟子又如何?终归是你们鸾谷人,瓜田李下, 说不清楚。” 原先那个对着“檀潋”说“无欲无求岂不是成了真神仙”的鸾谷岵里青,听了公孙锦这话,又不高兴起来,“檀师姐一心为公,是真正的公正清修之人,岂能容你们牧山人如此毁谤?简直是长了对狗眼睛。” 他简直义愤填膺,先前牧山人不在的时候,檀师姐还对他说獬豸堂弟子要公平公正,对牧山人一视同仁,谁知这群牧山人竟如此不识好人心,反过来诋毁檀师姐徇私舞弊——檀师姐的一腔公正,简直是喂了狗。 英婸比同门沉着许多,“那你们的意思是?” 公孙锦的目光掠过鸾谷岵里青的每一人,“你们选檀潋,我们去请代阁主来见证——岵里青是巡卫牧山的,理应有代阁主见证,这很公平。” 这个理由找得很合理,鸾谷岵里青们竟也挑不出毛病,就连鸾谷长老们也要借“巡卫”“帮助”的名头把岵里青插到牧山阁,他们一群金丹弟子难道真的能撇开牧山? 曲砚浓被请下山谷。 “不用师姐徇私。”英婸这么对她说,“只需作个见证,看着我取胜就够了。” 如果是花花肠子多的人说这话,也许就是个暗示,但英婸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她神情再坦荡不过,“这世上最不怕也不需阴谋诡计的,就是真金不怕火炼的实力。” 牧山代阁主公孙罗很快被请过来,快得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否早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一刻,他神色微冷,语气疏冷,“英师妹对谁说阴谋诡计,又想说谁阴谋诡计?” 山谷中的人多半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这对兄妹实在很不相像。 比起妹妹的粗蛮冷硬、野性难驯,公孙罗看起来就像是上好绸缎织就的美物,一身罗绮,七分病弱,精细而易碎。 但他们也有极相似的地方,公孙锦总是横眉冷对,见谁都蹦不出好话,不呛人几句就不会说话,公孙罗神态更从容,比妹妹更游刃有余,不必用冷脸来掩饰自己的心绪,但他的内核也是冷的。 他望着英婸,客气又冷淡,“英师妹,祸从口出,慎言。” 英师妹能在同岁的公孙锦面前毫不客气地管人家叫师妹,对着元婴期执掌牧山阁的公孙罗却摆不了这个师姐的谱,很适时地转化了身份,“公孙师兄误会了,我不过有感而发,没说谁。” 公孙罗神色冷淡,也如曲江春水碧波静流般平平地说,“看来英师妹确实是很有感触,时时刻刻都有话要发,不论场合和地点。” 夹枪带棒不带火气是鸾谷和牧山交流时的祖传手艺,英婸莞尔一笑,也不生气,“我性子鲁直,不会说话,但一片纯心愿鸾谷牧山亲如一家,这是绝不作假的,公孙师兄不会误会就好。” 公孙罗唇角敷衍地勾起一下,很快又落了下去。 谁要和鸾谷一家? “檀师姐,我去了。”英婸朝曲砚浓微微颔首,飞身化作剑光,落进山谷里。 公孙罗的目光也随之落在素白道袍的女修身上。 “我年少时在鸾谷求学,也认识一些鸾谷的朋友,对獬豸堂有些了解。”他的目光落在曲砚浓腰间的金色宫铃上,“据我所知,无论职位高或低,佩戴的金铃样式都相同,没有花纹、尺寸的区别,唯一的例外就是包括大司主徐箜怀在内的十四个最初创建者。” 獬豸堂是徐箜怀一手推动建起的,没有人能否认他的功绩。 “除了大司主之外的十三个创建者天赋、资质、修为各不相同,数百年后的命运也大不相同,有些人意外殒身,有些人寿元不永,还有些人违背了初心,被大司主亲自逐出獬豸堂,接受宗规严惩。”公孙罗盯着“檀潋”的眼睛,语气却平缓无起伏,仿佛念经,“而今依然留在獬豸堂中的,能佩戴最初金铃的人,只有三位。” “不知檀师妹佩戴的是哪一只?” 曲砚浓略感讶异地低头望了望腰间的金铃。 虽然之前得知了卫芳衡曾跟随过徐箜怀的旧闻,但她也着实没想到这只金铃的来历居然这么大,而卫芳衡数百年来从未提及过的上清宗生活,竟然也堪称普通弟子眼中的传奇。 这样一个能在土生土长的宗门里建成一番属于自己传奇的修士,最终却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曾经建下的功业,跟着她回到知妄宫,隐姓埋名过了几百年。 一个小些的传奇走到她的身侧,融入了一个巨大的传奇,于是被埋藏在后者的光芒下。 她惊奇之余又觉得极有意思,不知卫芳衡心甘情愿隐没数百年,几乎不回玄霖域,更没同她说起过这些,又为什么要保留这一身道袍;而当她问卫芳衡索要一身上清宗道袍的时候,后者翻出这件压箱底多年的道袍,连着腰上金铃一起给她,什么也没解释,又就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公孙罗依然盯着她,他大约是发现她的金铃与普通的不一样,起了疑心。 曲砚浓不太在意地抬眸。 “居然有这样大的来历,我还不知道。”她神色随意,“我从家里随便翻出来的。” 这回轮到公孙罗发愣。 他见到那枚金铃的时候,把檀潋的来历翻来覆去猜了个遍,却根本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回答。 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除了性格使然之外,还像是一种暗示:她就是胡说八道,她也根本不掩饰。 公孙罗猜不透她。 然而若要指责檀潋说谎,他又没有证据,他是牧山阁的代阁主,即使在鸾谷求学问道过,也不可能连獬豸堂创建者们家里有几个血亲后裔都清楚,更不可能去找徐箜怀求证,当初创建者们身死或被驱逐出獬豸堂时,象征身份的金铃是否被獬豸堂收回了。 这种“让你猜”的玄妙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公孙罗沉默一瞬。 曲砚浓觉得他的到来恰到好处,她和公孙锦聊过之后,本就打算找代阁主公孙罗问个明白,“我听说过牧山。” 她以一种指点苍生漫不经意的论调说,“数百年前在上清宗内还没什么名气,有一天忽然就崛起了,就在丢失了祖师神塑的那段时间。” 没有任何一个牧山弟子会对这样意有所指的话无动于衷,公孙罗立刻抬眸望向她,语气冷淡,“你想说什么?” 曲砚浓很平静地笑了一笑。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以一种轻佻的语气问,“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当初上清宗分崩离析,牧山真的就只分到几尊石头像吗?好歹是能独开一脉的,怎么可能只分到这么一点东西?” 公孙罗神情冰冷地看着她,“檀潋道友,有些事只讲究是否发生,不讲究是否合理,你轻飘飘一张口,诋毁的是我牧山上下千年,恕我不能奉陪。” 曲砚浓没能从他的反应中读到神塑隐藏的意义。 不知是公孙罗自己也不知道,还是他伪装得太好,无迹可寻。 公孙罗依然不甘休地冷冷盯视着她,似乎是一定要等到一个回应。 以“檀潋”表现出来的身份和实力,显然还不足以撬开他的嘴,公孙罗不像公孙锦那样犹存稚拙,会被三两下巧妙的敲打引出埋藏心底的话,爬到他这种地位和修为的人,只会被更强的实力打动。 ——不管究竟是哪一种“打动”。 曲砚浓有点遗憾。 “檀潋”这个身份,她至少要保留到谒清都结束,现在还什么都没查出来,直接以“曲仙君”的身份现于人前,虽然绝大多数麻烦都将不再是麻烦,但有些东西就将迅速沉入水底,再也无法被打捞上来了。 至少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等到谒清都结束后也是一样的。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挪开了目光。 公孙罗的目光依然凝在她的身上,并且因她毫不在意地偏过脸的举动而凝得更深。 就算鸾谷与牧山不合,她对牧山元婴修士、代阁主的态度也显得过分傲慢了,就算是奉命驻守牧山、注定要和牧山修士起冲突的英婸,也不会这样对待修为和地位明显高过自己的元婴修士。 偌大的上清宗,唯一一个可能会有相似态度的人,也许只有徐箜怀一个。 公孙罗看不懂檀潋到底在倚仗什么,又因这份看不懂而更谨慎。 檀潋和英婸不同,后者岵里青的身份决定了她站在鸾谷和牧山默认的浪尖,倘若有一天被掀下浪头,鸾谷也不会妄动,但檀潋是獬豸堂弟子,是一个乱局之外的人,动了这样一个局外人,会引来不知多少变数。 也许这就是檀潋的倚仗,她算准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英婸真是可惜了。”曲砚浓没去管他的沉默下隐藏了什么,语调悠悠地说,“作为阆风使,她本该有个更好的去处,只可惜人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公孙罗这一回没有被这暗暗贬低牧山的话冒犯到。 他飞速地看了“檀潋”一眼,语焉不详地附和,“确实有些可惜,我也一直不明白,她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来牧山?” 作为牧山的代阁主,他原本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的,这一眼一瞥平平淡淡,半点不起眼,任哪个敏锐多思的老狐狸过来,也看不透他的心绪。 可惜,他身前的是从小在魔门钩心斗角、淡看浮世纷争上千年的化神。 公孙锦不知道英婸的身份,但公孙罗知道,后者又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来牧山是为了找出和檀问枢、知梦斋有关的线索,没想到还没等到谒清都,就疑似找到了。 “公孙锦的那把骨刃,是你给她的吧?”她问。 公孙罗神色骤变。 * 公孙锦站在山谷最深处,摇晃的青草覆过她的脚踝,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自从在牧山见到英婸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命中注定会有这一天,也为这一天准备了太久。 于鸾谷高高在上的长老们来说,一支小小的岵里青中究竟谁做主,重要也不重要,只要是鸾谷人就行,是哪个鸾谷弟子则不重要;假如这个做主的资格落在了牧山弟子的头上呢?同样重要,也同样不重要,他们自然会再挑选出实力不错的弟子,将牧山岵里青击败,确保这个资格永远落在鸾谷弟子头上。 岵里青、牧山,分明是局中直接牵扯的人,他们的意愿却无关紧要,就连名字也不过是象征性的符号,来来去去的,每个人都有名字,但不重要。 但这件事对牧山很重要,对公孙锦而言也很重要,即使知道一次成功之后只会是更艰难的弹压,即使她知道就算胜利也不会长久,她也一定要赢过英婸。 牧山需要这次胜利,她也需要。 英婸站在她的对面,长剑横在腰间。 “公孙师妹,刀剑无情,人却有情,咱们同门一场,同龄同岁,实在是难得的缘份。”这个厚脸皮的剑修握着剑柄,眼里噙着剑意,嘴上却很厚颜无耻地叙着交情,“我一向是很敬佩公孙师妹的,今天咱们比试,只论手段,不伤私交,无论结果如何,出了这山谷,我肯定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真是怪无耻的,她们根本就没有私交,除非这几年在岵里青中的钩心斗角能被称作“交情”,英婸这人非得说点场面话,仿佛不这么做就不够体面了一样。 公孙锦不期然想起公孙罗。 她的兄长也是这样,又真又假,常常极无情,嘴上却会叙温情,让人根本不知道他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也许心里有野望的人都用着同一副面孔。 公孙锦的脾气很不好,总是横眉冷对,但这又怎么能怪她呢?每天面对这些真真假假的面孔,倘若没有一张很臭的脸,她拿什么来保护自己那一点渺小的尊严和意愿,不受那些面孔的摆布? “做同门也就算了,和你做朋友,会折寿。”公孙锦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微黄的暗光在她的掌心汇聚,星星点点的沙砾从她掌中飘飞出来。 英婸早在这几年内摸清了公孙锦的脾气,如果后者不曾来这么一句呛她,她反倒还要惊讶,现在一切在意料之中,她就半真半假地无奈一笑,“真伤人啊,公孙锦。” 公孙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像英婸这样顺风顺水的天才,一生中大约没体会过被掣肘的感觉。 “交情往后再叙,”英婸扯两句闲篇,神色骤然一肃,长剑不知何时已横在她身前,剑锋如寒潭秋水,“公孙师妹,得罪。” 剑光乍起。 申少扬在远处捂住了眼睛。 “你没有隐藏实力吧?”他转头望向祝灵犀,问得挺认真,“阆风之会的时候,你是不是放水了?” 祝灵犀对申少扬的痴头傻脑习以为常。 “没有,我不会隐藏实力,每次比试都是全力以赴。”她脸色还很苍白,但神情如昔板正,即使对申少扬莫名其妙的问题不解其意,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果你没有结丹,最后一场比试谁赢并不确定,但你结丹了,自然比我强。” 申少扬挠着头。 祝灵犀一板一眼地回答完,终于露出点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富泱看不下去,嘲笑申少扬,“申老板是看见你们上清宗的上一届阆风使实力太强,对自己产生怀疑了。” 申少扬尴尬一笑。 祝灵犀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 她神色微微木然,抿着唇说不上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委婉不失礼貌的话,“英师姐比我们多修练三十年。” 拿摘冠三十年后的阆风使,和刚出炉的阆风使比,申少扬怎么想的? 申少扬“哈哈哈”地笑着,眼神乱飞,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们上清宗弟子都很厉害的嘛,除了英婸之外,这个公孙锦实力也很强,居然能和英婸交手这么久而不落下风。” 祝灵犀的神色却有点微妙。 “公孙锦也参加了上一届的阆风之会,闯进了前十六,在倒数第四轮比试中落败。”戚枫轻声说,他对上清宗某些旧事的了解不比祝灵犀少,“她的实力当然也很强。” 申少扬是这一届的阆风使,在场另外三个人包圆了前四,除了戚枫当时的情况比较尴尬,不好算,他们算是本届阆风之会最顶峰的战力,难道就能说自己能够在短时间内稳赢之前被他们淘汰的对手吗? 能闯进阆风之会前十六的,哪有弱者?只不过强中更有强中手。 公孙锦之于英婸,当然也是一样的。 然而力战不败,终究不是胜。 宝剑西横,如坠云端,当头斩落漫漫黄沙,就像斩断一匹粗麻布,数不清的沙砾哗啦涌下来,像是她的徒劳。 公孙锦身上的道袍划开了数道裂口,轻飘飘的布带像是冗杂劣质的装饰,在风里飘动着,映衬她的狼狈。 英婸认真动手的时候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那些嬉皮笑脸、厚颜无耻、虚假伪装,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剑锋无匹、沉着强硬到不可思议的剑修。 被这样冷酷的剑修紧紧地盯着,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自己的头颅也像是对方寄存在脖颈上的。 很难想象究竟该怎么赢,但她必须要赢。 公孙锦面无表情地仰起头,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向她的对手,解下了腰间的那把骨刃。 第76章 雪顶听钟(十四) 这是一件完全陌生的法宝, 至少英婸从来没在公孙锦身上见到过。 对于她们这种早已结丹的修士来说,如果不能对一件法宝熟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还不如不用这件法宝。 公孙锦会在斗法中拿出这把骨刃, 英婸却从来没有见过, 说明前者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英婸的东西。 英婸斗法时一向很专注,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说点俏皮话,扰乱对手的心态,比如这时, 她察觉到公孙锦的有备而来,便笑着开口, “公孙师妹,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法宝吗?看来师妹对我们的交手看得很重。” 不管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相,也不管会不会扰乱公孙锦的心神,英婸多说一句并不会损失清静钞, 她就是这么一个事事都奉行事在人为的人。 至于尽力后是否奏效,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看天意。 公孙锦在她的俏皮话下神情冰冷,英婸很容易分辨出来,那是一个疲倦的神情, 公孙锦已感到吃力了。 英婸依然笑着,笑声极爽朗,她一向是众人心目中豪气干云的师姐类角色,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她此刻的表情, 恐怕很难想象,当她发出这样爽朗笑声的时候,眼神却像是她的剑光一样专注而冰冷, 整个人呈现出一股极冷酷的特质。 “公孙师妹,多谢你青眼。”她悠悠地说,掌中的剑却迸发出极锐利的剑光,毫不容情地朝公孙锦砍去。 公孙锦似乎也从来没相信过英婸那副豪气干云的面具,她握着那把骨刃,用灵气催动了它。 英婸用冷酷的、称斤论两的目光望着她的对手。 每一次斗法,她都能精准地衡量对手的实力,像是在掂量下锅前的一块肉,这是她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 她那给她拖过太多次后腿、伴随她整个修行之路,妨碍过、助益过、为人所嫌恶过、也引人惊奇过,最终被她讳莫如深,不对世人提及,却永远无法令知情者和芥蒂者遗忘的血脉。 公孙锦不弱,但她更强,无论公孙锦准备了什么样的手段都不会对这场斗法的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英婸近乎冷酷地作出判定。 她盯着公孙锦,看着后者握紧那把骨刃,于竭尽全力中神色狰狞,以盘古开天辟地般的狠意,朝她奋力劈来。 古怪的骨刃,应当会是威力很大的一击,需要小心应对,困兽犹斗…… 她心里冷静地分析着,手中长剑已蓄势待发,倏然间背脊却一痛。 剧痛! 像是有人用一股子蛮力,强行从背后下手,试图抽走她的脊骨,把她一身白骨从血肉里硬生生地拔出来。 如此恨,如此怨毒,附骨之疽般的恶意。 英婸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而出。 一个剑修几乎握不住她自己的剑。 这是什么?公孙锦哪里来的诡异手段?这不是寻常道法或法宝,这是邪术。 剑气凌云的剑修摇摇颤颤,忽而没了锐意,手中的剑也不住地颤抖。 “怎么回事?”旁观者也茫然不解,“英师姐怎么了?” 等到英婸手中的剑垂下来,颤抖得像风中之柳,鸾谷修士们便都如梦初醒般,对着牧山修士怒目而视,“你们耍了什么诡计?” 牧山修士同样茫然无知,但绝不会被这样的指责刁难到,立刻回以阴阳怪气,“技不如人,就说别人耍诡计,怎么不说你们英师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然而所有人的茫然加起来,也许还比不过公孙锦的茫然。 她手中的这把骨刃是一年前到手的,这一年来她一直用灵力温养,避开旁人耳目暗中熟悉,论起掌控,绝不下于任何一件法宝,因此被她当作是针对英婸的底牌之一。 骨刃品质极佳,威力很强,这都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但就算骨刃再怎么强,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却是很清楚的,她手握骨刃,也不可能对英婸有压倒性优势。 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无限接近,拼尽一切,也只能获得一个争取胜利的可能,这就是她与这命定对手的所有交集,但她一定要去试一试。 可她拿起骨刃挥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 突然之间,强大得几乎不可逾越的宿敌变成了纸糊的老虎,只能像个刚学会运用灵力的小修士一样,拙劣而勉强地接下她的攻击,然后在她的全力一击下面如金纸,倒飞向远处。 那道曾显得坚不可摧的身影,越过山谷上方的青空,飞得很高,但又那样无力,终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公孙锦亲眼目睹强敌的落败,这一刻却比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英婸在剧痛里奋力挣扎。 她像个落水的人,被浸泡在满载痛楚的深潭里,无法脱逃,又无处容身,只能在铺天盖地的痛苦里渐渐无法喘息。 她始终无法猜出公孙锦究竟做了什么,更无法理解后者明明前途一片大好,为何要自甘堕落去碰邪术? 这是一个满载着恨意的邪术。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恨不能令之魂飞魄散,没有半分余地、绝不可能和解的邪术。 英婸在痛苦中,感受到被强行抽动的脊骨两侧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生长出来,在这邪术下蠢蠢欲动,那本来就是她血肉中的一部分,只是她生来残缺,没能拥有。 现在在邪术的催发下,她缺失的那部分要生长出来了! 英婸蓦然惊觉公孙锦究竟做了什么,这充满恨意的邪术又究竟针对了什么。 “不——”曾在阆风苑意气风发夺下头名,对着裁夺官也不卑不亢的天之骄子,最会说场面话,偶尔有点无耻的天才,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怒吼。 在众人毛骨悚然又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象征着鸾谷荣耀的、为鸾谷争下太多荣誉的、被同门引以为豪的剑修天才,背后蓦然张开了一对如鹰的巨翅! 那根本不是人类修士应有的东西,血脉纯正的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一对鹰翅,只有上溯先祖中有妖族血统的修士才会出生时是人形,修行过程中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返祖。 这类修士在五域中被称作为半妖。 英婸居然是个半妖! 难怪她没走上大好前程,却来到了牧山。 现在,这个被小心遮掩的秘密,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了。 公孙锦瞳孔缩到极致。 她握紧了手中的骨刃,望着那对从英婸背后生长出来的巨翅,几乎是瞬间回过头,猛然望向遥远的青山。 或者说,公孙罗所在的地方。 她手中的骨刃被人做了手脚! 又或者,她能拿到这把骨刃,本来就是重重算计后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着会有这一刻。 她打消了公孙罗利用邪术在她体内刻下阵法的主意,但公孙罗根本不会被她的承诺所打动,他只会选择另一条路来确保万无一失。 而且,这次不让她知道。 他确实有枭雄手段,也确实是永远如愿以偿,英婸在他的手段下毫无还手之力,这岵里青头名的资格,几乎是送到了她的手边。 可公孙罗根本不听她的拒绝!她的意见永远会被他无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做出了某个计划,就绝不容许计划中的棋子拥有自己的主意。 他会用一切手段,确保棋子按照他的计划行事。 青山之上,曲砚浓神色淡淡,“魔门掘骨之术,专门除妖,连上古神兽都能杀,现在用在一个金丹期、血脉稀薄的半妖身上,当真大材小用。” 是的,她看见公孙锦腰间骨刃的那一刻就认出了那种曾在魔门风行一时的法术。 一千年前,大妖尚未绝迹于人间,正是人类修士苦于妖兽之患的时候,无论是仙修还是魔修,都自有一套成熟的杀妖之法,掘骨之术就是魔门极其有名的一种除妖之术。 有名到曲砚浓自己也曾用过,一眼就能认出。 公孙锦的那把骨刃,是用大妖兽脊骨制成的,炼制者最大程度地压榨出妖兽的痛楚,将那股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滔天狠意封存,一旦催动,对手就会体会到那妖兽死亡前的怨念和恨意。 自从魔门覆灭后,掘骨之术便也随之销声匿迹,成了只存在于隐秘传说里的东西,别说普通修士不会知道,就连最近两三百年内晋升的元婴修士,也基本不会听说。 似公孙罗这样的年轻元婴后辈,不仅知道掘骨之术,还有渠道弄到,这便足够叫人重视了—— 掘骨之术的魔门法术,自然也要有魔气催动,炼制出这么一把品质上佳的骨刃,又能在公孙锦的手里对英婸造成如此大的伤害,这必然是近世所铸的法宝,炼器者一定是魔修。 公孙兄妹从哪里得来这把骨刃的? 也正是因为认出了掘骨之术,曲砚浓才能由此断定出英婸的身份,一个半妖——实在是英婸的妖兽血脉有些稀薄,又被人类修士的血覆盖了,连她不注意时也忽略过去了。 代表上清宗参加阆风之会,在五域的共同见证下成为阆风使,旁人眼中应当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竟然是个半妖! 掺杂了妖兽的血脉,却又太稀薄,不是妖,却也不被人类修士接受。 难怪英婸夺下阆风使后,没有奔向大好前程,而是被人放逐般送到牧山来,远隔千里地同一群不相识的同门嘻嘻哈哈又钩心斗角。 大好年华,何其浪费? 真正得到上清宗大力栽培的,现在早就舒舒服服地躺在豪华舒适的仙居里,一年变两个职位,全宗门的好位置随便挑,没几年就成为上清宗的牌面和风骨。 可半妖不行。 英婸必须自逐到牧山这样的地方,进入岵里青这样的队伍,做一个重要但又不重要的弟子,攒够了资历,这才有可能和那些轻飘飘向上飞的修士们站在同一个岔路口。 公孙罗微微抿唇,对于“檀潋”的指控很冷淡。 “没想到英婸竟是个半妖。”他说,“我也很惊异,却不知道道友后半句说了什么?什么叫大材小用?掘骨之术又是什么?舍妹不过是得到了一把来自上古遗迹的法宝,面对强敌时用了出来,又有什么问题?” 上清宗对妖兽的态度极复杂,一方面多加庇护,对于残杀、屠杀妖兽的行径,獬豸堂会降下极严厉的惩罚,而上清宗也是五域中唯一一个公开招收妖兽弟子的大宗门;但另一方面,妖兽本为异类,人类修士对妖兽本能地警惕打压。 半妖在上清宗的地位最尴尬,既像是自己人,又像是半个外人,什么都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去争。偏又不能像是血脉纯正的妖兽那样借助血脉本源修行,必须走人类修士的仙途,不争不行。 似掘骨之术这样针对妖类的秘法,就算放在獬豸堂公允审断,也不能完全算作邪术,多的是排斥妖类的修士愿意为牧山说话——斩妖的事,怎么能算作邪术呢? 它踩在正与邪的边缘,在微妙的分水岭。 可它确实是魔门的法术,其手法酷烈,也绝不逊色于任何一门邪术,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不针对仙修。 但这个区别便已足够了,至于英婸倒霉地是个半妖,从出生起就和普通上清宗弟子没有区别,努力又坎坷地走到了金丹,这不重要。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她唯一的身份,就是半妖。 曲砚浓于恍然中惊奇。 公孙罗的有恃无恐,竟然如此简单:人类修士斩妖,这是极立得住的理由,就像仙门修士除魔,根本不必管那个魔修是否是被迫入魔,又是否试图抛下一切地换取一条新路。 那不重要。 再往前数一千年,数到她奋不顾身,顶着化神魔君的追杀也要逃离魔门的时候,她大概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有这么一日,她会觉得魔门挺自由的。 在魔域,没人去管你的过去,一入魔门,便是魔门中人,至于钩心斗角你死我活,又和你的出身有什么关系? 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也别瞧不起谁。 那时的曲砚浓又是否想过,她穷尽半生奔往的世界,充满了无形的壁障,要人一道又一道地跨越? 其实化神前,她就已经决意离开上清宗,来见她的朋友不多,还有些根本不是她的朋友,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听说了消息,赶来见她。 徐箜怀就是其中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追着她到若水轩的堂前,“你究竟对上清宗有哪里不满意?上清宗哪里对不起你?” 这是个执迷的妄人,一生都执着于证明上清宗无愧祖师传承、无愧经义典籍,容不得旁人说上清宗半点不好,他那样的神情,仿佛曲砚浓说出谁谁谁曾做下某些令上清宗蒙羞的事,他便能亲自冲上去把那些人都料理了。 曲砚浓觉得可笑极了,她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徐箜怀代为出头了? 但徐箜怀这样的妄人最难打发,她懒怠搭理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吐露出几句真话,“腻了。” 没什么突如其来的巨大冲突,也不会有人给她委屈,没有任何让人气血上头义愤填膺的故事,只是这一套尊卑亲疏,太腻。 她是冲破囚笼的困鸟,为何又要画地为牢? 如惊风吹心浪。 曲砚浓蓦然抬起手,去触摸那颗迟滞的心。 “既然有比试,就一定有输赢,是谁输、是谁赢,本也不确定吧?”公孙罗已用尘埃落定的口吻对她说,“檀师妹是獬豸堂修士,熟谙宗规,对鸾谷和牧山一视同仁,应当不会对结果横加干涉吧?” 就算英婸是鸾谷修士,那也是个半妖修士,现在她的身份已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被其余同门毫无争议地敬服,接下来还会不会是岵里青,这还不一定呢。 檀潋身为獬豸堂修士,本就该一视同仁,所以对于他们牧山这点不太体面的胜利,也一视同仁地对待他们牧山的胜利吧。 曲砚浓慢慢地垂下眼睑。 “我不会干涉旁人的成败,无论是咎由自取还是命途多舛。”她语调比平时低沉一些,如阴雨连绵天、沉水滚摇珠,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可你就这么确信牧山会赢?” 公孙罗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废话。 “檀师妹是觉得英婸还有绝地反击的机会?”他如陈述既定之事般说,“恐怕是太小瞧舍妹了,虽然她实力比英婸稍逊一筹,但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是必然能抓住的。” 谁能看不出来英婸在掘骨之术下如困兽? 曲砚浓笑了一笑。 她是很懂得如何轻描淡写地让人心下惴惴的,不过更可能的是她本无意为之,“可你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抓住你给的机会?” 公孙罗本能般反驳,“我并没有给她什么机会。” 但他终究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因此冷淡的神情上很快又浮现出始料未及的惊愕。 幽深的山谷中,如折翼之鸟般滑落长空的那道身影,骤然挺立,如一道冲天的剑光,朝来时路劈去! 英婸在痛楚中目眦欲裂。 她本是极擅长、也极熟悉忍耐痛楚的。 从踏上修行的那一日起,剑修就在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她因学剑而流过的血,比一个人从出生熬到生命尽头熬干的血还要多。 旁人学剑是在地上,她学剑是在水里。 她把自己埋在寄情江的江水里,逆流而上,寒暑不落,从冰封千里到滔滔东流,每日挥剑,欲断大江。 稍有不慎,她就有可能被滔滔江水裹挟着冲走,从此上清宗里再无一个名叫英婸的半妖,就像一片枯叶、一朵残花消失,不会惊起任何波澜。 冒着性命危险沉入江水练剑,是因为年幼时第一次来到寄情江,望见茫茫江水汹涌,她发现自己萌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让她抱着胳膊缩在船舱里瑟瑟发抖,令同门笑话,给她起了个“落汤鸡”的绰号。 说来要感谢这个绰号,她这才意识到那股本能的畏惧并非来自她的内心,而是来自她的血、她的骨,她是鹰的后裔,哪怕这份血脉稀薄到她生而与任何一个人类婴孩都没有不同,它却依然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躺在她的身体里,哪怕她自己忘记了,别人却没有。 可她不是妖兽,她也没有羽翼,她有一身灵气,她本不该怕水,也永远不会是落汤鸡。 在同伴的尖叫声里,她从船舷一跃而下,砰然坠入白茫茫的涛浪。 被师长从水中捞起、劈头盖脸地教训,她咳得撕心裂肺,湿淋淋的头发止不住地向下淌水,她却满不在乎地撩起散乱的头发,骄傲地打量每一个同门的面孔,对每一张面孔露出轻蔑的冷笑。 从那天起,她的血与骨仍畏惧江河,但她的心已将无穷涛浪征服。 她在寄情江里练剑,练寻常剑修的寻常剑法,下死力、做苦功。 “檀潋”问她,上清宗剑道一脉以符剑为绝,为何她学的不是符剑,她说了体面话,说自己天资驽钝,但真相是她学不了符剑。 那些擅长符剑的前辈,常怀门户之见,不愿让上清宗最精妙的符中剑剑中符落入一个半妖少女的掌中。 她想了很多法子,走了很多门路,好不容易打动一位心软的前辈,求得对方松动,即将把她收入门下时,那位前辈的同门师兄弟得知这个消息,纷纷找上门来规劝,最终让那位心软的前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就不学! 无论身处何处,她都记得那滔滔大江上的白浪,还有那纵身一跃时,惶恐下激涌的痛快。 鹰击长空。 英婸反身而起,她忍着那掘骨的剧痛,把它当作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只需征服,她背后巨大的鹰翅完全张开,她像是坠落的炎阳,扑向大地。 谷底,公孙锦紧紧握着那把骨刃,望着俯身向她而来的身影。 这也许是第一次,她掌握着能轻易重伤英婸的手段,只要她能一直催动骨刃,在英婸的反击中撑过几个呼吸,英婸就会走到强弩之末,败在她的手下。 她第一次、也很可能是唯一一次胜过英婸。 公孙锦微黑的脸庞凝得很紧。 她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阆风之会最后一场比试,一面周天宝鉴映照大千,她在镜外,英婸在镜中。她看着英婸夺下头名。 冷清的兄长也陪在她身侧,安慰她,早晚有一天,她会超过那个人。 可她早不是稚童,怎么会把一句毫无证据的鼓励当真? “别说傻话了。”她反过来嘲讽公孙罗,“输了就是输了,不如就是不如,我还不至于输不起。” 然而等到多年以后,在朱雀火烈烈而燃的静室里,听他语调冷淡、诡计频出,用陈述的语气说出她打不过英婸的话,她迟了三十年的愤懑却如云顶雪崩。 如果此刻握紧了手中的骨刃,用诡计去战胜英婸,她就真的输了。 赢了一场斗法,输掉往后修行。 公孙锦怎么能忍受? 可牧山需要一场胜利,公孙罗做的一切也并非为了私心,一切都是为了牧山。 为了他们共同的宗门、归宿。 牧山、牧山…… 输与赢、轻与重,两难。 公孙锦沉沉叹了口气。 她忽然反手,将那把诡异的骨刃收回腰间,掌心漫漫黄沙如卷,刹那掀起狂澜。 不负牧山,她也不能负自己,倘若赢,要赢得坦坦荡荡,赢下往后余生,若是赢不了,那就以死报宗门,算作她为自己最后的任性和自私付出代价。 如同一场毁灭一切的风暴,她不管不顾地奋力迎向那道剑光。 山谷中,一阵惊恐的呼声。 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两道仿佛榨尽了每一分灵气,把自己的血与肉都化作烈火,奋不顾身的身影,一旦相撞,就是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不过是一场比试,谁也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可她们谁也没觉得惋惜,谁也没想回头。 原来恩怨、生死、喜恶到这一刻都轻,这两个性情、身世、经历迥异的天才修士,在狭路相逢的这一瞬,才意识到在自己生命里什么最重。 要赢、要赢、要赢。 要么赢,要么死。 第77章 雪顶听钟(十五) 仙修们切磋时, 常说“刀剑无情”,而今的绝大多数修士不懂,寻常同门乃至于萍水相逢的路人切磋, 除非是有仇, 怎么也不可能下死手, 至多不过是挨上几下,受点流血断臂的小伤,要温养几年的那种伤都算作是毒手了。 闹成英婸和公孙锦这样的,当真很少见。 这架势已是生死之斗, 不死不休,但无论究竟是谁身死, 另外一个也绝对讨不到好。 为了岵里青,实在不值得,偏偏两人谁也不愿退,像是两头红了眼的凶兽, 一定要撕出血。 公孙罗的神情早在公孙锦收起骨刃时就变了。 “蠢材!”他语调冰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但五官已完全揪在一起, 失了锦缎完璧之美,反倒透露出一股揪心惶恐的咬牙切齿,“蠢材!” 话是那么说, 可他的架势已急不可耐,出手要去拦公孙锦。 曲砚浓近百年来也很少见这样正登对的卧龙凤雏,在这个讲究以和为贵的世代,每个修士都能按部就班地踏上仙途, 按照规划好的仙路一步步向上走,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天才总能出头。 执迷是这些修士最不需要的特质, 巧思、妙语、玲珑心,这些都比执迷更能给修士带来好处。 执迷又算是什么好东西呢?稍有不慎就会让人道心蒙尘,走火入魔,这应当是修士修行时的大忌才对。 但不知是否是巧合,从曲砚浓在碧峡修行起,她所见过的每一个修炼到化神、或靠近化神的修士,都有所执迷。 英婸与公孙锦相遇,也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宿命般的缘份,两人一体两面,但凡有一个没那么想赢,权衡过自己的命和岵里青之首的分量孰轻孰重,这场针尖对麦芒就不会成型。 可谁又愿意输呢? 曲砚浓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叹的不是她们,而是从前的自己,撞过那么多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撞。 那样的曲砚浓肯定比曲仙君吓人得多。 她幽幽地叹气,好像在惋惜这一场不死不休的斗法,惋惜那两个死心眼的天才女修,除了叹气,她什么也做不了。 公孙罗没空看她,他冷着脸要把妹妹从必死之局中捞出来。 山谷中忽而吹来一阵长风。 幽长的风,如月渡寒潭、风过疏林,从万里之外、长空之上迢迢奔来,像是把千载的快意当歌都吹了来,不顾青山碍。 就算修为再低、再迟钝的修士也感受到了这道长风,纷纷抬起头,不解地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重重的云霾幽幽地向远处挪开,那道无形长风就像是一双有力的手,毫不费劲地抹去天空之上的关碍,让明澈日光直照青锋。 苍山负雪,满山绿时,雪顶覆白。 修士的法术能行云布雨、遍施甘霖,这不假,但什么样的法术能有这样的威力,转瞬之间,换来万里青空? 山谷中的修士们茫然四顾,仿佛想找出那伴长风而至、神通盖世的强者,可惜什么也没看见。 浮云吹散,为谁洗长空? 半空中,那两道誓不回头的身影终于撞在了一起,她们谁也没空去留意那突然而至的长风,眼中只有自己的对手,也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在粉身碎骨之前,她们要确保对手先倒下。 然而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却并没有到来。 在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一道幽风强势而平缓地闯入她们之中,将她们强行截住,一左一右,分明没用多大力气,轻飘飘地就将她们向不同的方向抛了出去。 奋不顾身的奔涌没碰到对手分毫,却在被抛飞的过程中反震了自己,两人远远地跌落在山谷的两头,忍不住地张口想吐,血把青青春草也染红了。 但她们谁也没粉身碎骨,更没有任何一个身死,就这么突然而然地结束了,吐出一口血,居然勉强能翻个身,再缓一下,竟直接从地上爬起来了,摇摇晃晃地站在山谷两侧,遥遥对望,一时都没了主意。 那道幽风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而山谷中的修士们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互相看来看去,有的叫着“师姐”,朝同门奔去,有的则仰着头一个劲看天,试图用自己锐利的眼睛找出那个来去无踪的陆地神仙。 这显然不是牧山的代阁主所为,公孙罗方才还急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却又呆呆地立在原地,神情比原先更冷、更凝重。 公孙罗原本也是打算出手的。 他当然不在乎英婸的命,一个半妖罢了,就算鸾谷要追究,牧山也能兜得起,但他的亲妹妹也在那里。 公孙锦的天资比他更好,完全有可能带着牧山走到更高的地方,他想尽办法为她架桥铺路,即使她不领情。 他当然要救公孙锦。 但他根本没来得及出手,那道长风来得晚,来势也不凶猛,不是那种地崩山摧、过时草木摧折的强风,但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后发先至,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手法,将已经斗得红眼的两人分开。 公孙罗晋升元婴也有好些年,时时勤加修炼,从不敢懈怠。他的天资当然也很好,不然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是元婴修士。 但他就算再修练五百年、一千年,也绝不会有那一道长风的玄妙神通。 云泥之别。 是谁? 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 山谷里慢慢传来一声饱含着惊喜与梦幻的声音,“是曲仙君吧?肯定是曲仙君,曲仙君不是要来谒清都吗?原来这是真的!” 这猜测立刻成为了山谷中最响亮的声音,那么多张嘴,七嘴八舌地说着同一个名字。 曲仙君、曲仙君、曲仙君。 公孙罗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牧山是他的地盘,这里的元婴修士都是牧山的长老,鸾谷岵里青在这里势单力孤,那掘骨之术留下的痕迹,他完全可以随手抹去,鸾谷鞭长莫及,等到英婸他们传讯给鸾谷的时候,保证翻遍整个牧山也照不出一点痕迹。 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鸾谷再想发难,牧山完全可以和他们好好地扯一扯嘴皮子,这件事只会成为另一次拉锯,但不会给牧山带来任何后果。 但这一切都建立这里不存在任何一个与牧山异心的元婴,不会有人能在牧山与牧山阁的元婴修士直接作对。 但现在,曲仙君很有可能在这里,她很可能已经到牧山了! 曲仙君是否完整见证了这件事的始末? 以那位性烈如火、手段通神的化神仙君出身魔门、又毁去魔门的经历,她是否会因为那一把来路不明的骨刃而对牧山怀有恶感? 公孙罗只是对牧山怀有更高期许,不愿永远低鸾谷一头,却不是真狂妄,就譬如在他执掌下,牧山对鸾谷颇多不逊,却从来没对夏枕玉有过半分不敬。 对这位上清宗的定海神针,牧山从来加倍恭敬。 对待自家祖师、五域四溟风评中品性风度最佳的夏仙君犹然如此谨慎,更不必说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喜怒无常、强势霸道的知妄宫之主。 倘若曲仙君因为那把骨刃而对牧山怀有恶感…… 公孙罗甚至不敢深想,他背后已有冷汗涔涔。 化神目下,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肆,神态恭谨,垂首等着那位传说般的存在驾临。 可垂首等了很久,山谷中没有一点动静。 公孙罗微微疑惑地抬头。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除了灿阳,什么也没有。 他思索了一瞬,“晚辈牧山代阁主公孙罗,在此恭迎知妄宫曲仙君驾临,牧山上下,蓬荜生辉。” 声音裹着灵气,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山谷中,连柔软匍匐的青草也微微晃动。 山谷中的人都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 可这样的寂静维持了几十个呼吸,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公孙罗忍不住皱眉。 他深吸一口气,重复,“晚辈牧山代阁主公孙罗,在此恭迎知妄宫曲仙君驾临,牧山上下,蓬荜生辉。” 声震雪顶,震下山尖白雪,如柳絮因风,在山谷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但曲仙君的人影依旧不见。 那一道长风仿佛只是路过,走了就是走了,无论如何呼唤挽留也不会再来,公孙罗的呼唤不过是徒劳罢了。 山谷中的修士们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脸上如出一辙的失望,很隐晦地发起牢骚——当然不是针对曲仙君。 “我早就说了,谒清都不过是咱们牧山自己的习俗,曲仙君怎么会来呢?她连鸾谷都不去。” “到底是谁说曲仙君会来谒清都的?这不是故意耍人吗?害的大家空欢喜一场,真是祸害精。” 更有甚者,“我就知道,之前那些全是骗人的假消息,也就你们这群傻货信了——曲仙君要是愿意来谒清都,我把我的本命法宝拿出来给你们当擦脚布!” “不至于不至于……”一叠声的规劝。 祝灵犀站在人群里,听着这满是失望的哄闹对话,欲言又止。 可是……他们误打误撞猜得都是对的,仙君早就来了啊。 说出来可能你们都不信,她就在你们身边。 青山之上,公孙罗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放弃了先前的念想,望向身侧之人,“檀师妹,让你见笑了,刚才那道长风神通惊奇,我竟以为是曲仙君手笔。” “檀师妹”唇角翘起。 “不怪你。”素白道袍的女修说,“我也觉得是曲仙君干的。” 第78章 雪顶听钟(十六) 一场岵里青擢选, 以一种荒唐又神秘的方式结束了。 这或许是岵里青组建以来,效率最低的一次擢选,既没能角逐出一个让双方都无话可说的新成员, 也没能角逐出一个让双方都无可辩驳的话事人。 但这也确实是岵里青有史以来最跌宕起伏的擢选, 一夕之间, 岵里青们就不得不面对自家师姐和对面两败俱伤的局面,尤其是鸾谷岵里青们,平素对英婸无有不服,从来都认其为主心骨, 突然之间知道主心骨竟然是个半妖,谁能不无所适从? 走出山谷, 望着英婸背后那一对巨大强横的鹰翅,哪怕是从前对她最信服的同门,也忍不住目光迟疑。 英婸对这种变化心知肚明。 半妖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绝非优势,反倒伴随着数不清的曲折, 因此随着她年岁渐长,认识了更多的新朋友, 从来对自己的半妖身份讳莫如深。 没必要用根深蒂固的偏见来考验对方的情谊,更没必要人为地给自己增加困难。 但现在这种隐瞒完全失去了意义,任何一个眼睛正常的修士, 只要见到她,就会看见她背后那对巨大的鹰翅,在一瞬间明白她的身份。 被那把骨刃刺激生长而出的羽翼,就如她的手与腿, 都是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没有办法将羽翼藏起来,就像她没有办法装得像是她的手和脚不存在。 人生如此艰难, 居然还能雪上加霜。 英婸不去在意昔日恭敬的同门们此刻的眼神,只是在心里叹口气: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把自己的翅膀给砍了吧? 走在路上,牧山修士也纷纷对她投来注目,英婸都当作看不见,她猜测她顶着这对鹰翅在牧山多转几圈,很快就会有人把这件事传回鸾谷,再加上那几个鸾谷岵里青中肯定有人无法接受同伴是个半妖……这次谒清都结束后,她大约就会被调回鸾谷了吧? 苦中作乐地想,回到鸾谷后,师门总归会给她安排一个差不多的职位,稍稍安抚一下她被牧山下毒手的苦劳。不用在牧山熬日子,提前回到鸾谷,这不就是件好事吗? 英婸无所谓地想着,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目光微凝。 “檀师姐。”她主动招呼,态度比从前更恭敬,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同阶师姐,更像是在面对一位远超自己的前辈,“师姐在逛牧山赏景?” 无论在这里留下了怎样的回忆,英婸总归是愿意承认牧山风景如画的,倘若这里没什么钩心斗角蝇营狗苟,当真不失为一处隐居修行灵地。 曲砚浓神色倒是如常。 “也不是,是有点事做。”她也不问英婸的态度因何而发生变化,自然而然地接受后者的改变,并习以为常、处之泰然,“打算去找牧山代阁主问几个问题。” 好歹是上清宗旁支的代阁主,牧山一脉的执掌者,在她口中就像是路上的行人,随便就能拉过来说两句。 可英婸对这个答案竟不感到意外。 她仔细回忆当时在山谷中的种种细节,从那个晨光熹微的开端开始回忆,莫名就想起这个处处透着神秘的獬豸堂女修。 那种不是故意、不带鄙薄的目中无人,那种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没有半点顾忌、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敬畏和慎重,这怎么可能是一个金丹修士? 英婸猜不透“檀潋”的身份,但她总有一种直觉,当她和公孙锦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那道将她们俩从两败俱伤的绝境里适时地解救出来的幽风,一定和这个素白道袍的神秘女修有关系。 当离谱的言行有了实力做底色,那就不是离谱,而是前辈高人的潇洒从容、气度不凡,英婸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对翅膀,并不是因为那点妖兽血脉而没有脑子,此时再见“檀潋”,当然要摆正态度。 她很恭敬地笑了一笑,想要再说几句委婉的感谢,目光抬起时,却望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英婸微微顿住。 “檀师姐,”公孙锦的伤大约是压住了,她根骨比旁人强健,此刻已健步如飞、大步流星,“牧山别无所长,唯有风景独好,幽湖直通寄情江,不知师姐是否有空,我请师姐去赏江景。”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总是臭脸的公孙锦,居然还会有毕恭毕敬、客客气气请人去赏江景的一天? 英婸忍住眯起眼打量公孙锦的冲动。 根本不用多猜,这个黄沙精绝对是猜出“檀潋”身份不简单了,说不好也和她一样,猜到那道幽风与“檀潋”有关系,现在伤还没好全,就颠颠的跑过来抱大腿了。 赏寄情江江景? 英婸在心里撇嘴,那她还十年如一日在寄情江中练剑呢,论起对寄情江的熟悉,她不比公孙锦深?简直是班门弄斧。 她这样想着,一抬眸,恰好与公孙锦目光相对,两人俱是一顿。 那一日在山谷中,两人被一道神秘幽风救下,落在山谷的两侧,在极大的茫然中遥遥相望,谁也没了再打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公孙锦沉默了半晌,最终先开口:“我输了。” 还没等旁人露出惊愕的神情,她便像是不耐一般,短暂地朝青山之上的公孙罗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抬起手,将那把骨刃掷向远处,如同掷出一个垃圾。 “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山谷。 说实话,英婸同公孙锦这个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对后者的评价一向也只是“实力还过得去”,别的就没有更多了;被骨刃暗算后,与公孙锦狭路相逢争胜,英婸对公孙锦的评价也不过多了一句“还算有点血性”。 直到公孙锦掷了骨刃,不言胜,反言败,英婸才蓦然觉得,这黄沙精稍微有点值得重视了。 两人对望一眼,又各自挪开目光,一两句欣赏之词什么也不算,公孙锦注定永远站在牧山这头,随时会毫不犹豫地与鸾谷为敌,而英婸则绝不会忘记那把阴毒的骨刃让她如被掘骨之余,还暴露了半妖身份。 如果日后有机会,这个仇,英婸是一定要报的。 被两人同时嘘寒问暖的白衣女修很有兴致地望着她们。 “我以前来过牧山。”她说出一个让她们都惊讶的事实,“我以前在这里看过很多次风景。” 英婸眼神微凝。 难怪檀潋的立场并不鲜明,在鸾谷和牧山之间并无偏袒,她多次来牧山上过景,与牧山的联系一定不浅。 曲砚浓漫不经意地笑了笑。 从前卫朝荣还活着的时候,曲砚浓来过牧山几次。 那时候牧山宗欢欢喜喜地并入了上清宗,留下经营了三四代的旧山门,任由这片因辛勤打理而温馨和乐的故址在寥落里走向无可挽回的衰颓。 或许不是没有人惋惜留恋,可人总是要往上走,带不走的昨日只能抛在身后,等到曲砚浓第一次到牧山的时候,一片恬然的仙山已经萧疏荒芜了。 阖宗迁徙的时候,牧山宗修士带走了绝大多数家当,只留下最外围的防护阵法,填满了灵石,任护宗阵法数十年如一日地运行,倘若他们在上清宗混不下去,归来还能有一条最后的退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 原本干净明澈的殿堂,雕梁飞檐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曾经晨昏习练的校场,悄然死寂,空得让人心也空落落。蛛网横斜,金漆剥落,破败得不成样子。 她不知道卫朝荣私下里究竟回过牧山几次,但她知道他一定回来过,因为当她兴致偶发,非要他带她去牧山宗故址看看,到了地方,连她也暗暗惊讶,可卫朝荣没有。 她说想看看牧山宗的模样,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她说非要看,他沉默很久,只好同意。到了牧山宗,望见衰颓破败的旧山门,他比平时更寡言,可没有一点意外。 “你看,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侧首余光望他,雪光晴明,把他清秀俊逸的轮廓勾勒得明净沉然,他定定地望着远山,声音里有喟叹,也有释然。 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踏上仙途的起点,曾经全部的牵绊,怎能如此轻易释怀? 于是她误会了,苦涩的嫉妒蒙住了她的视线,她认定他的释怀与牧山阁的现状有关,既然牧山宗成了牧山阁,在上清宗蒸蒸日上,谁还会在乎一处被弃置的旧山门? 他有家,牧山宗就是他的家,只要家还在,山门不过是几间屋子罢了。 她想,卫朝荣之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处旧山门,是因为他一直有家,他现在的家在上清宗,怎么会在乎这个已经破败的废址? 走进牧山宗的护宗阵法后,她一路都很沉默,生怕自己一张口,冷酷伤人的昏话就冒出来,倒也不是怕他伤心,只是觉得那样太丢她的脸了,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理由嫉妒? 可她拼命地往下咽,嫉妒却像鱼刺梗在喉头,连卫朝荣都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路不时地望向她,幽邃目光里有万千未诉,终究欲言又止。 终于,他问,神色平静,“很破,是吗?” 曲砚浓想否认,可嫉妒涌上她心头,让她把言不由衷的话又咽了下去。 牧山宗原本也不算辉煌,被荒废后更破败了,让人想夸也找不出理由。 反正他已有了新的家,上清宗家大业大,世上有几家胜过它?虽说魔修傲慢自大,谁也不服,但深心处还是有一处陷落下去,明白一段平和安宁的生活是自己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而在上清宗,平和安宁唾手可得。 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如此抗拒承认。 “太破了。”实话脱口而出,她没有一点善意的谎言,这一刻她心里本来也没有几分善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还以为你的宗门应该气派一点,即使比不上上清宗,也有点名门的气势。” 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像是修仙界随便捞出来的九流小派。 “如果有名门的气派,也不必处心积虑回到上清宗了。”卫朝荣淡淡地笑了,他的神色没那么冷峻了,微微偏头,流畅的侧脸弧线被天光映照,泛着微光,他眼中有种很莫名的惆怅神采,“我们本来也就是个九流小宗门。” 曲砚浓是习惯使然,总喜欢在他面前说写硬话,好整以暇地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她习惯了他在她的刻意挑衅和撩拨下神色凛然寒峭,习惯了他冷冽沉然地针锋相对,这几乎构成了她对人间欢爱全部的认知,可她没想到这一次他没这么做。 他顺着她说下去,她不无真心的奚落他全盘接纳,如此心平气和,惆怅不掩。 原来在冷冽寒峭之下,他还藏着一点柔软,还这么真率赤诚、毫无保留地说给了她。 曲砚浓忽而不说话。 他们坐在钟楼顶端,那时满山青绿,正是早秋天气,钟楼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巅,遥遥远望四面峰峦,俯瞰牧山宗萧疏颓败的屋舍,仰起头,还能望见最高那座山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突兀地开口,不再夹枪带棒。 她一向漫不经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尔挤出一点心神,要么去反抗,要么去享乐,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却很假,有一点为他高兴,还有很多沮丧,拼命藏起来,装作不在意。 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熙攘山道上,素白道袍的女修垂下眼睑。 破砖瓦都推了重建,敲钟人失却在旧日故国,无人山道如今挤满牧山弟子,只有青山依旧在,绿水终不改。 “不必看了。”她语调寡淡,很轻,“不一样了。” 第79章 雪顶听钟(十七) 曲砚浓顺着覆雪的山道拾级而上。 她本可以身随意动, 在一个心念之间登上这座山,甚至不需要一瞬,但她很有幽情地像个凡人一样, 一级级向上走。 在群山中, 这座山独寂, 没有普通弟子居住,自然也就少了那些人间烟火味,少了熙熙攘攘,只剩下孤冷的寒意。 公孙罗的静室就在这座山上。 那是一座由辰砂涂抹过的特殊静室, 能隔绝神识查探,让人无法察觉到这座被白雪覆盖的屋舍。 但除却生老病死爱别离, 曲砚浓总是世事的例外。 这座被精心隐藏起来的静室,对她来说不过是多看几眼的事,这样慢悠悠地走上孤山,也是因为她根本没必要快。 公孙罗独自在静室中枯坐。 白铜鼎炉里朱雀火烈烈地烧着, 他面上覆着层薄薄的霜,将那张秀气的脸半遮半掩。 他的神色也像是覆在他脸上的那层霜, 沉凝如冰,不得展颜,他掌心摩梭着一枚方孔玉钱, 半晌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举了起来。 “往后三年内,你都不要来牧山了。”他对着那枚方孔玉钱冷淡地说,“我如果有需要,会提前联系你。” 那枚方孔玉钱里传来一阵乐呵呵的笑声, “公孙老板,我们知梦斋讲究你情我愿,当然不会给你添堵, 你愿意在哪里和我们做买卖,我们就在哪里做买卖。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没法用清静钞买到的,你明白吧?” 虽然公孙罗知道对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这不妨碍他微沉了神容,“清静钞不就是你们望舒域搞出来的把戏?号称万物皆可换的清静钞,实际上什么也换不了?” 方孔玉钱另一头还是很和气,“这不是二十年前玄黄一线天地合,清静钞被曲仙君和上清宗一起拿去了吗?也怪钱串子不争气,他大爷的,怎么就不敢和曲砚浓打一架呢?” 其实很大可能是打过的,以季颂危视财如命的脾气,有人要夺他的清静钞,他怎么可能不和对方拼命?最大的可能是拼过命也没拦住,只好装成没动过手的样子。 不过,方孔玉钱另一头的人又说,“就算清静钞还在四方盟手里,该不值钱的时候,它也不值钱,自己都能发清静钞了,这玩意对于望舒域来说,就是好用的白纸。” 真正有价值的、能流通五域成为每一桩买卖筹码的,绝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钞。 也许是一座灵石矿,也许是一片亟待开采的湖,也可能是握拢的权力。 公孙罗无疑就紧握着这样有力的筹码。 而牧山越发强盛,他手中的筹码也会相应变得更多。 “上次帮你们偷渡上船的那几个人还不够?”公孙罗不耐,“上清舰船盘查森严,一张船票有价无市,我不出面,你送上船的那几个人就算老死在玄霖域也拿不到。” 这正是公孙罗的筹码之一,在这方面,他暂时还无可替代,这也是方孔玉钱那头的修士对他态度一直极好的原因。 “那几个蠢货受了点刺激,在舰船上发了狂,大开杀戒,恰巧遇见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已被其毙杀于船上。”方孔玉钱另一头的人笑呵呵地说,“真是浪费了公孙老板的一番好意。” 可从对方的语气来看,这损失好像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大费周章搞到船票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公孙罗的脸色骤然变得极难看。 “那几个人在舰船上闹事,被徐箜怀毙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你现在才说?” 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银脊舰船被上清宗管得很严,每一艘舰船上都至少有一个元婴修士,但凡出现血案,都会被严查,更别说这些人是偷渡上船,直接撞上了徐箜怀。 徐箜怀在獬豸堂活阎王的名声,难道是自己吹出来的吗? 方孔玉钱另一头的人语调悠悠,“不要那么着急,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大司主修行出了岔子,接近走火入魔,那次强行出手镇压,修为也废了一大半,在入魔边缘徘徊,早就是自顾不暇,查不到你头上的。” 公孙罗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好。 正相反,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大司主走火入魔、自顾不暇? 那数日前从舰港递来的传讯,说曲仙君将亲至牧山谒清都,落款徐箜怀的信笺,又算是怎么回事? 公孙罗蓦然握拢那枚方孔玉钱,毫不犹豫地将它丢进白铜鼎炉。 朱雀火猛然窜高一截,将那枚玉钱完全吞噬,转眼消失不见。 公孙罗依然坐在那里,深吸几口气,平心静气下来。 冰天雪岭,寒毒在身,他本不该觉得热的,但朱雀火烈烈地烧,他回想起那封从舰港来的信笺,竟觉得这间静室热得让人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厚重的窗户。 公孙罗推着窗的手忽而僵在了窗棂上。 他一动不动,像是忘了自己不是一尊雕塑。 厚重窗外,一个面色青黑、身形高大的修士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那是一张上清宗每个弟子都分外熟悉的面孔,就在半盏茶前,被他和方孔玉钱对面的人挂在嘴边。 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 公孙罗浑身都冷了下来。 现在他不再觉得静室内燥热了。 该来的已经来了。 “大司主远道而来,请进。”他说。 但大司主并没有立刻动弹,仍然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静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笃、笃、笃。” 有谁不紧不慢地叩门,似乎笃定他一定会在、一定会开。 “去开门。”脸色青黑的大司主冷冷地催促。 公孙罗不知道敲门的人究竟会是谁。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走向另一头,拉开静室的门。 一道缥缈入云的身影站在门后。 她有一张明明赫赫极盛的夺目神容,任何一个人见了她的脸,都会被这过于灼人的容光所慑,垂下眼睑。 云山万重,雪顶千峰,都是她陪衬。 公孙罗的心慢慢沉入谷底。 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也不认得这张脸,但这世上有个人不必认得,只要见到就能认出。 “曲仙君……”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以梅姿雪骨般的姿态垂下头,让出走进静室的路,“牧山蓬荜生辉。” 曲砚浓踏着青砖走进静室。 她此刻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容貌,不是那张属于“檀潋”的温婉的脸,她此刻也不再是“獬豸堂女修檀潋”,而是大名鼎鼎、威加海内的化神仙君。 “坐吧。”她坐在白铜鼎炉前,如拂轻云般随意地说,“别拘束。” 公孙罗在她的跟前也确实像个拘谨的客人。 他深深一揖,坐在离她略远的位置。 “方才与晚辈传讯的人来自望舒域知梦斋。”根本不用严刑逼供,公孙罗已搜索枯肠地交代,“大约在七八年前,这人不知从哪得知晚辈走火入魔中了寒毒,告诉晚辈,他有门路弄到能解百寒的朱雀火,只是价格不菲。” 修士走火入魔是大祸临头,花钱买名,对谁来说都是划算生意,一来二去的,公孙罗就和那人建起了交情。 “虽说来往不少,但几乎都是互通货品,补充宗门所需,没有违背宗规的地方。”公孙罗顿了一下,“只除了一年前,晚辈搞来了几张舰船票。” 那一次交易,知梦斋不要清静钞,也不要灵物,点名只要船票,价格开得极丰厚,公孙罗用得急,利用牧山代阁主的关系,搞了几张船票给那人,一铢清静钞也没出,换来一大把的物资。 牧山撑得起八珍御馔的排面,背后消耗是个天文数字,若无外快贴补,能撑得起多久?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一心为了牧山阁。”曲砚浓听了,忍俊不禁起来。 公孙罗当然不敢顺着她说。 “有公心,亦有私心。”他堪称狡猾地坦诚,“譬如此刻坦白真相,既是戴罪立功,也是良心发现。” 徐箜怀在獬豸堂多年,最头痛这种家伙,身份地位不一般,踩在黑与白的边缘,犯了宗规,却又很懂得挑选那些不算顶严重的。 查问起来,那是有一大堆的借口可以说。 曲砚浓又被逗笑了。 “好吧。”她对公孙罗的态度竟是温和的,横竖不是她的门徒,违反的也不是她的规则,就算是挖了点墙角,也不是她家的墙角,“那你就同我说一说,那个给你方孔玉钱的家伙,究竟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来历?” 公孙罗却在这个问题上迟疑了一下。 曲砚浓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此人每次见晚辈,都会做重重伪装,晚辈至今不曾见过他的面容,无法辨认出他的身份。”公孙罗在这一眼下很快开口,“但有些细节是瞒不了人的,晚辈观察久了,发现他不仅仅是知梦斋的管事,还有一个更令人瞠目的身份。” 曲砚浓和徐箜怀都望着他。 公孙罗深吸一口气,秀气眉眼离情绪复杂,“那人应当是个鸾谷弟子,而且从他偶尔说话的口吻来看,他在鸾谷的身份还不算太低。” 曲砚浓立刻回过头观察一下徐箜怀的表情,十分满意地见到后者青黑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你们上清宗可真是有意思。”她笑了起来,“夏枕玉不是时常问世吗?怎么被季颂危搞得像是后花园一样?” 静室里的两个上清宗弟子神色都不算好。 “等我见到她,可要好好嘲笑她一下。”曲砚浓语调悠悠,目光却渐渐凝了下来,落在公孙罗的身上。 她当然是要去见夏枕玉的,她化解道心劫的后手还掌握在夏枕玉那里。 “还有一个问题,”她问公孙罗,“你们牧山牵涉到我的旧事传闻,都有哪些?” 第80章 雪顶听钟(十八) 公孙罗在寒露深重的春夜枯坐到天明。 他在想曲仙君问的问题。 牧山阁是个很松散的宗门, 门下弟子往往没什么雄心大志,更没什么想要和人争个你死我活的念头——这也许和牧山宗的祖师有关系,当初牧山从上清宗分出来的时候, 祖师只分到了没人要的神塑, 竟也没发脾气, 可见其老好人性格。 等到正式分出上清宗后,牧山也没奋起直追,很快又萌生出了回归的想法,这念头持续了数代, 成为牧山宗弟子世代相传的执念。 回归上清宗,由牧山宗变成牧山阁后, 牧山弟子迅速融入上清宗,一向以上清宗弟子自居,算是相处融洽,这格局持续了几百年, 直到牧山渐渐崛起后,鸾谷的态度渐渐变了, 牧山的态度便也渐渐的变了。 总体而言,牧山有些与世无争的调性,争强好胜的时候少, 但又有上清宗特有的骄傲,在涉及到宗门荣耀、名誉时,又尤其积极。 牧山,乃至于上清宗, 向来没有害人之心,也少有你死我活的戾气,但讲究一个“面子”。 倘若牧山的过往有什么地方能与“曲砚浓”这个名字扯上关系, 根本无需曲仙君亲自来问,只需她踏入牧山的山门,准保能从不同弟子的口中听到无数次。 曲砚浓来问他这件事,他能答上来的并不比普通牧山弟子来得多,但因这问题而产生的揣测和思虑就要多太多。 曲仙君曾与牧山有渊源,但牧山并未留下任何载录,为什么? 牧山的典籍没法给公孙罗答案。 他在曲砚浓面前短暂地沉默,再抬眸,以一种他特有的犀利和敏锐反问,“仙君不欲留下仙踪,牧山岂敢相负?” 以牧山千古不易的风气,绝无可能自行隐去与曲砚浓的渊源,除非后者并不愿意牧山留下记录,更不希望这段渊源示于世人。 那段只会为他人增添容光的神秘过往,除了曲砚浓自己,还有谁能抹去? 公孙罗根本不去考虑牧山是因自身扮演角色不光彩而抹去那段过往,别看牧山如今在上清宗旁支中数一数二,甚至能引起鸾谷重视,可把他们放在曲砚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若与曲仙君有怨,牧山根本熬不到今日。 他往日翻遍典籍却解不开的疑窦也像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牧山新塑祖师神塑、神塑失踪却不细查、自那之后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都与她有关。 除了至高至强的化神,还有谁能让牧山闭口不言,背负“丢失祖师神塑”的名声数百年?除了高居知妄宫的仙君,还有谁能让牧山迅速崛起、扶摇直上? 这故事的无端之始和潦草结尾,都与她有关。 “代阁主,弟子们都已在云台等候了。”静室的门被人叩开。 公孙罗在白铜鼎炉前起身。 其实不过三更天,天光未现,就算修仙者不像凡人一般依赖睡眠,总也要顺应天时,区分昼夜,像今日这样蜂拥夜行的事很少有。 谒清都年年都有,可牧山弟子从未有哪一年如此热切,他心里有数,他们是为什么而早早等在云台下。 无论是深信、质疑、观望,他们都是为了那个不知真假的传闻,为了不知是否真的会来的曲仙君。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不知道原本定下要来观礼的夏枕玉已毁诺,也不知道小道消息里要来的曲仙君至今不曾给出明确的许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盛会就像是踩在风浪尖头的舢板,无论下一刻身在何方,至少这一刻万众瞩目。 公孙罗拨开因冷气骤袭而结成的白雾,微露病色的脸上,神色冷静。 谁也看不出他前一晚曾经历了什么离奇的事,又曾见到何等传奇的人。 他要把这场大戏唱完,这是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走出静室的一刹那,被他最倚重的同门很突然、很短暂地问,“代阁主,曲仙君今日真的会来吗?” 公孙罗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他回过头看了亲信同门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情绪不多,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不期待,但公孙罗知道言语本身就是一种期待。 曲仙君昨日并没有留下任何承诺,也没有解释那个被徐箜怀递来的消息究竟会不会成真,公孙罗邀请过她,但那个如清风流云般缥缈的惊鸿照影只是很淡地瞥过他。 上位者天然拥有不回答的权力。 公孙罗神色微冷,如往常每个被打乱计划的时刻,令人不觉噤声。 “昨日我已秘密觐见曲仙君于牧山。”他掷下这句话向前走,像是没看见同门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异与激动。 他当然明白这时抛出这句话会引起怎样的误会,也明白这样模棱两可的骗局在尘埃落定后会引来怎样的反噬,但牧山已被架在浪潮上,不向前只会被倒卷的海水揉碎。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牧山安稳落下。 “曲仙君已经到牧山了”这个消息比他更早到云台,并非是亲信同门嘴碎,把他的话到处张扬,那其实是个比较谨慎的人,是这个消息的错。 这消息太张扬,牵动太多人的心窍,只要有一二个人知道,自然会像决堤的潮水漫过每一寸山河。 那个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如此神通广大。 哪怕不动用一丁点灵力,只用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她也能轻而易举地掀起足以倾覆山海的人世狂澜。 云台在无声的滚浪里炙烤——公孙罗踏入云台的那一刻冒出这个念头。 这股滚浪只有一个名字,是一种名为“期许”的催促,一遍又一遍,没有谁大声地说,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用无言的催促,将他和云台一起灼烧。 他们在期待有人能确切地给出一个答案,让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也像个传说一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但公孙罗注定无法满足他们的心愿,他永远也无法请出他们所期待的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曲仙君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牧山,又是否早已经离开。 他走人群,在同门的簇拥下,背负着太多催促,走到人群的最前方。 “代阁主,岵里青八人皆至。”公孙锦从岵里青中走出。 她那张微黑的脸绷得很紧,她是整座牧山为数不多的知道夏仙君不会来、曲仙君也极有可能不会出现的人,她和他一样明白尘埃落定后牧山会独自承担的代价。 自从擢选岵里青的那一天后,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公孙锦远远地见到他便抿起唇,冷漠地走开。 嫌隙已生、性格不同,就算是亲兄妹也要分道扬镳。 但这一刻公孙罗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公孙锦的脸色一向都这么臭,所以谁也不会从她的脸上发觉真相。 公孙罗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就如面对任何一个普通牧山弟子时那样,他冷淡而客气地颔首,回过头扫视身边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 岵里青共有八人,空缺了一个名额,最终双方商定由祝灵犀补上,这也是岵里青成立以来第一次有筑基成员;相对应的,公孙锦成了岵里青暂时的、名义上的领头人,但这并不因为她实力胜过英婸,而是因为后者暴露了半妖身份,背后顶着两只鹰翅,没人觉得她还适合站在谒清都最前方的位置。 双方各退一步,都有得有失,也注定谁都不会满意,这个微妙的平衡也许在谒清都后立刻打破,但至少在这一刻,站在公孙罗面前的人都是双方共同认可的。 终归不是满盘皆输,那就已是收获,牧山本来一无所有,每一步都是向前。 公孙罗的目光越过这些岵里青,落在更远些的人群中。 牧山折腾了一番,声势浩大,引来了远近许多名流强者,有些是素来与牧山交好,特地来捧场搭台,有些是听说了两位化神仙君会来,将信将疑。还有些纯粹投机,想来撞撞运气。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终落在一张轮廓温婉的脸上。 檀潋站在熙攘的人群里。 她好似没什么出众,周围同样挤满了人,万张面孔里映着她一张脸,没有顶美貌,也没有太出奇,但只要看见她,总会觉得同旁人不太一样。 公孙罗私心里很怀疑檀潋的身份。 他还记得之前在山谷里,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倚仗,她对那道神秘莫测的幽风毫无惊疑。 她穿着獬豸堂的旧道袍,系着元老方有的宫铃。 公孙罗怀疑“檀潋”是奉大司主之命来牧山的,也许“檀潋”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曲仙君和大司主共同的试探,所以她一点也不惊讶。 “出发。”公孙罗收回目光,对着身后的人群说。 不见曲仙君仙踪,谁在都不重要。 现在的牧山只需要一位化神仙君,无论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人群跟在他身后,缓缓向前。 熙攘的人影里,素白道袍的女修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也不知曲仙君究竟会不会来?要是没来,咱们牧山的脸可就丢光了。”她身侧有牧山弟子轻声说。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来,你还做梦呢?”同门奚落,“我早就说了,曲仙君肯定不会来。” 那牧山弟子便黯然,“我想也是,曲仙君到现在还没来,恐怕绝不会来了。” 他说到这里,察觉到身侧素白道袍的女修忽而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他不明所以地回望。 那素白道袍的女修朝他不经意地笑了一笑。 “还没谒清都呢。”她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雪顶听钟(十九) 申少扬亦步亦趋地跟在曲仙君的身后。 托祝灵犀的福, 他们这几个与上清宗没有一点关系的外人能走在人群的前列,与各路宾客肩并肩,遥遥地望见公孙罗那道纤细的背影。 两面玄黄招展的云旗, 淡淡袅袅的烟气, 在微风里招摇欲碎, 晨光下注烟气,竟真有几分仙境的恍惚。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 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 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哪里来的钟声? 申少扬好奇,他余光望见曲仙君微微偏过头。 她向钟声来处望去。 这钟声的源头离他们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 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 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铛——” 申少扬顺着曲仙君远眺的方向极目而望。 他终于看到了那座钟楼。 在皑皑的雪顶上,有一座乌骨青笠的钟楼。 盈视山原,俯仰乾坤。 白雪披满身, 遮不住它乌脊青檐。 苍山负雪,只它一座不高大也不奇异的楼,于是剩下茫茫的寂寥。 钟楼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人背后一双鹰翅藏不住, 太醒目,高高举起剑柄,用力敲下—— “铛——” 三声钟响, 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一切因期盼或质疑而漫长等待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骤然仙境别红尘。 抛却三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极致的静谧,唯有脚步踏过芳草的沙沙声。 人群跟在公孙罗身后,慢慢地走下云台,沿着蜿蜒的山道走向山谷。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微微发烫。 遥远天河下,卫朝荣寂然无声。 在戒指随申少扬进入山谷的那一瞬,他感受到灵识那一端的灼痛。 似火燎。 倒也不是多么难忍的痛楚,充其量也就是滚烫的艾草熏在皮肤上的感觉,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微不足道,可上一次戒指被申少扬带入山谷时,卫朝荣是没有察觉到灼痛的。 他有一瞬迷茫,找不到这灼痛的来处,直到高居青山间的沉静神塑微微绽着寻常修士无法察觉的光彩,清气疏落,洒满绿谷,他才恍然惊觉—— 排斥他、反噬他的,是“谒清都”。 这不是卫朝荣第一次经历谒清都,但他第一次意识到“谒清都”作为上清宗千古传承的风俗,并不只是一场热闹。 从玄黄云旗招展于昭昭春日、燃香紫烟随渺渺清风共舞的那一刻起,那座沉寂的山谷便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一道无形的结界于此地升起,清气遍洒,揽仙圣,拒魔妄。 谒清都,此即清都。 仙修无法察觉这结界,正如游鱼不知身在水,只有这渺渺清都里唯一的魔妄能察觉,他是这仙修世界里的异类,清都容不下他。 这座山谷排斥着一切带有魔气的存在。 他为这觉知仓促失神。 回首千年身,仙不是仙,魔已成魔。 申少扬被灵识戒烫得微微呲牙,“前辈?” 卫朝荣收束灵识戒里的那一缕灵识。 深埋冷寂,去避让那光辉灼灼的清气,尽力让灵识里抹不去的魔气藏得更深。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钝痛里,语气寒峭平淡,仿佛被庞然清气排斥的另有其人,惜字如金,“往前走。” 申少扬微微迟疑了。 他有经验了,每当灵识戒发烫的时候,总有点大事发生,虽然现在前辈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申少扬也不是第一次吃亏了…… “前辈,要不我先退到人群外?”真要出事也找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出事啊? 卫朝荣微微阖眸,忍下那针尖般的疼痛。 “不能走。”他说。 “不能走”,不是“不用走”。 申少扬的脚步更像是被绊住了,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要不,还是走吧? 前辈人在戒指里无罣无碍,他可是人在当场,挨打也要挨真的…… 富泱冷不丁拉他一把,灵犀角里悄摸摸传信,“别发愣,谒清都不能慢,也不能停。” 申少扬微怔,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富泱隐晦地投来一瞥,余光也像是在说这小子不开窍,“巡祭祖师,朝谒清都,这也能停吗?你就不怕牧山弟子把你撕了?” 申少扬暗暗叫苦。 ——问题是他就算老老实实地待在人群里,也很有可能惹祸上身啊?到时候牧山弟子才是真的要把他撕了吧? 隐有长风过云霄。 “往前走,别多想。”耳畔寒峭的声音低沉,字字皆沉,“踏上这条路,你就不能回头。” 山风吹过萧萧草木,草木沙沙如呼应,风里清气,日下玄音,明明周遭如常,申少扬却莫名感觉身处造化玄妙中,噤若寒蝉,不敢生杂念。 “临山起谒——” 玄黄云旗下,一声长调。 人影如潮,覆过青山。 公孙罗是这玄黄潮水的浪尖。 细碎山风吹过他额前,将他的谋划、盘算、焦躁都吹散,这个总是神色冷淡、满怀思虑的元婴修士在山风里虔诚垂首,眉眼纤丽,机心都去。 “第一谒,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玄黄人潮滚过寸寸芳草,成千上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股洪流,茫茫地涌过高耸屹立了千万年不倒的青山,一阵又一阵地回荡,“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声浪不息,青山岿然,草木摇摇。 遥远天河下,乾坤冢寂寂。 妄诞不灭的魔合上眼,仿佛在漫长如刀割的岁月里打了个盹,他梦见遥远青山、滚滚江水,还有那个懒倦却平静的小宗门。 那个还叫做“牧山宗”的小宗门,弟子不多,数百个;修为不高,金丹也没多少个;财力不丰,撑不起一轮的八珍御馔。 牧山宗也谒清都,穷酸。 一面用了百来年的云旗,很好地保管着,但不是上乘法宝,老朽;数百个修为稀稀拉拉的弟子,未见得平日勤修苦练,懒散;十四座祖师神塑,但布置不精,粗糙地摆在一起,草率。 师父领着他走在最前面,没眼看后面的同门弟子。 上了年纪的老宗主絮絮叨叨,“徊光,咱们牧山宗从前可是上清宗的一支,按理说如今上清宗辉煌也该有咱们一份福气,你是牧山最争气的弟子,以后要带着大家回到上清宗……” 身后懒懒散散但分外快活的同门压低了声音,交谈声却还是若有若无地飘到前面来,“……听说碧峡出了个魔修天才,是魔君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得意弟子,她家满门都是檀问枢灭口的。” “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檀问枢杀碧峡魔君上位,魔修是真阴狠,魔域也是真人才济济,大树底下好乘凉,什么时候能并入上清宗,咱们也算是安稳了。” “喏,咱们牧山并入上清宗的希望不就在前面吗?你现在过去给人磕一个。” “去去去!天赋再好,那也还什么都说不准呢。我倒是好奇,他和碧峡那个新近成名的小魔女,哪个天赋更好?” “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魔域是什么地方?能混出头的有几个善茬?把他放进魔域,他能活几天?咱们啊,都是院里花,这辈子最好的出路不是去野外长,是要想办法活进门槛里做个盆里花。” 年轻的牧山天才忍不住要回头,去听听那血海深仇里的碧峡妖女,去看看立志入盆的院里花。 苍老的牧山宗主按着他的肩头,将他欲倾的肩膀掰回来,声调四平八稳,“少去听这帮不肖子弟胡说,你是牧山的希望,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沉默寡言的牧山天才抬手,接过塞到手边的云旗,山风四面吹,用力卷舒玄黄旗帜,他不得不加倍用力攥住旗杆,不叫山风夺走。 “人人都想做盆里花,可总要有人顶着风吹雨打,送他们进屋。”疲倦老迈的师父说,“徊光,牧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青青山谷里山风如旧,清气拂了人满面,吹进漆黑如墨的灵识戒,吹到万里迢迢的死寂枯冢,刀割火煎,苦痛难消。 无形的结界凝实了一层,令清气乾坤满,笼罩四方。 清都常在,唯独不渡魔妄。 一千年,他重新回到雪覆峰头的牧山,可牧山已不欢迎他。 玄黄浪潮之巅,公孙罗凝神诵唱,“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祝灵犀站在人群之中,随着岵里青们巡护开道,听这诵唱,忽而微微扬眉。 她似乎察觉到周遭环境有些许变化,说不出究竟是灵气更充裕了,还是哪里又有什么变化,人在玄妙中。 可她茫然四顾,并没发觉有什么奇异。 身为岵里青不能探头探脑,她垂下头,与人群一同诵念,“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无形的结界又蓦然壮大,几乎凝实了,山岚如织锦。 这回不仅仅是祝灵犀发现山谷中的变化了。 人群中敏锐的弟子纷纷抬起头,觑见彼此脸上的疑惑,直到有人低声问,“谒清都,这就是清都吗?” 只字片语,人群里忽然升起一道浅浅的白色烟霞,灵气乍涌。 谁也不会对这一幕陌生,任何一个修士这一生或多或少都会亲身遇见这样的场景,因此即使远远隔着人群望见,也能立刻反应过来—— “有人突破了!” 像是一个讯号被释放,数道白色烟霞同时从人群中不同的方向升起,灵气不断涌动,卷起一个个漩涡。 这下谁也不会对“清都”有疑义了,“原来这才是谒清都的本意!” 立刻有人回想过往,“是了,从前谒清都的时候,我也觉得体内灵气尤其顺畅,精神最佳,往后一整个月,学什么都快一倍,可我当时还以为只是我开窍了。” 人群骚动起来。 “原来谒清都不只是个风俗啊?怪不得传承千古,我就说呢,咱们上清宗的祖师不可能搞些没有意义的繁文缛节。” “可谒清都若是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从前都没人发现呢?为什么单单就这一次最明显?” 于是骚动的人群有一瞬间迟滞。 这次谒清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很短暂又很漫长的沉寂里,有怯生生的一句从玄黄浪潮里长出来,“是不是曲仙君来了?曲仙君来谒清都了?” 这简短的字句转瞬传遍了玄黄浪潮,成为这股不息浪潮翻覆的白沫。 很少有人去思索这句话背后的依据,也几乎没人去思索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无论他们之前是质疑、揣度还是深信,这一刻玄黄浪潮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沸腾,熙攘着叫喊成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曲仙君在哪?” 当一个奇迹发生在人间,他们总会提起她的名字。 沉静冰冷的神塑林立山间,无言地俯瞰这喧嚣的幽谷,凝视不同的面孔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喧嚣里,谁也没发觉,在山谷的尽头,有一座高大沉寂、背负银刃的神塑微微绽着光彩,融进天光,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申少扬在这喧闹声里只觉越发惶恐。 他手上的灵识戒越发滚烫了,连带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几乎没法掩盖左手如同抽搐般的抖动了。 “你很紧张?”富泱疑惑地看过来。 “没有!”申少扬紧张地回答,声音变了调。 富泱和戚枫一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申少扬顾不上他们,紧张地在灵识戒里询问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寂寂,没给他任何回应。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忽生心悸。 似有骨血之下的逆流,被什么牵引着,要冲破无形躯体的囚笼,灵识戒里的那一抹灵识不受控制地沸涌,顶着刀割火炙的钝痛,也要冲出漆黑戒指的庇护,迎向那片不渡魔妄的清气。 他竟忽然控制不住那一道灵识。 卫朝荣头痛欲裂,魔躯沸涌卷舒,如海蒸腾。 公孙罗在喧嚣中皱紧了眉头。 他也许是这里唯一深信曲仙君不会来的人,但他永远无法扼住这浪潮,只因这浪潮是他亲手掀起。 在嘈杂的呼声里,他提高了嗓音,诵唱出最后一句谒辞,“第三谒,谒我辈玄真,争渡造化,铲除魔妄。” 山谷轰鸣。 远山的钟声也恰如呼应,骤然响彻穹苍,从这一刻起三息一响,一刻不停。 山岚如琉璃碗倒扣,轰然显现结界。 在嘈杂的诵唱声和钟声里,那座若有似无、不为人知的结界,终于显现在人前,那被古人今人唱诵了千万年却只见故纸不见凡尘的“清都”,终于有了实在的模样。 一座结界,映着青山锦绣,笼罩百座神塑,揽仙圣,拒魔妄。 此处清都,不渡魔妄。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烫如火烧,微微地震颤着,还没等他去询问,一缕幽幽的魔气从戒指里袅袅升起,奔向青山的尽头。 细如游丝,太渺茫,除了戴着灵识戒的人,几乎不会有人能察觉这一道魔气,就算是察觉到了,也几乎不可能追溯到魔气的来源。 但申少扬那一瞬还是神色巨变,本能地伸出手,试图捂住那一缕魔气。 如果在人群中泄露魔气,尤其是谒清都这种场合,那他可就完了! 但还有比他更快、更玄妙,也更有用的,看不见的手。 一缕清气幽幽,覆住青山草木、流光明日、威严神塑,卷住那枚漆黑的灵识戒,在嘈杂的呼声和疑问里,卷走所有烟尘。 玄黄浪潮之外,有人孤身独立,背向青山。 她一身缥缈意,杳杳望孤鸿。 那么多人,谁也不知她何时站在那里的,为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却好像又那么自然而然。 她立在青山的尽头,只留给芸芸众生一个渺远的背影,好似长立到终古,谁也不看,谁也不关心,只遥遥地凝望青山尽头那座沉寂的高大神塑。 没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也没人认得她,但望见这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好似便已跃入每个人的心坎。 公孙罗的脸上逐渐露出无法理解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认得这身影,也认得那身衣裳。 那是曲仙君。 曲仙君穿着檀潋的衣裳。 曲仙君就是檀潋,檀潋就是曲仙君。 他揣测了那么多,揣测檀潋的来历、揣测檀潋的靠山、揣测曲仙君和檀潋的关系,从曲仙君究竟会不会来,揣测到曲仙君如何来,却唯独不曾猜到,曲仙君不是不来。 曲仙君早已来了,她就在人群之中,在每个人身边。 满山嘈杂呼喊,万人仰首找寻那个传奇,望遍青山远岫、碧落长天,可回首,传奇就在红尘里。 仙君未至?仙君已至。 有约?如约。 嘈杂涌动、几欲翻天的欢呼声里,唯有申少扬如坠冰窟—— 就在方才魔气窜出的一瞬间,他手上那枚助益他良多、几乎被他当作师承的漆黑戒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刚才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雪顶听钟(二十) 曲砚浓背立青山, 凝望那一尊沉寂负刃的神塑。 方才结界成形的一瞬,她察觉到一抹细微的魔气奔向青山尽头,落在了属于卫朝荣的那一尊神塑上。 申少扬这个小魔修身上是藏着许多秘密的, 他那枚漆黑戒指里海藏着个神秘的魔门存在, 这些曲砚浓早就心知肚明, 她玩性甚浓,把申少扬这不能示人的秘密当作一个消遣,用几句暗示追问把这小修士闹得惶惶不安,而她只等着观看他拙劣的遮掩。 看好戏时, 她总是不太急,她能为一出好戏等上一百年, 兴致时聚时散,搁置又捡起,足够她等到结局。 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到申少扬支支吾吾又错漏百出的搞笑谎言。 可魔气从漆黑戒指冲出,奔向卫朝荣神塑的那一刻, 曲砚浓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兴趣,她不仅不期待申少扬那个一定很好笑的谎言, 甚至还感到巨大的厌烦,不管申少扬的戒指究竟是什么来历,那个与魔门有关的神秘存在不该碰卫朝荣的神塑。 人潮的欢呼在她身后迭起, 但她没有回头。 在这之后,也许玄黄浪潮如先前一般继续向前涌动,也许公孙罗有几分沉着镇定,也许这些牧山弟子们已满足于她的现身, 在巨大的兴奋中环山而行,依照谒清都的风俗,依次祭拜过每一尊神塑, 最后停在她身后,犹豫片刻,朝她的背影与那座背负银刃的神塑作揖下拜。 曲砚浓间或无意地看过他们一眼,于她无心无念,可这一眼便已足够人铭记百年。 仿佛时光里落下一把铁锚,定定地咬紧这一刻,任百代洪流茫茫冲刷,有太多往事散落在飘零流水里,但这一刻永远明亮。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过去,牧山永远会有人或骄傲、或怀念、或艳羡地提起这一刻,提起那个缥缈云外来的惊鸿照影,提起一个传奇如传奇般降临在牧山。 一如此时此刻与“曲砚浓”这个名字相伴而生的每一个传说。 如果她稍微留意去听,就会听见在嘈杂的声浪里,人们压低嗓门也掩不住的艳羡,“仙君是不是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有……仙君在看谁?哪个幸运的家伙?” 也许唯独她自己不会留意。 她眼里茫茫,无人映照。 谒清都结束后,人群无声无息地散去——可能不是真的无声无息,但她并没有分一点心去探究,因此有声也似无声。 申少扬在角落里,一半慌张地望着她,想走近了,却又不敢。 他总是有点怕曲仙君。 即使曲砚浓有一副最耀眼的神容,即使她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凶恶地对待他,他也依然有种小动物般的本能,恐惧她缥缈出尘下的未知。 可最后,想要得到答案的愿望战胜了本能的恐惧,申少扬咬咬牙,沿着山道向那道背影走去。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立在沉寂神塑前。 申少扬站在她身后,张张口,又闭上。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是灵光,“仙君的问题,我想好答案了。” 曲砚浓终于回过头来望向他。 她原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有兴趣,但这一刻也只是寥寥,她对这一整个隐秘都失了兴趣。 很明显,申少扬的那枚灵识戒里藏着一个来自魔门的神秘存在,现在这个神秘存在不知道出于何种图谋去触碰了卫朝荣的神塑——她亲手立下的神塑。 除非这个神秘存在突然一张嘴,说他是卫朝荣本人,否则她找不到任何理由留他一命。 可卫朝荣会是个浑身散发着魔气的魔修吗? 他生长于仙域,一身仙骨,哪怕曾有伪装,最终死在冥渊时也是一身仙气,和魔修扯不上一点关系。 曲砚浓很不快活。 心里发堵,胸口滞涩,细究没来由,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借着这变故又想起了什么,比如说她塑下这尊神塑究竟是为什么、牧山的谜团、这些事和她的后手有什么关系…… 但没有。 她什么也没想起,也许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并不认为数百年后的自己需要在牧山发现端倪,也许在她安排的寻踪之旅中,根本没有牧山这一环。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发堵与任何往事、利益都无关,她只是偏袒,哪怕那只是个不会说话的雕塑,她也不愿意任何人染指。 申少扬在她冰冷如雪的目光下呼吸一滞,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拘谨和惶恐中极度清醒,明白这一刻面对的再也不是意兴盎然、平易近人的“檀师姐”,而是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动辄便翻云覆雨的化神仙君。 申少扬反倒冷静下来了,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开口,“仙君,那枚灵识戒里曾经有一位魔修前辈的残魂。” 曲砚浓目光冰凉凉的。 “曾经?”她抓住了这个字眼,所以申少扬也知道那道魔门残魂已经离开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她的心像是泡在沉寂的泉底,丝丝缕缕散佚着冷意。 ——这是魔门残魂离开前告诉申少扬的?还是申少扬自己猜测的? 这决定了她是否要让申少扬和那道魔门残魂一起付出代价。 申少扬不知道她的推断,停顿了一瞬,就很老实地抬起手,把光秃秃的手指展示给曲砚浓看,“仙君,就在刚才,我手上的那枚灵识戒突然碎了。” 灵识戒碎裂本身当然是一个信号,申少扬就此完全可以推断出残魂离开了灵识戒的事实,而非是残魂早有告知。 曲砚浓推断出这些,但她望着申少扬的目光却没有变暖。 就算是在曲仙君面前暴露魔气时,申少扬也没见过这样冰冷可怖的审视,明明曲砚浓没有放出一丁点威压,他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勉强鼓起勇气接上刚才的话,“我想请问仙君是否知道那位前辈去了哪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找他吗?”她的语调似乎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但也正是这种平静莫测让人感觉出离的可怖,“他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申少扬茫然了一瞬,目光游离了一圈,无意地落在面前那座沉寂负刀的高大神塑上,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前辈他、他……” 曲砚浓的声音似近似远,渺茫如风声递送,“他藏在这座神塑上,就在你的眼前,你看不出来吗?” 申少扬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申少扬在碧峡冒险结丹、毁去魔骨之后,他和前辈的交集就仅剩下灵识戒里的对话。现在没有了灵识戒,申少扬作为一个身具仙骨灵气的纯正仙修,他脸聆听那位前辈的话都做不到。 哪怕现在曲仙君已点破前辈藏匿在这尊神塑身上,申少扬也根本不知道怎么联络前辈。 ——方才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灵识戒究竟为什么忽然碎了?前辈又为什么要藏在这尊神塑上? 申少扬经不住问,“这尊神塑究竟是谁?有什么特别吗?” 在分心敷衍申少扬之前,曲砚浓已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和神识去探究神塑上的变化,她试图找出那道魔气,把它彻底地拔除,不管它究竟有什么图谋,她都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尊神塑。 但她竟然什么也没发现,那道魔气触碰到神塑,就像是泥牛入海,一瞬消失了,只留下一尊无动于衷的神塑。 曲砚浓凝定那尊沉寂的雕塑。 她也不明白那个魔门残魂究竟为什么会藏到卫朝荣的神塑上,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否曾在神塑上留下什么暗手——也许这个暗手就是她日后找回记忆化解道心劫的关键,而对于普通修士、尤其是残魂来说,那意味着天大的机缘。 “有什么特别的?”她语调轻飘飘得没有一点重量,反倒重于泰山,“这尊神塑是我塑成的。” 恍如惊雷。 申少扬蓦然失声。 他定定地望向那神塑雕刻出的高大青年,最终目光落在神塑背负的银刃上。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他顷刻间生出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想,这猜想令他开口的语调也忽上忽下,透着飘忽,“仙君,这尊神塑所雕刻的上清宗祖师,不会就是……你在阆风苑里所说的那位前辈吧?” 也就是……灵识戒里的那位前辈本尊?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侧这个来历神秘的“小魔修”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如掌控她自己的心绪般洞察他的心绪,也因此感受到申少扬剧烈震动下的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像是冥冥中有所预感,她沉寂了千年的心腔里,那颗冷漠无谓的心脏,也随着这小修士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剧烈地砰然作响。 她感觉到涌流在皮肉下的血一分分滚热。 “咔擦。” 青石的轻响。 曲砚浓忽然僵住了。 她凝在那里,一动不动。 “咔擦、咔擦、咔擦。”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越来越急,几乎让人头皮发麻。 她一寸寸地偏转她的头颅,直到那青石细碎的声响最终融成了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一座山峦用力地落入人间。 “轰——” 尘灰浮散满空。 在莫大的茫然、惊愕、难以置信里,她呆呆地凝立在原地,沉默更似一尊神塑。 远山的钟声依旧悠悠,白雪深覆的峰峦无声巍峨,迢遥的江水蜿蜒绕过山谷…… 在雪顶不止的钟声里,那座本该沉寂端坐在青山祭坛里的高大神塑,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站起身,身负银刃,每一步都似摇山撼海,涉过尘寰,向她走来。 第83章 孤鸾照镜(一) 申少扬感觉那一瞬风烟都静。 天光凝定了, 草木都无声,连南北无定的风也放慢了脚步,不敢惊扰。 没有任何提示, 可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喉舌, 仿佛也都被沉沉地缚住, 如同一叶、一花,融进青山翠岫里,成为这幅画轴里无关紧要的背景。 名为申少扬的树叶一动不动,但他的目光与天光融在一起、他的耳朵与山风一道延伸, 在这静止的画轴里,他触摸到山谷的脉搏, 与山谷一起呼吸。 漫长的风、轻颤的草木、蜿蜒的溪水,这山谷的呼吸压得那么低,轻到不静下心来根本听不见,可他又觉得在这静悄悄的呼吸下, 藏着比山海更沉的心跳。 砰砰。 ——是什么声音? 砰砰。 ——越来越响,他幻听了吗? 砰砰。 ——到底是哪里来的声音, 为什么他找不到它的来处? 他在僵立中茫然无果地搜寻,他的思绪像是迟滞的机关,转得那样慢, 远远跟不上他敏锐到极致的感官。 山谷的风忽而停了。 彻底地、忘却式地停下,忘了拂花叶、忘了抚草木、忘了逐溪流,完全地、戛然而止式地止息,于是山谷的不息的呼吸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个只凝伫在天光和余光里的惊鸿照影, 如云烟般奔向前路。 她只把背影留下,于是那背影里也全是毫不犹豫、无心他顾的专注。 纤长白皙的五指完全地展开,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和不容动摇的强硬, 落在冰冷的青石上,用力地攥住那张不知花费多少心力雕琢的青石面庞。 这样用力,山海也能叫她给摇颤了,可青石不动。 她无知无觉、无心无念,天光里神容明明赫赫胜过昭昭日月,十二万分的昳丽展露十二万分的冷酷与专注。 “告诉我——”她开口。 “你是谁?” 字句如碎玉沉冰。 申少扬在战栗中瑟缩,他连气也不敢喘,耳边只剩下那乱如鼓点的砰砰声,杂乱无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意识到那让他莫名其妙的砰砰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是他因恐惧、紧张、惶乱而生的剧烈心跳。 在这一刻的天光里,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方青石和惊鸿照影相遇的一刹那,冥冥中迸发的、苍山瀚海也无法遏止的暗流,他甚至没能察觉到,但已先灵魂摇颤、本能恐惧,以至于动也不敢动哪怕一下,唯恐葬身在这暗涌的激流中。 少年剑修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在那道惊鸿照影和青石间徘徊。 山谷还是那个山谷,乾坤也还是那个乾坤,但一切只属于他们,其余所有人、花、叶都是点缀。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那张脸。 一张太熟悉、仿佛已经镌刻进她灵魂里的脸,哪怕忘却一万遍,她也能循着本能拼凑回来的脸。 卫朝荣生得英俊极了。 眉目俊逸英挺,目光沉沉地望着你,寒锋冷铁,藏着滚海崩山的沸涌。 现在这张脸刻在青石上,成了一尊神塑,再也不会说话,永远不会温热,又突然那么陌生。 那样突然而然,又那样早有预兆,她发觉她真实的、彻底地失去了卫朝荣。 今时是往昔的倒影。 她只抓住了倒影。 于是掌心里的那块顽石就越发沉重而冰冷,拥有与一千年等同的重量,她抓住的太少,每一分都要清楚。 “你是谁?”她问。 青石神塑沉默相对。 那双灰色的、栩栩如生的眼睛没什么光彩,不甚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庞,将她的疑虑、冷酷、质疑和藏不住的专注映照得很扭曲。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青石眼睛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异术多诡,一道魔门残魂附身在一尊青石神塑上,本也不需要那双装饰般的眼睛。 曲砚浓很明白,可她的手并没有松开。 “不说?”她语调很轻。 这轻曼的语调里,藏着比刀剑更森冷的寒芒。 申少扬终于从那口漫长的、充满战栗的冷气里喘过来了。 他望见曲仙君用力攥紧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青石神塑的面庞捏地粉碎,他一蹦三尺高。 “仙君、仙君、仙君!”少年剑修发出杀猪一样的哀嚎,没头没脑地向前冲,“手下留情啊仙君!” 以仙君的修为、实力,随随便便一用力,那石头块雕成的神塑还不是一眨眼就变成飞灰了? 那前辈怎么办啊? 前辈以前还能寄身在灵识戒里,现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落在了这尊大石头雕塑上,万一被仙君捏碎了,前辈不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申少扬觉得自己受了前辈大恩,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仙君手起石碎,这不能够。 他英勇无畏、生死置之度外地冲了上去。 曲砚浓冷冷地回头望他。 天光云影在上,她眼里锋芒胜过至高至明日月。 “呃、我、呃,”申少扬一腔英勇无畏呛在了喉咙口,顺着喉管一滴不剩地流下去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害怕,“呃,我是觉得,这就是一尊石头雕塑,虽然现在会动了,有几分稀奇了,但应该是回答不了您的问题吧?” 少年剑修又鸡贼又畏惧地拿余光瞥她的脸色,“仙君,一个小小石塑,不值得您动气。” 曲砚浓倘若会因为他一句话改了神色,那就不会在腥风血雨的魔门里闯出一片天了。 “小小石塑,”她重复申少扬的话,为这小魔修拙劣的掩藏在心里微微冷笑,“方才你似乎说过,藏在你那枚灵识戒里的,是一个魔修残魂。” 残魂附身在卫朝荣的神塑上,“活过来”的不是神塑,而是那道残魂。 一个神塑回答不了问题,一道残魂难道会不能? 申少扬支支吾吾。 他心里叫苦,当灵识戒突兀碎裂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前辈,现在神塑近在眼前,他却根本没有从对面听见任何提示——他怎么会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不回答曲仙君的问题啊? 年轻小剑修苦恼地琢磨了半天,灵光一闪,没琢磨出前辈的苦衷,倒是突然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 以曲仙君的身份、实力、手段,如果真的想要毁掉那尊青石神塑,完全是一个心念间的事,怎么会轮到他这个刚结丹的小虾米来阻止? 曲仙君甚至还耐着性子回头和他扯了两句闲篇…… 申少扬望向那尊一眼可知精细雕琢的神塑。 仙君说,那是她亲手塑成的。 虽然不知道神塑的意义何在,但既然仙君愿意花费心力刻成这尊神塑,那她一定很珍视这尊神塑、珍视神塑所代表的那个人,绝不会轻易毁去。 前辈不就是那个人吗? 物归原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前辈他这个人,比较慢热。”申少扬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又想起了前辈的抉择,他随口胡诌,“不回答您,绝对不是因为不尊重,是有苦衷的。” 至于是什么苦衷……他怎么知道? 他还一直想问前辈为什么不愿意和曲仙君相认呢。 如果前辈已经放下过往深情也就算了,可申少扬这一路观察下来,前辈根本没有一点放下的意思呀! “苦衷。”曲砚浓咀嚼着这个词,面无表情。 申少扬完全猜不透曲仙君在想什么。 曲仙君和前辈,这对情深似海的爱侣在想什么,他一个也搞不明白。 他望望曲仙君的脸,心里是说不尽的遗憾。 “仙君,前辈虽然是魔修,但心肠极好,绝不是坏人。”申少扬说,“前辈绝非有意占据这尊神塑,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若有转移灵识的办法,前辈绝对愿意将这尊神塑让出来。” 总之仙君可不要觉得这尊神塑拿不回来了、直接就毁掉。 曲砚浓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这个年轻小剑修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情绪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申少扬的脸上没有一点不自然,并不像是说谎。 至少申少扬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她心里涌出一缕失望。 在看到神塑摇山撼海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里有过很漫长的奢望,是否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在神塑上“活过来”的,是卫朝荣本人? 可如果立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又怎么会不愿和她相认? 申少扬从前拿着灵识戒,应当最清楚他的态度、他是否想和她相认、是否和她有过深深羁绊,然而申少扬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个字是与他们的旧日羁绊有关的。 所以,附身青石神塑的人,当真不是卫朝荣吗? 曲砚浓收回手。 她方才因神塑“活过来”而产生的一切心潮痕迹,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寂一般的静。 “刚才那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她语调平平,听不出爱恨。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摇头。 “灵识戒碎裂后,我就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他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判断。” 曲砚浓的目光如朦朦雨幕,“从前你又是怎么听到他声音的?” 申少扬半懂不懂的。 “我本来从悬崖上跌下去,差点就要死了,是前辈救了我,给我重塑了一副魔骨,前辈说有魔骨就能听到他说话。”他回忆,“后来在碧峡的时候,我自己打碎了魔骨结丹。自那之后,前辈说我只能通过灵识戒听到他的话了。” 他说到这里,看看曲仙君,未尽之语很明白:现在灵识戒已经碎了,他是完全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 这和曲砚浓的猜测大差不差。 她又是几分失望。 如果藏在戒指里的那个存在只是一道魔修的残魂,那么她当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修了,灵气与魔气水火不容,她自然读不懂魔魂的灵识。 倘若那魔魂完整凝实,又或者拥有实体,那倒是有别的办法。 从前仙魔对立的时候,仙修与魔修还是有一些隐秘交流的办法的。 曲砚浓凝眉望那神塑。 附身神塑……算是拥有实体吗? 够呛。 申少扬能和那道魔魂交流,最关键的还是那枚戒指。 可灵识戒已碎。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申少扬。 “话不说全吗?”她淡淡地问,“从镇冥关爬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你吧?” 申少扬肝颤了一下。 才说到灵识戒里有一道魔魂,曲仙君就直接问到镇冥关的那次相见了,若说曲仙君不是早有怀疑,申少扬自己都不能信。 他这一路比试,好多次差点露陷,但最后都无事发生,心里觉得自己总能逢凶化吉,现在才隐约意识到,在他松一口气、自以为安全的时候,还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曲砚浓已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 她想,果然。 那道满身魔气的高大身影,那个望着她沉默不言的人,那个紧紧握住她的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小修士呢? 什么气质相似、长相相似,都是她为了那一眼而牵强附会的借口,申少扬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和卫朝荣没有一点相似。 她所念念不忘的那一眼,不是因为皮囊。 曲砚浓定定凝望那冰冷神塑。 她很确定,卫朝荣从始至终都是个仙修,即使假扮魔修的那些年,也只是靠秘术改了气息而已,而眼前附身在青石神塑上的却是一道魔门残魂。 难道这世上有什么离奇际遇,竟能让一个仙修在死后变成一道魔气缭绕的魔魂? 她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望向申少扬,神容漠然。 “再问他要一枚灵识戒。”她无波无澜地说。 第84章 孤鸾照镜(二) 申少扬呆住。 “啊?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灵识戒,我和前辈说不上话啊。” 仙君是不是搞错了?他只是个金丹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啊? 曲砚浓已转过身。 “是么?”她语气很疏淡, 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以为你有办法。”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从他身侧走过, 她方才对青石神塑那样专注,好似一定要从那尊神塑上找出一个答案,可顷刻又转身,浑不在意, 头也不回。 “仙、仙君,您就这么走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曲砚浓顺着山道而下。 “不是说要把神塑还给我吗?”她仿佛没有一点留恋, 不曾有一次回顾,背影湮没在青青草木间,“我等着。” “哎,哎, 仙君?”申少扬冲上前几步,望着那道惊鸿照影穿过山林, 转眼出现在青山下,远得只剩一个如光点般的剪影,他无力地伸了伸手, 徒劳地张张嘴,“怎么、怎么就走了啊?” 他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望向身后动也不动的青石神塑,“前辈, 曲仙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吗?” 青石未动。 申少扬想来想去,感觉曲仙君似乎没这么好说话,“我感觉曲仙君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追究, 这次肯定和甲板上那次一样,是给我时间解决问题,我需要给仙君一个交代。” “咔咔。” 青石神塑发出很轻微的声响,但被草木风声掩盖了。 申少扬毫无知觉,“虽然您肯定不是故意附身这具神塑的,但仙君不知道。从仙君的角度来看,一个陌生人占据了她亲手塑成的神塑,仙君肯定很生气啊。” “咔咔咔。” 青石神塑的声响越发清晰,在虫鸣声里交相呼应。 申少扬自顾自琢磨来琢磨去,唉声叹气。 “前辈,”他说,“您赶紧想想办法,给仙君再弄一个灵识戒吧,不然仙君真把这尊神塑毁了可怎么办?” “咔咔咔咔咔咔……”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压过草木风声、林虫低鸣,刹那小山轰鸣,在申少扬嘀嘀咕咕的言语声里,那尊青石雕铸的巨大神塑轰然迈步,越过重重蜿蜒山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申少扬的嘀咕戛然而止,他错愕地望着那大步远去的青石神塑,徒劳无力地伸出手,“哎,哎,前辈?” 坚冷高大的青石背影不回头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申少扬张张嘴,又闭上。 “刚才仙君还在这里的时候,前辈怎么没反应?”年轻小剑修嘀嘀咕咕,“怎么仙君一走,前辈也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突然冲到山道边缘,“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下方山道上,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沿山道大跨步向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吆喝。 申少扬终于泄了气。 “能给我一个灵识戒,肯定也能给曲仙君一只,前辈不给,肯定是不愿给吧?”这年轻小剑修苦恼极了,以前辈对曲仙君牵肠挂肚的程度,不愿意给曲仙君灵识戒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心灰意冷、决意放下了。 明明曲仙君还那么想念前辈…… 申少扬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前辈也真是的,当真这么决绝,不打算和曲仙君说一句话吗?” 遥远天河下,魔气微微翻涌着。 卫朝荣神色漠然。 他微微抿唇,眉眼都冷,神容如有寒意,可细看起来,却好似十分无奈。 也不知这尊塑成他模样的神塑上究竟留了什么玄机,牵引了他的神魂,让他一缕灵识换了载体,依附神塑行动,也算是真正和尘世有了交集。 这本应是好事,也确实是好事,但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具神塑,那股冥冥间的联系时断时续,一会儿能动弹,一会儿又僵住,这才会出现轰然走到曲砚浓的面前,又僵立不动的情况。 也许是他还没摸清催动这尊神塑的办法,又或许是这股渺茫的联系只能做到这一步——断续而不连贯的、粗糙而不精细的动作。 山道上方,申少扬没头没脑地喊声传来,“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冥渊下,卫朝荣神色更添几分叹息。 申少扬并不知道灵识戒的来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曲砚浓拿到一枚灵识戒,前辈和仙君就能毫无阻碍地对话。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那么当初在镇冥关里,申少扬把灵识戒递给曲砚浓的那一刻,后者就该听见来自冥渊的呼唤了。 卫朝荣只剩下魔魂,相隔千万里,仙修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 灵识戒是申少扬最后的一截魔骨。 许多年前,妄诞不灭的魔忘却自己的名姓,在浑浑噩噩、一成不变中醒来,一缕神识偶然信手,将一枚石子变成了灵识戒,随意地掷入冥渊,任南来北往、几度春秋,最终被奄奄一息的申少扬撞上。 灵识戒魔化了申少扬的仙骨,使得后者拥有了一身与灵识戒同源的魔骨,灵识戒也就成为了申少扬自己都不知晓的、独立于他躯体之外的最后一块魔骨。 有灵识戒在,即使申少扬毁去了一身魔骨、重新成为仙修,也依然能听到来自灵识戒中的声音,然而当他把灵识戒交给其他仙修时,没有人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 现在灵识戒崩碎,卫朝荣也算是彻底失去了对外联系的渠道,即使他再做出一千一万个灵识戒,也送不到曲砚浓的手里,就算送到了,曲砚浓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缺的不是灵识戒,是魔修。 这世上已不再有魔修,于是再也不会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重新拥有了一副躯体,磕磕绊绊、不甚灵敏、木讷僵硬,但终归是有了躯体,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光下,追向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也再次失去了与这尘世交谈的渠道,从此再无人能听见他的话语。 卫朝荣微微呼出一口气。 他神色恢复了平静。 有得亦有失,人生常如此。 能再次站到曲砚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昭示他的存在,这就是得。 不过,他之前的无奈让申少扬误会了他对曲砚浓的态度,以至于把他的动弹不得、发声不能当成了不愿相认,不仅不帮着他解释,还反过来在曲砚浓面前掩盖他的身份…… 妄诞不灭的魔叹了口气。 也算是作茧自缚,倒把他自己缚起来了。 卫朝荣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造化弄人,很快又振奋起精神。 一千年都熬过了,这点坎坷又算什么? 远天长钟悠悠,一如旧时风月。 青山依旧在,白雪覆深苔。 曲砚浓涉过青草遍生的谷地。 有人在山谷口等待多时。 “晚辈牧山弟子公孙罗,见过曲仙君。”容貌秀丽纤弱的牧山代阁主身姿笔挺,拱手躬身下拜,“伏愿仙君千秋万岁。” 先前曲砚浓在静室同公孙罗见过一面,那时公孙罗的姿态也很恭敬,但礼数和真心是很好分辨的,彼时他绝没有此刻的真心诚意。 只因她应诺而来,挽救了牧山岌岌可危的名誉吗? “对仙君而言是小事,但对牧山来说,雪中送炭也不为过。”公孙罗直起身,平静地说,“牧山在仙君面前自然是沧海一粟,但蜉蝣也知恩仇、识好歹,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若要攀附,早来装腔,何必等到现在? 曲砚浓从前觉得公孙罗、公孙锦这对兄妹从外表到性格都大相径庭,一个直中取,一个曲中求,这一刻却发觉他们能有缘做兄妹,终归还是有点相似之处的。 人心复杂,公孙罗绝非不知善恶的人,但当善恶和牧山的利益冲突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善恶之辨。 曲砚浓早已习惯了叵测人心。 她不甚在意,“故地重游而已。” 公孙罗再次俯身长揖。 “晚辈虽不知数百年前旧事,亦不知仙君取走那尊丢失的神塑的目的,但牧山因此受益匪浅,不啻为是千年不遇的机缘,牧山上下铭感五内,在此再谢仙君。” 谢意是真心的,但道谢里不无探究,公孙罗没放弃探究那尊神塑的下落和她取走神塑的目的。 曲砚浓哑然失笑。 “各有所获,公平交易。”她看明白了,但不搭腔,语调淡如烟,“不必谢。” 公孙罗得不到答案,沉默了一瞬。 “先前晚辈与知梦斋合作,除了获取朱雀火之类的奇宝之外,还曾拜托知梦斋留意那尊失落的神塑,如今得知了神塑的下落,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他不卑不亢地说,“那个知梦斋的修士,对鸾谷的了解极深,甚至要胜过我,必然是鸾谷的嫡脉弟子,多半还担任要职,不是獬豸堂弟子,就是太虚堂弟子。” 上清宗家大业大,光是为了维持日常,就有八堂十九院,之前公孙罗只说那个知梦斋修士是鸾谷弟子,现在却直截了当地指出那人一定在獬豸堂或太虚堂任职,立时便将排查的范围缩小了九成。 这推测显然不是公孙罗一夜之间得出的,只能说明上次见面时他有所保留。 “看来久慕盛名的分量,远比不上知恩图报啊?”曲砚浓似笑非笑。 公孙罗神色未变,“仙君说笑了。” “仙君若去鸾谷,想必会见夏枕玉祖师。”他说,“原本夏祖师也要来谒清都,却在谒清都将近时说不来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怎么?你是要和我说夏枕玉的坏话吗?” 这话很不好接,但公孙罗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仙君误会了,夏祖师自有考量,晚辈岂敢有所怨望?” “只是方才谒清都,想起了百年前的一桩往事。”他说,“夏枕玉祖师来牧山的次数并不少,我年幼时便见过夏祖师。” 曲砚浓扬眉。 “化神仙君名扬五域,天下谁人不敬慕?晚辈自然也不例外,对夏祖师时时留意,夏祖师也不在意,只是立在其中一尊神塑前久久驻足。”公孙罗说,“她只看那一尊,其余都不看,甚至连她自己的那一尊也不看。” “驻足久了,晚辈远远望着她,莫名就生出一种错觉。” “就好像……” “那不是一个人在看神塑,而是两尊神塑在互相对望。” 曲砚浓目光凝固。 这是第二个在她面前说夏枕玉像神塑的人。 如果公孙罗和公孙锦这对兄妹没有私下统一过口径,那么这过分相似的形容,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夏枕玉究竟是什么样,才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神塑? 第85章 孤鸾照镜(三) 曲砚浓当然知道夏枕玉长什么样。 她见过夏枕玉的次数, 比大半个上清宗的弟子见夏枕玉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夏枕玉一点也不像神塑,她不冰冷、不坚硬、不漠然,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一个特质能与神塑联系在一起。 她是个完全与这形容相反的人。 夏枕玉不仅绝不冷硬, 还温良得过了头, 即使常常失望, 也往往会用包容来接纳一切。直到她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夏枕玉也只是用沉默作别。 曲砚浓很少信任什么人,甚至直到现在她也依然对夏枕玉保有怀疑,但她把自己终将遗忘的道心劫后手交给夏枕玉保管了数百年。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深重的信任吗? 公孙罗很清楚对一位化神修士绝非褒义的形容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很快解释, “我并不是说夏枕玉祖师为人冷漠,夏祖师古道热肠,对牧山和鸾谷一视同仁、从不偏颇,只是……一个人给旁人的感觉未必如她真正的性格。” “夏祖师给我的感觉就是神似神塑。” 话语很委婉, 似乎只是一句怨望之语后废话般的自我找补,但公孙罗的性格和他的妹妹绝不相同, 他既然说出了口,那就只能是一种暗示,或者试探。 ——令上清宗祭拜数千年的神塑, 让曲砚浓在数百年前大费周章的神塑,当真就只是一批只具有追古意义的顽石吗? 神塑雕刻修士面容、纪念对应修士,很容易让人反过来琢磨神塑与修士本人之间的联系,而夏枕玉这个唯一周知在世的、拥有对应神塑的修士, 自然也就成了公孙罗探究的跳板。 这也许是牧山弟子本能的探索——令牧山守护了上千年的神塑,究竟是否还具有别的意义? 曲砚浓很轻易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疑问同样也是她的疑问,她不信什么上古传承、经义所载, 只信她自己。 既然数百年前的曲砚浓选择在牧山亲手塑下卫朝荣的神塑,又选择将这段记忆遗忘,那么这些沉默无言的神塑上,一定藏着莫大的秘密。 她不信这千年神塑当真是顽石,不信随便一缕魔魂附身就能唤起卫朝荣的神塑,不信这世上会有旁人能顶着那副由她亲手塑下的面孔站在她面前。 藏在神塑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会找到答案的。 公孙罗从她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沉默一瞬,终归是太在意,失了平常心,追了一句,“仙君从前同夏祖师见面时,当真没察觉到什么?” 从公孙罗幼时惊鸿一瞥至今已有百年,倘若夏枕玉身上有什么异常,时间自然比百年更长,难道真的是公孙罗太多心? 曲砚浓未答。 她上一次和夏枕玉见面是二十年前,回忆清晰如昨天,但她和夏枕玉实在太熟悉,彼时正因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四方盟滥发清静钞的人祸而焦头烂额,她根本没有细细观察过夏枕玉的模样。 再回忆,当时夏枕玉的每一个反应她都能记起,却唯独想不起夏枕玉当时看起来是什么样。 曲砚浓只记得,那一日,若水轩的雾很深。 若水轩是夏枕玉的道宫。 在因弟子众多而寸土寸金的鸾谷,一人独享一座若水轩,绝对是独一份的待遇,但对于一个早已登极揽圣的化神修士而言,若水轩实在是太小,小到甚至称得上怠慢了。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曲砚浓恣意、季颂危铺张,唯有夏枕玉心甘情愿、别无所求地终日守在这样小的道宫里,一守就是千年。 一百个若水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知妄宫的一角。 曲砚浓是凭空出现在若水轩外的。 她那时怒气冲冲,久违地恼火万分,心里已经琢磨了无数遍究竟要怎么让无法无天的季颂危割肉放血偿债,突兀出现在若水轩外,鸾谷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的到来——除了夏枕玉。 若水轩的雾正深,将那座朴实的道宫完全笼罩,如在彼岸,仿佛是个闭门谢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号,但曲砚浓并不在乎,她凭虚御风,越过幽深的湖水,落在微微湿润的青石桥面上。 夏枕玉立在石桥尽头。 当曲砚浓出现在若水轩外的那一刻,夏枕玉就察觉了她的到来。 “我就猜到你这个急性子必来,不是今日来,就是明日要来。”深雾里,那道朦胧但熟悉的身影执一盏冷白兰灯,先笑起来,很舒缓,“你果然是没耐住,今日就来了。” 兰灯清亮,照开了一片深雾。 曲砚浓落在夏枕玉的面前。 “季颂危自寻死路,我不过夜就送他去见阎王。”落了地,她便反客为主,气势如虹,大踏步越过夏枕玉,径直朝若水轩里走,言必冷笑,“他是破罐子破摔,掂量着无论怎么闹腾都有你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早知如此,当初仙魔大战后,我顺手了结了他。” 夏枕玉被她反客为主,却不生气,绵长又平和地一叹,“想不到季颂危的道心劫这样深重。我往常见他坐守四方盟,每日埋首于生意经,从未仗着修为强取豪夺,还以为他找到办法舒解道心劫,张弛有道,没想到陷得这样深。” 曲砚浓冷笑更甚,“也就只有你个实心眼觉得他平日老实,他这是早就心野了,一口气给你玩个大的。” 夏枕玉一开口就被呛,微微摇摇头。 “是该给个教训,叫他多吃点亏,以免往后犯下更大的错。”她叹口气,语调悲悯,“在他不过是一个指示的事,但对于那么多无辜的小修士而言,不啻为飞来横祸。” 自四方盟鼎力宣扬清静钞后,五域中绝大多数修士都已习惯了这个能替代灵识宝物做交易的存在,甚至不乏拿全副身家换了清静钞的人,季颂危为了逃避一域之首的责任,滥发清静钞,将令多少人倾家荡产? 曲砚浓已走到若水轩门前,她语调冰冷,“要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枕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 “那还不走吗?” 曲砚浓一只脚已踏入门槛,闻言微微讶异,回过头看向夏枕玉,顿了一下才问,“去望舒域?” 夏枕玉点点头,“不是要去给季颂危一个教训吗?” 曲砚浓只觉今日的夏枕玉未免积极过头了一点。 往日这种事,夏枕玉都要合计一番才行动的,怎么今日直接说走就走? 夏枕玉神态很端凝。 “不去吗?”她一板一眼地问,“我以为你心意已定,不是来和我商量的。” 夏枕玉很少能拗得过她,所有的合计、商议,到最后总是夏枕玉退一步。 曲砚浓感觉平白被夏枕玉呛了一次。 像是温和老母鸡冷不丁啄人一口,叫人很是发愣。 但曲砚浓不会因此生出愧疚。 “那很好。”下一刻,她便转过身,神色凌然,“直接走吧。” 往后一日风波百万里,跨北溟、越青穹,季颂危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清静钞,这一日在后来的二十年里被话本奇谭翻来覆去想象了遍,从天崩地裂到暗无天日。 然而那一天里真正暗无天日、痛不欲生的只有季颂危一个人。 她们踏着清湛的月光重新登上若水轩前的那座石桥。 夏枕玉主动相邀。 “进去坐一坐?”她语气温和,明明对曲砚浓有恩,又算得上是后者的仙途引路人,却从来没摆过恩人的架子,说话时有一种认真的客气,“没有珍馐佳肴,但一杯清茶总是有的。” 往常曲砚浓总是拒绝——她早就在若水轩待够了,一草一木一桌一画,闭着眼睛都能回想描摹,还去坐什么?她兴致缺缺。 这次本也不会例外,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来一句,“没有极品玉照香我不喝。” 山海域阆苑雪,上清宗玉照香,四方盟三覆云,合称五域三大佳茗。 夏枕玉也错愕一下。 “有,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她无奈地笑,“我好歹也是化神修士,若水轩要是没有极品玉照香,那还有哪里能有呢?” 曲砚浓便飘然落入了若水轩的长阶,倒把身为主人的夏枕玉抛在了门外,她也不当回事,坐在水榭茶桌旁,怡然等夏枕玉斟茶,化神仙君的派头摆到了若水轩。 夏枕玉愿意给她斟茶,但不惯着曲砚浓朝桌上道经伸过去的手。 这边茶盏才提起,另一边已伸出手,往曲砚浓的手背上“啪”地一拍—— 响亮。 但不疼。 别说早已化神的曲仙君不会疼,就连寻常稚童挨上这么一下也不会嚎。 “规矩些。”温良的化神仙君蹙紧了眉头,轻斥,“饮食不课经。” 上清宗的规矩总是很多。 不能穿硬底云靴,怕骄纵横行惊扰同道;参悟经书时不能饮食,唯恐意不虔、心不静,误入歧途。 曲砚浓被夏枕玉敲打一掌,伸出的手顿了一顿,又神态自然地收回来。 “没说要课经,随手翻一翻而已。”她眉毛一挑,垂着眼睑,捧着玉照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这里有什么道经我没看过?一本翻烂的道经,就这么宝贝?” 夏枕玉很爱惜地抚过那泛黄的书页,不答。 曲砚浓便也无话。 她兴致来得快,散得更快,方才还眉眼舒展、神气活现,转眼便淡了,茶盏里茗茶十里香,她只喝一口。 一口玉照香才入喉,茶香还在唇舌,她已起身。 “奉劝一句,你自己的道心劫自己清楚,道经于你,就如钱财如季颂危。”她神色漠然,只在话尾轻轻地瞥了夏枕玉一眼,“别前脚笑了钱串子,转头又步他的后尘。” 夏枕玉微微怔然,抬眸望来一眼,可还没等曲砚浓看清她眼底究竟是何情绪,夏枕玉便又垂下眼帘,低眉捧着茶盏,畅然一笑,“你又要砸我的道经了?” 曲砚浓冷冷淡淡,“我很闲吗?” “走了。”她已耗尽了耐心,如云烟而去。 往后二十年,她们没再见。 雪顶下,牧山晚钟声远。 公孙罗迫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无论她有多少猜疑,夏枕玉都是上清宗的定海神针,把对一个祖师的猜疑说给后辈听,又将夏枕玉置于何地? 曲砚浓语调疏淡,如青云吐雾般平缓,“我所认识的夏枕玉,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个特质与神塑相似,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公孙罗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看来是晚辈多想了。”他毕恭毕敬地说,“胡言乱语,惹仙君发笑,请仙君恕罪。” 曲砚浓意态悠然。 “细枝末节,不需在意。”她说,“细心多思是好事。” 公孙罗朝她再次躬身行礼,“牧山上下多蒙仙君恩泽,方有今日之盛,仙君往后凡有差遣,牧山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这多半是场面话,曲砚浓对牧山的相助不过是一场交易,酬劳在数百年前就已支付,而牧山的债已用这数百年偿清。 君恩没几分,报恩也没几分真。 倘若她真的要差遣牧山,自然要开出新的筹码——公孙罗倒乐见其成呢。 曲砚浓渺渺一笑。 “我如今确实有用得到牧山的地方。”她说,“有没有兴趣再和我做一次交易?像你们牧山先辈所做的那样?” 公孙罗蓦然抬头望向她,这样冷静的人也藏不住惊和喜。 他秀美的脸上泛起一点潮红,语调却压得很平实,“仙君有何吩咐?” 曲砚浓却不直接回答。 “嘘。”她食指轻轻抵着唇瓣,“听。” 公孙罗疑惑地静心聆听——听什么? 已无人迹的山谷里,能有什么声音?难不成这满山寂寂的神塑,见了曲仙君一面,还能开口说话? 簌簌的山风、沙沙的草木、呦呦的鸟鸣…… 还有—— “轰!” “轰!” “轰!” 大地震颤。 公孙罗的冷静自持再也维持不住,脸色巨变,扭曲到一个难以想象的怪异表情,就像是看见了这世上最荒诞、最难以理解、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至于这个极擅长控制自己情绪的修士也在不可置信的疯狂中大喊出声,“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飞扬的烟尘里,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一步一山摇,朝他们走来。 “现在你知道当初那一具神塑究竟是怎么丢的了。”曲砚浓置身事外般说,“神塑自己长了腿,可以自己离开。” 公孙罗没能给予她回应。 他死死地瞪着眼前那尊“活过来”的神塑,似乎想从后者身上找出些被曲砚浓法术驱使的痕迹——他宁愿相信有人偷走了神塑,也不愿意相信数百年前的那尊神塑是自己离开牧山的! “现在我和牧山可以再做一个交易,”曲砚浓语调很随意,像是一个玩笑,“借一尊神塑,还你们一个崛起的机会。” 公孙罗蓦然无言。 她真的蛮客气的,还愿意说“借”。 毕竟谁都知道,曲仙君借神塑,有借无还。 上一个被曲仙君借走的神塑,还不知道在哪个不毛之地待着。 第86章 孤鸾照镜(四) 牧山往后就是滔滔寄情江。 “沿着寄情江顺流而下, 最蜿蜒处,就是鸾谷。”公孙锦头戴斗笠,脚踏微湿的青草, 望着茫茫江水说, “就算不急着赶路, 任舢舟自行,三五日也该到了。” 长渡寄情江的舢舟是牧山友情奉送的,他们背靠大江,最不缺的就是舢舟。 公孙锦一向打扮得很朴素, 放在田垄上就能去当老农,今日也没有例外, 竹编斗笠一戴,看起来皮肤更黝黑了。 但她的精气神却绝不会是一个寻常老农能有的,“仙君,先前擢选岵里青时, 万幸有您出手。” 谒清都时,素白道袍一现, 公孙锦便明白了“檀师姐”的身份,惊异之外,竟还有几分恍然——难怪她初一见到“檀师姐”便觉莫测战栗, 她竟还有几分慧眼识珠。 有眼能识泰山,公孙锦万分惊喜之余,心情还颇好,今日听说曲仙君要离开牧山, 特意来送行。 公孙罗站在妹妹身侧。 他今日格外沉默,没有一点代阁主的做派,反倒成了妹妹的陪衬, 直到公孙锦道完谢又道完别,实在无话可说后,他才向前踏了一步。 “仙君厚爱牧山,牧山上下铭感五内。”秀气纤弱的牧山代阁主这样说着,神色很沉着,唯有一双眼睛藏不住焦切,如此周全的人,一时之间却连恭敬也忘了,牢牢盯着曲砚浓的脸。 连公孙锦都察觉出他的失态,忍不住地微微蹙眉,袖口微微摆动,与公孙罗的袖管沙沙地摩擦了一下——没办法,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冠绝天下的化神仙君,任何讨巧的办法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公孙锦只有用这种笨办法来暗示公孙罗恭敬些。 但公孙罗没有理会妹妹的提示。 无人能理解他此刻的焦躁。 公孙锦现在还茫然无知、置身事外,然而等她回到牧山中,依照岵里青的职责再次巡守青山,她就会发现此刻的牧山中,有一尊神塑不翼而飞。 等到那个时候,曲仙君已带着那尊神塑踏上浩浩荡荡的寄情江,天下之大,难道还有人敢从她手中讨回什么东西吗? 虽说曲仙君已承诺了会如数百年前那样回报牧山,但眼看着舢舟已随江水悠悠,承诺中的回报却始终不见踪影,即使公孙罗城府再深,也免不了心浮气躁。 ——于曲仙君来说,这天下是予取予求,无论她做了什么,总有人为她摇旗呐喊,可对于牧山而言,时隔数百年再丢一尊神塑,那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分量。 公孙罗越是明白,越是焦躁,却不敢声张,更不能让公孙锦知道,以免后者控制不住情绪,张扬起来,只能无视公孙锦的话,一味地盯着那道素白道袍的身影。 曲砚浓立在江岸上。 硬底云靴踏得芳草弯弯,晨露坠在她靴上,冰冰凉凉,却被日光映照得含了金。 一个坚冷高大、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沉默地立在她身后。 公孙锦站在那里,总忍不住去看一眼那个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她印象中,曲仙君并没有带着这么一个人来牧山——难道是半途赶来与他们会合的同伴吗? 知情的公孙罗却连看都不舍得看一眼,在他眼里,那就不是个会动的神塑,而是个天大的篓子。 曲砚浓神容都静。 她对上公孙罗焦切的目光,莞尔。 “你心性不够啊?”她悠然说,“好饭不怕晚。” 这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让公孙锦一头雾水,她转过头去瞪公孙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和公孙罗逃不开关系。 公孙罗沉默一瞬。 曲砚浓笑了笑。 她俯下身,从江岸上折下一支刺葵,递给公孙罗。 “不要愁眉苦脸。”这个行走于人世间的传奇如此说,“我不食言。” 申少扬在边上东张西望。 他好奇地打量着公孙罗的表情,不知道仙君和牧山代阁主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公孙罗蓦然抬起眼睑,对上申少扬的目光,倒把后者吓一跳。 这一届阆风之会的情况才刚刚传回牧山,公孙罗对申少扬的印象很深刻,但不单是为了“阆风使”。 ——这个人就是那个令曲仙君当众感叹“肖似故人”的剑修。 这句话才是给公孙罗留下深刻印象的根由。 对于公孙罗这样身居高位的元婴修士来说,“阆风使”虽然名头响亮,但每三十年总有一个,算不上太稀奇,但能有三分曲仙君故人的影子、让曲仙君当这天下人的面喟叹,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可公孙罗看来,这位新任“阆风使”最有本事的地方还不是这个。 有三分故人影子只是个优势,而这位年轻的阆风使却能把这来之不易的优势落到实处——看看吧,曲仙君出门远游,竟也带上了申少扬,谒清都后众人都离去,生怕惊扰了化神仙君,唯独申少扬一个人侍立在侧,仙君竟也容下他。 神塑“活”了过来,这事连牧山自家都不曾留下记载,想必对于曲仙君来说也算是极重要的一环谋划,却任由申少扬在一旁看着,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宠爱? 公孙罗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便容易多想。 曲仙君的性情其实表现得明明白白,她一身缥缈意,万事不关心,有种游离在红尘之外的飘忽不定,这样的人最难讨好,她已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见过、经历过,于是什么都不稀奇。 要说申少扬有多特别,能叫曲仙君另眼相看,公孙罗是不太信的,那么只能是申少扬把握住了那三分“肖似”——甘愿去做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子,这人一定城府极深,对自己狠得下心。 公孙罗没别的意思,只想和曲仙君身边的狠角色结个善缘,未来牧山想要崛起,还得依赖曲仙君的照拂,双方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想到这里,他微微踌躇,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了一面明镜。 “申道友。”他正色。 * “嗵——” 水花清亮,荡开悠悠碧波。 “哎哎,怎么船又往岸边漂过去了?富泱你到底会不会划船?”申少扬的大呼小叫在船头回荡,“哎哎,又回去了——” 富泱露齿一笑,很阳光,但是个冷笑,“申老板,要不你来?” 申少扬又闭了嘴。 这条舢舟是牧山友情赠送的,能逆流而行,也能抵挡河水侵蚀,品质极佳,但有一点坏处,极难上手,谁也不会驱使。 他们从牧山出发,小船悠悠荡荡地漂了半个时辰,这才刚刚离开牧山范围。 可没忍上几个呼吸,申少扬又忍不住,“哎呀,哎呀,又要往回划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回到牧山了。” 江风吹起碧波成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了一拨,富泱奋力挥动船艄,但一股柔和但巨大的力量袭来,将小船猛然又推回来时的方向。 申少扬崩溃。 “你不是鸾谷弟子吗?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寄情江吧?”他充满希冀地问祝灵犀,“你就没点办法?” 祝灵犀摇头。 “我坐过的船都是宗门特配的极品法宝,不需要船艄。”她说,“我还没见过这种船类法宝呢。” 申少扬一时沉默。 戚枫坐在角落里,忽然小声感叹,“这样看来,牧山有点穷呢。” 船尾,曲砚浓坐在甲板上看落日。 身披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沉重地落在她身侧,斗篷歪歪斜斜地滑落了一角,夕阳里如一尊雕塑般沉默。 申少扬远远地望着这两个背影,突发奇想,胆大包天地开口,“仙君,咱们快转回牧山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曲仙君动也没动一下。 “小小寄情江,”她语调慢悠悠的,尾调上挑,融化在江风云影里,“这样就把你们难倒了?” 申少扬很耿直,“确实是被难倒了。” 话未说完,身侧三个怒瞪——谁被难倒了?申少扬自己被难倒了,不要拖着大家一起放弃。 申少扬一摊手,行吧。 曲砚浓终于转过身。 其实只是微微侧过头来,露出半张无瑕的脸,似笑非笑,“看来还是得另外找个艄公。” 申少扬不报指望,他们都已经出发了,还能去哪找艄公? 江上清风猎猎拂过。 没什么声息,船头忽然一沉。 申少扬猛然回头。 一张青黑的脸在璀璨日光里炯炯。 “大司主?”惊声。 徐箜怀神色冰冷地向富泱伸出手,接过了那把船艄,高高扬起—— 轻舟一跃,已过万山。 “行了。”曲砚浓语调悠悠,懒洋洋地回身,重新面对夕阳,“艄公来了。” 令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做艄公! 大司主竟然当真愿意。 小修士们交换着惊叹的神情,蜂拥坐进船中,凑在一起,偷偷地看船尾夕阳下的两道背影。 长风悠悠,白衣与玄衣并肩。 * 牧山送走一群客人,又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 “废话少说,既然仙君又答允了帮扶牧山,那咱们就开始筹划吧。”这位气度高华的元婴女修发号施令,“我给你们讲一下适合牧山的东西。” 公孙罗刚回来就被这个陌生的元婴女修劈里啪啦地一通指教,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就被这问题糊了一脸。 他试图跟上节奏,“这位道友,是否要先了解一下牧山的情况……” 毕竟对方又不是牧山人,根本不知道牧山眼下究竟需要什么,万一用神塑换来了一堆没用的东西,牧山可就亏大了。 谁料这位陌生元婴女修很高傲地说,“还了解什么,我不用了解。” 公孙罗便不说话。 对于这种高傲又精明的人,一再反驳也属于得罪,牧山往后还要多多仰仗知妄宫,他不欲开头就得罪人,无论这女修说出的话有多离谱,他都不打算直接反驳。 然而出乎公孙罗意料,对方字字精准,不似知妄宫来的,倒像是在牧山待过很多年。 “还未请教道友的名姓?”他急忙问。 高傲的元婴女修朝他微一颔首。 “知妄宫,卫芳衡。”她说着,矜持地笑了一笑,“金丹后随仙君修行,细算起来,差不离也就是你往上五辈的师叔祖吧?” 公孙罗彻底愣在那里。 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他最后一个念头如幽影般一闪而过—— 从知妄宫到牧山跨越南溟,隔了千山万水,卫芳衡竟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赶到,可见曲仙君远在玄霖域,却能随时差遣知妄宫中的修士。 那么是否无论身在何处,山海域都不过是曲仙君掌中一握? 第87章 孤鸾照镜(五) 一面明镜。 这是一面明澈如水的镜子, 毫光毕现,再不爱美的修士拿到了它,也忍不住要对着它照一照, 看看这样神异的明镜是否能映照出别样的神貌。 申少扬坐在桌边, 望着桌上清光如水的明镜, 终于是没能忍住发问,“你们说,牧山代阁主送我这面道心镜,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没错, 这面道心镜是公孙罗单独送给申少扬的。 申少扬自觉自己跟来牧山后,几乎没出过什么风头, 应当很不起眼,收到道心镜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 语调有点飘忽,“给我?” ——他根本没和这位代阁主说过话吧?公孙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别是送错人了吧? 没想到公孙罗竟然真的知道—— “申道友说笑了。”文弱秀气的代阁主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姿态有礼,“曲仙君钦点的阆风使,天下谁人不识?只因牧山地偏闭塞, 消息不通,尚未得知阆风之会的消息,这才多有怠慢,还请勿怪。” 这客气劲, 让申少扬听得简直晕晕乎乎的,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难道阆风使的含金量当真这么高,连身居高位的元婴修士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这面道心镜伴我多年, 如今我心境已改,用不上它,甚为遗憾。”公孙罗说,“倘若申道友不嫌弃,便做个纪念吧。” 如果是同辈修士赠出一件磕碜法宝,还要对申少扬说“拿去做个纪念”,申少扬多多少少还要有点不高兴,多半要耿直地告诉对方“你自己留着玩吧”,可公孙罗是个元婴前辈,还是牧山的代阁主,送出的这面道心镜品质极高,绝对是上品宝物,那就不能算是寒碜人,而是“另眼相看”。 申少扬晕头转向地就接过来了。 公孙罗还很体贴地加了一句,“申道友也可拿这面道心镜问一问曲仙君。” 道心镜来历诡异,不止徐箜怀一人能发现。 公孙罗走火入魔多年,在知梦斋的启发下,也察觉到道心镜的怪异,只可惜他实力不够,看不出道心镜的玄机。 他看不破玄机没关系,总有人能看透,公孙罗这么说,就是想让申少扬把道心镜拿给曲仙君,看一看这件风靡上清宗的法宝是否有古怪。 按照公孙罗的推断,申少扬能得曲仙君青眼,无非是他身上有几分故人的影子,谁也不知道曲仙君何时便会收回这份爱屋及乌,因此申少扬一定很有危机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曲仙君相处的机会——万一相处得久了,曲仙君对他本人也有点青眼了呢? 公孙罗把道心镜交到申少扬的手里,等于是给了申少扬一个机会,申少扬这种“心机深沉”的投机之人怎么会错过? 可惜,公孙罗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被他寄予厚望的申少扬是个缺心眼。 “公孙代阁主人还怪好的。”这位“心机深沉”之人感慨。 富泱坐在他对面,捧着一叠账本,手里的笔没停过,头也没抬地说,“人好?人家那是觉得你奇货可居。” 也就申少扬会把公孙罗的另眼相看当作欣赏了。 申少扬一愣,茫然,“什么奇货可居?” 这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怪呢?不太像是看好他实力和潜力的样子。 听不懂就算了,富泱埋头算账。 “你说呀,什么叫奇货可居啊?”申少扬按捺不住,伸手去推富泱,“总不会是看好我以后会变成化神修士吧?” “咳咳咳咳咳咳……” 富泱笔头差点飞出去,呛个半死——这人怎么这么敢想啊? 申少扬悻悻地嚷嚷,“不就是开个玩笑吗?至于吗?” 富泱收了笔在手中转一圈,呵呵一笑,“说不定公孙罗真是那么想的呢?” ……这人没意思! 申少扬放弃从富泱嘴里套出答案,转而看向戚枫和祝灵犀,“虽然道心镜对你们上清宗来说很重要,但咱们现在都知道,道心镜是有问题的——你们说公孙罗知不知道啊?” 听说“鸾谷有知梦斋的线人”这个消息后,祝灵犀便闷声不吭起来,坐上船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时被申少扬盯了半晌,这才抿着唇抬眸,伸手把桌上那面道心镜拿了过来,微微偏转,对向她自己—— “你干嘛?”一声暴喝。 祝灵犀手里的道心镜一抖。 申少扬一个飞扑,越过桌面,“砰”地一声把祝灵犀手里的道心镜扣在桌上,“你不怕走火入魔啊你?” 祝灵犀握着道心镜的手被他摁在桌面上,嘴唇紧紧抿起,露出一个极力忍耐的神情,“就算误入歧途,也不在一次一时,我们上清宗弟子人人对镜,难道个个都走火入魔?我也常常对镜,难道我也走火入魔了?” 她神色严肃板正,指着镜面,“你看。” 原先清光如水的镜面上,不知何出惹来一片灰蒙蒙的尘埃,并不厚,仿佛随手能拂去。 “这就是我的道心。”祝灵犀认真地说,“虽然道心镜的来历有待排查,但能被上清宗传承多年,道心镜的意义很重大,是修士观想内心的重要途径,不啻为天才之作——这世上直指神通的宝物成千上万,直指道心的宝物可还能找出第二个?” 申少扬一手撑着桌面,大半个身子倾过来,盯着道心镜上的浮灰看了半晌,吃惊极了,“祝灵犀,你道心蒙尘了啊?” 祝灵犀将道心镜推回桌子中央。 “我未得道,道心蒙尘又有什么奇怪的?”她语气淡淡的,“修行中,小到见花见月、大到生老病死,万事都有可能令道心蒙尘,所以才要修持道心,时时勤拂拭。” 申少扬听得半懂不懂。 “那你这次是为什么道心蒙尘了?”他依旧撑在桌子上,充满探究地盯着祝灵犀,很认真地问,“我们一起帮你擦干净啊。” 祝灵犀一时语塞。 “要是能由别人帮忙,还算什么道心?”她板着脸问,“你不要说了。” 总不能让她直接回答,她是因为宗门远远不如经义和想象那般清正,因此而生了妄念吧?家丑不可外扬,让祝灵犀把上清宗的缺点说得明明白白,她做不到。 申少扬挠头,“可你说明白一点,也没有坏处啊?” 祝灵犀抿着唇,不吭声地瞪他。 申少扬茫然回望她。 祝灵犀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被婉拒了还非要追问,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渡过回头滩,前面就是鸾谷了。”立在船头的艄公忽然开口,把一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位艄公面色青黑,身形健壮,周身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冷气,让人见了就不敢造次,再一细看,居然还是一位元婴修士。 “大司主,鸾谷会有人来接我们吗?”申少扬终于不再追问祝灵犀,转而好奇地问。 祝灵犀悄然松了口气。 徐箜怀瞥了申少扬一眼。 就算有人来接,也显然是为曲砚浓而来,这来历古怪的小魔修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何况——有他这个大司主做艄公还不够? 他握着船艄,望了船尾。 那里有两道身影。 一道云裳缥缈,在江波天光里仿佛随时将飞上青天。 一道高大坚冷,披一件银灰斗篷,头脸都遮得严实,沉默不语般伫立不移。 徐箜怀青黑的脸变得很复杂,硬生生挤出了五颜六色:虽然曲砚浓给青石神塑套了一件斗篷,但他哪还能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曲砚浓来牧山一趟,倒把人家供奉数百年的神塑给盗走了一尊,徐箜怀毕竟也是上清宗人,每每看见那个披着斗篷的背影,心情都分外复杂。 “回头滩,怎不回头?”曲砚浓转过身。 朗朗明日下,她几如飞仙。 徐箜怀微微一怔。 “来了。”他很快应声,手中船艄微扬,搅动江水,奋力一划! 巨浪回旋,白沫飞天。 飘飘荡荡的小舟在这漩涡中急速回旋,朝来时的方向倒卷而去,顺着浪潮,轰然飞上九天,落雨如幕,而小舟迎头撞上,刹那冲出这雨幕—— 天地忽阔。 浩荡碧空如镜,澄澈琉璃顶下,万里山谷如青鸾展翅,欲往九天。 来往万千遁光、上下无数画阁,云雾缭绕,青山巍峨,参差万象。 申少扬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来到山海域之前,他以为画楼不过精巧些,哪有什么夺天工之妙;去过知妄宫之前,他以为道宫不过神秘些,所谓天上宫阙不过是夸张之词…… 直到他亲眼见到鸾谷。 天上人间。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回头滩外要回首。”曲砚浓悠然说,“过了回头滩,鸾谷就在眼前啦。” 徐箜怀蓦然回头看她。 曲砚浓离开上清宗已有上千年。 可她究竟在上清宗待过,留下过上清宗的痕迹,就算是沧海桑田,也没有抹去。 她连回头滩都记得那样清楚。 他原以为她从未留意、早该忘记。 鸾谷之上乱云如海。 云流如江流,天风如江风,舟楫一入云海便被云流推着走,俯首不是江水,仰头也不是青天—— 申少扬蓦然张大了嘴巴,指着头顶,结结巴巴,“你们、你们上清宗的天,怎么会是一面大镜子啊?” 仰头看,一艘小舟倒悬在遥远的穹顶,顺着白茫茫云海向前,舟上有一个黑着脸的艄公、一对并肩同坐的世外人、几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还有一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指向他们的呆头鹅。 头顶不是碧蓝青空,是他们的倒影。 祝灵犀见怪不怪地向呆头鹅解释,“鸾谷头顶玉照天,澄澈如明镜,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还在鸾谷之中,仰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事在五域不是秘密。” 鸾谷环境独特,既与外界相接,又明显自成一方秘境,倘若不知道“回头滩外要回头”,就算在寄情江上徘徊一百年,也找不到入口。 上古传承、万年宗门、一方秘境,奇特些怎么了? 申少扬张张嘴——再奇特也不能头顶一面大镜子吧?那岂不是每个人抬起头都能看到整个宗门的人在做什么了? 祝灵犀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每个人只能在玉照天看到自己和周围的人,看不到远处。” 但无论身在地面还是云海,玉照天都在头顶,仰头就能看见倒影,不因高低而变。 申少扬又坐回去了。 舟下的云流忽而乱了起来,推着小舟左摇右晃,船上的小桌案“嗡嗡”地抖动,仿佛遥远处有谁扰乱了江水。 祝灵犀板得很严肃的神情微变。 站在船头的大司主脸色忽然变得更黑了。 坐在船尾的曲仙君也微微讶异地回过头,看向遥远的天际,好似那里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一条船上的气氛在顷刻之间微妙地变了,只有申少扬还无知无觉,伸着脖子张望,“怎么回事?云海怎么忽然翻……我去!” 身下的云海猛然升起一股巨力,在翻腾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其遥远之处掀来的滚浪,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痕迹,却在刹那之间将这艘舟楫狠狠地抛向了上空。 “轰——” 舟楫沉沉撞入云流。 因为未作准备,申少扬差点摔个四仰八叉,飞流的云絮飘到他衣领上,把他的眉毛染得不黑不白,“……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的云海还会翻船吗?” 无人作答。 那一道巨浪不过是个开始。 稳稳涉过寄情江的舟楫被云海涛浪卷得摇摇晃晃,原地转了两圈,身不由己。 明明是一天轻云,硬生生卷出万里狂澜。 徐箜怀稳稳地立在舟头,那青黑的脸仿佛比先前更难看了,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顶斗笠,缓缓地盖在头顶,船艄扬起又落下—— “嗡!” 一声闷响。 不断抖动的桌案忽然定格下来,摇晃的舟身重新向前,云流还在漫卷咆哮,但小舟岿然不动,缓缓向前。 空旷的远天也终于出现了云流之外的剪影。 数艘薄纸白船冲出汹涌的云海,逆着云流攀升到浪潮的最顶端,然后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难道是獬豸堂在抓逃犯?”申少扬疑惑。 大司主的脸绷紧了。 “獬豸堂不止管逃犯,普通弟子犯错也会被带走,也许是在追普通弟子。”戚枫小声地提出猜想。 大司主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 “獬豸堂弟子应当不会闹得整片云海不得安宁吧?”富泱很善解人意地说,“也许他们就是逃犯呢?” 大司主的脸黑得像是阴雨天的乌云。 祝灵犀很平静、很平静。 “都不是,”很难说她脸上的认真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是同门弟子在云海争渡,比谁行舟快,每年两次。今天不是大比,应当是他们私下组织的练习。” 就连船尾的曲仙君都惊讶地回头张望。 “上清宗现在的大比还要比这个?”曲砚浓吃惊地问。 她在上清宗待过的那些年,只知道每年有两次大比,决定了许多弟子往后半年的待遇和资源,她自己也参加过很多次,自然知道上清宗的大比永恒不变是擂台斗法。 从诞生大比,到她离开上清宗,大比的形式一直都是在那个百丈的擂台上硬打,千年万年就没变过。 怎么说呢? 如果云海争渡这样的比试规则发生在阆风之会,曲砚浓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毕竟这是她一手组织的盛会,专门用来找乐子,规则以新、奇为尊,往后的每一届裁夺官理所当然地遵循了最初的规则。 但这里可是上清宗,是全天下最古板的地方,就她熟识的那些老古板,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学会了革新? 曲砚浓简直要刮目相看了。 “不是太虚堂组织的正经大比。”祝灵犀清秀的脸也像大司主那样绷得死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一个荒唐的事变得合理,“是普通弟子自发组织的,没有长老们同意。” 曲砚浓肃然起敬。 敢在上清宗坚持不懈地作妖,而且定下每年两次雷打不动的频率,顶着长老们杀人一样的目光,坚定不移地作死,这是真正的勇士。 就连她当年都没干过这种事。 申少扬后知后觉,“那这事獬豸堂允许吗?这些人不会被獬豸堂抓起来吧?” 祝灵犀的目光可疑地朝大司主的方向飘了一下。 “照理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大司主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睁就睁两只眼。 徐箜怀没回头,只是冷笑般哼了一声。 他斗笠下青黑的脸与阴影分不出区别,谁也不懂他的意思。 舟楫稳稳地向前。 最快的那一艘已快要冲到他们的眼前,纸船迎风踏浪,势如破竹。 船上的修士不出意外应当是这一场私下比试的头名了。 申少扬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想要看清这个云海争渡的强者——对方肯定是勤奋训练、由衷热爱、天赋过人,这才能顶着宗规压力脱颖而出的吧? 他有点想认识一下这个头名,因为他也是头名——阆风之会的头名。 纸船越来越近。 站在纸船上乘风破浪的那个人也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惊慌失措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一下扑到最前方,声嘶力竭,“前辈救救我救救我,我只是回来交个采购任务,找了条纸船涉过云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宫执事?”他张大嘴。 远处云海涛浪再次汹涌,掀起一股巨浪。 “啊啊啊我控制不住了救命——” 纸船在宫执事的惨叫里一骑绝尘,“嗖”地一下擦着他们的船边冲了出去。 远天千帆才到一里外。 申少扬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有时候,头名也只是个意外啊。”他很深沉地感悟,“你也没办法,一不小心就头名了。”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 第88章 孤鸾照镜(六) “宫执事说的应当是真话。”祝灵犀冷不丁说。 一船人都看向她。 “云海争渡已成惯例, 我也跟着同门试过驾驭云舟。”祝灵犀说,“云舟轻若纸,几乎没有一点分量, 在云海中完完全全随波逐流, 全靠修士灵力催动, 需要极精妙的控制力才能乘风破浪。刚才宫执事飞得极快,云舟上的灵力却很紊乱,几乎难以控制云舟,更别说甩开身后千帆了。” 一船人都沉默了。 这么说来……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宫执事能甩开身后千帆成为头名的原因,可能真的如他所说, 是个纯粹的意外? 这叫宫执事后头的千帆云舟情何以堪啊! 申少扬忽然惊叫起来,“那宫执事岂不是很危险?眼下运气好,云流推着他乘风破浪,一路顺畅, 可待会云流转了向,把云舟掀翻了, 宫执事可怎么办?” 他一惊一乍的,“这可是万丈高空,玉照天就在头顶, 宫执事常年奔走在银脊舰船上,鲜少斗法,遁法想必也久未磨练,一不小心掉下去哪还有命在?难怪他要喊救命呢。” “咱们和宫执事虽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总归算是认识的,同生共死,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年轻小剑修眼珠灵巧地转了又转, “朋友有危险,怎么能不搭把手呢?” 祝灵犀犹疑。 她觉得事情哪有申少扬说得那么夸张?宫执事再怎么不擅长斗法飞遁,那也是个金丹修士,就算从云海上掉下去,最多不过是出个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 但她又不太拿得准——万一申少扬在银脊舰船上试探过宫执事的实力呢?万一宫执事的水平真就有那么夸张呢? “宫执事掩盖咱们的行踪,让咱们顺顺利利地到了牧山,虽然人有点油滑,但人无完人嘛。”申少扬一边说着,余光一边鬼鬼祟祟地朝船尾并肩的两道身影看,嘀嘀咕咕,“见死不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曲砚浓把这小剑修的目光睨得一清二楚,眉毛微微挑高,申少扬这番嘀咕不是说给别人,而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是见了云海争渡、云舟涉浪觉得刺激有趣,一时手痒,也想上去凑热闹,又怕她不许,旁敲侧击呢。 她看得明白,唇边却噙了一点笑意,这小剑修的小心思实在好玩。 “去吧。”她很爽快地说,与上清宗一别千载,她何尝没有一点好奇? 申少扬倏地像个跳蛙般原地弹起,快活至极,怪叫一声,一步跳出小舟,追着随云流漂远的云舟飞去。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相对看看,犹豫地望了曲砚浓一眼,饺子下锅般跳下了小舟。 小舟骤时一轻。 徐箜怀压不住船头,险些要被船尾翘飞起来,他冷着青黑的脸,灵力环住舟楫,只一瞬就稳住了船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望着船尾的两道身影。 曲砚浓已是化神,身轻如云水,她上船时,舟楫甚至不曾轻晃一下,那么压在船尾、险些让舟楫倾覆的自然是那尊被拐来的神塑! 牧山也是上清宗的一份子,神塑更是上清宗所有人的神塑,徐箜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拐带走一尊神塑? 但曲砚浓太过泰然,下一程就要去鸾谷,牧山代阁主亲自为她送行,一点也不像是不知情,反倒好似和她达成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共识。 徐箜怀性子执拗,但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司主,凡事总是想得很多,见到曲砚浓这副泰然自若拐走神塑去鸾谷的模样,一时又疑心她是否另有打算,或是得了夏枕玉祖师的请托? 否则公孙罗怎会闹也不闹,任她把神塑带走?这可是动摇牧山根基的事,曲砚浓就算把刀架在公孙罗的头上也不能让人认栽。 何况,就算曲砚浓实力再强,也不至于这么嚣张,直接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上清宗抢走的东西带给鸾谷展示一番吧? ……好吧,其实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神塑现在身在鸾谷,而不是知妄宫。 徐箜怀紧紧绷着青黑的脸,越盯那道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越不顺眼,扭头望着翻腾的云海,声音如淬了冷水,“你让那几个小修士下去,他们可要吃苦头了。” 曲砚浓向后仰靠在船篷上,微微偏头望向云流奔涌的方向,眼里笑意浮浅若流云,听徐箜怀这么说,更有兴致,分明是看好戏。 徐箜怀气结。 从宫执事一晃而过,到申少扬四人相继跳下舟楫去追云舟,这短短两句对话间,跟在后面的云舟已至。 “唰——” 一叶云舟贴着他们的舟楫边缘行过。 云絮一点,飘飘荡荡从云海里飞起,还没落在舟楫上,就已融化在天风里。 “唰唰——” 两艘云舟擦肩而过,行至他们身前时,巧妙地一左一右旋转船头,须臾间绕开这艘逆流的舟楫,向前方追去。 可惜微微旋转船头绕开舟楫的这一晃眼功夫,偏了云流一瞬,令这两艘云舟距离前方的两道云影更远了一段。 这两艘云舟旋转船头绕开舟楫时,去势太急,半逆了云流,星星点点的碎云从云海里跳起,在天风里飘飘荡荡,就是不落下。 “唰唰唰——” 往后千帆都赶上,乌泱泱满眼的云舟蜂拥而至,望见这里有一艘舟楫逆流而上,横在前方,挤在最前面云舟上的鸾谷弟子脱口而出是震声,“我去!” 云舟已递到他们面前,云舟上的修士这才忙忙碌碌地俯下身按着舟头,捋起玄黄道袍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条常年做早课的结实胳膊,手臂上肌肉骤然鼓起,爆发出一股巨力。 “——起!”声如炸雷。 白纸般的云舟轰然横起船头,如扑虎般转向侧方,“砰”一声巨响拍落在云流里,惊起碎云如雨,浮浪如滚,劈头盖脸地朝四面八方打落。 有一浪碎云荡得最远,晃晃悠悠坠向舟楫,朝船头船尾一兜子漫过来。 大司主定定地立在舟头,满眼碎云把他青黑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那白茫茫如鹅毛的碎云堆里还藏着个黑脸精。 碎云在船尾缓缓地落下。 曲砚浓懒洋洋地仰靠在船篷上,半寐了眼,眉睫下秋水神光一半潋滟,碎云轻轻软软地坠在她素白道袍上,粘了满身无瑕云絮,她也不恼。 稍有一片碎云如棉厚,不知怎么的晃到她头顶,慢吞吞地飘下,仿佛一匹纱锻,轻拢慢笼,要为她戴上一顶头纱。 曲砚浓早瞥见这片碎云,可眼睑仍懒懒倦倦地垂着,抬也不抬一下,就任那碎云坠到她眼前。 一重阴影先落在她面颊上。 碎云不至。 曲砚浓眼睫微微颤动,懒散散抬眸去看。 一截玄色袖口垂在她面颊前,稳稳不动,磐石不移。 碎云如缎,飘飘悠悠撞上这磐石,轻轻软软挂在那一截玄衣上,素色分明,一段白,一段黑。 曲砚浓眉毛挑高了,扬在那里不动,像云霞边的两道黛青。 青石神塑不动。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道高大坚冷的身影依旧面朝前方平稳地坐着,身形未动,唯有一只手朝侧方伸了出来,遮在她额前,揽一抹碎云厚缎。 衣袖垂在她面前随天风微摆,拦了碎云却不收。 曲砚浓也不动。 她仰靠在船篷上,看那截玄色衣袖,倏然抬手,拈下一抹碎云,一点白岚搭在她指间,被天风稍稍一吹就散了,唯留指尖微微氤氲气。 徐箜怀立在船头,透过漫天碎云望着那伸出手的神塑,青黑的脸几乎揪在一起。 神塑玄奇,神识灵力都无法附着,除了最笨拙的人力,谁也无法移动神塑分毫,因此牧山失窃过一尊神塑成了未解之谜——如今徐箜怀怎么也想不通,曲砚浓究竟是对这一尊神塑施了什么神通,才能让神塑受她驱使? 上清宗的祖师神塑,被她拿来当作傀儡使? 徐箜怀脸色极难看。 上一尊离奇失踪的神塑,不会就是她偷的吧? 很想质问,但打不过她,万一她真承认了,他怎么收场? 大司主深感憋屈。 舟楫边上,那一艘骤然激起惊云的云舟落下,船头已指向侧方。 云舟上的修士手臂又是朝下一按,巧妙使力,云舟猛地一摆尾,甩开一浪尾云,展眼似半扇青罗,撞在舟楫的船篷上。 等到一扇云浪落下,那艘云舟已险险地绕开了他们,追着前方四艘云舟而去了。 只是这动静太大,耽误的功夫却比先前几人更多,本来这艘云舟就落后了一大段,这么一起一落一转,更是险些要看不见最前面那道云舟的影子了。 “几位师兄师姐对不住,我要追不上了,下次见面一定赔罪!”云舟向前方狂追,除了漫天碎云,只有渺渺失了准的喊声留给舟楫上的人。 徐箜怀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里的船艄。 曲砚浓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仿佛是一个预兆,这艘云舟过后,乌泱泱的舟影都冲到眼前,这些修士就没有方才几个同门的好运气和好手段,冲过碎云浮浪,才发现眼前横着一艘明显不是争渡而是路过的舟楫,可前冲的势头太猛,周围的云舟又太多,欲学前面的同门绕开,却反倒一头撞上了侧方的云舟,一舟搭在一舟上,轰然竞起云浪。 前面云舟叠在一起,冲势缓了下来,后面的云舟来不及收势,一头撞上来,将两艘云舟撞得飞向两边,让那后来者居上,顺顺当当地冲向前方,而那两艘倒霉的云舟横在云流间,眨眼间便被后面千帆撞上。 “砰!砰!砰!砰!” 一时间,如纸薄的云舟连环相撞,“砰”声仿佛爆竹,再也听不到一个停。 “谁啊?怎么横在前面?不要命啦?” “前面撞舟了,你们后面的看不见吗?不会停下来啊?想撞死我?” 吵吵嚷嚷的喊声、骂声、惊呼声炸开了锅,整片云海都是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云舟,谁也别想冲过去,恰如一口破锅,有来无去。 过江之鲫游得过去,下锅的云舟过不去。 横七竖八的云舟三番两次撞个没完,三船翻了两船,机灵人早已弃了身下云舟,一跃而起,跳上别家船,来不及弃船的却遭了殃,眼睁睁看着云舟倾覆,一声惨叫—— “嘎!” 舟楫横在这口锅里,被数不清的云舟撞了无数下,稳稳不动。 “嘎吱,嘎吱。” 徐箜怀把船艄捏得死紧。 云舟倾覆如盘,盘里的饺子也就下了锅,坠进蒸腾的云海里,运气好的稳住身形,飞身稳在云流里,运气不好的爪哇乱叫,从云海里一路坠下云霄,惨叫声越来越远、远、远…… 没有人担心这几个掉下云海的倒霉蛋,敢来云海争渡的修士至少也有筑基后期,这万丈高空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太大危险,若有哪一个落在地上磨破了油皮,当真能叫一众同伴笑上三年。 眼下一锅舟谁也别想走,稳下舟头的弟子们坐在舟中,个个满头云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望向那几个跌落云海的倒霉蛋,忽地爆发出一阵狂雷般的大笑声。 只有一个机灵的倒霉鬼,明明已赶在翻船前跳起,偏偏运气太差,跳上一艘云舟,那艘云舟就跟着翻了,他倒真有本事,再跳—— 再翻。 一口气连跳四艘云舟,从这头跳到那头,倒霉的机灵鬼奋起一跃,“咚咚”落定。 硬底云靴稳稳踩在舟楫上头,挨着船篷站。 这回没翻船! 机灵的倒霉鬼大大松了口气,扶着船篷站直了,先望望船尾。 曲砚浓眼睑微抬,与他目光对上。 她神若云水,满身云絮,没有半点狼狈,反如云中神仙、画中芳魂,本非尘世人。 目光相对,她翘了翘唇角,眸光胜流光。 与她并肩的那道身影原本横着一只手,给她遮着碎云,等她回了头,那披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慢了两拍,手臂一垂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震得舟楫晃了三晃。 玄衣人收了手,缓缓回身,斗篷垂在额前,把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那种静望打量的感觉穿过斗篷,明明白白。 一对并肩世外人,分明姿态各异,却有种不言自明的停匀谐美之感,应当是一对爱侣。 机灵的倒霉鬼倏然脸红到耳尖。 “各位师兄师姐,多有搅扰,对不住对不住。”机灵的倒霉鬼很有眼色地作揖到底,“借一履之地,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深。 “我倒是没意见。”她声线悠长,轻曼似春风,“他也没意见。” 倒霉鬼真的很机灵。 眼前的神仙眷侣没有意见,那就是说背后剩下的那位同门会有意见。 机灵的倒霉鬼立刻回过身,二话不说,从头揖到脚,一个大礼下去,“这位师兄,小弟失礼,罪该万死,给您请罪!” 这样的大礼下去,再汹涌的怒火也该熄灭了,就算是余怒未消,正常人也该不情不愿地伸手来扶了。 可机灵的倒霉鬼在那躬身半天,愣是没等到身前那人伸手来扶他。 一点声音也没有,身前那人就那么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机灵的倒霉鬼在心里叹口气。 看来今天遇到一个难缠的同门。 对方不给台阶下,他也不能一直躬成大虾等着吧? 机灵的倒霉鬼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试探性地望向前方,想看看身前那个难缠的同门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很黑。 他望见徐箜怀紧绷的脸。 没有三缸剧毒泡不出这么一张青黑的脸。 把全鸾谷拎起来抖一抖,也只有一个人能有这么青黑的脸。 机灵的倒霉鬼张张嘴,失了声。 “大、大司主?”气若游丝。 徐箜怀冷笑。 “聚众胡行乱闹,扰乱云海航道,按律罚入符沼一次。”他冷冷地绷着那张独一无二的青黑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对方的鞋面上,“未着软底云靴,违背宗规,罚没清静钞百铢。” 机灵的倒霉鬼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 他真的蛮机灵的。 可他也是真倒霉啊! 第89章 孤鸾照镜(七) 千帆困在一锅里, 前面四五艘云舟却还在认真争渡。 申少扬最先跳下舟楫,也最先追上宫执事,“砰”地坐进如纸薄的云舟里, 一点也不见外地和宫执事挤在一起, 神采奕奕, “宫道友,我来帮你了!” 云舟被他压得一沉,微微惊起一点碎云。 宫执事又惊又喜。 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 何况申少扬是本届阆风使,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申道友, 你会驾驭云舟吗?”宫执事充满期待地问。 “不会。”申少扬很老实地回答。 宫执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虽然云舟还是被云流推着,不受控制地急速飞驰, 但宫执事有了同伴,突然就又镇定下来了, 他拍拍申少扬的胳膊,给自己鼓劲,“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两个齐心协力, 共度难关!” “砰!” 一声巨响,云舟后面一沉,幸好宫执事和申少扬都坐在靠前的位置,云舟只是震了一震, 稳稳地浮在云流上。 又是一个人挤过来。 “申老板,你跑得也太快了。”富泱不走心地抱怨,推了推申少扬的肩膀, 语气轻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跳下船了——好歹也把我叫上吧?” 宫执事对富泱不太熟悉,只记得这是四方盟的代销魁首,做生意做到阆风之会里的那个牛人。 但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何况富泱是能在本届阆风之会摘下青鹄令的能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两只鸡当然也一样。 “多谢多谢!”宫执事抱拳,再次期待地发问,“敢问富泱道友,是否会驾驭这云舟呢?” 富泱当然也很老实。 “不瞒宫执事,我对上清宗的云海争渡仰慕已久,一直想亲手试一试,这次终于能如愿。”他哈哈一笑,对上宫执事期待的眼神,“……现在不会。” 宫执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他笑笑,拍拍富泱的胳膊,“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两……三个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砰!” 又一声巨响,云舟后面又是一沉,这次宫执事和申少扬坐在前头,险些被整个翘起掀飞,如纸薄的舟头扬起又坠下,一船人如锅里的菜,一个颠勺,又落回锅里。 又又是一个人挤过来。 “我也来帮忙。”戚枫小声说。 宫执事也认得戚枫。 看过镇冥关阆风之会比试的人,不可能不认得戚枫,虽然后来有传言说戚枫是被人控制了,真正毁镇冥关的另有其人,但没个准,大家都半信半疑。 但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何况戚枫是能在本届阆风之会摘下青鹄令的能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就是这鸡似乎有点太多了。 “戚道友也是第一次来我们上清宗吧?”宫执事已平静得像是大彻大悟,笑呵呵地问,“应当也是第一次尝试云舟?” 戚枫红着脸点点头。 宫执事露出宁静平和的微笑。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宫执事很熟练地拍拍第三只胳膊,和蔼地说,“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四个……” “砰!” 又又又一声巨响。 宫执事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也不必说了,祝师妹,我知道你还没结丹,专心修练,从来没有试过云舟,不知道怎么驾驭云舟,你有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往后咱们兄弟……兄弟姐妹五个齐心协力,一定能共度难关。” 祝灵犀足尖轻点,稳稳立在云舟尾端,神色古怪复杂地望着他们。 “宫执事,你在说什么?”她板着脸,很困惑,“……我会驾驭云舟,试过云海争渡。” 啊? 宫执事猛然转身。 “而且云舟本为一人独行而设计,你们几个挤在云舟上,云舟已经变慢了。”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着,对上四张呆呆的脸,顿了一下,“……你们都没发现吗?” 申少扬真的没发现! “哎呀!糟了!”他一拍大腿,“宫道友,你的头名要保不住了。” 宫执事才不在乎这个头名呢。 这是鸾谷弟子自己组织的比赛,根本没得到宗门认可,比赛内容也近乎儿戏,就算拿了头名也没有一点实质好处——云海争渡说得好听,其实云舟连法器也算不上,速度还不如修士自己飞遁,不然眼前这四人怎么追上他的? 都是傻子胡闹瞎玩,拿下这么个头名,还不如多往南溟走两遭,多采购些丹药赚点清静钞。 “没事没事,”宫执事很委婉,“我本就没这个实力,全凭运气,实在太惭愧,失了头名才是正好……” “轰——”真正巨响。 惊涛拍岸,卷起千重云。 碎云飞满天,浇得人一头一脸,惊浪人却在碎云浪外,追着漫天云,声势浩大,一往无前。 没给人半分喘息之机,云舟已至。 浮云碎玉里,那人鬓边蓝羽先穿云浪。 薄纸擦过薄纸,衣袂拂过衣袂。 后来者原本弯着腰,一手按在云舟上,在两艘船擦肩而过的一瞬直起身,居高临下,低下头恰对上申少扬抬头望。 那目光冷如薄刃。 四目相对,太巧,申少扬一愣,那人却朝他笑了一笑。 只一瞬,后来者便越过他们这艘云舟,反超过去。 申少扬愣怔不过一瞬。 下一瞬,他猛地一拍云舟,“糟糕,被这人超过了,头名没了!” 宫执事想说,当这四个人相继跳上他这艘云舟的时候,头名就已经没了——云海争渡当然是单人比赛,哪有五人挤渡的?快别白费功夫。 但申少扬已经学着那蓝羽修士的模样,俯身按住云舟,灵力不要钱地催动,竟真令云舟震荡,一瞬惊起,如跳蛙一般飞跃向前,又重重坠下。 一番折腾,竟离前面那道身影更远了。 祝灵犀忍不住皱眉。 “云舟不是这么驾驭的,你这不是渡船,是跳船。”她说着,一手伸出,将前方的富泱和戚枫拨向两边,硬是挤出云舟一片空地,她也不上前,只是把手掌按在空地上,灵力迸发。 也未见得使了几分力,云舟却是轻盈一摆,随云流而下,朝前方那道身影追去。 一船人给她叫好。 宫执事张张嘴,又闭上。 算了,说了也没用。 别人是上了贼船,他是被贼人跳上了船。 祝灵犀说自己试过云海争渡真不是吹牛的。 一艘云舟在她掌下轻盈如叶,吃了一头前船的尾浪,她竟也巧妙让开,没有一道云流能稍稍阻碍她前行,十几个呼吸间,原本落后的云舟竟又顽强地追上了前船。 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三丈,便如定住了,怎么也没法缩短。 祝灵犀眉头蹙得很紧。 她很清楚前面那艘云舟上是个金丹修士,而她只有筑基,但云海争渡并不取决于修为,只看对灵力的掌控程度,筑基也极有可能胜过金丹。 不,她甚至很确定自己一人乘舟,必能超过前面那艘船。 但她不是孤身一人,这艘船上足足有五个人。 “云海争渡允许参赛者互相出手吗?”富泱忽然问。 宫执事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话除了祝灵犀,只有他能回答。 祝灵犀不答。 宫执事是个老实人,宫执事回答。 “不可以。”他说,“但云海争渡也不许五人同乘,反正都这样了。” 反正都这样了。 申少扬蓦然立起身,一脚踏上舟头。 “嘿,前面的朋友,风大不大?不舒服吧?”他很热情地扬手,“快退至我身后。” 一道剑光比言语先追出。 前面那艘船上的蓝羽修士长笑了起来,他头也不回地一拂袖,一道符箓从他袖中飞出,还未离舟,就已变成一道剑光,直直迎向申少扬的剑光。 砰然巨响,两两消散。 “后面的朋友,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们鸾谷好客多礼,还是我来给你们顶前方风浪吧。”蓝羽修士扬声而笑。 那一道由符箓转化而来的剑光太明显,一出现就叫人看破来历。 “符剑。”祝灵犀定定说。 上清宗真正的正统绝学,就连英婸这样的天才也苦求难入的传承。 “蓝觅渡嘛,符剑一脉嫡传弟子。”宫执事竟认得那人,说得头头是道,“这人家中往上数五六代,都是鸾谷人,长辈中未必出现过什么修为高深的大人物,但根底清白,是鸾谷的中流砥柱。据说蓝觅渡刚筑基,就被定下去学符剑了。” 言谈之间多艳羡。 宫执事斗法不精、云海难渡,但论起这些弯弯绕绕,谁也没他精通,“啧啧,真是天生好命,几代人奋斗出一个根底清白、中流砥柱,往后鸾谷所有的门都对他们敞开了,命好到这个份上,一辈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祝灵犀一再蹙眉,终于没忍住,语气认真,“修行问道在个人。” 宫执事于是就望着她笑。 “祝师妹,你们这些道心坚定的天才当然如此。”他说,“但我们凡夫俗子,只想过日子啊。” 祝灵犀眉头紧锁。 申少扬忍不住就想到之前在牧山认识的英婸,后者好似说过她天资驽钝学不得符剑——连阆风使都觉得自己学不了,那符剑得有难、多厉害? “那个蓝觅渡很厉害吗?”他问,“和英婸比呢?” 宫执事认得蓝觅渡,当然更认得英婸。 答案当然是很好得出的,但蓝觅渡还在前面,他们的交谈声根本逃不过人家的耳朵,叫宫执事怎么说呢? 申少扬也不知是太愣,还是太纯,竟听不出谦辞下的深意,当真以为英婸不学符剑是因为天资不足,还以为蓝觅渡能学符剑,真的胜在天赋。 门槛自然有,但拦的不是天资,是出身。 云舟上两个上清宗弟子都明白,但明白人不会说,也不好说,反倒是富泱和戚枫回想起英婸背后那对鹰翅,猜了个七七八八。 富泱眼明心亮,但精明;戚枫心细如发,但腼腆。 各有各的理由,谁也没说破,徒留申少扬一个人抓耳挠腮,拍着宫执事的胳膊,“你不认识英婸吗?就是上一届的阆风使,你们上清宗的那个。” 宫执事憋着没说话,前方却传来一声清润,气息绵长,神完气足。 “道友,不必逼那位师兄了,他是给我面子,不好直说英师姐天资纵横,我蓝觅渡岂能比得上英师姐一根毫毛?云泥之别,不如还是我替他说了吧!” 申少扬又朝前方望去,那蓝羽修士已侧过身,站在云舟上朝他们回头望来。 宫执事很惶恐,虽说他确实觉得英婸比蓝觅渡强,但何至于用上“一根毫毛都比不得”这种说法?英婸若是青霄云,蓝觅渡也不至于是地上泥——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云下飞鸿吧? 蓝觅渡这话说得太过,实在让人不好接。 “蓝师兄太过谦了。”宫执事赶紧捧一捧,找补一下,“英师姐固然天资出众,但蓝师兄也是人中龙凤、前程远大,两位都是上清宗未来的肱骨,何必分个高低上下,落于俗套呢?” 蓝觅渡已完全回过身来。 方才擦肩而过没看清面目,这一刻隔着三丈远,申少扬才看明白蓝觅渡的模样。 眉目端正英朗,神情疏阔爽朗,正气凛然。 是个一眼分明的正直人。 申少扬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地对着身后的祝灵犀比划着,暗示祝灵犀趁着蓝觅渡放松警惕加快速度拉近距离——谁叫蓝觅渡大意轻敌,不专心争渡的? 参加比赛就是要赢! 祝灵犀看见申少扬藏在身后挥个不停的手,无言: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输赢? 无语归无语,云舟轻巧地荡开云流,速度更快了三分,却没惊起一点碎云。 申少扬干着坏事,很紧张,又要装作不紧张,没话找话,转移蓝觅渡的注意,“蓝道友,你看起来很厉害啊,宫执事都认得你,你是不是很有名?” 蓝觅渡似乎根本没看出他们的小心思,也没发现后面这艘云舟与他的距离正悄然缩小,虽然不认得申少扬,但接话却如老友般自然,“算不得有名,我只是喜欢交朋友,朋友认识得多了,认识我的人也就难免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蓝觅渡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当真大意了,两艘船的距离已悄悄缩减到两丈。 再要靠近,就绝不可能偷摸来了,只能拼一刻奋起,瞬间超过蓝觅渡。 申少扬背后的手压低了,示意祝灵犀做好准备,一边说,“这么说来蓝道友一定是个很好的朋友……” 三——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二—— “我们几个也想和蓝道友交个朋友。” 一—— “轰!” 承载五人的云舟悍然跃起,如狮虎奔啸,奋力扑向前方之舟。 落了空。 那艘渐渐放缓的云舟在他们跃起的一瞬陡然加速,微微摆尾,等他们落地,竟恰恰领先一个身位。 蓝觅渡长笑一声,“道友,强买强卖,你这个朋友交不得啊。” 原来人家早就看出来了。 申少扬悻悻。 “算了,我们本来就是来帮忙的,不和你争先。”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我们该走了。” 蓝觅渡却露出微妙的笑意。 “恐怕不行。”他说。 申少扬错愕,“为什么?” 蓝觅渡抬手,云舟渐渐放缓,只比他们领先几寸,他遥指远天,“咱们云海争渡,扰乱航道,你看,獬豸堂来捉咱们了。” 申少扬猛然起身。 远天外,果然有一线长舟,尽是人影,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我,我们不是来争渡的啊?”他傻眼,赶紧说,“我们是来救朋友的!” 蓝觅渡挑眉。 “你可以和獬豸堂弟子说。”他笑。 申少扬这辈子还没被人抓起来过! 多丢人啊。 “我不是你们上清宗的人。”他慌张回头,“我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身后云雾飘渺,不知何时有舟楫横在云外。 脸色青黑的大司主背手立在舟头,身后一排玄黄道袍、腰挂宫铃的修士虎视眈眈。 唯有那舟尾两道人影置身事外,看着很和善。 曲仙君身姿缥缈,气升云水。 “搅扰人家上清宗航道,违反上清宗宗规,丢不丢人?”仙君气度超然,宝相庄严,“诸位,拿下无妨。” 申少扬:“……” 仙君刚才是笑了吧?一定是笑了吧? 第90章 孤鸾照镜(八) 曲砚浓站在舟楫上看着四个小修士敢怒不敢言地跟着獬豸堂弟子走。 云海争渡声势浩大, 参与者众多,极易扰乱云海航道,给正常路过的修士造成困扰, 危险性虽然不高, 但麻烦不少。 獬豸堂早就盯上了这一次云海争渡, 提前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只是没想到这次中途出了意外,千帆过不尽, 一锅下饺子。 等到这些獬豸堂弟子察觉到不对,收拢过来查看情况, 又意外发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司主,稳操胜券顿时成了战战兢兢。 “大司主,此次云海争渡参与者共有一千零六十四人,其中七人跌落云海, 均被找到,一同扣押。”负责此次捉拿的獬豸堂弟子站得像根笔直的棍子, 生怕有一点让大司主不满意,“共计捉拿一千零六十九人,全部带回堂中处罚。” 徐箜怀先前冷眼旁观, 正是因为他知道獬豸堂必已等在一旁,用不着他来出手,听到属下禀报情况,微微颔首。 没有点评就是最好的点评。 獬豸堂弟子松了口气。 “这位前辈。”她犹豫了一下, 看向曲砚浓,她并不认得这个女修,但能让大司主徐箜怀亲自做艄公, 这女修的来历得有多大——天知道她方才看见大司主捏着船艄,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同出獬豸堂,每个人的性情也不一样,像徐箜怀这样冷硬无情、谁的面子也不看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在宗规面前铁面无私是真的,但人情味还是有一点的。 面对这么一位来历大得让人不敢细想的前辈,獬豸堂弟子还是稍稍找补了一下,“依照本宗宗规,参与云海争渡、扰乱航线,需去符沼走一遭,再由一人作保赎人,就可以出来了。” 倘若没人作保,进了獬豸堂的人就得吃点苦头,从符沼出来后,还得被分派些活计,做完苦力才能出来。 曲砚浓兴味极佳。 “多谢。”她唇边笑意一点,“我待会就去赎人。” 作保赎人这招不是獬豸堂的专属,就连魔门也用过,传承悠远,曲砚浓早就习以为常,可她这一生还不曾赎过人。 獬豸堂弟子见她好说话,暗暗松口气,补充一句,“前辈若是要去赎人,可以等三日后再来獬豸堂,符沼不好过,没那么快。” “两日。”徐箜怀忽然开口。 獬豸堂弟子讶异,朝大司主望去。 “以你那几个小修士的实力,两日足够。”徐箜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獬豸堂弟子更惊异。 三日已是正常偏快的水准,大司主却说那几人只要两日? 曲砚浓宛然一笑。 “好。”她语气如掷玉,“明晚我去獬豸堂。” 大司主让她两日后去,这女修竟又随意减了半日,且不说这股笃定,就说一般人对着大司主这张青黑的脸,哪敢如此轻描淡写地不给面子? 徐箜怀的脸色更差,冷笑,“那你就在獬豸堂等一晚吧。” ——大司主竟无计可施! 獬豸堂弟子不敢吱声。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飞快地带着同门走了。 天风两三拂,云海便空荡荡。 曲砚浓立在舟楫上不言。 云海远眺,玉照天如明镜,映照她与身侧剪影,如两点鸿影。 徐箜怀打破沉寂。 “那知梦斋的内应就在鸾谷中。”大司主冷冷说,“鸾谷弟子千千万万,一一排查是查不过来的。” 曲砚浓没回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语气疏淡。 徐箜怀这一路已有了盘算。 “引蛇出洞。”他说,“设局把人引出来。” 曲砚浓笑起来,“是个好主意,你打算用什么引?” 徐箜怀不喜欢她的语气。 她实在太擅长这种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无限嘲弄的语调。 但徐箜怀知道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计较这些除了为难自己没有有点用,他神色紧绷,惜字如金,“道心镜。” 曲砚浓这回有点讶异,“为什么是道心镜?” 徐箜怀看她一眼。 “道心镜来历蹊跷。”他说,“除了季颂危,我想不到别的可能,但上清宗一向对四方盟有所警惕,季颂危不可能通过明面上的渠道把道心镜送到上清宗,更不可能直接影响鸾谷。” 反倒是知梦斋行事低调,虽然来自望舒域,但它与四方盟不过是加盟合作的关系,又以炼器炼宝著称,几乎不会引起警惕。 曲砚浓点着头。 “就只是因为这个?”她挑眉。 徐箜怀断然,“足够了。” 倘若从别的方面出手,容易打草惊蛇,那个内应才在牧山被惊了一回,只怕不会轻易上钩,但谁也不会想到他从道心镜下手。 徐箜怀是个老练的猎手。 “那人同公孙罗密语时提起我走火入魔。”他说,“没有人知道我走火入魔。” 曲砚浓信徐箜怀把这事遮掩得很好,连她也不知道,山海域无人知晓。 “之前我追查知梦斋,并不只是因为那一船暴乱。”到这一步,徐箜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当时那个带着方孔玉钱的暴徒本该把方孔玉钱留在牧山,但他却上了前往山海域的舰船。” 曲砚浓微微扬眉。 那枚方孔玉钱最后被戚枫带往山海域,檀问枢的残魂控制了戚枫的神识,最终在她眼皮子底下试图毁掉镇冥关。 “他们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最深,”徐箜怀说,“贵主大好绝户之计,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吗?” 绝户之计。 任谁在自家地界上听到这么个词都不会不上心,凭着这一个词,徐箜怀亲自追查了到南溟上,但当时他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道心镜之于上清宗,不正是一招绝户之计吗? 曲砚浓明白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意蕴,“道心镜是季颂危的礼赠。” 以此为前提,徐箜怀的怀疑便顺理成章。 徐箜怀冷冷反问,“不是他,难道是你?” 曲砚浓竟不生气。 “当然不是我,”她哑然失笑,“但我觉得你这么追查,也许会失望。” 徐箜怀听话能听音,蓦然望向她,“你有什么线索?” 曲砚浓不回答。 她想起牧山那一尊尊神塑,想起她要去牧山的消息传出后立刻毁诺不来的夏枕玉,想起夏枕玉神塑上仿佛本应托着什么东西的手,还有公孙兄妹犹豫不决的形容。 “给你个忠告,”她说,“别去纠缠道心镜。” 徐箜怀惊疑不定,皱紧眉头打量她。 曲砚浓神容平静无波。 “去看看太虚堂。”她说,“查查吧。” * 申少扬在獬豸堂里装鹌鹑。 不止是他,上千名参与了云海争渡的修士此刻都在装鹌鹑。 “虚明堂弟子徐通,这是你三年来第三次挨罚了。”身着玄黄道袍、腰挂宫铃的獬豸堂修士手捧卷宗,在一排鹌鹑面前踱步,一个个细数,“玉完堂孔醏,这是你第四次来。” 所有被点名的修士都把头低到胸口。 “还有你!”獬豸堂修士停在谁的面前,嗓音蓦然抬高了,几乎能把屋顶掀了去,“蓝觅渡,你是把獬豸堂当自己家了?这个月我已经是第四次在这里见到你了,上次是你带着一班筑基师弟师妹青崖绝跳,再上次是你带着百来个寿元将尽的金丹前辈雾岛求生,再再上次是你带着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去摘鸾首峰上的宫铃。” “我这回非得找你们太虚堂的人问问,你们太虚堂就闲到这个份上,不给你多派点活,净让你琢磨怎么好玩?” 蓝觅渡就站在申少扬边上两个身位。 “师叔,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同于其他鹌鹑战战兢兢,蓝觅渡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镇定,甚至还拱手款款作揖,“若不瞎折腾,也不能与师叔日日常相见。” “我还谢谢你来看我!”獬豸堂修士怒目一瞪。 蓝觅渡就笑。 “岂敢,岂敢?是我谢师叔。” 獬豸堂修士卷起手里卷宗,抬手就往蓝觅渡脑门上一敲,中气十足,“自己给我去符沼挨罚!” 蓝觅渡顺势一低头。 “得嘞,”他一溜烟跑远,“弟子这就领罚,不碍您眼。” 鹌鹑堆里一阵低低的笑声。 獬豸堂修士又气又好笑,瞪圆了眼睛,把每个人看一遍,“笑什么笑?很好笑?” 鹌鹑堆又不笑。 獬豸堂修士冷笑,“一群皮猴子。” “你们仨不是本宗弟子?”他目光落在申少扬、富泱和戚枫身上,一顿,“不是本宗弟子怎么会参加云海争渡被抓?” 申少扬赶紧从鹌鹑堆里抬头,“我是来做客的,我见到一个朋友遇到了困难,想去帮忙,他们三个是我的朋友,我们不知道会被抓。” 獬豸堂修士好整以暇。 “朋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坐上了云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游到最前面去了,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他很危险,所以要去帮他,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蓝觅渡那小子说上话,一起游在最前面了。”他问,“是不是?” 申少扬赶紧点头,“是啊,就是这样啊!” 獬豸堂修士皮笑肉不笑,“你猜我信不信?” 云海争渡的参与者太多,不得不分开惩戒,宫执事没和他们分到一起,申少扬气结。 “再说,你们不是上清宗弟子,难道她也不是?”獬豸堂修士看了祝灵犀一眼,微顿,语气微微加重了一点,“祝师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他们不知道本宗的规矩,你应当是知道的。” 祝灵犀垂头不语。 她确实知道,但同伴都去,她犹豫再三,终归还是咬牙跳下了舟楫。 往前回溯一年,祝灵犀绝不会这么做,也绝对不相信自己会明知违反宗规却执意要做什么事,她拜入上清宗以来,从未来过獬豸堂一次。 那一刻她心里想了什么,她也不记得了,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跳下那条船。 “行了,你们都是一个惩罚,自己领号牌,罚闯符沼一次。”獬豸堂修士同祝灵犀并不认识,只是知道“小符神”这么个人,知道祝灵犀遵循宗规,从未来过獬豸堂——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这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墙上挂着的号牌看到了没?”獬豸堂修士指了指右手边的白墙,“青色的号牌,一人一只,等到号牌变成白色,就算是过关了,到时再从符沼里出来。” 祝灵犀知道这是对方特意给她解释。 寻常上清宗修士从入门起,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被獬豸堂带回来领罚,同她一起进上清宗的同门中,只有她一个人从未进入过符沼。 “小符神从未进过獬豸堂”的传闻流传得小半个鸾谷都知道,这位獬豸堂修士显然也知道,这才解释给她听。若今日是别的鸾谷弟子带着三个外人站在这里,獬豸堂修士甚至都不会多此一举介绍了。 “多谢师叔。”她微微抿唇行礼。 不悔,但有愧。 违背宗规是她的错。 獬豸堂修士却乐了。 “谢我什么?”他说,“闯过阆风之会的天才,连自家符沼都没来过,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祝灵犀微微愕然。 獬豸堂修士泰然一笑。 “小年轻板着个脸干嘛?咱们这宗规千万条,人家一个月犯几十条,你二十年来一条也不犯,像话吗?”他说,“瞧不起咱们獬豸堂啊?” 祝灵犀语塞。 獬豸堂修士被她目瞪口呆的模样逗得更乐,主动摘下几只青色号牌递过来。 “行了,”刚才把一众年轻弟子训成鹌鹑的威严修士拍拍她肩膀,“小小年纪,何必这么循规蹈矩,犯上几条宗规,天也没塌。” “适度学一学蓝觅渡也无妨。” 祝灵犀攥着号牌,犹豫地望向他。 看这位前辈方才的态度,可不像是无妨? 獬豸堂修士大笑。 “——大不了就多来见我几面。” 祝灵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孤鸾照镜(九) 长台阶, 雾深露重。 “哒。” 硬底云靴踏在石阶上,洇湿的石板微微漾开水花,却沾不湿靴底。 长桥卧波, 玄湖幽深沉暗, 偶有凉风, 吹不起波澜。 曲砚浓顺着石桥向前。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信马由缰。 若水轩外少有人来,没人敢打搅这位与传说同在的化神祖师,渺渺幽风里, 只剩她的脚步。 她在湖心停下,没再向前。 昏雾里, 满眼黑幽幽的湖水,青山都远,不知昼夜。 记忆里,很多年前, 她刚来上清宗的时候,若水轩还不是这样, 那时明光净亮,头顶就是玉照天,仰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曲砚浓竟想不起若水轩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请问是曲师姐吗?”有人轻声问。 曲砚浓回过头。 她已很久不曾听到旁人这么称呼她。 “夏枕玉让你这么叫我的?”她问。 站在她身侧的是个身量极高挑的少女, 穿着上清宗弟子的玄黄道袍,五官深邃,明明神情温驯,长相却总有种妖异难驯之感, 看起来十分别扭。 曲砚浓已算得上身量高挑,但这少女简直个高得过分,也许走进若水轩时必须低头, 不然迈不过门。 这少女生得太奇异,令曲砚浓顿了一顿,“妖修?” 妖兽也有化形成人的,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首先便需要寻得异宝化形草,其次是要妖兽在服下化形草后强烈地想要变成人,最后妖兽还要对人形极了解,否则只会变成个四不像。 即使这些条件全都满足了,人家自有天生的形貌,同样得天独厚,凭什么非要变成人形? 曲砚浓一生千余年,从没见过化形成人的妖兽。 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满身没有妖气,甚至连活气也没有,像个滞留人世的幽影。 身量高挑的少女垂手,极安谧,“曲师姐,一年前,夏长老命我在此等您。” 夏枕玉是知妄宫的太上长老,只是随着千年轮转,上清宗弟子惯于称呼她为祖师。 一年前,差不多是夏枕玉传信到知妄宫,让她到上清宗商议道心劫的时间。 曲砚浓不语。 她已应邀而来,循着数百年前留下的踪迹,赴一场隔世经年的约。 人在石桥畔,她什么也没想起,只有数不尽的茫然。 “夏枕玉怎么不来?”她问。 她已来赴约,应约的人为何不至? 妖修少女仍然静谧如幽影,“夏长老一年前说,倘若您在半年前来了,就请您直接进若水轩一见;倘若您一个月前来了,就请您先转道去牧山待上几个月再来;要是您最近才来,那就烦请稍稍等上几天再见。” 曲砚浓不曾听过夏枕玉的这段指引,但已阴差阳错地去过牧山。 妖修少女说到这里,微微抬头,双手捧起,递到身前,“夏长老还说,如果仙君是这几日来到若水轩,或者干脆是几个月后才来,那就将此物呈给曲师姐。” 曲砚浓目光落在妖修少女的手中。 那是一只签筒。 “这是什么?”她没接。 妖修少女依然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夏长老说,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曲砚浓蹙眉。 她冥冥记忆中遗失的那样东西、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当作应对道心劫的后手,就是这只签筒吗? 她什么也记不得。 曲砚浓不伸手接那签筒,妖修少女便一直伸着手,一双野性妖异的眼眸无遮无拦地望着她,看不出一丝惧怕回避。 很难猜测这份无遮无拦究竟是出于无所畏惧,还是出于无知者无畏。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在若水轩见过任何一个可能化形成这个妖修少女的妖兽。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签筒。 妖修少女顺从地收回手。 什么也没发生。 曲砚浓握着那枚签筒。 不似在阆风苑里打开五月霜的那一刻,她没有得到任何记忆,没想起任何事。 她就这么平淡地、没有一点波澜地握住了签筒。 很烫,像块烧红了的烙铁。 曲砚浓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妖修少女垂手,“夏长老说,六支签,分别要在六个地方摇出,越靠近正确的地方,签筒就越烫。” 签筒现在就很烫。 曲砚浓盯着妖修少女野性妖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伸出手,将签筒倒悬,直直垂向地面。 “当——” 金玉其声。 她如顽石不动。 曲砚浓握着那枚非金非玉的空白签。 回忆如潮水涌上。 她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她就站在这里,把这只签筒交给了夏枕玉。 “等到你觉得应当还给我的时候,再还给我吧。”她曾站在此处,远眺湖上浅淡薄雾,语气很平淡,好似不是在交代自己最后的退路。 那时若水轩外的幽湖还不是幽湖,水清湖净,碧潭清光,浓雾也还不曾遮天蔽日,只很浅地蒙在玉照天上,像是镜面上最浅的一层水气。 “什么是应当还给你的时候?”夏枕玉在她身侧,一同远眺,语气温和平缓。 她笑了,几分傲慢,姿态悠然,“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根本用不上,也许等我用上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去牧山陪祖师当石头雕塑了。” 夏枕玉平和地包容一切傲慢不逊。 “我想你说得不错。”这人好脾气地说,“等到你必须要它的那一天,我大约早已不在了。” 针尖刺到棉花上,再软硬不吃的脾气也偃旗息鼓。 她很快兴致缺缺,“那就等到你觉得快要离开的时候,叫我回来拿吧。” 夏枕玉问,“快要离开是多久?” 她盘算一下,“一年吧,等我自己想起这件事,大约需要一年。” 夏枕玉握着签筒,忽然低头笑了。 这笑声很温暖和煦,但的的确确是一个揶揄的嘲笑。 她一转头,很惊异又恼火,大约是想不通夏枕玉究竟在笑什么,“喂,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夏枕玉笑着说,“就是想到往后几百年,你都会被蒙在鼓里,被我牵着鼻子走,想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有点有趣。” 她于是更恼火,薄怒,凶巴巴,“喂,我把东西给你,是我决定相信你,不是叫你把我当傻子耍的。” 夏枕玉笑得更开怀了。 “原来你已这么信任我了。”旧账被翻起,“先前不是说,根本无所谓这东西,就算我丢掉,对你也根本没有影响的吗?” 她把自己的脸拉得很长很长,生怕不能写明白她的不高兴,朝夏枕玉一伸手,“那你还给我。” 夏枕玉当然没有把签筒还回去。 恰恰相反,签筒被装进了乾坤袋里。 她瞪夏枕玉。 夏枕玉温和愉快地微笑。 “落子无悔。”这个从来温良板正的化神修士前所未有地快乐,也前所未有地兴致高昂,语气轻快如春日暖风,“潋潋,给出去的东西是不能轻易收回的。” “为什么不能?”她臭着脸,“我说能就能。” 夏枕玉温良和煦地一笑。 柔声,“我不给。” 她给气完了。 好似还嫌不够,夏枕玉依然是那副温吞和善的模样,慢吞吞地说,“听说你不仅在牧山留下了你自己的神塑,还留下了另外一尊。” 她警觉地回头,“不关你的事。” 夏枕玉依然好脾气地点头,“不关我的事。” “是小卫的神塑吧?”但这口口声声说不关她的事的人紧跟着问,“听说牧山这次一口气新塑了上百尊神塑,是你让他们干的吧?新的神塑多了,小卫的神塑留在里面,也就不显眼了。” 她黑着脸,盯着夏枕玉,“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枕玉浑然没有被传为中喜怒无常的危险人物盯上的惶恐,温言悠然,“你把你的那尊神塑和谁摆在一起了?” 她恼羞成怒,“和你有什么关系?” 夏枕玉笑得欢畅。 “总算,”这人合掌,像是终于达成了什么执念,欢悦无限,“在你陷进道心劫无悲无喜之前,总算让你承认一回,你果然还是喜欢他的。” 她烦得不得了,“你有毛病。” 虽是嗔骂,但谁也不当真。 夏枕玉慢慢收起笑意。 “潋潋,再相见,就是诀别之时了。” 她不爱听这话,反唇相讥,“说不准我前脚踏出若水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后脚就觉得有事要找你呢?” 夏枕玉平实望进她眼底,目光深深,“那样相见,见的也不是见现在的你了。” 薄雾浅浅,若水轩在记忆里明亮。 夏枕玉隔着厚重的回忆,朝她深深凝望,“愿你,得偿所愿。” 回忆在此终结。 不尽浓雾长锁楼台。 碧湖已成幽湖。 曲砚浓捏着那支空白的签,直到它自行燃起一点火星,烧得没有余烬。 妖修少女陪着她久久凝立。 “曲师姐,物归原主,请回吧。” 曲砚浓细细地打量这个妖修少女。 如今她的猜测终于落地,牧山那尊离奇消失的神塑确实是属于她的神塑,而这被上清宗传承千万年的东西,确实不只是一块顽石。 神塑与道心劫有关,所以她去塑了一尊神塑。 那么夏枕玉的神塑呢? 上清宗有那么多无声无息陨灭的化神修士,他们呢? 她们立下约定,直到夏枕玉即将沦陷于道心劫前,再来赴约。 她已赴约。 那么夏枕玉……是否已自感到了最后的时刻? “夏枕玉到这种时候还天南地北地跑,”曲砚浓陡然开口,连自己也不知算是什么情绪,“她也真是豁出去了。” 妖修少女垂头,语气平淡。 “曲师姐误会了。”她无波无澜地说,“从二十年前起,夏长老就没离开过若水轩了。” 曲砚浓蓦然抬眸。 二十年前,她来过若水轩,带着夏枕玉去望舒域教训了季颂危,从那之后,夏枕玉再没离开过若水轩。 那么,这二十年来,那个时不时出现在上清宗弟子视野里的夏祖师,又是谁? 妖修少女微微欠身。 “夏长老说,您知道您所有困惑的答案。”她说,“请您往下走。” 曲砚浓攥着那个托人保管了很多年的签筒。 一个很多年前留给她自己的谜题。 良久,她转身。 六支签,还剩五支。 坚冷高大的神塑在石桥的尽头伫立了很久。 玄色斗篷下,藏着她不知能不能等到的情郎。 曲砚浓目不斜视地擦着玄色斗篷走过。 衣袂相吻的一瞬,她忽然开口。 “仙修死后会变成魔修吗?” 顽石不动。 温风疏凉,无人应答。 曲砚浓好似本来也没打算得到回答。 她神容平静,只微微抿着唇,无言走下石桥。 过了好几个呼吸,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 “咔咔。” 巨石响动。 坚冷高大的身影迈步,轰隆着,朝她消失的方向而去。 第92章 孤鸾照镜(十) 上清宗弟子都知道, 符沼不是天工造物。 “符沼原本是一片寻常滩涂。”祝灵犀手握一枚青色号牌,脸上神情极紧绷,言简意赅, “上清宗在此开宗立派后, 门下弟子多是符修, 平日以画符为功课,倘若画出的符箓不尽人意,就会掷入这片滩涂,千万年下来, 滩涂中的符箓多过沧海沉沙,符沼也就成了符沼。” 他们正虚虚地踩在一片轻软得似云的泥沙地上, 每一步都好像要沉到底似的。 祝灵犀是上清宗弟子,当仁不让走在最前面,她攥紧了那枚青色号牌,目光紧盯着身前的泥沼地, 似乎那里藏着什么会突然跳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符文有灵,受符沼滋养, 多年不散,仿若活物,我们将它称作符怪。” “行走在符沼之上, 随时都有可能触发浮涌在淤泥中的符怪。”祝灵犀把从前在别的同门那里收集来的见闻一板一眼地说给同伴,“我们手里的号牌本身也是一枚载录符文的容器,当行走在泥沼上的人解决了一只符怪后,号牌中的符文也会相应衰弱, 等到号牌中的符文完全消散,号牌就会变成白色。” 不触碰淤泥、不直接行走在符沼之上,就不会触发泥沼中的符怪, 与之相对,号牌中的符文也就不会衰弱消散。 “号牌有七种颜色,里面的符文强度也各有高下,符文越强,也就越难消散,离开符沼也就遥遥无期。獬豸堂会针对被惩罚的修士的修为和行为恶劣程度配发号牌,赤色最难,紫色最易,我们拿的是青色号牌,算是比较容易过关的。” 参加云海争渡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獬豸堂抓人归抓人,却不会故意给出过当的惩罚,若他们四人修为再差点,说不定獬豸堂会直接塞给他们四枚紫色号牌。 富泱把那枚青色的号牌翻来覆去打量,很不解,“这样一枚青色号牌中的符箓并不简单,至少是一位筑基期的符修精心刻画的,更别提难度更高的号牌了。要进符沼的修士那么多,每个人都要提供号牌,獬豸堂得花费多少清静钞?” 其实富泱说得还是委婉了,符沼并不对外开放,只作为违反宗规者的惩罚之地,这种定位若是放在别的宗门内,符沼早该成为一个只流传于小部分人口中的神秘恐怖之地——但符沼在上清宗。 是违背宗规像打嗝一样自然,被獬豸堂带走像进学一样频繁的上清宗。 富泱简直算不出上清宗究竟要为制作号牌花费一个什么样的天文数字——难怪都说上清宗财大气粗,难道他们都感觉不到浪费吗? 祝灵犀以奇怪的目光回看他。 “上清宗到处是符修,”她说,“为什么要花钱?” 富泱难得一愣。 “符沼是早晚课画出的符箓所形成的,号牌自然也是。”祝灵犀说,“这是部分人的功课,符笔是修士自己的,朱砂、符纸也是自己常用的,不画这个也会画别的,最终也不过耗费修士三五张符纸罢了,当然不用宗门出钱。” 三五张符纸又算什么呀?那种最寻常的符纸,一买就是五百张,甚至还不到十五铢清静钞,便宜又好用。谁要是做早晚课画几张符箓还问宗门要那三五张符纸的清静钞,整个鸾谷都会笑话一整年的。 富泱很震撼,“所以你们上清宗就一铢也不花,就得到了一个满是符文的秘境,还有一大堆刻了符箓的号牌?” 这个四方盟没教过! 祝灵犀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望他。 她显然很不能接受富泱这种什么都要用清静钞来衡量的风格,抿着唇拒绝接话,握着青色号牌,忽而倾身一捞。 “咚——” 钟磬轻鸣。 一枚简洁瘦长的符文缺了一角,如鱼跃般跳出滩涂,正正好对上祝灵犀握着青色号牌的手。 符怪! 微弱的白色灵光在祝灵犀的指间勾勒成一模一样的纹路,与滩涂中鱼跃而出的符怪相对。 莹光一闪。 一残一全的两道符文同时消散,号牌上浓重的青绿色也仿佛微不可察地淡去了一点。 “运气不错。”祝灵犀神色微微松动,抬头朝同伴们解释,“这里应该是浅滩。” 符沼的“深滩”“浅滩”当然不止指代深浅,还被用来区分滩涂中埋藏了多少符怪、是否有高阶符箓。越是深滩,越是步步符怪,寸步难行。 作为上清宗惩罚违背宗规的弟子的试炼之地,符沼绝无致命危险,顶多就是让闯关者受点伤,真正可怕的是它会无限耽搁时间。 最简单、最省灵气的办法就是像祝灵犀刚才那样,绘出符怪所对应残缺符箓的正确、完整版本,但这种办法需要闯关者对符箓一道浸淫极深;没有这样的优势,就只能靠蛮力硬闯了。 “越强越难的符怪,越能消耗号牌中的符文。”祝灵犀神色认真,“符文在符沼中就如活物,威力不比妖兽差,埋藏在符沼中的符文,甚至不乏能斩杀元婴修士的高阶残符。” 以祝灵犀稳妥的性格,她取号牌时就已为同伴们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我们就在浅滩打转,四人合作,专挑中等偏易的符怪,三四天应当就能离开符沼了。” 大家都不是上清宗弟子,对符沼肯定没有祝灵犀了解,对她的安排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又或者,有疑虑,但是不说。 祝灵犀敏锐地望见戚枫脸上的犹疑,她顿了一下,“有什么疑虑吗?” 戚枫是唯一一个还脚踏滩涂的。 他的硬底云靴已经有半个脚面陷在淤泥里,脸上局促里混着惶惑,开口,声音微微颤抖,“祝、祝灵犀,我们真的在浅滩里吗?” 祝灵犀难得错愕。 “自然,只有浅滩里有如此简单的符怪。”她下意识地回答,然而说到一半却止住。 “轰!” 滩涂如妖兽裂开巨口,满地淤泥里,摇曳如蓬的残缺符文簌簌落下,露出破土而出的庞然巨物—— 玄色气息包裹中,金色符文若隐若现,流光似明似暗,幽晦与玄妙同契,如有生息,仿如活物。 那赫然是一只复杂的、庞然的、绝对棘手的巨大符怪!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妙手绘成它,又挑剔地将它掷入符沼,全当作一个失败的作品,也不知这符文究竟在符沼中融合了多少不那么强盛的符箓,吞噬、融合、复写,最终成了这么一只庞然怪物。 祝灵犀握着号牌的手一瞬攥紧了。 她猜错了。 这里不是意料之中的浅滩,而是符文繁杂的沼泽深处,那一枚跳出淤泥的简单符箓也不是浮游之物—— 它是这庞然怪物身上散落的万千碎片中,最不起眼的一枚。 * 符沼最深处。 这是一片千百年来几乎无人涉足的荒芜之地,一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里的地方,自獬豸堂将符沼选定为鸾谷弟子的惩戒之地起,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成功闯入过这里。 “再学不会画符,把你丢到符沼底下去学”是唯一有关它的传言。 就连上清宗的长老们也鲜少踏足这里,虽然他们有这个实力,但远远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当金色宫铃的脆响回荡在浮沫起落的沼泽之上,她成了百年来的第一个访客。 曲砚浓立在沉浮的沼泽上方。 掌中的签筒烫得炙手。 灰亮的泥浪缓缓起伏,一波压过一波,黯淡流光在泥浪里若隐若现,时不时有古怪的声响闷闷地穿过淤泥,冷不丁从泥沼上冒出头,带起无数淤泥,掉落数不清的残符。 在神识坚韧强大的修士视野中,这里不是一片沉闷荒芜的泥沼,而是符箓的汪洋。 那是独属于强者眼中的世界。 脚下颜色沉黯的淤泥,其实包裹着数不清的符箓,那些或明或暗、或全或缺的符文仍鲜活,隐晦的灵光仍一刻不息地流转,将灰暗的沼泽照亮。 “当——” 撞金碎玉的一声轻响。 非金非玉的签坠向起伏的泥沼。 一只纤长匀停的手将它握住。 符沼微弱的风是千年不息的呼吸,也是唯一的声息。 曲砚浓摊开手,露出掌中之物。 一支签。 被遗忘的记忆与这一刻的现实在她掌心重合。 多年以前的某一刻,她也握着这支签。 隐有钟响…… 那时她是在牧山。 她握着签,站在卫朝荣的神塑前,青山巍巍,青石沉沉,与她前些日子在牧山所见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段记忆画面里还藏着一处不同。 在卫朝荣的神塑几丈外,那个现实中已经空空荡荡数百年的位置,在这段记忆画面里并不是空的。 那里也有一尊神塑。 一尊距今已失落了数百年的、连所塑何人都隐没的神塑。 属于“曲砚浓”的神塑。 透过一段回忆,她终于看见那尊属于她的神塑。 曲砚浓微微蹙眉。 她已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想不起上一次端详自己是什么时候,她自觉对自己的模样太了解,没有兴致也没有必要多看。 可是当她见到那尊属于她的神塑时,她竟有点陌生。 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那不应是一尊属于“仙君”的神塑。 不够云淡风轻,不够道骨仙风,那青石雕成的灼灼的眼睛里,燃烧着野草一样疯长的渴望。 原来这才是“曲砚浓”。 记忆里,她攥着这支签,在两尊沉默的神塑前站了很久。 牧山一百多尊神塑,遍布一片绿谷,找遍青山上下,只有这两尊神塑靠得那么近。 “仙君。”记忆里,有人轻声唤她。 记忆里的她循着声响回头,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花白头发,斑驳双眼,细密皱纹。 那是一张属于寿元无多、大限将至之人的脸。 “仙君随时可以带走你的那尊神塑,遗失神塑的后果,牧山一力承担。” “牧山已奉上全部的诚意,赌上一切未来,”这张苍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只愿仙君成全。” 这分明是一张与公孙罗完全不同的脸,可这两张脸却在她的记忆里重合,五官、年龄、形貌都不同,但他们的神情如出一辙。 是孤注一掷的表情。 记忆里,她目光灼灼。 “这是一场交易。”她一开口,就像一簇火在冰面燃烧,“我会守诺。” 如果公孙罗在山谷中听见的是这样一句回答,他绝不会惶恐不安地患得患失,直到即将分别时熬不住追问确认。 公孙罗在云淡风轻、无悲无喜的曲仙君身上无法找寻到的安心,曲砚浓有。 她欲望无穷、未斩悲欢,浑身上下都带着抹不去的、魔门留下的痕迹,但她有那样强大的、无可抵挡的魔力,叫人无法不信。 那张苍老的脸被她的承诺抚慰,绷得很紧的皱纹也稍稍张开,露出混杂着欣慰与苦涩的复杂神情。 这复杂的心潮终归会褪去,被一片苍白、茫然又空洞的东西所占据。 “还有一个问题,我本不该问……”老修士沉沉叹息,和她一起凝望那尊高大沉凝的青石神塑,用沙哑的嗓音缓缓说,“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仙君,我那个时乖命蹇的徒弟,他在仙君的心里,究竟算什么人?” 第93章 孤鸾照镜(十一) 记忆里, 她微怔。 说不上是什么心潮起伏,还不曾来得及涌到眉眼,她目光落在老修士的身上。 倘若情潮似水流, 她的心绪就如沉静深海, 就算海面下再多起伏, 也没有一点轻易漫上眉眼。 牧山宗的老宗主、卫朝荣的师父,与她并肩站在那尊神塑前,语速很平缓,带着老人不自觉的腔调, 习惯性地咬准每一个字。 “徊光他……一直很孤独。”年迈的牧山宗主絮絮地说,“几代人的期望都压在他的肩上, 他性情太好,知道自己的使命,一声不吭地背负,从来没有过抱怨, 钝学累功,没有偷过懒。同门都还在交游、玩乐, 他已默默修习了一夜的刀法。有些拎不清的小子,还在背后拈酸吃醋,眼红徊光的天赋, 也眼红我们对他的看重。” “也算是牧山祖师显灵,既让徊光天赋出众,也让他重情重义。”老宗主说着,沉默片刻, “带他回蓬山那会儿,我也还愚钝,做事急功近利, 看事不分明。其实徊光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他的天赋,而是重情义、轻名利,倘若把谁当作自己的责任,他便能为谁赴汤蹈火。” 说到这里,老宗主终于回过头,将目光从神塑上挪到她的脸上。 那些有关碧峡魔女和一个被称作“血屠刀”的魔修的故事像风里的柳绵,看着满天满眼,风一吹全都散了,只剩下偶尔捕风捉影、荒诞不经的轶闻,没有人再想起。 除了始终留心的人。 “徊光去了魔域后,我一直暗暗地留意他的消息,听说他在魔域适应得很好,站稳了脚跟,魔修都叫他‘血屠刀’,害怕他的手段。我很为他担心,怕他迷失自我,但也为他欣慰。”老宗主望着她,“再后来,我听说了他和碧峡魔女的传闻。” 听说自己一手培养的弟子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之外,还和魔域来历最不凡、身世最离奇、天资最出众的女修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老宗主那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既怕弟子染上魔修习性逢场作戏,又怕他身在局中动了真情。 “徊光最后能回来,我心里松一口气。我们都以为他会如释重负,可他却比从前更沉默,有时他就站在同门中,却像是隔了一方天地。”老宗主沉沉叹息,“时日久了,我才慢慢明白,他人在这里,可心却遗落在别的地方了。” 最初,老宗主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可也已经晚了。 “我对仙君闻名已久,从前总是缘悭一面,如今有幸站在这里同仙君共听一段晚钟,这一问实在太晚,但又好在不太晚,赶在老头子寿元耗尽之前问出来。”老宗主定定望着面前神容灼目的女修,“徊光坠入情网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想知道,对你来说,他算什么人?” 是惯弄风月的逢场作戏,还是有点真情? 这问题没意义,这答案也不重要,但不平、不解堆积到大限之至,作为这不称职的师与父,他要为自己的弟子问个明白。 数百年后的曲砚浓在这问题里屏住呼吸。 记忆里,片刻的沉默后,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回答那个与卫朝荣关系匪浅的老修士,“不是什么人。” 在老宗主脸上涌现强烈不平与不值之前,她又开口,重若千钧。 “在我心里,他是卫朝荣。”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说,“卫朝荣就是卫朝荣。” 情人、爱侣、同类、知己…… 那都太复杂,又太简单。 人怎么能用言语概括另一个人,怎么够? “他是卫朝荣,就只是卫朝荣。” 什么人也不是。 他独有定义。 * 符沼的另一头,青石神塑隐没在符文闪耀的风烟里。 神塑无法涉足沼泽,无论它有多神异,在符沼中唯有沉底这一种可能。 他被遗落,但他可以等待。 他知道这一回他终将等到她。 枯骨荒冢里,卫朝荣也想起从前。 他想起一个很平常的夏日。 就在这个平常的夏日里,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 迎面生死逃杀,一方是仙修,一方是魔修,他要做出选择。 于是沉银刀罡出鞘,出其不意,斩落了一方,血光飞溅。 仅剩的那个元婴仙修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叛徒”“魔门的走狗”。 卫朝荣神色沉冽而平静地再次出刀,将喋喋不休的叫骂与对方的喉头一同斩断。 曲砚浓回过身看他。 “哎,他叫你仙门叛徒诶?”她的笑意说不上善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恶劣,带点看笑话的意味,“你这人怎么回事,魔门管你叫叛徒,仙门也叫你叛徒?我都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卫朝荣不回答。 她唇边泛起很浅的微笑,慢慢地走近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靠得很近,“喂,你说话呀,我该叫你什么好?” 卫朝荣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至少这一刻不想搭理她,他为她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如果被仙门得知他为了一个魔修杀了两个仙修,上清宗多半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而她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反过来奚落他。 他早知道曲砚浓是个没良心的,可还是不高兴。 卫朝荣侧过身,避开她的手,神色冷凝寒峭,不接她的话茬。 曲砚浓笑了起来。 “生气了?”她轻飘飘地问,一点听不出诚意,“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不就是杀了两个仙修吗?我也为你杀过魔修啊?” 她这是偷换概念,魔门和仙门风气迥异,就算曲砚浓把除碧峡外的所有魔修全都杀光了,檀问枢也不会指责半个字,反倒要拍手叫好,可上清宗绝不是这么回事。 卫朝荣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打算抬步离去,“走了。” 曲砚浓很愕然地望着他,没说话,在他当真抬步要走的那一刹,竟如春风拂柳一般倒了下去。 卫朝荣步子迈到一半,硬生生停下,火光电石间伸出手,揽着她的腰肢,把她重新扶了起来,不至于躺倒到地上去。 他恼火极了,要质问她究竟搞什么鬼,却蓦然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鲜丽殷红的唇瓣也褪了血色,如清淡的雪,只有一双眼还带着笑意,明亮清澈,于是他所有恼怒都凝滞在喉头。 “这次真不是故意作弄你,我一点余力也没有。”曲砚浓叹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啦。” 卫朝荣根本不信她的迷魂汤。 她对他的信任绝没有到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地步,她状况极差,但绝对还有一击之力,无论是对那两个仙修,还是对他。 若她真的一点余力也没有,这一刻反倒绝不会对他坦白这个事实,而是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行有余力的样子。 曲砚浓看他神色冷凝,半点不变,笑意反倒更深,“喂,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仙门叛徒,还是魔门叛徒?” 卫朝荣看也没看她一眼,托着她向前,她的伤极重,需要一处静僻之地休养。 他懒得搭理她的挑逗,冷冷的,“我没有名字?” 何必要用什么叛徒,他做过仙修,也做过魔修,杀过仙修,也杀过魔修,早已纠缠不休,又有什么必要分出个泾渭分明? 曲砚浓明显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似笑非笑地逗弄,“那你是徊光,还是卫朝荣?” 卫朝荣也愣了一下。 徊光是他的道号,只有上清宗的同门会这么叫他,卫朝荣是他的本名,只有在魔域时,魔修们这样叫他。 他的迟疑很短暂,因为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名字。” 曲砚浓靠在他肩头,笑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问他,“你为了我杀了两个仙修,到现在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不会是对我神魂颠倒,真的爱上我了吧?” 卫朝荣没有搭话。 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前方,懒得搭理她。 曲砚浓还是不罢休,她性格总是很恶劣,逗弄他不停,笑吟吟的,“卫朝荣,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朝荣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锐利直接,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你真不明白?”他语气冷冽。 曲砚浓曼丽散漫的笑意刹那凝在唇边。 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她住了口,俶尔缄默,垂下了头,好似出了神,什么也打搅不了她的神游。 卫朝荣目光凝定,深深看了她两眼,又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心防,她疑心太重,他早就不报指望,只要她不是一边逃避,一边还恶劣地作弄他就行。 卫朝荣把曲砚浓带到了牧山,为她护法,守着她治了三天的伤。 第三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很轻曼的云纱,从屋里走出来。 他正坐在院前的躺椅上,她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那一晚的风也如酒,只是轻轻地一吹,他已神摇意夺。 “你真的不后悔啊?”她和平时不一样,没有奚落,也没有作弄,很平淡地问他,“要是被人发现你为了一个魔修去杀仙修,你在仙门还能混下去吗?” 卫朝荣要是等她关心才做决定,她早就自生自灭去了,反正她心眼多,谁知道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她不满意,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 卫朝荣叹了口气。 “你叫我什么?”他问。 曲砚浓没懂,“什么?” 卫朝荣抬眸看她,神色平淡。 “你叫我卫朝荣,那我就是卫朝荣。”他说。 徊光是他,卫朝荣也是他,可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 第94章 孤鸾照镜(十二) 符沼最深处, 回忆戛然而止。 曲砚浓捉着一枚冷透了的签独自发怔。 一只由无数符文混杂而成的巨大符怪从她身侧的滩涂浮出一角,露出银钩铁画的半笔撇捺,抖落数不清的细小符文碎片, 有一两片飞得太远, 朝曲砚浓的衣袂坠落。 这样细小的残损符箓, 就算任其落下,也不会对曲砚浓有任何影响,她甚至无需动一动心念,那两枚小符文就会在她身侧无声无息地湮灭, 如同春日的细雪消融,不留一点痕迹。 她俯下身, 符文落在她指尖。 曲砚浓对着这枚几乎一碰就碎的符文看得很认真。 獬豸堂以符沼为惩戒之地不过是最近数百年的事,她早已离开上清宗自辟山海域,但符沼的历史比獬豸堂长得多,她对符沼一点也不陌生。 这只庞然的符怪不该跃出滩涂。 曲砚浓在这里逗留了很久, 但她循着签筒而来,只想找到自己从前埋下的线索, 从进入符沼那一刻,她就始终飘浮在淤泥之上三寸的位置,不曾下落一步。 她离开上清宗很久了, 主动遗忘了很多记忆,但绝没有一段是关于符沼的。 她很清楚地铭记——没有人涉足淤泥之中,符怪就不会被触发。 再怎么与活物相似,符怪也只是一段被舍弃的符文, 与修士手中一纸黄笺的符箓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不触发,就永远静止。 她不曾动, 方圆数十里没有第二个人,符怪怎么会自行触发? 曲砚浓盯着指尖的符文。 她直起身,蹙眉。 先前她没细想,她把找回记忆的线索放在签筒里交给夏枕玉,落签的地点,又是谁来定的? 除去若水轩外掉落的那一枚签,共有五个地点,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大费周章地设局让自己无意义地乱跑。倘若这五个地点对她而言毫无意义,那么她当初就不会如此设计这只签筒。 回忆并非在符沼发生,签筒却在这里落签,符沼究竟哪里特别? 曲砚浓放下手,符文在她指尖消融。 她的神识无声无息地漫延,如倾斜的雨幕,铺向四面八方…… * 符沼中,一道神识隐晦地铺开。 “唰!”淤泥里也起劲浪,符怪抖开一身泥,泥点子飞向四面八方,露出金光熠熠的笔画,每一笔都遒劲有力、宛转如游龙,可见当初画符之人的笔力。 但泥浪里的修士们没谁能分出心神去欣赏这道堪称杰作的符文。 申少扬咬紧了牙关,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 这是神识运用到极致、即将耗尽的表现。 为了对付那只莫名其妙出现的庞大符怪,他们四人不得不联手,一个金丹修士、三个筑基巅峰修士,五域年轻一辈修士中最顶尖的几个人,用尽了手段,居然也只是勉强牵制住这只符怪。 都怪上清宗的符怪太奇怪了! 申少扬斗法经验很丰富,当初在莽荒山脉见过的妖兽比三个同伴加起来还多,斗法经验非常丰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符怪这种似活非活、没有灵智但灵性十足的对手。 似活而非活,意味着符怪如活物般机敏,却不是肉身凡胎,没有痛觉;没有灵智但有灵性,意味着符怪千变万化,但不知恐惧和权衡,只有横扫一切的莽劲。 申少扬已经结丹了,一剑下去,居然连符怪身上的一笔都削不掉,最大的成就居然是帮符怪去掉了身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平生所学绝技居然是给符怪搓澡? “喂,祝灵犀,你好了没有啊?”作为四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申少扬承担了最重的责任,承受了符怪最多的攻击,他也才刚结丹,很快就撑不住了,忍不住嚎了起来,“你要是还没好,我就要被打死了。” 祝灵犀神情很严肃,手中快速地比划着符文走向,语气认真,“你不会死,符怪不杀人。” 申少扬愤怒。 “被揍得想死难道就不能算死了吗?”他狼嚎。 祝灵犀语调平缓,“准确来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不能怪符怪。” 申少扬猛然横剑。 “当!”金铁巨响。 黑剑挡住照面而来的金光,蹦出一点火花,落入淤泥消失不见。 申少扬吓出一身冷汗。 假如他刚才反应稍微慢了一点,没能挡住符怪这一下攻击,他的头就要瞬间变成猪头了。 “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悲痛地嚷嚷,“这只符怪用那一撇攻击我!”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对手用来攻击的不是法宝,而是一道符文上随意的一撇。 “申老板再坚持一下。”富泱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点可恶的笑意,“马上符怪就要用捺和钩攻击你了。” 申少扬崩溃。 “祝灵犀,”他疯狂嚎叫,“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画出符?” 话音未落。 风起荒沼。 璀璨灵光从祝灵犀的手中迸发,照亮了灰雾蒙蒙的沼泽,她整个人定立在淤泥之上,微微低下头,俯瞰泥浪翻涌的滩涂,神情肃然。 一道复杂怪异的符文在她掌心一点点凸显。 这不是任何一本典籍里记录的符文,也不是谁的独门绝技,甚至很让人怀疑它作为符箓的意义和作用能有几分,也许只是一只煞费苦心的垃圾。 但任谁看见这枚怪异的符文,都会立刻意识到,祝灵犀掌心绘出的这枚符箓,与符怪的核心符文,一模一样。 狂风卷舒。 祝灵犀手捧符文,遥遥望不远处的符怪,认真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期盼。 相同的符文核心相互牵引,符怪如同活物,从懒散散缩成一团,倏然直起身子,将身躯无限伸展,每一笔银钩铁画都舒展到极致,露出那枚符文最清晰的模样。 泥浪翻涌,符文金光,一枚高达数丈的庞大符文屹立在天地之间,灿然生辉。 这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符修都梦寐以求能达到的水准,一枚完全灵性的强大符箓,就算它既不能令使符人翻云覆雨、也不能给修士赋性禀灵,就算它是一枚派不上用场的鸡肋符箓,那又怎么样? 能画出这么一枚符,功力之深,根底之扎实,足以扬名四海。 换做五域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功力深厚的大符师都该如鹤立鸡群,让人瞬间猜出这枚符箓的绘制者。 但这里是上清宗。 是仙道圣地,万古传承,符修之祖,是天下修士挤破头想进的地方。 上清宗最不缺的就是大符师。 能绘制出灵性符箓的修士如过江之鲫,这样的符箓也只能被归为毫无意义的劣品,被绘制者随手抛掷在茫茫的符沼。 符怪舒展到极致,属于符箓的金光透过不断崩落的淤泥闪耀,金光里数不清的细小符文从它周身抖落,仿佛在春日下了一场辉煌暴雪。 如此浪漫的场景,对于身处其中的修士而言却是一场灾难,戚枫最先支撑不住,他擅长的是伺机而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面对铺天盖地的符文,勉强应对了几个呼吸就被一道符文击偏了法宝,湮没在符文之间。 申少扬受到的攻击比戚枫更猛烈,场面也更凄惨,符文简直是劈头盖脸地甩在他脸上身上,把他一张脸撞得鼻青脸肿,不知挂了多少血丝,就算把他拎出来当作误闯四溟、遇上空间裂缝的倒霉蛋,恐怕也有不少人会信。 他已看不清前方,数不清四面八方的符文,只能在近乎昏黑的风暴里竭尽全力把他手中的剑挥动到极致。 他不懂符箓,唯一能做的就是牵制符怪,信任自己的同伴能破开这一局。 祝灵犀手中的符文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嗡——” 脚下的泥沼在震颤。 泥浪飞涌,符文漫天,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震颤中颠倒摇晃,仿佛天旋地也转,誓要将一切不属于此地的人与物尽数抛掷向遥远天外。 祝灵犀差点没能在泥浪中稳住身形。 泥点溅到她的道袍上,她踉跄了两步,向一侧歪倒,但凝聚着符文的手却高高扬起,一缕浅淡的白光不灭。 庞然的符怪在震颤。 每一道笔画都如即将坍落的横梁,在猛烈晃动中震颤着,无可遏止地走向崩塌。 大厦将倾。 风暴般的符文中,又有一道身影被湮没,祝灵犀已看不清那是谁,她砰然摔进压抑的泥沼,在涌动的泥浪中不断下沉,只有一双手高举过泥沼。 猛烈震颤中,符怪突然变得虚幻。 祝灵犀身上、脸上沾满了淤泥,原本洁净妥帖、一丝不苟的装扮被毁得一干二净,但即使身处泥淖,她也不曾惶乱,于淤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符怪从震颤渐渐走向虚无…… “嗖——” 一道破风穿云声突兀而来。 金光里,纸符折成箭,穿过漫天散落的符文,穿过不断抖落飞溅的淤泥,穿过黯淡长天,蓦然撞入风暴中心。 纸符长不过五寸,在符怪面前渺小如微尘,甚至还不如符怪身上掉落的符文碎片,但就在两两相逢的那一刻,纸符倏然一震,化作一柄利剑,插向符怪核心。 一瞬静止。 所有声息都在一刹停歇。 庞然巨大的符怪、漫天飞舞的符文暴雪,全都在这一瞬湮灭不见,属于符文的金光散尽,长天晦暗,什么都消失了。 方才令人步步维艰的场景,好似只是一场阑珊的梦,倏忽消失了,只剩下噼噼啪啪的泥点如雨落下,浇人满头。 祝灵犀蜷在泥沼中不动。 符怪已经消失,她掌心的符文没了用处,不必再维系,她终于能分出一点心神回复灵力,没过几个呼吸便攒了一点微末的灵力,运力挣脱泥沼,一跃而起。 玄黄道袍微震,将淤泥抖落,除了发丝散乱之外,竟看不出祝灵犀方才十分狼狈窘迫。 祝灵犀也不是十分重视这些。 她悬立在泥沼上方,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号牌。 号牌上的深青色已褪了一半,剩下半白的牌面。 祝灵犀皱起眉。 很明显,方才那个符怪绝不是青色号牌对应的强度,能解决方才那个符怪,青色号牌早就该完全褪色才对。 现在号牌只褪了一半颜色,说明方才那只符怪的消泯没有算在她的头上,而是算给了那支神秘长箭的主人。 可她明明已经画出了对应的符文,唯独受限于灵气修为不足,这才令过程如此漫长,只要多给她几个呼吸的时间,符怪必然会消失的! “怎么样怎么样?”申少扬偏偏在这时候从泥沼立冒出头,一脸的泥点子,很兴奋地望着她,“搞定了这个大家伙,你的惩戒完成了吧?” 祝灵犀微微抿唇。 她攥紧了手里的号牌,不作声。 “你拿青色号牌真是亏了,拿个黄色才够本。”申少扬跃出泥沼,狮子甩毛似的疯狂甩掉身上的淤泥,却忘了脸,就这么顶着一脸的泥点子凑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号牌……” 半青半白。 申少扬愣住。 他愕然地抬起头看看祝灵犀。 祝灵犀抿唇不言。 申少扬又低下头再看看号牌。 抬头,低头,抬头…… “别看了。”祝灵犀语调淡淡的,却怎么也抹不去压抑的憋屈,“符怪没算在我头上,被抢走了。” “啊?” 申少扬握紧了他的剑。 “谁啊?”他愤怒环视,“谁这么卑鄙?” 话音尚未落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喂喂,背后这么说别人,不太好吧?”一个隐约有一点熟悉的声音说,“我刚才也不知道你们胜券在握啊,我看你们四个全栽进泥里,以为你们搞不定,特意来救你们的。”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头。 黯淡长天里,一抹蓝羽先破云。 第95章 孤鸾照镜(十三) 抢了符怪的人现身, 顿时惹来一阵沉默的盯视。 “蓝觅渡,”申少扬抢先开口,他用力谴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和我们抢头名也就算了, 怎么连我们辛辛苦苦解决的符怪也要抢?” 蓝觅渡举起手, 表情很无辜,“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抢你们符怪,我看你们四个人里只有一个金丹修士, 不太可能对付得了这种大符怪,反而会狠狠栽一个跟头, 这才打算帮忙的。” 抢了符怪的人反倒更理直气壮,反过来谴责,“你说说你们刚才那个凶险的样子,我没见到也就算了, 见到了却不出手帮忙,那像话吗?” 申少扬有点被说服了, 但还是充满怀疑地质问,“你帮忙就帮忙,为什么要抢符怪?帮忙挡一下不就行了?” 蓝觅渡从容地一摊手。 “能者居之, 这没什么毛病吧?”他说得大大方方,“我是来帮你们的,但我有能力解决掉这个符怪,为什么要白白送给你们?” 申少扬气得板着脸强调, “不是你白送,我们本来也能解决这个符怪!” 明明是抢,他还非要说成是帮忙。 蓝觅渡又很从容地把摊着的手放下。 两手贴在身体两边, 他站得端端正正,一躬身,“对不起,我没想到。” 申少扬:“……” “算了,他的符剑是早就画好了的,”祝灵犀拍了拍申少扬的肩膀,神色中已看不出方才的痕迹,倒比申少扬更先放下被人抢走符怪的憋屈,“方才场面混乱,误判局势也是可能的。” 申少扬想起刚才泥浪飞涌、符文暴雪的场面,也不得不承认祝灵犀说得有道理,他不情不愿地看看同伴,“那就这么便宜他了?” 符怪已经消散了,除了认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么样? 祝灵犀不是没有脾气,但她是个太专注的人,意气无法分走她的心神,那些被同龄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在她这里就像春风里的柳絮,飘飘荡荡几许,很快就散远了。 “我们刚进符沼,按理说应该在浅滩,怎么会遇到这么大的符怪?”她就这么懊恼郁闷了一瞬,快得像是刮过鬓角的一阵风,一瞬后就已过去,抓住机会正色问蓝觅渡,“符怪的大小和深浅滩没关系?” 祝灵犀第一次进符沼,只能依靠从前听来的见闻,谁知刚进来就发现传闻不准。 方才听那位獬豸堂前辈的话,蓝觅渡三天两头就要进符沼,想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符怪被抢已是既定之事,对方是结丹已久的精英修士,他们连把人痛打一顿的实力都没有,不如趁早把恼火丢一边,抓住机会问个明白。 蓝觅渡的目光旋即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祝灵犀总有种感觉,好像蓝觅渡一直在暗暗留意她,却直到这一刻才做出了注视的举动。 “我们确实是在浅滩。”蓝觅渡回答她,“我以前也很少在浅滩遇到过这么大的符怪,真是奇哉怪也。” 祝灵犀皱起了眉头,“这么大的符怪最近一直在浅滩出现吗?” 蓝觅渡对此最有发言权,“最近一个月,我进了四次符沼,其中有三次都在浅滩见到了超出正常水平的符怪。” 寻常人还真没有蓝觅渡这种丰富的经验支撑结论,这让他的话语无比可信。 祝灵犀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符沼虽然不是天成之地,但上清宗一直不曾干涉符沼的地貌,除了投掷符箓之外,完全放任符沼自行衍化。 强大繁复的符怪沉潜深滩,弱小单薄的符怪浮游浅滩,这是上清宗花了数千年总结出的规律,也是符沼这一方世界的自然规则,怎么会忽然改变呢? “你抢了我们一只大符怪,手里的号牌应该完全褪色了吧?”申少扬没想那么多,问蓝觅渡,“你该出去了吧?” 蓝觅渡不甚在意地从乾坤袋里掏出号牌,给他们看号牌上半褪的鹅黄色。 申少扬的眼睛瞪圆了。 那么大一只符怪,他们四个人联手才牵制住,居然只能褪去黄色号牌一半的颜色? “还得多谢你们,黄色号牌实在太难完成,若没有这一出,我也不知道要被耽搁到什么时候。”蓝觅渡神态自若地说着听起来很像是挑衅的话,还没等申少扬呲牙咧嘴,他便圆融地接上了下半句话,“占了你们的便宜,实在过意不去,还你们一个符怪怎么样?” 哈?符怪还能还? “你能探知到符怪的强弱?”申少扬半信半疑,“打算选一个差不多强的符怪还给我们?” 蓝觅渡当然做不到。 但,“符沼已经彻底乱了,到处都有可能遇到从前只在深滩沉潜的符怪。” “反正咱们的号牌都没褪完色,谁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不如一起走?”蓝觅渡悠然发出邀请,“等遇见强大的符怪,我帮你们打。” * 符沼很大。 曲砚浓的神识铺得很远。 超出深滩,漫过不尽起伏的泥浪,越过数不清的修士,扫过一道又一道跃出泥潭的符文,泥浪之上的世界,都在她的掌中。 泥沼之下则是另一个世界。 神识潜入淤泥后延伸的速度就放慢了,融合了不知多少符文的沼泽暗流涌动,以一种极强的韧劲,抵挡每一道试图探查泥沼深处情况的神识。 符文本就是神识的产物,符怪则是残缺符文得到大量灵气滋养后形成的,这样庞大的数量,全都挤在一片淤泥之中,按理说每时每刻都会有符怪狭路相逢,符沼应当每时每刻都处在剧烈的碰撞之中。 但万物自有出路。 也不知究竟耗费了多少年的自然衍化,符沼的淤泥隔绝了所有神识,即使两只符怪你的撇我的捺偶然勾在一起,也不会因为碰撞而同时触发。 像是一个真正的妖兽聚集之地,符怪之间互相吞噬、互相融合,但也能在无意扩展时相安无事。 没有生命,但与生命无异。 曲砚浓的神识没什么特别,触及到淤泥时,也被这特殊的淤泥排斥,每一寸下潜都阻碍重重——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她的神识特别强。 她的神识顶着淤泥的隔绝,一寸一寸下潜,像流水淌进黄沙。 黏稠凝实的淤泥下,数不清的符文无止尽地环游,谁也不快,但永不停歇,令修士寸步难行的淤泥无法阻碍它们穿行,无论大小,鱼行于水。 曲砚浓的神识无声无息地绕开符文。 倏尔,神识触碰到一缕灵气,丝丝缕缕逸开。 山川湖海之下都有灵流地脉,有灵气逸散的地方,就离地脉不远了。 曲砚浓微微蹙眉。 符沼中有灵气逸散不奇怪,但地脉渊深,藏在地底,透过淤泥到达上方的百中无一,散得不能更散。 她神识才下探到泥潭下三丈的地方,不该有成缕的灵气。 符沼中的地脉,是不是有点太浅了? 再向下,灵脉逸散,乱流涌动。 一路下潜,她见到激荡纵横的暗流。 符沼深处的灵流显然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寻常山河里灵流是潺湲清溪,这里的灵流则是江河纵横。 这情况有些眼熟。 淤泥之上,曲砚浓眼底恍然。 这情况对她来说当然很眼熟。 一千年来,她一直在同这样的山海江河斗智斗勇。 仙魔大战后,山海断流,天下地脉皆如是。 他们三个化神修士想了很多办法,但一方天地如碎壶,补了这里,漏了那里。 手段用尽,最终斩断山海,留下五处完好的界域,以青穹屏障为界,分定五域四溟。 五域分定后,山海靖平,人世终于重归安宁,但人意难敌天意,在表面平宁下,山海断流所留下的影响深远绵长,从未结束。 所以她高居知妄宫数百年,永远在修补青穹屏障。 她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幕会出现在鸾谷。 截断山海,隔开五域,这从来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当初商议的时候,夏枕玉、季颂危那样镇定的人都惶然失语,纵然都承认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谈到这个办法也难掩殷忧。 踌躇之后,季颂危先改变主意。 “其实也不必那么悲观,”他以一种刻意的轻快语调来活跃气氛,“这个办法少说也能管用两千年,两千年,难道我们三个里连一个能化解道心劫的都没有吗?” 夏枕玉一直是个很愿意捧场的人,但她在季颂危的轻快话语后,唇边依然一点笑意也无。 于是他们都不吭声,等她的表态。 “上清宗出过十四位化神祖师,”夏枕玉轻声说,“他们都不在了。”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化神和道心劫,非上清宗莫属,再没有哪个宗门能有他们那样悠久的传承,代代记述着仙途巅峰的隐秘。夏枕玉知道得最多,也最沉默。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话。 这是一段最近才悄然回到她脑海中的回忆,在此之前她几乎不曾回想起与过往那些化神修士有关的讯息。 根据她所回忆起的部分,她判断她在这段对话时已得知过往那些化神的结局,但以她的脾气,不亲身经历,她不相信任何结论。 她从来不信旁人经历所做的例证,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信的人不止她一个。 季颂危也不信。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个曾以一己之力凝聚仙域散修,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一手创造出能在规模上与上清宗一较高低的宗门的修士说,像在谈及最普通的琐事,“夏枕玉,你为什么不敢相信,无人生还的结局会在我们这里结束?” 她和季颂危不太熟,但她觉得这人没有仙修瞻前顾后的扭捏脾气,痛快。 可能那时除了夏枕玉,谁也没想过他们会陷得这么深,在道心劫面前,谁也不特别。 而夏枕玉猜到了,却还是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帮助她分定五域,日复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不到力竭的那一刻,绝不松手。 现在,符沼下、鸾谷中心、夏枕玉守护了千年的地方,地脉浮动。 曲砚浓的神情也结了一层薄霜。 她不去多想地脉浮动的符沼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任磅礴的神识循着浮动的地脉一路追溯,去向遥远的源头。 几个呼吸后,她偏过头,透过烟雾蒙蒙,望向天际尽头的那座山峰。 玉照天明澈如镜,映照出那座山峰的全貌。 奇崛、孤峭,形如神鸟探喙。 曲砚浓认得那座山峰,上清宗对它的称呼千年不变—— 他们叫它鸾首峰。 第96章 孤鸾照镜(十四) 蓝觅渡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 具体表现在于, 他很能在一段无聊旅途中找到乐子,而且还能把这种愉快完整地转递给其他人。 同样带着惩罚身处符沼,申少扬只能看见一方灰暗无趣的泥潭, 蓝觅渡所受的惩罚重得多, 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脚步。 “怎么?”申少扬握紧剑柄,很警惕。 蓝觅渡俯下身,毫不在意地把手伸进淤泥中, 浅浅地拨开一层淤泥,露出泥潭中的一角符文。 这道符文半边埋在淤泥里, 半边露出,一个劲地抖动着,“噼噼啪啪”地甩开一堆泥点子,全溅在蓝觅渡的袍子上, 他一点也不在意,抬起头, 指着那疯狂抖动的符文,“两只符怪打架呢。” 除了上清宗,整个五域找不出符怪这种稀奇玩意, 就连祝灵犀也是第一回见,蓝觅渡一指,四个人呼啦啦都凑过来张望。 “符怪不属于精怪,它没有生命, 也没有灵智,它的本能就如雨雪霜露互相变化。”蓝觅渡盯着抖动的符怪,随口解释, “当符怪自行衍化到一定程度的完满后,它就会倾向于吞噬其他符怪来打破桎梏,等吞噬了足够的符怪,扩大了核心符文后,又会重归平静,就算身边有再多可供吞噬的符怪,它也不会去碰。” 面前这只符怪露出泥潭的核心符文有所残缺,显然还在自行衍化的阶段,无需吞噬其他符文,它在这场符文的战争中所处的地位便很明显了—— “下面还有一只大符怪想吞噬它?”申少扬已蹲了下来。 蓝觅渡悠然点头。 “那只吞噬期的符怪定然比这一只大许多,否则这只符怪不会逃都无法逃,虽然符怪没有生命和灵智,但如何在吞噬期挑选猎物、确保自己的核心符文不会在吞噬过程中消耗太多,这也是一门学问,符怪天生就精通这个。”他心情看起来不错,“咱们找到一个大家伙。” 露出泥沼表面的一角符文极快地甩动着,像是被谁提着衣领疯狂摇晃,符文用力挣扎,但根本无济于事。 五双眼睛一起盯着露在泥潭上的一角符文抽搐般抖动着,快速没入泥潭,消失不见。 虽然说了很多遍符怪没有灵智也没有生命,但亲眼目睹这一幕,谁都能感受到符怪的世界中存在着同血肉生命一样残酷的竞争。 蓝觅渡等了一小会,再次伸出手,故技重施,拨开泥潭表面的淤泥,这次挖得更深,大约向下十来寸,他们再次看见了那只符怪的一角。 短短十几个呼吸,符怪的核心符文就少了一大半,缺胳膊少腿地徒劳挣扎着,通过符怪露出泥潭挣扎的幅度,很容易想象那只深深藏于泥沼之中、至今未曾露面的吞噬期符怪是如何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 申少扬在莽苍山脉见过太多妖兽,符怪的互相吞噬和它们的互相厮杀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世界都一样残酷。 “为什么大符怪一般都在深滩?”祝灵犀已感觉到与一个符沼历练经验丰富的修士同行的好处了,她主动问,“现在姑且不论,以前它们都是在深滩的吧?” 蓝觅渡专注地盯着那挣扎着被拖入泥沼的残缺符文,“符怪衍化也需要灵气,符沼下有地脉灵流,地脉逸散出的灵气供养了整个符沼的符文。符沼越深处灵气越浓郁,越大越复杂的符怪衍化所需的灵气就越多,所以会往深滩下潜。” 祝灵犀立在泥沼之上。 她默然不语,因蓝觅渡的回答而陷入沉思。 她想起先前触发的那只巨大符怪,它的符文核心并不完整,显然不在吞噬期,还需不断衍化,消耗巨量灵气,它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浅滩呢? 据蓝觅渡所说,大符怪离开深滩的情况至少已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差不多了。”蓝觅渡忽然说。 祝灵犀回过神——什么? 蓝觅渡站起身,拍了拍手,灵力振荡,将手上沾染的淤泥抖落,只剩下左手手背上一小块,他两指并在一起,从手背上蘸了一点淤泥,运起灵力,在空中随手画了一段潦草的符文。 下一瞬,半空中凝聚出一柄青泥小剑,直直坠向泥沼。 “嘭!” 淤泥朝四面八方炸开。 一阵古怪的淤泥挤压声,乌黑的泥潭表面露出金光一角,那是一道很长的笔画,连着核心符文,看似颤颤巍巍但又非常迅捷地浮出淤泥。 四个第一次进入符沼的小修士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那只突然出现的巨大符怪给了他们太深的阴影。 蓝觅渡没有退后。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长长的笔画向上浮起,直到它完全露出泥沼,迅猛地对着他的胸膛来了一击。 这只符怪足足有六尺长,露出泥沼后比蓝觅渡还高大,核心符文非常完整,浑身金光闪闪,看起来威风凛凛。 除了方才那只巨型符怪之外,这是他们进入符沼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只符怪了。 蓝觅渡随意地侧了侧身,不多不少正好避开符怪这一击,他打量着这只吞噬期的六尺符怪,有点不满意,摇头,“有点小了。” 四个小修士都没吱声。 对于结丹已久的资深金丹修士来说,这只符怪也许算小,但对于最高修为也就是刚结丹的他们来说,这只符怪却正正好好,需要花费不少功夫。 蓝觅渡挥了挥手,将方才那枚符文化成的青泥小剑召回,对着符怪的核心符文飞起一剑。 符剑对符怪,以符对符。 “当——” 金铁交鸣。 六尺的符怪在这一剑下散了三分之一的核心符文,哗啦啦地落下如雪的符文碎片,坠在泥沼之上很快便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见踪迹。 “当——” 符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当场散架,核心符文乱如碎絮,再有名的大符师都拼不回原样,只剩下一个唬人的空架子。 四人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谁都不吱声——对于他们而言需要好好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解决的符怪,对于蓝觅渡不过是两三剑的事。 这么看来,先前抢符怪之事确实是个误会,以蓝觅渡的实力,就算明摆着抢,他们也无计可施。 蓝觅渡拍了拍手,将手背上最后的一点淤泥拍落,青泥小剑挑起那濒临散架的六尺符怪,如钓鱼一般,将后者蓦然向上一勾,整个勾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外一甩。 符怪砰然坠在申少扬的面前。 “干嘛?”申少扬又去握剑了。 蓝觅渡笑了笑。 “刚才不小心抢了你们一只大符怪,总得有个交代,大的暂时找不到,小的也凑合。”他示意申少扬赶紧动手,“再找五六只这样大的符怪,你的号牌也就该褪成白色了。” 符怪根本不像妖兽那样好对付,它不是血肉之躯,不知痛,也不知畏惧为何物,伤了符文笔画也不妨碍其他笔画,更不妨碍整个符文运转。 申少扬粗浅估计,如果他孤身一人进入符沼,遇上这么一只六尺符怪,他起码要花费两个时辰才能解决。 而蓝觅渡却说,解决五六个这样的符怪,青色号牌才能褪成白色? 天地良心,他们真的只是无意中跳上云舟的啊。 “真给我?”申少扬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蓝觅渡大笑。 “你就动手吧。”他说,“你们每人都有,算我还你们的。” 申少扬这才相信蓝觅渡是来真的。 他扬起手中黑剑,朝面前濒临散架的符怪狠狠挥出。 “当——” 最后一声金铁之鸣。 符怪无声无息地消散,金光湮灭,只剩下坑坑洼洼不断涌动的乌黑泥面。 申少扬收起剑,第一时间掏出号牌查看。 号牌上的青色褪去了六分之一。 蓝觅渡没有骗人,就算是难度排在倒数第二的青色号牌,也需要被惩戒者耗费许多精力才能完成。 申少扬看着开始褪色的号牌,心情不错,将号牌收起,嘴上还是抱怨,“你们上清宗规矩真是太多了。” 蓝觅渡长叹一声,赞成极了,“可不是嘛,繁文缛节,没事找事。” 申少扬终于找到了知己! 虽然相识的经过不算愉快,但蓝觅渡无愧于他那些让他屡次进入符沼的丰功伟绩,他简直是整个鸾谷最会交朋友的人,轻而易举地打消了四人对他的敌意。 等到蓝觅渡为他们每人找来一只至少五尺的符怪,令四人的号牌颜色都褪去了一截后,就连因被抢符怪而怀有芥蒂的祝灵犀都不好意思再介怀了。 “……符沼往北是一片幽湖,幽湖深处就是夏祖师的道宫若水轩。”寻找符怪时,蓝觅渡很健谈地闲聊,“符沼往南,就是鸾首峰了。” “你们知道咱们鸾谷,为什么叫做鸾谷吗?” * “……潋潋,你知道鸾谷为什么叫做鸾谷吗?”记忆里,有人问。 曲砚浓站在鸾首峰顶。 她握着发烫的签筒,攥着一支非金非玉的签。 在鸾首峰的顶端,她掷出了第三支签。 那正是一段发生在鸾首峰的回忆。 夏枕玉将她带来这里,和她并肩远眺,看幽湖沉沉、符沼深深。 记忆里,她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夏枕玉并不是真的需要她的回答,只是试图引出一段对话,她只需要静静听下去就可以了。 夏枕玉这人就这样,讲道授业成习惯了。 果然,夏枕玉很快就平缓地说了下去,“在上清宗的典籍中,有一位化神祖师与神鸟青鸾为友,于是上清宗有了一只青鸾。” 第97章 孤鸾照镜(十五) 妖兽和人类修士之间的争斗自上古伊始, 到今世仍未终结,曲砚浓将元婴妖王全部逐出山海域,创造了人类修士在与妖兽的争斗中最强势的一个世代, 但这争斗并没有在这里终结, 也永远不会终结。 生存和修行是万世必争的绝对冲突。 要么成为妖兽的食物, 要么把妖兽变成丹、符、器、阵……一切能助益修行的东西。 仙魔争斗千万年,唯一没有争议的就是对抗妖兽,在妖兽最猖獗横行的世代,双方甚至还有过联手斩杀妖兽的短暂联盟。 在这样激烈的冲突里, 和妖兽成为朋友是一件非常稀罕、也非常引人疑虑的事。 “那时的上清宗弟子竟不怕被青鸾吃掉?”记忆里,曲砚浓嘲弄般说, “青鸾这种神鸟,刚破壳就有金丹期的实力,成年后最差也能跻身元婴期,天赋高的甚至能达到元婴巅峰, 敞开肚皮来吃,几千个修士也就是一口的事。” 夏枕玉一定很习惯身边人这个含讥带讽的说话风格, 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平缓地解释,“祖师与青鸾成为朋友的时候, 已经是化神修士了,大家都明白,她有足够的实力保护她的后辈。” 妖兽依靠强大的天赋血脉,力量和传承与生俱来, 在人类修士还需要苦哈哈从凡胎一步步踏上仙途的时候,血脉强大的妖兽一诞生就能超越普通修士一生的顶点。 但天地是公平的,万物都有自己的路, 再强大的血脉也只能让妖兽走到元婴巅峰,永远不可能触及化神之上的世界。 这世上唯一一条通天之途,藏在仙途修行中。 于魔修而言,终点在化神期;于妖兽而言,终点在元婴巅峰。 魔修、妖兽、精怪……各有各的路,各走各的捷径,又各自止步于各自的终点。 “魔修若不满足于化神期、还想去触碰道心劫之后的境界,唯一的办法就是毁去魔骨,从头开始修仙,妖兽也如此。”夏枕玉神色淡然,“祖师结识的那只青鸾就是一位想要修仙的大妖王。” 天生神鸟,元婴巅峰,想要废去血脉带来的力量,从炼气期开始修行仙道——上清宗的典籍甚至没考虑过妖兽的躯体差异! 曲砚浓亲手毁过自己的魔骨,她比谁都明白那种骤然失去力量的恐惧感,她毁去魔骨时甚至还没有元婴巅峰,她的力量也不像青鸾那样与生俱来。 “我从没听说过化神妖修的存在。”曲砚浓对夏枕玉说,“那只青鸾失败了?” 夏枕玉轻轻地点头,“仙道本来就是人类修士的道途,从未考虑过妖兽如何修仙,更不要说妖兽与妖兽之间的差异有时比人和妖兽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即使有化神修士的帮助,青鸾的孤注一掷也注定要失败,它不曾得到梦寐以求的境界,又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力量,成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凡鸟。 但它还有对于人类修士来说漫长无尽的寿元。 “走火入魔、误入歧途这些事,对于青鸾来说并没有那么严重,它随时可以废去修为,重头再来,用时间来摸索正确的方向。”夏枕玉说,“它是妖兽,它不必像人类修士那样争一朝一夕。” 曲砚浓的眉毛挑得很高。 听到青鸾修仙失败后一无所有,她有一刻抿起唇,但等到夏枕玉说完,这一瞬的感同身受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只青鸾现在还活着,并且一直在研究如何修仙,现在已经卓有成效,马上就要成为世上第一个化神妖修了吧?” 夏枕玉轻轻摇头。 “如果那位祖师成功度过了道心劫,成为了真正的道主,事情也许就会如此发展。”她说,“但你我都知道,无论你天资有多高、道心有多坚定、根基有多深厚,在道心劫面前,谁也撑不了太久。” 那位化神祖师没能成为万古的例外,晋升化神千百年之后,在道心劫中饮恨折戟。 “祖师死后,青鸾就陷入沉睡,一睡数千年。”夏枕玉说,“而那位祖师身死道销后,上清宗并没有后辈能顶上她的位置,在仙魔争斗中相当被动。无奈之下,后辈们把主意打到了妖兽的身上。” 化神祖师就是上清宗的样板,前一任化神祖师虽然身死,但她与一头青鸾为友、切切实实地得到了青鸾的友谊,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青鸾尚未散去血脉力量的时候,甚至还保护过上清宗。 走投无路的后辈孤注一掷,把希望放在了妖兽身上,他们寄希望于驯服妖兽,将强大的妖兽变成保卫上清宗的力量。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决定。”夏枕玉平静地说,“妖兽生来自由,野性才是它们的天性,尝试过自由的滋味,不会有妖兽能甘心被驱使。” 想要达成驯养妖兽的目的,起码要从小开始饲养妖兽,剔除野性难驯的,令温驯的妖兽两两结合,生下天性更温驯的后代。 这样一代一代驯化,一代一代训练,五代以后,修士就能安全稳定地驱使这些妖兽了——据曲砚浓所知,目前五域中号称灵兽世家的势力,无不是采用这种方法。 祖师陨落后的上清宗病急乱投医,没有足够的时间驯化妖兽,最终得到的代价也是极度惨烈的——一场混乱到极致的妖兽暴动,前所未有、往后也绝不会再有的惨烈伤亡,直接开启了此后上清宗上千年的萎靡不振,到最后,分崩离析。 一场暴动,埋下了千年后八脉分宗的伏笔。 “自那之后的事情,你差不多就全都知道了。”夏枕玉望了过来,“牧山得到了祖师神塑,渐渐势微后代代渴盼回归,徊光去了魔域,牧山并入。” 再然后,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妖兽的威胁、过往的仇恨究竟已隔了多远,上清宗弟子牢牢刻下了对妖兽的排斥和无法信任。 就连从小在人类修士中长大的那些半妖,也无时无刻不在被排挤。 实力强大、天赋超凡如英婸,只因生来一点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妖兽血脉,费尽心思也得不到蓝觅渡一入仙途就有机会学的符剑之法。 这些都是能在上清宗的典籍中查到的历史,但曲砚浓更关心那些查不到的东西。 “所以那只青鸾呢?”她问夏枕玉,“就算沉睡,也不该凭空消失——我没见过,那就是凭空消失。” 她当然有这个底气说这样的话,在这段记忆发生的时刻,她已经晋升化神数百年了,五域是她亲手分定,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天下的山川湖海,更能确认上清宗并没有藏匿着一只毫无修为的青鸾。 夏枕玉好脾气地笑了笑,难得打了个哑谜,“青鸾当然在鸾谷,它当然要在这儿。” 回答了也像是没回答。 曲砚浓皱着眉。 “那只青鸾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化神修士身死后,它也要陷入沉眠?”她实在不解,“我还以为这只青鸾会在化神修士死后劫掠上清宗,然后扬长而去。” 夏枕玉被这个问题弄得真不知道是笑还是叹了。 “妖兽虽然很凶恶,但其中许多妖兽心思纯稚,它们的感情并不比人类少,一旦认可了什么人,很少会背叛反目。”她说,“祖师是青鸾的朋友,就算祖师身死,青鸾也绝不会伤害上清宗。” 那曲砚浓就更不解了——寿命那么长、没有生存的威胁,也不存在仇恨,为什么青鸾会陷入沉眠? 夏枕玉最终失笑。 “难道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和青鸾有关的典故吗?”她半是好笑,半是懊恼,“魔域就连这些也不曾教你吗?还是说魔修根本不推崇这个?” 曲砚浓催促她不要再卖关子。 “孤鸾照镜啊,你真的不知道吗?”夏枕玉说,“青鸾和祖师是朋友,这段友谊超越了形貌和种族,她们彼此互相理解、互相倚靠、互相守护,等到逝去后,无尽漫长的生命里,谁来弥补挚友死去的空虚?” 曲砚浓真的不曾听过这个词。 这个词让青鸾沉眠的古怪举动变得不再古怪,让人能迅速理解青鸾究竟为什么忽然陷入沉眠。 这一定是个什么典故,但这个典故并不像夏枕玉表现得那样脍炙人口,否则魔修也会知道——夏枕玉总是这样,她自己常年埋首于故纸堆,却总觉得自己知道的那些东西并不稀奇,以为每个人都会知道她在故纸堆里看到的那些东西。 夏枕玉发现她真的不知道。 授业讲师的那一面又出现了,夏枕玉微微皱起了眉头,脸色微板,凝声,“就算成为了化神修士,也要长持经卷、修持道心。你最近百年是不是不读经?” 又来了。 记忆里,曲砚浓听到这话真是头疼极了。 “我是个魔修。”她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我不读你们仙修的道经。” 夏枕玉把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你给我看看你的魔气。”她生气不太明显,不动声色地盯着曲砚浓,“如果有魔气,那就不用看了。” 哪还有魔气?早八百年毁去魔骨,踏上仙途了。 曲砚浓倒也不是不看典籍,但她不怎么看经义。 也不是从来不看,刚进上清宗踏上仙途的时候她看得如饥似渴,上清宗八百经她倒背如流,除了夏枕玉,很难在上清宗找到第二个比她更了解上清宗经义的人。 夏枕玉是她的仙途引路人,夏枕玉埋首于经义故纸,她也从善如流,并由此获益良多,但元婴之后,她就看得少了。 “求道路上,我亦是行人。”她说,“别人的路再好,那也不是我的路。” 这番话被夏枕玉斥为“谬论”,夏枕玉是深信触类旁通、先贤引路的人,就算成为了化神修士,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上清宗的化神祖师难道还少吗? 先辈的经验渊深似海,常读常新总是没错的。 夏枕玉不仅自己手不释卷,还常常敦促曲砚浓重拾经义,希望后者能回到正轨,她们为这件事吵过很多次,最激烈的那一次,曲砚浓砸了夏枕玉□□经,后者那样好脾气的人也为此同她不欢而散。 她们就是在这样不可调和的分歧中痛快地分道扬镳的。 “最近百年你不读经,你在做什么?”夏枕玉板着脸看曲砚浓,她总觉得后者是她引上仙途的小辈,她有管束教导的义务。 曲砚浓不想再为这个问题无休止地争个高下。 “读了点轶闻典籍,想找一找冥渊的信息。”她说。 于是夏枕玉就沉默下来。 她当然知道曲砚浓为什么要找冥渊的讯息。 “青鸾从来没离开上清宗。”夏枕玉说回到最初的话题,“从前这世上没有鸾谷,青鸾沉睡后,世上就多了一个鸾谷。” * 鸾首峰上,曲砚浓愕然。 夏枕玉告诉她之前,她从没听说过鸾谷的由来。 她垂下头,鸾首峰孤峭挺立,背向鸾谷,只留给鸾谷一个孤傲的背影。 夏枕玉说得不够明白。 那只长生永恒的神鸟青鸾,究竟是藏在鸾谷之下,还是说……鸾谷就是青鸾的化身? 鸾谷地脉浮动,那只青鸾呢? 她更想知道自己把这段对话藏在签筒里的原因,这和她的道心劫、她交给夏枕玉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曲砚浓缓缓走到鸾首峰的边缘,俯瞰符沼外遥远的幽湖。 在繁芜的思绪中,她不经意地想,这段记忆刚得到没多久就被她封存,她还不知道“孤鸾照镜”是什么典故。 夏枕玉知道,她猜卫朝荣一定也知道。 也许她看过的典籍确实还不够多。 等一切事了,回到知妄宫后,她要去翻一翻典籍。 第98章 孤鸾照镜(十六) 灰暗的符沼里, 有最热闹的声响。 “蓝师兄,你说的这些都是传说故事吧?”申少扬的声音很兴奋,嘴上说的却是不信的话, “青鸾是一只妖兽, 怎么可能变成鸾谷呢?咱们脚底下的符沼, 难道盖在青鸾的羽翼上吗?” 蓝觅渡微微笑了笑。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这故事太玄奇,不像是真的。”他一点也没有被质疑的恼火,“不过最近鸾谷的变化, 让我有些相信了。” 真正应该叫蓝觅渡“蓝师兄”的祝灵犀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回过头。 “祝师妹, 你去年一整年都不在鸾谷,不清楚鸾谷的变化。”蓝觅渡说,“今年鸾谷的灵流十分古怪,几座云台原本占据了灵流走向最密的方位, 这样才方便大家早晚课修行,可最近灵流走向变了, 云台的灵气反倒稀薄了。” 这种话就是要对祝灵犀说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只有她才知道云台早晚课对上清宗弟子的重要性,听到蓝觅渡的话, 立刻面露关切,“那长老们有没有将云台搬往灵流更密的地方?” 这时候就能看出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区别了,换了申少扬三人,只知道在云台早课晚课是上清宗很重要的一个规矩, 听说云台灵气变得稀薄,就像听了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哪像是祝灵犀这样紧张? “搬了一次。”蓝觅渡显然也很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听众, 只看着祝灵犀说,“灵流第一次发生变化的一个月后,几个胆大的同门就来我们太虚堂找长老调整云台位置。太虚堂内部商议了半个月,将云台搬到了新的地方。” 之前在獬豸堂挨骂的时候,祝灵犀已经听说了蓝觅渡是太虚堂弟子,太虚堂管理鸾谷所有大小事,云台搬迁这种事当然也归太虚堂管。 虽然听蓝觅渡说云台已经调整了位置,但这句话后面显然还接着一个不容乐观的事实,因此祝灵犀的忧色没有退却。 果然,蓝觅渡叹着气说,“云台搬迁后,灵流的走向又变了。” 这一次,太虚堂没有再调整云台的方位。 祝灵犀罕见地焦切,“为什么不调整?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了?既然灵流走向一直在变化,太虚堂就该好好查探地脉,找出灵流异常的原因,如果是一方水土自然变化,那就继续调整云台方位,如果是有什么意外,就赶紧解决——不管怎么样,不能放着不管啊?” 申少扬、富泱和戚枫一起看向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祝灵犀这么着急。 蓝觅渡的神色和她如出一辙,甚至还比她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谁说不是?这事不归我管,但我也要去云台做早课,我一直在留意,没想到相识的同门跟我说,长老们决定搁置这件事,暂时不管了。” 祝灵犀身子都往前倾了,五官绷得紧紧的,音调抬高了,“不管了?” “祝师妹,你还不明白咱们鸾谷?”蓝觅渡克制不住地冷笑,“多做多错,什么都比着规矩来,想要做成点什么事、改变点规矩、打破旧例,比登天还难。三番两次改变云台的方位,改变太多了,从前没有先例,长老们都怕。” 鸾谷千千万万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龃龉,鸾谷弟子私下里诟病长老、诟病太虚堂、诟病獬豸堂、诟病宗门,骂得最多的一条就是循规蹈矩、明哲保身。 “况且,那几位长老现在正忙着争一枝瑶仙藤,给云台调整一次方位已经够给面子了,哪还会再费心思?”蓝觅渡说起这个话题,竟然滔滔不绝,之前那副自得其乐的快活模样也完全消失了,露出极深的愤愤不平,讥讽道,“我看大家还不如一起凑份子买一枝瑶仙藤,哪位长老要是为大家解决了这件事,就把瑶仙藤奖励给他,保准长老们争着来排忧解难。” 祝灵犀也没想到,蓝觅渡这样一个看起来和谁都能玩得起来的人,居然藏着这样一颗愤世嫉俗的心,若只看蓝觅渡到处交游、把符沼当家的架势,她还以为这人什么都不在乎呢。 “长老们确实有些循规蹈矩了。”说来也很奇怪,原本祝灵犀听说太虚堂不打算管云台的事时很是焦切,心里也没少怨怪,但蓝觅渡这么一说,她又有点不舒服,“不过宗门规矩摆在那里,獬豸堂又盯得这样紧,长老们也难办。” 蓝觅渡没等她说就冷笑起来,“宗规确实是祖师定下的,为咱们约束言行、修持道心而定的,但长老们每日捧着道心镜、念着道经,当真就是为了修持道心吗?循规蹈矩是为明哲保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利’字?” “我看啊,咱们鸾谷从上到下,早已经违背了历代祖师的训诫,重利轻义、循规蹈矩,哪还管什么修仙先修心?” 祝灵犀总觉得这话有点太过了,但细想又没法反驳,要让她捏着鼻子说宗门上下常持清静道心,重义轻利,实在有点太违心了,毕竟她自己之前也为此闷闷不乐。 她本该回蓝觅渡一句“太激进了”,可思来想去,竟忘了说。 然而不赞成归不赞成,原本祝灵犀觉得自己和蓝觅渡这样屡屡违背宗规的同门不是一路人,现在因为这一段深有同感的激进发言,她对蓝觅渡的认同倒是多了几分——不管行事作风有什么分歧,大家的共同愿望都是维护上清宗祖师遗训、想要上清宗更好。 富泱听着他们同门之间的讨论,插了一句,“瑶仙藤?我记得这种灵植的生长条件非常苛刻,五域难求,近百年来,似乎只有我们望舒域的三覆沙漠出过一棵熟株。” 蓝觅渡见祝灵犀不吱声,便转过脸去接富泱的话了,“确实就是三覆沙漠的那一株,我们太虚堂的都长老从一位望舒域的能人手中高价买来了其中一枝入药,如今还剩下大半枝,都长老打算转手。这东西用途很广,能炼丹也能炼器,我们太虚堂好几位长老八仙过海,就为了抢到那剩下的大半枝。” 凡是元婴修士之间的交易,少有用清静钞来解决的,尤其现在上清宗接管了清静钞的发行,对于上层修士来说,这玩意当真只是一张纸。都长老购入瑶仙藤的时候,显然也不是用清静钞付账的。 “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每天在太虚堂里当值,就指望着这点热闹了。”蓝觅渡讥讽一笑。 富泱关注的却不是这个,“那位都长老是从我们四方盟的哪位朋友手中购得瑶仙藤的?” 他竟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就算他这一年忙于阆风之会,很久没回四方盟,他还有那么多同门人脉呢,这么大的消息,不至于一点风声也没有吧? 不自信的人会怀疑自己情报来源落伍,但代销魁首有代销魁首的自信,“这位朋友瞒得很严实。” 蓝觅渡却古怪地笑了一笑。 “道友,难道除了四方盟,望舒域就没人做买卖了吗?”他暗含深意地说,“据我所知,这枝瑶仙藤,还真不是从四方盟的人手里弄来的。” 富泱还要再问,但蓝觅渡就不答了。 “好了,祝师妹,准备一下,符怪要出来了。”他朝祝灵犀说,“我听说你从曲仙君那里学来了一门绝学,叫做‘小八定金符’,不知是否有幸见一见?” 话音未落,淤泥破开,数尺长的符怪从泥沼中爬了出来。 祝灵犀伸出手来画符。 十万火急里,她有思绪一闪而过—— 交谈中,他们从未提过“小八定金符”这个名字,蓝觅渡又是从哪听说的? * 上清宗弟子都知道,鸾谷中最热闹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太虚堂,还有一个是獬豸堂。 去太虚堂的人有很多原因,交差、办事、报备、反映情况…… 但主动来到獬豸堂的弟子往往只有一个目的:有朋友违反宗规被抓,他们是来作保赎人的。 黄掌籍结丹才十年,今年刚刚通过考核进入獬豸堂,得到了“掌籍”这个职位,专门掌管赎保核查与登记。 她年纪很轻,意气风发,一门心思要进獬豸堂追查凶徒,没想到现在确实进了獬豸堂,却被打发来做点笔录记述的杂事,不免十分泄气,总想着找个办法给自己换个职位。 为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她常常暗暗观察前来赎保的同门,从这些人的打扮和神态先判断对方的身份和性格,继而再判断他们与他们打算赎保的人之间的关系远近,最后问答对照——她用这种办法锻炼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万一以后真的被调去查案,她不至于一点观察判断的能力也没有。 掌籍厅确实是锻炼判断能力的好地方,来到这里的人总有着最复杂的利害与情感关系,无论身份高低、修为高下,来到这里,就都只是亲友违反宗规被收押的普通人。 这一日掌籍厅偶得空闲,没排出长队,黄掌籍刚刚打发完一对怨偶,托着下巴发呆,庭前的宫铃一声轻响。 又有访客。 明显不是软底的云靴一下下敲打石阶,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昭告来者的行踪。 黄掌籍蓦然坐直了。 这可是獬豸堂内,居然有人敢穿着硬底云靴大摇大摆的过来?就不怕当场被罚吗? “噔。”脚步声落在门前。 黄掌籍还没想明白究竟要不要管这个不在她本职范围内的闲事,有人已跨过门槛,走进门内。 那是一张粲然夺目、明明赫赫的脸。 与那毫不掩饰的硬底云靴脚步声一样,这张瑰姿艳逸的脸,明明白白绝不属于瞻前顾后的人,并不盛气凌人,但黄掌籍就是知道,这是一个绝不会因旁人而改变主意的人。 身居高位,而且很可能不是上清宗的修士,上清宗修士养不出这样的性格。 “这位前辈,您是来作保赎人的吗?要赎的人叫什么名字?”黄掌籍很镇定地去拿自己的笔,“对方是为什么被罚的?” 出乎意料,对方的语气很温柔,“我要赎四个人,祝灵犀、申少扬、富泱、戚枫,他们都是因为云海争渡而被罚入符沼的。” 只要对方配合,那就很好办,黄掌籍松了口气,攥着笔含笑说,“我这里需要留下您的名姓、身份和修行之地作为记录。” 这位气度惊鸿的瑰丽女修理解地点头。 “我叫曲砚浓,山海域人,住在知妄宫。”她说。 “啪嗒。” 这是黄掌籍的笔掉落的声音。 第99章 孤鸾照镜(十七) 獬豸堂很忙, 每个人都很忙。 由于上清宗的宗门特色,獬豸堂作为一方超级大宗门的惩戒司署,承担了同行所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 如果要问獬豸堂修士最想学会的绝学究竟是什么, 大约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回答“三心二意”“一心两用”, 最好能一人劈成三份。 但再忙的时刻,也无法影响大家关注到身边的稀奇事。 最先引起獬豸堂弟子们注意的是一阵很稀奇的脚步声。 坚冷的、不紧不慢的…… 硬底云靴的脚步声。 自从曲仙君在镇冥关穿着硬底云靴现身后,硬底云靴就随阆风之会的留影一起传遍了五域,一跃成为风靡五域四溟的风尚。 曲仙君无愧于五域最富盛名的传奇人物之称, 以一己之力统一五域四溟的审美,只需要一次不超过一盏茶时间的现身。 四方盟那群唯利是图的修士哪会放过这样大好的商机?转眼就把硬底云靴卖遍了山南水北。 在赚清静钞的事上, 四方盟修士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有各的说辞,一会儿是“登顶仙途的秘密:仙修的坚忍、魔修的果决,为自己购置一双硬底云靴, 给自己增添一点果决之心”;一会儿是“先声夺人、掷地有声,曲仙君纵横仙魔两域的奥秘”…… 最离谱的要属“头顶云冠, 直指仙途,脚踏硬底,大道徐行”, 明明曲仙君没戴云冠,这人硬是能搭配着自家的云冠一起卖。 这股掷地有声的风当然也刮进了玄霖域,刮到了鸾谷。 最近半年内,违反宗规偷穿硬底云靴的鸾谷同门数量激增, 獬豸堂修士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停地捉人。 现在听见硬底云靴的声音,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寻找这嚣张的脚步声的主人。 入目是白裳。 “砰!砰!砰!”门外忽而响起更沉重的声响,轰然撞入厅堂。 纷杂的目光又一起转向门口的方向。 一道高大坚冷的身影,身披玄色斗篷,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摇山撼海般走进厅堂。 身着素白云裳的女修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半侧过身等他赶上,衣袂相擦的那一刻,她又不回头地向前。 玄色斗篷跟在她身后轰隆隆地向前。 “什么人啊……” 等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才有人喃喃地说,“这么嚣张?” “可能是两位前辈吧?那个女修身上的素白道袍是咱们很多年前的制式道袍。”同门接话,语气也很不确定,“估计闭关很久了?闭关前咱们獬豸堂可能还没建成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无话可说了——如果真是那种闭关数百年的大前辈,可能连他们獬豸堂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违背几条宗规简直不要太正常。 “没事,那两位前辈看起来也不是不讲理的,没看小黄就在边上引路吗?应当是带他们去找长老的。”有人宽慰,“和那两位前辈说明白就行了,不管是罚清静钞,还是特殊情况不予追究,都不关咱们的事。” 这话很在理,职司所在,让他们对违反宗规的行为视而不见,这是强人所难,但既然这事有人负责,他们看个热闹就行了。 抬起的脑袋又纷纷低下去做自己的事,只剩下琐碎的议论声嗡嗡,半晌都没停下来。 “你们看到了吗?那位白裳前辈的容光气度简直摄人心魄……” 被寄予厚望的小黄…… 她感觉自己承担了她这个职位本不该有的巨大压力。 “仙君,前面就是虹廊。”黄掌籍小心地说,“我们一般都让赎保修士在这里等被赎保人出来,虹廊前面有一座虹亭,进入符沼的修士们都在那里上交号牌,如果号牌完全褪成白色,受罚的修士就可以顺着虹廊出来了。” 曲砚浓很感兴趣,“为什么叫虹廊、虹亭?” 这座长亭连回廊,分明都是白色的,天色昏暗,幽湖在侧,长年迷雾淡淡,也不像是会有飞虹的样子。 每个初次来到虹廊的人都会这么问,黄掌籍解释,“因为号牌共有七色,按照虹色排列难易,所以这里叫虹廊。所谓一白衍七色,无论他们拿到的是什么颜色的号牌,最终都在这里交白色号牌,正合天地规律。” 曲砚浓恍然。 “实在很有巧思。”她看了看黄掌籍,很体贴,“你是不是还要回去接待其他来赎保的修士?我自己去接人,你只管去忙。” 黄掌籍左右为难。 曲仙君仙风道骨气清神虚,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的架子,可黄掌籍绝不可能真把仙君当成普通人对待——这可是威震五域、声望凌云的天下第一人,谁敢真的把她当普通人? 曲仙君报出名字的时候,黄掌籍完全是强撑着才没做出诚惶诚恐的丢脸姿态,勉力撑起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打算去禀报上峰,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帽子更大的人。 但曲仙君说不用。 换个人制止獬豸堂弟子的行为,黄掌籍才不听,但这人可是曲仙君。 都不必提那些让人骇异敬畏的功业和头衔,曲砚浓一身缥缈意,渺渺地立在那里,好似孤鸿云影,看起来没有一点锋锐慑人之处,可她笑着说一句“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接人就是”,黄掌籍硬是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真的是不敢。 明明没有杀意、没有威压,什么都没有,硬是能叫人无从抵抗。 究竟是仙君气度,还是盛名之威,黄掌籍琢磨不出来,总之是没一点办法,所幸还有点机灵,主动请缨带曲仙君去虹廊——这回倒没被拒绝。 眼下虹廊就在面前,黄掌籍本打算引曲仙君进去,给里面的长老引荐一下的——也不需要太夸张,只要她当着长老的面,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曲仙君”,长老再惊愕也会明白的。 可谁想到曲仙君不要她带进门。 黄掌籍有心坚持一下,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明明没谁拦着她,她就是一个“不”也不敢说。 到最后,她只能心有戚戚地看着那道白裳缥缈的身影带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虹廊。 呆立片刻,她猛然转身。 ——虽然没法告知虹亭里的那位长老,但她可以去找其他长老。 * 虹廊与外界完全隔绝。 为了防止某些没能完成号牌惩罚的修士耍心眼逃跑,符沼周围都有严密的阵法阻隔,除了入口之外,只有虹亭这一个连通符沼与外界的交点。 踏入虹廊后,曲砚浓就发觉这一廊一亭其实是一件完整的灵器,如鸾谷一般自成一方天地,由灵器主人操纵,主人若不放行,除了强行打破灵器,谁也别想从里面出去。 能操纵灵器的修士至少有元婴期修为,就算敌人是同阶,也极难打破——真有这个实力的修士,也不需要打破虹廊了。 曲砚浓在上清宗待了好多年,但上清宗压箱底的好东西她见得不多,这件灵器她就没见过,她也不急,慢慢地在虹廊里踱步,观察这件灵器。 虹廊这件灵器共有十几重禁制,灵器的主人只掌握了八重,如果不出她所料的话,虹廊应当是上清宗授予这个元婴修士使用的,只给了掌握前九重禁制的秘法,这个元婴修士若想更进一步,就要立下更多功劳,换取剩下的秘法。 这是上清宗对于宗门秘宝最常见的授予方法,作为奖励赐予弟子使用,等到这名弟子殒身、换得更好的秘宝或是犯下大错后,宗门又重新收回秘宝。 秘宝的主人永远是上清宗,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 曲砚浓穿过虹廊,走到尽头。 云海争渡一抓就是上千人,前来作保赎人的修士自然也要有成千上百,不过,绝大多数上清宗修士对符沼实在太了解,深知自家师兄、师姐、道侣、儿女至少要在里面待上三四天,如今总共才过了一天半,并不着急赶来。 此刻等在虹廊尽头的修士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其中还有五六人等的人是因其他事才进符沼的。 虹廊里很宽敞,人也不多,没人特别着急,气氛居然还挺轻松,三三两两谈天,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各自痛骂自己在等的那个混蛋害自己在这浪费一整天。 曲砚浓走过来,自然也有人和她搭话。 “这位师姐,你等的人也是为了云海争渡进去的吗?” 曲砚浓颔首。 “我师弟也是!”朝她搭话的女修立刻如找到同盟一般,“我收到獬豸堂传讯的时候简直惊呆了,没想到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也有参加云海争渡进符沼的一天。” 曲砚浓觉得很有趣,“是么?” 和她搭话的女修显然是个很健谈的性格,只要别人“嗯”一声,她都能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可不是吗?我本来还在炼器,收到传讯符立刻就赶过来了。这可是宫师弟这小子第一次主动进符沼,值得庆祝。” 虹廊里都侧目。 第一次见到要庆祝师弟进符沼的。 进符沼是什么好事吗? 曲砚浓被逗笑了,唇角翘了翘,“你师弟姓宫?” “没错。”女修很随意地说,“这小子天赋一般,也没耐心钻研道法,好不容易结了丹,给自己谋了个舰船执事的职位,天天在南溟漂着,师姐你认识?” 姓宫,舰船执事,金丹期,循规蹈矩还没好处就不干,这样的人很多吗? 曲砚浓唇角翘起。 “没准我还真的认识。”她说。 女修本来只是随便找个听众,听到这里,终于对面前这个素白道袍的修士产生了好奇,“师姐,你来赎的是什么人?” 曲砚浓想了想。 “几个小朋友。”她说。 女修瞪大眼睛,露出一副折服的神情,好似很羡慕,“几个?你身边一定很有意思,不像我,摊上一个无聊的师弟。” 虹廊里再次侧目。 怎么这还能羡慕上了呢? “师姐,我跟你说,我进来过好多次了,虹亭里那个林长老我熟得很。”女修很自来熟,凑近了低低地说,“林长老年纪不大,修为却挺高的,听说他最仰慕的就是大司主,一门心思追随大司主进了獬豸堂,平时性格也学大司主,说话腔调那叫一个冷酷严肃。” “待会他要是把人送出来,咱就忍一忍,把人接走就行。” 话音刚落,虹亭里遥遥的人影抬手,接了一张传讯符,三五个呼吸后,人影猛然一晃。 一贯冷酷严肃的林长老急匆匆地冲进虹廊,对着虹廊中所有人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曲砚浓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仙君驾临,未能远迎,晚辈实在惭愧。”冷酷严肃的林长老一点也不冷酷严肃地躬身行礼,“晚辈见过曲仙君,伏愿仙君仙寿恒昌。” 虹廊里一片死寂。 只有健谈的女修左看看,右看看,呆呆的。 他好像说什么曲仙君…… 假、假的吧? 第100章 孤鸾照镜(十八) 健谈女修觉得, 从林长老毕恭毕敬地说出“曲仙君”这三个字之后,原本平平无奇的虹廊,忽然就变得迷幻了起来。 “……黄掌籍是个刚结丹的新人, 做掌籍才不到半年, 做事不周全, 请仙君海涵。” “……负责缉拿的弟子不知仙君身份,误捉了仙君的后辈,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请仙君海涵。” “……虹廊简陋, 晚辈愚钝,平时顾不上打理, 请仙君海涵。” 从林长老离开虹亭起,一共也没满一盏茶的功夫,健谈女修都数不清自己究竟听到了多少个“请仙君海涵”了。 在林长老的口中,好似什么都应当道个歉, 掌籍修士太木讷、道歉,缉拿修士太死板、道歉, 虹廊不够华美、道歉…… 听得健谈女修越来越怀疑自我:这些原来都有问题吗? 她也没觉得虹廊简陋啊? 健谈女修偷偷将目光投向曲仙君。 曲砚浓神色很淡。 瑰姿艳逸容光,松风水月神魄,她坐在那里, 满堂都被她的容光照亮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曲仙君目光微转,正与她相对。 健谈女修本来是想赶紧收回目光的,但没来得及, 被曲仙君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健谈女修紧张得浑身紧绷。 曲仙君却目光微顿。 然后……朝她眨了眨眼睛? 健谈女修一呆。 “仙君,是否需要晚辈再去寻几位同门前辈来作陪?”林长老也不是笨的, 曲仙君对他的话到底感不感兴趣,简直是明明白白。 这世上会存在某个铁头,明知曲仙君兴致不高,还敢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吗? 林长老反正是觉得自己的头不够硬。 曲砚浓终于抬眸。 “你自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她无限平易地朝虹亭外一指,“喏,要你关照的人来了。” 恰逢虹亭外有来客。 林长老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然而他嘴上说着“黄掌籍”木讷刻板、不会来事,等到自己站在了曲仙君的面前,才知道想说一个“不”字,究竟有多难。 一个人倘若一千年都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不”,那她往后也很难再听到这个字了。 “多谢仙君。”林长老为这个“不”字内心挣扎了好几个呼吸,最终低着头往虹亭里走。 这世上精明机灵人从来不少,但千般机灵,在她面前施展不出一分。 从前她也许是饶有兴致的,乐意看各路聪明人在她面前各显神通,但一千年太长,她见过的聪明人太多,她已厌了。 所以她不需旁人在她面前卖弄机灵,只需随她心意。 虹廊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健谈女修眼看着林长老走回虹亭,眼睛眨巴眨巴,很想说话,但不敢。 “原来宫执事就是你师弟。”曲砚浓很友好地说,“我真的认识他。” 健谈女修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仙君认识他?” 她没下文,但曲砚浓看见她的表情,就仿佛听到她大呼小叫“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认识曲仙君”的惊叹声了。 曲砚浓嘴角翘了翘。 “你们师姐弟性情迥异,很有趣。”她随口说。 “可不是嘛!”这话一出,健谈女修的话篓子立刻山洪暴发,从“这家伙简直是无聊透了”开始,经由“没有金刚钻还总眼红别人揽瓷器活”,到“我帮他他还非不要”,一番起承转合,最后得出结论——“带着这么个师弟,我太难了。” 她还很有同理心,想到曲仙君带了四个小朋友,叹口气,“仙君要带四个,实在不容易啊。” 曲砚浓想了一下被她带进符沼的四人组,赞同地点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 “我容易吗我?”符沼里回荡着申少扬的哀嚎。 他用剑,每次遇到符怪都顶在最前面,在对付一只大符怪的时候,不幸挨了一顿暴揍,嘴角淤青,稍微说句话都疼。 “这号牌总算是白了。”他歪着嘴嘶嘶哈哈地说。 申少扬含恨! 头顶玉照天都黑了两次了,好不容易来鸾谷一趟,什么也没干,先灰头土脸打两天符怪。 蓝觅渡的号牌还是鹅黄色。 这一路上找到的所有符怪他都慷慨地给了四个小修士。 简简单单两个字,“还账。” 爽快大方的人总是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原先那点不愉快,已全然被申少扬抛在了脑后,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蓝师兄,你还得继续找符怪……” 蓝觅渡摆摆手,“我本来就得在符沼里待三五天,也没耽误什么,有了你们那只大符怪,还省了我许多功夫。” “等我出去后,你们若有空,可以来太虚堂找我。”他说,“我可以带你们逛一逛鸾谷——虽然祝师妹也是鸾谷人,但论起玩乐,整个鸾谷加起来也不如我精通。” 四个小修士……敬谢不敏。 蓝觅渡确实很会玩,但如果玩的代价是次次都要进符沼,那还是不要玩了吧? “开玩笑的。”蓝觅渡一笑,“其实我是想问祝师妹借一支符笔,我的那支刚断,还没来得及添置新笔,待会儿去对战大符怪,不敢托大。” 先前蓝觅渡画符时确实没用过符笔,一直都是以指绘符的。 祝灵犀的乾坤袋里永远会备下三支普通符笔。 听蓝觅渡这么说,她不疑有他,大大方方地递给蓝觅渡一支。 “多谢祝师妹。”蓝觅渡攥着符笔,微微一笑,“我出去就还你,两日后,烦请到太虚堂一趟,我一走就是四天,也不知道堆了多少活计,恐怕走不开。” 祝灵犀并不差那么一支笔,“就当是我送给蓝师兄的,普通符笔,并不稀罕,不必还了。” 蓝觅渡顿了一下。 “有借自然要有还。”他坚持,“就当是帮人帮到底。” 祝灵犀不差符笔,但蓝觅渡说到这个份上,她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 走入虹亭的片刻光景,她听见戚枫小声地说,“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申少扬随口接话。 “你们不觉得吗?”戚枫声音越来越小,“……他为什么一定要祝灵犀去太虚堂?” 祝灵犀微怔,回头。 七色长虹在眼前流转,模糊了视线,绚烂的虹光夺目,将昏暗的符沼甩在身后。 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这象征惩戒的世界,连通那句充满疑惑的絮语,一起被淹没。 “怎么呆呆的?”一片纯白中,有人渺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祝灵犀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轮转陆离的虹光、极致的白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座纯白冰冷的廊亭。 一张瑰丽明赫的脸微垂,离得很近,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 祝灵犀把嘴唇抿得很紧。 背脊用力挺直,青竹枝凌凌而立。 耳边是申少扬的大呼小叫,“祝灵犀,你耳朵好红啊。” ……就他话多! “有仙君作保来赎,你们交还号牌就可以走了。”又变得很冷酷严肃的林长老说。 天色已很晚了。 獬豸堂外,夜色如银,人在镜中。 申少扬三人第一次见夜晚的玉照天,出了獬豸堂都忘了吱声,仰着头看那面泛着银辉的超级大镜子,间或在镜中看见对方的呆不拉几的脸,又你看我我看你,给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祝灵犀不用抬头就知道天上是什么样。 点点繁星嵌在明镜里,山河温柔,灯火如萤,映照出人烟浩穰、马如游龙……还有那个璀璨无双的上清宗。 她看过无数次玉照天里的上清宗,但这一次却有点不敢抬头。 回来的这一路,她的心乱了。 来历古怪的道心镜、循规蹈矩酿成大祸的同门、把一株瑶仙藤看得比宗门事务更重的长老……她不知道现在抬头看那面大镜子会看到什么。 一个堪称传奇的超级宗门,一个万古不败的仙道圣地,还是一个傲慢的庞然巨擘,一个循规蹈矩的臃肿旧物? 身旁同伴各自出着神,没人能懂她幽明难言的心事,她自己也说不出口。 她最终踌躇着开口,“仙君,您喜欢上清宗吗?” 这似乎是白问,曲仙君若是喜欢上清宗,怎么会离开?但若要让祝灵犀问得更明白些,又好似能要了她的命。 曲砚浓垂眸看这小修士,“没有喜欢不喜欢。” “啊?”这是什么意思? 给祝灵犀整不会了。 “你不明白吗?”曲砚浓问祝灵犀,“你不是把上清宗当家吗?” 祝灵犀从小在上清宗长大,上清宗当然是她的家,但这和仙君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曲仙君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祝灵犀一时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不言。 她刚来鸾谷的时候,哪里都不适应。盼了那么多年的仙门生活,真实现了又处处不适,她毁去魔骨也不像个仙修,鸾谷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直到檀问枢找上门,让夏枕玉把她交出来。 夏枕玉当然没同意。 “仙魔固然有别,但人伦天下一同。”她的好师尊叹息,“上清宗万古传承,煌煌仙门,难道就学了些分离师徒的手段?” 魔修从不讲理,仙修却必须讲理。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檀问枢威逼鸾谷,却戴了一副文质彬彬的面具,讲起了人伦道理。 那时夏枕玉还没晋升化神,只能依凭鸾谷的阵法抵挡檀问枢,整个鸾谷人心惶惶,弱势时便难免有人顺着檀问枢的话想“离间师徒是不太好,不如把曲砚浓还给碧峡魔君吧”。 曲砚浓的生死存亡,只在那一线间。 夏枕玉让她活。 “檀魔君所言有理,离间至亲有悖人伦。”夏枕玉隔着阵法与檀问枢对视,温和平宁,“只是,师徒之外,还有骨肉。我与潋潋这孩子祖上有几分血亲关系,算来我还是她的小姨妈呢。魔君与这孩子已有上百年的缘份,我与这孩子却参商两隔多年,正想弥补,魔君还是让一让我吧。” 檀问枢在阵法外微眯了眼——曲砚浓阖家满门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他可不知道曲家什么时候有上清宗大长老这门亲戚。 然而有这么一个借口,檀问枢就没法用人伦把鸾谷架起来。鸾谷的阵法高深,檀问枢一时也没法硬闯,只好暂退。 夏枕玉造了个幌子,只有曲砚浓曾信以为真。 此后年年,她常常希望那是真的。 她曾经真的把鸾谷当作她的家,也真的希望夏枕玉是和她失散多年的小姨妈。 家不分喜欢或不喜欢,只分有或者没有。 她的爱也好,恨也罢,都留在这个家,走出鸾谷,曲砚浓就变成了曲仙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孤鸾照镜(十九) 幽湖深处, 重雾久锁。 “啪。” 硬底云靴踏上积水的长阶,迸起极细小的水花。 “曲师姐,夏长老闭关未出, 师姐请回。”身量极高的妖修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长桥的尽头, 垂手而立, 神色安谧。 曲砚浓定住脚步。 “夏枕玉人呢?”她神色淡漠,直截了当地问。 得到签筒里深藏的三段记忆,她满腔疑问,等不到寻寻觅觅找寻完整的六段记忆, 再次来到若水轩。 既然签筒是她自己留下的东西,夏枕玉不过是代为保管, 那么故事如何转折、如何收场,都该由她来决定。 况且……夏枕玉欠她太多答案。 她等不及,也怕循规蹈矩绵绵等待之后发现她来不及。 沉雾忽而如有实质,重重地盖下苍穹, 化神修士的威压将至未至,寒山万重沉默拱卫她一人, 迷雾里远山遥立她身后,如她拥趸。 山雨欲来。 就算曲砚浓没有释放威压,化神修士沉下神容、凝神一望也足够慑人心魄, 哪怕是足够在俗世眼中高高在上的元婴修士,能面不改色的人也屈指可数。 但妖修少女垂手站着,仿佛察觉不到这股巨大的压力,神色没有一点起伏, 以一种极易惹人生倦的单调语气,木愣愣地重复着同一个回答,“夏长老闭关未出, 请曲师姐改日再来。” 曲砚浓定定打量眼前的妖修少女。 “改日又是哪一日?”她语调不快,甚至显得很平缓,但不紧不慢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夏枕玉把我叫来,自己连一面都不露?” 妖修少女继续用那种单调的语气说,“夏长老说,若时候未到,曲师姐便再次登门,便请曲师姐稍安勿躁,签筒落尽时,曲师姐自会明白前因后果。” 夏枕玉竟连她会再次来到若水轩都料到了。 曲砚浓神色微沉。 夏枕玉的准备越是周密,她反倒越是预感不安,她所熟识的夏枕玉沉稳冷静、循规蹈矩,但并非机关算尽,她们的每一次相见都随缘随性,等待常有,但从来不会有哪一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哪一次等待,需要另一个人事无巨细地安排。 越是修为深厚,就越能感受到世事无常、天道难测、命途玄奇,她、夏枕玉、季颂危,乃至于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每一个化神修士,没有任何一人试图机关算尽,哪怕精心谋划些什么,也是深深蛰伏,一击即中。 未雨绸缪、机关算尽是人意,不测风云、竹篮打水是天命。 越靠近天命的人,就越明白人意的渺小,越要冷眼旁观,火中取栗、一击即中。 难求天命,才求人意。 是无能为力中的无能为力,心有不甘的飞蛾扑火,烧到尽头。 “我留下的签筒,在哪解开都一样。”曲砚浓说,“不管数百年前我设下了什么样的机关,如今我都没兴致奉陪。” “我要见夏枕玉。” 重雾深深,将自身名姓与“传奇”二字刻在一起的化神仙君静立如松,云裳白衣比重雾更缥缈,也许下一刻就要散在深深浓雾里,乘风而去,直上青霄。 “哗——” 忽然狂风满地。 若水轩外,数不清多少年深锁楼台的重雾蓦然云行,仿若两只无形的巨掌自云中探出,将深深浓雾朝石桥两侧拨去。 浓雾顿开,明澈如镜的青空露出一隅,仰首不知何高的玉照天上,深暗幽湖如青玉,拂开满目浮白,长桥卧波跨湖而立,如一条纨素绾在青玉之上。 璀璨日光照不透终年深锁的浓雾,却循着狂风撞开的缝隙倾泻而下,溢向每一个能被触及的角落。 不知多少年不见天日的幽湖终于迎来数百年中的第一线天光。 曲砚浓定立狂风之中。 风吹白裳如云翻涌,她一步未动,风云已来。 定立惊风狂云,她如天河下临。 原本垂手静立的妖修少女终于抬起头,她站在千顷幽湖唯一被天光照耀的罅隙,望着身后逐渐被日影笼罩的楼台宫室,平静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到无措的惶乱。 “轰隆隆。” 幽渺宫阙在日光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山岳摇颤,湖海惊浪,震荡得脚下长桥忽如囚龙,一身翻江倒海的神通被困在水波之上,使尽浑身摇山撼海的蛮劲,誓要挣脱囚困,每一节石阶都像是鼓张的龙鳞,噼噼啪啪地张开又落下。 而那座静立人世喧嚣之外、红尘俗世之间的幽僻道宫,在摇晃。 每一座道宫都是修士倾注无数心血的归所,集法宝、居所、小秘境于一身,能驻留一地,也能随主人的心意被带走。 修为不足的修士终日颠沛流离,根本无法承担起建立一座道宫的庞大投入,只有到了元婴期才能开始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道宫。 若水轩是夏枕玉花费了上千年筑就的道宫。 夏枕玉是个拮据的修士。 坐拥传承上古的天下第一宗门,她分文不取,为上清宗殚精竭虑到最后,什么都没拿没要,连刚晋升元婴的后辈都比她手头宽绰,直到仙魔大战后也没攒下多少财宝,别说建一座道宫,就连寻常修炼都不够。 若水轩最初是夏枕玉常住的居所,后来夏枕玉手头拮据,无力从无到有筑就一座全新的道宫,只好对若水轩改头换面、修修补补,就这样,若水轩成为了化神道宫中唯一一座只能驻留、无法挪动的瑕疵品。 只要曲砚浓愿意,知妄宫完全可以被她带到上清宗,但若水轩永远是鸾谷的若水轩,离不开这片幽湖,永远也不会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跟着夏枕玉修行有百多年,除了道经,很少从若水轩得到丹药、异宝,修的是清净心,不修外物。 把一座普通的宫室变成一座化神修士的道宫,夏枕玉花费了移山填海的心血,她是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最后拥有道宫的。 如今,这座道宫在震颤。 曲砚浓强势地驱散幽湖的迷雾,不在乎宏伟幽僻的若水轩是否会在她可惊天动地的神通下震荡崩解。 浩荡幽湖水泛起波涛最远的边界、涟漪荡漾所及的远方,也隐隐传来惊疑不定般的试探,肉眼可见的天际上隐约有数道修士飞遁时的灵光,每一道都象征着一位察觉到动静后前来查探的元婴修士。 整个鸾谷都能感受到那股来自大地之下的震颤。 哪怕是脾气再好的修士也不会对这样嚣张的挑衅无动于衷,曲砚浓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夏枕玉从若水轩里一跃而出,神情绷得紧紧的,板着脸问她究竟在做什么。 那时曲砚浓虽然要收手,但还要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神情,说点无法无天岂有此理的话,以报夏枕玉的装神弄鬼。 但若水轩震颤了很久,久到道宫之上的隐约玄光都黯淡下来,摇摇欲坠,似乎都会在她的摇撼下破碎,她仍然没能等到夏枕玉的出现。 妖修少女不知何时回过了头,惊惶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下去,神情空洞。 她双目无神,仿佛在看着曲砚浓,又仿佛谁也没看,过分薄的双唇上下碰撞,发出一声幽长、虚无、如从空旷山谷中传来的回响: “夏长老闭关未出,请改日再来。” 若水轩在狂风里晃动,黯淡如一座被风沙笼罩的矮小山丘。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眼前形貌古怪的妖修少女。 毫无疑问,对方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 夏枕玉身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化形妖修,一个普通的化形妖修也不会有这样古怪的表现,倘若曲砚浓愿意更敏锐一些、或者说她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与上清宗大有渊源的神秘妖修,当夏枕玉深受道心劫折磨的情况下也能被赋予信任,熟知夏枕玉的动向,能说出夏枕玉二十年来不曾离开若水轩的秘闻……这样的存在,或许只有一个。 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藏在回忆里的、被夏枕玉特意点明的、与鸾谷相伴而生的神鸟青鸾。 她由此产生出很多的猜测,为什么此前她从未在鸾谷见过这个妖修少女?为什么她会把这段回忆深埋、封存,直到她拿到签筒后才想起?鸾谷若是青鸾所化,那么鸾谷的地脉浮动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关联吗? 但这一刻,这些猜测都无关紧要。 曲砚浓凝立许久,素白裙裾在风中翻涌如云。 她神色沉冷,慢慢问,“她是不愿,还是不能?” 无人能给她回答。 狂涌的风渐渐停下了。 幽湖的狂浪平静下来,大地的隐约颤动也止息,浓重的迷雾缓缓重聚,从两边向石桥合拢。 那一片澄澈的天光在迷雾的重聚中越来越小,石桥上的光亮慢慢收拢,最终只剩下一小片狭小的光井。 曲砚浓盯着那片最后的光明慢慢缩成一个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在狂风里晃动黯淡的若水轩终于平静下来,隐藏在幽湖的深处,仿佛要融为迷雾的一部分。 妖修少女恢复了原本安谧木然的模样。 垂着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曲砚浓最后凝视了那座隐藏在迷雾后的宫室一眼。 “我从未在这里见过你。”她深深望妖修少女,“你是突然出现,还是从未离开?” 数百年前的曲砚浓把有关神鸟青鸾的记忆留存在了签筒中。 她原本以为这只签筒里承载的记忆都与她的道心劫、她的爱恨悲欢有关,现在却发觉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鸾谷的来历和她的道心劫有什么曲折的关联? 没有等到回答,她并未逗留,不回头地转身消失在被迷雾笼罩的长桥。 远天的流光停在幽湖的迷雾之外。 有许多她曾经见过或未见过的脸,每一张都属于一个元婴修士,此刻都难掩怒气,但看清她容貌的一刻,又好似僵住了,犹豫起来。 曲砚浓的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 除了脸色青黑的徐箜怀,其中还有一张确凿无疑的脸,属于这一任的上清宗宗主。 无论这一张脸在人前究竟是何等威严、沉静、高不可攀,在这一刻,在她的面前,只有内敛平静的客气。 “曲仙君,”算她不知多少代后辈的上清宗宗主神色端凝,“晚辈失礼,未知仙君何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 曲砚浓微怔。 她看向徐箜怀,她原以为徐箜怀会在她来到鸾谷之后上报宗门,只不过她无意摆谱的意思很明确,所以上清宗长老们不来打扰她。 就算徐箜怀走火入魔昏了头,再不济,那个虹廊里的林长老也会上报吧? 她不信上清宗从上到下没一个有成算的人,倘若眼前这些人当真不知道她的到来,只能说明有人在刻意隐瞒这个消息。 她所有明确身份的行踪都发生在獬豸堂,这个隐瞒消息的人是谁也就不必多猜了。 大司主面色黑得很。 “仙君,怎不见夏祖师?”未能等到回应的上清宗宗主微微疑惑。 第102章 孤鸾照镜(二十) 方才从幽湖传来的动静实在太剧烈, 整个鸾谷都感受到这隐约而持续的震颤,显然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修为越高深的修士反倒越是暗暗心惊, 在心里反伏揣度着换成自己究竟能否惊起这样的动静——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鸾谷修士彼此之间绝非和乐融融、亲如一家, 多的是斗成了乌鸡眼, 恨不得死了被埋进冢中也要在碑上刻一句“符门大道三千,条条可通天,但某某师姐不可”,但遇到强敌挑衅, 元婴以上但凡能动弹的都出关,浩浩荡荡来见。 一番如临大敌, 直到见到那道烟水云穷的云影雾身,从宗主往下,许多人居然都诡异地放松了下来。 曲仙君这张脸实在太好认,只要见过一次, 这一生都忘不了。 蒙蒙浓雾里,她如一个隔世经年的梦影。 曲砚浓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 当真奇怪。 即使她不告而来, 突然出现在鸾谷,方才又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可眼前人影如云, 竟没有谁觉得她是敌人,唯一追问的只是夏枕玉的行踪。 也对,化神修士的对手只有化神,其他人担忧、惧怕都无用, 不如客气。 曲砚浓不答。 她的猜测也许已无限接近真实,但真相是否就是上清宗需要的答案?倘若夏枕玉深陷道心劫难以脱身,鸾谷无疑会失去最大的支柱,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需要这个真相吗? 夏枕玉想要给出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云容雾鬓幽渺。 她神容无波,缄口不言。 仙君不答。 于是她面前的人群如一锅滚水无声冷却,悄然地安静下来,渐渐凝结出浮冰挂棱,每一双沉寂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她。 气氛渐渐凝固。 她知道眼前这群人究竟有多顽固,上清宗一脉相承的刚介戆直,与符文一起淌在他们的血里。 不请自来,摇山撼海,在若水轩外大动干戈,却连夏枕玉也叫不出来,上清宗若不敢问明白究竟,这仙道圣地也不必做了。 要问明白,还要明明白白地问,趁着众目睽睽,免得谁形单影只面对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群刚介戆直的木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她太熟悉他们这副神态,仿佛下一瞬就要开口追问,心里想着“先礼后兵”,但已经把“先礼后兵”摆在了脸上。 其中最具威望的木头没能得到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曲砚浓等着她的下一句。 上清宗宗主沉吟半晌。 “莫非……”她神色凝重,“夏祖师闭关突破,如今到了关键之时,特意请了仙君过来护法?” 曲砚浓一顿。 仙君有一点懵。 确实是追问,但是以意料之外的方式。 一个追问,还附带一个答案。 上清宗宗主神色更加凝重了。 “大约一年前,若水轩中传信出来,说要与曲仙君镜中传影,有事相商。”她有理有据,用沉静的眼眸盯紧曲砚浓的眼睛,“曲仙君,祖师此番突破,很凶险么?” 曲砚浓一时无言。 一年以前,夏枕玉遵循她们数百年前的约定,以传信约见为契机,让她慢慢找寻自己尘封的记忆和后手。 她当时没应,但不应已是应,无论是有心还是有意,此刻她已出现在若水轩外。 连证据都有人帮她找好了。 重雾蒙蒙里,那道缥缈的剪影终于微微地动了,打破湖光云影,“等她出来,你再问她吧。” 这个回应对旁人来说太少,但对于曲砚浓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不知谁忽然语调惊奇,“他山石将出,鸾谷地脉浮动,祖师却在此时闭关,还把曲仙君请来,莫不是请曲仙君看顾鸾谷的?” 他山石。 与“五月霜”齐名的三圣药之一,上清宗至宝,上千年来从未流出,连曲砚浓手里都没有。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地脉浮动与他山石出世有关?”她问。 曲砚浓见证过几次他山石出世,除了一瞬间的灵气逸散,整个鸾谷的灵流并未受到影响。 搭话的几人答不上来,含含糊糊,“或许是有关的?小心无大错。” 曲砚浓不答。 “那个妖修少女,你见过吗?”她突然问上清宗宗主。 长桥上空寂无人,那妖修少女早悄无声息地躲回了若水轩里。 上清宗宗主不觉望了曲砚浓一眼。 那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上平静如水,任人如何描摹,也觅不到任何可供猜度的端倪。 “见过,但不知她身份来历。”上清宗宗主实话实说,“她大约是百年前出现的,一直守在若水轩里,从未踏出幽湖一步。在此之前,除了夏祖师,没有任何人见过她。” 这回轮到曲砚浓去打量她。 这位年轻的元婴修士有着上清宗源远流长的刚介戆直,神色板正,仿佛与“灵活”二字生来犯冲,像根压不弯的青竹枝。 上有夏枕玉,下有祝灵犀,中有这位年轻宗主,上清宗一代代出众人物,好似总有一副这样的姿态。 上清宗宗主看不透曲仙君的心思,曲砚浓竟也看不出这位年轻宗主在板正之外的心思,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其余的心思。 “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元婴化形的妖修,你不奇怪吗?”曲砚浓问。 换了她,早把那妖修少女查个底掉了。一宗之主竟没点疑心? “祖师信任她,鸾谷就信她。”年轻宗主平和沉静地说,“祖师没告知,就是没到告知的时候。” 这样的信服,这样的顺适。 曲砚浓一辈子都做不到,所以就算她曾把这里当家园,最后也终归要走。 也许夏枕玉曾期待她能胜任一个“青竹枝”般的角色,成为鸾谷离不开的中流砥柱,但她的信任太珍罕了,以至于这一生所交付的,不过寥寥两个人。 夏枕玉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曲砚浓也决定相信她的判断,夏枕玉不告知鸾谷真相,自有不告知的理由。 有人笑着说,“我还记得当初曲师姐在若水轩砸了夏祖师两卷道书,把夏祖师气得一整年读不进书,只好专门炼制了一面道心镜,日日观想道心。” 夏祖师专门炼制了一面道心镜。 人群中,原本面色青黑的徐箜怀,一瞬脸色苍白如雪。 他霍然望向曲砚浓——先前在银脊舰船上,他猜道心镜是季颂危的阴谋,她不以为然,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早已猜到道心镜的来历? 眼前的人群却已渐渐放下戒备,气氛轻松起来,不知是哪个机灵鬼说,“一别经年,仙君几百年没来若水轩,鸾谷都显得沉寂了。” 这句话听起来应当是恭维,但不知为什么,从说话者的语调和旁人的神态看,却像是揶揄。 曲砚浓很确定她与那人不熟。 也许从前在鸾谷见过不止一回,有过寥寥几次交谈,但也就仅此而已。 “我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吗?”她问。 这只是曲仙君意兴阑珊的随口一问,但却像是投入平湖中的碎石,倏然惊起一片水花。 “怎么会没区别?仙君不来,如今宗门新收的小弟子连定灵符都画不熟了。”这是格外促狭胆大的。 旁边立刻有谨慎老成的同门板着脸,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让那人瞬间老实,规规矩矩地解释,“从前仙君常来鸾谷与夏祖师斗法论道,鸾谷的灵气常有轻微浮动,普通弟子境界不足,画符、修炼时容易受到影响,便要学会定灵符,修练前催动。久而久之,小弟子们刚入门时最擅长的符箓就是定灵符了。” 定灵符用处不大,本不是什么常用的符箓,硬生生被这两位神仙变成了“鸾谷入门符”。后来曲仙君来得少了,新入门的小修士无需去学,自然也就不会画了。 几百个春秋,多少代年轻弟子来了又去,从前一入门就学定灵符的小弟子们都成中流砥柱,化作流光来到她面前,说些促狭话。 一千年太长,她经过多少人的一生。 曲砚浓在这话里回想起那段往事。 “我常来吗?”她莫名问,仿佛她回想起的那些经历都不做准,还需要问询旁人来确定。 这问题引起一片笑声,“当然常来。” 这些回答她的人有着相似的修为,但走过不同长短的人生,给出的回答却如出一辙,“仙君,你以前每隔两三年都会来呢。” 曲砚浓在笑语里拾起了她的回忆。 难怪他们急急忙忙赶来,见到她之后,反倒放松了心神。 一次大动干戈让人戒备,两次山摇地动让人恼火,但十次、一百次呢? 她只是没有想到…… 原来她和夏枕玉的关系,曾经那样好。 在深雾环抱下,她忽而明悟。 仙修曲砚浓和魔修曲砚浓,终究是不一样的。 卫朝荣赠予她的不是死灰人生的余烬,而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我听说,鸾谷的年轻弟子从未听说过我在这里修行的事。”她原不在意,但现在她想不明白。 上清宗宗主露出轻微愕然的神情。 “仙君不知道吗?这是夏祖师的意思,”她说,“夏祖师说,这是一个约定。” 约定?又是约定,神神秘秘。 曲砚浓看一眼袖口,晃一晃签筒。 无事发生。 她叹口气,似笑非笑,放下手,“我还以为你们都像他一样心有芥蒂。”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徐箜怀。 大司主惨白的脸瞬间又黑得像炭。 当初是他去拦曲砚浓,不忿她出走上清宗,与他们背道而驰。 一千年前的事,她倒拿出来说! 上清宗宗主的目光也在徐箜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莞尔,“是有些同门接受不了,但上清宗既不缺过客,也不怕挑战,更不在乎做谁的踏板。” 这覆雪青竹般的女修神容清正,一板一眼地说,“千万长河鲤,得缘便化龙,一朝入云霄,不减长河水。” 长河顾自奔流。 上一个在曲砚浓面前把上清宗比作长河的人是夏枕玉。 那是仙魔之战前夕,她问夏枕玉,后者那么一个学清净道书的仙修模子,怎么就有毅力把分崩离析已久的上清宗重新合为一体,又怎么会同她一起开启一场胜负难辨的大战? 她怎么看都觉得夏枕玉那么一个平和板正的性子,不该和她这个搅风搅雨的人同路。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夏枕玉对她说,“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纵有百川过,我辈当争流。” 曲砚浓忽而凝眉。 她直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因而料错了什么,但她遗忘的太多,全无头绪,最终也无果。 她长久无言。 偶有一束天光落在她颊边,如一泓清泉汩汩涌动,映照出她沉凝眉眼,幽渺神容。 有人偷眼望她,深雾幽湖为幕,那无言的剪影似不在凡尘中,更像是一个云谲波诡的古老神祇。 第103章 孤鸾照镜(二一) 一面道心镜。 清光如水, 毫光澄明,晃动的镜光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照在祝灵犀的脸上, 阴阴晴晴。 祝灵犀心里很烦乱。 这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宁的, 就连最不敏锐的同伴都能看出来, 以为她是在为道心镜的来历不明而心烦,但祝灵犀看着道心镜,心里却明白事实不止如此。 她烦心的何止道心镜? 是她没读懂经书,还是长老、同门们读错了? 又或者, 他们也懂,但觉得那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比经义更实用? 祝灵犀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她本能地忧虑: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并不能解决修行路上的所有问题,这一次能为此做出一些自己心里也知道不对的事,那么下一次呢? 永远奔实用,人人奔实用, 还要经义何用? 经义不存,上清宗还会存在吗? 申少扬从她的窗边路过, 扒在窗口不走了,眨巴着眼睛,“你说要做早课, 就是照镜子啊?” 祝灵犀“啪”地把镜子翻个面盖在桌上。 申少扬看看她的脸色,眨眨眼,偷偷把大摇大摆撑在窗台的手收回来,很规矩地隔窗探头, 小心翼翼,“宫执事来请我们去云台参观,你去吗?” 这几天申少扬几人都住在鸾谷的客舍, 祝灵犀自觉有陪客的义务,也搬了过来,就住在申少扬三人的隔壁。 除了做早课的时候,四人这段时间都是同进同出的。 祝灵犀抿着唇不说话。 就在申少扬以为她不会有回应的时候,她伸手在道心镜拂了一下,古朴的镜子顿时消失了。 眼不见心不烦。 “走。”祝灵犀站起身,拍了拍乾坤袋,表情严肃得像要开拔,“一起去。” 宫执事是特意来客舍的,先前大家一起被獬豸堂送进符沼观光,宫执事还没找到机会答谢申少扬几人勇闯云流来相救的事。他这人能干出带五十枚耦合丹上银脊舰船的事,但相处起来竟又让人觉得他人还不错。 祝灵犀一进门,宫执事就招呼她,“祝师妹方才去观想道心镜了吗?” 道心镜。 祝灵犀抿了抿唇,“做了会儿早课。” 宫执事立刻恭维她修行勤勉,续上他方才和申少扬三人的对话,“我听说今日都长老会在云台主持早课,指点宗门弟子观想道心镜,正巧三位道友都没去过云台,不如咱们就一起区凑凑热闹?” 怎么偏偏又是道心镜? 祝灵犀想皱眉,但又很不舒服地忍住了,她看看同伴们的神情,知道他们都想去,“听说灵流又改道了,云台还没搬?” “可不是?大家都说,太虚堂那几个长老都忙着争都长老剩下的瑶仙藤呢。只有都长老这个卖主稳坐钓鱼台,有空来云台指点大家。”宫执事摊手,“还有些促狭鬼说,其他几位长老只怕不敢来当众照一照道心镜,所以这次只能让都长老来。” 祝灵犀的眉毛要皱不皱,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皱在一起。 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怎么又被塞了一耳朵“道心镜”? 申少扬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她,“去吧去吧!” 朋友是跟着她来鸾谷的,祝灵犀自认有招待朋友的义务。 她大义凛然地颔首。 客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能掀翻屋顶的欢呼。 “走走走!”申少扬和富泱一人推着祝灵犀,一人推着戚枫,把宫执事夹在当中,兴冲冲出了门。 “砰。”房门轻轻合上。 门上的符箓隔开渐行渐远的欢呼,门内一片悄寂。 “咔擦。”一声极轻的响动。 屋舍的角落里,一架博古架后面,被一顶玄色斗篷覆盖的青石神塑从死寂中复苏。 “咔嚓、咔嚓、咔擦。”在一连串让人头皮刺挠的响动中,卫朝荣遥遥地操纵着这尊庞然巨物向前迈出一步。 这几日,他断断续续地“活”着。 曲砚浓整日在鸾谷云里来雾里去地游荡,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除了她手里的那个签筒,他没有看见她拿过任何别的东西。 青石封住了他的言语。 他在断续的光阴里揣度她的意图,有什么东西需要她亲自在鸾谷寻找?以她现在的地位,就连他山石也唾手可得。 卫朝荣想不出。 他就在这瞬时光阴里极力追上她的踪迹。 从虚无妄诞的魔躯沉入坚冷沉寂的神塑,只需一瞬间。 一念之间有多长? 须臾转瞬。 在这一瞬间里,他见到人世另一边熙熙攘攘,凭空生出那么多浮念,想要奔赴另一个人的身边,从一具虚妄的形体里短暂挣脱,沉落进冰冷死寂的躯壳,然后一切都骤然放缓,变得很慢、很慢。 游丝一线的灵识沸涌,沉重坚硬的青石凝冷。 一瞬间的心念,需要用成百上千倍的时间去实现,看似最简单的迈步伸手,也需要花费五六个呼吸的漫长等待。 短暂地行动,然后又像是没了灵气的傀儡,僵硬在原地,等待下一次燃烧。 等待,他的一生都在等待。 “轰、轰。”沉重的脚步向前,浮在空中的些许尘灰颤动着,最后停在关拢的门边。 卫朝荣背负着玄金索,遥遥操纵着青石神塑推开门。 这些枯寂的日子里,他时常思索这个由他舍弃名姓换来的誓约。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发下的誓约——欲望深重难以自制,这不会错,但具体是哪一次,又有什么引子?总该有个明确的节点,让他感到必须立下誓约不可,哪怕舍弃名姓、画地为牢。 这些都想不起来,他只能根据模糊的印象笨拙地倒推,从此刻往前算,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前都浑浑噩噩,几乎不会想起从前,也不会想起自己。再往前呢?有些难以确定了。 从冥渊醒来的那一刻算起,他有六七百年的记忆,这段记忆很孤寂也很痛苦,但很明晰。 那么,这个誓约就是在四百多年前立下的。 他所附身的这具青石神塑,恰好也是在四百多年前塑成的。 曲砚浓亲手雕铸了“他”。 这是巧合吗? 那天在知妄宫,戚长羽说曲砚浓曾三番五次试图潜入冥渊之下,他却没有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是巧合吗? 卫朝荣不信巧合。 他只是想不明白,曲砚浓的态度就好像她也被谁蒙在鼓里,和他一样将信将疑,又云里雾里。 他立下誓约,抛弃名姓、画地为牢,于是荒疏了记忆。 她又是为什么? “砰。”房门又一次轻轻合上,门上的符箓勤勤恳恳地隔开渐渐远去的轰响。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 同一片玉照天下,云台却与沉寂无关。 这大概是整个鸾谷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了。 “这位师姐,你先请。” “师妹,还是你先请吧。” “不不不,长幼有序,师姐先。” “达者为先,师妹道心圆融,自然是师妹先。” 申少扬三人跟在祝灵犀和宫执事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两个正推让不休的上清宗修士投以敬畏的目光。 她们争的是排队次序先后,两人看起来都文质彬彬,哪怕前面队伍已排成长蛇,后面还源源不断有人涌来,她们也始终不急不徐,互相谦让。 最令人惊奇的是,哪怕她们二人因推让而与前方队伍隔了一大截,后至的修士们也只是静静地排在她们两人的身后,竟无一人不耐。 “师姐这般推辞,实在让我为难。师姐大度宽容,可我又怎能厚颜争先?”终于,“师妹”似乎是明白对方心意已定、不容更改了,神色微沉,“既如此,我还是舍了这位置,从头排起吧。” 说罢,“师妹”便毅然决然地朝已经排到数丈之外的队末走去。 “师姐”望着“师妹”远去的背影,微一咬牙,一跺脚,竟也大步流星地离开长队,追上“师妹”,神情竟与“师妹”一般严肃,“师妹有此决断,难道我便没有吗?” 自两人争执伊始,周围的上清宗修士们便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神情旁观,如今两人跑到队尾去了,也无一人愕然,原本排在她们后面的修士们连眉毛也没有多抬一下,只是从容地补上了她们遗留下的空位。 徒留外域来的土包子们惊掉的一地下巴。 “这、这,”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富泱也忍不住了,“你们上清宗真这么、这么……” 他难得地磕巴了半天,最后蹦出一个“克己复礼”,实际上他最想说的词是“死板”或者“脑子有点毛病”。 申少扬和戚枫则涨红了脸,一个劲地点头。 然而他俩激动的原因完全不同,一个是自觉在大宗门长见识了,一个则是认为上清宗不愧是自己曾经深深向往的仙门圣地,遍地都是“我辈仙修”。 祝灵犀和宫执事看看他们,又对视一眼。 这一刻,他们的脸上竟也露出了周围那些上清宗修士所共有的超然。 或者说,那是看破红尘的淡然。 “今天都长老坐镇,指点大家观想道心镜,这边排队的都是等着被都长老指点的。”祝灵犀语调没有一点起伏,“那两个修士大约对自己的观想结果没有信心,害怕当众出丑,因此尽量拖延排到的时间。” 什么姐友妹恭、克己复礼,那都是不存在的。 只有一场棋逢对手的倾情出演。 “啊?”申少扬的幻想碎了一地。 “可是,”作为一个对大宗门、繁华大域充满了憧憬的乡下土包子,他情感上难以接受,“可是,如果她们只是不想当众出丑的话,为什么又要来排队呢?” 宫执事笑笑,比起祝灵犀单调平板的陈述,他的解释就要圆滑许多了。 “申道友,你看后面靠着角落的那排人。”他隐晦地朝后方指了指,“那些人早已结成金丹,甚至是元婴修士,来这里是为了监督自家门生徒弟。刚才那两个修士的师长定然也在其中,怎会容许她们错过都长老的指点?” 外域来的土包子们下巴再次掉了一地。 祝灵犀望见他们瞠目结舌的模样,深感丢脸,再望向长队里人手一面的道心镜,更觉心烦意乱,不由催着同伴们朝人少些的地方走去。 人来人往,她走得太急,没留意一张隐没在衣帽下的青黑的脸。 徐箜怀就站在那群虎视自家门生徒弟的师长群里,同样虎视耽耽,同样一言不发。 他孑然一身,没有门徒,也不为正在那长队中焦灼的任何一个普通修士而来。令他虎视眈眈的人,正被各路小修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云台正中。 回到鸾谷后,徐箜怀一点都没闲着。 他听从曲砚浓的建议去查太虚堂,发觉太虚堂几位长老都在为一株瑶仙藤而心不在焉,而瑶仙藤正是由都长老最先拿出来的——单是这件事,本不足以为奇,可大司主偏偏又查到了另一个消息。 奉命打探的獬豸堂小修士是这么报告的,“最近太虚堂在商议鸾首峰对宗门弟子开放的事,就是都长老首倡的。” 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寻常事务便已忙得不可开交,听到这事竟没琢磨出什么——鸾首峰灵气充裕,盛产一种名叫鸾首玉的灵材,千百年来对普通弟子开开闭闭,都长老倡议重开,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直到第二天,宗主竟把他唤去,告知他,鸾谷奇珍、几百年一出的“三圣药”之一、他山石将现世,而现世之处自然是鸾首峰,把他叫来是为了叮嘱他加紧鸾首峰防卫。 这时大司主才惊觉,在都长老平平无奇的倡议下,或许藏着另一番盘算。 徐箜怀一早就来云台隐晦地观察都长老。 他观察到部分大胆的修士对都长老提起灵流改道、要求宗门赶紧给云台换位置,而都长老只是敷衍地说宗门已经找到灵流改道的问题,过段时间一定会处理。然而当小修士们追问他“过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他便避而不答,只看道心镜了。 都长老的敷衍、小修士们的不满和不解,他都看在眼里。 在这一串仿佛无刀光剑影的对峙里,云台也蒙上一层隐秘如薄纱的沉凝,只有旁观了前因后果的人才会察觉,并为此捏一把冷汗。 都长老也很明白这层薄纱的存在。 “看了一上午道心镜,不妨休息一会儿,”他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来出个谜,谁要是猜出来了,我送她一滴瑶仙藤晨露。” 云台上的修士们果然因为这小奖励提振起精神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太虚堂的长老们究竟在为什么奔忙,“瑶仙藤”已成为鸾谷近来最有名的宝物,对长老们颇有微词是一回事,倘若自己有机会得到这宝物、哪怕只是一滴花露,那也足够让人兴奋了。 都长老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张符箓,“这是我从残卷里得来的半张符箓,从前后记述来看,应是上古遗作,可惜不全。谁来试试将它补全?威力、品级不重要,只要成符就行。” 所有修士都屏息了,纷纷瞪大眼睛去观察那张残符,然而这凝视越来越久,眼神也越来越空茫,泛出一片无知的神采,最终使云台上那专注的安静化为了一片可疑的沉默。 沉默越久,云台越躁动,越沉默。 “这里有人会解。”蓦地,有人打破这焦躁的沉默。 是一道女声。 徐箜怀始终观察着都长老的神态,直到这时才同其他人一样向着打破沉默之处望去,寻找那道女声——说来奇怪,他隐约感觉这声音很耳熟。 人群目光所向之处,素白衣裙,腰系金铃的女修神容淡然,以那种上清宗弟子常见的超然物外的姿态,随着人群的目光转过头,好像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她说出来的、而她也打算看看究竟是谁扬言能解那残符。 而那些原本循声望来、认为出声者应当就是她的人,也因为她这番自如超然的举动,犹疑地、不确定看了她好几眼,最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最终被无数视线盯住的人,神色有点僵硬地望着那素白衣裙的女修。 片刻之前,这个素白衣裙的女修不知从哪冒出来,传音问她还记不记得“小八定金符”,在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后,就出声了,此刻正神态超然恬淡地领着众人一起望她。 一般而言,祝灵犀是个冷静、聪慧、没有多余情绪的天才少女,也就是说,她很少会像申少扬那样废话连篇。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 然而此刻,祝灵犀竟然有一些废话忍不住想吐: ——仙君怎么又来这出? 第104章 孤鸾照镜(二二) 神出鬼没的曲仙君神容泰然。 她比祝灵犀四人更早来云台, 完整地旁观了都长老指点云台修士的过程。 这些日子以来,她满鸾谷地搜寻着触发签筒的契机,却一直没什么收获, 十分怀疑她被四百年前的自己耍了。 误入云台, 到处摸了个遍, 仍然一无所获,她本已打算离去,谁知都长老突然掏出一张残符,看起来十分眼熟。 众所周知, 曲仙君没有收过徒。 自分定五域后,她便高居知妄宫之上, 除了卫芳衡、祝灵犀几人之外,不曾对谁施予一星半点指点。 然而,她的吝悭对于五域的天才们未必是遗憾,毕竟谁也没规定过修为高的人就该是个好老师。 恰如此刻, 这位檀问枢的高徒余光一转,瞥见自己即兴教过一鳞半爪的小修士, 突生一股早八百年不曾有过的为人师表感,在这一刻与那些站在云台边缘对自家徒弟虎视眈眈的鸾谷修士们所见略同,决定好好抓一抓徒弟的功课。 上清宗的传统——随地大小测。 祝灵犀不得不应考。 她在鸾谷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小符神”这个称号就是同门给她传出去的,就在这片刻沉默中,她已听见人群中响起她的名字。 “都长老,我愿一试。”短暂的无语后, 她在几乎能把她烧穿的火热注视中一板一眼地说。 身姿笔挺的少年天才穿过人群,如一截青竹枝拨开麦丛,令窃窃私语中不断响起的“小符神”称号蒙上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谁也没看出她的认命——这种大家都解不出题的诡异沉默里被当众点名的事, 她也不是第一回遇上了。 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教谕都这么干。 尽管如此,当祝灵犀站在都长老身边,瞥见申少扬和戚枫在人群里朝她投来一无所知的崇拜眼神,她仍然感到一阵无语。 “来来来,小符神,你试试。”都长老竟也认得她,笑呵呵地把那张残符推到她手边,“只要成符就行,你要是补得好,我再额外给你一个奖励。” 其实祝灵犀一点头绪都没有,更别说“补得好”了。 她攥着那半张符,原本还有点慌,可当她目光落在符箓上的时候,她便立即陷入无我的思索,把慌乱忘光了。 曲砚浓颇有兴致地等待结果。 她的考验并非刁难,从选取考题到传音问询都大有缘故,因此自觉循循善诱,并像每个尚未绝望的老师一样,内心充满了“这题我讲过,徒弟只要好好听讲,就一定能答出来”的美好幻觉。 曲仙君的耐心还没告罄,云台上却已经复归躁动了。 原本大家以为能看到小符神“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继而“妙笔生花长老惊起全场惊艳”,最终大家一起心悦诚服地称赞“小符神名不虚传”。 可祝灵犀怎么还不动笔啊? 连申少扬也开始着急了,他挤到曲砚浓身边,“仙……师姐,要是祝灵犀答不出来怎么办啊?” 曲砚浓回以一个不知几分真假的疑惑眼神,“不会吧?” 申少扬被这纯然真诚的眼神感染得晕头转向,十分迷茫,“不、不会吗?” 可、可他看祝灵犀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啊? 曲砚浓已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沉思着的祝灵犀。 “不用担心,”她因无心无谓而倍显空蒙缥缈的声音在申少扬耳畔响起,“就算她答不上来,我也不会要她命的。” 申少扬有一瞬间没那么信任自己的耳朵,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听见的话是真实存在的,惊恐像是回南天凝在墙上的潮气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不不不!他根本没担心过这个啊! 仙君,这是多可怕的一句话啊! 申少扬的脸因惊恐而显得十分滑稽,他小心翼翼地看曲仙君的侧脸,试图揣测仙君的真实心意,想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一点,又害怕反而让仙君改变主意,进退两难,僵在那里。 曲砚浓逗完小朋友,心情十分愉悦。 就算祝灵犀答不上来,她也只是略感失望而已,甚至谈不上不快。 她又不是檀问枢。 申少扬硬是憋出一头汗。 与仙君的惊人之语比起来,他之前担心的“丢脸”根本就不算个事。 不得不说,仙君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打消旁人的担忧……至于是什么办法就别管了。 云台在焦灼中熬了三刻钟。 私语已不再窃窃,嘈杂的交谈嗡嗡地环绕着云台。 旁观者的耐心总是极有限的。 都长老反倒是最有耐心的。 他研究这张残符已有一段时间了,深知上古传承自有精微之处,这张残符并不是那么好补全的——倘若容易,他才不会拿出来做谜题呢。 难道他富得流瑶仙藤晨露不成? 人群里悉悉索索的交谈声越发嘈杂。 都长老轻咳一声,准备叫停祝灵犀。他倒不着急,但他今天是来当班主持云台的,再把大家晾在一边苦等也不像话,“一时想不出来很正常,不急着解,你回去再想想,要是以后想出来了……” “我有解了。”祝灵犀忽而抬头。 云台骤然一静。 都长老后半句“再来找我也不迟”卡在嗓子眼里,再没机会吐出来,他反倒精神一振,“是么?快快,画出来看看,只要成符就算你过关。” 祝灵犀从乾坤袋中取出符笔,她此前一次都没练习过这种符箓,万千注目凝在她身上,可她心中却无暇紧张,反倒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素白衣裙的女修在人群中回以注视。 焦灼人浪里,只她略无悲欢。 祝灵犀心里一片明悟。 曲仙君传音问她的那句话,就是给她的提示:都长老拿出的这张残符,恰与曲仙君教给她的“小八定金符”系出同源,若吃透了后者,自然也能补全前者。 只是,曲仙君要求略高,寻常人的谙熟掌握在曲仙君的眼里,大约就只算“记得”。 祝灵犀为这明悟而微感窘然,符笔落下时,却无一点滞涩踌躇,鱼肚白的灵光顺着她笔尖流淌而出,弯弯绕绕。 最开始,其他修士还能跟上她的笔触,然而随着鱼肚白灵光蜿蜒流转,旁观者便觉头晕眼昏,最终肃然起敬,眼神里迷茫的思索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放空。 “说不定真能成……” 这议论声传入都长老的耳中,并没被他放在心里——这些人连上来试试的把握都没有,他们做出的判断又能有什么价值? 他的全副精力都已放在符箓上了,凝瞩不转地望着祝灵犀的笔势,时而凝眉,时而微诧:这思路倒令人耳目一新,他先前从未想到。 说不定还真能成?就算画出个垃圾符箓,也算这姑娘天赋过人了…… 忽有微风暗度云台。 那一刻,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到一阵清风抚过颊边,只一刹,转瞬便杳然无迹可寻。 一道粲然金光自云台中央升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多少人轻轻“啊”了一声,运起灵力附在眼周,竭力想睁开刺痛流泪的眼睛,看一看那金光究竟是什么。 有人反应快些,瞪大了眼睛,在盛极的光晕里隐隐约约看见一对曜日般的金翅,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便忽而一黑。 耀目的金光骤然消失了,只剩寻常天光,金光太亮,以至于它消散时竟让人错觉是天黑了。 而那些迟钝些的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急不可耐地到处询问看清那金光的人,金光里究竟是什么。 “金鹏!”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被这吼声吓一跳的修士们循声望去,便震惊地看见都长老身姿矫健地一跃而起,直跳上长桌,凑到祝灵犀面前,脸上满是那种让人很想催他去照照道心镜的神情,“你怎么做到的?这不应该啊?” 都长老原本已经很高看祝灵犀了,但也不过就是猜她能成符而已,可如今一看,她这何止是成符?若不是修为不足,以至于符箓一闪即逝,她所补全的符箓甚至可以单列为一门绝学了。 ……现在的筑基修士都这么厉害了吗? 祝灵犀收了符笔,“侥幸而已。” 她神色平静,以至于在旁人看起来简直过分冷淡了,“蒙曲仙君指点,有幸学了一门绝学,恰与这残符系出同源,因而侥幸绘成。” 云台上一片哗然之声。 这惊呼声竟比先前金光乍现时更喧响。 “什么?她、她……她竟教了你一门绝学?”都长老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有点眼红,但又不想流露出来、失了身为长老的颜面,一时左右为难,最终神色复杂地望了祝灵犀一眼,“这门绝学叫什么?” “小八定金符。”祝灵犀朝人群里望了一眼,可曲仙君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从前学会的瞎话,“承自上古魔门碧峡,变幻莫测,契合天道……” 曲砚浓在金鹏乍现的时候就转身走了。 她对自己的传道授业能力十分满意,于是再无逗留云台的理由了。 徐箜怀始终留意着她的举动,见她朝云台外走去,忙疾步跟上,传音唤她。 “曲砚……曲仙君,请留步。”他生硬地改口。 大司主竟也懂得用敬语。 十分稀奇。 曲砚浓挑眉,侧首望他。 “有件事想请教。”徐箜怀滞涩地学着委婉和礼貌,却反而显得格外诡异,他青黑的脸绷得很紧,“请问仙君,道心镜是否是青穹屏障的一部分?” 啊? 曲仙君罕见地茫然了,不知这位仁兄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她冷淡地说。 固然她封存了一部分记忆,固然她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设立青穹屏障的,可她却很清楚青穹屏障是她独自设下的。 难道她像是会夺旁人之功、独享美誉的人? “为何不是?”徐箜怀却突然急了,先前在若水轩外,他惊觉道心镜竟不是季颂危的把戏,反倒与夏枕玉有关。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知梦斋、太虚堂,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 即使对于徐箜怀这样的死脑筋来说,夏枕玉也是如经义般无可置疑的存在。在得知夏枕玉和道心镜的关系之前,他认定道心镜绝非善物,可得知这关联后,他又本能地把道心镜往好处想了,因而演化出一套自认无懈可击的逻辑,“化神修士非止你一个,为何当时只有你出手?” 无论是夏枕玉,还是当年未曾变成“钱串子”的季颂危,都不该是袖手旁观的人。 “你们同为化神,就算你比他们都强,难道还能有云泥之别吗?”他嗓音嘶哑。 曲砚浓哪知道为什么? 她连自己怎么设下青穹屏障都记不得。 可她有义务回答徐箜怀吗?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她侧首瞥他,每一根眉睫都写着漠不关心的无谓,也因此显出一种远胜过疾言厉色的凛冽,“你只需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无谓往往被解读成羞辱,而她对这解读也无谓。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青筋一根根地虬曲扭动着。 曲砚浓不以为意地回过头,朝云台外走去,扒他丢在脑后。 一路上人挤人,不知是谁的道心镜脱手飞出,划过她面前,被她随手捞在手里。 归还之前,她突发奇想,顺手把那道心镜放在眼前,照了一照。 是照出尘劳关锁? 又或是尘霜满面? 清澄的镜光映在她眉眼间,盈盈生辉,掩去她骤然凝住的眸光—— 明镜清光,又哪有一点尘埃? 照这么说来,她竟是个道心清明、点尘不染的完美修士咯? 曲砚浓差点放声大笑。 她本来也没把这道心镜当真,如今看见这离奇的结果,更觉好笑,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打算拿它做什么,就算是深陷道心劫,也该陷进去个准确靠谱一点的东西吧? 奇想已毕,她付之一笑,随手将道心镜物归原主。 云台正中,祝灵犀终于越过人群找到曲仙君的身影,却只瞥见后者唇边一抹浮光掠影般的哂笑、被归还的道心镜,然后无一丝留恋地离去。 “祝师妹当真前途无量,连曲仙君也青眼相看。” “曲仙君从未收徒传道,祝师姐还是头一个……” “师侄,师侄,我之前给你们代过一节基础符箓课,你能不能稍微谈谈仙君的教诲?” 耳畔嘈嘈杂杂的尽是恭维与艳羡,可祝灵犀明白,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一个筑基小修士而说的,所有的殷勤都来自那个已走出云台的杳渺背影。 一座云台,千千万万句恭维,都是为曲仙君而发。 可曲仙君浑不在意,连一句也懒得听。 素衣轻云,杳渺而去。 连头也没回。 第105章 孤鸾照镜(二三) “既然这残符已被你补出来了, 还补得这样好,那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要兑现。”都长老笑呵呵地说,“祝灵犀, 云台加餐结束后, 你来太虚堂取晨露吧。” 都长老十分肉疼, 这样一张上古残符,就连他也要琢磨好几天才有思路,谁想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补全呢? 补全它的还是个筑基小修士! 当真是羡慕不来,谁叫人家有曲仙君的指点?这样的运道……简直让人连眼红的力气都没了。 “除此之外, 你补得极好,还有个额外奖励, 你想要什么?多给你一滴瑶仙藤晨露么?或是换成丹药?再不然,清静钞?”都长老在心里向上清宗万年来的各位祖师祷祝,企盼这小修士选后两者。 “多谢长老,我不用那些。”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 “也不用瑶仙藤晨露。” 再没什么比这话更悦耳动人了! 都长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如处梦中般说, “是么?那、那怎么行?多少拿一点,这本该是给你的奖励。” 祝灵犀没有立刻回答。 她环顾一周,目光在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扫过, 她看见申少扬因兴奋而乱飞的五官,看见戚枫憋得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也看见富泱在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赶紧收回刚才的话、把瑶仙藤晨露拿到手。 这自谨得略显刻板的姑娘抿了抿唇, “长老,我只想问一问,灵流改道了, 云台什么时候能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嗡嗡的交谈声和惊叹声,把小火焦灼的云台骤然烤热了。 不知是谁瞎起哄,吹出一声又长又响的口哨,她问出了大家都迫切关注的问题,而这问题本是都长老竭力回避的,于是这气氛被点燃,人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都长老的脸,这眼神很难说仅仅是关心问题的答案,还是怀有对抗的恶意。 都长老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拿出瑶仙藤晨露做奖励、设置谜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怎么兜兜转转,话题又转回来了呢?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太虚堂已经查明灵流改道的情况了,过段时间会对云台位置进行调整的。”这回都长老看向祝灵犀的目光便不再是欣赏和亲切了,他皱着眉,忍着恼,“我知道大家很着急,但要相信宗门自有安排,不会不顾大家的诉求。” 人群里竟传出一片很小的嘘声。 都长老目光一转,朝那边望去,被他盯住的人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解开祝灵犀内心的疑问,可她知道宗门行事就是这样,长老们习惯了做决定,是不会给你过多解释的。 万古宗门不仅有万古传承的底气,还有上古老宗门的习气。如何指望一个从尊者生杀予夺、卑者不容异议的时代走来的宗门,能听一听普通弟子意见? “你还是换一个奖励吧,要么就再给你一滴晨露吧。”都长老这会儿已经不心疼那一滴晨露了,只想把这刺头赶紧打发了。 “我不用晨露。”祝灵犀依然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都长老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祝灵犀沉默一瞬。 “请长老照一照道心镜。”她说。 请指点诸多普通弟子观想道心镜的长老,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观想一次道心镜。 让她看一看,不容置疑的长老们,是否能在道心镜前点尘不染。 人群中一直时断时续不曾消散的嗡嗡交谈声骤然变大了,云台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噼噼啪啪的火星燃烧着每一个人。 这朴素简单的要求,在此刻好像也被赋予了一股轻蔑与对抗的意味,而被要求的对象恰恰是高高在上的长老,怎能不叫一肚子不平不满的普通修士们兴奋? 都长老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 “好,好,来这套是吧?”他忍着气,狠狠瞪了祝灵犀一眼,显然已经认定后者是个爱挑事的刺头,故意来羞辱他的,“谁给我一面道心镜?” 十几面明镜顿时被递到他手边。 都长老的脸色更黑了。 他一把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一面,顺带便还瞪了那镜子的主人一眼。 “喏!”他潦草地对着道心镜照了照,大声问,“谁要看我的道心镜?看吧。” 无数双眼睛斜着、睨着、穿过旁人的脑袋瓜瞥着,落在那面道心镜上。 ——清光如水的明镜上,只有一层薄得几乎不可见的灰。 啊?怎么是这个结果? 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失望地叹气。 “看清楚了?”都长老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祝灵犀脸上,绝非善意,“你也看清楚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能解开,反倒更加深了。 为什么?都长老一株瑶仙藤引得太虚堂长老们人心浮动,灵流变动太虚堂却毫无作为,把经义放下了,竟能照出道心几近澄明? 是她想错了吗? 都长老确认她已看到了结果,没好气地把道心镜还回去,“行了行了,继续排队看道心镜。答应给你的那滴晨露,你来太虚堂拿就是了。” 人群又如鱼群般随着都长老而涌去了。 祝灵犀仍立在原地。 “祝灵犀,你可太厉害了!”申少扬凑上来欢呼,“随手就把残符补全了,你看那些人都惊呆了。” 他可不是鸾谷修士,方才那一幕暗流涌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知道他的朋友厉害。 祝灵犀这才从心事里回神。 “是仙君提示了我。”她说。 申少扬根本不信。 方才仙君那句“答不上来也不会要她的命”还留在他脑子里,就算有仙君的提示,祝灵犀也是凭自己本事破题的。 “走走走,我刚才遇见蓝觅渡了。”他拉着祝灵犀的衣袖,“他好像又在组织云海争渡了,咱们快去看看。” 祝灵犀微微出神。 “怎么了?”申少扬热情洋溢的笑脸凑到眼前。 祝灵犀收回目光。 “没什么。”她说,有点不太确定,“我刚才,好像看见大司主了。” 可再朝人群里看去,又哪有那张青黑的脸? “也许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不是说去找蓝觅渡吗?走吧。” 其实祝灵犀没看错,徐箜怀就在人群中。 他完整旁观了都长老的回应,也看清了都长老的道心镜结果。 大司主走出云台,青黑的脸永远绷得那么紧,眼里泛着锐利和思索的光彩。 无论是他的形象还是神态,都让人感到他似乎随时都在丈量旁人的行为是否合乎尺度、随时等着挑出旁人的错误。 凡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移开了目光,因此当他听见前方异样的响动时,立刻皱眉,将锐利的目光投了过去。 “砰。” “砰。” “砰。” 玄黄石铺就的行道隐隐地震动,引来道旁人频频回望,阔大行道中央一道高大丰伟的身影势如沉峰,每一步都如山峦震颤,沉黯厚重的玄色斗篷因他前行而飘扬,长风远来,玄衣如涌。 这副打扮,这样张扬,在鸾谷是极不寻常的,因为獬豸堂无处不在,连大家穿的是不是硬底云靴都要查一查,更别说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了。 “什么人?不知道在宗门内要克制敛锋吗?都是修仙者,难道就你会闹腾么?人人都这样,宗门还像什么样子?”徐箜怀快步追上,冷声训斥。 往常,被大司主喝住的修士多半连头也不敢抬,自行去獬豸堂领罚,可今日这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背影却极稀奇,不仅没有领罚,甚至像是没听见喝斥一般,连头也没回,依然轰隆轰隆地向前走。 行道上全是他摇山撼海般的脚步声。 徐箜怀眉峰拧得更紧了,目光也森然冷锐起来,蓦然抬手,攥住那人斗篷上的风貌,微微用力一旋,意图将这狂徒扭过身来。 然而他一用力,便觉自己摇动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巍青山。 “狂徒”稳稳向前,半点也不曾偏转,只那斗篷上的风帽被他蓦地拽了下来,垂在“狂徒”的背上。 大司主望着那“狂徒”露出的脑袋发怔。 青石沉冷凛然。 那岂是人的脑袋? 分明是个青石雕成的后脑勺。 根本没有什么“狂徒”,只有一尊行走的神塑。 徐箜怀惊得险些失手把那风帽拽下来,可他马上便想到这个青石雕成的脑袋并不适宜露在外面被来往的修士观摩,便打算赶紧把那风帽盖回去,再去找曲砚浓问个明白。 可还没等他行动,他眼前忽而伸出了一只手。 五指修长莹润,无端无由便写尽了力与美,动作并不快,甚至有种优雅的舒缓,因而倍显从容。 就是这么一双手,不急不徐地、不容动摇地伸到他面前,后发先至,拈住那垂落的风帽,然后再次以那舒缓的速度,轻曼地遮在神塑之首。 徐箜怀的手落了个空。 这回他终于看到神塑的正面了。 就在那只突然而至的手拈住风帽盖好的时候,青石神塑便以摇山撼海的姿态回转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大司主的。 一人一青石,并立在他面前。 白衣,玄衣,轻云沉水。 连徐箜怀也愣了一瞬,因为他很清楚这尊神塑是谁的。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青黑的脸和冷峻的态度对待他们,主要是曲砚浓,“你究竟打算干什么?这是上清宗的神塑。” 大司主与他们同行回到鸾谷,之前也见过神塑走动,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曲砚浓在操纵神塑,绝非神塑活过来了。 可方才那一幕令他心生疑窦。 曲砚浓凝望青石那沉冷的轮廓。 “不。”她说,第一次回过头来,望了徐箜怀一眼,平淡地陈述,“他是我的。” 无论现在附身在神塑上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尊神塑因她而立,由她而塑,也为她而生。 “荒唐,神塑是上清宗万年的传承,与你又有何干?”徐箜怀想也不想地反驳,“卫朝荣潜入魔域,本是为了宗门,也受牧山弟子敬仰,为何不让他的神塑留在牧山?难道就因为他为你而死,他这一生就归你所有?” 生前为上清宗奉献一切,死后受上清宗供养怀缅,这才是无上荣光。 徐箜怀相信倘若卫朝荣在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青石神塑微微地颤动。 曲砚浓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就凭你们管他叫‘藏书阁的那个魔修’么?”她望着青石神塑那张灰冷的面容,忽然问。 徐箜怀微滞。 他蓦然想起,这个绰号是他在银脊舰船上说给曲砚浓听的。 自动金铃立獬豸堂后,大司主一生为公正守矩而战,可前尘事无可改,今见故人思故人,不由默然。 论起当年,他实谈不上磊落。 曲砚浓平静地接受这默然的回应。 她并无愧疚,也无自省:也许牧山、鸾谷的修士们都将神塑当成宗门传承的精神归属,可除了她,又有谁给卫朝荣立过神塑呢? 她立下神塑距今,不过四百年。在此之前,牧山和鸾谷有数不尽的时光去塑,为什么最终还是轮到她来了呢? 只立化神神塑的规矩,不也很轻易地破了吗? 说到底,只是没那个心意罢了。 “可是,他愿为你死,也愿为宗门活。”徐箜怀终于从那默然中找回声音,勉强说道,“他早已死了,神塑长得再像他,也不是他本人,你又为何拘泥一个死物?” “况且,沉溺于过往,并非我辈修士所为,你既是化神修士,自当砥砺前行,放眼向前,不必时时把逝者放心头。” 徐箜怀的话音还没落下,他耳边便炸响起一片山石崩裂般的轰隆巨响,一只坚冷刚硬、青石铸就的拳头便撞进他视线中,并飞速放大—— “轰——” 烟尘漫天。 曲砚浓依旧立在原地,神容罕见地愕然,目光在青石神塑身上来回逡巡。 “咳咳。”片刻后,烟尘里才有一声勉强的咳声。 徐箜怀从几丈外的烟尘中爬起。 他并未受伤,脸上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然而那张青黑的脸上却写着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反复地望着那尊青石神塑,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刚才……是被一尊神塑揍了一拳吗? 一片诡异的安静。 悉悉索索的动静在烟尘外响起,最终一道咋咋呼呼的叫声打破沉寂,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哎呀,大司主,你这是怎么啦?” 第106章 孤鸾照镜(二四) 云台上, 祝灵犀不幸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方才申少扬拉她来听蓝觅渡的下一次云海争渡计划,谁知这位蓝师兄为人过分热情,一眼在人群里瞥见她, 竟把围在他身边的一众同门撇下, 径自朝她走过来, 问她怎么没去太虚堂找他拿符笔。 蓝觅渡若是不提,祝灵犀都快忘了自己曾在符沼借给他一支符笔。 “倒不是为了一支符笔。”蓝觅渡却笑了,“其实当时事情没定,我不敢妄下许诺, 现在却可以说了:太虚堂近日已商定,将对普通弟子开放鸾首峰。” 据蓝觅渡说, 由于商议中途獬豸堂横插一手,太虚堂长老们不得不砍了一大半的名额,以至于如今鸾首峰一票难求。 “听说是大司主亲自过问。”蓝觅渡如是说,“我是太虚堂弟子, 承负举荐之责,手头倒有两个名额, 前几日在符沼与祝师妹同行,深觉师妹天资、实力出众,因而想把这个名额给师妹。” 这名额只能给上清宗弟子, 外宗人士不能进,但可以在鸾首峰外逛一逛。 到这里为止,气氛都十分和谐,祝灵犀也有些心动, 谁知宫执事忽而在一旁开口——他同申少扬三人一起等她,听得两眼放光,竟力劝蓝觅渡把剩下那个名额卖了。 “我认识的人就是这么做的。”宫执事说, “长老们自有一份名单擢选优才,分到你们手里的名额不过是十分之一,就是让你们赚点外快的。” 话到这里,气氛忽而结了冰。 蓝觅渡向来笑面对人,这会儿却一下冷了脸。 “多谢这位师弟为我谋财路。”他不无轻蔑地说,“不过,师弟既然有这般本领,何必困居鸾谷?不如买张去望舒域的船票,到四方盟谋个大好前程吧。” “你——”宫执事一张脸涨得通红。 云台的风都好似结了霜,凛冽之极,刮得人想跑。 祝灵犀与这段对话无关,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微感坐立不安了。 宫执事的话虽然让她浅浅地吃了一惊,但想想长老们竟能为一株瑶仙藤分心,那么太虚堂会以部分名额作为执事弟子的外快,也不是那么惊人了。 况且,这一路上,她已无奈又不解地接受了经义与人心的差异——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宫执事了。 她深感羞耻,其中困惑大于愤恨。 然而再看看宫执事涨红的脸,她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得不求助于灵犀角,“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毕竟宫执事是为了招待她的朋友才来云台的,祝灵犀觉得自己似乎也有打圆场的责任。 然而她等了一会,云台在她面前几乎冒寒气,也没等到灵犀角里有回音。 祝灵犀不解地朝同伴看去—— 申少扬满脸犹豫不决。 他一会儿看看蓝觅渡,一会儿又看看宫执事,一边觉得蓝觅渡没错,一边又觉得宫执事很可怜。 戚枫倒很平静,毕竟这在沧海阁根本就不算个事。 祝灵犀本也没怎么指望他俩,于是又以询问的眼神去望富泱。 在她心里,富泱还是很靠谱的。 然而一触目,富泱竟然冷着脸。 祝灵犀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以她对富泱的印象,代销魁首的笑容只会比蓝觅渡更多,什么事能让他冷脸?蓝觅渡和宫执事的对话和他也没关系啊? 富泱不太高兴地瞥她一眼。 他们四方盟是什么很贱的地方吗?蓝觅渡那是什么语气? 祝灵犀黔驴技穷。 她原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复杂的人情世故,这下彻底放弃。 “好。”她蓦然开口。 突然来这么一句,几人都看她。 祝灵犀神情严正,一点也看不出她刚才还在犯愁怎么解围,一板一眼地说,“多谢蓝师兄,我不会浪费这个名额。” 这解围的技巧太拙劣,然而发生在祝灵犀身上,就有种奇妙的作用,让人猜不透她究竟是有意解围,还是过分板正严肃、连蓝觅渡二人的冲突都没发现? 精明如宫执事、交游广阔如蓝觅渡,硬是没猜透她。 “时候不早了,我是带朋友来玩的,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了。”祝灵犀依旧镇定自如地说,“待会云台加餐要开始了,想走都走不掉。” 有时,人世十分奇妙。 与其七窍玲珑,不如一窍不通。 冷到能凭空凝霜雪的氛围,竟然就在她的视而不见中奇妙地融化了。 蓝觅渡和宫执事谁也懒得搭理谁,偏偏一个风度翩翩地与她道别,一个笑容满面地说要带他们去更好玩的地方。 剑拔弩张的两人,就在一片和乐融融中不相为谋了。 申少扬和戚枫朝她投来崇敬的眼神。 祝灵犀却倍感舒适。 从她心困于人心私欲后,再没这么舒适过。 “虽说外宗修士不能进鸾首峰,但在鸾首峰外逛逛却是可以的。”祝灵犀和宫执事商量,“不如带他们到鸾首峰外逛逛吧?” “师妹这个主意好。”宫执事笑容可掬,大约是因为她没有帮蓝觅渡说话,宫执事便认定她是在帮自己,“鸾首峰可是咱们鸾谷诞生的源头,传说中是青鸾之首所化,是该带他们去看看。” 两位鸾谷修士达成一致,三个外宗修士当然客随主便,五人穿过人群走下云台,顺着行道走了几百步,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巨响。 “轰——” 恍如山石崩裂,远远望去,巨响处烟尘四起。 “不会是有人蠢到在宗门内殴斗吧?”宫执事感到匪夷所思,“大司主最近回到鸾谷了,獬豸堂查得很严,一旦发现有人在云台外斗法惹事,那可不是在符沼待几天的事。” 鸾谷修士若想斗法或殴斗,只能去云台,那里开辟了一大片道场,只要不出人命,谁也不会管。另有云台加餐,更是为爱闹腾的修士提供了充沛的斗法机会。 但云台之外一概不许殴斗、不许闹出大响动。 獬豸堂管这个叫“敛锋”。 “要去看看热闹吗?”宫执事有点不确定,看看祝灵犀四人,“獬豸堂抓人,也算是鸾谷一景……吧?” 只是,这几人好像在来鸾谷当天就亲身体会过一回了。 对于访客来说,十分难得。 “走啊。”申少扬踊跃响应,自己被抓和看别人被抓,那怎么能一样呢? 他已经兴奋起来了。 五人循着烟尘四起的方向奔去,身后还有些好事者从远处赶来看热闹,申少扬一马当先,凭着魔主本人传授的出色遁法,抢在了最前面。 等到这小修士看清了那个从烟尘中爬起来的人,震撼之余,又生出一股幸灾乐祸: “哎呀,大司主,你这是怎么啦?”一句话三个声调起落。 徐箜怀蓦然回首,目光如电。 申少扬被这冷锐的眼神逼退了一步。 他在所难免地想起了徐箜怀那一次在舰船上对他和祝灵犀的出手……还有魔气的暴露、被指着叫魔修、差点被抓起来处理掉的经历。 “怎么搞的?”他收敛了一点,但又被私人恩怨鼓舞了,故作吃惊,“不是说云台外不许殴斗、会被獬豸堂抓起来的吗?” “哦,不好意思。”申少扬表演了一个恍然大悟,很客气地说,“忘了您是大司主了,您继续。” 徐箜怀神色更冷峻。 申少扬好一通阴阳怪气,心满意足,朝烟尘对面张望,想看一眼究竟是哪路英豪仗义出手,并私下为对方鼓劲。 坚冷的青石神塑在烟尘尽头伫立。 申少扬惊得差点当场跳起来:前辈什么时候出来的啊?他出门的时候,前辈不还在博古架后头站着吗? 徐箜怀懒得搭理这狐假虎威的小修士,若非曲砚浓非要护着,他早把这人当魔修处理了。 他径自望向另一边,“既然有异,就把这东西照看好。” “这东西”自然是指神塑。 曲砚浓从神塑身后转了出来。 她刚才绕着神塑转了两圈,颇觉惊异,又十分好笑。 或者说,倘若附身在神塑上的是卫朝荣,这事便显得很有趣。 她忍不住浮想,也许卫朝荣很讨厌徐箜怀。 想到卫朝荣附身神塑还要给徐箜怀一拳,她便觉得他果然这么有意思。 但如果这不是卫朝荣呢? 她本也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 曲砚浓没有继续往下想,以免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差。 ——她在道心劫下居然能有那么差的情绪,实在让人惊叹。 “找个医修治治你的嘴吧。”她对徐箜怀说,多少怀有一点真诚。 臭得要命,她没见过任何一个不讨厌他的人。 徐箜怀脸又僵了。 要说脾气又臭又硬,很难有人超越徐箜怀,但此人如此自说自话了上千年,居然始终没有触碰曲砚浓的忍耐极限,保住了可贵的生命,是因为大司主在自圆其说上同样有超凡的天赋。 “他山石将出,鸾谷内必有异动。”他忍气吞声地解释,“上次他山石出世,便有不少大盗,你不也在场?若有人见了这尊神塑想盗走呢?若你没留意呢?” 牧山不久丢了一尊神塑吗?可见这世上稀奇古怪之徒数不胜数,难以想象。 神塑落在曲砚浓手里是没办法,而且再怎么说她也与上清宗大有渊源,更不可能把这神塑卖了换成清静钞,因此在大司主的情理上还能接受。 可要是换成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盗贼把它偷走,隔年出现在望舒域的拍卖场里了呢?上清宗的脸往哪搁? 冥渊下,风卷重浪。 卫朝荣神色漠然。 不出意料,他想,徐箜怀这人还是那么能说会道。 为何他偏偏是杜口绝言? “上次他山石出世,我也在?”曲砚浓微诧。 又是一件她完全没有记忆的事。 可她掩藏这段记忆做什么?总不能是她要用他山石化解道心劫吧? 徐箜怀根本不信她会忘。 “自那次之后,你就鲜少再来鸾谷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许多知情的鸾谷修士都猜测曲砚浓在那次他山石出世时和夏枕玉闹了矛盾,这才绝迹鸾谷。 曲砚浓很确定,她和夏枕玉根本就没闹过什么矛盾。 就夏枕玉那个老母鸡性格,谁能和她闹矛盾? 那么,关键就在他山石了。 “他山石什么时候出世?”她打断徐箜怀。 徐箜怀噎了一下,看了身后那几个小修士一眼,对她传音说,“具体时间不能确定,但在这半个月内。” 这本是不能说出去的,但曲砚浓是瞒不住的。 曲砚浓决定待会就去鸾首峰等着。 几个小修士挤在一起,听得云里雾里。 “他山石也是三圣药之一吧?”申少扬在灵犀角里问,“五月霜的功用是稳固神魂、修补残魂,他山石的功用是什么啊?” “沟通阴阳,混淆虚实。”祝灵犀回答道。 “哦……”申少扬挠头,“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听着比“稳固神魂”难懂多了。 “五域之内是实,四溟之中半虚半实,四溟之外就是虚空。”戚枫给他解释。 “不是你我用得上的东西,用不着管。”富泱一锤定音。 灵犀角里达成一致了,灵犀角外却没有。 徐箜怀把同门一致的猜想说出来后,便没能忍住追问,“他山石混淆虚实,你、你是不是用它潜入冥渊了?” 冷情刻板如他,对物外之外也有几分好奇。 曲砚浓也想知道。 她淡漠地看了徐箜怀一样,任他自行想象。 “冥渊下是什么样?”徐箜怀不负所望地发散想象,把她的眼神当作肯定的答案。 这人如此臭嘴僵脑,竟也对她的实力抱有庸人常有的盲目信任——相信在“曲砚浓”这个名字面前没有“不可能”。 曲砚浓默然。 一个名字忽而跳进她的脑海中,太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倾吐。 “乾坤冢。”她说,然后缄口不言。 未及她惊异这不知来由的名字,一股漫长的痛楚就包裹了她。 幽微难辨,绵绵无绝。 冥渊在虚实之间奔涌。 卫朝荣蓦然而惊,玄金索在蒸腾的魔气和血水里微微颤动,发出潮水聚涌般的声响。 创巨痛深。 可他却把这痛忘了,只记得惊愕。 ——曲砚浓是怎么知道“乾坤冢”这个名字的? 这名字不存于古籍,也不在任何传承中,只有亲身踏入乾坤冢的人才会知晓。 最不可能的幻想忽而也成了可能。 未可证实、纯粹猜想、或有例外、也许错了、请别做梦…… ——她来找过他。 他如此笃定。 第107章 孤鸾照镜(二五) 鸾首峰的风里透着符箓的味道。 “符纸和朱墨的味道。”富泱嗅了嗅, 指正,“从下面的符沼飘上来的。” 鸾首峰就在符沼尽头,从山上往下看, 幽沉沉的符沼表面竟是一片金玉般温润的光泽。往来风不时卷起一点泥浪, 时不时便有符怪从泥浪里“噼里啪啦”地跳出来, 远远看去只是金光一闪。 自云台游览后已有六七天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靠近鸾首峰。 那天他们离开云台后就想去鸾首峰周边游览,谁想到走到鸾首峰五里外,发现鸾首峰周边全都被围住, 不许靠近。 “这里一直都是可以过的,何况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宫执事据理力争。 “以前确实是随便走的, 但现在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当值的修士耸耸肩,“獬豸堂要求增设守卫,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居然还能这样?一地开放后,竟比开放前更难进? 外宗的土包子们大开眼界。 鸾首峰已被围住, 谁也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客舍, 直到祝灵犀去太虚堂取了令符,申少扬三人才有机会在鸾首峰底部山麓逛一逛。 “四道文书:令符、照身符牌、太虚堂留底的修行札记、本人的獬豸堂卷案。”两个修士从他们身侧急匆匆走过,互相检查, “你带全了吧?” 申少扬瞬时被带得紧张兮兮,“祝灵犀,你带齐了吗?” “没有。”令符可以多次使用,祝灵犀这次只当是带朋友出游, 并没打算进入鸾首峰内。 出示令符即可在鸾首峰山麓周围逛逛,她没带其他文书。 “我还没收到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 这两样文书都需要申请,最近正是太虚堂和獬豸堂最忙的时候, 审查文书的速度都比往常慢。 大宗门就是花样多啊。 土包子们惊叹。 “其实这次的要求已经很简单了。”祝灵犀却说,“上清宗修士人人都有照身符牌。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都是半个月内必出的文书,只需等待。” 但说来奇怪,祝灵犀进了山麓后,总有种莫名的焦躁。 “我也有点紧张。”申少扬说,“门口的修士看起来也太严格了。” 鸾首峰确实守卫森严。 半山处有一道玄黄之门,不大,仅能供三人并排而过,门由符文生成,暗光涌动时,符文也始终变换不休,凝神看两眼便觉头晕目眩。倘若有胆大包天者敢用神识去查探,一个照面就该躺下了。 门前的守卫者也不知究竟是从哪挑来的,个个神情惜字如金,不苟言笑,即使以一个上清宗修士的标准来说,他们也太过深沉了。 “进。”这是他们唯一的言语。 不知是否受到守卫修士的感染,排在玄黄之门前的修士们显得十分拘谨,一个个都如大号祝灵犀,若能传音交流,就绝不开口说话。 人群在门前缓缓蠕动向前,没谁出声抱怨,只是偶尔在心中浮想联翩,设想自己避过守卫修士的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玄黄之门。然而这设想在瞥见那搬了圆凳端坐门边的元婴修士时,又立刻像是破了孔的皮筏子,飞快泄了气。 “哒。” 青砖上一声清脆声响。 曲砚浓踏上鸾首峰山脚下的青砖行道。 她在人群中不急不徐地前行。 神色匆匆的上清宗修士穿行、疾走、张望,修士之前的距离被这段山道强行缩短了,互不相识的修士维持着三五步的间距,小心收敛着自己的神识,又对旁人的神识和存在分外敏感。 但谁也没觉察这个素白衣裙的女修。 她明明正在人群之中,可是身侧永远无人,越过了一对背道而驰的修士,可这两人谁也没瞧见她,甚至没察觉到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人曾神鬼莫测地从他们之间走过。 实际上,曲砚浓的脚步并不快,至少远远比不上刚从她身边疾走向山外的那个修士,后者的獬豸堂卷案上有一行被蟹壳红的墨圈了出来,被拦在玄黄之门前。 “……蟹壳红……触犯严重条目……” “令符……买的……被宰……”细碎的交谈声被裹在灵力之中,仅传递给意图交谈的对象。 不知有多少这样细细碎碎的传音在暗中交错,山道上一片安静,一眼望去每个修士都神色端庄严正,仿佛那琐碎的聊天都是被山风从远处吹来的。 但这些隐秘的交谈在她的耳中无所遁形。 她没有刻意去听,但那些包裹着声音的灵力就像是裹在糖油糕外的牛皮纸,不需要旁人去动,油渍便透过牛皮纸渗了出来,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在语调各异的小道消息和妄谈狂想中,她已出现在变幻莫测的玄黄之门前。 那些沉默寡言的守卫修士,仔细检查着每一份文书,任何一处谬误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神,然而他们私下却在传音闲谈。 最左边的那个问:“待会下值,去不去看云海争渡?”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旁观多没意思?我已经报名了。” 正当中的修士翻着獬豸堂卷案,忽而抬眼。 卷案的主人就站在她对面,被这沉沉的一眼吓一跳,胆战心惊地望向自己的卷案,脑子里拼命思索自己过去三年究竟在獬豸堂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 然而这满是谴责的一眼和他压根没关系,“你报名了?怎么没叫我一起?”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你不是要升长簿么?被獬豸堂抓去还怎么升?” 于是正中的修士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进。”她开口,严肃冷漠,好似一个没有喜乐的石人。 被审查卷宗的修士终于长出一口气,收起文书,飞快地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那一言不发、肃容端坐在玄黄之门边上,用锐利眼神打量每个来者的元婴修士,其实正在给和隐藏在鸾首峰的另一个元婴修士传音。 “这回是真的一铢也没有了。”肃容端坐的元婴修士对朋友滔滔不绝地传音,“那老狗死活不松口,害我只能把多年攒的那点积蓄都贴上去了,这才换到瑶仙藤。我现在还欠着四方盟的债呢,要还二十年……真不能和你去打马吊了。” “……不是,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因为你手太臭……哎呀我这里有个刺头我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匆匆敷衍完老友的元婴修士正襟危坐。 “咳。”她清清嗓子,威势十足。 正在传音热议“怎么在下值那一瞬快速交接飞奔云海占据有利位置”的守卫修士们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把脸绷得更紧,把腰板挺得更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冷酷认真。 玄黄之门巍巍而立。 素白衣裙在微风里轻轻飞扬,系在腰间的金铃微微晃动,发出“叮”一声轻响,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可谁也没发现。 元婴修士审视一圈,没发觉任何异样。 她看着安静乖巧排队的小修士们,想到成功敷衍掉的老友,十分自得。 “要努力。”她充满威严,“打起精神。” 守卫修士战战兢兢,用更严肃的表情注视面前的修士。 整条山道都不敢吱声。 元婴修士满意颔首,又开始考虑找个附近的老友聊聊天了。 曲砚浓穿过由符文构成的虚幻之门,一条宽阔明亮、直通幽邃远方的甬道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忆中并不曾来过这里,但踏上这条甬道,她脑海中却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鸾首峰山腹,而是鸾首峰天然形成的秘境。 不止如此,这条甬道还让她感觉非常熟悉,仿佛曾经描摹过千百次,丈量过每一寸砖石。 虽说她也没想通她丈量这条甬道做什么。 方才和外面那个元婴修士传音聊天、据推测手气很臭的修士坐在甬道的尽头。 “用这个晶锤敲山壁上的鸾首玉,不能用灵气,否则鸾首玉会变硬,那你们就弄不下来了。”她闲闲地指点着陆续进来的后辈,“这里灵气虽然充裕,但很紊乱,对经络不好,挺不住就赶紧出去歇着,不许贪多硬撑。” 说来也奇怪,秘境内的气氛竟比外面宽松很多,有几个年轻修士拿了晶锤和藤筐,还敢朝那元婴修士嬉皮笑脸,“怎么又是您当值啊?打马吊又输了?” “去去去去。”手臭长老的脸也臭了,“少给我嘻嘻哈哈的,要修练的左转,要收集鸾首玉的往右走,别来烦我。” 年轻修士们嬉皮笑脸地往右走了。 曲砚浓站在甬道口旁观了他们的对话,目光却既没有转向左侧,也没有转向右边。 手臭长老的身后是甬道壁,肉眼看起来与周遭的墙壁没有任何区别,但倘若闭上眼睛,用神识去描摹,就能察觉到一个隐秘的符阵——假如神识没在一照面被重伤的话。 她越过毫无觉察的手臭长老,抬手去碰那道符阵。 穿越玄黄之门时,她破解了符文,然而当她触碰眼前的这道符阵时,竟没感受到任何抵抗,仿佛一道本就敞开的门。 这是一道为她敞开的门。 曲砚浓记不起——是夏枕玉设下的,还是她自己? 她从容穿过那道符阵。 身后,手臭长老又盘腿坐下了,叭叭地传音骚扰秘境外的老友,“师姐,等他山石这事结了,咱再攒一局啊?” 符阵隔开人世烟火。 “当——” 金玉轻响。 签筒微微摇动,久未重拾的记忆同签一起掉落。 昏黑幽长的甬道,那是…… 四百年前。 夏枕玉在甬道尽头等她,似乎等了很久,似乎在这漫长等待中一刻也不曾松懈心神,所以才会在望见她的那一瞬便关切地开口,“怎么样?你进去了吗?” 她身上似乎湿漉漉的,狼狈又疲倦,直接摔坐在甬道里,只有一个气音,“嗯。” 摔坐下来后,她便不作声了,微微仰头,盯着甬道顶部,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枕玉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丹药想要喂给她,但她拒绝了。 “不用。”她声音很哑,深吸一口气,从袖口扯出玄印,“它把魔气都驱走了,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夏枕玉似乎是蓦然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也微微向下滑去,靠在甬道壁上,问她,“虚境同妙华祖师留下的记载一样吗?” “分毫不差。”她回答,“到处都是极精纯的魔气,檀问枢掉进去都不好受。” “那你……参透道主之秘了吗?你的道心劫呢?”夏枕玉追问。 “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刚出虚境,玉照金潮就结束了,我之前猜得一点也没错,那里真有个大家伙蹲着呢。” 夏枕玉轻轻吸了口气。 “魔主?”她轻声问,“你确定吗?” 曲砚浓神色漠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典籍里那个魔主,但那家伙身上的魔气做不了假,檀问枢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盘菜罢了。” 夏枕玉紧紧抿起唇。 “妙华祖师的手札里并没写魔主的事。”她眉头紧锁。 曲砚浓忽而沉默了。 “我说,我倒有个猜测。”她慢慢地说,语气有种强行克制的古怪,“你听了别说我疯了就行。” 夏枕玉抬头看她。 “卫朝荣会不会没有死?”曲砚浓说。 “他确实死在冥渊下了。”夏枕玉有些迷惑,“这是什么猜测?” 曲砚浓不说话了。 夏枕玉微疑,盯着她看了半天,忽而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你想他想得疯了,胡乱猜个什么?” 可究竟猜了个什么,夏枕玉竟不敢说明白。 曲砚浓说明白了,“如果那就是卫朝荣呢?” 她神色很淡,淡得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因此无所畏惧,什么都敢说,“我看见他的时候,玄印有点烫,可下一瞬虚境就崩碎了。” “别再说了。”夏枕玉忽而打断她,语调柔和但低沉,“潋潋,你被道心劫折磨得太久了,你太相信自己想要得到的‘隐情’了,别放任自己在幻想里沉溺。” “如果是真的呢?”曲砚浓反问。 夏枕玉紧抿着唇,似乎想用目光打消这荒唐的想法,然而这一套显然无法奏效,于是她只得叹了口气,“你确定吗?” 曲砚浓沉默。 “当然不。”她说得如此坦荡,与她的猜测一样匪夷所思,“说到底,我只是想这么认为罢了。” 夏枕玉的目光更严厉了。 “那个神塑,为我塑一个吧。”曲砚浓突兀地说。 “什么?”夏枕玉错愕,“你不是不愿意……” “我现在愿意了。”曲砚浓说。 夏枕玉长久地沉默,久到让人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我等你的时候,”她终于说,无限悲哀,“真希望你回来时已是道主。” 但这悲哀最终被收敛了。 夏枕玉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很镇定,“说吧,你又要发什么疯了?” “不急,”曲砚浓轻声说,声音在甬道中回荡,“至少要等到下次玉照金潮、他山石出世,才知道我是不是在发疯。” 一切戛然而止。 幽长的甬道昏黑。 曲砚浓依旧凝立。 她身侧无人。 鸾首峰似乎藏着一个叫虚境的地方,在某个叫做玉照金潮的时刻,虚境又会通往另一个充满魔气的地方,那里似乎藏着疑似魔主的存在,上清宗的妙华祖师曾到过那里,而她又怀疑卫朝荣没有死……一连串原本应当毫无关联的词连在了一起,分外陌生。 有那么一瞬,她分不清那是记忆还是梦境,只听见这静寂之中,心脏在胸腔中砰砰作响。 她在这砰砰声里环视四周,把这幽黑的甬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在厌烦之前,她忽而明白她对这甬道的熟悉感从何处而来—— 镇冥关的甬道,与这里一模一样。 她是依照这里建的。 一切都由来有因。 曲砚浓在默然中,任这熟稔感引领,循着甬道慢慢向前。 她没有忐忑、恐惧、琢磨,因为每一块砖石她都曾丈量过千万遍。 在幽邃的尽头,她望见一片华光。 金玉般的潮水在翻涌。 曲砚浓定定望着那金玉之潮。 过了很久,她张开手臂—— 素白的衣袂一闪而过。 她高高坠下,如曜日西沉,坠入那无限华光。 第108章 孤鸾照镜(二六) 穿过金玉华光, 她落入一片渺茫之中。 曲砚浓停了下来,微微蹙眉。 她孤身四望,神识探出去百里, 竟无声无息地消泯了, 除了无边无际的迷雾, 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连灵气也没有。 这里就好像不存在于人世间。 她的心又砰砰地跳了起来。 按照那段交谈所说,这里应当就是“虚境”。 然而虚境是什么,她依然一无所知。 “滴答。” 她听见一道很轻的水声。 曲砚浓循着水滴声,迅速地找到了那滴水, 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她找不到这滴水的来处,它似乎是凭空出现在迷雾里的。 “滴答。” 第二滴凭空出现的水。 依然找不到它的来处。 这无根之水越下越急, 很快便汇成了水流,汩汩流下,“滴答”声也变成了清晰的“哗啦”声,飞快流淌, 逐渐奔涌。 “轰隆——” 巨浪破空而涌,瞬间打落, 迷雾已消散,四顾尽是涛浪,刹那之间, 她已身处汪洋,淹没在幽沉的黑水之下。 曲砚浓走遍五域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逆着黑水,向上方游了一段,想去往水面之上看清全貌, 可这黑水似乎无穷无尽,永远也游不出水面。 “轰隆——轰隆——” 无休无止的喧天巨响,摇山撼海般的震颤。 她感到头皮发麻。 这很不寻常, 这种动静听起来吓人,但根本伤不了她,她又为什么头皮发麻?像是一种长期习得的本能? 曲砚浓回顾这一生,想不通是有哪一刻能习得这种窝囊的本能。 她好像也没有怕过什么吧? 不知怎么的,她又开始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了,然而怎么也没等到签筒里的最后一支签掉落。 谁也没法给她答案,甚至给不了她一个水面,于是她又往下潜,越过一重一重的巨浪,周围完全没有灵气可以补充,灵力消耗又快得完全不合常理,连她也感到吃惊。 她算不出自己下潜了多久,但已久到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灵力其实也还不够多,某一刻她停了下来,向上望了一眼。 在始终穿不透的黑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青绿,很朦胧,像一大片水藻。 曲砚浓盯着那抹青绿色看了很久,琢磨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直到某一刻灵光一现—— 那是她设下的青穹屏障。 于是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设下了青穹屏障。 “滴答、滴答。”也是这样的水声里。 也是一片黑暗之中。 天穹在她面前破碎,虚空裂缝延伸到她身前,吞走周围的一切,四下无人,只有她神情漠然麻木,像是缝一块永远缝不好的布,填补着一道又一道不知怎么冒出的裂缝。 无尽的黑水在她身后轰隆奔涌。 夏枕玉和季颂危偶尔会来轮换她,但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加起来也不及她修补得久,最终总是她孤身在奔涌的黑水之上,无望地填补着永远填不完的裂缝。 有一天,她也厌倦了这无尽的针线活。 耐心本也不是魔修的特质,不耐烦才是。 她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甚至剑走偏锋、只能逸一时也行。 于是她选取了她曾经舍弃的办法。 她发了个誓约。 “我以道心为誓,舍弃百年寿元,立下屏障,使此后靖平,无有天倾地陷之忧。” 一百年的寿命对她来说微不足道,只要她没有陨落在道心劫中,她的寿命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因此她说得眼睛也不眨。 不出意料,这誓约根本没成,虚空裂缝在她面前狰狞地吞噬着,像是一张咧开的嘴,无情嘲笑她想用芝麻换真金的美梦。 她既不意外,也不失望,把筹码换成了两百年。 还是不成立。 于是她就这么一百年、一百年地累加,一直加到了十万岁——就算化神修士理论上寿命无穷,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活那么久,因此到此时,她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瞎胡闹了。 万幸誓约没成立,倘若它突然成立了,她说不定下一瞬就暴毙了。 她继续琢磨,猜想也许是因为她的筹码太虚无,于是她把加法改成了减法,“我以道心为誓,暂立屏障,一万载内必破道心劫,使山海靖平,无有天倾地陷之忧。” 又没成,她从一万年减到两千年,一路往下减,越减越少,像个小商贩一样讨价还价。 “一千五百年……” “一千三百年……” …… “一千二百六十八年……” “一千二百六十七年……” 直到最后…… “……一千二百零六年,誓平山海、再造青穹。” “若不践誓,身死道销。” 誓约立成。 那一天五域震荡,华光满天,那时不时出现的虚空裂缝就此在五域绝迹,一道如青空般的屏障护住五域,从此成了这世间的第二道苍穹。 一千年过去,任风吹雨打、天灾人祸,它岿然不动。 从此那道青穹屏障成了曲砚浓无冕之尊的象征,成为她天下第一的明证,因为她能只手挽天倾,因为除了她没有任何人都能立下那样一道屏障。 季颂危不能,夏枕玉不能,谁也不能。 她非仙非魔,已完全超过了人们对化神修士的幻想,明明未成道主,在五域的想象中却已近乎仙圣。 但他们都不知道,连她自己也忘了,她比夏枕玉和季颂危强,甚至强很多,她可以暴打季颂危,但他们终究还是同一境界的修士,她并非超越了化神,她并不能只手遮天。 她只是……比较舍得。 曲砚浓拾取了被掩埋的真相。 她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惊讶,反而有种恍然——她就说自己不应该比一千年前弱那么多嘛。 原来问题从未解决,只是被她搁置了。 “一千年前”只是个虚数,她掰着指头快速算了一下距离立下誓约时过了多久,最后发现一千一百多个春秋辗转而过,她只剩四十六年去践行这个誓约,倘若不能成功,就要如约身死道销。 曲砚浓陷入沉思。 ——这么说来,她也许还活不过祝灵犀、申少扬这几个小修士了? 从来都是把熟人熬走的曲仙君,第一次体会到要被人熬走的感受。 这感觉还挺不是滋味的,但她想到夏枕玉和季颂危的近况,又觉得当初这个誓约立得很明智:以夏枕玉和季颂危的情况,不一定还能撑四十六年,谁送走谁还真不一定呢。 她又能再清醒多少年?剩余的年数,能比四十六多多少? 倘若当初没有立下这个誓约,她每天都得留在这里修补虚空裂缝,多宝阁的小工还能做二休一呢,她则永无宁日——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再说,她不是还有个后手吗? 曲砚浓比自己曾预想的更平静。 她回过神,再去听黑水的轰鸣声,回想着甬道中掉落的那支签,回忆她和夏枕玉在上次玉照金潮时的对话。 “……你参透道主之秘了吗?” “到处都是极精纯的魔气……” “卫朝荣会不会没有死?”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成为现实,这猜想早已浮现,只是她没敢当真。 虚境在玉照金潮时,会通往冥渊之下,传说中的魔主诞生之地,也是道主之秘所在。 所以据说最有可能突破道心劫的妙华祖师选定了这里,又在这里殒身。 这片出不去、潜不尽的黑水,就是冥渊。 * 鸾首峰外,祝灵犀愕然。 “敢问师兄,之前不是说,不进玄黄之门,就不用带令符之外的文书吗?”她问。 站在她对面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齐整,无一丝褶皱,目光是守卫修士一脉相承的锐利,好似要把人看个透,他反问祝灵犀,“不进玄黄之门,你们来鸾首峰做什么?” “我的朋友第一次来鸾谷,想在鸾首峰逛一逛。”祝灵犀微感不妙,但依然认真回答。 守卫修士又打量申少扬三人,不太相信,“外宗修士?来鸾首峰逛?偏偏挑鸾首峰开放名额的时候来逛?而且没有文书?” 这人脸上似乎写满了“鸾首峰有什么可逛的”,祝灵犀不由皱起了眉头,“宗规中,并没说不能带外宗的朋友来鸾首峰外闲逛。” 倘若真有问题,外圈的守卫修士就不该把他们放进来。 守卫修士对她的反驳不置可否,又问她,“为什么没带文书?” 祝灵犀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针对她。 “我已向太虚堂和獬豸堂申请过,但尚未批复文书。”她说。 守卫修士点头,“既然如此,我同你一道去太虚堂、獬豸堂请调文书。” “职责所在,还请见谅。”他在祝灵犀生气前笑了一笑,“毕竟,在特殊时期一口气带三个外宗修士来鸾首峰闲逛,实在很奇怪。” 祝灵犀抿了抿唇。 她没明白怎么就是“特殊时期”了,带朋友逛鸾首峰又有哪里奇怪。 “既然师兄坚持,那就请便。”她一板一眼地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申少扬自告奋勇。 他感觉自己的朋友被刁难了——祝灵犀呆呆的,脾气太刻板,他觉得自己得看着。 富泱和戚枫也要同行。 谁知守卫修士连这个也不许,“只是去看一眼,何必一窝蜂都去呢?几位道友既然是来鸾首峰赏景的,就安心赏景,只需祝师妹和我去就行了。” 依然是那张毫无真心的笑眯眯的脸。 这回祝灵犀真的生气了,她声音很冷,“师兄究竟什么意思?” 一会儿问“鸾首峰有什么好逛的”,一会儿又要把她的朋友拦在这里,美其名曰“赏景”。 她声音含怒,在沉默安静的鸾首峰外倍显清晰,连玄黄之门附近的守卫修士都听见了,朝他们这里看来。 “怎么回事?”元婴长老威严的声音直传了过来。 “长老,”守卫修士恭敬起来,“这几人只有令符,没有文书,说是来鸾首峰赏景的外宗修士。” “鸾首峰有什么好逛的?”元婴长老问。 祝灵犀气闷,元婴长老竟也说这样的话? “取了文书再来。”元婴长老说。 守卫修士朝他们耸了耸肩。 祝灵犀紧抿唇。 “祝师妹,我劝你不要再辩了。”守卫修士说,“如今情况特殊。” “何处特殊?”祝灵犀反问。 然而这守卫修士又笑了笑,竟不说下去了。 “行了,这样吧,你带一个朋友,咱们一起去太虚堂和獬豸堂,早去早回。”他说,“既然你申请过文书了,那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我跟你去!”申少扬立刻跳出来。 祝灵犀盯他一眼。 其实她还打算再辩的,申少扬这么主动请缨,她再拒绝,反而显得很心虚。 她板着脸,同守卫修士一起转身。 申少扬在灵犀角里安慰她,“你们上清宗就是规矩多一点的嘛。” 这话还不如不说。 祝灵犀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很认真地反驳,“这不是规矩多,这是刻意刁难。” “规矩越多,刁难人的人就越多。”富泱和戚枫也在灵犀角里安慰她。 祝灵犀更如鲠在喉。 她想说,这完全不同,她总觉得奇怪。 但哪里奇怪,她又说不出,就像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在鸾首峰莫名感觉焦躁。 “紧张什么?若是文书没问题,肯定不会刁难你的。”守卫修士一边走,一边闲闲地说,“你说你害怕什么?” 他还要喋喋不休,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毕恭毕敬,“大司主。” 祝灵犀向前方望去,徐箜怀那张青黑的脸果然就在眼前。 徐箜怀的目光在祝灵犀和申少扬脸上扫了一扫。 “这是去做什么?”他问守卫修士,“他们做了什么?” 守卫修士那副吊儿郎当、要笑不笑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垂得很低,“大司主,这两人只有令符,没有文书,说是要在鸾首峰逛一逛,十分可疑。弟子是要去太虚堂、獬豸堂核查文书的。” 徐箜怀直白问,“他们要进玄黄之门?” 守卫修士头垂得更低了,方才那位元婴长老已十足威严,然而与徐箜怀相比,简直就和亲妈一样温柔,“并未。” 徐箜怀冷笑,“既然不进玄黄之门,你查他们文书做什么?” 分明是蓄意刁难。 大司主最厌这种事,“你叫什么?太虚堂弟子?分属哪一位长老?我倒要问问,为宗门当值,何以挟私刁难?” 申少扬眼睛瞪得老大——大司主在他心里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十倍百倍。 守卫修士整张脸汗涔涔的,根本不敢抬头。 “大司主容禀,并非挟私刁难,弟子职责所在罢了。”但究竟是什么职责,他也没说,“此事郦长老也知晓,大司主一问便知。” 徐箜怀皱起眉,一张青黑的脸显得更冷酷。 他不知都长老在此时提议开放鸾首峰究竟想做什么,便联络了太虚堂,试图让后者推迟开放鸾首峰的日子,谁知太虚堂一点没听,只把名额数砍了一大半。 大司主深觉可疑,无奈太虚堂与獬豸堂职权不同,太虚堂不理他,他也无计可施。 徐箜怀左想右想,依旧放心不下,便亲自来鸾首峰看,谁知便遇上这事。 “姓名、职位、分属长老,都报上来。”他冷冷地说,“我自会去核实。” 守卫修士无奈,一一报了出来。 徐箜怀这才放行,“去吧。” 守卫修士如释重负,脚步飞快,恨不得背着祝灵犀和申少扬跑路,直跑到大司主不用神识绝对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地方,这才大松一口气,擦了把汗,“大司主也太吓人了。” 抱怨完,没人附和,他奇怪地抬头。 祝灵犀和申少扬默默地盯着他。 “唉,我真不是刁难你们。”守卫修士经大司主一吓,也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讨厌样了,苦笑,“真是职责所在,唉。” 祝灵犀和申少扬依然盯着他。 “特殊时期!”守卫修士强调。 到底特殊在哪儿? 祝灵犀又想问,却忽而疑惑地回头。 就在身后、鸾首峰的方向,她似乎听见隐约的惊叫声? “快走快走。”守卫修士一个劲地催,大概是想离大司主越远越好。 祝灵犀满怀疑惑,在不解中回过头。 第109章 孤鸾照镜(二七) “好像不太对劲。”富泱传音给戚枫。 变故似乎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快到让人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鸾首峰周围尽是飞扬的符箓和灵光,而所有人仍没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这可是鸾谷! 什么人敢在鸾谷作乱? 他们连硬底云靴都不敢穿! 富泱迅速拉着戚枫在隐蔽处观望。 虽说符箓和灵光满天飞, 看起来十分吓人, 但好似没人受伤, 普通修士在短暂的迷茫后便像他们一样寻找隐蔽处躲藏观望,人人套着灵光,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实。 “像是个小变故,参与的人不多。”富泱分析, “但这个阵仗和声势又和人数不符,多半是有预谋的。” 戚枫略显惊讶。 富泱在变故发生后的反应极其迅速, 分析的时候也很笃定,仿佛经验很丰富似的。 “戚老板,你看,这符箓都朝着半空飞, 能伤着谁?骚乱者的目的应当只是搅混水。”富泱对上戚枫疑惑的目光,轻快一笑, “这事在我们望舒域也不是没有。” 正相反,这种事在望舒域才叫多呢。受钱串子影响,望舒域遍地都有生意人, 哪怕并非专攻此道的修士也会顺手赚上几笔闲钱。 遍地商贩,自然也会引来顺手牵羊的人。 戚枫恍然。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敢在鸾谷做这样的事。”他以半个上清宗编外弟子的身份,略感忧虑, “在这里搅混水,必在别处有所图谋。” 可鸾首峰究竟有什么可图谋的?鸾首峰固然盛产鸾首玉,但鸾首玉还没珍贵到值得捋上清宗的虎须吧? 富泱却好似被提醒了。 “说到宝物, 鸾谷好像确实有个能让人甘冒奇险的宝物。”他看向戚枫,“……不会吧?” “鸾首峰戒严!”元婴长老的声音在鸾首峰上空回响,炸得每个人耳朵都隆隆的,“所有人原地等待,不得妄动。戒严解除前一律不得离开。” 这声音再响点就能把人震聋了,谁要是托辞没听清,擅自乱动,那就太难取信于人了。 此时还在动的人,必有问题。 “没听说他山石要出世啊?”富泱和戚枫蹲在原地讨论,“这些鸾谷修士看起来也不知道,这些天从未听他们提起过。” 一两个人守口如瓶还算正常,一群人是必会走漏消息的。 “也许就是为了防备盗匪才封锁了消息,连鸾谷弟子也不得而知。”戚枫说,“可是既然防备了盗匪,为什么又要在此时开放鸾首峰?” 若没开放鸾首峰,歹徒便无法浑水摸鱼潜入,他山石难道不就更安全了吗? 简直是完全相悖的事。 富泱和戚枫面面相觑。 ……总不可能,鸾谷长老们也没察觉到他山石即将出世吧? “轰!”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烟尘散去后,好奇的目光聚拢过去。 几个修士浑身被缚,摔作一团,谁都想起身,反倒互相缠在了一起,谁也起不来。 “不知死活。”大司主站在烟尘的尽头。 徐箜怀怒不可遏。 他刚走近鸾首峰,甚至还没靠近玄黄之门,便遇上了这场变故。 简直是挑衅。 “送到獬豸堂,严加审问。”他轻而易举地将那几个闹事者擒下,语气冷淡。 在场没有獬豸堂弟子,但绝对没人敢不遵令。 “郦长老呢?”徐箜怀环视一周,却没看见驻守此地的元婴修士,不由皱眉。 “不知道啊?”守卫修士也很茫然,“刚才还在。” 谁都没出事,只有元婴长老不见了?这不对吧? 徐箜怀眉头紧锁,忽而抬头,闯进了玄黄之门。 未见甬道,先见灵光。 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光、乱得让人应接不暇的动荡灵气。 徐箜怀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寒光已至。 * 这一日,冥渊似乎格外喧嚣。 喧嚣到连乾坤冢下也不得安宁。 卫朝荣总觉得心口在发烫,但他留心观察时,又发觉那不过是幻觉,冥印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可这幻觉已足够让他躁乱不宁。 这些日子来,玄金索从未消隐起来,仿佛一个忠实的伙伴,就驻守在他心口不走了。 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从曲砚浓提起“乾坤冢”这三个字后,他一刻也不曾抛下自己的名姓,他只是忍耐着不去提起它,用岌岌可危的理智不去触碰誓约的边界。 千年来,他不曾记起谁来过乾坤冢,更别说是曲砚浓,但若要在他的记忆和曲砚浓之间选一个更可信的,他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记忆总是会骗人。 他荒疏了记忆,于是也忍不住去猜想她的记忆——也许没那么巧、也许是他猜错了、也许是他看错了…… 也许她也忘了什么,和他一样。 但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还是说,并非巧合? 卫朝荣骤然抚上心口。 冥印突然烫得像是在燃烧。 这次绝不是幻觉。 卫朝荣愕然地抬起头,环顾乾坤冢。 这个无人知晓、无人涉足的荒僻之地,这个棺材一样死寂,也如棺材一样远隔人世的地方。 他曾用这个比喻将自己逗笑,这比喻就像死者幻想生者敲响棺材板一样荒诞,而他本就是个死者。 然后有一天,棺材板响了。 曲砚浓在黑水中潜了很久。 虚境通往冥渊之下,既然她上一次成功离开过虚境,那么她这一次也一定能抵达冥渊之下。 那里……是叫乾坤冢吗? 她渐渐察觉到了魔气,而且越向下潜,魔气便越浓郁,直到连她也感觉喘不过气,只能硬撑着向下。 如果能把檀问枢丢下来就好了——她想。 灵力与魔气最大的区别,就是灵力能互生共处,而不同源的魔气会互相吞噬。檀问枢是化神魔修,从来只有吞噬别人魔气的份,而他也以此为乐,常常让人体会这种被缓慢吞噬的恐惧。 但檀问枢在这里只有被吞噬的份。 曲砚浓想到这里,又感觉这念头有点熟。 ——她上次潜入这里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苦中作乐地浮想着,听见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好像又回到了一千年前,是个束手无策的小修士。 曲砚浓现在开始相信,乾坤冢中真的存在一个传说中啖山噬海的魔主,而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已亲眼见过。 她猜到自己过去在猜测什么,因为当她此刻重临此地,她心里升起了同样的荒唐猜想——万一那是卫朝荣呢? 卫朝荣死在冥渊,而魔主就在冥渊之下,妙华祖师的手札里没有魔主的存在,而她潜入虚境却遇见了魔主,那魔主出现的时机不也能对上吗? 谁说卫朝荣就一定不可能是魔主呢? 她是个魔修,她又不在乎。 活着的才是赢家,至少她们魔修是这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那不是卫朝荣,那她现在就该做好准备了。 曲砚浓的袖口忽而颤动了一下。 原本将她笼罩、淹没的精纯魔气远去了,仿佛谁在她身边罩了个透明的壳子,无论她走到哪里,魔气都随之远走。 是那枚玄印。 令檀问枢屠尽曲家,让卫朝荣付出性命才得以留下的,传闻中的魔门至宝。 为它亡命奔逃的时候,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用到它。 曲砚浓索性把玄印从袖中取了出来。 下潜开始变得不再危险,只是疲倦,看不到头的疲倦。 在她再次感到喘不过气的时候,玄印突然变得很烫。 她蓦然停下脚步。 玄印不会无故发烫,只有在与它共生成对的冥印就在附近的时候,它才会有这种反应。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玄印是不是也发烫了呢? 所以她才会生出疯狂的妄想,把那个可能的魔主猜想成卫朝荣? 她并未想起那段记忆,但此刻却如此笃定—— 因为此时此刻,这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曲砚浓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朝着玄印所指引的方向下潜。 灵气消耗已不再重要,她漠不关心。 她没有下一个四百年,也等不到下一次他山石出世。 没了天长地久,她要争弹指须臾。 迷雾两端,黑水翻涌,魔气氤氲。 彼此不相见,却都拼命向前。 巨大的玄金索扣进虚幻的心脏,血水般的魔元不断淌落,可这虚幻身躯的主人却仿佛没有一点感觉。 妄诞不灭的魔顶着那玄金索,在迷雾的边沿奋力挣扎,每一步都如负山峦。 一步。 两步。 三步。 呼啸的风吹进迷雾。 水雾的潮气、花香、阳光、雨水、青草……一千年不曾闻见的气息,在这风里飘散,极轻微,转瞬便消散。 有一瞬,他恍然回到那些只有她同在的春天。 他的心口烫得灼人。 可他也分不清,滚烫的究竟是冥印,还是他的心。 一道浮梦般的幽影在迷雾的尽头伫立,似乎摸不着情况,又似乎极度急切,犹疑又警惕地四顾,直到某一刻,视线定格。 动作定格,时间也定格,不再流淌。 根本看不真切彼此的面貌,可眼睛好似也已经不再重要。 隔着厚重的迷雾,两张面孔呆呆的,谁也不机灵。 一千年,好像只隔了昨天。 第110章 孤鸾照镜(二八) “乾坤冢。” 这名字浮现在曲砚浓心头。 四百多年前, 她也来过这里。 如那些上清宗长老们所说,当时她和夏枕玉关系还很不错,她虽然在与道心劫艰难抗争, 但依然还有闲心找故友玩闹。 而夏枕玉在衰落。 这种衰落缓慢、隐秘、不为旁人所知, 但曲砚浓每次见到夏枕玉时都能察觉后者比上一次更衰败, 因为这种衰败也在无人知晓时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只是慢一些。 曲砚浓不谈这种衰败,但夏枕玉点破了它。 夏枕玉整日地研究上清宗的典籍,那里面对如何化解道心劫、成为道主的记述不多, 反倒有很多深陷道心劫后如何自我了断的办法。 神塑,就是其中最有用的办法。 道心劫并非是她们的专属, 早在千万年前就有化神仙修深受其苦,从典籍中的只言片语来看,其中颇有一些疯癫如魔、害人害己的。 那时,化神修士既是宗门的定海神针, 庇护普通修士不受大妖兽的残害,同时也是自家宗门的顶上悬剑, 不知何时便沦入道心劫中,伤人伤己,有时甚至致使生灵涂炭。 为了躲避道心劫, 部分修士从更古老的传说中汲取了灵感,转而修魔,从此便有了魔门。 魔门化神修士没有道心劫,修行中更是百无禁忌, 很快便抢占了许多灵地灵材,令本就内忧外患的仙门捉襟见肘。 这时,不知几千几万年前的某位上清宗祖师创下了神塑之法。 取一缕神魄, 立青石为塑,形貌神态,皆依本主。 神魄、形貌、神态,皆属同一人,修为达到化神境界,神塑即成,如身外化身。 神塑没法帮修士化解道心劫,但当修士迷失在道心劫后,本体会消散,只余一缕神魄在神塑上存活。 于是本体不复存在,化身成了真身。 靠着这样一个未寻生、先寻死的的秘法,上清宗期年不倒,数次天灾人祸、几度仙魔兴衰,光阴淘尽了数不尽的惊才绝艳者,也抹去了不胜举的强盛宗门,但上清宗一直在。 千万年后,当那些曾经称霸仙域的超级宗门都已付笑谈中,上清宗依然在,凭借的不是争狠斗勇,也不是天纵奇才,而是那么多的化神修士,竟都愿在生死劫数前谦卑地俯下身去。 这世上总是“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多。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化为神塑。”那是夏枕玉第一次正式地谈起自己殒身的事,其实早八百年前她就按照典籍所述立下自己的神塑了。 夏枕玉就是个连自己怎么死都安排得一丝不苟的人。 也许每一位上清宗化神修士都如是。 所以当日在若水轩外,上清宗宗主能以那样沉静的姿态回答她“上清宗既不缺过客,也不怕挑战,更不在乎做谁的踏板”;所以夏枕玉对她说“纵有百川过,我辈当争流”。 千古风流人物,万年前姓张、三千年前姓李、今日姓曲。 而上清宗一直在。 曲砚浓大概算半个上清宗修士。 晋升化神境界后,她也从夏枕玉那里得知了神塑秘法,但一直没用——没办法,她就属于那种“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不然也不会拿寿命作祭立下誓约。 未寻生、先寻死,略感晦气。 既没有逆天而行的魄力,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谁知道会不会化解道心劫的障碍? 直到四百多年前,她改变了主意,塑下了两个神塑,其中就有她自己的。 转变发生在上一次玉照金潮。 夏枕玉在妙华祖师的手札中找到了“虚境”。 手札中说:他山石出世时,此地有玉照金潮,内成一虚境,通往冥渊之下,据传藏有道主之秘。 妙华祖师等到了玉照金潮,进入了虚境,也成功地前往了冥渊之下,得知了“乾坤冢”这个名字,但乾坤冢内多魔气,以妙华祖师的修为竟也难以抵抗,最终被魔气侵染,从虚境回来后不久便殒身了。她的妖修朋友青鸾在她死后驻留此地,化为鸾谷,而虚境就在鸾首峰处。 不消说,妙华祖师并没找到道主之秘,也没留意到与魔主之秘有关的魔门至宝“玄冥印”,只能在手札将困惑与不甘留予后来者。 夏枕玉留意到了这两个传说的关联。 道主之秘在冥渊之下,而魔主诞生于冥渊之下,那么与魔主之秘有关的玄冥印,是否也与冥渊之下的乾坤冢有关? 猜想十分大胆,印证却很难。 夏枕玉并不觉得自己比传闻中离道主最近的妙华祖师强,她也没有玄冥印。 但曲砚浓有玄冥印,至少有一半。 她也非常强,她还很有化解道心劫的锐气。 如果换一个修士告诉曲砚浓这件事,曲砚浓未必会信;如果换一个修士持有玄冥印,夏枕玉也未必会告诉对方这件事。 恰好她们彼此信任,可以托付身家性命,于是曲砚浓潜入了虚境,回来后告诉夏枕玉她没找到道主之秘,而夏枕玉毫不犹豫地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并非独吞好处。 上一次,她也来到了乾坤冢。 就在这里,就在这浓雾边缘,她望见了那个模糊的、妄诞可怖的虚影,而后者也看见了她。 他们在浓雾两端相望。 一如此刻。 在上一次潜入虚境前,她也曾两度直接潜入冥渊,都没能进入乾坤冢,只隐约感知到那里可能有个很强大的存在——或许是传说中的魔主。 通过虚境,她第一次到达乾坤冢,确认了魔主的存在。 但这一次对望,发烫的玄印让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猜想,于是在虚境破碎前,她冒险带走了逸散在乾坤冢中的一缕魔元,藏在了体内。 那缕魔元太霸道,为了留住而不被它伤到,她花了许多精力,所以她回到甬道时那么疲惫。 回到尘世,她对夏枕玉说,她改变主意了,她要塑个神塑,塑两尊。 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卫朝荣的。 她把那缕魔元放在卫朝荣的神塑上,神塑没成灵,这似乎是预兆着她的猜想完全不对,那个魔主大约不是卫朝荣,形貌、神态与魔元不属于同一人。 但曲砚浓是个从不轻易放弃的人,所以她又做了很多孤注一掷的准备,这些准备将在下一次他山石出世时派上用场。 现在她又来了。 隔着浓雾深锁的乾坤冢,再度相望。 上次,相见只须臾,她甚至来不及辨认他的模样。 这一次留给她的时间,又有多少? 从卫朝荣冥渊身死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前,卫朝荣刚死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一句,为什么? 四百多年前,她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烧尽了悲欢余烈。 几个月前,她竭力寻找与他相似的痕迹,像捕捉旷野里唯一的飞絮。 相别的岁月里,曲砚浓忘了他、又想起他,怀疑他、又信了他,这一千年太久太久,久到极致的爱恨也化作了意兴阑珊。 可当时间走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千年这个概念也许只存于虚构。 曾经从她胸膛流走的爱与恨,从前被她反复质疑的真与伪,她失去的念想、错过的盼望,还有被忘却的蛮横乖张、势在必得,逆转这一千年时光,又倒流进她的心脏。 她没有一刻停顿地穿过那片迷雾。 卫朝荣凝望她,她穿着千年前几乎从不触碰的素白衣裙,一如他曾透过灵识戒和神塑所见那般云水浩渺,可她穿越浓雾,却既不像云,也不像雪,她像一座冰川避无可避、凛冽强硬、势不可挡地穿过那片迷雾。 她来时,没有人能够逃避,没有人可以退却,无需神通,她即是罗网。 这里不是五域,他能说话,也能行动,可他仿佛又成了一尊神塑。 他曾想过再次见到她的欣喜若狂,也描摹过自己在狂喜和执念里沦入疯狂的可笑结局,他盼望这一天,他也畏惧这一天。 可当这一天降临,他的想象都成了虚幻,他才明白他的欢喜与疯狂并非由他主宰,就如千年前他在她面前那样,他只需等待,等她主宰一切。 等待即宿命。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 她看见了禁锢他的玄金索,看清了他的模样,看清他胸腔的虚幻心脏,看见肆意蔓延、无处不在的魔气,可这些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都变得很轻,好像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还喜欢我吗?”她问。 “当然。”他说。 “还想和我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他说。 她问得如此冷峻,他答得如此寒峭。 就像刻在青石上的箴言。 于是冥渊萧瑟的风也成了温顺的颂祝,不再咆哮,不再呻吟,不再绝望。 一切在她身边变得虚幻,好似一层琉璃将破碎,这虚无的琉璃始终跟随她,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留意到它。真与伪、虚与实,在她面前无足轻重。 曲砚浓定定地凝视他。 她不笑、不哭,不欢喜、不悲伤,不萧瑟也不怅惘。 只有炎炎烈火焚燃无尽。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她说。 如同宿命宣告。 而他只有一个答案。 “好。”他说。 琉璃无声无息地碎裂,他看着她的剪影云散虚无,萧瑟乾坤冢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但他如此平静。 玄金索垂落下来,平静而温顺,仿佛无用之物。 她说她会结束这一切。 她说等她。 当她的言语落下,一切痛苦已经结束。 他只需等待。 等待即宿命。 卫朝荣在浓雾边缘凝伫。 他终于想起,这千载之中,曲砚浓确实来过乾坤冢。 此刻桎梏他的誓约就是在那时立下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孤鸾照镜(二九) 乾坤冢中, 玄金索垂落在地上,咣咣响动。 卫朝荣想起他遗忘的一切。 上一次,他也在这里见过她。 在孤寂与疯狂的边界, 他以为那是个幻梦。 不能沉溺, 不能渴望, 最好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让它像从前的所有幻梦一样落空,直到那不休的纠缠也到尽头。 但他如从前每一次一样, 无法克制地看向那个幻梦,任它纠缠, 无需休止。 那时他的姿态应当很不好看。 在失控边缘,他其实并不能控制魔元凝成实体,整个乾坤冢都是囚笼,里面狰狞挣扎的是个可悲可叹的魔物。 她就这样降临, 看见那个狞怖的魔物,在片刻的沉默和愣怔后, 他不知她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唤起他的名字。 “卫朝荣,”她说, “是你吗?” 一样是隔着浓雾,一样是惊愕失神,他冲进浓雾,她却消失了。 就差一点, 他就能见到她。 也只差一点,他就会离开乾坤冢,彻底失去神智, 被欲望和魔元操纵。 重逢只是一瞬,转眼又是看不见尽头的孤寂。 他在幻梦里沉沉浮浮。 多少次他恍惚回到她出现的那一天,她就站在那里,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只等他走到她的身边,回答那个不曾有回音的问题。 “卫朝荣,是你吗?” 这名字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执念,无法克制的梦寐。 他总是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没能回答? 最后一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迷雾边缘,发现自己即将离开乾坤冢的时候,他向悬在头顶的宿命别开头,不想、不信、不甘,绝不屈从。 他指天划地发下恒久不灭的誓约,抛弃那陪伴多年的名姓,抛弃他聊以抵抗孤寂的回忆,不是为了屈从命运,不是放弃挣扎,反而与之相反,他放弃这些,是为了等待得更长久。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人世变换极度沧桑,等到她下一次到来。 忘却过往不是放弃,画地为牢也不是绝望。 他等她,从不放弃。 而她永远不会让他绝望。 * 玄黄之门内,徐箜怀冷着脸,挥袖拂去了朝他飞来的寒芒。 这应当只是某次攻击的余波,对他完全不成威胁,拂去寒芒后,他看清了甬道内的情况。 金玉华光流溢满堂,原本朴素的甬道都被这华光照亮了,显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徐箜怀的心一沉。 这是玉照金潮已现、他山石即将出世的预兆。 玄黄之门内自成秘境,在此斗法,外面根本无法觉察到动静。 他朝斗法者看去。 正在斗法的人有四个:分别在玄黄之门内外当值的两位元婴长老,以及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元婴修士。 局势一眼即明,谁是敌、谁是友十分明显,但徐箜怀反倒更怒:他就知道太虚堂在这种时候开放鸾首峰,必有内贼! 相比之下,有两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敢潜入鸾首峰盗取他山石,反倒不出他意料。 徐箜怀一言不发,符箓悍然而发。 论起实力,他实际上是这五人里最强的,修为也比其余四人高一两个小境界,但他困于心魔,道心蒙尘,再三调养也没能恢复巅峰时的实力,因此他加入斗法后,那两个亡命之徒也没立即落败。 玄黄之门后的甬道看似狭小,其实十分坚固,五个元婴修士大打出手,甬道也没崩毁。 让徐箜怀始料不及的是,上清宗的两位元婴长老见了他,非但没有大喜,反倒在他出手时十分警惕,明显是暗中防备,郦长老还问他,“大司主,你为何在此?” 笑话,他还能为什么在此?难不成他会和这两个亡命徒是一伙的? 徐箜怀大感荒谬,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如此荒唐的问题,沉着脸,符箓连发,朝那两个亡命徒而去。 谁知他一言不发,自有人替他说话。 “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位大司主是我们的帮手。”一个亡命徒说,“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吧?我们能潜入这里,多亏了徐道友的帮助,否则以你们上清宗的森严宗规,我们哪能这么轻易地进来?”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也露出生吞蚂蝗般的神情。 五域之名就是这点不好,天下谁人不识君,郦长老喊一声大司主,对面就能对应上“徐箜怀”其人,信口开河也有鼻子有眼的。 两位元婴长老当然不至于相信这种低劣的挑拨离间,但明显仍未放下疑虑,“鸾首峰不归獬豸堂统属,大司主为何会在此?” 大敌当前,竟还纠缠不休。 徐箜怀一肚子火,冷声反问,“他山石出世在即,鸾首峰又生乱,我如何不来?” 这理由似乎终于能说服两位元婴长老了,她们虽未完全卸下对徐箜怀的防备,但已专心对付起那两个亡命徒。 “两位道友消息灵通,这次他山石出世,连本宗弟子都不知,两位却能早早潜藏,混进鸾首峰。”郦长老语气悠闲,“只怕两位在我上清宗内下的功夫,不止一两年吧?” “好说好说,道友,为了他山石都值得。”亡命徒也悠闲。 徐箜怀最烦斗法时与对方啰嗦,探问什么?抓到手里,让人开口的办法多的是。 郦长老也实在是不知所谓,都这种时候了,他山石马上就要出世了,居然还有心思和敌人闲探。 “那怎么没多找几位朋友一起啊?”郦长老可没管大司主的不耐,依旧悠悠地说,下手却狠,“是别的帮手混不进来吗?” “有的是啊,可是徐道友太小气了,不愿意把那些朋友也送进来啊。”亡命徒大笑,依然没忘了挑拨离间。 “真是不知死活。”徐箜怀没忍住,厉声说。 玉照金潮在甬道中奔涌,被玄黄之门拦住,浪潮倒卷,蓦然汹涌。 “轰——” 喧嚣的潮水声里,徐箜怀听见郦长老一声大吼,“动手!” 霎时之间,甬道里忽而现出了几道身影。 徐箜怀陡然瞪大了眼睛—— 几个穿着玄黄道袍的元婴修士似乎是早就等在甬道之中,此刻才现身,将那两个亡命徒围在中间。 战局陡转! 大司主愕然:太虚堂不是有内贼、无防备吗? 这、这又是哪冒出来的? 郦长老的笑声在潮水声里时隐时现。 “大司主说笑了,不止獬豸堂有能人。”她明晃晃地嘲笑徐箜怀,“我们太虚堂也不全是吃白饭的。” 太虚堂当然不是没有防备,正相反,他们为这一天准备很久了。 他山石出世本是不定的,有时三百年一出,有时是四百年一出,只能靠鸾谷的种种先兆推断。早先鸾谷灵流改道,太虚堂负责给云台选新址时,就已经在准备应对他山石出世了;后来灵流二次改道,这事基本就确定了。 徐箜怀能察觉到鸾谷有细作,太虚堂自家也清楚得很,只是这细作十分狡猾,他们试探了几次,都没能将人钓出来。恰逢他山石出世,太虚堂几个长老便趁机来个引蛇出洞,这回以他山石做诱饵,对方总不至于还不上钩吧? 他山石出世的征兆,能瞒过经验不足的年轻小修士,却绝瞒不过心怀鬼胎之人,太虚堂把这消息锁上,并未漏给任何人,便有人主动凑上来,卖给都长老一株瑶仙藤。 至于往后太虚堂长老们为一株瑶仙藤各怀心思、不顾公事、疑似被收买、提议开放鸾首峰,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言,为的都是这一刻收网。 一切都不出意料,只有徐箜怀是个意外。 鸾首峰不归獬豸堂管,他却出现在这里,叫人十分怀疑。 徐箜怀愕然不已。 郦长老见他那张青黑的脸上藏不住的惊异,心情极好。 鸾谷这几个堂固然谈不上针锋相对,但总有争个东风压倒西风的时候,獬豸堂素来强势,太虚堂则地位关键,郦长老看徐箜怀吃瘪,总有点幸灾乐祸。 亡命徒只有两人,暗地里却埋伏了五六个元婴修士,在这狭窄的甬道一起出手,那两个亡命徒瞬息之间便落入绝境,甚至连上演一出神色大变都来不及。 “留活口!”郦长老提醒。 瓮中捉鳖,自然不止是为了这两个亡命徒,背后那为他们做暗线的太虚堂弟子,以及潜在的幕后主使,才是太虚堂真正想要抓住的。 玄奥的符文张开,即成困阵。 上清宗绝学,天罗地网符。 两个亡命徒挣不开,更逃不掉,被天罗地网符困死,只余一线灵光勉强撑开,不知究竟是哪一个蓦然掏出了个小匣子,拇指一撬便飞速地把那匣子掀了开来。 “小心他的法宝!”郦长老厉声提醒。 然而匣子掀开,里面却不是什么法宝—— 匣中躺着一截断指。 虚幻妄诞,诡异非常,缕缕幽黑之气从匣中逸散而出。 错愕还写在几个长老的脸上。 徐箜怀却惊,神色骤变,“魔气?” 其实不必他这声提醒,除了最年轻的两个元婴修士之外,在场其余修士都或多或少接触过一点魔修,只是魔修在五域销声匿迹太久,乍一见没反应过来罢了。 “咔、咔。” 玉照金潮声中几声隐约轻响,几乎被埋没在潮水声里,以元婴修士的五感,也险些难以分辨。 但很快便不需谁分辨,那“咔咔”的声响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转瞬便将那喧嚣的潮水声也掩盖了下去。 金玉光华映照出诸多元婴修士惊疑不定的脸。 “不对,”徐箜怀毕竟更老练,他肃容说,“玉照金潮内,虚境直通冥渊。” 冥渊、虚境、玉照金潮、鸾首峰,乃至于整个鸾谷,都在此刻连为一体。 “别去管那些魔气,”大司主暴喝,“直接把那东西收回那个匣子里!” 他提醒得太晚,或者说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实在太少,就在众人各显神通去捉那亡命徒手里的匣子的时候,甬道轰然作响。 一道空间裂缝在甬道内绽开,像张肆意嘲笑人的嘴,奔涌的金玉潮水源源不断地消逝在那空间裂缝里。 这可是鸾谷,怎么会有空间裂缝? 有青穹屏障庇护,这里怎么会出现空间裂缝? 这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爬满了愕然与惊恐,在那道狰狞如血盆大口的空间裂缝前,显得极度滑稽。 徐箜怀却已什么都明白了。 青穹屏障能将空间裂缝隔在五域之外,但他山石出世时,鸾谷自成秘境,直通冥渊,自然没有青穹屏障庇护。 “那不是普通魔物。”大司主已夺下亡命徒手中的匣子,几番试探,却都不敢直接动手将那截断指收回。光是那断指上逸散而出的魔气,便已让他心生寒意,更不用提那形态虚妄的断指。 鸾首峰连通冥渊本已十分危险,再有这么一个来历诡谲的魔物吞噬灵气,秘境自然不堪重负,出现虚空裂缝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只是自上清宗选定鸾谷后千万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以至于当它发生时近乎奇谭。 又有谁能想到,已绝迹数百年的魔气,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且甫一出现便是惊人之物。 两个亡命徒已被天罗地网符困住,落到其余太虚堂元婴修士手里,底线十分灵活,绝不吃眼前亏,对于逼问一点不嘴硬,问了就答,“那是魔主断指,能毁天灭地的东西。” 然而再问有用的,他们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空间裂缝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扩张,转眼便占据了大半个甬道。 元婴修士在这空间裂缝前没有一点办法。 “去请夏祖师、曲仙君!”徐箜怀断然说。 立即有两人去若水轩请夏枕玉,然而谁也不知道曲砚浓在哪,只能寄望于曲仙君不曾离开鸾谷。那两个亡命徒被拎走,在空间裂缝面前,谁也没空搭理他们。 郦长老冲出玄黄之门,让鸾首峰附近的修士尽快离开,收获了无数道不明所以的眼神。 “鸾首峰生变,速速离去!”郦长老厉声重复。 排着队的修士们犹疑地转身。 “轰——” 空间裂缝劈开甬道,悍然撕开鸾首峰。 金玉潮水倾泻而下,一半被空间裂缝吞噬,另一半则顺着鸾首峰流淌,转眼便淹没修士们的脚面。 某一瞬间,每张脸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叫声迭起,划破长空。 这回不需要郦长老再催,每个人都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晚一点就被空间裂缝吞噬,整个鸾首峰乱得像是一锅饺子。 郦长老焦头烂额,救下几个昏了头跑错方向的年轻修士,还要维持秩序,免得乱中生乱。 忙到极致时,反而陡然想起一件早被遗落到九霄云外的事—— “他山石在哪?” 不会落进空间裂缝里去了吧? 第112章 孤鸾照镜(三十) 鸾首峰外, 曲砚浓顺着玉照金潮出来,出现在她眼前的却不是熟悉的甬道。 长天撕裂,明镜破碎。 曲砚浓没有立即动弹。 她静立了片刻。 有个问题, 她很想抓个人来问问—— 她好像也没离开多久吧? 这么一会儿功夫, 她还没来得及和卫朝荣说第二句话……怎么玉照天就破了啊? 有人在玉照金潮里沉沉浮浮, 踏出浪潮瞥见她,惊喜万分,“曲仙君,有人带着魔主断指潜入鸾首峰, 引来了空间裂缝。” 每个词都平平无奇,不知怎么的凑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魔主断指是个什么东西?魔主不是卫朝荣吗?卫朝荣断了根手指? 她都不知道, 这些人怎么知道的啊? 原本打算下了值去打马吊的元婴长老从玉照金潮里冲出,言语如急雨,把甬道里那段突如其来、急转直下的故事告诉她。 曲砚浓无言。 她想起山海域青穹屏障上的破洞,想起崩塌的镇冥关, 想起二十年前暴打季颂危的根由——那场骇人的天地崩塌,被称作“玄黄一线天地合”的灾难。 再恒定不移的誓约, 也有力所不及的一天。 一千年,能抵天灾,却堵不住人心。 “他山石呢?”她问。 * 祝灵犀和申少扬在去往太虚堂的路上听见一声巨响。 这是鸾谷, 能有什么事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们与那个同行的守卫修士都感到纳闷,齐齐回头一望,又齐齐目瞪口呆。 鸾首峰上,一道狰狞的空间裂缝正在不断扩大, 转眼已攀至玉照天上。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那明镜般映照鸾谷的玉照天上,竟也裂开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那缺口……仍在扩大。 三人甚至忘了合拢大张的嘴,就这么呆愣着望向彼此, 却望见对面两张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恐。 “这不是鸾谷吗?”申少扬崩溃,“怎么你们鸾谷有空间裂缝啊?” 祝灵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说的特殊时期,就是指这个?”她急促地问。 守卫修士愣了一下,那副吊儿郎当看好戏的样子完全没了,急慌慌地否认,“不是啊,怎么可能?那是……他山石出世在即,所以是特殊时期,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 要是早知道鸾首峰会出现空间裂缝,他早就吓傻了,还当值什么啊? 长老们让他们保密,所以守卫修士之前都没说出这事,但现在鸾谷都出现空间裂缝了,谁还管得了这个啊? “原来你说的特殊时期就是指他山石出世啊?”申少扬恍然大悟。 他知道啊!前几天大司主和曲仙君提到过的,他只是不知道大司主话里那个“他山石将出”到底是多早晚,因此没联想起来。 “对啊!”守卫修士点头,又觉不对劲,狐疑地看向申少扬,“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明明对外保密…… 眼前这两人本就是可疑人士,无端在鸾首峰乱逛,他本来是要带着这两个可疑人士去请调文书的…… 守卫修士的眼神立即变了。 就在守卫修士思索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来对付这两个可疑人士的时候,一道流光从不远处横冲而来,刹那撞开许多正观望的鸾谷修士,竟不停歇。 看那流光奔赴的方向,似乎是云海。 越过云海,直入寄情江,就能离开鸾谷。 “不对劲。”祝灵犀蹙眉。 但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那人并非慌乱之下落荒而逃,倒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流光已远,稍纵即逝,祝灵犀来不及去想那点不对劲,飞身一跃,便已追了上去。 “哎,你干嘛去?”申少扬愣了一下,也立刻追上。 守卫修士还在思考该拿这两个可疑人士怎么办,转眼两人都已跑了,他一惊,旋即大怒! ——他就知道这两人一定有问题! 无暇再做思考,守卫修士含怒飞身,拼命赶向前方三道灵光,“你们俩想干嘛?别想跑!” 你追我赶,分外热闹,即成风景,就连原本因那鸾首峰上的黑洞惊慌的过路修士,都忍不住回头去看。 祝灵犀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只追了一段路就已确定,前面那个可疑修士绝不是鸾谷弟子。 除了云台,鸾谷内禁止私自斗法,这条规则并非完全依靠獬豸堂的威慑力,在某些区域,宗门设有阵法,所有试图飞遁的修士都会受到阵法的束缚和攻击,修为越高的修士,受到的攻击也就越强。 规矩如此,敢于尝试的勇士全都下场凄惨,因此无论是刚入宗门的小修士,还是与鸾谷打过交道的外宗修士,都会被知情的同伴、前辈耳提面命,就算慌不择路,也绝不至于误入其中。 祝灵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疑修士一头撞进阵法区内,旋即便像只被射落的飞鸟一样,砰然坠向大地,在原本就隐有骚动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惊叫,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巧不巧,这可疑修士撞进了太虚堂,这里几乎是全鸾谷最繁忙的地方之一。 “诸位师兄师姐,此人来历可疑,烦请拦住此人!”祝灵犀扬声说道,一路飞遁全然不停,直冲到阵法区的边缘,她蓦然散了灵力,以相似的姿态一头撞进了阵法区内。 没有使用灵力,阵法没有任何反应,祝灵犀轻盈落地,借着方才飞遁的力,一步也没停,朝着那可疑修士的方向奔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灵力收放精妙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对阵法区的边界了如指掌。 阵法深埋地下,别说挖地三尺,就是挖地百丈也未必能挖到,在场的鸾谷修士们固然也听说过某某高手能准确推测出阵法准确边界的传说,但往往当作不经之谈来看,平日都是老老实实走路,此时先见了一个傻蛋撞进阵法被反噬,又见了这么一套精妙行止,不由都目瞪口呆。 有些人不由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后面那个女修平日总是违反獬豸堂规定,硬生生试出了阵法边界么? 祝灵犀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想象成了符沼常驻人士、獬豸堂甲级注意对象,她忙着穿过人群追人。 方才她一声喊,确实有几个修士出手帮她拦人,但祝灵犀来不及说清楚那人究竟哪里可疑,旁人不明所以,响应的力度就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十分礼貌。以至于那可疑修士扑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勉强爬起来便跑,竟还能一一绕开。 祝灵犀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做了些什么,无辜人士被她这么一喊,就算慌不择路或急于赶路,也一定会当场反驳。 “这位师姐,那人干了什么啊?”有人问她,但话音还没落下,祝灵犀已匆匆跑了过去。 可疑修士受了伤,但他是个金丹修士,跑起来并不比祝灵犀慢。 有人拦在他前方,挥挥手,“兄弟,你这么跑也不是个事,跟人家说明白……” 可疑修士也一挥手,把和事佬掀了个仰面朝天。 祝灵犀追上来,和事佬“啪”地摔在她脚边。 “什么人啊?”和事佬在地上抱怨。 祝灵犀绕开他,脚步不停,不忘认真回答,“可疑人士。” 和事佬在地上一肚子牢骚,慢吞吞爬起来,“可疑人士?什么可疑人士?” 抬头一看,乐了—— 他爬起来了,可疑人士躺下了。 祝灵犀一路追过来,可疑修士不知踩到了谁布下的天罗地网符,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群修为高下不一的上清宗修士把他围在中间,对他左看右看,仿佛在看一只稀奇的妖兽,一丁点空隙也没给她留。 “劳驾让一让。”她只得拍拍前面人,勉强挤出一条道。 “祝师姐,这人踩到我的天罗地网符了。”热心同门居然认识她,兴高采烈地报功,“这人是不是傻啊?我的符不小心甩在地上了,他居然也能踩上去。” 太虚堂门前的地都是白石砖铺就的,一眼看过去,连几粒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人傻到地上的符箓也躲不开? 祝灵犀闻言,先仔细看了热心同门一眼——什么人?能把好好的符箓不小心甩到地上? ……炼气三层。 可疑修士在地上气得直咳嗽。 方才这可疑修士把和事佬掀翻在地,实在是个烂招。虽然和事佬挡住了祝灵犀一瞬,但也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好几人同时朝他丢出了符箓,全被他勉强躲过,谁知有人能傻到能把符箓甩到地上? “祝师姐,你进獬豸堂啦?”热心同门好奇,“这人干了什么?” 祝灵犀蹲身给那人补了个天罗地网符,避开了前一个问题,“不知道,要把他送到獬豸堂审问才能知道。” “祝师姐,你是怎么知道太虚堂的阵法边界在哪的啊?”热心同门又问,“你以前试过吗?” 祝灵犀没试过这种会被送进符沼的事,她之前都没进过符沼,“我猜的。” “啊?怎么猜?”热心同门茫然。 祝灵犀看着可疑修士腰间的鼓鼓的口袋,伸手去拿,“你看八角飞檐上的纹路。” 她以前来太虚堂排队办事时,观察过八角飞檐,猜测它们实际上是阵旗,进而又推断这里的阵法遵循六合,后来事情办完了,她也没忘记这事,闲来无事就推着玩,别的推不出来,阵法范围却很好猜。 热心同门更茫然:推着,玩? 这两个词居然能组合在一起用吗? “诸位,拦住此人,还有刚才飞进来的那个女修!”后方有人暴喝,“这两人是可疑人士,混入鸾首峰,不知想做什么,请交付獬豸堂审问。” 祝灵犀愕然回头一望—— “哎呀,道友,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有令符的,谁可疑了?哎呀你们这地方怎么有阵法啊——”熟悉的大喊。 “砰——”与可疑修士一般的坠地巨响。 “连太虚堂有阵法都不知道,还说自己不可疑?我看你们是里应外合。”从鸾首峰过来的守卫修士冷笑。 原本围在一起看躺在地上的可疑修士的同门们,齐齐看向祝灵犀。 祝灵犀被盯得动作也一凝。 “我没有混入鸾首峰,我是带着令符进去的。”她脸色有点僵,但平时就一板一眼,因此看不太出来,“他误会了。” “我也是无辜的,这人非说我是可疑人士。”可疑修士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姿势,猛地坐起来,扭成一个蛹,就不让祝灵犀去掏他的口袋,嚷嚷起来,“你干什么?光天化日就要强夺别人的东西?” 周围盯着祝灵犀的目光更怀疑了——就算是獬豸堂修士抓捕凶徒,也没有一照面就去摸人家东西的。那不成了谋夺他人财宝了吗? 祝灵犀只得解释,“我怀疑他偷了宗门重要宝物,乾坤袋无法容纳,这才塞在口袋里。” 放在口袋里极易遗失,绝没有乾坤袋安全,何必舍易就难? 除非这人口袋里的东西根本就没法放进乾坤袋。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可疑修士一个劲扭着,像是满地打滚,“我看你就是想偷我的东西。” “要不你们还是去獬豸堂说明白吧?”热心同门建议。 身后,申少扬叽里呱啦的辩解声和守卫修士的喝声越来越近。 “我们有令符的啊。” “那你现在跑什么呢?跑那么快做什么?” 祝灵犀一抿唇,果断说出自己的推断,“我怀疑他偷了他山石。” 这回倒是没人问“他山石是什么”,但周围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茫然,“他山石出世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是上次出世的他山石吗?” 后方,申少扬和守卫修士已一前一后冲了过来,周围人群躲让不及,被他们带着、又反过来绊着他们,最终哗啦啦地摔成了一片。 祝灵犀蹲身在中央,不幸成为垫在最下面的靠垫,推了两把,才把自己从摔得乱七八糟的人群中扒出来。 低头去找,地上哪还有那个可疑修士的踪影? 她蓦然抬头,那人已跑得只剩个背影了。 “祝灵犀,你赶紧和这人说说,怎么就解释不通呢?”申少扬费了老鼻子劲爬起来,目瞪口呆,“哎,你又去哪啊?” 祝灵犀已消失在远处。 第113章 孤鸾照镜(三一) 跑出太虚堂周围后, 可疑修士再次飞遁,也不知他是吃了什么丹药缓解了伤势,飞遁速度一点都没减慢, 祝灵犀拼劲全力, 也只能缀在后面, 眼睁睁看着那人冲进云海。 隔了五六个呼吸,祝灵犀冲破云霄。 “砰!” 一声巨响。 一股巨力挡在前方,与她相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第一次玩这个,驾驭云舟不太熟练, 比较慢,没躲开。”一张笑脸伸过来。 祝灵犀看清了堵在她面前的是什么。 “这是……”她迟疑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 “云海争渡?” 抬眼望去,漫天云海, 尽是云舟,何止千帆? 原本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现在已成了一锅饺子汤。 “是啊。”面前的饺子说。 “劳驾, 你们叙旧,也别挡路啊。”后方云舟冲过,差点将他们撞到一边。 祝灵犀微微发愣。 云海上,千舟争渡, 或笑或急,没有一个不快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你们怎么还有心思争渡?”她说着, 下意识地环顾,顷刻便明白了。 云海上看不到鸾首峰上的空间裂缝,这些快活争渡的人根本不知道鸾谷正在经历什么样的变故。当云海下的其他同门都在焦虑惶惑时,他们还冻结在延续了千年的安宁中快活无边,唯一能让他们担心的或许只有獬豸堂的埋伏。 快活与惊恐,原来只有一道云海的距离。 “怎么?獬豸堂要来了吗?”面前的饺子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到啊?” 祝灵犀目光在远方跳跃,十分焦虑。 她已找不到方才那个疑似盗走他山石的修士了。 谁能想到她都追到这里,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全被这场云海争渡给毁了。 “这个月不是刚办过云海争渡吗?”祝灵犀略有些抱怨,但话刚出口,她就想起来了——她想起前几天在云台遇见蓝觅渡时,后者正在预告下一次云海争渡,然而她对此并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根本没想到是在今天。 小符神紧紧抿起唇,不由懊恼。 怎么偏偏是今天?运气这么差、这么不凑巧。 “上次大家不是被獬豸堂带走了吗?大家没玩够,再来一次。”面前的饺子接话,“不知道这一次獬豸堂还抓不抓……” “搅扰航道,违反宗规,在场修士,全部停下!”远处一声暴喝。 “啊……”饺子傻眼,“我才刚开始呢。” 祝灵犀却在看远处。 满眼茫茫,云舟争渡,在那一声暴喝之后,更是乱成滚汤,人人舟舟,俱凑在一起,别说那可疑修士的踪迹了,就连眼前攒动的人头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云舟借我一下。”祝灵犀抿着唇说。 “啊?獬豸堂的人都来了,你还要玩?”饺子愕然。 祝灵犀已跳上云舟,二话不说坐了下来。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哎,我是不是要下去啊?两人同舟好像是犯规的?”多话的饺子十分犹疑,但又做不出决定,“但獬豸堂的人都来了,遵守比赛规则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祝灵犀充耳不闻,就当身边坐了个申少扬的孪生兄弟,云舟轻轻一旋,已绕开堵在前面的几艘船。 “哎,獬豸堂来了,你们还玩啊?”被她绕过的修士搭话,然而还没说完,便已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 留在原地的几艘云舟愕然地看着她以一种近乎玄奇的轻巧,不知怎么的就一路绕开了数艘云舟,从那看起来根本没有空袭的航道里穿过。 “刚刚那个人好像是那个祝灵犀吧?”他们互相看看,“就是那个从没进过符沼的小符神?” 一个从没进过符沼、从不违反宗规的人……她玩云舟怎么这么熟练? 被卡得动弹不得的云舟修士们看看自己的云舟。 “装的,都是装的。”他们断然摇头,“她私底下肯定是云舟争渡、青崖绝跳都玩的。” 祝灵犀还不知道自己忽然私下什么都玩了。 她按着如纸薄的舟头,撞舟打浪,所过之处云絮飘飘,不一时便已遥见云海尽头。 只要再往前些,就能穿越云海,绕过回头滩,进入寄情江了。 她有自信,在这一锅饺子般的云海中,那个疑似窃取了他山石的可疑修士就算有同伙接应,他们驾驭飞舟的速度也绝没有她这么快,她只需在此等待,一定能等到对方撞上来。 原先在云舟上的那个修士半路跳下了船,大约是想明白此时跑路有几率假装无辜路人逃过獬豸堂追捕——不过祝灵犀觉得,等到獬豸堂修士押着大家跳下云海,看到鸾首峰上的那个黑洞后,这场抓捕大约是要半途而废了。 此刻云水汤汤,她只有一腔孤勇。 “妄图逃窜者,从严处置!” “首次争渡,从轻处罚!”獬豸堂的呼声在远处此起彼伏。 祝灵犀有一瞬出神,想象不出这些人看到鸾首峰上那个黑洞会是何等惊讶。 她终究有点少年促狭,想到这些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就只是这一瞬。 她忽觉身下云海一阵狂澜,将那轻飘飘的云舟猛然掀起,卷着她,直冲顶上玉照天。 呼啸的风撞开她的鬓发,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吹得没了知觉,她甚至不知道它们究竟还有没有长在自己的脸上。 她听见一声狂响。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惊怖的声响,这声响比碧峡的狂浪飓风更暴虐,比南溟大妖王的狂怒更让人震骇,那根本不像是人间的声响,让人在那声响里毛骨悚然,连气也喘不上来,好像灭顶之灾…… 祝灵犀在颠簸的云浪中努力调整方向,与本能般的战栗搏斗,毅然朝声响的方向望去,就算再可怕,她也要看明白此刻主宰她命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苍天倾覆。 一道裂缝横贯玉照天,直穿云海,斩断明镜,那狞怖的裂缝后,虚空无尽,吞噬的是她的宗门。 是她修行伊始便归属的地方,是她刚记事便向往的地方,是她的家园! 五域中每一个人都对山海断流的故事耳熟能详,每一个人都能复述天倾地陷的恐怖,能对二十年前发生在望舒域的“玄黄一线天地合”侃侃而谈,可谁也没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这么近,这么突如其来,这么无能为力。 直到习以为常的平静转瞬化为飞灰,她才明白那有多珍贵,她愿意为这平静付出一切。 曲仙君、夏祖师、季仙君、诸天神魔……无论是谁都好,谁能制止这一切? 谁能来救救玉照天、救救鸾谷、救救她的家? 祝灵犀目眦欲裂,云海带着她翻腾无定,她没有一刻站稳,在强烈的头晕目眩里,她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见一阵比云浪更响的尖叫。 那云浪竟卷着她,翻向了玉照天,庞然巨物般的裂缝俯视着她,巨大的吸力将她攫住,将她吞噬…… 一切忽然静止了。 祝灵犀被云海抛到高处,高到云海上的所有修士都离她远去,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尖叫声、呼喊声,也听不到虚空裂缝持续撕裂玉照天的恐怖声响了。 习以为常的平静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如此宁静,如此美好,她从前没想过原来死亡的感觉也能如此美好,一点都不恐怖…… 突然的坠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几乎要把她再次掀起来。 不止一个人在大叫,好像有很多人……好像漫天都是尖叫的人。 祝灵犀猛然睁开眼睛,懵然。 她没死? “啊啊啊啊啊!”一刻不停的狂叫,整个云海都在狂叫。 祝灵犀不明所以,顺着他们的视线仰头望去,愣住。 天如明镜。 明镜之下,有人素衣白裳,遥立长天。 她轻轻招手。 行云有定,流水不逝,青穹无暗。 随着她两掌缓缓合拢,原本横贯长天的虚空裂缝竟也似在她掌中,在隆隆的声响中,一寸、一寸……轰然合拢。 那身影祝灵犀已无比熟悉,可就算对那道身影不熟悉,也不会有任何人认错。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这道身影出现。 “……曲仙君。”祝灵犀轻声说着,被无休止的尖叫和欢呼淹没,谁也听不到,连她自己也听不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有人将她从噩梦中带了出来。 满云海都是尖叫欢呼,几乎要把云海蒸腾,也许能直接吓退元婴妖兽,可祝灵犀却感到无比平静安宁。 有人将那比一切都珍贵、却总是被遗忘的宁静带回了这片天地。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遗忘它了。 “曲仙君!曲仙君!” 忘我的欢呼冲上云霄,劫后余生的狂喜需要一个寄托,最终全都化为声嘶力竭的呼喊。 曲砚浓在玉照天下凝望这沸涌的人群。 她心里并无喜悦。 明镜已碎,再粘好,也不是完好的。 这面镜子已碎过,往后岁岁年年,只会一次又一次碎裂。 就像她立下誓约前,曾无休止地在冥渊之上修补虚空裂缝,一道裂缝补好,又会有新的裂缝。 几千次、几万次。 她永远补不完天。 这一时安宁无穷好。 她又有几个千年来换? “夏枕玉在哪?”她问。 鸾谷天倾地陷,险遭大劫,夏枕玉竟还未现身。 是不想…… 还是不能? 第114章 孤鸾照镜(三二) 为了弥合虚空裂缝, 从云海通往寄情江的入口也一起被封住了,据说在鸾谷空间稳定下来之前不会开放出入。 鸾谷成了一座孤岛。 自妙华祖师选定此处为上清宗驻地后数千年,鸾谷第一次关上了通往外界的大门,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 仿若困兽。 困兽囚笼,总是格外焦灼。 “祝灵犀,你歇歇吧,你一直在帮忙救灾, 灵力都快透支了吧?”一瓶丹药递到祝灵犀面前,“吃点丹药, 恢复一下灵力吧。” 祝灵犀不用回头就知道身边是申少扬三人,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既有此刻身处鸾谷的所有修士都带着的焦灼,又有一点因置身事外而庆幸的讪讪。 “隆隆——”玉照天上隐有轰响。 一道虚空裂缝在明镜般的天空上闪过, 转瞬又弥合。 周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麻木的神情。 虽然最初那道贯穿玉照天的虚空裂缝被曲仙君弥合了,但玉照天的浩劫并没完全结束, 这几天时不时就有一两道虚空裂缝出现,有时很快就被补全,有时则会持续几刻钟。 这样的小型虚空裂缝不至于给鸾谷带来灭顶之灾, 但每次出现都会带走一些修士的性命,屋舍、灵植乃至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黑洞洞的裂缝后。 谁也不知道下一条虚空裂缝究竟会出现在哪个角落,是否就在自己的身边,下一个葬身虚空之外的人, 会不会是自己。 祝灵犀这两天都领了太虚堂的零工,在最靠近虚空裂缝的地方出现,为防范不及、奋力挣扎的同门搭把手。哪里有虚空裂缝, 她就冲向哪里,根本来不及再招待朋友。 倘若她不这么做,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做这些事。 从前她对宗门总是很信任的,但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 “抱歉,原本是该带你们游览的,没想到遇到这种事。”虚空裂缝当然和她一铢清静钞的关系都没有,但祝灵犀认为自己既然做了东道主,就有必要对朋友的经历负责,“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赔礼道歉。” 别人说“赔礼道歉”大约只是口头致歉,但祝灵犀真的要“赔礼”。 富泱还没明白这个“赔礼道歉”的分量,看她神情严肃而焦灼,便轻快一笑,想叫她放松些,“好啊,那就请祝老板以后多多照顾在下的生意,最好是把你画出来的好符箓交给我独家售卖,符笔符纸就在我这儿包圆了……” “事情过去后,我会多画点符箓,尽量画出超品符箓,送你们一人三张。”祝灵犀很认真地说。 富泱瞪眼看着她,“你还当真啦?我只是……” “祝师妹,缓过来了没有?”宫执事在远处招呼她。 祝灵犀没听完富泱的下半句就奔向宫执事。 宫执事神采奕奕。 “这回哪哪都缺人,只招零工根本忙不过来。”这位精明过分的同门脸上没有一点焦灼,只有振奋,这让他看起来迥异常人,“太虚堂现在把一部分活变成了任务,公开发放,能者多劳。” 如果前面那些话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振奋—— “祝师妹,大赚一笔的时候来了!” 祝灵犀呆呆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太虚堂的任务总是报酬丰厚,但太虚堂平时不轻易发布任务,对于接任务的修士也要再三筛选,机会实在稀罕,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舰船上放五十枚耦合丹,差点把命赔上。”宫执事摩拳擦掌,“这下可好,值此乱局,正是我辈大展身手之时!” 说着,他就冲进太虚堂,一口气接了十个任务,奔走鸾谷一刻不停。 祝灵犀偷看了一眼他接下的任务,瞪大眼睛:每一个都是要奔走虚空裂缝边缘的高悬赏任务。 宫执事没看错任务吧?还是她看错了? “这位师姐,你接任务吗?不接的话,能否让一让?”身后有人说,“咱们赶得早,能多接点任务,免得等会儿更多人得知消息来抢。” 祝灵犀茫然地回头,侧身让开小门前的通道。 几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同门兴冲冲地越过她,像是在捡不要清静钞的大便宜一般,豪气干云地把象征着任务的牌子甩在自己的兜里。 她暗暗数了一下,他们一个个接的任务比宫执事还多,几乎把太虚堂目前发放的高危任务都包圆了,竟还喜气洋洋地走了。 祝灵犀瞠目结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门边有人轻飘飘笑了一声。 祝灵犀抬眼望去,竟是蓝觅渡。 “蓝师兄也是来接任务的吗?”她这么问,但心里却预感蓝觅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方才的语气可不好听。 蓝觅渡摇摇头,语气悠长,“为一点蝇头小利拼死拼活,恐怕是把经义全忘光了,实在可笑。祝师妹,你可知道,自虚空裂缝出现以来,太虚堂便为这些事焦头烂额,根源便在于本宗修士已渐忘经义道德,只知追名逐利。若无名利为饵,便钓不上这些鱼。” “本是同门,互相援手是应当应分,为何这些人却置之不顾?直到太虚堂重金悬赏,这些人又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蓝觅渡愤愤叹息,“我算是明白了,本宗重义轻利、修道心轻外物的门风早已凋零,这鸾谷如今也只剩下汲汲营营之辈了。” 祝灵犀微愕。 她满心里只思索着那些难事终于有人踊跃解决了,而蓝觅渡所慨然喟叹的这些,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觉得,这次由他们踊跃出马,原本亟待应付的事都有人负责,并不是一件坏事。”祝灵犀有几分犹疑,斟酌着说,“至少事情是解决了吧?” 她自觉措辞足够委婉,就算与这位蓝师兄意见相左,应当也算不上冒犯,谁知蓝觅渡竟蓦然冷了脸。 “一事解一时,难道能解一世?”他慷慨激扬,尽是义愤,“谁也不顾经义,只管解眼下困局,等到人心乱了,再也聚不起来,又有谁来解?” 祝灵犀一时怀疑一个悬赏会不会有这么危言耸听的后果,一时又怀疑自己或许目光不够长远,没法像这位蓝师兄一样高瞻远瞩。 “但那些事总是要做的。”小符神思忖了半晌,慢慢说,“不能任同门丧生在虚空裂缝中。能救下总是好的,就算有什么后果,此刻也要去做。” 蓝觅渡怅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就这么轻轻一叹,叹完就没事人一样略过这话题了,朝祝灵犀挥挥手,“祝师妹,等这事结束,我再请你玩些有趣的。” 祝灵犀抿起唇,看蓝觅渡转进小门,心中微微疑惑:看蓝觅渡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假的。他既然怅叹人心不古、热心无私的人太少,为什么他不去救人、做事?他尚有闲心与她这个半熟不熟的同门聊天,那应当不是很忙吧? 以蓝觅渡的修为、实力,如果去做这些事,一定能比宫执事他们做得好。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思索人心,蓝觅渡所抱怨的也正是她所担忧的,然而唯独在悬赏任务这件事上,她一点也没去抱怨人心,与蓝觅渡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这其中的幽微之处,她一时竟没想明白——何以从前她赞成蓝觅渡,此刻又不赞成了? 倘若现在给她一面道心镜,上面一定许多尘埃。 实在想不明白,小符神索性放下这件事,走出太虚堂,望望鸾首峰,那里还留着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有时被补上,有时又裂开。 她莫名想到:原来就算是化神仙君,也有力所不能之处。 分定五域、立下青穹屏障,从来也不容易。 那么高居云端的化神仙君,会不会偶尔也会像她一样,想要一个答案呢? 少年天才微微出神,很快又抬起头,奔向时不时出现的虚空裂缝了。 鸾首峰下,曲砚浓确实需要一个答案。 她在玉照天下苦哈哈地补了几天的虚空裂缝,连夏枕玉的影子都没看见。 鸾谷的这些老古板们居然在这种时刻油滑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问起夏枕玉的行踪,也没有一个人对于只有她一人在补天这种事提出疑问,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嘘寒问暖的,好像在说“不敢质疑曲仙君的安排,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曲仙君有点想骂人。 她早就离开鸾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给夏枕玉收拾烂摊子啊? 再一次将鸾首峰上的缺口补好,她平静地理了理袖口,风轻云淡地丢下周围嘘寒问暖打下手的鸾谷长老们,行迹渺渺地向若水轩而去。 众目睽睽,没人有一点疑问。 曲仙君做事自有曲仙君的道理。 于是鸾谷修士们也像是没对她独自补天发出疑问一样,恭恭敬敬地目送她悠悠远去,看素衣如云,飞渡明镜。 有一瞬间,曲砚浓很想顺势从鸾谷离开,看看夏枕玉还敢不敢做甩手掌柜,把这烂摊子甩给她。 但她最终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幽湖深处,古怪的妖修少女微微躬身。 “曲师姐,夏长老已恭候多时。” 这回倒不非要她把签筒里的签倒干净再来了。 曲砚浓记得自己还差一支。 妖修少女抬眼,无神的眼睛盯住她,“曲师姐的最后一支签,就在若水轩里。” 曲砚浓脚步微顿,然后不回头地走进若水轩。 书卷零落,茶酒不存,她只看见一扇屏风。 “四百年前的约定,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屏风后,有人轻声说。 曲砚浓脚步凝定在原地,忽而不敢向前。 “你不会要变成神塑了吧?”她脱口而出。 第115章 孤鸾照镜(三三) 一片寂静。 “对了一部分, 但还有一部分不对。”屏风后的人轻声说,“不要过来,就站在屏风后面, 先听我说。” 少见夏枕玉这种神神秘秘的做派。 曲砚浓反问, “为什么?” 如果夏枕玉真的即将化为神塑, 又有什么可隐藏的?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可隐藏的? 屏风后的人充耳不闻。 “你应当已经得到五支签了,第六支在我这里,但我要先确认你是否想起了足够多的东西。”她说, “你想起青穹屏障是怎么回事了,是么?” 曲砚浓皱眉。 她总觉得夏枕玉过分古怪了, 就算状态不佳、即将化为神塑,也不应当是这种姿态。越是情势危急,夏枕玉反倒应该越沉静如常,这样故弄玄虚的做派完全不像是夏枕玉会做的事。 但她对夏枕玉有种别样的尊重, 这种尊重她几乎不会承认,只存于行。 “誓约。”她淡淡答。 “神塑是什么, 你想起来了吗?”屏风后的人问。 “化神修士的棺材板。”曲砚浓平静地说,“我拿来验证卫朝荣是不是魔主。我塑了两尊,一尊给他, 一尊给我。” 屏风后的人沉默了一瞬。 “你去过乾坤冢了。”她陈述事实。 “是。”曲砚浓说。 “是他么?”屏风后的声音忽而显得有点急促。 曲砚浓眉毛完全拧到了一起。 她感觉夏枕玉大约是吃错了丹药才会这么奇怪,这表现同四百年前甬道相见时完全不搭调。 “是他。”她简短地回答。 屏风后骤然沉寂。 曲砚浓几乎是抱起胳膊在打量屏风。 但最终她决定还是再观察一下夏枕玉到底想搞什么鬼,“还有什么问题吗?” 屏风后的人过了一会儿才有回音,“道心劫是什么, 你知道吗?” 曲砚浓挑眉,越说越离奇了,她主动忘掉的东西很多, 但绝对不包括道心劫。 “我可不记得我曾经把这东西忘记过。”她语气莫名。 最初还是夏枕玉告诉她,化神仙修都有道心劫,无形无相、难以琢磨,古来化神前辈尽数在这劫数前殒身。 “无形无相、难以琢磨,古籍里总共也就这么两句话。”屏风后说,“你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曲砚浓怔住。 “我说,既然道心劫无形无相、难以琢磨,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猜中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屏风后的人说,“如果你猜错了呢?”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奈何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假如她所认为的是错的呢? 如果她的道心劫不是这个呢? 道心劫是内心深处的幽影,当你终于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已近乎不可战胜了。 曲砚浓瞳孔微缩。 “这些年你一直在思考破题之法,”屏风后仿佛是一道幽影,发出冷浸骨髓的呓语,“可是从来没有人给你谜面,谜面是你自己推断的。” 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能找到破题之法。 可如果这题的玄机本就不在破解,而在谜面呢? 千年苦思,连谜面也没搞明白,在自以为的谜题里上下求索、虚苦劳神、空耗辰光……也许这才是道心劫的本义呢? 曲砚浓竟失了神。 她竟从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此刻,她又质疑自己为什么从没想过。 “最初,我们确实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她如梦初醒般向前倒推,回忆着,“我们三个都摸索了一阵,互相观察。” 夏枕玉沉沦经义道德,季颂危见利忘义、沉沦金钱。 一个承认道心劫放大了自己深埋心底的问题,一个则认为道心劫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人。 两者的情况截然不同。 而曲砚浓则察觉到自己的爱恨在衰退、悲喜在淡化,她的过去也慢慢隔了一层琉璃,离她远去了,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回忆。 在道心劫的影响下,她变得淡漠、了无意趣、无悲无喜,而这几乎与过去的她完全相反。 曲砚浓观察过、思索过,最终推断自己的道心劫和季颂危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道心劫的影响下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性格,于是就有了“无悲无喜、爱恨成空”。 “可如果你猜错了呢?”屏风后的人咄咄逼人,几乎让人觉得有点可恶了,“如果夏枕玉和季颂危也猜错了呢?也许你们三个谁也没有搞明白自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这才是道心劫不见血的杀招。” 三个深陷在道心劫里的人,用一千年来上下求索,最终真相可能是他们都搞错自己的道心劫了? 多可悲,多荒唐? 曲砚浓呆立良久。 “你不是夏枕玉。”她最终说。 本就诸多马脚,这人自己也根本没想掩饰,刚才更是直接用“你们”这种词承认了。 “你不生气?”屏风后的人问,似乎很惊讶,“你只剩四十多年了吧?” 苦思千年,生命只剩下四十多年,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谜题搞错了。 难道不该痛彻心扉、恨之入骨吗? 恨时不我与、恨命途多舛、恨造化弄人。 童年的满门丧命、少年的认贼为师饱受折磨、青年的幽明永隔生离死别,还有这空费心思的道心劫,总之她有太多可以恨的东西,而她这一生也一直在用力地恨着。 为何如此平静,好似一切不过一场幻梦? 曲砚浓反问,“恨谁?” 她语气清淡,如隔云水,飘然世外。 恨她自己么?何必? 况且她不是来鸾谷了吗?她为自己的后手而来,此刻的对话不正是她四百年前留下的伏笔? “这其实是我自己想到的,是么?”她居然能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反问,这对话竟好似完全属于她,由她主宰,随她心意,“四百多年前,我怀疑自己猜错了道心劫,然后告诉了夏枕玉,是么?” 屏风后的人沉默许久,“是。” “有了怀疑,就要验证怀疑。”曲砚浓淡然无波地说下去,“我怀疑我的道心劫不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我用什么办法证明它不是?” “你现在还活着,那它就不是。”屏风后的人说,“如果它真的是你的道心劫,你现在应当是一尊神塑。” 曲砚浓挑眉。 所以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兵行险着,又为了自己猜错导致沉沦后不至于连累五域,以神塑为最终保障。 青穹屏障立下后,她一共只有一千二百零六年,当时已花去了七百年,连自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剩余四五百年又怎么去搞明白?若不兵行险着,就可以直接等死了。 她这人不等死。 “你又立了一道誓约。”屏风后的人轻声说,“你猜这道誓约的条件是什么?其实你记得很清楚,只是你忘了它是誓约。” 舍弃爱恨悲欢,换来无悲无喜,往事如梦,欲望成空。 于是她从此以后,无悲无喜,爱恨成空。 高居云端四百载,俯瞰人世聚与休。 看起来依然活蹦乱跳,并没有马上要变成神塑的意思。 ——至少对于深陷道心劫的人来说,她已经算是状态极佳了。 “夏枕玉呢?”曲砚浓沉默片刻。 可她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道心劫中的状态捉摸不定,她、夏枕玉、季颂危都是互相参照着思考的,她的生龙活虎,又是同谁参照?谁的状态不佳、沉沦道心劫,能衬出她的状态极佳,进而证明她的猜想? 她人在若水轩,这答案还需要通过别人来得知吗? “你已经猜到了,夏枕玉已经回归神塑了。”屏风后的人说,“二十年前,她就回归神塑了。” “什么?”曲砚浓愕然。 二十年前,她分明和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揍过季颂危…… “她强弩之末,耗尽了心血。况且那次本来就是你在揍季颂危,她没出多少力气。”屏风后的人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却莫名悲哀,“你走了以后,她就回归神塑了。” 曲砚浓定定站在那里。 她被巨大的惊愕淹没了。 即使爱恨成空、即使无悲无喜,即使誓约如此…… 也有这么一刻,她居然不敢呼吸。 她曾无数次想过夏枕玉的情况,早在牧山时就已经揣测过夏枕玉会不会即将变成神塑,来到鸾谷后更是有无数证据证明她的猜想。她早已接受夏枕玉可能时日无多的事,她踏入若水轩之前就一直在与这种猜想搏斗。 玉照天破碎后,她早就想来若水轩了,然而她迟疑了好几天,这迟疑对她来说几乎等于逃避事实,极度可耻。 数次软弱的内心争斗后,她终于来到这里,不管怎么说,她总要赶在夏枕玉最后的时刻见后者一面,她已经做好准备,哪怕看见屏风后坐着一尊神塑,她也绝不吃惊。 可夏枕玉怎么能、怎么能二十年前就变成神塑了呢? 她们的约定…… 明明是两个人做出的约定,最终却只有一个人面对。 她怎么可能知道,二十年前那寻常的一别,竟是与夏枕玉的最后一面? 她们甚至没能有一场正式的道别。 就在那样一个平常的时刻,她最后一次见到夏枕玉,而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她以为还有很多“来日方长”,然而那一刻就到此为止了。 “是我来晚了吗?”曲砚浓忽而问,是她想起约定太晚了吗? 但她知道答案。 “不是。”屏风后的人说,“你们就约定在下一次他山石出世时。” 夏枕玉定下约定的时候,从未保证约定结束时自己一定在场。 “你还有一个秘密没揭开,还有一个约定没兑现。”屏风后的人说,“你可以走到屏风后面来了。” 曲砚浓绕过了屏风。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坐在屏风后面,面具上绘有无数符文,只要注入灵力,就能变出另一张脸。 那是夏枕玉的脸。 曲砚浓终于明白,为什么夏枕玉陨落后,上清宗浑然不觉。 “所以呢?”她问,“你又是谁?” 能瞒过诸多上清宗修士,能得到夏枕玉的信任,能代替夏枕玉履行她们的约定? 然而戴面具的人一言不发。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好似失了神智。 曲砚浓皱眉。 她索性走上前,将那人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人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抗,好似再也不会动了。 目光落在面具后的脸上,曲砚浓大吃一惊——比得知夏枕玉早已变成神塑时更吃惊,她几乎是惊骇地看向那张脸。 揭下面具,是她自己的脸。 第116章 孤鸾照镜(三四) 袖中的签筒狂摇, 最后一支签不期然掉落。 同样是若水轩。 那一天,夏枕玉为她斟了一杯玉照香。 “分一缕神魂附在你的神塑上,神塑便成了。”夏枕玉说, “神塑是你的身外化身, 真身与化身二位一体, 不可相见。等它立成后,你必须立即离开牧山,绝不能再与它照面,否则神塑中的神魂便会回归真身, 这尊神塑就毁了。” 曲砚浓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神塑于我本也无用,我去看它做什么?”她神色淡漠, “若非想安一安你的心,免得你管东管西、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也不会做这种给自己打好棺材板的事。” 夏枕玉无奈,看着她, 叹了口气,“那么, 我还想再让你做一件事,你答不答应呢?” “什么事?”曲砚浓问。 “把你的神塑借给我。”夏枕玉说。 曲砚浓凝起眉毛,“借神塑?你要这石头人做什么?给我下咒?” 夏枕玉嗔她, “又促狭了,总是这样顽皮,我同你说正经事呢。” 谁顽皮了? 她认真发问的啊,怎么就不是正经事? “借你的身外化身, 替我行走玄霖域,免我虚苦劳神,也好多熬些辰光。”夏枕玉没给她还嘴吵架的机会, 很快便说。 曲砚浓未解,“怎么借?” 神塑只是个青石雕塑,就算带了她一抹神魂,那也是只是块顽石啊? 夏枕玉却仿佛方方面面都想得很明白了,“我把这一次的他山石留下了。他山石能混淆虚实,令化身如真身。我会把他山石用在你的神塑身上,你塑神塑时不要强求神塑静守,任化身行走人世便可。” 曲砚浓听完却没立即回应。 她默然无言,打量了夏枕玉一会儿。 “你的状态真有那么差么?行走玄霖域也不行了?”她语调淡淡地问。 夏枕玉安之若素,语气平和,“以防万一。” 曲砚浓盯着夏枕玉看了一会儿。 “随你,到时我会想办法,尽量不来玄霖域,免得碰上神塑。”她垂下眼睑,“况且,等我立下第二道誓约,舍弃悲欢爱恨,大约也不会来了。” 夏枕玉目光柔软地笑了。 她提起茶壶,将曲砚浓的茶盏重新斟满。 “我会将你在鸾谷的往事封存,往后五域中不会再有上清宗弟子曲砚浓的故事。”夏枕玉平静地说,说出的话却近乎残忍,“以免你忘了神塑、玉照金潮、誓约之后,又因为这些传闻突发奇想,频繁回到鸾谷,进而提前想起这些事。” “从此以后,你与鸾谷的牵绊,就到此为止了。” 曲砚浓去捉茶盏的手顿在半空。 她抬眸去看夏枕玉,却只在后者脸上看见一片平静安然。 “这是什么意思?”曲砚浓沉默片刻,定定望着夏枕玉,“你不这么做,我也未必会坏自己的事。我看不出这么做的必要。” 夏枕玉心平气和,却很坚持,“未必,不是一定。你赌上性命一搏,是否能胜过天命犹未可知,但绝不该毁在这样的小事上。”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她。 夏枕玉温和地与她对视。 夏枕玉这样的人定了主意,旁人就再也无从更改,温和含蓄下更有一番执拗,无可动摇。 曲砚浓停在半空的手又动了。 她拿起茶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茶盏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 “随便你。”她站起身,漠然说,“往后的事,等我立下神塑再说吧。” 夏枕玉却仰头望了她片刻,又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去拎茶壶,仿佛根本看不出她心情不佳,平静从容地说,“再喝一杯。” “不了。”曲砚浓冷淡地说,“饱了。” 她压根什么都没吃,人也已辟谷,才喝了浅浅两盏茶,怎么会饱? 大约是气饱了。 夏枕玉心知肚明,却不搭腔。 玉照香盈满了茶盏的浅底,佳茗清芬漫开一室。 “喝完再走。”她依旧一板一眼地说。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瞪了夏枕玉一会儿,又忽然面无表情地坐下。 夏枕玉斟满两杯茶,犹自拎着茶壶没放,沉吟了许久。 “当初你离开上清宗,我绝不赞成,然而你非要走,谁也留不住你。以你的脾气,强留你,反倒要成仇雠。”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点迟疑,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如今再看这事,我觉得也未必不好。” 曲砚浓挑眉,看看杯里的玉照香——什么茶,能让夏枕玉的脑筋也变活了? 夏枕玉则继续说,“你当初说,你不耐烦宗门规矩,觉得这是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缰绳。那时我很担心你私欲太炽,魔心难改,纵然成了仙修,心里也还是个魔修。如今看来却是看轻了你。” 曲砚浓坐在座位上扭了扭腰。 她拿不准夏枕玉这回到底想干嘛,突然嘴这么甜,实在反常。 “你献祭寿命,换来五域千年安定,我心里很佩服你。我领上仙途的后辈能做这样的事,我实在很自豪。”夏枕玉说,“当初,我总是忙着宗门事务,化在弥合虚空裂缝上的时间很少。你无牵无累,却担起了五域的安定。”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底,只是从来没有说出口。”夏枕玉捧着茶盏,慢慢地说,“前些日子,你把你对道心劫的猜想告诉了我,我就在想,也许我也同你一样,只见果,未见因。我追逐经义,却做了亏心事,根本对不起经义。” 曲砚浓拧起眉毛。 “你是想说,你当初没能和我一样发下誓约解救五域,这是亏心事?”她反问,“那整个五域除了我,谁不亏心?” 夏枕玉摇了摇头。 “我有这能力,也有这样的身份,常以经义要求自己,却为了宗门之私,徒劳袖手,这是我的亏心之处。”她说,“祸根早已埋下,只是如今才醒悟。” 曲砚浓却不吃这一套伤逝哀婉,她敲敲桌子,“我如今还不知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我还没悲伤呢,你这个有所领悟的人又在哀婉什么?” 既然隐约猜到了道心劫的祸根,那不就离解决道心劫很近了吗? 夏枕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容易?你用寿命换来青穹屏障,我如今还有什么能换?我已衰败得不像样子了。” 八百载已过,人事已非。 “天无绝人之路。”曲砚浓根本不信这一套哀戚的鬼话,“若走上了绝路,更可以肆无忌惮奋力一搏。” 夏枕玉又笑了。 “说得这么轻巧。”但她又不笑了,认真说,“是要一试。” “这才对。”曲砚浓这才点头。 夏枕玉盯着她看了许久,慢慢把那盏茶推到她面前,“人有牵累,便难自由;没有牵累,又太孤寂。你既然离开了上清宗,便自由自在的吧,别被名缰利锁牵缠,扰了你自己的修行。倘若日后上清宗有事,顺手再帮。” 这样大费周章绕一大圈,原来是想说这个。 曲砚浓没好气,握住那盏茶,“就算没有你这一出,谁能扰我修行?” 夏枕玉柔声说,“你自己。” “别说你不会,你总说五域并非你的责任、你不在意五域,可到头来,性命身家都给了五域。”她说,“如果你当初留下了,我不会这样做,但你已经选择离开,就不要再背上不属于你的重担了。” 就这样分开得彻底些吧,人各有其路,不必纠缠不清。 曲砚浓握着茶盏,沉默半晌,最终扬手,将那杯茶饮尽。 茶盏落于杯盘,发出一声脆响。 但这一次,夏枕玉没再留她。 再然后,曲砚浓奔赴牧山立下两尊神塑,卫朝荣的那一尊没成,她便决定等到下次玉照金潮再尝试。 她自己的那尊神塑则很快苏醒,在一个谁也没留意的时刻,悄然离开牧山,来到了夏枕玉的身边,被他山石混淆虚实,变得仿若真人,行动自如,戴上夏枕玉的面具,就能以夏枕玉的身份行走玄霖域。 二十年前,夏枕玉化为神塑,上清宗内无人知晓,曲砚浓的神塑就以夏枕玉的身份代行太上长老之事,偶尔露面主持大局,一直撑到此刻—— 坐在若水轩里,隔着一道屏风,把两个人过去的约定告诉仅剩的那个人,然后等她绕过屏风,神魂回归真身,神塑化为青石。 代替夏枕玉告知曲砚浓的真相的,是她自己的身外化身。 是牧山走丢的那一尊神塑、属于曲砚浓的神塑。 “轰——” 一声巨响。 那具重新化为青石的神塑轰然崩塌,碎石满地,滚过若水轩的青砖。 曲砚浓慢慢转身。 她缓缓地注视若水轩的每一个角落。 她主动遗忘的、约定的、扣留的,终于全部回到她的手中。 自此,她已把四百年前的一切都拾回。 再没有什么谜团等她解开,她也已确信自己的道心劫并不在于爱恨成空——那只是果,不是因。 还有一个更关键、更重要的问题,让她爱恨、欲望、悲喜都变淡,就好像夏枕玉为了宗门而未能解救五域违背了经义,从而更沉沦于经义。 她只剩下四十多年,也许该悲哀,又或许该振奋,但她都没去想,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恍然。 难怪公孙罗、公孙锦兄妹都说“夏祖师”给人的感觉像神塑;难怪公孙锦说“夏祖师”在牧山总是盯着卫朝荣的神塑看;难怪当初她要去牧山的消息一传出,“夏祖师”便毁约不去牧山谒清都了;难怪那个妖修少女说夏祖师已经二十年不出若水轩了…… 因为公孙罗兄妹所见到的“夏祖师”本就是一尊神塑,一尊不能与真身相见的神塑。 签筒里掉落的第一支签,记录了她发下誓约、遗忘一切前与夏枕玉的最后一次相见,她把签筒给夏枕玉,让夏枕玉日后给她。 她对夏枕玉说:“也许等我用上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去牧山陪祖师当石头雕塑了。” 夏枕玉说:“我想你说得不错,等到你必须要它的那一天,我大约早已不在了。” 夏枕玉说:“潋潋,再相见,就是诀别之时了。” 可她当时不知她们会一语成谶。 她当时不知自己的嘴毒话快会在多年以后留给自己。 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那一面会是最后一面,夏枕玉递给她一杯玉照香,她只喝一口就走了,她甚至没有多喝几杯、多和夏枕玉说几句话——她为什么就那么没有耐心?为什么兴致就那样快地从她心里流走?为什么就那么容易意兴阑珊? 曲砚浓不明白。 数百年前发下的誓约仍在持续。 她就这样爱也不浓、恨也不浓,悲也不多、喜也不多,静静地立着,心里一片空。 只是茫然。只是空无。 空得她难以忍受。 “曲师姐。”门外有人唤她。 曲砚浓慢慢地转出若水轩。 会这么叫她的人只有一个。 是那个古怪的妖修少女。 “你是……青鸾?”曲砚浓慢慢地问,“当年与妙华祖师相伴的青鸾?” 她原本可以问得更细致、更妥帖,但她一点这样做的心思也没有。 她随随便便地发问,并不期待回答。 妖修少女微微欠身,依然无神,“我就是鸾谷的青鸾,夏长老唤醒了我的神魂。” 这个一直不愿正面与她交流的妖修少女,终于说出了她守在这里的真相。 “夏长老把这个留给您。” 递到曲砚浓面前的竟然是一面道心镜。 “这是什么意思?”曲砚浓皱眉,接了过来。 “鸾谷空间不稳定,请您用它弥合虚空裂缝。”妖修少女说。 曲砚浓微怔。 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她的心头,“这是……” “夏长老想要补天,于是有了道心镜,先前一直没能用上,又闹出了许多乱子。”妖修少女说,“夏长老没能补天就化为神塑了,鸾谷却有了虚空裂缝,请您替夏长老补天。” 道心镜竟是夏枕玉用来补天的! 曲砚浓震惊难言。 “她既然有了这东西,为什么没去试试?鸾谷没有虚空裂缝,四溟多的是。”她问,“补了天,她怎么会化成神塑?” 妖修少女摇摇头,“夏长老有了道心镜,但夏长老无力补天。” 曲砚浓怔然。 夏枕玉……来不及了。 她开悟得太晚了,甚至没了奋力一搏的力气,她在绝路上试过了,可依旧没能撞出一条生路,只留下一面道心镜,证明她曾努力过。 谁知反倒阴差阳错,又误了鸾谷弟子。 化为神塑前,夏枕玉对着这面道心镜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方得道,已误道。 怎奈何造化玩笑? 第117章 孤鸾照镜(三五) 离开浓雾深锁的若水轩, 玉照天依旧澄澈。 “曲仙君,您找我?”上清宗宗主赶来。 曲砚浓擦了擦道心镜,清光映在她鬓边。 依旧是云水身、缥缈意, 不知为何凭空多了几分真。 然而她抬眸, 那清淡云水蓦然散了, 好似一场浮梦。 “拿出魔物破坏甬道空间的人是什么来历,你们心里有数了吗?”她问。 上清宗宗主眼底浮上冷意。 她颔首,“知梦斋。” 当初卖给都长老瑶仙藤的人就属于知梦斋,顺藤摸瓜查下去, 又能与徐箜怀追查的事联系在一起。两相对照,基本已水落石出。 “我已打算等鸾谷安稳下来后, 向知梦斋问责。”上清宗宗主主动说了下去,“知梦斋能拿出魔物,定然还有魔修传承残留。与此事有关联的人都要负责。血债要血偿。” 被人闹得鸾谷天崩地裂,多日未解, 自五域分定以来,上清宗就没吃过这种亏, 倘若不声势浩大地复仇,上清宗又怎么面对宗门弟子,怎么执掌玄霖域? 上清宗修士只是古板, 不是软柿子。 “你打算带谁去?”曲砚浓问。 这种大事必然是上清宗宗主亲自出马。 上清宗宗主报了一大串名字,鸾谷八堂十九院的长老里,有三分之一都在其中。 以上清宗万年传承、千年独大的底蕴,这串名字足以血洗五域任何一个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宗门势力能抵抗。 点兵点到这一步,上清宗宗主是决心要掀起血雨腥风,震慑五域。 但曲砚浓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够。”她说。 上清宗宗主微怔。 “请仙君指教。”她旋即问。 “知梦斋拿出的魔主断指应当与我师尊有关。”曲砚浓说。 她顺着知梦斋这条线来了鸾谷, 又在这里得到印证。 魔修也有高下,能拿出魔主断指这种东西的,至少也是化神,这东西就算不是檀问枢自个儿手上掰下来的,也一定和他有关系。 上清宗宗主很年轻,她开始修练时,五域已没有魔修了,此时差点没反应过来,曲仙君的师尊? 还好基础知识很牢固,她很快想起来曲仙君在踏上仙途之前,曾经拜在碧峡魔君门下,不由惊异,“是那位?” 那位不是已经死了上千年了吗?还是昔日徒弟兼仇人、眼前这位曲仙君亲手杀的。 这名字在上清宗宗主的认知里就是个“早已死掉的人”,现在听说他没死,而且还在蠢蠢欲动,实在令人有些茫然。 “我杀人很干净,清理五域也很细致。”曲砚浓平淡地说,“不过我师尊和老鼠一样能活,若说他没死透,我也不是很意外。” 上清宗宗主微微思忖,琢磨出点意思来了,“檀魔君陨落千年,实力不减?” “如果减了,魔主断指哪来的?如果没减,他会躲一千年吗?一千多年无人发现,一千多年后突然冒出来搅风搅雨,那一千年里,五域是无人之地吗?”曲砚浓点拨她,“你当然要小心檀问枢,但除了他,还要防备让他出来的人。” 上清宗宗主当然一点都不笨,闻言便抿唇,“您是说……季仙君?” 知梦斋就在望舒域,上清宗宗主不可能没怀疑过季颂危,说难听点,以季颂危现在那人憎狗厌的性情,和他没关系的锅都可以扣他头上。 只是没人敢扣罢了。 上清宗宗主原本没打算追究到季颂危那一步,谁叫上清宗的化神修士眼见状态不好,陷入了长久的闭关呢?但听曲砚浓的意思,却好像是要她查到底。 曲砚浓理所当然地颔首。 以上清宗宗主那份名单当然是不够追究季颂危的,所以,“你还应该带上我。” 上清宗宗主哭笑不得。 “您想要什么,直接同我说就是。”她闻弦歌而知雅意。曲仙君说得这么深切,难道是热心肠、想拔刀相助吗? 或许有,但显然不无偿,因为曲仙君无偿相助鸾谷时从不多言。 曲砚浓也真的半点不客气。 “我要他山石。”她说。 * 祝灵犀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拙劣的玩笑。 不知真假,无从苏醒。 她没去接太虚堂开出的高额悬赏任务,依旧做着平平无奇的零工,干的活一点也没比悬赏任务简单,但报酬却大大不如后者。 太虚堂的长老们对她这类零工非常欣赏,“等这事结束,小祝来我们太虚堂吧。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积极为宗门付出的修士,我们都会考虑吸纳的。” 祝灵犀不能说自己对加入太虚堂一点都不心动,鸾谷八堂十九院中,最强势的就是太虚堂和獬豸堂,绝对是个好去处,可她心动之余,总是十分犹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疑些什么。 宫执事百忙之中听说这事,差点就要把任务都退掉,重新回来做零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来,“祝师妹这是入了长老们的眼,被长老们特意点出来,给其他人做范例的。想来,剩下的零工不可能个个都进太虚堂,最终能拿出来的名额,不会超过五个。” 愿意给太虚堂做零工的修士还是很多的,宫执事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按贡献还是按能力,且轮不到他。还不如做悬赏任务发点小财,落袋为安。 相对于宫执事的羡慕嫉妒,祝灵犀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心里还有个困惑的结,最终也没答应加入太虚堂,只说自己想回报宗门、多做点事、没想过那么多。 她的脾气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让她圆滑推诿,她根本做不出来,她这么说了,大家居然都信那是她的真心话,根本没人想到她心里有个结。 祝灵犀就怀着这一腔从未掩饰,偏偏谁也没看出来的心事,听令去符沼巡视,倘若符沼上有什么情况,就由她上报处理。 这不是个难缠的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时不时冒出的虚空裂缝,但考虑到鸾谷处处都在虚空裂缝的威胁下,这唯一的担心也算不上什么了。 旁人分到这种任务,也许会走马观花看过去,但祝灵犀绝不可能如此,她进了符沼后,一路认认真真从灵气检查到符怪密度,偶尔触碰到符怪,折腾了一身泥点子。 她灰头土脸干得认真,远处有人匆匆而过,瞥了她一眼也没当回事。 祝灵犀却蓦然抬起了头。 方才过去那人的身影模样,很像是那天她在云海追丢的可疑修士! 那天玉照天破碎,曲仙君补天的同时,将整个鸾谷封闭,至今未开。鸾谷里不能出,外不能入,祝灵犀可以肯定那人还在鸾谷,她早把这事汇报给了太虚堂的长老们,但鸾谷乱象频生,重建自救尚且不暇,属实没有严密排查的精力,这事也就只能先搁置。 祝灵犀这些天四处扶危救难,几乎将整个鸾谷都跑了个遍,其中未尝没有寻找那人的意思,谁知她竟会在符沼找到那人的踪迹。 鸾谷巨变,大家都忙着救人重建,獬豸堂抓人的力度都降到最低,被送进符沼的人大大减少,而被送进来的人都忙着给号牌消色,谁会管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这人躲在符沼里,属实是找对了地方。 无暇细想,她跃身追了上去,考虑到那人毕竟是金丹,比她高一个大境界,她还是拨了拨耳边的灵犀角,“谁有空,帮我去太虚堂找郦长老,就说我在符沼找到了那个疑似窃取他山石的人。” 灵犀角里顿时冒出一串叽叽喳喳的问题,祝灵犀却已没空去听。 可疑修士停了下来,有人在等他。 符沼一马平川,什么遮掩之物都没有,祝灵犀有把握掩藏气息,但她没法把远处那两个修士都变成瞎子。 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用法术、神识偷听则一下子就会被发现,祝灵犀左顾右盼,又垂头看了脚下的黄泥一眼,果断钻进了黄泥。 一只小符怪触碰到她,马上就要浮出符沼,祝灵犀闭着眼在泥里画了个符,小符怪还没跃出泥沼就消散了。 泥沼上方交谈的两人万万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藏在符沼里,甚至能在符怪跃出黄泥之前把它解决,就算这里是浅滩,这事听起来也像是编出来的。祝灵犀解决小符怪的动静,大半都被黄泥掩盖了,偶尔有余波,也被当作符怪的互相残杀。 祝灵犀就这么艰难地、一寸寸地摸到了他们附近,当她听到黄泥上方隐约的交谈声时,那两人已聊完了。 “……等此间事了,鸾谷重新开放,我就送你离开。”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说。 “晦气,你们鸾谷怎么不晚点封闭?我差一点就出去了。”这人是那个可疑修士,语气十分亲热,细分辨,又似乎满含讨好,“只好便宜你了。你又是探听消息,又是把人送进鸾首峰,又是扰乱云海航道,本就立了大功,这回又用上了备用方案,最终功劳恐怕都成了你一个人的。” 扰乱云海航道! 祝灵犀蓦然一惊。 她终于分辨出另一道声音是谁了。 蓝觅渡。 这一刻,祝灵犀从前的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为什么最近两次云海争渡间隔那么短、为什么刚好是她追着可疑修士到云海时撞上了争渡、为什么蓝觅渡热衷于这些踩着獬豸堂底线的奇怪活动…… 根本没什么“凑巧”,蓝觅渡是故意的! 他本就是太虚堂弟子,对鸾首峰的开放情况了如指掌,也许从哪得知了更精确的他山石出世时间,特意将云海争渡定在了那一天,就为了给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打掩护。 当祝灵犀为追丢人而懊恼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场云海争渡本就是为了阻拦她而办。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其他追踪者被拦住。 这场云海争渡不仅能帮可疑修士混入人群,还能在出现鸾谷封闭这类意外的时候,为另一套方案提供条件——蓝觅渡当时一定也在云海,并从可疑修士手里拿走了他山石。蓝觅渡是人尽皆知的精英弟子、清白人士,在那样的乱局中,谁会去搜查他? 可疑修士连太虚堂有阵法都不知道,却能找到符沼这样合适的地方躲藏,也必然是蓝觅渡指点的。后者三天两头进符沼,对这里了如指掌,多半也是早有预谋。 然而道理捋顺了,不代表祝灵犀情理上能接受—— 怎么会是蓝觅渡? 对同门逐利怎么也看不惯、句句以经义为尊、盼望宗门重现上古风气的蓝觅渡? 他连接下高额悬赏任务的同门都嗤之以鼻,对太虚堂长老疑似争夺瑶仙藤误了云台大加讽刺,让宫执事趁早去四方盟……活脱脱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崇古正义修士。 怎么他自己居然里应外合,送心怀不轨的外宗修士潜入鸾谷,搞得鸾谷险些天崩,惹下如此大祸,盗取他山石……蓝觅渡说别人那么正义凛然,怎么自己居然干这种事啊?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真情实感,一点都不像是假的啊! “砰!” 一声奇怪的闷响。 祝灵犀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落下来,那东西十分庞大,她能感觉到它的分量。 奇怪的是,上方的隐约交谈声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 难道那两人聊着聊着换了个地方? “噗噗。” “噗。” 几只符怪跃出黄泥——这不是祝灵犀触发的。 她猛然意识到落入符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出了符沼。 下一瞬,一枚符剑轰然落入符沼。 大大小小的符怪潮水般地跃出黄泥,祝灵犀一眼望过去,那个可疑修士仰面伏在黄泥上,半个身子已陷进符沼中,数不清的符怪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他已经死了。 蓝觅渡一枚枚投下符剑,将周围一片搅得黄泥漫天、符怪乱飞,冷不丁看见一个泥人从符沼里跳出来,差点没反应过来。 祝灵犀甫一冲出符沼便没命地飞遁向远去。 一道符剑从她身后射来,祝灵犀背后一寒,不得不向侧方一拐,勉强躲过那道符剑。 那符剑从她身侧越过,蓦然一变,一张巨网在前方张开,将她完全罩住,飞速收拢。 祝灵犀急停,拼尽全力向后,巨网擦着她的脚尖收拢,捞了个空。 这一拐、一停、一退,蓝觅渡已追了上来。 “祝师妹急着去哪?”他脸上挂着与寻常一般无二的笑容。 可祝灵犀再也无法直视那种笑容了。 她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一边露出这样爽快和悦的笑容,一边把同门、宗门甚至同伙都毁掉。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狭路相逢。 祝灵犀笔直挺立,手中符笔灵光闪烁。 “我猜到有人里应外合,但绝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你。”她定定地说,“蓝师兄。” 第118章 孤鸾照镜(三六) 先前祝灵犀与蓝觅渡在符沼同行过一段, 因此她很清楚,蓝觅渡绝非她在牧山打败的那种金丹修士,他这人确实无愧于上清宗的栽培, 是绝对的精英。别说祝灵犀现在还没结丹, 就算她已经结丹了, 也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击败他。 看蓝觅渡方才借符怪毁尸灭迹的熟练程度,谁知道他到底在符沼杀过几个人?这人三天两头进符沼,谁知道是在做这种事? 逃不掉,打不过, 只能拖延。 “有人去太虚堂了吗?告诉他们蓝觅渡和那人是同伙,我打不过他, 他现在打算灭口。”祝灵犀在灵犀角里飞快地说完,不再管同伴们的惊呼声。 数道符剑在她身侧炸开,祝灵犀只击开一半,剩下一半以诡异的角度出现, 撞在她身上,落下一片焦黑。 转瞬之间, 祝灵犀便受了不轻的伤。 为了不成为下一具被符怪损坏的尸体,祝灵犀绞尽脑汁地搭话,“我还以为你真的崇奉经义、看不起蝇营狗苟。” 这话确有奇效。 蓝觅渡忽而不笑了, 冷淡地说,“我做梦都想要鸾谷重现上古风气。” 祝灵犀狼狈躲过防不胜防的符剑。 “那你还和人里应外合,害鸾谷变成现在这样?”她问。 “上清宗变成如今这样已是无药可救。人心散了,谁能收回来?我追求经义又有什么用?人人都逐利, 独我不逐?”蓝觅渡反问,“追名逐利的享尽好处,崇奉经义的反倒一无所有, 凭什么?” 祝灵犀左肩中剑,差点栽进符沼。 她狼狈地提身一扭,勉强站稳,接住下一剑。 “你如何知道上清宗无药可救?”她并没指望过蓝觅渡回心转意,然而这些话却脱口而出,“也许日后还会变好呢?” 蓝觅渡漠然,“怎么变好?谁去变好?你么?一个筑基修士?我么?一个小小金丹?” “那也不能同流合污!”祝灵犀斩钉截铁,“这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 “人人都做得,我难道就做不得么?”蓝觅渡说。 “他们固然逐利,但和你做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祝灵犀分毫没有被他说服。 “祝师妹,你真是天真。”蓝觅渡笑了,“你道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是没本事、没门路,倘若他们能搭上线,一个个比我急多了。” 祝灵犀已懒得再和他说话。 哪有人一边义愤填膺谴责他人逐利,另一边自己出卖宗门赚个大的?还赚得这样愤愤不平、怨气满腹。 “你自己逐利没有底线,却要找借口。”她一板一眼地说。 “你这样天真的傻瓜是不会明白……”蓝觅渡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一道金雷凭空而出,转眼震碎符剑,势不可挡,朝他劈落! 蓝觅渡挡无可挡,数道符剑连发,一时竟也拦不住那金雷,似乎手足无措,祝灵犀凝聚最后一点灵力,趁势而上。 “锵——” 符剑横出,不改先前气势,正正从祝灵犀面前飞出,飞快地撞向她,祝灵犀勉强挡了一下,只护住身体没被斩为两截,却收不住势,被狠狠击飞出去。 “砰!” 一声闷响。 她坠落在泥沼之上,半边身子陷入黄泥中,半天没能挣扎出来。 “哗哗。”符纸晃动的声响。 “小八定金符,脱胎于上古魔门绝学‘八定金符’,遵循八卦,共有八枚。”蓝觅渡在符沼上方俯瞰她,声音一如寻常,带点笑意,“祝师妹,你运气是真好啊,曲仙君从不收徒,却独独传授你绝学。你倒不爱显摆,害得师兄只能去古籍里找‘八定金符’揣摩。” “八道符箓里,只有震、艮两道是主刚猛攻伐的杀招,其余有飞遁、隐匿之类的效用,但生死一线时用不上,是也不是?我可是特意请元婴前辈画了几张符,专破震符、艮符。今日若是曲仙君在此画符,一百个我自然也是不够死的,但对付师妹你嘛,绰绰有余。” “至于宗门内绝学,你学了慧眼符、守株待兔符、移花接木符……”蓝觅渡历历细数,竟把她入门以来学过的所有绝学符箓都说了一遍,“太虚堂的修行手札上都有记载,我不巧也看过几遍。” “咳,”祝灵犀没什么灵力了,但她实在不明白,“咳,你对我这么关注,究竟为什么?” 简直匪夷所思。 总不能是蓝觅渡早就猜到她会撞破这一幕吧? 她自问与这人绝无恩怨,蓝觅渡为什么会针对她做这么多布置?连她的修行手札都研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蓝觅渡低头俯视她。 “你们这种人,有这么好的天赋,脑子却不好,一根筋。”他说,“我也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的天赋,给了你们这种人。” “我们?”祝灵犀捕捉到奇怪的词。 “你和英婸这种人。”蓝觅渡面无表情地说。 祝灵犀很少有这样强烈的荒唐感,偏偏蓝觅渡再一次做到了。 “你嫉妒英师姐?”她单调的语调里竟能透着匪夷所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你,嫉妒英师姐?” 蓝觅渡搞错了吧? 分明应该是英婸嫉妒他吧? 是谁轻松学到符剑,而谁天赋过人却碍于出身被排斥不得学? 是谁轻易进入太虚堂,而谁又不得不前往牧山搏出路? 只论运气,后者连前者的衣摆都摸不到,前者居然嫉妒后者? 这个世界彻底疯掉了。 小符神瞠目结舌地想。 蓝觅渡摇摇头,似乎不想再和她这类“好运的傻子”说话。 他抬起手,符剑在他身侧凝聚。 “轰!” 符剑落入符沼,激起重重泥浪翻涌。 大大小小的符怪跃出符沼,落在祝灵犀的身上,痛得她皱起眉,在符沼里挣扎了几下,反倒陷得更深。 一枚又一枚符剑落下,黄泥渐渐将她覆盖。 祝灵犀脸上、身上全是符怪,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但却诡异地像是把整片玉照天都看遍。蓝觅渡的脸在符怪、黄泥后模模糊糊的,像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她觉得很痛,又很累。 手脚好像都不属于她了,轻飘飘的,偏偏抬不起来。 经脉里不知从哪冒出的灵力打着旋,在丹田里横冲直撞,她想调用这点灵力,竟然还调不动,只能徒劳地被符沼淹没,几乎幻听到灵力在经脉内汇涌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一刻剧痛加身,命悬一线,马上就要和那个可疑修士一样成为符沼下的亡魂,但她却莫名其妙地放空了思绪,浮想些此刻不该有空去想的事。 她想起很多张熟悉的笑脸,宫执事的、都长老的、郦长老的、蓝觅渡的、英婸的……可这些或亲切或虚假的笑脸都退到后面去了,最后浮出来的,是大司主那张青黑的脸。 一张严苛的、恐怖的、从没有笑容的、青黑的脸。 祝灵犀以前是很佩服大司主、以大司主为楷模的,直到她在返回玄霖域的银脊舰船上窥见了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可怖模样。 那是她对宗门一切质疑的缘起。 过于繁琐的宗规、追名逐利的风气、误入歧途的道心镜,都起源于那艘银脊舰船上的一瞥,在过去几个月里持续地困扰着她。 然而她质疑宗规、质疑风气、质疑道心镜、质疑长老们的傲慢,甚至质疑大司主的行事风格,却从来没有质疑过大司主本人。 灵力奔涌进丹田,不知怎么的竟显得充盈了起来。 “嘀嗒、嘀嗒、嘀嗒。” “大司主动金铃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祝灵犀莫名地想。 在一切百废待兴、对宗门风气无比失望的时候? 她拼命地想,但脑袋好像随着疼痛而变得迟钝,怎么也想不出来,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一团。 蓝觅渡冷冷地俯瞰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与反感,居高临下地说,“祝师妹,你就是太过死脑筋,半点不知变通。” “师妹,走好——” “咔咔。” 一声轻响。 这动静很小,但蓝觅渡脸色却骤然大变。 穹宇震裂。 一道虚空裂缝凭空出现在几十步之外,扩张速度几块,几乎是转瞬便攀升至玉照天之上。 蓝觅渡想也没想便收了符剑飞遁向远去,甚至无暇分出一眼去看那被符沼淹没的人,祝灵犀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他却要活命,还要活到元婴化神。 “咔咔咔咔咔……”虚空裂缝追在他身后一路蔓延,一连串可怖的声响简直像是贴在他头皮上震颤,让他心神巨颤,额角滴下汗来,连余光瞥见的隐约白虹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嘀嗒、嘀嗒、嘀嗒——” 充盈的灵力汇聚丹田,凝聚成漩涡,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祝灵犀从方才那朦朦胧胧的恍惚中骤然苏醒,甩开大大小小符怪与一身黄泥,飞身一跃。 白虹冲破符沼! 祝灵犀灵台清明,跃然凌空。 一颗金丹在她丹田中滚动,湛然生辉,源源不断地向经脉中输送灵力。 祝灵犀早就是筑基后期,在阆风之会后修为已逼近圆满,这几日鸾谷惊变,她总是抢在最险最难的地方做事助人,数次磨炼,离突破本就是一线之隔,只差一个契机罢了。 生死关头,她居然水到渠成,突破筑基境,凝结金丹。 然而还没等她完全跃出符沼,虚空裂缝已迫近,黑洞洞的虚空将黄泥倒卷,数不清的符怪潮水般涌进那无底的可怖黑洞之中,那血盆大口般的裂缝向她倾裂…… “呖呖——” 鸾鸣九霄,音绕碧天云海。 符沼在震颤,黄泥嗡嗡响动,翻涌的泥浪、踊跃的符怪,她竟站不稳了,一切都在震颤,在旋转。 大地在颤动,玉照天也在颤动,屋舍、峰峦、云海……是鸾谷在颤动! 鸾谷在动。 祝灵犀被甩飞了出去,那道可怖狰狞的虚空裂缝离她远去了,可就连虚空裂缝也在急速地扭曲着、晃动着,一切都好似变了一副模样,原本平静熟悉的鸾谷,突然好似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眼花缭乱,在这天旋地转中奋力睁大眼睛,越过翻涌的泥浪,想看清鸾谷的模样。 鸾谷在飞。 祝灵犀狠狠揉了揉眼睛,竭力挥开时不时晃到她身边的泥浪,试图把眼睛瞪得更大一点、再大一点…… 绵延两域的寄情江、来时的路、小小一片的牧山、上清宗的数个分支、大半个玄霖域…… 都在鸾谷脚下。 万丈相隔,一眼俯瞰。 鸾谷在飞。 祝灵犀目瞪口呆。 她呆呆地坐了下去,半个身子陷进黄泥里,但她恍惚间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祝灵犀从没想过,她修行了多年的地方、她无比熟悉的鸾谷,居然有朝一日会飞上万丈重霄!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刻,玄霖域的每一个角落,千千万万修士同时抬起头,张大了嘴巴,几乎忘记了怎样闭拢它。 他们近乎震骇地仰望那蓦然直上九天的庞然巨物,几乎要把眼眶瞪裂,却浑然不觉。 天光几乎消匿了,被遮挡在那庞然巨物的羽翼后。 白昼颠倒,玄霖域万万里瞬息入夜。 只有极微弱的光,透过那庞然巨物的羽翼,闪闪地投落,供人在惊骇中勉强分辨它的轮廓。 “呖呖——” 清音啼遍九重霄,惊波杳渺生天河。 不知多少饱学之士战战兢兢,惊疑不定。 “那是……青鸾?” 传说中生而金丹的妖中巨擘,在五域已销声匿迹多年的远古妖兽,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遮天蔽日,让整个玄霖域都在它的羽翼下振动。 青鸾仰首高啼。 日光在它眩目耀眼的羽翼上倾落,闪烁着世无其二的幻梦光辉,这世上最美、最珍贵的锦缎、霞光、虹霓在这无穷绚美下都黯然失色。 千里万里,一时噤声,不知多少人看得呆了,愣愣出神,把什么都忘了。 曲砚浓盘坐在青鸾头顶。 道心镜在她膝上映衬天光,照得她鬓发也粲然生辉。 日月近在咫尺,触手可摘。 她一身辉光。 “沉睡数千年,只上一次九霄,值得吗?”她抚着镜面,澹然问。 天风在她耳畔猎猎地响。 “有妙华师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守在家里,没有值得不值得。”青鸾之首微微颤动,与那妖修少女如出一辙的呆板声音在她身下响起,“没有妙华师姐在,哪里都不值得。” 于是曲砚浓在天光里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孤鸾照镜,是什么意思?”她问青鸾。 青鸾在云水天河里遨游,音震玄霖域,万里闻悲声。 鸣声响彻诸天,久久不绝。 在绵绵无绝的悲鸣里,她听见青鸾杳渺的回答: “俯瞰天地之大,哪里都不值得,就是孤鸾照镜。” “曲师姐,你和我,都是孤鸾。” 曲砚浓无言。 她抚过道心镜,起身仰首,将那明镜高举。 天光漫过她的鬓发、肩头、指尖,倾泻万里、明照山河,溢满玄霖域。 骤然生光,仰头张望的修士们不由闭了闭眼睛,勉强再睁开。 透过那璀璨的天光,有人孤身立在青鸾之首,手捧明镜,奋力掷出。 明镜融入天光,摇身化作万里青天。 祝灵犀坐在符沼里,半个身子已陷入其中,她却浑然不觉,呆滞地仰望头顶—— 一面青镜飞上云海,转瞬融入破碎的玉照天,化作天镜。 玉照天明澈清光,再无裂缝。 祝灵犀仰着头,在那完整无缺的清澈天镜里,看见自己呆滞的脸。 谁驾青鸾?谁补天镜? 曲砚浓立在鸾首,漠然俯瞰山河万里一瞬而过。 万千瞩目里,她如从神话中走出。 孤身茕茕,她即仙圣。 第119章 孤鸾照镜(三七) 符沼终于沉寂下来。 祝灵犀依然呆坐, 任由自己在符沼里下沉,直到黄泥覆没过胸口,她才猛然惊起, 跃出符沼, 给自己贴了十几张辟尘符, 勉强把身上的黄泥都去了。 她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但钻进符沼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事,直到爬出来了才觉得浑身都痒。 原本近在咫尺的虚空裂缝早已消失了,天镜如水, 整个鸾谷风平浪静,仿佛之前几天的事情全都未曾发生过。 没有虚空裂缝、没有惊变、没有玉照天破碎……一切都像是从前的模样。 如此宁静。 远处传来古怪的动静。 祝灵犀循声而去, 一片片泥浪胡乱地翻腾,有人近乎狂暴地搅动着这一片符沼,几乎满身是泥,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身覆黄泥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熟悉, 好像刚刚才见到过……根本没有分开多久。 祝灵犀想也没想,手中符笔一挥, 三道符箓瞬息构成,朝那人飞去。 蓝觅渡心乱如麻地翻腾周围符沼,竟失了警惕, 直到那三道符箓飞到他身侧两丈远,他才恍然察觉,凝成符剑,横扫而去。 符剑撞开一道符箓, 将它直接劈成两半,然而去势也弱了下来,斩向第二道符箓, 与后者一同消散了。 第三道符箓已飞至他面前。 蓝觅渡大吃一惊,急切中又勉强凝成一道符剑,劈落了那道符箓。 再看祝灵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结丹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祝灵犀,难以置信,连那张蹭了黄泥的脸也抽搐了一下。 祝灵犀不答。 她与蓝觅渡已无话可说,只有符箓可以倾奉。 蓝觅渡消耗了不少灵力,仓促间竟在她的符箓面前十分被动,只好取出乾坤袋里备好的符箓,冷冷看她,“你运气倒好,在这种鬼地方也能结丹,但你也就仗着刚刚突破、灵力充足,想要胜过我,再修练二十年吧。” 这时候,他那些爽朗亲切的笑容已寻不到一点影子了,只剩下一个略显扭曲阴冷的影子。 祝灵犀充耳不闻。 她数道符箓齐发,就按蓝觅渡所说,仗着自己灵力充足,符箓不要钱地画,几乎如箭雨般投向蓝觅渡。 这么多道符箓杂七杂八,有些只是普通符箓,对蓝觅渡来说根本没有威胁,但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全神贯注辨认这些符箓中的杀招。 刀光剑影符、移花接木符、飒沓流星符…… 蓝觅渡倏然抬起手,从早已备好的那一套符箓中抽出了两张,分别朝两侧掷出,那两张符箓张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两道骤然绽开的流光前,将那两道刺眼的流光湮灭。 还没等他松口气,那一堆本该被符剑拦住的杂符里,竟有一道冲破符剑,狠狠撞向他。 蓝觅渡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凝聚符剑,就被那道符箓击中,倒飞出数丈远,一头栽在符沼里。 一张天罗地网符几乎是与他同时落下,将他整个人倒提起来,只有额头埋在黄泥中。 “这不可能!”蓝觅渡惊怒交加,“宗门内没有这门绝学!” 若是有,他不可能认不出。 祝灵犀停在他面前,俯瞰他埋在泥里的头。 “这确实不是宗门绝学。”她语调平板,几刻之间情势倒转对她来说好似根本不值得庆幸、得意,“这是‘小八定金符’。” “不可能!”蓝觅渡更怒了,“你这门绝学和八定金符一样,都遵循八卦,但你刚才那张符,根本不遵循八卦中的任何一卦!” 否则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怎么可能不多加警惕? 祝灵犀莫不是在耍他? “没有骗你。”祝灵犀望着他惊怒的脸,“这是小八定金符的第九式。” “一共就八卦,哪来的第九式?”蓝觅渡怒极。 祝灵犀很认真地看他,想起曲仙君当初的话,默然一瞬。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她一板一眼地说。 蓝觅渡如此惊怒,竟一时不知该怒斥什么——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 祝灵犀要不要好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山石呢?”祝灵犀已不再解答。 蓝觅渡闻言冷笑了一声,“没了。” 祝灵犀皱起眉。 “方才一番天旋地转,我落进符沼里,出来时,他山石已不见了。”蓝觅渡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要有本事把符沼翻过来,你就去找吧。” 祝灵犀愕然失色,“什么?” 他山石落进符沼里了? 不是吧?蓝觅渡连他山石也能弄丢? “祝灵犀?祝灵犀?”远处传来茫茫的喊声。 “我在这里。”祝灵犀立即扬声应下。 片刻后,一群人闹哄哄如霹雳流星,冲到她面前。 “你没事吧?”申少扬看她一眼,呆了,“你结丹了?” 怎么就一会儿功夫,小伙伴就结丹了啊? 祝灵犀哪有空讲这个啊? “蓝觅渡说,他山石掉进符沼了。”她向跟来的长老汇报,“不知真假。” 郦长老仰身,失色,“什么?他山石掉进符沼里了?” 这下可完了! 宗主可是下过令的,这枚他山石是要给曲仙君的,现在她拿什么给曲仙君? 曲仙君的东西……谁敢不给啊? “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一听就被逗笑了,“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垂首立在曲仙君身边。 她心里是有点信的,不是信蓝觅渡的人品,而是信他不可能料到她结丹脱险、提前演戏给她看。她自己都没料到。 但她想了想,认真地答,“送到獬豸堂审问了,他没扛住,交代了许多和知梦斋有关的事,但依然坚持说他山石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依然问,“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摇了摇头。 “仙君,我看人的眼光不太准,所以我没有相信或不相信。”她说,“从前我以为太虚堂的长老们忘了职责,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在引蛇出洞;从前我觉得宫执事追名逐利,但只要宗门引导得当,他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她顿了一下,“从前我以为蓝觅渡虽然有些偏激,但又不失风骨,后来才发现,原来他骂得越响亮,做坏事就越心安理得。” 蓝觅渡在獬豸堂的审讯下痛哭流涕,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其实内心里一直愧对宗门,奈何已上了贼船。他说他心里一直向着宗门,从没把知梦斋当回事,只是被利益迷了眼睛。 但大司主冷笑,一语道破:蓝觅渡在上清宗是被大力培养的精英弟子,符剑这样的宗门绝学也对他完全敞开,太虚堂这样的重要堂部也轻易能进,他若是弃了上清宗,谁家能这样厚待他? 他当然要留在上清宗,一边享受宗门的栽培,一边出卖上清宗的利益,博取更多利益。 人有千面,她如今才懂了一星半点。 祝灵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却很坚定,“太虚堂长老们对宗门的忠心不假,但对普通弟子的傲慢,难道也是演的吗?固然当初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对宗门弟子的问题避而不答,连个正式的公告也不曾敷衍出来,只要大家接受,却连个幌子也不给。” 还有獬豸堂的某些实无必要的规则,怨声载道者众多,却一直没有改。 曲砚浓饶有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祝灵犀所说的这些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上清宗垮掉的问题,千年前没人争议,不是因为千年前没有这些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在千年前根本不是个事。 看年轻小修士为这种在她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辗转反侧,十分有趣。 祝灵犀理了理思路,定神说,“我被蓝觅渡埋在符沼里的时候,想到了大司主。” 曲砚浓有点诧异,“徐箜怀?” “是,就是大司主。”祝灵犀点头,“我从前十分崇敬大司主,后来偶然发现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模样,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宗门风气,什么都怀疑。可生死关头,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别人,更没有了解宗门,我就又想起大司主。” 大司主那时应当也对宗门风气十分怀疑、万般失望吧? 他动金铃立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人有千面,她只取自己看到的那一面。 “想要挽救这个宗门。”祝灵犀语气笃定,与其说她在猜测徐箜怀的想法,不如说她在说自己的想法,“有所不满,就要努力改变它。” 千年前有千年前的问题,今世有今世的问题,而过去千万年,又有过去千万年自己的问题。 千万年前有一代代有名或无名的前辈,千年前有徐箜怀,以后还可以有祝灵犀。 曲砚浓久久不言。 她没有想到祝灵犀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徐箜怀在这个小修士的口中竟像是另一幅高大伟岸的模样。 她走过的时光太漫长,足够她完整地看过旁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那些幼稚的、令人生厌的、自相矛盾的片段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永远也不会为当下的截面而动容。 然而岁月之所以流淌,就在于人世的一切都顺流而下,过去是真实,如今也是真实,未来更是真实。 卫芳衡以前是跟随大司主立下獬豸堂的激进热血少年;徐箜怀以前是自相矛盾的死脑筋讨厌鬼,现在依然还是,但许多人需要的正是他的这张面孔。 人有千面。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难怪夏枕玉并不强求把她绑在上清宗,难怪夏枕玉推她一把,任她入江海。 夏枕玉才是最相信上清宗未来的那个人。 相信后来者必当奋进,相信必有人能如先辈一般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同她和其他先辈所做的一样,撑起这个宗门。 难怪她打趣夏枕玉如此清净无争,偏和她这样搅风搅雨的人同行,夏枕玉说: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 “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也难怪……夏枕玉不甘心。 不甘心把未能补天之憾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千年,最终无言留下一面明镜,片语都未述,憾恨却满行。 曲砚浓看了看祝灵犀,夏枕玉同这小修士一样,温粹自矜下藏着一股无人知晓的锐气,旁人看不到,因为那锐气并非对准旁人,而是对准她们自己的。 夏枕玉从没同她说过这不甘和执拗,但是否一直期待她懂? 而她终于懂了,那人却已不在。 “你还留着道心镜吗?”曲砚浓忽然问。 祝灵犀闻言,从乾坤袋里取出道心镜。 这在鸾谷也是一桩大事——自从曲仙君取道心镜补天镜后,上清宗所有修士手中的道心镜都失了灵性,变回了普通的镜子,这才让许多人恍然意识到道心镜的奇怪之处。 许多人发觉手中的道心镜失了灵性后,就把它丢弃了,但祝灵犀还留着。 道心镜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虽然它已彻底失去灵性,但祝灵犀却决定日后迷惘时将它取出,照一照它,提醒自己这一番志向。 曲砚浓看祝灵犀郑重抚镜,很浅地笑了一笑。 她将祝灵犀轻轻一推,送出了符沼。 抬手,有清风漫卷。 符沼生浪。 黄泥携卷符怪,遥遥卷上玉照天,泥沙尽去,露出深藏千年的土壤。 天光洒落,照在那道漫卷玉照天的泥浪上,黄泥烁烁绽金,符怪莹光闪动,仰头望去,无数符文在头顶照耀。 仿佛清风有情,吹送玉淖金泥。 曲砚浓伸出手,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在她掌心。 又是一块他山石,可上一个同她一起取他山石的人已经不在了。 曲砚浓五指合拢,将他山石握在手心。 仰起头,玉淖金泥涌回符沼,玉照天清净无尘,映照出她仰面出神,无言对望。 她总以为有人能陪她。 可千年弹指,镜里孤身,她身侧无人。 她长久、长久地同玉照天两两相望,直到碧空黯淡,琉璃渡夜,残月孤灯,镜里只剩下无边幽晦,她终于回身一望。 漫回望,而后微怔。 坚冷神塑遥遥凝伫在她身后,如山岳不移,静守长风。 暮夜萧萧,灯火阑珊,青石立在苍山外。 第三卷 无情造物有情魔 第120章 利辗霜雪(一) 视线两端, 谁也无声。 这一眼很短暂,但那么漫长。 须臾对望,等了那样久, 却又那么快, 像是一场过于轻易的幻梦, 仿佛一触碰就会玉碎。 曲砚浓凝立在长阶上,竟忘了迈步。 青石神塑静静与她对望,忽而轰然迈步,于静谧与轰鸣之间, 安然而来。 隆隆的巨石碰撞声里,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只剩安闲。 不去想,生关死劫;无需问,苍生乾坤。 那些远在万里之外,卫朝荣却只隔了二十级台阶。 曲砚浓拾级而下。 她走得不快, 但二十级台阶转瞬就走到了底。 太快、太匆匆,她无望等待了一千年, 妄想成真时,竟感到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好得不像是真的。 曲砚浓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神塑就在她面前, 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曲砚浓默不作声。 她抬起手,他山石静静躺在她掌心。 神塑凝望她,缓缓抬起手臂, 青石坚冷的手掌托在她手掌下,将她的手与他山石一同握拢。 “咔。” 他山石轻响,在她掌心化为齑粉。 “咔、咔、咔、咔……” 坚冷青石落下飞灰, 鸾谷的晚风将那飞灰吹远,转瞬湮灭,灰冷的石色褪去,紧握她的手如此鲜活。 温热、柔软、因常年练刀而生的微硬薄茧,与她相牵无数次的手。 曲砚浓蓦然向前。 卫朝荣抬手,她撞在他肩头,他接住了她,鬓发与鬓发交缠,他听见她的呼吸,将她搂得很紧。 温热的呼吸、柔软的手掌、稳定的身躯,他曾经拥有过的,此刻又短暂窃取,有那么一瞬他也恍惚,似乎这一千年从未分别,那些无奈的、画地为牢的、无法摆脱的都只是一场不宁的浮生梦。 然而乾坤冢萧瑟的风、冰冷的玄金索又将他从美梦中拽下。 拥抱她的、与她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有着他从前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可以轻易地回到从前,不去想中间的困苦烦闷。 可卫朝荣已不是卫朝荣。 那具鲜活的、温热的、英挺的身躯,早已变成了混乱的、妄诞的、诡谲的魔躯,背负着沉重的玄金索,控制不住无休无止散漫的魔元。 这曾经熟悉、又被他向往千年的拥抱,是他向昨日之日偷来的。 曲砚浓把头埋在他肩头。 她环住他脖颈,像只凶狠的老虎,嗅闻他的气息,辨认他,又占有他。 卫朝荣抬手,抚摸她鬓发,而后缓缓低下头,反过来埋进她颈窝,温存、笃定、贪婪地嗅取她的气息,唇齿留连,把她的气息融进他的。 他们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凶兽,互相吞吐彼此的气息,以缠绵作对峙,又以对峙作缠绵。 一具虚假的化身,拥有他所期盼的全部真实,又何必执迷真假? 曲砚浓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 她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归家的旅人,明明满身疲倦,却觉得自己无比舒适。 “卫朝荣。”她忽然唤他。 高大坚实的身躯倏然僵硬,那硬朗有力的怀抱无声无息地流失温热,然而紧紧拥住她的手从未松开,仿佛抽离了魂魄的固执躯壳。 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静静立着,感受那变得冰冷坚硬如青石的怀抱,合眼无言。 那身躯僵冷了多久,她就静立了多久,微白的天际投来微光,在她垂下的睫毛铺上一层金粉。 冰冷僵硬的怀抱终于慢慢透出点温热,过了很久很久,搂住她的手慢慢抬起,抚在她脑后。 他什么也没说。 但她已经明白了。 曲砚浓依然无声。 她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依旧靠在他肩上,搂住他的脖颈,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摸索到他的脸,指尖落在他眉间,轻轻摩梭着,从眉眼一点点向下,抚过他的唇,描摹他的五官。 卫朝荣喉头克制地滚动,他一言不发,微微阖眸,任她描摹。 “徊光。”曲砚浓忽而说。 卫朝荣搂在她身后的手蓦然攥紧,他垂下头,嗅到她发间沾染的清淡云水,深深呼吸,声线沉冷笃实,“是我。” 冥渊下魔元狂乱,玄金索沉沉作响,在寸寸撕裂般的痛楚里,他如炭火焚身,心却沉在冰冷泉水中,仿若置身事外,近乎可怖地清醒。 “我回来了。” 谁管他虚与实、真与假? 从今日起,真也可以是假,假也可以是真,哪里离她更近,哪里就是他的真与实。 曲砚浓澄静睁开眼。 她没有动,聆听他胸膛的心跳,她见过他如今真正的模样,这躯壳是不真实的,这心跳声也是虚假的,但她一直没有打破这浮梦。 “为什么?”她问。 没头没脑的问题,天马行空的思绪。 “誓约。”他答。 沉冽寒峭的语调,笃定无疑的口吻。 “什么时候?”她又问。 “第一次相见后。”他答。 曲砚浓缄默许久。 “徊光就可以?”她问。 烈火焚灼,荆棘环身,万般创痛。 卫朝荣是他,徊光也是他,誓约的缺口绝非对聪明心眼的馈赠,而是藏着鲜花的荆棘,钻出缺口,毁灭的绝不会是誓约,而是他自己。 他该谨守誓约,抵制蠢蠢欲动的诱惑,像他从前用尽全力所做的那样,永远对欲望说不…… 要忍耐、要克制、要摒弃一切希望,以免它落空成无望,向毁灭燃烧。 “可以。”他毫不犹豫地说。 顾不得。 他也曾弃绝执迷、画地自限,可行到如今,他已顾不得了。 毁灭也罢,沉沦也罢,自作聪明也罢。 一腔克己静守,偏偏败给情深。 那就这样吧。 一段温存,也属天幸。 曲砚浓抬头望他。 从前她总埋怨他越来越寡言,可情到深处,她竟也一样缄默了。 不需要卫朝荣作答,只要确认他的身份,她便已隐约猜到他的难言之隐。 为什么没通过申少扬联系她? 既然绝非不想、不愿,那就只能是不能。 曲砚浓抬眸。 “陪我去望舒域。”她闲谈般说着,很平静,“我要去找檀问枢。” 卫朝荣声音沉冽,“好。” 曲砚浓终于微微地笑了。 “好吧。”她说了句很冷的玩笑话,“现在你的尸体终于归我了。” 这鬼话很鬼。 卫朝荣却从容颔首,嗓音寒峭,“炼不了飞僵,做成神塑也不错,如果能更早些炼成,那就更好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让你等急了?” 刚温存一刻,又来挑衅玩弄了。 卫朝荣定定望她。 “我等你,一向很急。”他平淡地说,“我若不急,你又何必来?” 曲砚浓唇边已止不住带笑。 可她偏要说,“我来不来,和你急不急有什么关系?你急我也要来,不急我也要来,难道你还拦得住我吗?” 卫朝荣于是语调平平地答,“我急不急,与你来不来也无关。你不来我急,你来了我更急。向来急,总归急。” 曲砚浓“噗”地笑了出来。 藏在冥渊底下这么多年,说尖刻话的功夫又回来了。 “你在乾坤冢里练了一千年吵架?” 卫朝荣神色微漠。 “哪里,”他说,看她一眼,“我只是在想你。” 是损她辩口利舌令他学来许多,还是一腔真心剖开请君看取? 是针锋相对还是情深意重,难说。 曲砚浓含笑。 “你这人,”她懒洋洋地哼笑一声,“还是做神塑比做飞僵好,飞僵可说不了话。” 不然不是白长了张嘴? 转过身,她唇边笑意全无。 她微微蹙眉。 卫朝荣没说实话。 倘若誓约的空子这么好钻,她早就去钻了,岂会老老实实守约? 他还藏了什么? 这人果然还是白长了张嘴! * 祝灵犀觉得自己不能白长了张嘴。 她站在太虚堂的某扇门前,静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不是说了吗?别来烦我,一个个都要去望舒域撒欢了,活都推给我,我干得完吗?”都长老大声嚷嚷,抬头,一愣。 “你是来拿瑶仙藤晨露的?”他板着脸,公事公办地一指博古架,“第三层,碧玉瓶,自己拿吧。” 祝灵犀根本没惦记这滴瑶仙藤晨露。 “我不是来拿这个的。”她有点紧张,绷着脸,认认真真说,“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啊?都长老愣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当初云台那件事,并非您尸位素餐,而是太虚堂安排您做引蛇出洞的先锋。”祝灵犀说,“我当时不知内情,十分冲动,让您当众难堪,是我不对。” 都长老嘴往一边撇。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这样,”他唠唠叨叨抱怨,“听风就是雨,嘴又快又毒,觉得天底下就自己最正义,其他人都是吃白饭的。你说难道就你们年轻过?难道我们这些长老们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正义过?做事情不能这样急躁……” “……都这么急性子,太虚堂也不用做事了……” “……这回是我在引蛇出洞,下回要是太虚堂真有点不便,要等些日子才能处理,再来个人质问,那我们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做人做事,要戒骄戒躁,多观察、多思考……” 祝灵犀傻眼。 都长老的抱怨如秋风秋雨绵绵不绝,顷刻就把她给淹没了,打得她不知东南西北身在何处。 她以为道完歉,都长老无非就是原谅或者不原谅,谁想到既没原谅又没不原谅,只有这根本没有间歇的秋风秋雨。 “祝灵犀?”门外,一道嘹亮呼唤,“祝灵犀在吗?” 都长老的秋风秋雨终于停了。 祝灵犀如蒙大赦,朝都长老恭敬行礼,飞快地跑出门。 “总算找到你了!”郦长老一把抓住她,“快收拾一下,知妄宫来人了,曲仙君要提前去望舒域,你赶紧去。” 祝灵犀万般茫然,一肚子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她是上清宗弟子,又不是知妄宫修士? 曲仙君要去望舒域,为什么要带上她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利辗霜雪(二) “当然是我求仙君带我们一起去的啦!” 申少扬在太虚堂外高高兴兴地等她, “如果只有我们三个去了望舒域,你却被落下了,你该多伤心?” 祝灵犀没明白哪里该伤心。 她跟着同伴往前走, 十分疑惑, “仙君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望舒域?发生了什么?” “戚长羽跑了。” 卫芳衡坐在曲砚浓对面, 眼睛不住地往另一边瞟,嘴上还很正经地汇报,“之前把他送到戒慎司明正典刑,他挨了不少大刑, 这回终于是熬不住了,三天前从戒慎司逃了。” 曲砚浓半点不意外。 她把戚长羽放进戒慎司而不是直接杀了, 为的就是这个结果。她等的就是附身戚长羽的檀问枢开始行动。 檀问枢没动静,她怎么顺藤摸瓜找到她的好师尊背后的人呢? 她似笑非笑,“让我看看季颂危这次打算怎么狡辩。” 卫芳衡“嗯嗯”地应着,目光依旧往旁边瞟, 终于是忍不住了,“仙君, 这位道友是……” 哪位啊?怎么她从未见过?突然就跟在仙君身边,形影不离。 难道又是仙君找到的替代品? 卫芳衡的眉毛忍不住地往上挑起—— 这回是替代谁啊? 卫朝荣平静地望去。 他没说话,不作答, 气质沉冽似冷山褪雪,披一件玄色斗篷,风帽就戴在头上,垂落的阴影覆在额前, 为他添了几分沉郁幽暗。 没人提及他时,他就缄默地坐在曲砚浓的身边,目光如她的第二道影子, 紧紧相随,绝不分离。 可等到卫芳衡被这样的目光盯上时,她就莫名感到一阵本能般的心悸,好像被什么可怖的存在注视了一样。 卫芳衡不动声色地朝曲砚浓靠近一点。 “仙君?”她睁大眼睛望曲砚浓,眼里的情绪千头万绪,既有刁钻大管家的理直气壮,又有柔弱的依赖,“这是谁呀?” 不会又是个戚长羽吧?她好不容易才熬走那家伙,怎么转头又来个新的,而且看起来比戚长羽凶悍多了。 倒不是写在脸上的凶悍,这人眉目俊逸英挺,神容寡淡微漠,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只有在望向曲砚浓的时候格外专注。 那种专注几乎叫旁观者毛骨悚然,过分炽烈、过分热切,在将被注视者灼穿之前,先要将注视者本身烧干。卫芳衡根本不理解曲砚浓究竟是怎么在这种目光下安之若素的! 卫芳衡直觉这是个硬茬。 该怎么让这人意识到她才是最早陪在曲仙君身边的人呢? 卫芳衡在心里盘算着,就算这人是个戚长羽加强版,也不能跟她抢仙君身边第一人的位置。 卫朝荣几乎是立刻察觉到这暗含警惕的排挤。 “你姓卫?”他冷冷地问。 先前曲砚浓提到过卫芳衡,也提到这人是他的同族后辈。 卫朝荣算是被半卖到牧山的,当时境况使然,怪不得他的父母,但也令人无由再敬爱他们。自从他被带到牧山宗后就再也没去关注他们了,更遑论千年之后的同族后辈。 曲砚浓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在牧山吗?” 那种目光灼灼、兴味十足的神情,一看就知道她本性难改,又想逗弄他、拿他的反应取乐了。 卫朝荣誓不让她得逞。 “是宗主去找的吧?”他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他们之前住在寄情江边,后来靠那笔钱搬去了仙城,其他亲戚却不可能一起搬。按照他们的脾气,大约也不会走太远,不会和乡下亲戚断了联系。” 宗主。 从前他叫的都是师父。 曲砚浓目光闪了闪,没有戳破。 “什么脾气?”她笑问,“把孩子卖掉,再没去找过的脾气?” 她说话是真锋利,哪里柔软就往哪里下刀子,幸好卫朝荣刀枪不入,唯一的逆鳞还没长在他自己身上,而是长在她身上。 “窝囊的老好人脾气。”卫朝荣平淡地说,仿佛真的在说一对和自己毫无关系的老夫妻,“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但又心软老实,对谁都狠不下心。” 这对话从前有过一次,只存在于她的回忆里,可现在却活生生地发生在她的面前。 从前她拥有的只有回忆,可如今她也有当下了。 曲砚浓微微恍惚,靠在桌上出神。 她想起卫朝荣这人的清寂性情,什么都看得很开,豁达到不可思议,他不恨、不怒、不怨,谈起故人往事总是很超脱。 他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什么也不记恨,却又看得极透彻明白。 一对老好人夫妻,连乡下亲戚也舍不下,却能舍下他,把他交给牧山宗后真就不闻不问,再也不来找了。 从前曲砚浓听他这样说,心里有种痛苦的痛快,欢喜他同她一个样,人生望不见来路,也不知道去处。 可她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这般惨烈,何苦? 桌边,卫芳衡满含警惕,靠她更紧了,“我是卫芳衡,你又是哪位?” 曲砚浓叹口气。 再任卫芳衡靠下来,她就要钻进曲砚浓怀里了。 刁蛮大管家之所以从獬豸堂沉稳可靠元老变成刁蛮大管家,都是有人惯的。 “老实一点。”曲砚浓把卫芳衡推正了,唯独不答卫芳衡的问题。 卫朝荣幽黑的眼瞳盯卫芳衡一眼,很快就漠然将目光移开了。 曲砚浓敷衍卫芳衡,“你好久没回上清宗了,去和故人打个招呼吧,顺便帮我等一等那四个小修士,他们都和戚长羽、檀问枢打过交道,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曲砚浓打算把申少扬四人带上的原因。 她熟悉戚长羽,也熟悉檀问枢,但后者玩起附身这一套,也算是别出心裁,几乎没什么明显痕迹,当初若不是在镇冥关太嚣张,曲砚浓也难发觉他的踪迹。 “你觉得檀问枢会换个人附身?”卫朝荣等到卫芳衡离开后才问。 曲砚浓纠正,“不是觉得,是一定。” 她了解檀问枢,檀问枢也了解她。 当她在镇冥关现身后,檀问枢就该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也绝不可能相信她会糊里糊涂地忽略他的下落。 她要钓鱼,檀问枢不可能猜不到,偏偏还在戚长羽身上蛰伏那么久,这其中意味就十分有趣了。 “檀问枢把季颂危卖给我了。”曲砚浓语气平平,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所以这趟谋划多时的逃亡,本来就是给她看的。 根本不稀奇。 她的好师尊可是魔君,师尊能卖、徒弟能卖、全家都能卖,难道独季颂危卖不得? 有些猜想她从未对人说起,因为没有人适合听。 原本她想和夏枕玉说,没想到再也没机会了。 但现在卫朝荣就坐在她身边。 “檀问枢应该没有失心疯,他这半死不活的,躲着我还来不及,应当不会主动来招惹我。”她说,“如果那天我不在镇冥关,等到镇冥关被毁后才赶过去,我也能查出是他干的。” 别说檀问枢那么嚣张、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就算他如从前一样狡猾,让人抓不到痕迹,也有周天宝鉴留下他附身戚枫时的模样,她一看便知。 檀问枢傻了才来招惹她。 从前他逗她像逗条狗,那是因为他修为高。他当年还没成为魔君的时候,拜在碧峡老魔君的门下,对待老魔君的态度,那才真叫一条狗。 一条殷勤备至、绝对合心意,但包藏祸心、永远养不熟的狗,一旦得势就露出獠牙把人撕碎。 曲砚浓厌恶他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师尊如是,叫人怎么服气?就算她根本不记得父母亲人,单纯地把自己当作碧峡魔君的爱徒,她也很难心服啊。说出去都挺丢人的。 恶心归恶心,檀问枢的诡诈却不是假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毁坏镇冥关对檀问枢来说应该是毫无好处的,可他却大张旗鼓地干了,只是没料到她当时就在镇冥关,直接抓个现行。 檀问枢图什么? 卫朝荣静静听她说完。 “所以你一直没把他揪出来。”他沉声说,“你在等他把季颂危卖给你。” 真相确如是。 卫朝荣忽而笑了。 曲砚浓莫名其妙。 “怎么?”她有点警惕,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觑着机会刺她,如果是,她一定接招。 “你挥斥方遒,很好。”卫朝荣说。 曲砚浓听不出这话究竟是想损她呢,还是真夸她。 其实卫朝荣说话总是损誉参半,那一半的损也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知道她喜欢听这种“不好拿捏”的腔调,曲砚浓也知道他知道。 然而卫朝荣的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她明知道他的损誉参半是欲擒故纵的情话,依然期待应战。 “怎么个好法?”她似笑非笑地撑着头看他。 卫朝荣目光凝定在她的脸上。 这张鲜丽的、快活的、摄人心魄的脸,如此逸兴遄飞、笃定泰山,说起檀问枢时,有种漫不经心的安闲。 没了恨意难平,没了决绝玉碎,她握有一切,无可动摇。 从前高不可攀的峰峦已匍匐在她脚下,只能将她仰望。 山登绝顶,于是她为崇山。 可他还记得,从前那张孤凄、倔犟又疲倦的脸。 当他劝她弃魔修仙的时候、当枭岳和檀问枢为了玄冥印追杀他们的时候,她就有那样一张脸。明明有团火,正要将她烧干,可她一定要烧干。 犟成那样,好像要破碎,却要先把旁人撞碎。 他想让那张孤凄的脸快活一点。 不要那么疲倦,不要那么绝望,不需要那样拼尽全力才换来一点希望。 如果他能为她实现,如果他能帮她成功,他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卫朝荣定定地凝望曲砚浓。 他几乎是贪婪而渴望地注视着她恣肆笃定的脸,在无边的快慰里几乎忘了自己。 千年孤寂、妄诞魔躯、画地为牢,又算什么代价? 能为她粉身碎骨,真是太好了。 他想。 第122章 利辗霜雪(三) 曲砚浓被他盯得想笑。 “问你呢。”她轻轻踢了卫朝荣一脚, “说话。” 卫朝荣叹口气。 “把檀问枢撵得满地跑,不好么?”他淡淡地反问。 当然是很好的。 但曲砚浓偏要说不,“不好。” 卫朝荣只好接招。 他问, “哪里不好?” 不好的地方有很多, 曲砚浓却要挑最离谱的说, “明明还活着,却不来照顾徒弟,躲了一千年,没有个师尊的样, 我很不高兴。” 卫朝荣面色不改,“说得也是, 为人师表,哪有这样的?” 曲砚浓撑着脸看他。 “檀问枢实在欺人太甚,你说是不是?”她问。 檀问枢若是听到这话,大约也要哭了。 卫朝荣认真颔首, “是,他这人一向如此, 没有礼数。” 曲砚浓笑盈盈看他,“那你就干看着呀?” 这话不像调笑,倒是话里有话, 别有意味。 卫朝荣动作微微一顿。 他对着面前那张笑吟吟的脸,微微沉吟,“你要我配杯茶再看?” 这笑话太冷,如果不配上他那张脸, 曲砚浓根本不会笑。 她是气笑的。 “是么?你要什么茶?我这儿有阆苑雪,还有玉照香,你来一壶, 我把檀问枢交给你。” 卫朝荣依然是那副不解其意但格外沉肃的模样,“什么是阆苑雪?这茶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不提檀问枢的事。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当然不是要卫朝荣帮她出气,她还没到需要别人来帮她出气的地步,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卫朝荣的反应。 神塑作为身外化身,是可以借用本尊力量的,当初她的神塑就用这部分力量在鸾谷伪装夏枕玉多年,谁也没发现端倪。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卫朝荣现在状态如何,而试探出来的结果也不必多提,如果尚可,以卫朝荣的性子,当场就应下了,岂会装傻? 要不是她拿“为她出气”来为难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若无其事地混过去了。 曲砚浓只觉牙痒痒。 这人总这样,报喜不报忧,就算过得再不好,他也一个字都不会提,连一点懊丧都不显,平平静静地看着你,让你以为他过得好着呢。 实际上好他个大头鬼! 一千年过去了,曲砚浓再不会被他这种姿态骗了,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叫这闷葫芦招供。 曲砚浓似笑非笑,从乾坤袋里取了阆苑雪,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 “接茶。”她说。 接茶,接茬,一语双关。 卫朝荣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多谢。”他仰头把茶喝尽,茶盏落在桌上。 又不说话了。 曲砚浓耐心告罄。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说明白一点。”她说,“上次说两句狗屁不通的话就带着冥印投身冥渊了,再上次骗我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这次干脆不说了?” 卫朝荣默然。 他是真没想到曲砚浓会这样穷追猛打、锲而不舍。 她从前不追问的。 他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就相信,从不追问他究竟在上清宗忙活什么,又是被谁器重了;他说他还有一只乾坤袋,可以装下冥印,她问了一句“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分开走吗”,他那时汗都要滴下来了,不知怎么回答,可她又不追问了,任他离去。 曲砚浓对他总是很好奇的,可这份好奇和迷恋又总是很克制,仿佛隔岸观火,纵然已被火光照亮,依然留有一分疏离克制,从未越过那条河。 卫朝荣从未怪过她的保留。 她不止对他保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所保留,不信世上情真,也不信世上有好人。 想要靠近那团火,就要忍受那条河。 可有一天她一跨步纵身越过了那条河,想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卫朝荣根本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藉。 他在她面前应当是可靠的、有能力的、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游刃有余有办法的,至少是无所畏惧的、澹然的。 他必须是她的骄傲,而非无能的庸人、随便的某个人。 不能无能为力,不能身不由己,不能难以自制,不能挣扎沉沦。 原来靠近那团火,还要忍受自己的阴影。 “如今是有一些不便,但都可以克服。”卫朝荣沉默片刻,回答她,“都还好。” 曲砚浓追问,“一些不便是什么不便?可以克服是怎么克服?都还好是哪里还好?” 卫朝荣被她问得越发沉默。 难道要让他说,他并不能控制魔元,又在欲望里挣扎沉沦,每靠近她一分,都离失控近一分? 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从不是多爱面子的人,也没什么旺盛的好胜心,除非生死,几乎不和人争勇斗狠,可是在曲砚浓面前,他就是无法把那一面撕开给她看。 撕开他的躯壳,给她看那隐藏在深处的狼狈。 一时沉寂。 曲砚浓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皱起眉,指节轻敲桌案,如果是千年前,她一定在怀疑卫朝荣藏了什么诡计,进而心生警惕,可现在她只觉得卫朝荣缄口不言装木头的样子很让人恼火。 这不只是因为他曾为救她而赴死,还因为她已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魔修。 卫朝荣这个人,大约是属蚌的。 卫芳衡的传音从外面来。 “仙君,那几个小修士来了,要见他们吗?” 曲砚浓随意弹指,门扉无声而开。 申少扬期期艾艾地走进来,“仙君,我们来了。” 他目光微微一偏,落在桌边的另一道身影上。 申少扬揉了揉眼睛。 卫朝荣神色寡淡望来。 申少扬又揉了揉眼睛。 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人长得好像前辈附身的那尊神塑啊? 曲砚浓观察这小修士表情。 “不认识了?”她问。 申少扬瞳孔放大。 “这这这,”他差点跳起来,“前、前、前辈?” 卫朝荣只简单应了一声。 申少扬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啊?神塑怎么就忽然变成一个大活人了?当初前辈还在戒指里的时候根本不许他联系曲仙君,一副要相忘于江湖的模样,怎么现在变成活人了,自己直接就贴上去了? 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就这样吧……全都不存在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往曲仙君身边一坐,眼睛都快黏在曲仙君身上了,一点要克制、要远离的痕迹都找不到。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卫朝荣。 他忍不住怀疑,当初前辈坚决不许他联络曲仙君,究竟是因为想各相安好不复联络,还是不想让他接触到曲仙君啊? “卫前辈——”他忍不住开口。 曲砚浓截断,“他不姓卫。” “啊?”申少扬彻底傻眼。 不姓卫?怎么又不姓卫了? 那前辈在曲仙君面前到底是谁啊? 前辈到底是不是曲仙君早死的爱侣?这张脸不就是卫朝荣的神塑的脸吗? 难道前辈附身了别人的神塑,又被曲仙君发现了吗?可是曲仙君怎么这样淡然,一点都不生气呢?难道“卫朝荣”其实不是曲仙君的爱侣,曲仙君的爱侣另有其人? 或者说卫朝荣是个假名?那真名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曲仙君之前不也提到了这个名字吗? 前辈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怎么圆啊? 申少扬讷讷,“那、那前辈叫什么?”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不是叫他前辈吗?”她说,“那就这么叫吧。” 申少扬彻底沉默了。 这两位难道是早就商量好的吗?怎么一个个都打同样的哑谜,连称呼都安排了同一个? 怎么兜兜转转一番波折,最后他还是不知道前辈到底是谁啊? 早已消亡的本尊与插足之谜,再次阴魂不散地浮上申少扬的心头。 曲砚浓自顾自安排,“富泱熟悉望舒域,我要去霜雪镇,知梦斋就在那里,你来替我和人打交道,暂时不要透露我是谁。” 机缘巧合,或者说并非巧合,檀问枢就带着戚枫去了霜雪镇。 她和上清宗有过约定,会陪上清宗向知梦斋复仇。为了钓季颂危,鸾谷至今没开放,玄霖域到处都流传着青鸾覆日的传说,但谁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在鸾谷干了什么。 为了配合上清宗,她暂时不打算透露身份,直到季颂危露面后再来算总账。 至于檀问枢想给她看的好东西,正好和鸾谷的事一起算。 “至于祝灵犀、申少扬和戚枫,你们三个都和附身戚枫的那个人打过交道,这人现在附身在戚长羽身上,跑到霜雪镇去了。”曲砚浓说,“檀问枢跑得比耗子还快,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换个人操纵,你们多留心吧。” 聊胜于无。 她感觉这几个小修士莫名其妙地运气很好,带上再说。 不去管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的小修士们,她随手打发他们自行去准备,突然问,“那几个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是用一个叫做‘魔主断指’的魔物破坏鸾首峰秘境,引来虚空裂缝的。你知道这东西吗?” 卫朝荣微怔。 “什么?”他抬眸与她直直对望,沉声说,“我从未断过指。” 曲砚浓紧紧盯着他的神容。 他竟不像在说谎。 原本她以为他状况不好,而所谓的“魔主断指”也与此有关,这才反复试探,等到话题过去,又猛然抛出来让卫朝荣措手不及。 谁知他竟完全不知情,倒把她也搞糊涂了。 曲砚浓凝眸盯他许久,转身,“看来檀问枢准备给我看场大好戏。” 她走到门边,没回头,却停下了。 “你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问。 卫朝荣语调微漠寒冽。 “都好。”他简短地答。 曲砚浓轻飘飘笑了一声。 “那很好。”她言不由衷。 卫朝荣望着她消失在门扉后。 幽黑无常的魔气从他身躯中逸散出来,胸口、腰后、肋下、股肱……扭曲成手、脚、眼、触手的模样,长在本不该长的地方,瞬间将一个俊逸英挺的人变成诡异的魔物。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神色冷淡,目光却沉,一个个攥住那不该长出的东西,像是处理寻常杂务一般,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按了回去。 他山石能混淆虚实,将一具神塑化为鲜活躯壳,从化身到本尊。 可惜,他的真身也不是活人模样。 曲砚浓只爱鲜亮好看的东西,还特别容易喜新厌旧。 还是不要让她看见这副模样了。 第123章 利辗霜雪(四) 乘坐银脊舰船到望舒域后向西, 有一条小有名气的商路,近二十年来跻身为望舒域数得上号的路线。 “去霜雪镇吗?”刚到舰港,就有人来搭话。 申少扬感到很离奇。 他也算是走遍大半个五域的人了, 到过好几个舰港, 望舒域的舰港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热闹。 极度热闹, 到处是匆匆忙忙的人,一个个脸上写着的不是旅途的烦躁,而是急切想要实现的目标。 这里的修士也太过热情,这么多界域的舰港里, 只有望舒域的修士会主动来搭话。 “我们有车队要去霜雪镇,马上就出发了, 能捎带多人,只需每人三千铢清静钞。”来搭话的修士当然不是纯粹的热心肠,“我们商社信用好,规模也大, 这条路早就走熟了,绝对比那些小车队安全可靠。” 望舒域繁华归繁华, 可谈不上安定,有人想赚钱,就有人想赚点不劳而获的钱。 带汗的清静钞好赚, 带血的清静钞更好赚。 安全是安全,就是有点贵,富泱请示曲仙君。 他们其实不是坐银脊舰船来的,而是被曲砚浓随手一卷, 从鸾谷打包带过来的。 上一瞬人还在鸾谷,下一瞬已身在舰港了。 富泱有点拿不准曲仙君的意思: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霜雪镇。曲仙君既然已经带着他们跨越四溟和青穹屏障了,为什么不直接带到霜雪镇呢? 曲砚浓当然想直抵霜雪镇, 奈何不行。 她穿行五域不靠飞遁,而是穿越五域罅隙,直抵终点。 望舒域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灾变,空间崩塌,虚空裂缝吞噬万里山河,最后才勉强稳定下来。在五域之中,望舒域是空间最脆弱的那一方界域,而她打算去的霜雪镇,就在多年前灾变地界的边缘。 霜雪镇的天地脆弱到曲砚浓都怕自己引发第二次“玄黄一线天地合”。 她原本打算到了舰港后带着几人飞遁去霜雪镇,但此刻忽而改了主意。 “如果我付你一笔清静钞,让你来安排,剩下的都是你的,你接不接?”她问富泱。 富泱很谨慎,“您打算给多少?” “六个人,一万八千铢。”曲砚浓也很严谨。 大赚特赚! 商队开价三千本来就过高,其中有一大半是用来买平安的,那商队中一定有元婴修饰坐镇。然而他们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有曲仙君在,不安全的只会是劫匪。 “曲老板您放心,”富泱当即慨然拍胸脯,“保证置办最好的飞行法宝。” 他一点也没夸张。 当他们的飞行法宝驶出舰港的时候,半个舰港的人都凑在一边张望。 “这架飞行法宝是知梦斋打造的,全五域只有三架,其中一架在钱串子手里、一架在霜雪镇,剩下的就是这一架了。”富泱倾情介绍,“租用这架飞行法宝一天,花销一万两千铢,灵石自备。用完之后,直接在霜雪镇还给知梦斋就可以了。” “只付一万两千铢,这架飞行法宝就交给你了?”申少扬难以置信,“万一我们带着它跑了怎么办?” 当然没这样的好事。 “要付押金,十万铢。”他轻描淡写地说。 “十万铢?” 三双眼睛一起瞪大了看他。 “不是我掏的。”富泱摆摆手,不当回事。 “那是谁掏的?”难道还能是路过的好心人掏的? “我找认识的商社借的。”富泱说。 “利息多少?”戚枫很懂行地问,“一口气借这么一大笔,利息只怕不低。” 这么算下来,富泱到底能赚几个钱,还真不一定。 “不要利息。”富泱依旧摆手。 “难道他们真是好心借你的不成?”祝灵犀蹙眉。 富泱谦逊摇头,“倒也不是,我只是答应帮他们在霜雪镇找个路子把东西卖出去罢了。” 对方还要付他一笔清静钞呢。 三张瞠目结舌的脸。 曲砚浓已走到飞行法宝边。 “怎么这么多虚空禁制?”她挑眉。 有些是短暂穿行虚空的,还有些是躲避虚空裂缝的,谈不上多高明,但对于时刻承受着虚空威胁的五域来说,绝对珍罕。 “知梦斋就是以虚空类的东西出名的。”富泱解释,“望舒域有一半的银脊舰船都经过他们的手,大家都说他家虚空禁制尤其精准可靠,也算是救了许多旅人的性命。” 曲砚浓不置可否。 她想起出现在鸾谷的那道虚空裂缝。 如此熟练,随便来两个人就能引来虚空裂缝,背后之人甚至都不必到场。 檀问枢或者季颂危到底想干什么? “钱串子这些年都挺收敛的。”富泱熟练地把灵石放进催动法宝的禁制里,“我之前听我表姐说过,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前,钱串子时不时会仗着自己修为高、谁也揍不了他,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申少扬十分震撼,“你们就都忍着?” 富泱耸耸肩,“他是化神修士,我们能怎么办?” 季颂危说要用清静钞,四方盟就只能用清静钞,整个望舒域都在四方盟的掌控之下,所以望舒域也得跟着用清静钞,望舒域又是五域最大的流通市场,于是五域也跟着望舒域用清静钞。 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后超发清静钞,不过是让整个五域都看清了望舒域所看清的东西罢了。 再后来,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季颂危,拿走了清静钞,季颂危才慢慢消停,二十多年来安静许多,起码是望舒域能忍受的样子了。 曲砚浓听得又挑眉。 “强买强卖?”她问,“他是怎么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的?” 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如果对方不买他东西就杀对方全家的那种? 富泱赶紧摇头。 如果季颂危这么做的话,大家对他的评价就不是一声“钱串子”,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了,向曲仙君请愿诛杀魔佞季颂危的人能从阆风苑排到霜雪镇。 “钱串子做事还是有底线的。”富泱艰难地说。 在此之前,他万万没想到“有底线”这种评价竟能和季颂危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怎么做的?”曲砚浓追问。 富泱不知道曲仙君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难道是要为望舒域的修士们做主? 他迟疑了一下,“我出生晚,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听别人说过,钱串子不会自己动手,但会利用四方盟,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季颂危自己是不太出面的,事情都是以四方盟的名义进行的,但五域人不都是傻子,也许看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干这种事,但季颂危有没有去管大家是看得很明白的。 这种事发生得多了,知情者也就多了,于是季颂危的名声也就烂了。 曲砚浓若有所思。 “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这招数,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呢? 镇冥关的镇石最初是在望舒域买的,直到季颂危超发清静钞、被五域共同鄙夷之后,戚长羽利用这种情绪,中断了从望舒域购买镇石的交易,改为购买山海域的镇石。 ——算不算是从季颂危口袋里劫走了一笔大生意?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镇冥关,附身于戚长羽的侄子戚枫身上,在诸天宝鉴的映照下,明知有无数修士在观看,却大张旗鼓地毁坏了镇冥关。 这种行为对檀问枢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引来她的注意,给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前她一直在揣测檀问枢的目的,现在却有了个古怪的猜想。 ——她把戚长羽投入戒慎司前的最后一面,戚长羽好像向她汇报过,他已经重新接触四方盟,准备从四方盟购入镇石了? 当年主张换镇石的戚长羽因为檀问枢附身戚枫时的言论,而被山海域厌弃,山海域的镇石也因镇冥关的毁坏而被打上劣等品的头衔。如此一来,沧海阁唯一的选择就是换回望舒域的镇石。 她从前没往这处想过,因为在她心里,季颂危虽然很离谱,但总归还是有点底线的,至少不会在明知她脾气不好的情况下,再做些吃力不讨好、会被她报复的事。 但……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就是她所猜想的这样离谱呢? 这样小的一件事,这样没有意义的原因。镇石的生意固然很大,但对于季颂危来说也不是什么巨额财富。他早就是化神修士了,他应有尽有。 就为了这个?可能吗? 曲砚浓感到出离的荒诞。 “他能做出在天灾后超发清静钞的事,便已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他了。”卫朝荣静静听了许久,缓缓说,“二十多年前,你能理解吗?” 曲砚浓沉默。 “但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她说,“纵然他贪婪,爱财如命,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卫朝荣顿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季颂危超发清静钞,你还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曲砚浓深思许久,最后毅然说,“是。” 这两件事听起来都很疯很蠢很自以为是,但她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可她说不出那微妙的差别在哪里。 卫朝荣目光沉沉,许久不言。 “你和季颂危很熟?”他忽然问。 第124章 利辗霜雪(五) 这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曲砚浓被他问住了, 顾自琢磨了好一会儿。 “谈不上很熟。”她说,“从前打过一些交道,对他这人还算了解。” 曲砚浓沉吟, “至少, 我对千年前的他略有了解。” 在季颂危深陷道心劫之前, 她自诩对这人是有点了解的。 卫朝荣却沉默一瞬。 “千年前,你们还打过交道?”他语气平常,仿佛闲谈,“是在联手诛杀魔门修士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曲砚浓断然否定, “我转修仙途、再次元婴后,就认识他了。” 卫朝荣眉目沉凝。 “元婴?”他简短地问。 曲砚浓颔首。 “在一处上古洞府遇见的, 他当时有几个散修同伴,但实力参差不齐,想邀请我和他们一起进洞府,我拒绝了。”她说, “后来又在洞府里遇见了,抢了他们一株灵草。” 当年抢来的究竟是什么灵草, 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再遇上,总归也是有时联手, 有时争斗。”曲砚浓想了想,补充,“我说他心眼多、是个聪明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留下的印象。” 卫朝荣不再问了。 他缄默无言地坐着, 好像又成了一尊青石神塑,冷冷的、沉沉的。 曲砚浓看他一会儿。 “但我总是能赢。”她语气淡淡的,“虽然他这人心眼很多, 但算计不了我。” 卫朝荣依然闷声不吭。 他缓缓点头,沉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蹙起眉头。 一股名为“你在想什么”的困惑时隔千年重新回到她的心头,放在一千年前能让她心里生出一千种猜忌,现在也依然让她感到烦躁。 无论何年何月,她总是不明白卫朝荣的沉默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你怎么了?” 卫朝荣却没看她,目光偏向别处,目视远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依旧如平常般沉冷。 “嗯。”他又嗯了一声。 曲砚浓看他这副样子就恼火。 她已很多年没这么恼火过,几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恼火。 “转过来。”她蓦然伸出手,扼住卫朝荣的下颚,将他的脸掰了过来,神色比他更冷,“说话。” 卫朝荣哪拗得过她?她这人向来唯我独尊,脾气大得很,硬要和她拗,指不定脖子都给她掰断了。没人比他更懂她的脾气。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力道将脸转了回去。 曲砚浓目光灼灼瞪着他。 卫朝荣于是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没什么。”他最终说。 他知道曲砚浓想听他的想法,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难道要说,他听到她提起季颂危的口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曲砚浓说她和季颂危不熟,但凭她语气中的笃定和熟稔,就算他们不熟,曲砚浓对季颂危的了解和关注也绝非寻常。 倒不如说,倘若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很少,反倒更叫他骨鲠在喉,欲咽不得。因为那岂非意味着曲砚浓与季颂危有无需多少交集便能笃定对方真性的冥冥般的默契? 旁观者清,卫朝荣看得很明白,曲砚浓对季颂危看似不屑,实际上是认可后者的。她这人眼界很高,能让她认可的人其实不多。 这样的冥冥默契、这样的隐秘认可,为何旁人也能拥有呢? 这固然是自寻烦恼,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泛起一股难耐的恶意嫉恨,把他如今已不真实却似乎还存在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它藏在深处,不许它见光。 更何况,季颂危与她初遇的情形,又与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相见时何其相似?同样是在上古洞府外,同样是示好被她拒绝,同样是针锋相对。 他始终求之不得、心存感激的经历,为何还能有人如此得天眷顾地拥有? 卫朝荣一想到这些,便再也无法沉下心去想那些“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粉身碎骨换她天地广阔心自由,别无所求”的美好心愿,而是卑劣地想要拥有她的全部目光,想要她再高傲一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别去注意那阿猫阿狗。 他总以为自己爱她爱得一无所求,可却又总要忍受那难以克制的贪婪。 怎么说给她听? 说他嫉妒得发疯,恨不得季颂危就此消失在人间? 就因为她对季颂危有点了解?就因为她认可季颂危?就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在某个上古洞府外遇见的? 没有道理,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他自己都恨自己妄生无名火。 她没有一点错处,难道要说给她听,叫她生气,又或者让她苦恼为难?他莫名其妙的酸涩恼恨,为什么要让她来负担烦恼? 这无来由的痛苦,只需折磨他自己就可以了。 他真的说不出口。 “真没什么。”卫朝荣喉头缓缓滚动,平静说。 一个人如果能像卫朝荣这样死不开口,再配上一张让人恨不起来的脸,那真就能让人无计可施。 曲砚浓真是恨他属蚌! 她试图思索千年前的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然后又想到千年前的自己也是百般困惑,往往心生疑窦,给卫朝荣补上一百八十个歪心眼,最后在警惕和恼火中不欢而散。 真是离谱! 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五域最强、无冕至尊了,怎么还要受他这种气? 曲砚浓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卫朝荣在想什么。 最终她只好沉下脸。 “你要是总这样,我们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冷淡地说,想了想,又不是很乐意说“一拍两散”,明明是卫朝荣离谱古怪,凭什么她要为此放过他啊?那她岂不是纯受损? 卫朝荣颊边微微绷紧,轻微地抽搐着。 他深深凝望她,从她紧蹙的眉头,到紧绷的脸颊,宿命般的无力与无望如千年前一般将他淹没。 倘若他开阔豁达,能对她的交游寻常视之;倘若他辩口利舌,能把卑劣贪欲说成情深意重;倘若他无所不能,能在自我和宿命前游刃有余,是否就能逃离这无力? “别猜忌我。”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像快要断了的琴弦,僵硬而嘶哑,“我没有坏心。” 不要怀疑他,不要猜忌他。 他会把贪婪藏好。 曲砚浓定定看他。 卫朝荣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很明白她的多疑,然而又总是沉默,一言不发。不是神塑,却胜似神塑。 然而她从前也从未追问。 满腹猜疑,总埋在她心底。 去问谁?把猜忌说给人听,难道就能得到真相? 纵有千般许诺,又能信哪一句是真? 她不爱许诺,也不爱听诺言。 瞬息真情,随波逐流,何必空做许诺? “我不会猜疑你。”她淡淡地说,抬起手,从他额前抚到颊边,拇指按在他的脸颊,凹进一个小圆圈,“也不会丢下你。” 微光烛影里,她恒久许约。 这一瞬息真情,竟有一千年那样长,那就不要再空等散场了吧。 卫朝荣几乎忘记自己的呼吸。 沸涌的魔元蠢蠢欲动,那一颗虚妄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联翩的妄想攫取他的神智,这荒诞的重逢,是否能有个幻梦般的收场? 魔元几乎要溢出他的躯壳,他下意识地按住胸膛,不令这虚实颠倒的身躯变成诡谲的模样。 于是那妄想又消散了。 “你要小心季颂危。”卫朝荣与她对视,声音寒峭低沉,“人是会变的。” 曲砚浓无言。 根本不用想都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个而不高兴! 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人都是会变的。”她说,“我也变了。” 卫朝荣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是么?”他嗓音冷冽,“我只觉你一直都很好,没有一处不好。” 怎么样都好,哪里都好。 季颂危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为何要为那人辩解? 曲砚浓隐约摸到一点诀窍。 但她不是很敢相信。 犹疑了片刻,她还是没顺着那个猜想往下说,而是问,“你真觉得我没有变?” 她还以为道心劫给她带来的变化很明显。 至少那道无悲无喜的誓约很明显吧? 卫朝荣凝神望着她。 怎么可能没有? 那变化太明显,早在重逢之前便已显露无疑。 他只是不愿意她把自己和旁人联系在一起说罢了。 “重逢之前,我觉得你变得像个很美妙的梦,离我很远。”卫朝荣轻轻呼出口气,平静地说,“可是重逢之后,我又觉得你很近。” 与千年前恰恰相反。 像是宿命收割前温情给予的一场幻梦。 曲砚浓微微出神。 明明她与夏枕玉、季颂危一样,在道心劫下变得面目全非,明明她在誓约下性情大变,人人都觉得她淡漠到几乎没有人味,他却说他觉得她离他很近。 她想叫他的名字,但最后又忍住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她说。 再忍他最后一次。 商路在飞行法宝前延伸,终于有了尽头。 “前方霜雪镇,排队入城,飞行法宝一律不得升空。” 曲砚浓从舷窗向外望。 一座既不宏大也不玄奇的城镇在不远处伫立。 霜雪镇从不以雄伟著称,它只是繁华,极致繁华。 像是快要腐败前的花。 曲砚浓沉吟许久。 “其实我变了很多。”她说,“并不都是好的变化,但总归是变了的。” 卫朝荣默不作声,凝神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 曲砚浓又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最好也要变一下。”她不再迟疑,反倒像是一种笃定的宣告,“我想听你说你的真心话。” 卫朝荣反问,“不好听,也要听吗?” 曲砚浓盯着他看了一会。 “好不好听,取决于我。”她说。 她可以等,但她脾气不好,耐心也有限。 她想要知道的事,就一定要搞明白。 不能任由他自作主张了。 第125章 利辗霜雪(六) 霜雪镇从建立到如今只有二十年。 二十年, 它从平地变为望舒域最繁华的城镇,既非因为它位置得天独厚,也不是有哪位大人物全力扶持。 它的繁荣建立在废墟和焦土之上, 以万里赤地为代价。 二十多年前, 望舒域那场名为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就发生在这里, 从此沃野化为绝地。那片空间坍陷、危机四伏的地方,过去曾两度由戈壁化为桑田,最终又在那场天灾中被黄沙淹没,因此被称为三覆沙漠。 霜雪镇就建在三覆沙漠的边缘, 由修士们自发建成,拒绝四方盟的统领, 成为望舒域最繁华,同时也最混乱的地方。 有人万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了休整之后冒险进入三覆沙漠,寻找当年在那场天灾中丧生的亲友的遗物;有人手头紧, 在三覆沙漠寻找死者遗物,又返回霜雪镇卖出去。 当然, 还有另一种人,在外面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 “道友,多谢这一路照拂, 后会有期。” 一架飞行法宝旁,气质干净清澈的韶秀青年风度翩翩地向人道别,走入人群。 刚别过同行者,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非要到霜雪镇来, 究竟是想做什么?”戚长羽咬牙切齿地说,“如今我已经到了,你总该说明白了吧?” 他身侧无人, 但一道温润的声音吊诡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长羽,你是潋潋教出来的孩子,说来也算是我半个徒孙,何必如此对师祖如此如临大敌?要知道,我们碧峡一门,向来最爱护弟子。”这温润的声音在戚长羽的脑海里如流觞曲水,听来十分动人。 戚长羽脸上青筋一下下地跳。 “你这话怎么不和曲砚浓说?”他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他被带入戒慎司后,这个声音就出现了,对方自称是曲砚浓从前的魔修师尊檀问枢,要带他逃出戒慎司。 戚长羽那时才意识到,之前附身戚枫的幕后之人并没有逃之夭夭,而是吊诡地潜藏在了他的身上,在毁掉他的名声、地位的同时,居然还想控制他。 如果檀问枢没有附身在戚枫的身上,如果檀问枢没有当众毁掉镇冥关,那一串噩梦般的墙倒众人推根本就不会发生!害得他跌落尘埃、丧失一切,居然还敢附身在他的身上! 戚长羽恨不得生撕了檀问枢。 然而戒慎司里度日如年,对戚长羽来说如人间炼狱,他的修为被废,只能任人宰割,这样的日子他只熬了两三个月便再也熬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戚长羽只得同意了檀问枢的提议,让檀问枢操纵他的身体,逃出了戒慎司,一路来到望舒域。 这期间戚长羽也试探过檀问枢,为何附身在他身上,还要征求他的同意,才能操纵他的身体——难不成当初檀问枢附身戚枫之前,后者居然还傻到同意了吗? 檀问枢只是神秘地一笑。 “附身也有不同的方式。”他这样解释。 戚长羽为这一句话琢磨了一路。 如今身处霜雪镇,檀问枢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师祖”的谱,戚长羽实在恶心难耐。 檀问枢在戚长羽的脑海里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她一直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弟子,这可不掺假。”他悠悠地说,“固然在道统上有了分歧,然而我的徒弟永远是我的徒弟,改得了魔骨,改不了魔心。长羽,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难道不正说明我这个师尊教的够好吗?” 戚长羽一阵恶心。 然而在这本能般的作呕中,他又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诡异的熟悉感,那种说话的语调与风格,竟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嘴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曲砚浓曾告诉他,他令她想起她的师尊檀问枢,那时戚长羽只觉得奇耻大辱、晴天霹雳,然而有一天他真的遇到了檀问枢,竟惊恐地发觉曲砚浓告诉他的,竟是真的。 戚长羽不愿承认,更不愿去想。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烦躁地问。 檀问枢不答,悠然而笑,“怎么?到如今,还不愿叫我一声师祖么?” 戚长羽恨不得把那张嘴撕烂。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檀问枢一日驻留在他身体内,戚长羽便一日不敢放松警惕。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声音和煦清澈,“师祖。” “好孩子。”檀问枢的声音如清溪流水般淌过,然而戚长羽听了,却觉得一万个可恶,“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也应当看明白了,身如浮萍,必须寄托在旁人的身上,还有我那个刁徒儿穷追不舍,成了半个废人。而你呢,修为被废,也被我那个刁徒儿追缉捉拿。咱们师祖孙也算是同病相怜。” 檀问枢还有脸说! 戚长羽的眼睛充了血丝,一时间连呼吸都重了。 他会和檀问枢这种过街老鼠同病相怜,还不都是拜檀问枢所赐? 奈何檀问枢从不知脸是什么东西,依旧侃侃而谈,“好在,师祖已经探查过你的根骨,你是修魔的绝佳好料子,只要你帮师祖做件事,我就把我们碧峡的魔功传给你,亲自指点你。届时修到化神,若能有机缘,击败曲砚浓也不在话下。” 戚长羽是疯了才会信这种鬼话! 他好好的仙修不当,去当早就在五域销声匿迹、人人喊打的魔修? “碧峡魔功?击败曲砚浓不在话下?”戚长羽彬彬有礼地问,“敢问师祖,是怎么沦落到附身在我身上的?是为了哄徒弟开心么?” 修练魔修功法?打败曲砚浓? 戚长羽做梦都不会做这种没可能的梦。 就凭他?他有自知之明。 檀问枢大感晦气。 这人怎么回事?连美梦都不做,戚长羽干什么坏事、玩弄什么手段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好好当曲砚浓的狗。 “长羽如此妄自菲薄,倒是少了点年轻人的气魄。”檀问枢慢吞吞地说,“千年后的年轻人如此性情,实在叫人有些失望。” 戚长羽假笑。 “师祖十分神勇,不如咱们现在就回知妄宫向曲砚浓讨个公道?”他也一笑春风。 温润笑语对温润笑语。 满腹心机冷箭对满腹心机冷箭。 一片沉默。 无论是檀问枢还是戚长羽,都头一回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居然那么恶心! * “仙君,知梦斋共有九层,底下八层都是市集,只有最顶上一层是常年空置的。”富泱做介绍,“第九层是个拍卖场。” 霜雪镇是望舒域最繁华,也最混乱的地方,而知梦斋第九层的拍卖场,则堪称是霜雪镇最鼎盛,同时也最肆无忌惮的地方。 “当初霜雪镇建立之处,正值季颂危超发清静钞,望舒域怨声载道,又以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幸存者最甚。”在这股怨气之下,人们自发建立了霜雪镇,拒绝四方盟的统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四方盟在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处普通商铺罢了。 四方盟理亏,管不着霜雪镇,而其他宗门更不可能把手伸到望舒域来,建立霜雪镇的元老中也没有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霜雪镇就在这过度的自由里,群魔乱舞。 “寻常拍卖场路子再怎么野,也是有限制的,某些来路不正的货品,根本没有机会上拍,甚至带着东西来的人都会被当场摁下,交送给原主。” 如那些大宗门、大世家,个个都与这些拍卖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身就是拍卖场的半个主人,只需递个话就能守株待兔。 知梦斋炼宝行的拍卖场却非如此。 无论送来什么拍品,只要你敢卖,他们就敢上拍,只会索取更高抽成。至于送拍的人是谁,他们更是完全不在乎,那家缉捕令上的江洋大盗都行。 “知梦斋根本不需要送拍者露脸。”富泱说,“戴着面具去都行。” 说到面具,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向同一处。 “什么?我?”申少扬一惊,“我不行的,我戴面具的样子已经人尽皆知了,等于没戴面具。” “你人尽皆知没关系啊。”富泱规划得很好,“曲仙君既要混入拍卖场,又不能提前泄露身份,那总得有个人作为卖主出面送拍,你就来扮这个幌子好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说话。 申少扬想来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能去送拍?”他狐疑。 富泱义正言辞,“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怎么能沦落到把自己的东西送到拍卖场去卖呢?大家都会怀疑不对劲的,他们都知道我卖东西根本无需来拍卖场。” 好像有点道理。 申少扬半信半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怎么觉得你想坑我?”他嘀咕。 富泱回以真诚的目光,“怎么会呢?申老板,别这么多疑啊。” 曲砚浓大约猜出一点真相。 这种荤素不忌的拍卖场,大约会有一点上古遗风,更别提知梦斋的主人疑似檀问枢这个老牌魔君,拍卖场的规矩,大概和她从前当魔修时无限靠拢。 对于来历不明的各方来客,拍卖场自有一套下马威。 富泱作为掮客陪同,还是作为卖主上门,所受到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沉重的“见面礼”,就这样被他很有友谊地转赠给了申少扬。 曲仙君一向对热闹来者不拒,“一起去吧。” 但,“这次就由申少扬做卖主,我们都是他的随从,陪他一起去。” 申少扬差点跳起来,“你们?是……我的随从?” 仙君,这比之前叫“檀师姐”更夸张了啊喂! 卫朝荣已利落起身。 “不是吧,前辈?”申少扬声调都变了。 卫朝荣已跟在曲砚浓身后出了门。 曲砚浓不是很想搭理这人。 每次被她问到关键问题,他都只会装哑巴,再用一副很沉默的模样凝望她,似乎有无限浓愁隐痛。 她懒得说话,又懒得看他,卫朝荣默默无言许久,没话找话,“知梦斋若是檀问枢所建,那拍卖场的规矩应当与魔域相差仿佛。” 语调寒峭低沉,仿佛认真分析的样子。 曲砚浓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嗯。” 卫朝荣默然。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 “檀问枢能活下来,定然与季颂危有关系,这知梦斋只怕也是季颂危的别产。”他沉肃说着,然而心里想的与檀问枢、季颂危没有一点关系,目光一直留在她脸上,“霜雪镇厌恶季颂危,不让四方盟插手,实际上也只是让季颂危换了个方式插手罢了。” 曲砚浓又兴致缺缺地敷衍,“哦。” 卫朝荣顿了顿。 “檀问枢虽然可能会出卖季颂危,但他的话也不可信。”他又沉声说,“他为人诡诈,不知藏了几手。” 曲砚浓这回连敷衍都欠奉。 她连余光也不奉送,只留给他一个决然冷漠的侧脸。 卫朝荣彻底失了话头。 他眉头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嘴唇微动,却不知再说什么,又闭拢。 曲砚浓不露辞色地等着。 “我——” “贵客登门!” 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 知梦斋门前人潮涌动,宾客如云,堂倌游走在门里门外,最终窜到他们面前,笑容可掬。 “贵客是要寻宝,还是来送拍?” 曲砚浓蹙眉就想把人打发了。 她急着听卫朝荣打开蚌壳说真话呢。 然而堂倌格外有眼色,又为免太热情,抢着说,“倘若只是得闲来逛逛,不妨去三楼看一看,今日三楼有件罕物,是当初曲砚浓和钱串子化干戈为玉帛、结为至交的信物呢。” 曲砚浓一下被说懵了:她什么时候和钱串子结为至交过? 她和季颂危真不熟! 还没等她说话,身侧的人忽地一声轻笑。 莫名冷峭。 “多谢。”某人低低地说,“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这件……罕物。” 第126章 利辗霜雪(七) 这语气……怎么怪怪的?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我和季颂危, ”她慢慢地说,“不熟。” 真不熟。 卫朝荣却不看她。 “不是说在三层吗?走吧。”他说,侧脸凝冷。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卫朝荣偏头看她一眼, 淡淡问, “不走么?” 走去干嘛?她和季颂危哪来的至交情谊? 到底谁在编排她? “不能看么?”卫朝荣问。 语气是很淡, 语调也很平常,但就是叫人觉得格外低沉。 曲砚浓沉吟。 她能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东西?但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居然惹来卫朝荣的兴趣,叫她十分不解。 他这人性情冷寂沉稳, 应当不会对八卦传闻感兴趣啊? 看就看。 她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叫她和季颂危引为至交。 曲砚浓当先上了三层,随意唤来个堂倌, 直奔那件“罕物”而去。 “贵客您看,这就是您想看的那件罕物。”曲砚浓专为此而来的气势让堂倌误以为她是有意求购,因此对她格外殷勤,“这杆戥子是曲仙君的家传之物, 您知道曲仙君的身世吧?三四岁时全家都被那个碧峡魔君害了,可惜啊, 曲家当初也算个医修世家,很有些传家之物的。” 曲砚浓望着被递到她面前的一杆戥子,一时失了言语。 坏了, 这下是真有个信物。 结为至交是没有,但化干戈为玉帛是真事。 这杆戥子是曲家的遗物,被季颂危偶然得到,他曾问曲砚浓要不要拿回去, 曲砚浓拒绝了。从那之后,她和季颂危大约能算半个有渊源的熟人。 卫朝荣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盯着那戥子出神,他忍了又忍, 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很眼熟?”他问。 最终还是没忍住。 曲砚浓沉吟。 “确实见过。”她把戥子还给堂倌,没有一点要掏清静钞的意思,让后者格外失望。 “不是什么罕物。”她转过身,望见卫朝荣紧绷的脸,微怔。 卫朝荣等她说下去,却怎么也等不到下文,只有这一句语焉不详的回答。 “那就是说,你们果然是因为这东西引为至交了?”他冷冷地开口。 曲砚浓神情更古怪。 “至交也谈不上,我和季颂危并不熟。”她缓缓地说,“但化干戈为玉帛确实是有的。” 卫朝荣不动声色地舔了一下后槽牙。 “有干戈,又有玉帛,已经谈不上不熟了吧?”他说,好似普通闲谈,“我们当初似乎也是这样熟起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或者也不熟?” 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曲砚浓一时难以言语。 她心里有种极其微妙的猜测,然而这猜测太古怪了。 几乎是不可思议。 她难以相信。 “你为什么要和他比?”她也不动声色,反问。 卫朝荣望向她。 曲砚浓神色平淡。 “他有什么值得和你比的吗?”她问,好像在说一个本无需质疑的事实。 卫朝荣绷紧的脸颊微微放松了一点。 “不能吗?”他依然问,但语调松快了一点,再不是那种沉沉如山雨欲来的模样了,“我还以为很相似。” 曲砚浓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还沉浸在那种不可思议里。 她好像真的猜到卫朝荣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了。 可是……怎么可能? 卫朝荣的面颊又紧绷了起来。 “我没觉得哪里相似。”曲砚浓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找出更多证据,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进过的上古洞府很多,把我当对手的人更多,但见面第二次就敢亲我、还没有被我杀了的人,只有一个。” 卫朝荣和季颂危当然完全不是一回事。 谁会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卫朝荣神色稍霁。 曲砚浓干脆一口气说痛快,“我不是见谁都亲的。” 如果不是她当初对卫朝荣感兴趣,卫朝荣根本没可能亲到她——他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卫朝荣不说话了。 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微微偏开头,尽量克制着唇角不要翘起。 曲砚浓眯起眼睛,把他的一连串动作看在眼里。 她心里笃定了,可又升起无穷震撼。 怎么可能呢? 卫朝荣这样子……好像是在吃醋? 她从没想过卫朝荣竟然会和吃醋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在她心里根本就不是会吃醋的人。 卫朝荣在她心里,总是坚定不移、沉稳可靠的。 从她认识卫朝荣的那天起,卫朝荣就从未在这段云雨情缘里露出患得患失的姿态。他总是很坚定,除了为她的未来忧虑之外,什么都不会让他稍稍皱一皱眉。 这念头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直到卫朝荣死在冥渊后,也从未动摇。 他固然不可能真的无所不能,但在曲砚浓的心里,他所向披靡,也永远沉稳可靠、坚定无疑,近乎一种坚不可摧的恒久誓言。 现在她知道卫朝荣其实总喜欢报喜不报忧了,但她从未想过除了所向披靡之外,就连沉稳坚定也只是他努力营造出来的美好虚影。 卫朝荣居然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曲砚浓几乎瞠目结舌。 她从未想过卫朝荣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又患得患失的一面。 卫朝荣吃季颂危的醋? 轮得到季颂危吗? 她难以置信,于是又百般打量卫朝荣留给她的侧脸,试图从那努力不翘起的唇角找出另一种可信的解读之法。 卫朝荣觉得自己遮掩得太刻意也不好,很容易被发现端倪。 “申少扬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他咳了一声,语调认真寒峭,一本正经地说正事,“最好还是同他们一起去送拍,看看檀问枢在这里的做派。” 他说得实在很正经严肃。 但曲砚浓差不多已经把他的真面目看透了。 去掉那层朦胧的幻想,真相实在不容她狡辩。 这人真是……骗了她一千年。 她居然也就真的相信了一千年。 曲砚浓实在说不出到底是谁离谱,皮笑肉不笑,“确实应该好好看看,毕竟……” “眼见为实。”她阴恻恻地说。 卫朝荣侧头看她。 他总感觉这话里有话。 “怎么不走了?”曲砚浓似笑非笑。 卫朝荣心头一跳。 不像是错觉。 “以为你有别的话要说。”他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试探。 曲砚浓瞥他一眼。 “我能有什么话要说?”她反问,“你想多了吧?” 应该是他有话该对她说才对吧? 卫朝荣心情十分沉重。 他刚才的感觉好像真不是错觉。 她好像猜到了。 “仙……前辈!我们来了。”申少扬不知从哪窜了出来。 卫朝荣立即转身。 “还算及时。”他沉声说,“事不宜迟,早些解决,走吧。” 申少扬差点没反应过来,“啊?啊?哦……” 他看一眼曲砚浓,再看看远去的前辈,不知所措。 曲砚浓抱着胳膊,看卫朝荣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明明大步流星、姿态凌厉,却莫名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死鸭子嘴硬。 曲砚浓悠悠地放下手。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知梦斋第五层是送拍估价的地方。 申少扬早早戴上了之前的面具。 虽说看到这面具,就相当于知道他的身份了,但申少扬认为总比没有好。 “李前辈,这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卖家。”富泱已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相识的鉴定师,“他有一件真正的好东西想出手,来历绝对清白,你帮着掌掌眼呗?” 李鉴定师早已突破元婴期,平时轻易不出马,笑看戴着面具的申少扬一眼,没急着鉴定,“小富,先前你去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了,还没恭喜你拿了好名次啊?” 无缘无故提起阆风之会,这是一眼就看破申少扬身份了。 富泱十分镇定,本也没指望瞒过去。 实在是他们一行四个小修士都太出名了。 戚枫在众目睽睽之下毁掉镇冥关,富泱和祝灵犀本就小有名气,申少扬又是个史无前例的神秘面具阆风使,最近五年八年都不会被人忘记,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 要不然,五域年轻修士怎么都想在阆风之会上扬名呢? 一朝成名天下知,这就是阆风之会的地位。 富泱报以神秘微笑,李鉴定师便也很识趣地笑一笑,目光扫过申少扬身侧的两人,不由一愣。 他竟全然看不出这两人的修为深浅。 李鉴定师已是元婴修士,就算这两人修为高于他,他也应当有所感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面前是一方青石和一片空。 他惊疑不定,以微笑作掩饰,看向富泱,“这两位贵客是一道来的吗?” 富泱笑容轻快,“这是我这位朋友家中的两位长辈,我朋友头一回来霜雪镇,家里人不放心,陪他一程。” 申少扬面具下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看富泱,再看看曲仙君,又看看前辈。 他家里的长辈?他哪有家啊?这李鉴定师能信吗? “原来如此。”李鉴定师恍然,望望申少扬,更加热情了,“道友,请。”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 这人就这么相信了?谁家能有这两位“长辈”啊?那得是什么样的豪门巨擘? 富泱却一点不意外。 “你还不知道吧,申老板?”他在灵犀角里轻快地笑了,“你在五域修士们心里,可是隐世家族出来的绝世天才啊。既然已经是隐世家族了,出现两个修为无比高深的长辈,也很正常吧?” 虽说世人皆知三位化神,但愿意尽情展开幻想的人依然为数众多,不乏有人猜测在三位化神仙君之外,也许还有不愿露面的绝世高手隐居世外,不为人知。 总不能真的说曲仙君是申少扬的随从吧?富泱还没傻到家。 申少扬难以置信:“我?隐世家族?” 他都没有个族!还隐世? 第127章 利辗霜雪(八) 无论申少扬本人对“隐世家族天才”的传言究竟是什么态度, 李鉴定师反正是信了。 一个能横空出世,打败上清宗和四方盟天才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有神秘背景? 反正李鉴定师打死也不信。 知梦斋第五层修建了许多回廊, 回廊上无数道门, 李鉴定师带着他们绕过回廊, “小富应该知道吧?我们知梦斋的鉴定室,其实也不是那么好进的。第一次来的朋友在这个回廊里可是要受大罪的,也算是个下马威。” 申少扬茫然地看看四周,没从那回廊上看出什么。 李鉴定师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又着意去看那两位神秘的“长辈”的反应。 卫朝荣察觉到这目光,抬眸看回去, 目光沉冷。 李鉴定师心头微微一惊,赶忙将视线移开。 好凶悍的性情,他在心里琢磨,也不知这人手下有多少亡魂。 曲砚浓四下看了一圈, 兴致缺缺。 “原来是迷阵。”她甚至有一点失望,“缺乏新意。” 李鉴定师的心又是一跳。 “这位道友慧眼如炬, ”他堆出笑容,“这一层的回廊上都布有迷阵,一旦开启, 走在回廊上的人就会陷入幻觉之中。若是心智不够坚定,就会在此迷失,除非有人唤醒,否则就会无限沉沦。” 但李鉴定师这次没开启迷阵, 他一照面就觉得那两位“长辈”不是善茬,再加上对“隐世家族”的莫名敬畏,他决定放弃这个下马威。 此刻这个决定让李鉴定师无比庆幸, 他几乎可以确定,倘若开启迷阵,倒霉的不会是这几位,而是他。 “我们知梦斋毕竟是开门迎客的,和气生财,布置个迷阵已很不得了了,哪敢再做别的文章?”李鉴定师笑呵呵地说,“这么一个小小的迷阵,班门弄斧,让两位道友见笑了。” 他说完,十分心虚,飞快地拉开鉴定室的门,以殷勤遮掩没底气,“几位道友,请。” 鉴定室的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繁复回廊上短暂寂静。 一刻钟后,有人无声地踏上这道回廊。 戚长羽同样戴着面具,身侧却没有鉴定师引路。 从前担任沧海阁阁主的时候,戚长羽来过知梦斋炼宝行两次,却从未涉足第五层,以他的身份,没有什么东西是要靠拍卖场才能卖出去的,只需在拍卖会开始前赶到顶上雅间里安坐。 如今重临旧地,他却要偷偷摸摸的,踏在回廊上的每一步都格外耻辱。 “还请师祖指点,”戚长羽深深吸气,拿出当初全力讨好曲砚浓的精神,音容和悦,“师祖到底有什么事要长羽来办?” 檀问枢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真是个聪明可靠的孩子,潋潋的眼光果然独到,天下英豪任她挑选,最终只挑了你,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戚长羽在心里冷笑:檀问枢明白曲砚浓究竟为什么挑中了他? 只怕檀问枢是一点也不知道吧? 但他也不打算同檀问枢说。 对于自己和檀问枢相似这件事,戚长羽倍感耻辱——这和像卫朝荣根本不是一回事。 卫朝荣不仅是曲砚浓念念不忘千年的道侣,而且无论从人品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像卫朝荣不是耻辱,反倒是一种值得自傲的荣誉。 ……像檀问枢呢? 那就是纯粹的侮辱人了。 ——起码戚长羽觉得备受羞辱。 更何况,卫朝荣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不仅站对了位置,还早已经死了。 而檀问枢呢?一个卑鄙的失败者——竟然还没死透。 戚长羽恨不得现在就送他再死一次。 强忍着这股无所不在的羞辱,戚长羽语调如常,还带了点谦恭,“师祖过奖了,不过是故地重游,有几分经验罢了。还请师祖示下,究竟需要我做什么?” “何必如此谦逊?年轻人就该锐意昂扬些。”檀问枢叹息,“我们碧峡门下,不须作此绵软姿态,难道你进取了,长辈会生气吗?” 别人的场面话信了会亏,檀问枢的场面话听了说不定会死,戚长羽只当这人在鸟叫。 “潋潋天资机缘都不缺,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如今果然是名震天下。长羽还年轻,现下不敢直面锋芒,也算是合情合理。”檀问枢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如此,便先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远离曲砚浓,等到实力提升后,再做打算吧。” 戚长羽不信修练魔门功法、击败曲砚浓这种天方夜谭,檀问枢只好换了个说辞,“长羽虽叫我一声师祖,心里却未必愿意收留一个素无交集的陌生人,我也不欲讨人嫌,等你帮我在这炼宝行里取走一样东西,再离开霜雪镇,我就离去。” 这次的理由倒是可以让人接受,起码经得起推敲,没有完全把人当傻子哄。 “究竟是什么东西?”戚长羽追问,“我已经身处炼宝行,师祖总该明示了吧?” 檀问枢轻笑。 “不要急。”他说,“那是件大凶之物,以你的实力,绝不能就这么直接去取,总要做点准备。” 戚长羽自己做沧海阁阁主、手握大权的时候,说话也喜欢吞吞吐吐、卖弄官司,享受旁人命运悬在自己手心里、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然而此刻听檀问枢慢吞吞兜圈子,戚长羽肚子里的邪火是怎么也压不住,在心里把檀问枢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老狗,连个躯体都没有的东西,只能附身旁人的身上,他现在竟还摆起架子来了? 叫他一声师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不就是曲砚浓的手下败将吗?当师尊的被当徒弟的当成狗一样碾,连后者的面都不敢见,还好意思摆个师祖谱? 我呸! 戚长羽这边闷不吭声,檀问枢那边则终于慢悠悠地揭了盅,“我当年殒身,将躯壳抛下,令曲砚浓相信我已死,实则以神魂活了下来。如今一千年过去了,是时候把我的魔蜕取回了。” “魔蜕?”戚长羽皱眉,“在这知梦斋?” 檀问枢含笑答,“在第十层。” 知梦斋炼宝行一共只有九层,哪来的第十层? 戚长羽追问,“怎么进去?” “等。”檀问枢悠悠地说,“等到拍卖会开始,第九层的阵法开启后,第九层会变成一个由大型法宝组成的小秘境。原本的第九层就是隐藏的第十层,你只要守在第九层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取魔蜕?”戚长羽问。 “拍卖会开启时,会有人在第十层维护魔蜕,你藏在隐蔽之处,看他如何解开禁制,等他走了,你自己再去解开,把魔蜕取出来。”檀问枢说。 戚长羽感觉檀问枢又把自己当傻子骗。 “我还不曾听说谁家重要禁制是不须凭物就能解开的。”他冷笑,“大费周章搞出一个极度隐蔽的第十层,却弄出这么一个糊涂禁制,知梦斋都是傻子?” 檀问枢微笑。 “如果里面是别的东西,自然需要凭物,但这里藏的是我的魔蜕,旁人取不走,自然不须凭物。”他说,“除非,那人是个凡人。” 图穷匕见了。 戚长羽双目血红。 “你早就盘算着让我修为尽废?”他咬牙切齿,“从你附身戚枫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了?” 檀问枢悠悠地笑了,分明很温润,却说不出的冷酷,“比那更早。”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当着诸天宝鉴毁掉镇冥关?我为什么能在望舒域隐藏千年,魔蜕无损,还不被曲砚浓发现?”他故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敲在戚长羽的心底,令后者的脸色苍白,“长羽啊,不是师祖故意与你过不去,是你动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当然只能送你一程。” “是季颂危。”戚长羽硬梆梆地吐出这几个字。 “除了他,又能有谁?”檀问枢满意地欣赏戚长羽的狂怒,“这也无妨,人这一辈子,哪能不跌几个跟头?只要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给你个满意的回报。忍辱负重过上一百年,总有重新出头的机会。” 戚长羽深吸一口气。 “好。”他说,“就按你说的办。” “这就对了。”檀问枢循循善诱,“季颂危生性狡诈,为了达成目的,根本不择手段,所以他利用我,却也防备我,不愿让我取回魔蜕。第十层有针对我的禁制,我在那里没法与你交谈,无法指点你,只能靠你自己。” “我只需解开禁制,取出魔蜕?”戚长羽追问,“其他什么也不用做?” “没错。”檀问枢说。 “等我取出魔蜕后,你什么时候能离开?”戚长羽又问。 “一个月内。”檀问枢悠悠答。 “三天。”戚长羽立即还价。 “十天。”檀问枢回砍。 “三天。”戚长羽神色阴沉,慢慢地说,“这是我的底线。” 檀问枢叹口气。 “好吧,那就三天。”他遗憾地说,“长羽啊,你可真是十分难缠,若是早生一千年,我可不能叫你去修仙,怎么也该像网罗潋潋那样,把你网罗到碧峡来。” 戚长羽回以假笑。 “不及师祖许多,我还有的学呢。”他阴阳怪气地说。 假笑褪去,戚长羽目光冷锐。 什么三天离开?檀问枢只怕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这老狗的嘴里只怕没有一句真话。 戚长羽不仅不信檀问枢会如约放过他,不信檀问枢说能离开就能离开,不信檀问枢在第十层无法与他交谈,就连魔蜕是檀问枢的躯壳这事,他都怀疑不是真的。 檀问枢当初附身戚枫,根本无需同戚枫商量,怎么到他这里,就处处受限于人了? 戚长羽可不觉得檀问枢真的在意什么“师祖孙情”,后者开始讲感情说废话的时候,一定是能力不足以直接解决问题。 联想到檀问枢之前所说的“附身有不同的方式”,戚长羽怀疑檀问枢仓促更换寄主,根本没法完全操纵他,无法直接操纵……难道就能随意离开? 倘若檀问枢根本无法随意离开寄主,也无法完全操纵他,那附身对于檀问枢来说,究竟算手段,还是算作茧自缚? 戚长羽眼神阴狠。 隐姓埋名,逃离曲砚浓的视线,这固然是条路,但谁说这对于他来说是条好路? 曲砚浓比起这位好“师祖”来说,人品可信何止千倍? 取了魔蜕,返回知妄宫,把檀问枢和魔蜕一起交给曲砚浓,戴罪立功,重新得到曲砚浓的信任和宠幸,对他来说,岂非是一条更宽广的路? 鉴定室内,曲砚浓随意挑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 “我从前对你们知梦斋没什么了解,偶然听说你们的名号,才发觉近年来到处是你们的踪影。”她随口问,“你们东主是哪位啊?” 李鉴定师呆呆望着她,长久无言。 就……怎么会有人进了鉴定室,直接往最宽敞舒服的位置上一坐,也不管那是不是给客人坐的? 她坐的是他的位置啊? 第128章 利辗霜雪(九) 曲砚浓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你们姓檀还是姓季?”她问, “长什么样子?” 李鉴定师还没回过神来。 实在是面前这位姿态太过淡然平静了,好似那座位本就该由她来坐,谁若是有异议, 那为免有点刻意找茬之嫌了。 李鉴定师品味到这一点, 茫然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愤怒,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她对面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她。 客人该坐的位置。 李鉴定师十分恼火。 知梦斋的拍卖会荤素不忌、什么货都敢收,对前来送拍的修士自然不必客气, 给点下马威是合情合理的,因此这鉴定室内, 鉴定师的位置摆得比客人的位置高出一截,只要鉴定师本人不算太矮,就能居高临下地看客人。 这会儿变成李鉴定师被人居高临下俯瞰了。 这是他的鉴定室! 然而目光与对方相触,对方什么神情也没有, 李鉴定师就已经败下阵来,隐忍道, “我们东主不爱露面,只有几位心腹见过东主的面。” 还挺古怪。 把有鬼摆在明面上,这倒不多见。 曲砚浓嗯了一声。 “所以你还是知道东主名讳的?”她问。 其实无论姓檀还是姓季, 最终都和这两人分不开关系,但分清季颂危究竟是暗藏在幕后,还是走到幕前,能让她对两人的合作关系有更清晰的认识。 “我们东家姓檀。”李鉴定师已放弃和她较劲, 人家根本没觉得这事值得较劲,他又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还算什么劲较呢?跟自己较劲? 曲砚浓挑眉。 看来知梦斋是挂在了檀问枢的名下。 也是, 霜雪镇摆明了拒绝四方盟、拒绝钱串子,怎么可能任一个挂在季颂危名下的炼宝行做大? 然而如果只是找个人代为挂名,何必非得挂檀问枢的?季颂危当年能以义薄云天的名声创下四方盟,随便找个愿意脱离四方盟的心腹不就行了? 挂了檀问枢的名,就说明檀问枢在其中一定是有一定主动权的。 当初在从山海域到玄霖域的那艘银脊舰船上,徐箜怀告诉她,他在上次银脊舰船航行途中,曾从知梦斋凶徒口中听到一段对话,其中有一句“贵主好大绝户之计,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吗”。 那时徐箜怀误以为这个“绝户之计”是指道心镜,然而道心镜是夏枕玉弄出来的东西,他的猜测完全错了。 所谓绝户之计,另有盘算。 曲砚浓在补天之后,无意中想起了这句话。 如今让她来揣测,这个绝户之计应当是指玉照天上的那道虚空裂缝。知梦斋早就盘算着抢夺他山石,早早准备好了那根“魔主断指”,也早就预料到玉照天的破碎。 徐箜怀先前追缉知梦斋、从而听到“绝户之计”对话的那艘银脊舰船,就是戚枫所坐的那艘船。在那次航行中,戚枫被檀问枢附身。 而那次航行中,知梦斋凶徒在争夺一枚方孔玉钱,他们登上舰船的船票,则是从牧山阁代阁主公孙罗那里换来的。 于是便可以推断出,那批知梦斋凶徒并非一心,有两股不同的势力、有完全不同的诉求。 一方从公孙罗那里换来了船票,前往山海域,而那枚方孔玉钱就在他们手中。 另一方则截留前者,说出了“绝户之计”的那段对话。 前者无疑是檀问枢的人,“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很明显对应了檀问枢附身戚枫、离开玄霖域的行程,而后者自然就是季颂危的人了。 再结合她之前猜测的,檀问枢毁坏镇冥关的理由——季颂危想让檀问枢留在鸾谷见证或操纵他山石出世,然后再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为他把镇石的生意抢回来,而檀问枢没等鸾谷生变就跑了。 显然,季颂危对檀问枢有所掌控,但也让渡出了一部分权力,让檀问枢有一定的自由和主动权,才能出现双方对峙、意见相悖的场景。 可季颂危为什么要这么放纵檀问枢? 卫朝荣当她对季颂危太偏爱,还吃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飞醋,其实她真的很冤。 不是她信任季颂危,而是后者真的颇多心眼。 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会做出超发清静钞这种事,因为熟识他的人都确信他从前不仅有勇有义,还有谋。 没有心眼的人怎么可能创下偌大基业?难道当年仙域的散修们都是傻子吗? 理解不来,只能归咎于道心劫。 只要有道心劫打底,什么样的性情大变、古怪行为,都有了解释。 但自从她推翻了从前对自己道心劫的猜测,又听了夏枕玉对道心劫的猜测,她很难不联想到季颂危的道心劫。 一个人在道心劫下改了性情也就算了,脑子变坏了,这可能吗? 季颂危可能会利用檀问枢,但一定不会信任后者。 后者除了一些魔门典籍和见闻,能拿出什么东西让季颂危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曲砚浓扪心自问,假如她要利用檀问枢,那她是死也不会把檀问枢放出手掌心的。 权力?自由?檀问枢想都不要想,等着在她手下被榨出最后一滴汁吧。 季颂危难道比她善良? 这话骗骗他的至交好友蒋兰时也就算了,总不能真把他自己给骗了吧? 曲砚浓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是檀东主。”她随口说,“从前都没听说过檀东主的名号。” 这话说到李鉴定师的心坎里了。 “我们东主确实行事低调。”他说,“大约是知梦斋做大了,不想招人眼吧。” “你们东主修为不高?”曲砚浓问。 李鉴定师赶紧反驳,“怎么可能?修为太低,能镇得住这虎狼环伺的地方?” 知梦斋这么野的路子,一个低阶修士能撑得住吗? “我们东主修为深厚,连钱串子也要给几分薄面。”李鉴定师说,“我从前是四方盟的,可钱串子那人越来越不像样,把从前立下四方盟的所有诺言都忘光了。四方盟那么多道友,谁不是奔着他千年前那番豪言壮语来的?可他对得起谁?我只好告辞了。” 四方盟从前叫四方聚义盟,后来才改成四方通财盟。 改名之前,季颂危是对所有朋友发过誓的,他说要建一处无尊卑、无贵贱、互为亲友、无相拼杀的乐土。 这样的豪言壮志,只有他说了,旁人才会信。 然而一千年过去,愿意信的人都失望了。 “小富他家不也是?”李鉴定师说着,指了指富泱,“富家几代都是四方盟的,他家祖上还是最初跟随钱串子的元老呢,一家子都信钱串子,把钱串子从前那点事迹当传说讲给孩子听,小富就是听钱串子的故事长大的。” “钱串子说要用清静钞,他家就拿灵石灵宝换了一大把清静钞。被那群心眼活络的人挤出了四方盟核心圈子,他家也没怨过。谁骂钱串子,他家都有人跳出来给季颂危说话的,结果呢?”李鉴定师认识富泱的某个亲戚,对他们家的事了如指掌,“玄黄一线天地合后,钱串子超发清静钞,他家一下子就落魄了。” 申少扬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富泱,又看看李鉴定师。 他没想到,富泱平时那么轻快悠闲的一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 “你说这个干嘛呀?”富泱哭笑不得,“我们家那点丢人的事,你说给我朋友听,人家还以为是我想卖惨,想从人家买卖里多抽成呢。” 李鉴定师哼了一声,“要不是你自己争气,什么门路都能找到,你现在还像你堂哥似的,连符箓都舍不得多用。” 总之,李鉴定师就一句话:信钱串子者,不得好死。 曲砚浓一不小心听了满耳朵季颂危的坏话。 她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们知梦斋中有许多四方盟旧人?” 而且还都是对季颂危怨念极深的人。 这是季颂危在左手倒右手? 算盘打得真精啊。 “是,知梦斋虽然和四方盟一样因利而聚,但至少这里坦坦荡荡,不拿那虚的来恶心你。”李鉴定师说,“小富也知道的,我们这边鉴定师、阵法师,几乎全是从四方盟来的,只有零星几个从外面招来的,一股野路子习气,我们平时都不爱搭理他们。” 那就是檀问枢的人咯? 曲砚浓点头。 “你们东主叫什么?”她问,“往后若是遇见了,也好打招呼。” 李鉴定师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但她修为高深、实力强悍却是根本无需明说的,而今天这一番接触,她的霸道强势也显露无疑,李鉴定师真怕自己东主见了她不够客气,会挨打。 虽说东主一向低调,不太透露名讳,但这无缘无故的打还是不必挨了吧? 曲砚浓定定望过来,等着他的回答。 也不知檀问枢这回起了个什么化名?狡兔三窟,她顺藤摸瓜查查,除了知梦斋之外,他是否还有别的老窝—— 李鉴定师很小心地说,“我们东主叫檀潋。” 檀、潋。 曲砚浓的神情微微凝固。 卫朝荣看向她。 他与她目光交错,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愕然。 这名字对曲砚浓来说有不同的意义。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巨变,在檀问枢灭曲家的那一天。 檀问枢本没打算留一个孩童做徒弟的,但当他在血雨里走到她面前打量她时,她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叫什么名字?”檀问枢问她。 曲砚浓没回答他。 她用很机警的目光瞪着他。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那就跟我回家吧。”他说,把她抱了起来,“看你聪明不聪明。” 曲砚浓张开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 没咬动,腮帮子疼。 檀问枢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掰开。 “不要任性。”他说,难得很严肃,也很冷酷,“我给你的是最好的安排。” “以后就叫檀潋吧。”他说。 曲砚浓有自己的名字,但檀问枢总称呼她檀潋,随着他击杀碧峡老魔君,成为真正的碧峡之主,再也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曲砚浓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檀问枢想让她叫什么名字才重要。 檀问枢说她叫檀潋,那碧峡上下就不会有人叫她曲砚浓。 在漫长的时光里,檀潋这名字一度是她最厌恶的东西,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恨。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觉,这个名字的第一个主人并不是她。 “檀潋”不是檀问枢随口给她取的名字,而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檀潋是檀问枢的小侄女。 檀问枢这人全无心肝,全家的性命都被他当作修魔的基石,毫不犹豫地收割了,唯有檀潋这个小侄女还未修行,平素又格外伶俐聪慧,檀问枢平时还挺喜欢她的,于是他大发隆恩,决定留下小侄女的性命,带上小侄女来魔域。 檀潋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小女孩。 檀问枢是她的亲叔叔,是她仅剩的亲人,冷酷无情杀了全家,却唯独留下了她,还说要带她去魔域,叔侄俩定能混个大好前程。 对如此美妙许诺,檀潋说: “呸!你去死吧。” 檀问枢把小侄女杀了,心里觉得檀潋又笨又不识时务,还十分任性。 这遗憾被他抛之脑后,某天又突然重拾。 他决定亲自教出一个聪明识时务、与他一脉相承的檀潋。 于是曲砚浓就活下来了。 得知檀潋的事以后,曲砚浓再没那么痛恨这个名字了。 她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分享同一种恨、同一种不甘、同一种命运。 于是她也向檀潋分享了她的复仇。 隐藏身份、白龙鱼服的时候,曲砚浓会以檀潋的名义行走于世间。 檀问枢曾经强加给她的,她以另一种形式夺在了手掌心。 檀潋终于成了她承认的另一个名字,是她的另一种命运。 在如今的五域,檀潋就是她。 现在李鉴定师突然说,檀问枢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化名,而是“檀潋”这个名字。 知梦斋的东主叫檀潋。 曲砚浓向后微微一仰身。 虽说她知道这名字依然只是个幌子,背后的主人还是檀问枢,但—— 知梦斋的东主竟成了她自己? 檀问枢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再把戚长羽带来知梦斋,自然能猜到她会搜集知梦斋的信息,也料到了她会得知这个名字。 檀问枢是懂怎么恶心人的。 “真是个好名字。”曲砚浓和颜悦色,可不知为什么,李鉴定师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心里发毛。 曲砚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想来,两个人的仇,只报一次,还是有点不好分。 幸好檀问枢还能再死一次。 她和檀潋一人一次,很公平。 第129章 利辗霜雪(十) 知梦斋炼宝行的第九层平时总是很安静。 一片幽深中, 微冷的烛光点点。 “贵客请当心。”堂倌秉烛引路,“第九层布有众多禁制阵法,空间交错, 倘若走错了路, 没有人引导是走不出来的。我们堂倌人数众多, 但也不是遍地乱逛,未必能及时寻到贵客,到时耽误了贵客的功夫,实在不妥。” 曲砚浓手中也有一支明烛, 灯芯引火,引出的焰火却是冷的, 将手指探向烛火,便仿佛摸到了一块坚冰。 “这是以寒酥石制成的蜡烛,寒酥石是我们这儿独有的奇石,灵气极其稀薄, 无法用于修炼,但制成蜡烛十分好用。我们这儿以前遍地都是这种石头, 要不是玄黄一线天地合后灵地化为了三覆沙漠,这蜡烛都该卖到扶光域去了。”堂倌介绍。 扶光域是五域中最荒僻的一域,堂倌特意把它列出来证明寒酥石蜡烛的前景远大。 曲砚浓看一眼手中的明烛, 再看一眼隐藏在幽暗之中的禁制和阵法。 堂倌说了一大堆,却没说寒酥石蜡烛会与禁制呼应,倘若阵法的设计者手中有一张第九层的阵图,就能在阵图上找到每一个秉烛之人。 拿上这支蜡烛, 就像自取了一块标记,等人来寻。 知梦斋作为此间主人,需要对进入自家拍卖场的人有所监管, 也算常理,然而修士最忌讳被人标记追踪,尤其是知梦斋荤素不忌,吸引来的修士来历更莫测,自然也更谨慎、更排斥被标记。 看来,知梦斋为免麻烦,索性连蜡烛的作用都不告知了。 曲砚浓看得明白,却没戳破,跟着堂倌走上一瓣莲台样的小平台。 “几位贵客,这就是天字六号雅间‘凌波欲暮’。”堂倌恭敬介绍,“这瓣莲合拢时,雅间便会完全升起,俯瞰整个拍卖场。” 知梦斋一共有七间天字号雅间,原本只为来历不凡的大人物们开放,然而曲砚浓往李鉴定师对面一坐,便把李鉴定师镇住,后者思来想去,硬是为她挤出个天字号雅间来。 “还是前辈有面子,我之前来过这里一次,连雅间的门都摸不到,更别说天字号了。”富泱忍不住说,“前辈连名字都没保,就直接进来了。” 曲仙君若是报出名号,别说一个天字号雅间了,拍卖场为她清场都是应该的,然而李鉴定师根本不知道曲仙君的身份,曲仙君也没有出手、更没有放出威压,李鉴定师竟就这么挤出个雅间给了她。 这在富泱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 曲砚浓习以为常地踏进莲台雅间内,卫朝荣跟在她身后。 “你不进?”申少扬刚要迈步,却见富泱没有动弹的意思,他便又停下了。 “我还要去问问这次有哪些拍品。”富泱说,“曲仙君委托我来经办,我不能吃白饭啊。” 虽说曲仙君不是正经来竞拍的,但富泱是个靠谱的经办。 申少扬想到先前从李鉴定师那里听来的话,犹豫了一下,跟上富泱,“那我也去,还要把祝灵犀他们叫来呢。” 曲砚浓顺手将莲瓣关拢,莲台样式的雅间便轻若浮云般悠悠地升上了高空。 从巨大的窗口向外望,一片幽黑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烛光。 卫朝荣在她身旁静立。 “这里是由法宝拼凑而成的空间。”他说,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如果在这里迷了路,没有这寒酥石蜡烛,一辈子都出不去。” 这是普通修士会遇到的困境,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可以强行破开阵法,从里面打出去。 对曲砚浓来说,这困境根本不存在。 他只是在没话找话。 曲砚浓把寒酥石蜡烛放在案上。 “藏头露尾的,不像是季颂危的手笔。”她回过身,漫不经心地说,“季颂危喜欢搞些气派的场面。” 卫朝荣沉默一瞬。 虽说曲砚浓已明确说过季颂危在她心里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而卫朝荣也绝对相信她的话,但听她谈起季颂危的性情喜好如此熟悉,他依旧不太舒服。 “你觉得这里是檀问枢布置的?”他跳过那个名字。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他的小心思看得很明白,却没有立刻点破。 “就是他,不会错的。”她说,“能按自己的心意布置拍卖场,说明檀问枢在这里的地位不低,权力也很高。” 从前她怀疑季颂危在驱使檀问枢,如今来看,并非驱使,而是一方强势、一方稍稍弱势的合作关系。 季颂危脑子坏了吗? 一个半死不活的残魂,有什么资格和他合作啊? 先前她和李鉴定师确认过,知梦斋是四百多年前建成的,二十多年前因那场天灾而飞速壮大。 四百多年前,这个时间令曲砚浓十分在意。 她与夏枕玉立下约定,也是在四百多年前,那时正逢他山石上一次出世。 知梦斋幕后的人是否从四百多年前就在谋夺他山石了? “你觉得是檀问枢想要他山石?”卫朝荣听她分析完,静静问。 曲砚浓缓缓摇头。 “那么大手笔的谋划,必将引来上清宗的报复,若不是对季颂危有大好处,他怎么会答应?”她说,“总不能是檀问枢魅力惊人,让季颂危不惜代价地帮他吧?” 檀问枢要是有这魅力,她怎么没发现? 所以,真正想要他山石的人只可能是季颂危。 可季颂危大费周章地图谋他山石,究竟为什么? 卫朝荣有些不解,“他是望舒域之主,三圣药中的一壶金就在望舒域,他若是拿一壶金出来同上清宗换,上清宗未尝不会答应。为何要大费周章,不惜得罪上清宗?” 曲砚浓微怔。 她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四百年前的那枚他山石被用掉了,用在了她的神塑上。 也许季颂危真的问过夏枕玉,后者拒绝了他的请求,而季颂危因此认定上清宗不会把他山石换给他,于是决定抢。 “他就这么确定夏枕玉如今无力保护鸾谷?”她疑惑起来。 季颂危又是怎么确定的? 卫朝荣忽而问,“我还没有问过,为什么鸾谷出现虚空裂缝的时候,只有你在补天?夏长老为何没出现?” “你说夏长老如今无力保护鸾谷,又是什么意思?”他问。 曲砚浓被他问得哑然。 她才想起,卫朝荣虽然曾是上清宗弟子,但他修为没到化神,从未有机会接触到道心劫。 他根本不知道道心劫这东西,更不知道她也在被道心劫纠缠。 在他眼里,她只是因为千年时光而变了一点。 “呃——”她罕见地卡了壳,倘若卫朝荣早就知道道心劫,她是不会觉得这事难以启齿的,偏偏卫朝荣一无所知,这就让她不知怎么和他说了。 难道要同他说,她不仅深陷在道心劫里,千年大费周章,最后只搞明白自己的道心劫不是“无悲无喜”,而且因为誓约,只剩下四十多年寿元了? 曲砚浓有点说不出口。 倘若她孤身一人,寿元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然而当卫朝荣重新出现在她身边后,四十多年就显得格外短暂,少到她有点难以忍受了。 “夏枕玉她……变成神塑了。”她避重就轻地说,“这是上清宗的一种秘法。” 卫朝荣愕然,“什么?” 这消息太惊人,他定了定神才沉声追问,“夏长老是化神修士,好端端的为何会变成神塑?” 曲砚浓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瞒他。 “因为她没捱过道心劫。”她慢吞吞地说。 “道心劫?”卫朝荣立刻追问。 曲砚浓看了他一会儿。 “化神仙修都有一道劫数,叫做道心劫,我也有。”她说。 卫朝荣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惹得近乎恼火。 “什么是道心劫?夏长老变成神塑了,你就能独善其身?”他冷冷盯着她,语调冷冽,“曲砚浓,你说明白些。” 曲砚浓此刻却放松了下来。 “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未必需要知道。”她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也很好。” 卫朝荣的神色彻底冷了。 “你不说,我如何知道怎样算好?”他寒声问,“若是好事,你岂会不说?” 曲砚浓抬眸,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是啊,若是好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反问。 卫朝荣一怔。 “你身上到底有哪里不妥?”曲砚浓慢慢走到他面前,“还有,先前你究竟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爱吃亏。”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幽烛微明,她步步紧逼,目光几乎能摄人心魄。 卫朝荣嘴唇紧抿。 他神色冷峻,最终沉冷笃定开口,“我没有不高兴,也没什么……” 不妥。 曲砚浓根本没等他把这一串嘴硬的话说完,她蓦然伸出手,按住他肩膀,把他压得向下一沉,坐在软榻上。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他的头按在案上,整个人半压在他身上,只左膝屈跪在榻上,与他稍稍隔开一点聊胜于无的距离,俯身盯着他。 卫朝荣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被她强行摁在软榻上,神色愕然。 “你——”他干涩地开口。 曲砚浓食指一挑,按住他嘴唇,轻易把他的话截断在唇齿。 “闭嘴闭嘴闭嘴。”她粗暴地堵住他的言语,“不要说我不爱听的。” 卫朝荣的唇在她的指尖下极轻微地颤着。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曲砚浓说。 卫朝荣脸颊绷得很紧。 他神情很冷峻,却不看她,“曲砚浓,你正经些。” 曲砚浓几乎要笑,“正经些?” “我们魔门修士,不知道什么叫正经。”她似笑非笑地垂头看他。 卫朝荣无可奈何。 曲砚浓拇指抚过他下颚,细细地摩挲。 “告诉我。”她引诱般说,“我不要听假话,我想听真话。” 卫朝荣喉头滚动。 “我——”他哑声说。 曲砚浓轻笑,将他的犹疑打断。 “还是说吧,”她如诱人沉沦的魔,一步步煽诱人走进她的陷阱,“你的所有事、所有想法,我都想知道,我都关心。” “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 第130章 利辗霜雪(十一) 魔元在卫朝荣的胸腔里沸涌, 几乎要倾泻而出。 一具既非虚也非实的躯壳,竟也炽烈鼓动如海沸山摇。 卫朝荣喉头滚动,几乎要苦笑。 他从前就知道曲砚浓难缠, 然而她彼时不爱追问, 疑心又重, 他总能顺理成章地隐藏起不愿被她发觉的一面。 隐藏起嫉妒和无力,只留下最简洁可靠的剪影,这样便很好。 谁知千年过去,曲砚浓学会了穷追猛打、追问到底, 他才发现她认真起来何止是难缠,简直是让人完全无法招架。 卫朝荣深深吸了口气, 勉强将沸涌的魔元控制住。 “曲砚浓,”他嗓音极低沉,哑得厉害,却极力显出寒峭, “你先起来。” 曲砚浓指尖在他唇瓣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抚着。 她不仅不打算起来,还打算做点更过分的事。 卫朝荣几乎要控制不住魔元了。 他闷哼一声, 蓦然抬起手,揽住她的腰肢,腹背微微用力, 带着她仰身而起,反身将她按回榻上。 曲砚浓随手在榻上撑了一下,顺势坐在了小案上。 她也不恼,只是目光在他身上似有若无地游走, 说不上是撩拨还是审视,又或者这两者原本就是同一件事。 卫朝荣右腿屈膝抵在小案上,倾身环过来, 将她虚虚地圈住。 他神色冷峻,目光如炬,对峙般与她对视。 曲砚浓抬眸。 卫朝荣沉下脸时极冷酷,锋芒逼人,能轻易撕开旁人的底气,把畏惧和胆怯深种在别人的心底。 他在魔域锋芒最甚时,凶名赫赫的魔修也不愿直面他的目光。 其实卫朝荣在她面前从未相让。 魔修的凶悍已印在他的骨血之中,无论初见还是情深后,他总有一点反骨,于情真之外毫不相让。 曲砚浓并不需要他让,她不需要任何人相让,也没人能对她相让。 从前、如今、以后。 一段对视,胜如一段对峙。 卫朝荣轻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我不喜欢季颂危。”他干脆地开口,沉声说。 “哦。”曲砚浓坐在小案上,慢了一拍才点头,忍着点笑,“这个我当然知道,你喜欢的是我。” 卫朝荣无言。 明明是她咄咄逼人,非要他坦白心迹的,如今他下定决心说了,她倒故意来瞎捣乱。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喜欢他。”他不理她的促狭,直白地说。 曲砚浓冤枉! 她根本就没对钱串子有过哪怕是友谊这样的东西。 “我已同你说过,我根本就和他不熟。”她有几分恼,因此脸色也冷了下来,语气同他一样微冷。 卫朝荣缓缓颔首,“我知道。” “说到底,我只是不喜欢你的过往里没有我,却有旁人来填满。”他说,“那个人是季颂危也可以,徐箜怀也可以,只要不是我,我就嫉妒得要发疯。” 为什么那些人如此幸运,什么也无需付出、无需努力,就能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此轻易地靠近她,夺得她一星半点的关注,让她记住名字。 他想让曲砚浓一直最关注他,他想填满她的生活,他想让所有试图夺走她视线的人都走得远远的,消失在天涯海角。 卫朝荣神情绷得很紧。 这没来由的妒火永远炽烈地纠缠着他,他要用尽力气才能将它隐藏,却被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掀开,在天光下暴露得丑陋不堪。 既然已经无可遮掩,那干脆就更丑陋狰狞些。 “我根本不是为季颂危而嫉妒,我是为这一千年里的每一个能接近你的人。”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只看我,不行么?” 曲砚浓懵然地坐在小案上,恍恍惚惚。 敢情卫朝荣不仅嫉妒季颂危,其实还吃过徐箜怀的醋? 怎么还会有徐箜怀的事啊? 她和徐箜怀相看两厌,她从没给过徐箜怀一点好脸色,他又是从哪里吃的无名飞醋啊? 曲砚浓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卫朝荣给她的震撼一波三折,她如今已顾不上震撼“卫朝荣居然也会吃醋”这种事了,只一门心思思索徐箜怀究竟何德何能,让卫朝荣吃起醋? “徐箜怀又是怎么回事?”她实在忍不住追问,“你什么时候吃了他的醋?” 卫朝荣顿了一下。 “银脊舰船。”他说。 他们从未一起坐过银脊舰船,曲砚浓是直接撕裂虚空,带着他来到望舒域的。 “是你还在戒指里的那次?”她很快想到,“为什么?” 卫朝荣不答。 曲砚浓打量他的神色,读懂了一鳞半爪。 他无法说起自己的名字,别人呼唤他的时候也不能回应,但旁人却可以轻易地提及他的名字,用以达成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徐箜怀用他的名字和她叙过旧,和她重叠过一段没有他存在的时光。 卫朝荣难以忍受。 曲砚浓忽而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的脸颊一下。 卫朝荣一愕,全然没有想到在这番妒火完全坦白在她面前时,她唯一的反应竟然是戳他一下。 “你以前认识徐箜怀吗?”曲砚浓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而这问题的答案她其实心里有数。 卫朝荣沉默一瞬。 “认识。”他简短地说,“徐箜怀当初是鸾谷的风云人物。” 曲砚浓拇指抚着他的脸颊。 “他话很多吧?”她问,“道理一套一套的,对旁人指手画脚,特别讨厌。” 卫朝荣又是默然。 “是。”他说,“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曲砚浓忽而抬手搂住他脖颈,全身重量都挂在他身上,微微用力,将他带得一歪,翻落在榻上。 他们并排依偎在一起。 没有剑拔弩张,也不含欲望,彼此都安静。 曲砚浓微微支起身,垂头看着卫朝荣清俊英挺的脸。 漫长的阔别,传闻与回忆里拼凑出的他。 那个“藏书阁里的魔修”,那个装得一切安好,不愿把清寂暴露的人,总是默默扮演着可靠、沉稳却又默默隐忍着妒火的他。 他咽下所有苦痛,独自舔舐伤口,在一切危险和困难面前,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献出一切。 卫朝荣总在扮演强大可靠的人。 他也几乎成功了,让她坚信不疑,对他深以为傲。 在漫长的时光里,卫朝荣一直是她的骄傲。 “你不用巧舌如簧。”曲砚浓说,“也不用能言善辩。” 卫朝荣抬眸望她,几分讶异。 他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挺会和我斗嘴的吗?”曲砚浓说,“我觉得你也挺能言善辩的。有怼人的本事,已经足够了。” 她又不是因为卫朝荣巧舌如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喜欢他的。 也不是因为卫朝荣无所不能、能为她解决一切问题而爱上他。 从前她想不明白,不愿相信他真的爱她,更不愿承认她自己也有同样浓郁的情感。 所以她永远在怀疑,只要永远质疑,她就永远警惕、永远安全,不会被任何人蒙蔽欺骗。 可她如今已是无冕之君。 除了四十多年之外的誓约和无踪无迹的道心劫,她的人生里再无荆棘塞途。 物是人非后,她也可以学会相信。 卫朝荣一声不吭地仰面躺着,视线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生性如此,沉默是他的宿命,目光是他的渴望。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为我而死。”她说,“只是因为你这个人让我喜欢。” 她从前不懂。 不懂情真,也不信情深。 等到她信了,卫朝荣已深埋冥渊之下。 一千年,她见过很多人,有过萍水之交,也有过肝胆相照,她所见到的许多人都比当年卫朝荣的修为要高,待她也百般殷勤,各有性情,际遇也各不相同,如花有千种,各怀芬芳。 但与这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或畅怀夜谈,她发觉她并没有对任何人怀有如对卫朝荣那样的兴趣,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卫朝荣那样牵动她的心绪,让她或笑或恼。 她终于信了情真,也终于明白她自己的情真其实未必要用谁的赴汤蹈火作证。 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卫朝荣。 换成另一个人为她而死,她会感激,但并不会爱他。 归根结底,她爱卫朝荣,只是因为他是卫朝荣而已。 曲砚浓摩挲他的面颊。 “你对我来说最特别,最珍贵。”她说,“相遇的场景不重要,能言善辩与否不重要,为我而死也没那么重要,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所以不须羡慕徐箜怀的巧舌如簧,也不必嫉妒季颂危以相似的方式与她相遇,没有那么多“更好”,他们已在最好的境况下相爱。 那时、那刻、那样的彼此。 卫朝荣唇瓣轻微地颤着。 他几乎是狼狈地想避开她的视线,他想问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的?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说明白。 她看透了他,于是读懂了他。 他深埋的侥幸、忧虑、恐惧。 其实他深心里一直对得到的一切感到侥幸,又因此不安。 他只是幸运的那个人,在合适的时候与她相遇,又在恰当的时刻为她而死,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幸运儿,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愿意为曲砚浓赴汤蹈火的人,本就数不清。 他只是特别幸运。 可现在她说,他不是幸运儿。 这所谓的机遇,从来就只对他展开。 卫朝荣几乎狼狈不堪,精疲力尽,却又终于像久经跋涉的旅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样安宁平静。 “好。”他深深说。 曲砚浓盯着他,看他狼狈闪躲又最终深深回望。 她唇边终于也露出点笑影,想要趁热打铁,再追问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卫朝荣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忽觉一阵魔气涌到,有什么东西从卫朝荣的胸口蓦然伸了出来。 曲砚浓和那东西面面相觑。 卫朝荣的胸膛上,伸出了一只魔元凝成的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利辗霜雪(十二) 雅间里的气氛忽然凝固了。 卫朝荣蓦然抬手将那只魔元凝成的手按了下去, 想按回胸膛下,一次却没成。 那只魔元之手顽强地挣扎。 于是曲砚浓的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冷冷地盯着胸口冒出的魔元之手,没有一点犹豫, 像是对待另一个人胸膛上冒出的异物, 冷漠而抽离。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粗暴地将那只魔元之手打散, 然后随意地将逸散的魔气揉成一团,拍在肩头,把那魔气吸纳回躯壳。 方才那筋疲力竭后的柔软,又像匆忙的潮水般从他的脸上褪去了, 只剩下漠然的疲倦。 沉默在他们之膨胀,似乎要把他们撑开, 隔得很远。 卫朝荣最终主动打破了沉默。 “现在你看到真实的我了。”他说,因疲倦而冷淡,“我并不能完全控制魔元,甚至也谈不上控制自己,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我就会忽然失控, 成为真正的魔主。” “原本不想叫你知道的,没想到还没藏几天就失败了。”他说,“大概是我心里太喜悦了吧。” 他无可奈何地轻声笑了, 像是一支苦涩的歌。 曲砚浓深吸一口气。 卫朝荣这人是真的太能藏了。 “誓约是用来束缚你自己的。”她问,“你用名字换了这份自缚?” 卫朝荣顿了顿,毅然沉声说,“是。” 他本不愿说, 不知她见到他这副模样究竟是什么心情。 若是惊疑,他便苦痛。 可若是她接纳了,他又更苦涩。 若她对他情浅, 他神伤苦痛。 若她对他情太真,他又怕她因他为难。 这一份牵肠挂肚,竟是进退不得。 早在发下誓约以前,他便已坐困愁城。 曲砚浓盯着他。 卫朝荣这个人从来都有很多心事,而她渐渐发觉这无限心事中大半都为了她。 从前她总觉得卫朝荣如此神秘,如此引人探究,叫她牵肠挂肚。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他不是神秘,他只是太在意她。 曲砚浓沉默了许久,久到卫朝荣也凝神看她,不知她究竟在沉思些什么,怎么忽然一言不发。 “你想知道道心劫是什么吗?”曲砚浓突然问。 卫朝荣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 这个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还以为她会对他方才坦白的事说点什么。 她若穷追猛打、细细追问,他自然会如实作答,而心里必然也十分痛苦,他在这种割裂的感受里自虐般等待着苦痛,然而她一言不发,倒让他感到空落落的。 然而她这问题是恰恰也是他最关心的事,“当然。” “何必明知故问?”他淡淡地反问。 曲砚浓当然知道他想知道。 “仙门修士晋升化神之后有一道劫数,自内心深处而发,无形无相,直指本心。”曲砚浓简单地介绍了道心劫,“解开道心劫,就能晋升道主。” 卫朝荣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 “所以夏长老会变成神塑,季颂危会变成钱串子。”他说,“有人成功渡过道心劫吗?” “没有。”曲砚浓答得很简洁,好似这事同她没什么关系、她根本没有被道心劫纠缠,“妙华长老最有可能成功,但还是失败了。” “无可挽回?”卫朝荣问。 “无可挽回。”曲砚浓答。 卫朝荣骤然沉默了。 他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无端像是两柄剑,每一剑都深深刺入他心头。 “那么,”他最终缓缓地问,“你的道心劫又是什么?” 他原以为她不会回答,至少不会那么轻易作答,然而曲砚浓双手一摊,答得极痛快,“我不知道。” “什么?”卫朝荣一怔。 他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曲砚浓坐正了,又向后一靠,背倚小案,依旧答得很爽快,“我毫无线索,并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自然也就答不上来。” 卫朝荣眉头紧锁,凝眸盯她,总觉得这人心里自有盘算,只是性情狡黠,不愿说明白。 然而曲砚浓倚靠在小案上,虽然没有肃容正色,但也不似故意卖官司时那般笑吟吟,她神容如云水,一派清淡,叫人完全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便是她同千年前最不一样的地方了。 一千年不见,她依然如从前那般言谈欢笑,却变得更深沉了。 卫朝荣依旧仰躺在软榻上。 他没有立刻追问,反倒望着雅间的天花板,静静沉思,仿佛那天花板上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需要他深深琢磨。 曲砚浓挑了挑眉。 卫朝荣这人有时很怪,问题摆在眼前,他却能盯着天花板发呆。 从前枭岳将他打成重伤,丢在莽林里,她找到他的时候,他也这么半仰躺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空。 她有时很好奇,卫朝荣看见的世界,是不是比她所见到的更别致美丽? 卫朝荣在良久的沉默后重新开口。 “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说,语气很确定,“他们都有方向,你不会比他们走得慢。” 曲砚浓反手敲着小案,语气轻快。 “算是有过方向吧。”她说,“但我后来发现它不对,把它排除了。” “排除之后,就没有再找到新的可能了?”卫朝荣追问。 曲砚浓依然很轻松地说,“我前几天在鸾谷的时候才排除那个错误的猜测,还没来得及找到新的可能。” 卫朝荣顿了一下。 “夏长老化为神塑了。”他不知怎么又把刚才问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向她确认,“季颂危性情大改,面目全非,几乎完全沉沦道心劫中了。” 曲砚浓颔首。 明明是这样惨淡的事实,卫朝荣却忽地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你的道心劫并没有那么紧迫。”他平静地说。 曲砚浓好奇,“为什么?” 正常人得出的结论难道不是相反的吗? 卫朝荣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一个已沉沦,一个已成为神塑,而你却还能控制住自己?” 曲砚浓想也没想。 “为什么?”她故意随口胡说,“因为我特别强大,道心圆满,让道心劫无机可乘?” 卫朝荣冷冷地瞪着她,试图谴责她的不走心。 “我觉得不是。”他不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漠然说下去,“也许你能比他们多支撑一段时间,但差别不会特别大。” 至少不应该像如今这样天壤之别。 曲砚浓看起来依然是个神智清醒、能正常克制自己的人。 一个人看起来正常固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果连看起来都不正常,那问题就非常大了。 季颂危和夏枕玉就是后者。 “所以我想,虽然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但在这千年之中,或许你早已误打误撞,化解了其中一部分。”卫朝荣说,“所以当夏长老和季颂危都身不由己时,你还依然清醒。” 曲砚浓认真听完他的分析,煞有介事地点头。 “有道理,很有道理。”她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她说着,把反撑在小案上的手收了回来,俯下身,捧住卫朝荣的脸颊,笑吟吟的,“你怎么这么聪明?” 卫朝荣无语。 “少来。”他没好气地说,“我都能想到,你怎么可能没想到?” 曲砚浓才是那个亲身经历道心劫千年的人,她有数不尽的时光去琢磨,她本也不服输。 卫朝荣绝不相信她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真正束手无措的时候,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倘若无路可走,她会赌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做出最疯狂的尝试,哪怕她所赌的东西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值得。 她这样安闲,说明她不是毫无把握。 曲砚浓叹口气。 “我夸你,你高兴了行了嘛。”她说,“我有没有想到,很重要吗?” 卫朝荣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曲砚浓又重新靠回小案上。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道心劫是什么。”她懒懒散散地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找。” 那就是说,她确实早就猜到她的道心劫可能已先化解了一部分。 卫朝荣眉头微微一松。 “不过,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曲砚浓说。 卫朝荣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 “什么叫做时间不多了?”他沉声追问。 “你之前见到我的青穹屏障了吗?”曲砚浓问。 卫朝荣怔了一下。 当然见到了,那差不多是五域最宏伟的存在,今时的修士们也许习以为常,但对于卫朝荣这个千年前的人来说,它几乎是个奇迹。 “我也只是个化神修士,我的能力有限。”曲砚浓幽幽地说,“行非常之事,不可能没有代价。” 卫朝荣胸腔里那颗并非真实存在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听到自己故作冷淡的声音,只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得镇定平静。 曲砚浓微微笑了。 “誓约。”她莞尔地望着卫朝荣,“和你一样。” 卫朝荣却挤不出哪怕一丝笑意。 “你付出了什么?”他嗓音干涩。 “寿元。”曲砚浓轻描淡写地说。 卫朝荣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几乎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梗在他胸腔里,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你还剩多少时间?”他轻轻地问,好像害怕惊扰了谁。 “不到五十年。”曲砚浓淡然说。 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忘了言语。 字字句句都离他远去,变得那样陌生。 他蓦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还有四十年。”他声音寒峭,他的眼睛却好像在燃烧,“足够了。” 他一定要帮她结束这一切。 曲砚浓静静望着他,最终浅浅笑了一下。 她十分欣慰。 比起软语温言安慰卫朝荣,她果然还是更擅长简便迅捷的办法。 与其让卫朝荣伤恸于他自己的宿命里,不如让他伤恸她的宿命。 你看他现在不就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了吗? 第132章 利辗霜雪(十三) 知梦斋第九层。 戚长羽避开匆匆走过的堂倌, 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幽暗的拍卖场。 寻常来客都拿着一支寒酥石蜡烛,但戚长羽手里什么都没有。 “寒酥石蜡烛不过是知梦斋用以鉴别来客方位的东西,你若拿了, 还没等拍卖会开始, 就该被人揪出去了。”檀问枢悠悠地说, “这里固然幽邃,但还谈不上危险,长羽避开人静候就是。” 戚长羽一言不发地隐匿在阵法交界处。 虽然他沉默着,但他的内心实在谈不上平静。作为沧海阁的阁主, 他来过知梦斋拍卖会好多次,无不被奉为座上宾, 如今却连支蜡烛也不敢拿,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阵法的间隙,偷偷摸摸地窥探旁人秉烛而行。 这本不该是他的人生! 他竟沦落到和檀问枢一样见不得光的下贱地步了。 戚长羽甚至不敢再抬头,他怕自己双目血红, 注视过往之人的目光太恨,被人察觉踪迹。他现在已经不是元婴修士了, 虽然有檀问枢的附身,变得十分特殊,但他根本不敢冒一点风险。 他已经成了个卑贱的凡人, 而这一切全都拜檀问枢所赐。 奇怪的是,先前在阆风苑、知妄宫,他那么痛恨曲砚浓,恨到胆敢当面痛斥她, 但戚长羽对她的恨总是很空茫。他内心总有一股不死的欲望,寄望于自己能重新找到机会得到曲砚浓的重用,重新翻身。 戚长羽对檀问枢的感受则截然不同。 他恨不得生撕了檀问枢。 无论檀问枢如何引诱劝说, 无论檀问枢许以什么样的未来,戚长羽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心动,反倒生出更扭曲的恨意。 然而无论他究竟如何想让檀问枢不得好死,戚长羽此刻只能强迫自己温言,“知梦斋的阵法十分玄奇,今日我也算是窥见一角,也算是托了师祖的福,长了见识。” 戚长羽的表面功夫固然无可挑剔,但檀问枢本就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听得出那伪装得极好的恨。 檀问枢不由哑然。 人性总是更愿意恨那些自己恨得起的人,而不愿去恨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人,因此这世间常常有人不恨导致自己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反倒去恨无辜路人,乃至自己的亲友。 檀问枢当年还是魔君的时候,没少利用这点人性。 他的仇家数不胜数,但真正对他恨之入骨,愿意花毕生来复仇的人,其实没那么多。这些仇家中,有许多人还没来找他复仇,便先死在了同路人、亲友反目成仇的争斗中。 怨恨一位魔君太难消解,但怨恨没有对自己倾全力相助的亲友却很简单,怨恨无辜的旁人更是容易。 檀问枢笑纳这地位和实力带来的特殊优待。 玩弄人性,本也是他日常消解的一部分,他有时甚至刻意营造这样的处境,去看各种各样性格的修士在人性里挣扎。 然而一千多年过去,轮到他被当作那个“恨得起”的人了。 檀问枢大感唏嘘。 他自觉在戚长羽的困境中只是小推了一把,根本没做什么残忍的事,戚长羽最该怪的就是自己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第二该怪曲砚浓翻脸无情。 这和他檀问枢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戚长羽怪天怪地,尤其痛恨檀问枢,对于冷酷无情的曲砚浓轻轻掠过,对于他自己的种种问题更是视而不见。 戚长羽轻轻一对比,想想高不可攀、从无败绩的曲砚浓,再想想她的冷酷无情、狠辣手段……他就这么一门心思地痛恨着檀问枢。 太不讲理了! 总是把别人的内心搞得很复杂的檀问枢,内心终于也变得很复杂。 曲砚浓不是去当仙修了吗?仙修不都是做什么都会被怨怼的老好人吗? 怎么曲砚浓这个仙修就和别人不太一样,以至于戚长羽这种坏胚对比下来,觉得还是恨前魔君、大恶人檀问枢更实惠? 她这个化神仙君是正经的吗? “不必客气,既然叫我一声师祖,我自然要照拂一二。”檀问枢笑道。 他故意恶心戚长羽。 戚长羽仰着头,十几座琼楼飞在穹顶,于幽暗中绽放莹莹微光,从底下坐席向上仰望,只能看到它们隐约的轮廓,如在群星之中。 知梦斋将贵贱、尊卑隔得如此明确,如隔天渊。 从前他坐在那些琼楼里,从窗中向下望,只觉底下一片蝼蚁,谁知他如今竟也成了一只蝼蚁! 如此卑贱、如此不值一提的蝼蚁。 “师祖,先前你说可以传授我碧峡魔功,我当时脑子犯浑,实在糊涂。”戚长羽忽然说,“如今想来,魔门能与仙门争锋万年,自是大有长处,未必就比仙门传承差。” 檀问枢“哦”了一声,饶有兴致。 “你能想通自然是好的。”他说。 戚长羽虚心求教,“可惜魔门断绝千年,我对咱们碧峡的绝学也没什么了解,师祖可否指点一二?师祖想取回的魔蜕,就是咱们碧峡绝学的手段吗?” “是,也不是。”檀问枢说,“我即碧峡,碧峡即我,我会的东西,就是碧峡的绝学,可曲砚浓却是不会这门绝学的。” “猫教老虎,总要留一手。”他言语含笑。 戚长羽也含笑,十分惊叹的模样,“如此玄奇妙法,碧峡绝学果然骇俗。不知这魔蜕究竟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檀问枢却不答,“长羽若是想学,待到我取回魔蜕后,我也可以教你。” 戚长羽立即露出极为感动的神情,大喜过望,“师祖此言当真吗?” “自然当真。”檀问枢温情款款地说,“你我师祖孙二人共患难、同甘苦,如此情分,难道还不值一门绝学吗?” 戚长羽感激涕零,当场发誓要为师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最终与檀问枢一同爽朗而笑。 他嘴上在笑,心里却在冷笑。 什么狗屁绝学?檀问枢这老东西嘴里根本没一句是真的。 戚长羽怀疑那所谓魔蜕,根本就不是什么被檀问枢舍弃的躯壳,更不是碧峡的什么秘法绝学所修练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甚至未必属于檀问枢。 他口中奉承檀问枢,心里其实早就生了疑惑。 以曲砚浓那种冷酷的性情,檀问枢如何能留个全尸?更别提最终这全尸还被盗走了。曲砚浓难道不会生疑? 就算檀问枢有秘法能从曲砚浓的手中脱身,也绝不可能是什么魔蜕秘法。 那么,檀问枢为什么要在魔蜕上撒谎? 倘若所谓的“魔蜕”不是檀问枢的躯壳,檀问枢又为什么非要他去取? 戚长羽目光幽暗。 假如那东西只是一件魔修至宝呢? 檀问枢一直在防他,自然要把那东西说成是对他而言毫无用处的“躯壳”,免得他生了贪心。 戚长羽再次仰头,望着拍卖场穹顶上闪烁微光的、高不可攀的琼楼。 倘若…… 他把这“魔蜕”交给曲砚浓,又能买回什么样的前程? * 穹顶琼楼内也有人在交谈。 “当初檀问枢是怎么死的?”卫朝荣问。 虽然檀问枢没有死透,但在卫朝荣眼里已经是个完全的死人了。 曲砚浓坐在榻边看卫朝荣剥石榴。 “被我剁碎了喂妖兽。”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那妖兽我也杀了,扔进虚空裂缝里了。” 再然后,“我将碧峡犁了三遍,寸草不留。” 檀问枢的一切东西,她都毁成飞灰。 她这人绝不讲究高抬贵手、点到为止,按照檀问枢这个好师尊多年来的教导,得寸进尺才是她的习惯。 也正因如此,她才深信檀问枢已死。 谁知,好师尊还能给她一个时隔千年的惊喜。 卫朝荣将石榴掰开,一粒粒石榴籽剔透如水晶,粒粒灵气充盈,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石榴还不错,”他随口点评,随即又问,“他究竟如何脱身的,你有头绪了么?” 曲砚浓对此确实有点兴趣。 “如果能让他再示范几次就好了。”她说,“我猜他那枚方孔玉钱是什么宝物,能叫他的残魂寄身在其中。他这人很狡诈,有点压箱底的宝贝也不奇怪。” 当初檀问枢死的时候,身上是没有这枚方孔玉钱的。 “这回能不能让他多示范几次?”她若有所思,认真地琢磨了起来。 是不是该把檀问枢捉了放、放了捉,让他多来几次绝地求生呢? 只抓一次就杀,好像有点太快了。 “对了,”她突然想到,“刚才那只手,是你情绪激动之下、控制不全魔元,才会突然出现的吧?” 卫朝荣动作顿了一下。 他很快又接上了先前的举动,手掌托在托盘之下,掌心魔气氤氲,隔着托盘,将盘中的石榴籽粒榨出汁,托盘微微倾斜,石榴汁流进琉璃盏里,只剩一堆白色的小籽。 “是。”他说。 “这手伸出来有什么用意吗?”曲砚浓撑着脸颊看他,十分好奇,“它是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随便伸出来透透气,还是会做一些你心里想做的事?” 卫朝荣不答。 他把琉璃盏推到她面前,语调淡淡的,“尝尝吧。” 曲砚浓看他好几眼。 “哦,”她没去接琉璃盏,饶有深意地笑了,“原来它是想替你做一些你想做却没做的事。” 卫朝荣定定看她。 “你那时候想做什么?”曲砚浓似笑非笑。 卫朝荣神色依旧很平静。 “那时候是想摸一下你的脸。”他说得很平淡。 曲砚浓大失所望。 “就这么简单?”她顿感无趣,拧着眉毛看他。 卫朝荣不是吧? 就这么纯情?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 他们以前亲过抱过睡过,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魔元,胸膛上冒出一只手,这么惊悚骇人的大动作,居然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脸? 太让她失望了! 卫朝荣无言,他一眼就看出曲砚浓在想什么。 他冷冷地瞪着她,语调寒峭,没什么表情,“那时你真情袒露,我心情激荡,觉得你格外温柔可爱,所以很想摸一摸你的脸,没空想乱七八糟的。” 她是不是又在猜测他是个色魔了? 第133章 利辗霜雪(十四) 曲砚浓闻言颔首。 “那么, 除了心情激荡的时候,你一直在想乱七八糟的?”她唇边淡淡笑意,“现在有空了吗?” 卫朝荣抬眸看她。 “现在不行。”他说。 她一度把卫朝荣当成色魔, 真不是随便判定的, 他这人能听懂她一切撩拨和暗示, 也永远会接招。 无论是调风弄月,还是尤花殢雪,他从不后退,反倒大胆直白得过分。 曲砚浓几乎要笑出来。 但她忍住了, 以忧虑的目光看他,“你……不行了?” 卫朝荣无言以对。 前头猜疑他是个色魔, 这回又重新猜疑他不行了? 她这天马行空的怀疑,千年来都没变路数? “不是怀疑我是色魔吗?”他冷气森森地说,“又怀疑我不行?” 其实曲砚浓从没和他说过他们初见时她对他的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你在戒指里的时候听见的?” 她对申少扬那个小修士提起过这事,卫朝荣若是在那时听见了, 大约会耿耿于怀吧? 曲砚浓不由笑了。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她仙气飘飘地说, “也许正是因为不行,才故意装成色魔,让人以为自己很行吧。” 倘若他不是什么狗屁魔主,他非得证明给她看他究竟行还是不行。 卫朝荣不搭腔。 “欲望深重容易失去神智。”他说, “我不想考验誓约究竟能将我束缚到什么程度。” 他既怕誓约不够强,又怕誓约太强。 若不够强,他会失控, 被魔元主宰,但若誓约太强,他怕这具神塑化身会在誓约束缚下完全消散。 这具化身现在能行走人世,但若是他失控导致誓约的束缚变得更严了呢? 当初他发誓画地为牢,不出乾坤冢,这化身是钻了漏洞,卫朝荣绝不想试探化身在不在誓约的束缚内。 重见过天日,如何再去忍受乾坤冢的无望? 曲砚浓当然也想到过这事,她自然不是真的要引诱卫朝荣做什么,但卫朝荣头脑清醒要拒绝,她就偏要逗他。 “那就是说,你现在确实不行。”她煞有介事地说。 这事还过不去了。 卫朝荣冷眼望她一会儿。 “怎么?”他淡淡地反问,“你会弃了我吗?” 这应对简直出乎意料。 曲砚浓撑不住笑了。 “你怎么还真敢认下啊?”她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你这么说,我可真要信了。” 卫朝荣不置可否。 揪着这个急赤白脸地争辩有什么用?她要逗他,让她笑一下又何妨? 何必为这点玩笑争个眉高眼低? “你信了,然后又如何?”他平静说。 曲砚浓安然背倚小案,微微歪靠着,姿态懒懒散散的,却又不失筋骨。 “自然不会弃了你。”她微微含笑,“一点小事,怎么比得上我们千年情谊?” 她说的倒是好听。 卫朝荣沉着地挑眉,等她下文。 “真不是大事,”曲砚浓轻描淡写,“我多想想办法,给你补一补就是了。” 卫朝荣真是多谢她厚爱了。 他沉默了片刻,忍了又忍,最终微一颔首,寒声说,“好。” 她等着。 曲砚浓笑吟吟见好就收。 逗他也不能逗太过了,卫朝荣可不是软柿子,捏一下就行了。 下次再捏。 悬在窗边的风铃忽而轻轻摇动,雅间内却无微风吹过。 曲砚浓细看了两眼。 “这是外面在叩门吧?”她猜测。 “凌波欲暮”雅间从外看是一座莲台,有一瓣莲瓣向外延伸成平台,等那莲瓣合拢后,莲台便升上拍卖场的穹顶,周围只剩一圈莲叶状的外廊,有窗而无门。 但这对曲砚浓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她随手扯了扯风铃芯子,其中一面墙就变得幽幻起来,里面见得到外面,外面却见不到里面,与窗上的阵法如出一辙。 莲叶回廊上没有人。 “……你到底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你,你和我说这个不太好吧?”熟悉的声音从底下隐隐约约地传来,在整个拍卖场里若有似无地回荡。 曲砚浓挑眉。 在这种到处是藏头露尾者的狂野拍卖场里,敢于高声和旁人争执冲突,还敢于说得整个拍卖场都能听见的人,也就只有申少扬了。 “你捡的这个徒弟,也算是个神人。”她沉默了一瞬。 卫朝荣深感丢人。 “实在找不到人了,不算徒弟。”他说,顿了一下,“那时候没办法。” 和他没关系! 神人申少扬真的很冤。 这事根本就不是他惹出来的,他很老实。 刚才他和富泱没进雅间,而是折返回到知梦斋下面几层,将这次拍卖会已知的部分拍品都细细研究了一遍,又去把祝灵犀和戚枫都叫了过来,忙了一大圈,顺着人潮回了天字第六号雅间。 他前脚拉了叩门的风铃,后脚就被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缠上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年轻些、修为也弱一些的人一开口,就让他把雅间让出来。 申少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左看右看,这俩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啊? “为什么?”他茫然。 “你说为什么?我们早在上个月就已经定下了天字号雅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开口的年轻男修面色不善,“倘若天字号雅间还有空缺,那也就算了,可如今全满了,你说我要不要来找你?” 这人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但申少扬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要是早就定下了天字号雅间,那你就去找知梦斋的人啊?让他们给你想办法,为什么要来找我?”他十分困惑,“你到底是谁啊?我都不认识你,你和我说这个不太好吧?” 申少扬心里可没什么“知梦斋是龙潭虎穴,所以要低声轻语”的意识,既然开始吵架,他也就不管礼貌了。 驳斥声在幽暗的拍卖场里幽幽地回荡,远近的寒酥石蜡烛发出莹莹的冷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无数双潜藏的眼睛。 这一声驳斥,明显引来了无数隐藏在暗处的视线,刺在他们的背脊上。 年轻男修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知梦斋拍卖场里高声喧哗,引来这么多意味莫名的注视,他觉得申少扬是故意的,不由又是一怒,“你抢了我们的雅间,你还问我们是谁?” 怒归怒,他却没打算说自己是谁。 申少扬也不太高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只要你别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行了。” 别说这雅间根本不属于他,而是曲仙君的,就算这间雅间真的是他的,他也不想让出去,凭什么呀? 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咳。”富泱忽然干咳了一声。 无论是争吵中的人,还是幽暗中意味莫名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四哥,你说这不是巧了吗?咱们这么久没见,却阴差阳错在这里重逢了,这就是咱们兄弟俩的缘份啊。”他朝那年轻男修笑了。 申少扬和那些隐藏在幽暗中的目光都惊了。 “什么?”申少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他难以置信,“你们认识?四哥?兄弟俩?” 富四哥却一点也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富泱。 “缘份就是抢了我们的雅间?”他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去山海域了吗?不赶紧在繁华界域站稳脚跟,来霜雪镇这小庙做什么?” “山海域的清静钞要赚,望舒域是我老家,这里的清静钞,我当然也不能落下。”富泱语调轻快,听起来比对方顺耳很多,“山海域是曲仙君治下,自然繁华安定,但咱们望舒域也不差呀。” 说了一大堆,但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少废话。”富四哥不耐烦,“你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大家都是提前订好了雅间,哪有你们这样临时横插一手来截胡的?” “什么规矩?”申少扬插嘴,“我可没听鉴定师说,是拍卖场自己把我们安排过来的。” 富泱还真不知道这么个规矩,不过他听富四哥一说,差不多就能猜到了。 知梦斋虽然坐落在抵制四方盟和钱串子的霜雪镇,但风气和四方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看清静钞行事,谁更有利可图,谁就能得到更好的位置。 倘若一个筑基修士能让知梦斋赚到的清静钞比一个元婴修士还多,那知梦斋就会把筑基修士排在元婴修士前面。 雅间的数量是固定的,在这种看钱说话的地方,有人自恃身份便觉得自己非进雅间不可,愿意花钱,偏偏又不愿意让知梦斋赚走更多的钱,于是精打细算,想挤出一个刚好进雅间的最小成本。 一个月前就送拍就是其中一环。 一部分人走着这条路,再算一算知梦斋所邀请的各方巨擘,提前弄出了一份“天字号名单”,便以为这是铁打的规矩了。 然而知梦斋却不管这个规矩。 若拍卖会前没有临时出现配得上进雅间的人,“规矩修士”们便得偿所愿,而知梦斋也不亏,若有更有利可图的人出现,知梦斋便立刻将人安排进天字号雅间,根本不理这群人自说自话定下的规矩。 “你说这事闹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倒是闹起冲突了。”富泱哈哈一笑,“我也不知道四哥你现在在这里做中人啊,我想着,我们老板什么都不多,就是清静钞多,坐一坐雅间也没什么问题,不知道会让你为难,下次一定给你赔不是。” 什么也不赔,只赔不是,而且还要下次。 富四哥脸色都发黑了。 “你抢了我订的雅间,就这么算了?”他瞪着富泱。 富泱一哂。 什么抢不抢的?那是富四哥的雅间吗?明明是属于清静钞的雅间。 用清静钞买来的面子,就这么单薄。 “要不,四哥你下次劝老板多掏点清静钞保个稳呗?”他真诚地说。 富四哥心里冒火。 “我看你现在是无法无天了。”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拽申少扬,“我今天就来教教你,这里可不是钱串子的四方盟!” 申少扬没躲,他观察到富四哥也不过金丹修为,自觉可以硬碰硬来一回,正跃跃欲试呢,胳膊肘忽然被一股大力拽着向后一扯。 他被迫向后退了三步,正好躲开富四哥的手。 “欸,谁拉我?”他莫名其妙地回头,愣了。 卫朝荣神色沉沉地站在他身后,如一尊沉冷不移的石塑。 他淡淡看申少扬一眼。 “整个拍卖场都听得到你在叫。”他漠然说,“既然叩了门,为何迟迟不入?” 富四哥还在眼前,一场冲突根本没平息,前因后果也很明白,然而他连对面两人的脸都没看一眼,仿佛那两人根本不存在。 申少扬眨眨眼睛。 他这才突然发现,前辈的冷漠近乎目中无人。 ……这和前辈在曲仙君面前的样子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啊! 第134章 利辗霜雪(十五) 申少扬不知怎么述说, 富四哥那边倒是抢先一步,“这位道友,你是这小子的长辈?来得正好, 你们抢了我们的雅间, 是赔是让, 总得给个说法吧?” 富泱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这个四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这么不着调啊? 就这还出来带老板呢? 这能让老板满意? 富泱大为震撼。 本着一点稀薄到几乎没有的同族情谊,他打了个圆场,“四哥, 雅间这事谁也没想到,主要还是知梦斋在安排, 我们这边正常送拍,知梦斋安排了这个雅间,我们就过来了。” 让是不可能让的,赔也是绝不可能赔的。 凭什么赔啊? “我看啊, 你还是再找相熟的鉴定师或是管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次的雅间名额挪到下次用?”富泱力劝, “你在这里做中人,应当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吧?试试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总之, 富四哥怎么糊弄老板富泱不管,别来纠缠他的老板就行了。 曲仙君这么大方的老板,那可是千年等一回啊。 富泱绝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的老板! 富四哥看看富泱和申少扬,再看看面无表情、连余光也不分他一点的卫朝荣, 后者身上没有一点灵力波动,不像个活人,反倒森寒冰冷, 像个怪诞的冷酷存在。 方才卫朝荣出现,拉了申少扬一下,富四哥一点动静都没捕捉到,他甚至在亲眼见到后依然困惑——那里本不该有人。 种种迹象都很明确地表明,这突然出现的英挺冷漠修士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差距大到如隔天渊,以至于富四哥什么线索都看不出来。 富四哥可以肯定,这人必是元婴修士无疑。 富四哥的老板也是个元婴修士,他思忖着,老板虽然未必惧怕和一个同境界修士对峙,但他可只是个金丹修士,老板又不在眼前,何必为老板硬逞能呢?他要是被人捏死了,老板难道会给他烧炷香? 再说了,就算争得了雅间,只是给老板长面子,他这个中人固然能得点赏钱,那也有限。 那点清静钞,不值得卖命干。 先前富四哥以为雅间的主人是申少扬这个金丹修士,自然敢于上来“讨公道”,也算给老板卖个好,现在对方出来个元婴修士,他可不干。 “这事我先记下了。”富四哥看富泱一眼,撂下一句半狠不狠的话,匆匆带人离去,没敢看伫立在一旁的卫朝荣。 “切。”申少扬翻白眼,“什么人啊?” 自以为是,欺软怕硬,别以为申少扬没看出来,富四哥不就是觉得他是个软柿子,所以脸都不要了,凑过来“讨公道”,想从他身上扒下点好处,一看到前辈,立刻就跑了。 “他真是你亲戚啊?”他忍不住问富泱。 富泱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亲戚? 富泱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在我们家,还算好的呢。”起码富四哥还能想明白利害,不用富泱说明白,富四哥自己见机不妙就知道跑。 “见机不妙还不知道,那不是傻子吗?”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话坦坦荡荡的,一点不避着人,那些藏在幽暗中的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来,一点也没因为富四哥的离去而减少。 卫朝荣少时在牧山做个寡言少语的宗门希望,稍长就深入魔域,扮演一个手段狠辣酷戾,谨慎锐利的魔修,等他后来回到上清宗,又自觉做个地位特殊的边缘人物。 除了动手立威,他就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时候,属实是不能理解申少扬这种旁若无人的风格。 他皱了皱眉。 “进去说。” 老板一开口,富泱立马就闭嘴,飞身上了莲叶台。 雅间内的阵法开启后,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曲砚浓就着这顿平平无奇的滑稽戏,把卫朝荣刚榨出的石榴汁喝完了,空盏就摆在案上。 她刚想再来一盏,却见卫朝荣往她对面一坐。 “在拍卖场里和人公然闲聊,你大约是头一个。”他冷淡地说。 曲砚浓又把琉璃盏放下了。 原来还有一出戏等着。 申少扬“啊”了一声。 “拍卖场里不能聊天吗?”他茫然。 富泱简直没眼看。 卫朝荣更是无语。 “你没发觉到处都有人在看你吗?”他反问。 申少扬又“啊”了一声。 “他们难道不是认出我了,所以才看我吗?”他不解。 富泱默默转开了脸。 卫朝荣感觉申少扬简直是妖兽变的。 “你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还不收敛?”他简直要被气笑。 申少扬第三次“啊”。 “我被认出来不是没事吗?”他无辜说,“只要能隐藏好曲仙君的行踪就可以了,不是吗?现在大家看了我们的热闹,都以为我就是雅间里的人,没人会联想到曲仙君了。” 曲砚浓去拿石榴的手顿住。 她和卫朝荣、富泱一起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盯着申少扬。 这小子是误打误撞,还是藏着两副面孔啊? 申少扬懵懵地看着他们。 三人硬是没看出来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曲砚浓和卫朝荣同时收回目光。 管他真的假的。 申少扬挠着头。 “祝灵犀和戚枫怎么还没来?”他困惑,“他们还在下面逛着吗?再不来,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祝灵犀和戚枫真没有贪玩乱逛。 知梦斋的货品五花八门,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但祝灵犀和戚枫从小见过的大场面、好东西数不胜数,惊叹一番就上了第九层,一人取了一支寒酥石蜡烛,打算找到天字第六号雅间。 戚枫走到半路,脚步放慢了。 “我好像看见我小叔了?”他有点迟疑。 祝灵犀立即停住了脚步。 “哪里?”她目光锐利如剑。 戚枫抬手,“刚才在那边,寒酥石蜡烛照到一点背影,我觉得很像。” 祝灵犀立即看了过去,戚枫所指之处已然无人。 “你确定那是你小叔吗?”她问戚枫。 戚枫犹疑一瞬,重重点头。 其实他和小叔算不上多熟,但刚才那道身影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好像……来自那段被附身的经历。 祝灵犀当机立断,拽上戚枫就跑。 她可还记得,曲仙君明确说过,知梦斋的幕后主人檀问枢附身在戚枫的小叔身上,逃到了霜雪镇,也就是这个人,一手主导了鸾谷之变,令原本安宁的鸾谷险遭灭顶之灾。 鸾谷的仇,就是祝灵犀的仇。 此时拍卖会即将开启,八方修士陆续到场,整个拍卖场里到处是举着寒酥石蜡烛的幽影,知梦斋的堂倌再多,也无暇一一照顾,只能在关键方位引路,他们二人折返走入岔道也没人察觉。 祝灵犀追出小径,一眼望去,只见一片幽暗,却不见人影。 “这边。”戚枫拉了她衣袖一下,方才的迟疑全都不见了,他声音依旧很轻,但十足肯定,“跟我来。” 祝灵犀跟着他绕过数条小径,几度与人撞上,最终停在一处黑得没有一点光的地方。 “奇怪。”戚枫茫然,“他不见了。” 祝灵犀心里一动。 “你能察觉到他的气息?”她问。 戚枫摇了摇头。 “察觉不到,但是我有感觉。”他说,“我能感觉到他在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祝灵犀灵光一现。 “是不是因为你也被附身过?”她说,“你察觉到的不会是檀问枢吧?” 这猜想和戚枫的猜想不谋而合。 “如果他还在这个拍卖场里,我不应该感觉不到他。”他轻轻地说,有点困惑,“他离开了吗?” 他感觉到,檀问枢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檀问枢离开了拍卖场,那他去了哪里? 祝灵犀环顾四周,想找到戚长羽的踪迹。 她蓦然一惊。 幽暗的拍卖场里,只剩下两点火光。 一道在她手里,还有一道在戚枫的手里。 忽闻筚篥声,刹那响动穹顶。 头顶十几座琼楼莹光闪动,将整个拍卖场隐约照亮。 无数道目光从各个雅间、池座、楼座里投来,满含戏谑地望向这静寂中仅有的两点烛光。 那一道道不知来处的隐晦视线,绝非善意。 祝灵犀蓦然拉住戚枫。 拍卖会要开始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富泱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份玉牒。 “仙君,前辈,这是本次拍卖会的拍品图录。”他非常敬业地介绍,“除了我们这种当天送拍的拍品外,这份玉牒应当是全都收录了。” 知梦斋虽然做的事见不得光,但做生意很敢见光。 旁人纵然收了来历莫名的野路子货,也只敢透露给可信的主顾,而知梦斋直接拓印在玉牒里,提前预告,每旬都更新一次拍品信息,把玉牒发向天南海北。 富泱格外周到。 虽说曲仙君是来守株待兔的,但若有看得上的东西,顺手拍下来,不也是两便的事吗? 曲仙君出手定是大手笔,富泱之前虽然没在拍卖场带过老板,但有这么好的练手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 曲砚浓倒也不排斥。 她从小跟着檀问枢,一直是拍卖场的常客,虽说那时的拍卖场比知梦斋更狂野一千倍,一不小心就从抢购变成了纯抢,但常客就是常客。 她激活了玉牒,一片灵光在她面前绽放,形成一道法宝的虚像。 调整玉牒角度,能更清楚地观察这件拍品的模样。 拍品虚像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筑基中期。 曲砚浓对小修士要用的东西不感兴趣,直接跳过两百件拍品,看向了拍品中后段,漫不经心地一件件翻动。 她忽然停住。 “把这件买下来吧。”她说,没有说预估的价码,也根本无需说。 拍下它、得到它,这是唯一的结果。 至于拍下它究竟要花多少清静钞,这问题无关紧要。 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人比曲仙君更阔绰吗? 富泱点头,看向玉牒投射的虚影,那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灵草。 他居然不认识。 “给你的。”富泱听见曲仙君对那位神秘前辈说。 “好好补一补。”她意味深长。 第135章 利辗霜雪(十六) 补一补?补什么? 申少扬傻不愣登地问, “前辈,你受伤了?” 富泱倒是觉察出这个“补一补”有点不对味,但又说不上来, 下意识把嘴闭上。 卫朝荣神色沉冷, 没搭腔, 只看她一眼,将她手中的玉牒接了过来,看一眼那虚影下的小字。 “胜川草。” “固元凝本,清心解躁, 既适用于排解本元逸散紊乱,也适用于无常灵体稳固本源。” 卫朝荣无言。 她分明是想帮他克制魔元, 免于失控。 嘴上却非不饶人,一个劲作弄他。 曲砚浓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微微蹙眉,露出无语的神情, 不由噗地笑了出来。 “怎么,失望了?”她含笑。 卫朝荣抬眸, 将玉牒还给她。 越是按兵不动,她反倒越来劲,她开了腔, 他就一定要接招。 “岂敢?”他说,“原本还担心你对我不够满意,如今发觉不是,大松一口气。”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盛。 “好吧, 那就算我满意吧。”她说,“至少以前很满意。” 这种话她从前就一直很好意思说,反倒是对真情爱语避而不谈, 卫朝荣一点不陌生。 谈情不敢,谈欲无忌。 卫朝荣神色平静从容。 “我知道。”他说得很平淡,仿佛理所当然。 他当然知道。 申少扬和富泱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确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曲砚浓已悠悠然收回目光,随手向下翻看拍品。 “这么多虚空类法宝符箓?”她挑眉。 一共三百件拍品,其中有五分之一都与虚空或多或少沾点边,这比例相当高了。 与虚空沾边的符箓、灵材、法宝本就稀罕,有些大型拍卖场一次拍卖会里能有三五件就不错了。 富泱却一点也不意外。 “知梦斋的特色就是虚空之物。”他说,“先前咱们租的那架飞行法宝就是知梦斋打造的,他家每场拍卖会上都有大量的虚空之物。” 她记得这事,但没想到知梦斋对虚空之物的需求如此之大,手缝里漏出来拍卖的虚空之物都有这么多。 知梦斋一年卖出的虚空之物,大约比五域各方脱手的虚空之物加起来还要多。 曲砚浓不由蹙眉。 知梦斋大量收集虚空之物,究竟是谁的主意? 檀问枢,还是季颂危? 又要他山石,又要虚空之物,这两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总不能是一起发了疯,要联手毁天灭地吧? 这两人都很重利,就算发疯,应当也不会发没好处的疯。 她这边陷入沉思,申少扬和富泱在一边眼神乱飞。 “祝灵犀和戚枫怎么还没来?”申少扬忍不住问,“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吧?” 他试着取出灵犀角联系那两人,然而霜雪镇鱼龙混杂,神偷大盗遍地走,说不准会不会顺手做一票,祝灵犀和戚枫大约是怕灵犀角被人认出来,特意把它收进了乾坤袋里,因此谁也没听见。 一阵幽咽绵长的筚篥声忽而响起,片刻便吹彻整个拍卖场,在幽深的穹顶下悠悠回荡,直吹进人心底。 申少扬一听见这筚篥声,不由得出了神,只觉一颗心脏悬在胸膛里,随着着幽幽的筚篥声不住地震颤。 他忍不住想起从前在莽苍山脉与数不尽的强大妖兽对峙、搏杀的经历,那时他每天都狼狈不堪,在生死之间游走,偶尔强硬斩杀妖兽,转眼又负伤逃亡,不得不躲着各种强大妖兽走。 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心里尽是绝望,以为这一生就要在此终结,他还没来得及变强大,还没来得及走出扶光域,去看看更精彩的世界…… 富泱也为这筚篥声神思不属。 他想起很多年前,全家人围着一张珍贵的琅嬛玉方桌,眉飞色舞地聊着万古来顶天立地的第一英豪当属季仙君,你一言我一语,人人口中都能讲出季仙君的侠义壮举,聊上一夜也不重复。 他想起长辈喋喋不休的过去,那个被千万散修敬仰的季仙君,还有季仙君绘出的那个无贵贱、无尊卑、安宁乐道、万家如一家的梦。 他曾那样深信那个梦,就像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样,期待那个梦,坚信季仙君一定会带他们实现那个梦。 但那个梦碎的那么快,突然的天灾,突然的穷困,突然的亲友陌路,突然的反目成仇,原来当他幼年时开始相信这个梦的时候,这个梦其实早已破碎了上千年,已有无数人先于他梦碎,他的相信如此不合时宜,来得太晚,又散得太快。 可富泱偶尔还会想起,大名鼎鼎的英豪季仙君,有一座天下最奇伟也最珍贵的道宫,这座道宫比知妄宫更早建成,比若水轩更奇崛壮阔,它不是季颂危花费钱财建成的,而是由所有敬仰他、爱戴他、愿意追随他的人合力为他而建的。 那座传奇般的道宫,有无数人合力齐心,一人献出一砖一瓦,从开始到落成,一共只用了一昼夜。 季颂危的道宫,就叫“一昼夜”。 “嗵!”一声闷响。 谁在敲桌。 富泱和申少扬猛然惊醒,略显惊慌地环顾一周,恰望见彼此懵然惶乱的脸。 筚篥声还在窗外悠悠吹响,可两人却再也没了方才那种失神恍惚,只剩下惊恐。 他们方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神。 “仙君,前辈,这个筚篥声是怎么回事啊?”申少扬吓得不轻。 倘若是对敌时如此失神,一百条命都不够敌人杀的。 曲砚浓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她可没打算提前叫醒这两个小修士,原本打算看笑话来着,是卫朝荣把他们唤醒的。 “是音修法门。”卫朝荣语调平淡,“乱我心曲。” 对音修而言,乐器、曲调,都只是形式,通过乐器和曲调所实现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蹩脚的音修只会一种乐器、特定曲调,结果就是刚奏个开头,旁人已知她想干什么了。 高明的音修,千曲作一用,一曲作千用,心意莫测。 知梦斋这个吹筚篥的音修,境界必然在元婴中期之上,申少扬和富泱这两个小修士,一个刚结丹,还有一个筑基大圆满,一照面就被夺了神智,陷入深深回忆,无休无止。 倘若这音修不想放过他们,那么就算筚篥声停了,他们也无从挣脱回忆,只能任人宰割。 “难道知梦斋是大黑店?”申少扬惊恐,“他们想把整个拍卖场里的人全都控制住,谋财害命?” 卫朝荣也懒得搭理他了。 “怎么会?知梦斋难道就干这一票,以后都不干了?况且,咱俩修为不够才会被迷惑,那些元婴修士是不会像咱们这样难以挣脱的。”富泱已反应过来了,拍拍申少扬,“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下马威罢了,曲终后所有人都会清醒。” 开门迎客的买卖,给客人的下马威一重又一重,只能说知梦斋店大欺客,根本不愁生意。想想知梦斋对人对货都百无禁忌的路子,这做派也属正常。 没点威慑,怎么敢和八方豪强恶徒打交道? “这么霸道……”申少扬嘟嘟囔囔,“我们这种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好人,老老实实来参加拍卖会,为什么要被立规矩?” 曲砚浓突然来了兴致。 “那你就反过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她兴致勃勃地说,“反正都是实力说话,他们不客气,你也别客气。” 申少扬愣住。 “啊?”他哽了一下,张张嘴,“我?” 仙君拿他寻开心呢。 要不是有前辈提醒,他现在还在筚篥声里出神呢,哪来的本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曲砚浓当然没指望申少扬。 她拿余光瞥了卫朝荣一眼。 “没学过,不擅长,干不了。”卫朝荣仿佛耳边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就接上她无声的催促。 他会吹笛子,但根本不懂音修的法门,至于吹笛的水平到底几斤几两,曲砚浓最清楚不过,他拿什么和元婴音修比? 曲砚浓却蓦然笑了。 “我也没说让你吹笛子啊?”她说,“反制音修的手段多的是,你白混那么多年了?” 她确实没直说,但卫朝荣还能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那他才是真的白混了。 “不等上清宗了?”他问。 刚开场就反手还过去一个下马威,这是直接砸场子了。 他还以为她会等一等。 曲砚浓轻笑。 “谁来找我算账,你来拦着不就行了?”她语调轻松。 兴之所至,偶发奇想,为什么要按捺? 卫朝荣挑眉。 “好。”他一口应下。 曲砚浓煞有介事地点头。 看来卫朝荣的状态虽然不算好,但也没有特别差,与化神修士交手容易失控,但打几个元婴是没问题的。 和她先前猜的差不多。 倘若她棋差一招便身死,说不定卫朝荣能比她晚走,生时竭尽所能,已经算她对得起五域了。 不过,共死也太苦了。 还是同生吧。 曲砚浓微微沉吟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支竹笛。 卫朝荣眼神一凝。 那是一支极朴素的竹笛,没有一点灵光,仿佛只是一支普通竹枝削成的笛子,制作者手艺一般,看起来格外寒酸。 曲砚浓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光,似乎不应该拿出这样一支朴素的笛子。 可这支竹笛对他来说竟如此眼熟。 “哎呀,那不是祝灵犀和戚枫吗?”申少扬在窗边惊呼出声,“他们两个怎么跑到拍卖台边上去了?” 富泱连忙伸出头去看。 幽深的拍卖场里,只有十几座琼楼亮起的灵光,将下方的楼座雅间照得若隐若现,只看得清坐在里面的人的轮廓,却看不清绰绰人影的面目。 森森幽暗中,仿佛无数道鬼影。 而在琼楼环绕的中心,一方巨大的拍卖台缓缓升起,燃起一圈冷火,与琼楼上的莹光相辉映。 祝灵犀和戚枫就站在拍卖台的边沿,神色迷蒙,依然沉浸在那筚篥声中。 申少扬和富泱一眼望下去,许多人影也似祝灵犀二人一般呆滞,但依然有不少人行动自如,正或笑或谑地张望着,以莫名的目光盯着误闯拍卖台的两个小修士。 知梦斋的拍卖台,可不是外人能上的。 这是这座做派狂野狠辣的拍卖场里不言的铁律。 富泱神色一变。 “他们怎么上了拍卖台?”他神色凝重,“知梦斋下手很重的,谁要是上了拍卖台,就会被视作盗匪,格杀勿论。” 可是…… 富泱怎么也不明白,知梦斋的拍卖场结构精巧,没有任何一条小径会通往拍卖台,这是知梦斋的独门手段,专防客人迷路。 就算祝灵犀和戚枫再怎么胡乱走动,也绝不可能摸到拍卖台去啊? “仙君——”他立刻回头,拍卖台还没完全升起,出手将两人带回来,还来得及。 曲砚浓已将那平平无奇的竹笛横在唇边。 一声缥缈。 幽暗的穹顶之下,幽咽的筚篥声里,忽有一道竹笛清音奏起,转瞬便与筚篥声并行,传彻整个拍卖场。 第136章 利辗霜雪(十七) 一声笛音轻啭, 如破梦穿魇。 被筚篥声摄了心神的人,蓦然惊醒。 幽暗中一片惶乱的吸气声,连筚篥和竹笛都掩盖不下。 从琼楼上往下看, 那一道道黑黢黢的鬼影仿佛风里的麦浪, 不安地来回摆动, 四下寻找着笛音与筚篥的来源。 然而筚篥幽远,竹笛缥缈,任是五感再敏锐的人,也找不到这两道天籁的来处, 只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强行克制自己的不安。 整座拍卖场里的人都醒了。 筚篥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下一刻, 长声幽咽,再起新调。 调里大漠黄沙滚滚,一片幽凄苦厄。 方才醒转的修士又蓦然出了神,陷入那无边苦厄之中。 富泱和申少扬的眼睛也发直了。 这显然是隐于暗中的神秘音修不服气, 想同突然出现的竹笛较量一番高下。 曲砚浓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眼睑微垂,只是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竹笛。 筚篥调苦厄, 竹笛调萧瑟。 一个苦厄难书,一个萧瑟满怀。 然而两调撞在一起,穹顶下的人蓦然清醒, 忘了那苦厄,只听得到萧瑟,又在这萧瑟中有一两分怀念,隐约想起家乡风物。 此夜闻笛, 故园秋声。 申少扬和富泱的眼睛又重归清明。 两人对视一眼,愕然惊恐,再看下方楼座雅间里不断摆动张望的身影, 不由也心有戚戚。 这两道曲声,一个夺人心智,一个随意便唤醒,他们这些普通修士的心神就好像是这两人掌中的玩物一般,随意拿捏摆弄,做成想要的模样。 醒梦都悬于人手,存于旁人一念之间,这怎能不叫人恐惧呢? 筚篥声不停,换了三次调。 竹笛声也不停,也换了三次调。 至于富泱和申少扬,还有整个拍卖场里的普通修士,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这两道曲声,失神复又清醒了三次。 申少扬再一次从筚篥声中恢复清醒后,两只眼睛分外无神。 仙君啊,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音修,求求你们收了神通吧。 一会儿被迷惑,一会儿又被唤醒,这也太折磨人了,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金丹小修士,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仿佛是听到了申少扬的心声,那道筚篥声真的停息了。 曲砚浓吹完最后一个曲调,悠悠地将竹笛放下。 “把他们两个叫回来。”她随口说。 申少扬蓦然反应过来,曲仙君是在说祝灵犀和戚枫! “喂喂!”他蓦然探身出窗,朝着拍卖台边缘的同伴拼命招手,想叫他们的名字,又想起这里是拍卖场,“……那两个谁!” “那两个谁”自然叫不住任何人,但能在知梦斋拍卖场里把身子探出琼楼的窗户,还高声喊人,喊得整个拍卖场都回荡他的声音,这足够引起拍卖场里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幽微的莹光映照下,申少扬的面具黑黝黝的,格外阴森。 整个拍卖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灼穿。 穹顶之下,一片死寂。 申少扬以一己之力,吸引来了知梦斋历任拍卖师都无法实现的全场高度关注。 就算此刻知梦斋掏出一块他山石放在拍卖台上,恐怕也没法吸引来这么多人同时注意。 祝灵犀和戚枫立刻就看了过来。 他们方才也在筚篥声和竹笛声中反复失神又清醒,想离开拍卖台,偏偏拍卖台正在升起时有阵法阻隔,他们竟下不来,更不知十几座小琼楼中哪一座是他们要去的雅间。 “仙君,拍卖台上好像有阵法。”富泱观察得更仔细,没有申少扬那么冲动,做不出这种旁若无人的事,他正常站在阵法所形成的窗后,回头,“祝灵犀和戚枫出不来。” 曲砚浓把竹笛搁在了桌案上。 她随手抄起桌案上的青瓷果盘,向窗外轻轻一掷。 拍卖台上,戚枫和祝灵犀正试图解开阵法,离开拍卖台,还没研究出个头绪来,忽听得拍卖场里响起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哗然声。 两人茫然地抬起头张望,正对上一道飞射而来的寒芒。 “噼啪!” 寒芒已到眼前。 阵法在他们面前破碎,同时炸裂开的还有那道寒芒。 祝灵犀伸手挡了一下寒芒炸开后的碎片,她抄了一片,摊开手掌心一看。 是片青瓷碎片。 看那破碎的纹路,怎么好像有点像餐盘果盘上的花纹? 这是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看起来寒芒森然、势不可挡,一击便打碎了知梦斋的阵法……实际上竟然是个果盘? 祝灵犀略感迷茫,但很快便将碎片丢开,叫上戚枫,“走!” 阵法已碎,不赶紧开溜,难道真要等知梦斋的人来“格杀勿论”吗? 两人飞身向方才申少扬所在的琼楼而去,再次引起整个拍卖场的哗然。 知梦斋举办了那么多场拍卖会,历来大盗凶徒不在少数,闹出的乱子也不胜枚举,但那些乱子要么是无聊的私人恩怨,要么是财迷心窍,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场一样热闹,堪称是好戏迭出。 先有人高声争执雅间归属,中有人吹笛强势打破筚篥声,后有人误闯拍卖台又被强势救走—— 有心人想一想……怎么这几场好戏,都和天字第六号雅间有关呢? “砸场子的来了!”有人就坐在拍卖台前,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同伴说,“这是要和知梦斋杠上啊?” 这人能坐在拍卖台前的位置,就意味着他给知梦斋带来的利益很高,算得上前列了。 但这一点不妨碍他想看人砸场子的心。 “不会要打起来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打起来让他看看好戏。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头发,感觉发丝里夹着什么小东西,摸下来一看。 一粒石榴籽。 这什么玩意?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怎么会在他头上? 看热闹的修士一片茫然,旋即大怒,“是不是有人暗算我?” 他左顾右盼,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周围的每一个人,引来旁人不满的回视,他却依然不罢休,坚持想要找出那个想要暗算的他的人。 至于方才一举击碎拍卖台阵法的那道寒芒,他是一点也没去联想。 在看热闹修士的心里,那道能击碎阵法的寒芒,必然是一件坚固或锋锐的法宝。 既然是法宝,怎么可能会有石榴籽掉下来呢? 绝不可能! 一定是有人暗算他。 头顶上,祝灵犀和戚枫已飞到了莲台前。 “两位小道友,闯进我们知梦斋的拍卖台,还打碎了拍卖台的阵法,就这么走了?”一道戏谑的声音骤然响起。 祝灵犀和戚枫只觉一股巨力蓦然加身,将他们猛然向下拉去。 穹顶下,各个雅间、楼座里的身影都翘首,就连周围的琼楼里也有人影隔窗观望,想看看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修士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更想看……那琼楼里的人会怎么应对? 祝灵犀和戚枫身不由己地坠向地面,那道巨力没有一点衰退,倘若就这么被砸下去,半个身子都要被摔成烂泥了。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琼楼前一路坠下三楼、二楼,即将重重地落在空旷的回廊上。 就在祝灵犀和戚枫即将变成两个肉饼的时候,那强势加身的巨力,突然消失了。 仿佛有谁提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两人蓦然向上空抛去。 “道友,放任自家小辈乱跑,出了事也没个交代,这可不是长辈该做的样子。”先前那道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言语中的轻蔑已散去了一大半,只留一点留有分寸的笑意,“虽说进门都是客,但总要给主人家几分薄面吧?” 祝灵犀和戚枫被抛到莲台琼楼的窗台前,将要翻进窗户,却蓦然停住了,被提在半空中,像两件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进退不得。 “扰了筚篥声,闯了拍卖台,连面都不露一个吗?”戏谑声终于是半点也不戏谑了。 祝灵犀和戚枫可怜巴巴地隔着阵法形成的窗户,同申少扬和富泱对视,饶是他们两人见过足够多的大场面了,此刻依然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申少扬和富泱隔着窗户,很不厚道地笑了。 “可以。”有人在他们身后沉沉说。 拍卖场里骤然安静。 祝灵犀和戚枫蓦然回头,一道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凭空而立,就在莲台琼楼前。 将他们定住的无形之力突然消失了,两人如蒙大赦地钻进窗户里,迎头就是同伴的嘲笑。 “你们俩怎么会跑进拍卖台去?” 祝灵犀和戚枫也很懵啊。 他们只是追着戚长羽的身影绕了两圈,谁想到能追到拍卖台上? 不是说知梦斋的阵法很厉害,绝不会让人迷路误闯拍卖台的吗? 曲砚浓的眉毛微微挑高了。 “你们跟着戚长羽走的?”她若有所思。 这拍卖场里是藏了什么玄机吗? 檀问枢来这里做什么? 窗外,卫朝荣身披玄色斗篷,凝立在穹顶之下。 “你已经见到了。”他语调平平。 方才那道戏谑之音的主人也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道友,拍卖场有拍卖场的规矩。”这位元婴修士皱紧眉头,“人人都来捣乱,我们还做什么生意?” 拍卖台前看热闹的修士十分失望。 “就这?”他忍不住和同伴说,“知梦斋是泥捏的吗?被人家砸了场子,还客客气气说话?” 同伴翻了一个白眼。 那是知梦斋客气、手段绵软吗? 分明是知梦斋看出那琼楼里三次挑衅的人实力惊人,在对方没有进一步挑衅的情况下,知梦斋不愿撕破脸。 换个人来试试? 知梦斋早就把人撕成碎片了。 客气?手段绵软? 那是因为对方既不客气,也不绵软。 卫朝荣漠然望对方一眼。 “我道侣让我转告,筚篥声不好听,阵法华而不实。”他说,“所以她帮忙指点一下,不必客气。” “下次换点好的。” 话音刚落,那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便已消失了。 幽暗的拍卖场中,一片死寂。 第137章 利辗霜雪(十八) 莲台前已无人, 但整个拍卖场却依然寂静。 从那披着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说出“我道侣让我转告”这几个字开始,在场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年纪长幼、阅历深浅, 脑子里都在疯狂回忆五域中有哪些出名的神仙眷侣。 恩爱不恩爱、够不够般配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修为一定要高。 按照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所言, 方才以一段竹笛声解开筚篥声、随手一击破开阵法的人并未现身,而是安然稳坐雅间之内,真正的连面都没露一个。 知梦斋的元婴修士与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一照面,语气就变客气了, 看似在要说法,实际上不过是要个态度, 人家转身就回了琼楼内,知梦斋也没拦。 瞧知梦斋这态度,对面的神秘修士少说也是个元婴吧? 而那个隐于琼楼内、根本没露面的“道侣”,实力是否还在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之上? 也没听说五域哪位元婴音修找了个同境界的道侣啊? 穹顶下万人翘首, 恨不得扒开那栋琼楼,好好看看屋内的人究竟是谁。 而在这座万众瞩目的琼楼内, 气氛却略显古怪。 申少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这不对啊? 他十分狐疑:先前前辈还在灵识戒里的时候,分明不承认自己是曲仙君的道侣,怎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当着曲仙君的面,又光明正大地称呼曲仙君为道侣了? 难不成前辈当初是故意骗他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 要知道,当初前辈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曲仙君的道侣,给申少扬带来好大的困惑, 不得不琢磨前辈究竟是正主还是插足……前辈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曲砚浓似笑非笑。 “道、侣。”她慢慢地重复。 她可没让卫朝荣加这么一个称呼,只让他代为放两句张狂的话,稍稍震慑知梦斋, 让知梦斋摸不清他们的路数。 这是卫朝荣自己添油加醋的。 卫朝荣顶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沉着地走到软榻边坐下。 “我不是吗?”他淡淡地反问,眉毛却微微地扬着。 在流传了千年的隐秘传闻里,那个为了曲仙君而死的人,不就是她的道侣吗? 她要是不愿承认,怎会放任这传闻千年?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已悄然被放置在他的手边,难道他还不接? 曲砚浓唇边含笑。 这人可真会顺杆子往上爬。 “好吧。”她向后歪歪地一靠,半靠在柔软的靠枕上,懒散之极,但姿态里说不尽的风流,“既然你把终身托付给了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申少扬眼珠子又滴溜溜打转。 原来前辈之前还真不是曲仙君的道侣啊?看曲仙君的态度,也不像是不愿意对前辈负责的样子啊?难道前辈之前都是欲擒故纵,直到千年后重逢,才决定向曲仙君要个名分? 卫朝荣却追问。 “怎么对我好?”他说。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懒懒地招了招手,朝桌案上示意了一下。 卫朝荣看一眼桌案,石榴吃完了,还剩一小碟花生。 他拿了几个握在手心,微微用力,再摊开手,花生壳都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完整的红衣。 他把另一只手覆过来,再摊开,几粒花生仁便躺在掌心里了。 曲砚浓抬手,把他掌心的花生仁全都拿了过来。 “这个嘛,”她吃着花生仁,散漫地笑了,“你往后就知道了。” 一看就是在敷衍人。 卫朝荣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他垂着眼睑,手上不紧不慢地剥开花生,递到她手边。 “你快一点。”曲砚浓还好意思催他。 “嫌我慢,你就自己来。”卫朝荣冷冷看她。 然而不知怎么的,碟子里的花生消失的速度越发地快了起来。 四个小修士并排坐在窗边,规规矩矩挺直腰杆,谁也不敢回头看,只是一个劲地瞪着窗外。 申少扬胳膊肘往外拐了一下,轻轻撞了撞坐在他边上的祝灵犀。 祝灵犀用眼神表达疑问。 申少扬手搭在大腿上,只有一根手指头别扭地往上翘,像是在指什么东西。 祝灵犀一点也没看懂。 申少扬不得不把手举了起来,像是要去摸耳朵。 然而他的手落在耳朵上,摸来摸去的,半天也没放下来。 祝灵犀看得一头雾水,恨不得直接开口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目光落在他耳蜗,却忽然醒悟了——申少扬是想让她戴上灵犀角。 在曲仙君和那位神秘前辈的面前,灵犀角确实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们窃窃私语的东西。 祝灵犀犹豫了一下,明知她从乾坤袋里取出灵犀角戴上的动作会被曲仙君察觉,而这动作本身已经说明了他们要偷偷说悄悄话,然而就算是她,在这种时刻也很难抵抗与同伴大谈的欲望。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取出灵犀角,飞快地戴在耳边,不愿去想自己这举动算不算掩耳盗铃。 “有没有觉得前辈快高兴疯了?”申少扬的声音几乎是瞬间从灵犀角里传来。 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前辈总是一副很冷酷的样子,说话也凉凉的,但是曲仙君稍微说两句好听的,前辈就乐开了花。” 祝灵犀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虽然她戴上灵犀角就是为了听点不能让曲仙君和神秘前辈听的悄悄话,但申少扬也太大胆了吧? 她强忍着没回头看,以免显得太做贼心虚,然而申少扬的大胆发言终究还是影响了她,“曲仙君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申少扬没懂。 “曲仙君是故意逗那位前辈的。”祝灵犀说,“那位前辈也很明白。” 这两位大前辈,互相逗对方玩呢。 “啊?”申少扬差点张大嘴,又赶紧闭上。 “你俩胆子这么大?”富泱呲牙咧嘴地插话,“这种话都敢当着仙君的面说?万一我偷偷告诉曲仙君,你俩就完了。” “去!” 祝灵犀和申少扬一起啐他。 一窗相隔,拍卖场里的气氛就没有这么轻快了。 幽暗穹顶之下,拍卖场安静得像是一场风暴后无人幸存。 知梦斋的元婴修士对着琼楼默然无言。 这是该打,还是不该打啊? 若是打吧,对方明显很扎手,这场拍卖会还能不能办下去都是未知数。 若是不打吧……知梦斋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开始拍卖。”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灵气传音。 元婴修士的眉头微动。 这传音来得十分隐秘,但却没遮掩身份。 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朝穹顶下的某一座小楼看去。 那是天字第二号雅间。 “你去外面守着,等拍卖结束后再把这个账算清楚。”那道传音继续吩咐,“原定的拍卖师换掉,把修为最高的叫上来,镇一镇场子。” 拍卖场最重要的事就是拍卖赚钱。 什么都没有赚钱重要。 至于秋后算账找回场子的事,根本不着急。 横竖天字第六号里的人已经退回去了,没有继续找茬。场子还能压住,拍卖还能开始,那何必多事? 元婴修士镇定了下来。 “时辰已到,各位贵客请安坐,劳烦稍待。”他不去看天字第六号雅间,笑容和蔼,拱了拱手,没事人一样说,“拍卖师马上就到。” 他说完,不管那隐有些暗中骚动的拍卖场,从拍卖台内的阵法中离开了。 这种被炸过场子的拍卖会人心浮动,最是难带,还是赶紧交给新的倒霉蛋来头疼吧。 曲砚浓高高挑起半边眉毛。 她若有所思地透过窗户环顾穹顶下的琼楼。 方才元婴修士的动作虽然隐蔽,但却没能瞒过她的观察。 根据元婴修士目光注视的方向来推断…… 天子第二号雅间里,有人对这个元婴修士下了指令? 她没能捕捉到传音的波动,这说明传音者的修为至少与她是同境界的。 元婴修士做不到,只有化神修士才可以。 季颂危竟然亲自到场了? 他居然对一场拍卖会这么重视? “富泱。”她开口。 窗边的四个小修士齐齐一抖,差点集体从椅子上翻下来。 曲砚浓狐疑地看他们。 “曲仙君。”富泱很快把自己捞回来,站得笔直,表情倒是很自然,“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看起来倒是一本正经的,但好像透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 曲砚浓目光挨个扫过这四个小修士。 申少扬眉毛跳个不停,嘿嘿地傻笑,好像被抓包的小老鼠。 祝灵犀紧绷着脸,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好像在找蚂蚁。 戚枫捏着衣角,脸红了个透,窘迫地很可怜。 一人耳边挂着半枚灵犀角,一看就知道背地里在偷偷说小话。 而且多半还是在说她和卫朝荣的小话。 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原本是想问问富泱,知不知道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是谁,或者说,明面上是谁。 但这事并不急,反倒是这四个小修士鬼鬼祟祟的样子更有趣一点。 “在聊什么呢?”她神色清淡,如隔云水,让人摸不透她的心绪究竟如何,“让我也听听?” 四个小修士齐刷刷地摇头,动作整齐划一。 一看就有鬼。 “仙君,我们刚才在说,知梦斋雷声大雨点小,居然就这么简单地把刚才的事掠过去了,倒不像是能镇住八方恶客的样子。”富泱镇定自若地说。 曲砚浓信了才怪。 她一个个注目,最终目光落定,“申少扬。” “啊?”申少扬差点跳起来。 瞧瞧这做贼心虚的样子,四个人里,除了富泱,就没一个擅长睁眼说瞎话的。 可以算得上睁眼说瞎话宗师的曲仙君对他们的表现十分看不上。 “刚才在说我们什么坏话呢?”她问。 申少扬惊慌失措。 “不是坏话!”他下意识说。 曲砚浓挑眉,“那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前辈哪里受伤了、要补什么!”申少扬脱口而出。 卫朝荣脸色一黑,冷冷看向申少扬,只觉拳头发痒。 这话题还结束不了了? 第138章 利辗霜雪(十九) 雅间里格外沉默。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偷偷摸摸地用余光暗瞪申少扬:这家伙快把大家给害死了! 谁让他那么诚实了? 他们刚才顺着曲仙君和神秘前辈的感情问题, 一路聊到那株被曲仙君钦点的胜川草。 由于大家都在牧山阁见过卫朝荣前辈的神塑,而神秘前辈和那尊神塑几乎一模一样,大家很快就确认了神秘前辈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曲仙君究竟为什么不让大家带上姓氏, 只许他们叫“前辈”。 修仙界数万年, 奇人轶事数不胜数,这桩怪事的背后究竟是人情的冲突,还是道法的禁忌?四人从上古开天一路猜到个人情调,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是夏仙君, 或是其他修为高深的前辈,四人根本不会把“情调”放在猜想中, 但…… 那可是曲仙君! 是那个行事只求高兴,兴致来了能翻江倒海只为自己一笑,什么都不当回事,转眼能抛却的曲仙君。 曲仙君做什么都不奇怪。 倘若曲仙君兴之所至, 就是想和旧日道侣玩一出对面不识的游戏呢? 那、那、那…… 四个小修士一起哑然:那对于曲仙君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怪事? 乱猜乱想到这里, 四人当然要聊到胜川草,争论这灵草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倘若是卫前辈受伤或中了某种道术,必须用胜川草来解, 那么话题就又可以转回去了——曲仙君不许他们叫卫前辈,是否就是因为这个? 四个小修士分作了两个阵营:道法禁忌派,人情冲突派。 虽然私下讨论得非常激烈,但被曲仙君问到的时候, 谁也不敢吭声。 申少扬被曲仙君一问就和盘托出了,实在是让大家心头大恨。 更过分的是,他这人还知道给自己扯点正经的遮羞布, 说出口的是“前辈哪里受伤了”,装得好似他就是这么猜测的一样。 ——可他方才明明是铁杆的人情冲突派,一个劲说“这一定是曲仙君和前辈的甜蜜小妙招”,怎么曲仙君一问,他就说“前辈哪里受伤了”? 同伴们挨个投去鄙视的眼神。 申少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看。 他也不是真的傻啊,有些实话是能说的吗? 曲砚浓歪在靠枕上,差点笑得跌下软榻。 卫朝荣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四个小修士齐齐把头埋进胸口,装成四只鹌鹑。 “你和同伴私下闲聊的事,旁人一问,你就说出来了?”卫朝荣脸上倒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声音寒峭。 申少扬“啊”了一声。 这不是曲仙君在问吗?曲仙君想知道的问题,瞒了也没用,难道曲仙君还看不透他们那点小心机吗? 富泱撒谎撒得那么熟练,曲仙君也没被骗过去啊? 反正谁也拗不过曲仙君的意思,那当然是听话了。曲仙君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呗。 卫朝荣竟无语凝噎。 他早知道申少扬思路离奇,但也没想到这人这么“想得开”,完全是把脑子和防备一起扔了,听天由命。 他都懒得和申少扬再多说了。 卫朝荣瞥了曲砚浓一眼。 最坏的还在这儿笑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曲砚浓接到这嗔怒的信号,终于不笑了。 她懒洋洋地撑着软枕坐直一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前辈确实是受伤了,这伤势有点麻烦,还十分诡异,即使是我也感到棘手,所以待会拍到胜川草的时候,你们都要加把劲,一定要帮前辈拍到。” 曲仙君正色起来,半点笑意也无,平时那种清淡如云水、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感觉也消失了,只剩下如渊如岳的厚重。 四个小修士不由地为自己刚才的讨论羞愧了起来,尤其是方才坚持“人情冲突派”的申少扬和富泱,这会儿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仙君扫平一切障碍了。 “曲仙君,您放心,我一定为您把胜川草拍下来,尽量花最少的清静钞。”富泱保证,“绝不会耽误您的事。” 其实拍卖的钱都是从曲砚浓的口袋里掏的,无论胜川草贵一点还是便宜一点,她都不差那三瓜两枣的清静钞,但看这几个小修士一番下决心的样子,实在是很有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四个小修士。 四个小修士挺直了胸膛,十分振奋。 卫朝荣眼睁睁看着她三言两语,把几个小修士哄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这几个小修士脸上那斗志昂扬的神情,他简直没眼看。 一千年过去,她已经是化神仙君了,但这个爱逗人玩的恶趣味一点也没变。 以前耍魔修、耍敌人、耍他,现在没了敌人,就逗小修士、逗他。 曲砚浓含笑。 “富泱。”她问,“先前你那个亲戚说的天字号预订名单,你见过吗?” 隔行如隔山,富泱真没见过。 “我以前不是混拍卖场的,有些门道我没那么了解。”他老老实实地说明白,“这个预订名额的事,他一说,我就能猜到,但他要是没说,我真猜不到有这个东西。” 知梦斋的路子野,成立至今也就二十年,这里的规矩和别的拍卖场并不完全一样。 “现在让你去查,你能弄到吗?”曲砚浓问,“我要知道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是谁。” “如果名单上有,而且名额没有发生变动,我就能问出来。”富泱爽快地点头,“不过名单上的名字不一定是真的,毕竟知梦斋只认清静钞不认人。” 按照玉牒给出的顺序,胜川草起码要等一个时辰才能排上,富泱溜下琼楼,去相熟的朋友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就给了个名字。 “那是我们四方盟的一位前辈。”富泱补充,“霜雪镇虽然不许四方盟插手,但却是可以和四方盟做生意的,毕竟双方也没撕破脸,四方盟在霜雪镇也能有个驻地。” 这也没办法的事。 望舒域几乎就是四方盟的地盘,如果霜雪镇拒绝和四方盟交易,那他们在望舒域几乎没什么生意能做了。 面子不给,钱还是要赚的——这是霜雪镇的风格。 曲砚浓了然。 那么,天字第二号雅间里的人确实就是季颂危了。 方才那个知梦斋的元婴修士显然知道季颂危的身份,也惯于听从后者的吩咐。 她来数数—— 霜雪镇对季颂危心怀不满,他反手把檀问枢送去,建了知梦斋,既用权力和有限的自由安抚并利用了檀问枢,还通过知梦斋部分地控制了霜雪镇。 季颂危背弃从前的理想,只求财不求义,早几百年就引起了四方盟部分元老修士的不满,他把这些心怀不满的人引导去了知梦斋,又用拥护他、服从他的人来管理知梦斋,于是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修士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所用。 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走了,留下的都是听话的,四方盟依然在他手心里。 季颂危借着二十年前的天灾,究竟给他自己解决了多少问题? 玄黄一线天地合总不能是他做的局吧? 曲砚浓微微眯起眼睛。 也不对,这些好处固然很好,但比不上一场天灾给季颂危带来的损失。 季颂危应当不会为这点好处而在望舒域引发天灾。 如果没有玄黄一线天地合,霜雪镇也不会成立,更不会摆明车马抵制他,因此“通过知梦斋掌控霜雪镇”在天灾发生前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处。 可如果是为了天大的好处,那就说不准了。 这个天大的好处要胜过整个望舒域带给季颂危的利益,而且要给他明确的希望,让他认为自己能置身事外,不会在这场天灾或后续的天地崩塌中自食恶果。 曲砚浓是想不出这种天大的好处究竟是什么。 难不成季颂危要靠这个化解道心劫、突破成为道主了?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如果真的存在某种天大的好处,能让季颂危做下最荒唐可恨的事,那这个主意一定是檀问枢提出来的。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檀问枢到底想给她看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没端上来? 窗外,临时被叫上来的拍卖师已轻车熟路地拍出了两百件拍品。 被同僚十万火急地拉来、听说有人疑似要砸场子的时候,拍卖师一直在提心吊胆,时不时隐晦地留意天字第六号雅间,然而如今拍卖进程都过半了,那间雅间也没什么大动静,拍卖师不由地松懈了精神。 也许天字第六号里的客人并不想砸场子,只是一场误会。 来到霜雪镇的人都脾气古怪,拍卖师早就习惯了。 “下面这一件拍品是今日刚送到我们知梦斋的,因此没能被玉牒收录。”拍卖师笑容亲切,“论奇诡,这件拍品在我们知梦斋历届拍卖会中能排到前三,连我也是第一次见。放眼五域,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件。” 拍卖台上骤然出现一个银盘。 极亮的光照在银盘上,映出月光一般的柔润,唯独在正中心有一片阴影。 仔细看去,那是一枚幽黑如虚影的骰子。 八面十二棱。 “这枚骰子,能定气运。”拍卖师意味深长。 拍卖场中一片惊呼。 这反应不出拍卖师所料,她不由露出了然而神秘的微笑。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 申少扬看看银盘上那枚“放眼五域大约找不出第二件的骰子”,想了想,从自己的身上掏出那枚从知妄宫里得来的玲珑玉骰。 他抬头看看银盘,再低头看看手心,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139章 利辗霜雪(二十) 曲砚浓看见那枚卧在银盘中央的骰子, 不由也挑了下眉。 “这么巧?”她有点感兴趣,“你们的骰子撞上了。” 卧在银盘中的骰子幽黑如虚影,躺在申少扬掌心的玲珑玉骰则温润莹白, 乍一看不像是同一件东西, 但两骰都是八面十二棱、能定气运, 要说它们没有关联,谁也不能信。 “仙君,这是怎么回事啊?”申少扬忍不住问。 他还以为自己这一枚是独一份的呢?能主宰气运的宝物,怎么还能有个一模一样的同类呢? 曲砚浓看看他。 “恰巧碰上类似的法宝了, ”她说着“恰巧”,但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申少扬将信将疑,不太确定地小心观察她的眉目。 曲仙君的神情很微妙,任他惴惴不安地打量,好似已把“看好戏”写在了目光里。 “你手里的这枚骰子, 其实是我千年前炼制的。”曲砚浓说,“当时我手头正好有材料, 又获得了不少魔门上古典籍,从典籍里翻找出这个的炼制方谱,顺手就做了一个玩玩。” 知妄宫里不计年, 她享有天长地久,足够将任何一门杂学练到极致。 她精通每一门杂学,是任何一门学问的大师。 申少扬三人在知妄宫里见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宝、符箓、丹药,大半都是她的手笔。 “原来这是上古魔门法宝。”申少扬恍然, 然而心里的疑惑和惴惴依然没能消散。 ——仙君那副看热闹的神情可是一点也没减少。 曲砚浓望着这小修士疑神疑鬼的脸,悠悠地问,“你知道, 这枚骰子的材料是什么吗?” 申少扬迟疑着缓缓摇头。 曲砚浓愉快地笑了。 “是魔骨。”她说。 申少扬愣了一下。 “魔骨?”他重复了一遍,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他咀嚼着这个词,意识慢慢清晰,他脸上茫然的表情也如云雾般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云雾背后是惊恐、难以置信、呆滞……最后一片空白。 魔骨这东西,申少扬一点也不陌生。 就在几个月前,他这一身灵气之下还藏着一副魔骨,让他费尽脑筋,跳下碧峡九死一生才成功打碎。 他身怀魔骨,想要打碎它、重新变成仙修都这么难,那抽出魔骨,用它来做法宝……还能活吗? “当然不能。”曲砚浓语气轻描淡写,“想什么呢,魔门道法什么时候在乎过人命了?” 都当魔修了,掠夺天地生机为己用,旁人的命不过是资源罢了。 杀个生算什么?魔门道法就是建立在他死我活上的。 申少扬眼睛逐渐瞪大了。 他看看手心里的玲珑玉骰,一想到他手里捧着的是某个人的魔骨,他手都抖了。 合着曲仙君刚才说“手头正好有材料”,这个材料其实是一具魔尸啊? 当初知妄宫的标签上可一点都没写啊! 他单知道玲珑玉骰诡异邪性,但他以为那只是在说玲珑玉骰的效用,谁想到连制作它的材料都这么邪门啊? “是、是谁的魔骨啊?”申少扬战战兢兢地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显然对这枚骰子挺满意。 “我师尊。”她说,“你运气真不错,我师尊修为深厚,他的魔骨也比一般化神魔修的魔骨品质更高,制成骰子,自然也比别的骰子更珍贵。” 申少扬人都快傻了。 他抬头看看仙君唇边愉悦轻悠的微笑,再低头看看手里的骰子,感到一阵荒谬般的不真实。 曲仙君将昔日的师尊檀问枢亲手斩杀,连魔骨都不放过,从偏僻典籍中专门找出玲珑玉骰的制作方法,亲手抽出檀问枢的魔骨,炼成这么一枚小小的骰子。 这其中对檀问枢的恨意之深,越是细想,越是叫人心惊,然而无论是当初在知妄宫看他拿起这枚骰子,还是此刻给他介绍来历,曲仙君的神情都堪称清淡水云,不沾沫絮,曾经酷烈入骨的仇恨,如今在她心里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桩笑谈。 从前与檀问枢之间的仇恨,还不如此刻看申少扬笑话重要。 旁边伸出一只手,将申少扬掌心里的玲珑玉骰拿了过去。 玲珑玉骰今日早已翻过面了,投出一个中平,此刻换了主人,又翻了身,在那只手里滴溜溜地转了数圈,眼看就要落下。 申少扬眼睁睁看着骰子越转越慢,玄色留在最顶上,差点惊呼出声——那可是凶啊。 然而那骰子堪堪要落定时,却突地在半空中凝了一刹,艰难地翻了个身。 湖水色,小吉。 申少扬长出一口气。 “前辈,幸好你能操纵它。”他心有余悸。 卫朝荣托着玲珑玉骰,不置可否。 “你确定这是用檀问枢的魔骨制成的?”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挑起眉。 “怎么?”她问。 卫朝荣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 “拍卖台上的那枚骰子,比这枚的品质更高。”卫朝荣说。 曲砚浓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卫朝荣是魔主,他对魔气的感知比她更敏锐。 可正如她方才所说的,檀问枢的修为放在古往今来的化神魔修中也是数得上的,他的魔骨所制成的骰子自然应当比别的骰子品质更高。 如果知梦斋的这枚骰子品质更胜一筹,那它又是用了谁的魔骨? “上古魔修遗物?”她微微沉吟。 卫朝荣摇摇头。 “魔气充沛精炼,没有一点漏损,不像是上古遗物。”他说,“应当是新炼制的。” 这就奇怪了。 魔门断绝已有千载,从哪去找一个修为比檀问枢更高的魔修,抽出他的魔骨,制成骰子? 窗外,拍卖师精神振奋地介绍这枚骰子,“……想要入手这枚骰子的道友须知,气运莫测,有利有弊,倘若稍有不慎,因这枚法宝而身死道销……”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呵呵地笑了,“生死有命,我想各位道友都能理解。” 总之知梦斋是绝不可能对此负责的。 赔偿清静钞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这一番劝告和一声笑,令不少热血上头的人冷静了下来,然而当拍卖师宣布竞拍后,出价便已飙升到底价的三倍以上。 申少扬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出价,看看前辈手里的玲珑玉骰,十分茫然。 他知道这枚玲珑玉骰珍贵,但居然能有这么贵吗? “如果把这枚骰子卖掉……”他晕乎乎地说。 “那你就会在离开拍卖场后被人做掉。”曲砚浓和颜悦色,“你得到的财宝和清静钞,一个都带不出霜雪镇。” 说白了,玲珑玉骰根本不是申少扬这个修为配得上的宝物。 他出于机缘得到了它,好好藏着,谁也不会知道,但他一旦拿去拍卖,露了家底,那就不是换点钱花,而是钱和命一起送人。 “知梦斋不是会为客户保密吗?”申少扬愕然。 曲砚浓一哂。 “好好教教他吧。”她瞥一眼卫朝荣,十分嫌弃,“傻成什么样了?” 卫朝荣也懒得教。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会。 “吃点亏就好了。”他漠然说。 曲砚浓一笑。 申少扬有点气,但他不敢说。 窗外,叫价已登天。 原先四面八方叫价不停,这会儿只剩下寥寥几人。 然而这寥寥几人的争夺,却似乎比八面叫价更激烈。 “天字第二号,天字第九号,地字十三号,还有楼座戊区一百二十九号。”富泱观察,“这四个号都挺想要骰子的。” 这枚骰子的价值已不能用清静钞来衡量,因此如今的报价都是以元婴后期法宝或丹药为参照。 “三件元婴后期攻击型法宝,三枚元婴后期清心丹。”戊区一百二十九号毅然加价。 拍卖场里尽是悉悉索索的絮语。 这种报价以往只能在最后几件拍品上出现,这场拍卖会才刚到后半程,叫价居然就上了天。 曲砚浓观察这竞价已有多时。 “富泱。”她忽然开口,“你也出价吧。” 几个小修士大吃一惊,曲仙君方才并没有对这枚骰子表现出任何兴趣,怎么等到报价上了天,突然就要出价了? “是。”富泱立刻反应过来,老板的要求就是最合理的要求,“您心里有上限吗?” 曲砚浓看看窗外。 “没有。”她饶有兴致,“随便叫。” 能不能弄到手是无所谓的。 既然无所谓,那弄到手看看也挺好。 季颂危所在的天字第二号雅间也在竞价,而且追得很紧,透出一股势在必得。 她想看看这些人会为这枚来历神秘的骰子付出多少。 “如果您不计较价格,只在乎能不能弄到手,那我建议我们直接出十倍报价。”富泱眼睛都不眨一下,“知梦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是以清静钞交易,那么每次加价都有限制,不能超过起拍价的二十分之一。但若是用法宝丹药交易,那就无所谓了。” 脱离了清静钞的衡量,想怎么出价就怎么出价。 与实实在在的丹药、法宝、灵材相比,清静钞就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申少扬惊恐地看向富泱。 富泱是怎么用这么轻快的语气说出这种恐怖的话的? 十倍叫价? 他怎么敢的?谁家拍卖是这么加价的啊? “好主意。”曲砚浓颔首。 省得一步步加价,她没那么多耐心。 申少扬立即转头,惊恐的眼神又对准了曲仙君。 这么离谱的提议,曲仙君居然说是好主意? 一个敢提议,一个真答应。 申少扬目瞪口呆。 幽暗的拍卖场内,拍卖师唇边笑意深深,镇定自若地听着天字第二号和地字十三号角逐。 这样激烈的竞价,在五域拍卖会中也堪称百年难遇。 对于拍卖师来说,能主持这样一场拍卖,往后连谈资都多了一桩。 “地字十三号出价,四件元婴后期攻击型法宝,六件元婴后期防御型法宝,两件元婴后期飞行法宝。”她语气轻柔地重复着报价,含笑环顾拍卖场,“还有没有人要出价?” 话是这么说的,但竞价到这一步,其他人基本都放弃了争夺,拍卖师真正想问还是天字第二号,“要不要再加一口?” 天字第二号还没出价,穹顶上忽而一声铃动。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类型随便挑。” 幽暗之中,忽而死寂。 第140章 利辗霜雪(二一) 这一刻, 整个拍卖场都是呆滞的。 每一张或真或假的面孔都凝固了,怔怔地仰首,看着窗前的那道人影。 天字第六号。 又是天字第六号。 就在不久前, 这扇窗也吸引过他们的注目, 那时他们同样是神情凝固、眼神呆滞、难以置信, 只是这份难以置信又有了新的方式。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类型还随便挑? 刚才地字十三号的报价是什么来着?十二件元婴后期法宝,而且类型还限定死了? 众所周知,在所有法宝中, 攻击型的法宝最常见,防御型的法宝消耗最大, 这两者都是多多益善的,因此炼器师格外喜欢炼制它们。飞行法宝一人只需一两件,多了根本没用,因此无论是数量还是价格都稍逊前两者。 至于那些偏门的特殊法宝, 需要它们的修士较少,炼器师很难立刻卖出去, 因此也不常炼制,在拍卖场中叫不出前三者的价格。 然而这只是常理。 天字第六号的这份报价,根本就不是常理啊! 九成九的修士到死都见不到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 就连知梦斋这种已经能名震一方的大型炼宝行,一整年出手的法宝也就这么多,而且其中多是攻击型和防御型法宝。 天字第六号说“类型随便挑”,这口气可就太大了。 倘若知梦斋问她要一百二十件最偏门的法宝, 她也能给? 一件偏门法宝叫不上价,但一百二十件? 找遍五域,上穷碧落下黄泉, 也未必能凑出一百二十件吧? 以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作为报价,那这个报价就是登天之价。 “居然还能这么加价吗?”有人难以置信。 还真能。 拍卖师在漫长呆滞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眼睛却亮得可怕。 “不好意思,您的报价太过惊人,我需要再确认一遍。”她笑容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殷勤,“您确定是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不限类别,是吗?” 富泱站在阵法形成的窗前,无数道目光凝结在他的身上。 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即使在他的人生中也绝无仅有,唯一能稍稍媲美的只有阆风之会,但阆风之会是用诸天宝鉴映照他的身形给人看,与这直接的注目完全不一样。 数不清的视线,恶意的、好奇的、探究的…… 沉重到几乎能将人瞬间压垮的瞩目。 当富泱胆大包天地提出“十倍出价”的设想时,他便已经预见了这一刻,他是心甘情愿承受这沉重瞩目的。 越石破天惊,越引人瞩目。 越多人认识他,往后愿意同他做生意的人也就越多——能一口气拿出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的老板,居然信任他、委托他报价,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自有过人之处? 曲仙君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但她就这么简单地同意了,托举了他一把,让他如愿以偿地站在这里享受瞩目。 曲仙君是他的贵人啊! 富泱微微提气,将涌到胸口的热血按捺下去。 “确定无误。”他冷静地说。 被富泱强行按捺下去的热血,这回涌到了拍卖师的胸口。 一百二十件! 放眼五域,纵观万古,拍卖师敢说,这个报价将是真正空前绝后的天价,从前不会有那场拍卖会卖出这么高的价格,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有了。 这五域万古第一天价,以后就要算在她这个拍卖师的战绩里了!以后当人们谈及这场拍卖,谈到这震烁古今的出价,都会提到她这个拍卖师的名字。 她会和这个天价一起写进五域拍卖的史册里,永远没人能超越。 天字第六号里的客人,怎么会是搅事精呢?怎么会是砸场子呢? 那分明是她这一生中从天而降的贵人啊! 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拍卖师,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那热血稍稍按捺,用最后的理智说,“您的报价太过惊人,我们拍卖场需要核验您有兑现的实力,不知您是否能接受?” 按照天字第六号的客人最初的表现,倘若说他们根本没打算兑现,只是想搅局,那也不是不可能。 但拍卖师由衷地企盼这份报价是真心的。 她比谁都诚心。 富泱回过头。 曲砚浓手边确实没有这么多法宝。 谁没事随身携带那么多用不上的法宝?她现在是五域第一人,不是亡命鬼了。 但拍卖出价并不是非得当场结清的,五域任何一个拍卖场在收取定金后,都会为客人留出一年来结清报价,结清后才能取货,不结清也不退定金,一年后重新拍卖。 她眼皮也没抬一下,随手将身上的乾坤袋摘下,丢到富泱手边。 “你随便拿二十件,”她说,“往下扔。” 富泱愣了。 “往下扔?”他下意识重复。 难道不是让知梦斋的人进雅间验看吗? 仙君验货……是、是这么验的? 卫朝荣也侧目。 “不是验货吗?”曲砚浓轻描淡写,“方便。” 难不成还让知梦斋的鉴定师进来暗中审视? 她又不是猴,为什么要叫人审视? 验货,可以。 她愿意给人看什么,他们就只能看什么。 没得挑。 富泱恍恍惚惚地接过那只传说中的乾坤袋。 这这这,他虽然见过很多大场面,但这一出,他是真没见过啊。 回到窗边,富泱再对上那无数道暗含着不同意味的注目,竟不再激动了,莫名有种诡异的淡然,看重重人影,如看一堆稻草人。 “可以验货。”他捧着那只尊贵的乾坤袋,用看淡一切的超然神情对着拍卖台,“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拍卖师神情一松,正想露出殷切的笑容,安排同僚去天字第六号,却看见那扇窗前的人抬起手,蓦然向外一掷—— “砰。” 一尊巨大的药鼎落在拍卖台前的空荡回廊上。 暗沉的灵光在古朴的纹路下游走,几乎一眼便能看出它的非凡。 这、这是? 拍卖师近乎呆滞地站在拍卖台上,和再次安静的拍卖场一样,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明明十几座琼楼并悬在穹顶之下,然而不知为何,那座莲台好似已超越了一切,去往最高处,渺渺地俯瞰这座拍卖场里的所有人。 “第一件。”那琼楼上的人说。 天字第二号雅间里,一片静寂。 这间雅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略显苍老,不太出奇,但另一个人却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季颂危静静地盘坐在案前。 他身上只有一件道袍,比雪更纯白,比云更轻渺,衬出他斯文清瘦的面庞,像是浸过霜雪的白玉,清净无瑕。 五域皆知的钱串子,却有一身无瑕的清静。 坐在不远处的四方盟长老真想翻个白眼。 一千年过去,季颂危越发钻进钱眼里,这卖相却往一身正气仙气演变了。 真不要脸。 清静无瑕的季仙君开口了。 “知道天字第六号里的人是谁吗?”他问。 四方盟元老赶紧收了腹诽。 “那人是富泱带来的,没有表明身份,但鉴定师推断他就是本届阆风使申少扬。”这位明面上的雅间主人说。 浸过霜雪的白衣仙君微微侧过头。 季颂危认得富泱。 “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他问,“我记得富家在二十年前那一劫里损失不小。” 瞧瞧这话——损失不小? 这损失是谁带来的? 看看钱串子那关切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二十年前和所有人共度难关了呢。 早早加入四方盟,经历多次变故后,依旧能在如今的四方盟中如鱼得水的元老神色自如,“他们家混不下去,各谋出路,富泱是其中混得好的,还有些人差了点,不过也能自力更生维持修行。” 至于是怎么个维持法,够不够突破,那就别管了。 难不成钱串子还能在乎? 他都能大难当头超发清静钞了,他在乎个锤子。 清静无瑕的白衣仙君沉默片刻。 “如今五域都很艰难。”他说,“以后会好的。” 瞧瞧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五域哪里艰难了?山海域、玄霖域过得不要太好,他们望舒域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好,变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到底是谁害的? 还“以后会好的”,呸! 真当大家全都是傻的?以前被他一通忽悠,就信了他编造的那个无尊卑、无贵贱的梦,崇拜他、追随他,最后被他榨干骨髓。 都一千年过去了,再大的傻子也醒了。 富泱家,不就是吗? “盟主说的是。”四方盟元老随口糊弄,又问,“我们还加价吗?” 在四方盟元老看来,就那么一枚诡异鸡肋的骰子,别说花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就算是先前那个十二件的报价,也完全不值。 他实在搞不懂钱串子、地字十三号和天字第六号,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枚鸡肋的邪性玩意上较劲。 季颂危眉头紧锁。 天字第六号势在必得的强势姿态,还有先前多番挑衅拍卖场的霸道作风,让他产生了一股熟悉的头疼感。 他莫名忌惮,但又下意识地回避这忌惮。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他自然是出得起的,但拍卖是交易,能少出一铢,自然要少出一铢,哪个冤大头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十倍叫价? 他其实有必须拍下这枚骰子的理由,但一百二十件也太多了。 那原本不该属于他的贪婪如过去千年中的每一次般扼住了他。 “查出送拍者了吗?”季颂危问。 四方盟元老没直接回答,“这件拍品是知梦斋自己的东西,早早就放进流程里了,但今天下午才被发现。” 其实这已经是明示了。 除了知梦斋内部的人,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塞进拍卖流程里? 季颂危不语。 琼楼外,富泱在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里扔到第二十件。 “够了么?”他直视拍卖师。 拍卖师几乎不敢仰头直视那座莲台般的琼楼。 “够了,”这一次,她声音中轻微的颤抖难以掩饰,但几乎没有人能发现,因为所有人也同她一样战栗,一样谦恭,“足够了。” 曲砚浓在这无边寂静里,托腮看天字第二号。 季颂危绝对拿得出这笔财物。 所以他究竟会不会加价,就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一枚突然出现的玲珑玉骰,一具新近死去的化神魔修尸体,看似无迹可寻,但曲砚浓可没有忘记,当初鸾谷天裂,也出现过一件根本不符合常理的魔物—— 那只魔主断指。 化神魔修不是大白菜,这两者应当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东西。 魔主断指是季颂危拿出来的,但这枚玲珑玉骰显然在季颂危的意料之外。 ——那就只能是檀问枢故意拿出来给她看的。 檀问枢确实是她的好师尊,知道什么东西能引起她的疑问。 她现在确实非常好奇—— 季颂危到底干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利辗霜雪(二二) 拍卖师深吸一口气, 嗓音谦恭温和。 “天字第六号,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不限种类。”她重复着报价, “还有人要出价吗?” 但她心里已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更高的报价。 “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 第二次。” 拍卖师环顾, 幽暗中人影绰绰,却没有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她伸手去取拍卖锤,“一百二十件……” “等一等。”寂静中,忽然有一道女声。 拍卖师握锤的手微微凝住。 她讶异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是地字十三号。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这是拍卖师的第二个反应。 但她一时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声音。 天字第二号雅间里, 季颂危蓦然起身。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报价到底价值几何,姑且说出来, 你们来定夺吧。”地字十三号的修士语气干脆有力,光是这几句话就给人以风风火火之感,“我拿不出那么多法宝,我只能给出一个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会为你们办成。” 地字十三号的修士字字铿锵, “这就是我的报价。” 一个承诺。 小半个拍卖场骚动起来,不少人影探出身来,朝地字十三号张望, 即使只看见隔间的雕花门也没放弃,幽暗中响起嗡嗡的议论。 他们已认出地字十三号的修士了。 拍卖师握着拍卖锤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听起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究竟属于谁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也是四方盟除季颂危之外最核心的人物,蒋兰时。 如果说钱串子是四方盟的魂魄, 那么蒋兰时就是四方盟的筋骨。 蒋兰时同季颂危曾是挚友,共同创下了四方盟,在季颂危变成“钱串子”后, 她已是四方盟最具声望的人。 更准确的说,蒋兰时在绝大多数四方盟修士的心里,已成了四方盟唯一的脊梁和仅存的良心。 以一个承诺为报价,听起来轻飘飘的,似乎过分把自己当回事了,但如果许下这个承诺的人是蒋兰时,那么这个承诺便是真正的无价之物。 在望舒域,蒋兰时的声望已远胜过季颂危,许多愤然离开四方盟的元老,至今仍然如最初般尊敬她,假如蒋兰时没那么在乎她的挚友季颂危、决定离开四方盟另起炉灶,那么她转眼就能拉起一个新的四方盟。 有许多四方盟元老正是这么建议蒋兰时的,但蒋兰时没有同意。 近年来,蒋兰时终于和季颂危决裂,但依然留在四方盟中,没有与季颂危散伙的迹象。 “您的报价无法衡量。”拍卖师沉默许久,朝地字十三号微微欠身,“我需要请示。” 蒋兰时是个元婴大圆满修士,但她的力量不止在于修为,也不止在于四方盟大长老这个职位。她这人最大的力量,来源于她的声望和人脉。 千年前,四方盟刚建成的时候,蒋兰时与季颂危曾是最亲密的挚友,怀着同样的志向,共同建下一片基业。 那时季颂危突破化神,声名鼎沸,蒋兰时朋友虽多,但远不及他的声望,又因为她性情如火,有时还会得罪人。 那个时候季颂危的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没有人能同他作比,就连曲砚浓也只是被公认为五域最强,声望上却略有不如。直到后来曲砚浓立下青穹屏障,她的声望才攀上巅峰,胜过季颂危一筹。 然而一千年太长,季颂危变成了钱串子,蒋兰时却没变,她依旧性情如火,急公好义,无论哪个朋友、熟人甚至陌路人遇上了难事,她都会慷慨解囊,为对方排忧解难。 千年如一。 当今的望舒域,几乎没有哪个元婴修士没和她打过交道,几乎没有哪一个不曾或多或少地受过她的帮助,有些人元婴后与她结识,有些人却是在金丹、筑基时就认识她了。 蒋兰时的声望或许不同于千年前季颂危所获取的那样尊崇,大家并不是崇拜她、信仰她,而是尊敬她、爱她,把她当作一个坏脾气但无比可靠的老大姐,急她所急。 她的承诺,也可以当作是大半个望舒域共同的承诺。 曲砚浓隔窗张望。 即使是她,也对这样一个变故感到惊奇。 她原本只是想试探季颂危的反应,没想到却钓出了蒋兰时。 不是谁都能用承诺做报价的。 蒋兰时有底气,也有信誉。 她的承诺能让任何人信服,要是换了季颂危,那这个承诺只能是一文不值了。 窗边,富泱罕见地坐立难安。 方才抓着法宝往外丢也不曾发抖的手,此刻按在窗台上,一个劲地用力。 “大长老怎么会来知梦斋?”他紧张兮兮地念叨,“这里可是钱串子的地盘,万一钱串子要对她下手怎么办?” 同伴们不由侧目。 从没见过富泱这么紧张,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 “你们不是四方盟的,你们不知道。”富泱念念叨叨,似乎想用絮语来缓解紧张,“大长老与钱串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如今已经决裂了。大长老可不是钱串子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大家信她远胜过信钱串子,恨不得她能另立门户,虽然大长老品性高洁,没有同意,但谁知道钱串子会不会狗急跳墙?” 申少扬感觉富泱想太多了,“你们大长老只是元婴大圆满,季颂危却早早就是化神了,就算蒋兰时的声望再高,也威胁不到季颂危吧?” 富泱罕见地不悦,甚至“嘘”了申少扬一声。 “钱串子不也是从元婴过来的?”他说,“倘若大长老自立门户,四方盟至少有一半人会跟她走,钱串子怎么可能忍得了?” “蒋兰时不是没走吗?”戚枫问。 “但他们已经决裂了。”富泱重重地说。 就算没走,又有多大区别? “季颂危和蒋兰时不是挚友吗?”祝灵犀问,“就算分道扬镳,也不至于这样吧?” 富泱嗤之以鼻。 “钱串子以前还义薄云天呢。”他说,“他现在什么做不出来?人钻进钱眼里,什么都做得出来。” 同伴们咂舌。 钱串子对昔日挚友会不会下黑手,他们还不能确定,但富泱对季颂危毫无信任、对蒋兰时充满好感,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了。 曲砚浓却觉得富泱的担忧不无道理。 亲友反目成仇,远比一般人结仇更深。当年她在魔门见得太多了。 魔修同样是人,道德比仙修低,爱恨却一点也不比仙修的少。 人在魔门,放眼俱是心怀鬼胎之人,身如飘萍,有时反倒更需要亲友。一个在外杀人不眨眼、做尽狠辣事的魔修,对身边一两个亲友百依百顺,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手段太狠,道德又太低,见过的背叛与算计太多,所谓的真心也就脆得经不起一点风浪。真心几番破碎,也就不再信真心。 “烂人的真心,终究是难得善终的。”她悠悠地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就更不愿相信别人会是好人。” 蒋兰时也许还顾念旧情,这才拒绝了另立门户的提议,但季颂危却未必信她的真心。 “指望一个已没有底线的人还顾念旧情,那就是把脑袋拱手让人了。”曲砚浓淡淡地说。 季颂危如今无疑是个人品很烂的人,从前他和蒋兰时是挚友,如今这份破碎的友谊却可以变成横在喉头的骨鲠。 卫朝荣却蓦然看她一眼。 她说得这么轻飘飘,其实她当年戒心比寻常魔修更深。 寻常魔修尚且对真心存有一线肖想,她却连一次都不肯信。 倘若她当年遇见的不是他,倘若他们的结局不是他身沉冥渊,今日高坐云端的,究竟会是力挽天倾的曲仙君,还是尸山血海的曲魔君? “蒋兰时还信任季颂危吗?”曲砚浓问。 富泱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一个劲皱眉,“大长老脾气那么爆,谁能劝得住她?” 申少扬终于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们大长老啊?” 富泱一怔,随即像是泄了气。 “我刚入行的第一单生意,就是大长老帮我牵的线。”他终于没了方才的焦虑劲,却显得蔫巴巴的,“要不是大长老,我现在说不定还没筑基呢。” 富泱现在又是代销魁首,又是少年天才,参加阆风之会都能混进前四,除了他自己争气之外,也是因为他有贵人相助。 想混出头难如登天,混不好的却多如牛毛。 之前来讨雅间的富四哥,在富泱他们家这一辈里,还算混得好的呢。 “先前的阆风之会,四方盟需要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去露脸,大长老力荐了我。”富泱赧然,“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狠狠宰了他们一笔,最后一切敲定了,我才知道是大长老力排众议选了我。” 大长老欣赏他、看重他,却并不挟恩图报,更不拦着他争利。 富泱只是个筑基小修士,蒋兰时却早已元婴大圆满,她对待前者这样坦荡开阔,怎能不让富泱心怀感念? “所以之前劝蒋兰时另立门户的人中,也有你?”曲砚浓笑问。 富泱顿了一下,旋即又重重点头。 “是。”他毅然说,“钱串子自己留不住人,又凭什么拦着别人另立门户?” 只不过大长老一点也没搭腔,反而让他赶紧滚蛋。 曲砚浓若有所思。 季颂危也不是第一天变成钱串子了,几百年前四方聚义盟变成四方通财盟,蒋兰时没同他决裂,二十年前天灾当头超发清静钞,蒋兰时也没同他决裂。 这几年来季颂危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蒋兰时突然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这对分道扬镳的挚友同时出现知梦斋,蒋兰时甚至不惜自爆身份许下承诺,不计代价地争夺一枚鸡肋诡异的玲珑玉骰。这东西对蒋兰时和季颂危能有什么用? 突然出现的魔主断指、新近制成的玲珑玉骰、死而不僵的前代魔君、分道扬镳的昔日挚友…… 拍卖场中,悉悉索索的絮语中,拍卖师焦灼地等着裁夺。 是选一百二十件元婴后期法宝,还是选蒋兰时的一个承诺? 拍卖这一行讲究落地,报价报到天上去,若没成交,那就只是一个噱头。 这两样报价都能让拍卖师的名字直接写进五域史册,但真正能让她傲视同行的,只有最终成交的那一个。 无论舍弃哪一个,拍卖师都倍感心痛。 这两份报价一起出现在她面前,简直是在为难她,拍卖场里悉悉索索的议论,更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着她的心。 但拍卖师很快就没空心痛了。 “轰隆隆——” 一阵远古巨龙呼啸般的惊雷声。 拍卖场在颤抖。 知梦斋的拍卖场建得极坚固,曾经有六个元婴修士因一件拍品大打出手,直到知梦斋的元婴修士出面将他们尽数镇服时,拍卖场也毫发无损,稳如泰山。 可现在拍卖场在震动。 昏暗幽邃的穹顶之上,骤然涌进一道近乎刺眼的光。 这座多年来从未明亮,永远以幽暗遮蔽着五域三教九流、贪婪与仇恨的拍卖场,在这一日忽而迎来一束天光。 一道狰狞的裂口撕开穹顶,露出青空白云。 在那裂口后,一道道蕴含着沉凝恐怖气息的身影背衬青空,俯视着这座一般明亮的拍卖场。 为首之人身披玄黄道袍,神如青竹,踏着天光走进。 “知梦斋是么?”她说,“玄霖域上清宗,特来讨教。” 莲台琼楼里,曲砚浓唇边笑意终于漾开。 突然出现的魔主断指、新近制成的玲珑玉骰、死而不僵的前代魔君、分道扬镳的昔日挚友…… 再加一个来者不善的仙门正朔。 这出大戏,算是齐了。 第142章 利辗霜雪(二三) 戚长羽躲在空旷的回廊上。 他在檀问枢的指点下, 通过拍卖台边的阵法漏洞,成功在拍卖台升起的那一刻,躲过了拍卖场的阵法, 留在了传说中的第十层。 “不太对劲。”戚长羽沉默了一会儿, 说。 他故意没有直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只留了个引子,似乎专门引人来问。 然而戚长羽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音。 “师祖?”他请示般发问。 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戚长羽又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师祖?”他的声音焦急了起来,也不那么礼貌了, “檀问枢?檀问枢?你人呢?” 他就这么从疑惑到暴躁,最后又变成不安, 反复地唤了檀问枢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戚长羽终于安静了下来。 暴躁、不安都从他的脸上褪去了,只剩下久违的冷漠与傲慢。 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惊异。 先前檀问枢就说过,知梦斋的第十层有专门针对檀问枢的禁制, 因此檀问枢在第十层没法与他交谈,更无从指点, 所以才需要戚长羽代取魔蜕。 这种话,戚长羽只信了一半。 他相信第十层确实有针对檀问枢的布置,否则檀问枢何必等到现在才筹谋取走魔蜕?但这种布置究竟能将檀问枢限制到什么程度, 戚长羽并不确定。 即使方才一番试探,檀问枢都没有回音,戚长羽也不敢确定檀问枢是不是装的。 但戚长羽倾向于相信檀问枢被限制了。 檀问枢性情狡诈,说话真真假假, 但戚长羽自己也是浑身长满心眼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玩弄心眼。 戚长羽不相信檀问枢的话,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檀问枢附身他的方式不同于附身戚枫的方式, 多半是因为檀问枢没想到曲砚浓会出现在镇冥关,仓促脱离了戚枫,附身了他。 因此檀问枢没法像操控戚枫那样操控他,只能以利益和谎言引诱他。 藏在第十层的“魔蜕”对于檀问枢来说很重要,但戚长羽绝不信曲砚浓会给檀问枢留全尸,所以那多半是件非常重要的宝物。 倘若檀问枢此刻还能同他交流,那檀问枢就该继续用谎言稳住他,而不是一言不发、假装被禁制禁锢了。 戚长羽把前因后果都捋了一遍,稍感安心。 他知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檀问枢保存了一点余力,打算在最后关头控制他,但戚长羽已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有等。 等知梦斋的修士来第十层维护魔蜕。 按照檀问枢所言,拍卖会开启后不久,就会有人来维护禁制了,戚长羽不需要等很久。 戚长羽不缺耐心。 他守在暗处,以符箓藏匿了自己的气息,一动不动,无声等待。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维护禁制的修士迟迟没有来。 * 自知梦斋诞生以来,从未有任何一场拍卖会如此一波三折,场场都是大戏。 在场的许多修士已是知梦斋的常客了,见过数名元婴为一件拍品大打出手,见过大盗混进拍卖场试图抢宝,见过有人放狠话恐吓对手结果被仇人认出来,当场被新仇旧恨联手暴打…… 在知梦斋拍卖场混得久了,什么世面没见过? 然而这场拍卖会从开场前,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有人高声争雅间的时候,老客们报以戏谑一笑,不知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一点不知道这野路子拍卖场的厉害。 有人以笛声强势破开筚篥声,老客们微感惊讶,不知是哪位音修高人看不惯知梦斋的做派,竟如此不给面子。 有人误闯拍卖台,又被人救走,姿态之强硬,令知梦斋都不得不退了一步,老客们又是惊异,又是想笑,自觉今天算是见世面了,连知梦斋吃瘪的场面都看到了。 再后来,数人争骰,天字第六号开出空前绝后的天价,元婴后期法宝像是垃圾一样扔了一地,连隐藏在暗中的四方盟大长老蒋兰时都不得不自爆身份,以一个倾尽全力的承诺作为筹码,与前者相争,甚至蒋兰时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胜。 已被数重震撼惊得张口结舌、近乎麻木的老客们,只剩下见证青史大场面的兴奋,恨不得等拍卖一结束,就同各路亲朋好友大谈特谈今日的见闻。 谈一谈那几个来历奇怪的愣头青、姿态强硬的神秘道侣、挥金如土的报价,谈一谈那座传奇般的天字第六号琼楼,整场拍卖会的所有变故都来自那个雅间。 然而就在老客们以为今日已经见过了千年不遇的大世面时,知梦斋的天花板都被人掀了,穹顶上一个巨大的裂口,密密麻麻的身影围在上方,俯瞰这座拍卖场。 上清宗,特来请教。 满座无人敢出声。 知梦斋走的是野路子,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其中有不少人根本见不得光,听了来人自报家门,差点当场跳起来跑路。 跑!没命地跑! 奈何不敢。 从穹顶上的那道裂口往上看,那里起码围了几十人,个个气势浑厚,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修为低于元婴期,面色不善地垂头下望,目光森冷。 谁要是敢动一下,怕不是直接被打成肉饼了? 不敢动,真的不敢动。 别管金丹还是元婴,恶人还是凶徒,此刻都老老实实地缩进位置里,恨不得上方的人看不到自己。 还有些人下意识地朝天字第六号看去—— 莲台静谧,并没有什么人突然跳出来同来者肩并肩冷笑。 终于有一场戏和天字第六号无关了。 有人不着调地想着。 曲砚浓坐在软榻上没动。 她等了这么久,上清宗终于来了。 上清宗宗主背倚青天,身形凝在半空,与裂开的穹顶持平,垂头俯瞰这座陷入寂静的拍卖场。 “数日前,鸾谷他山石出世,有人带着一件至邪的魔物前来抢夺,然而实力不济,强夺不成,就放出魔物,引来虚空裂缝,妄图覆灭鸾谷。”上清宗宗主一板一眼地说,“本宗獬豸堂追查这几人的来历,发觉他们都来自知梦斋。” 拍卖场里一片哗然。 前几天鸾谷骤然封闭,又化为青鸾遨游天际,至今尚未完全开放,这事已传遍整个玄霖域,就连其他四域中消息灵通者也有所耳闻。 然而上清宗一向御下有方,那常为五域所诟病的森严宗规,在此时显出了极大功用,拍卖场里的客人来自五域四溟,在上清宗宗主开口前,竟没一个能说出鸾谷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山石出世了?知梦斋居然敢去鸾谷抢他山石?发现抢不过后居然引虚空裂缝破坏鸾谷? 偌大拍卖场,竟是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 ——知梦斋不是疯了吧? 这是要和上清宗结死仇啊? 要知道,上清宗可不是什么软柿子,人家堂堂仙道圣地,坐享万古传承,还有化神仙君坐镇,下面几代后辈也都很争气,看看这裂口边上围的一大群元婴修士,怕不是能横扫五域任何一个势力? 为了一枚他山石,与这种超级大宗门结死仇,值得吗? 整个拍卖场的视线都汇聚在拍卖师的身上,这是场中唯一一个有资格代表知梦斋说话的人。 被这样沉重的目光盯着,拍卖师的后背都湿透了。 她此刻就是后悔,特别后悔,为什么她今天要在知梦斋里守着,如果她前几天下定决心进入三覆沙漠探秘,刚才就不会有人让她来镇场子,不用面对天字第六号与地字十三号的相争,更不必被这几十上百个来者不善的元婴修士虎视眈眈。 什么魔物、什么引虚空裂缝,她根本就不知道啊! “这……”即使在霜雪镇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见惯了大场面,拍卖师也有点撑不住气势,勉强地笑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虚弱。 上清宗宗主依然是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 “证据确凿。”她缓缓地说,“鸾谷至今还在休养生息,就连他山石也不曾追回。只用一句‘误会’做打发,恐怕本宗无法接受。”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申少扬“咦”了一声。 几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他们分明记得,曲仙君已将他山石从符沼里找回来了呀?怎么上清宗宗主还说“未曾追回他山石”? 曲砚浓似笑非笑。 追回他山石的是她这个外宗修士,关上清宗什么事?上清宗是不是没得到他山石?那他们说“未曾追回”又有什么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知梦斋害得鸾谷损失惨重,鸾谷多扣一个帽子回去,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吧?虱子多了不痒嘛。 上清宗只是门风端方,不是没有心眼。 能屹立万古不倒的超级大宗门,能在这种大宗门混上宗主长老,哪有纯老实的? 曲砚浓能看破,却不打算说破。 拆了上清宗的台,给季颂危做台阶?她又没傻。 拍卖台上,拍卖师甚至不敢接话。 上清宗宗主的话已经铺垫到这儿了,复仇是顺理成章的事,拍卖师生怕自己随便一开口,就被对方以狡辩的理由打成肉酱。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拍卖师在霜雪镇这种混乱之地看得多了。 所谓复仇,根本不需细究谁知情、谁无辜,只要灵光洗地,不留活口,难不成外人还能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争个清白? 她今天要是死在这儿了,旁人只会说,“谁教知梦斋要去招惹上清宗的?不自量力。” 谁管她知不知情? 不能开口,但也不能太久不开口。 说话是错,不说话更是错。 拍卖师几乎要战栗了。 上清宗宗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音。 “你不是主事的人,我也不为难你。”她语气板正,好似在安排宗门加餐的事,“今日拍卖会暂告中止,场中诸位,只要不属于知梦斋,也不在我上清宗缉凶令上,经过核对后,都可自去。此次拍卖中所寄卖之物,只要符合记录,都可自行取回。” 拍卖场中一片松气声,不少人当场就吆喝起来,强调自己同知梦斋绝无关系。 上清宗宗主一概不理。 “知梦斋修士中,不曾参与窃夺他山石,也不知情的,在结清与知梦斋的账目后,赔付三万铢、脱离知梦斋,本宗便不再追究。”她看拍卖师一眼。 至于参与或知情者,那就不必多说了。 拍卖师大松一口。 所属势力与别人结下了这种死仇,靠一句“我不知道”就想完全割开关系,那是痴人说梦。三万铢清静钞,对于一个元婴修士来说,根本不算多大钱,用这么一笔钱赔罪脱身,已经比拍卖师想象中好了太多。 上清宗不愧是名门大派、仙道圣地,做人做事十分厚道。 “应该的,应该的。”拍卖师心怀感激,一叠声地说着,就要从乾坤袋里拿钱。 她心里只有脱身,根本没一点精力去想知梦斋的下场——拍卖场上都破了个大洞,其他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现在还没人过来帮忙,只能说明上清宗的人早已控制了整个知梦斋。 反正也都只是同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上清宗宗主没去接拍卖师的清静钞。 “既然各位已无异议,那便请移步吧。”她颔首,姿态十分客气,全无携上百元婴修士踏平知梦斋的傲慢,她以最平淡礼貌的语气,说出了最强硬的话,“本宗将夷平此地,从此五域不会再有知梦斋。” “就从这拍卖场开始。” 她要将知梦斋夷为平地! 满场无声。 谁敢说话? 上清宗宗主环顾,偌大拍卖场,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但她心里并无得意,因为她很清楚,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人没有出现。 其中一个,才是鸾谷天裂真正的幕后主使。 “等等。” 一片寂静中,有人忽而开口。 上清宗宗主蓦然看去。 天字第二号雅间中,有人一身霜雪道袍,斯斯文文地走了出来。 第143章 利辗霜雪(二四) 季颂危走出了雅间。 天光顺着拍卖场穹顶上的大洞下临, 照在他身上,将那身霜雪般的道袍映得微微泛起幻光。 他立在琼楼前,像个不太真实的梦影。 被五域讥讽为钱串子的人, 却通身清静, 洁净得纤尘不染, 仿佛不沾一点铜臭。 即使是最厌恶他的人,此刻见到他,也不由微微恍惚,有一瞬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那个唯利是图的钱串子, 还是那个人人信服敬重的季仙君。 季颂危有点洁癖,爱好雅洁, 但他从前穿着随意,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一千年里,他的洁癖越发重了,打扮得也就越发纤尘不染, 如同一个静穆的世外之人。 但世外仙圣不会为清静钞折腰。 这一刻,出于微妙的惊异、被愚弄的不悦和恍然大悟, 整个拍卖场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没作声,只是用古怪而复杂的眼神望着季颂危。 季颂危其实不该出现在霜雪镇,这里曾明确宣告不欢迎他;季颂危其实也不该为知梦斋说话, 这间炼宝行根本不是他或四方盟的产业;季颂危其实不能阻拦上清宗,因为后者的复仇合情合理。 但季颂危偏偏站出来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这错漏百出的现身,理应让所有人都愕然不解、想不通钱串子到底发了什么疯,然而出于一种在过去千年中不断加深的认知, 这纯粹的“错误”突然便不再是错误,反而成为了“正确”。 ——原来知梦斋真正的幕后主人是季颂危啊。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明悟。 怪不得季颂危被霜雪镇明确排斥后,并没有针对霜雪镇, 大家原本以为他是因超发清静钞而自知理亏呢。 现在想想,这种猜测简直是错得离谱! 钱串子能是“自知理亏”的人? 难怪呢—— 季颂危不动霜雪镇,其实是因为他以另一种形式暗中掌控了霜雪镇。 原先让大家隐约有点不理解的事,现在瞬间就被理清了。 难怪知梦斋会去鸾谷虎口夺食,妄图在上清宗的腹心抢走他山石,这不是知梦斋的人嫌自己命长,而是因为知梦斋的幕后藏着一个钱串子。 虽说大家也不理解钱串子为什么不能好好和上清宗商量、用正常的手段换回他山石,为什么手段极端到能和上清宗结死仇,但正因这件格外离谱的事发生在季颂危的身上,大家便又都理解了。 钱串子嘛,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当年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为什么要超发清静钞,季颂危不还是发了? 这回保不齐是老毛病又犯了,眼馋上清宗的他山石,又舍不得自己的好东西,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就是不管什么死仇不死仇。 他是季颂危嘛,不稀奇。 原本急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修士,这会儿又不急着走了。 他们坐回位置上,一会儿看看上清宗宗主,一会儿又看看季颂危,诡异地兴奋。 钱串子又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了,这回他是不是又要挨揍了? 隐晦的目光落在上清宗宗主的身上,不少人又暗中扼腕起来。 离奇事是有了,离谱人和苦主也都在场,但这个苦主实力不太够啊。 上清宗这浩浩荡荡的架势,能轻易地夷平五域任何一个势力,但对上季颂危,还是有点不够看啊。 ……夏枕玉来不来啊? 许多人又在眼神乱飞,试图寻找隐藏在暗中的夏枕玉,而上清宗宗主对上季颂危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没想到季仙君也在。”上清宗宗主客气地明知故问,“季仙君有何指教?” 季颂危轻轻摇了摇头。 “客气了,我能给你什么指教?”他说,“知梦斋的财物都可以给你们,鸾谷的损失我也可以赔付,但知梦斋于我还有用,你们不能拆。” 这话一出,便等同于直接承认了他同知梦斋的关系,也对抢夺他山石的事供认不讳。 上清宗宗主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会这么直接地承认一切,她甚至怀疑季颂危是否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对上季颂危之前,她想过季颂危会有什么反应——故作不知?假装无事?撇清关系?极力否认? 再无耻些……也许季颂危会倒打一耙?反过来要求上清宗赔偿损失? 上清宗宗主见过的无耻之徒很多,也直面过很多歹毒心思,她已有数百岁阅历,远非祝灵犀那种刻板得有点单纯的年轻人。 然而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的态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测。 季颂危根本不狡辩! 他就这么站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和知梦斋的关系,跳过一切繁琐步骤,直接说到赔偿。 钱串子不应该很狡猾的吗? 他们不是应该来回扯皮到无话可说吗? 怎么季颂危直接就认了? 不止上清宗宗主愕然,整个拍卖场都懵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搞不懂季颂危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清醒得很。”卫朝荣冷淡地说。 “前辈?”申少扬看过去。 卫朝荣一哂。 “他已经是五域皆知的钱串子了,承认了又怎么样?”他反问,“这事比超发清静钞更离谱吗?” 四个小修士想想,迟疑着摇了摇头。 强抢上清宗的东西固然很离谱,但季颂危都已经是钱串子了,他做出这种事,又有什么稀奇呢?就算传遍五域,也只是让大家多了件谈资。 “上清宗来的人很多,但夏枕玉没来,没人能对他产生威胁。季颂危承认了,上清宗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卫朝荣淡淡地问,“他不承认,别人就会相信他吗?” 四个小修士一起摇头。 从季颂危走出雅间的那一刻起,大家就都确定这事是他干的了。 钱串子的口碑就是这么响亮。 从人人信服、做什么惊天壮举都有人追随的义薄云天大英豪,到无人相信、干什么离谱事都不稀奇的唯利是图钱串子,季颂危足足用了一千年。 所有的信任、期待、追随,全部磨空。 就连他曾经的挚友、追随了他一千年的蒋兰时,此刻不也没有出声吗? 卫朝荣望向窗外。 “那不就是了?”他说,“没有代价的事,何必兜圈子?” 何况季颂危根本不是在退让,而是在宣告。 他就是要保知梦斋,可以不要知梦斋的财物、还可以进一步赔偿,但他要留下知梦斋本身,根本不容上清宗拒绝。 卫朝荣唯一不理解的事,就是季颂危为什么要走出雅间。 倘若季颂危不曾露面,任由上清宗将知梦斋夷为平地,那么季颂危还有狡辩的余地,只需损失一个知梦斋,未必需要进一步赔偿上清宗。 季颂危爱财如命,为什么不躲开这笔赔偿? 他留下知梦斋这个已经被揭开的暗棋,究竟还有什么用? 曲砚浓歪靠在案上,一手撑在颊边。 “你有没有觉得,”她懒懒散散地卧着,目光却盯向窗外,“季颂危的气息有点虚?” 卫朝荣微怔。 他沉吟了一下,缓缓摇头,“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回轮到曲砚浓诧异。 方才卫朝荣能感受到拍卖台上的玲珑玉骰是新近制作的,平常也能敏锐判断望来修士的气息修为,可见他的感知并不受神塑化身的限制,怎么竟察觉不出季颂危的气息略显虚浮不实? “那个,仙君?”申少扬大胆举手,又小心翼翼地看她,“季颂危的气息虚浮,会不会是……被你揍的?” 五域修士都知道! 就在二十多年前,季颂危超发清静钞后,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逼上一昼夜,把季颂危狠狠揍了一顿。 夏仙君尚有留情的可能,曲仙君么……曲仙君至少留了钱串子一条命。 二十年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很长,但对于化神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如果季颂危伤得极重,那么他二十年后依旧虚弱,也很正常吧? 这猜想太过合理,以至于其余几人听了,齐齐地朝曲砚浓看了过来。 曲砚浓挑眉。 瞧申少扬说的,搞得她自己都快不确定了。 “二十年前,我和夏枕玉到一昼夜的时候,季颂危本身就很虚弱。”她回忆了一会儿。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季颂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是望舒域之主,玄黄一线天地合降临在望舒域,损伤的是他的界域、他的属民、他的钱,他为了拦截虚空裂缝,也曾付出无穷的努力。 那一场天灾最终只留下了三覆沙漠,没有继续侵害其他地方,其中有季颂危一份大功。 倘若季颂危后续没有自作聪明地超发清静钞,他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的表现,本该让他渐颓的声望重振,那些曾追随他,后来又慢慢失望的人,也曾因他力挽天倾的行为而对他再次升起希望。 如果季颂危没有超发清静钞,那么这一刻的拍卖场里,至少还会有三五成的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还对他抱有一点希望。 但这希望早在二十年前便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打得粉碎,再也黏不起来了。 今日,无人信他。 曲砚浓也不信季颂危,但季颂危尽力救过望舒域,所以在二十年前,她只是揍了他一顿,并拿走了清静钞。 二十年前,当她在一昼夜见到季颂危的时候,后者便是一副气息虚浮的模样,显然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受伤不轻。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反手就超发清静钞,试图把自己的损失转嫁给五域所有人,见到她和夏枕玉,居然还有脸狡辩。 曲砚浓没打算杀他,但也没留情。 季颂危受了重伤?那正好,往后专心养伤,少造孽。 但这一通狠手,居然能让季颂危二十年不愈? 曲砚浓十分纳罕。 季颂危有这么弱吗? 她竟不确定了。 夏枕玉已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神塑,季颂危在道心劫中的表现并不比夏枕玉好,可见季颂危的状态应当也很不妙,那么他变得很弱……好像也很合理? “不对。”祝灵犀忽而说。 同伴们一起看她,什么不对? “既然季颂危发觉夏祖师没来,没有人能威胁到他,那他为什么还要赔钱?”祝灵犀问,“他也可以不赔。” 反正也没有代价。 同伴们纷纷侧目。 倒不是祝灵犀的疑问不对,而是因为她能想到这么无耻的反应,让人惊奇。 换做富泱提出这个问题,就不会有人侧目。 “这是什么话?”富泱竭力抗议,“我虽然会做生意,但我可不是钱串子那种人。” 他是要脸的! 同伴们“嗯嗯”地敷衍一下。 “大约是不想得罪死上清宗吧?”戚枫猜测,“毕竟四方盟还要和玄霖域做生意呢。” “那季颂危为什么不担心夏祖师听说他承认后,亲自来找他算账?”祝灵犀反问,“今日不来,又不是以后不来。都是日后的事,为什么只担心其中一个?” 曲砚浓和卫朝荣对视一眼。 这小修士还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不可能来找季颂危算账了。 但话又说回来,季颂危也不该知道。 曲砚浓蹙眉。 季颂危能做出强夺他山石、往死里得罪上清宗的事,不怕夏枕玉来找他拼命,但又在上清宗找上门后留有余地。 这个态度,倒像是笃定夏枕玉一时半会没法来找他麻烦,但又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了。 曲砚浓出神一瞬。 对于夏枕玉和季颂危私下里怎么打交道,她本也不太了解。 她又不是他们俩的大管家,整天围着他们转。 “到底怎么回事,待会总会知道的。”她漫无目的地想了半天,最终无谓地说。 卫朝荣对季颂危的事不感兴趣。 曲砚浓却突然想起什么。 “你们以前好像见过吧?”她说,“不过我猜你大概不记得了。” 卫朝荣动作一顿。 他皱起眉,缓缓回过头。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颂危告诉她的? 还没等卫朝荣开口,雅间外的对话却先走到终点。 上清宗宗主垂下眼睑。 有时坦荡并非美德,而是另一种无耻。 有恃无恐的无耻。 “季仙君如此提议,”她语速和缓,但吐字如竹节,字字有骨鲠,“恕难从命。” 季颂危并不意外。 “你的拒绝,我听到了。”他的姿态并不傲慢,反倒给人以内敛谦和之感,但他说的话与谦和无关,“让夏枕玉亲自来同我说。” 元婴修士在他面前,没有资格谈拒绝。 上清宗宗主深吸一口气。 来这里之前,她没想到季颂危本人正好也在,更没想到不仅敢供认不讳,甚至还如此嚣张。 几百岁的上清宗宗主,深感自己还是活得不够久. 到底是化神修士更了解化神修士。 她原以为季颂危只是隐于幕后,手不沾血,没想到他连沾了血的手套也不愿扔。 他是真不怕夏祖师找他算账么? 上清宗宗主微感阴翳。 季颂危的态度让她感觉有些不妙,但此刻她无暇细想。 “夏祖师正在闭关,恐怕暂时见不得季仙君了。”上清宗宗主神色板正,一板一眼地说,“但他山石出世时,上清宗还有一位贵人相助,扶救玉照天,解了本宗的危局。” “这位上清宗的贵人,倒是对知梦斋也很感兴趣。” 上清宗宗主定定望向季颂危。 她一字一顿,“季仙君没兴趣听我说,那不如听听她怎么说?” 季颂危的神色骤然一凝。 夏枕玉闭关不出,能力挽狂澜、扶救玉照天的人,还能有谁? 上清宗宗主却不再看他。 她深深一揖,高声呼道,“曲仙君,还请一见。” 背衬青天、围在知梦斋内外的上百元婴修士一齐行礼。 “曲仙君,还请一见!” 声震九天。 拍卖场中,声潮如涌,原本还勉强保持镇静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在这山海呼啸般的呼唤中沸腾,无数目光在四面八方乱飞着、逡巡着…… “叮。” 一声铃动。 整个拍卖场几乎在一瞬仰起头,朝那铃声的方向望去。 一座莲台般的琼楼前,阵法所形成的轩窗已不见踪迹,让人一眼能直视进琼楼之内,看清里面的每一道身影。 看清那四个贴墙站的小修士,看清那位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但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从他们的身上游走,落在那个半仰靠在小案上的身影。 万千目光里,那人疏懒地倚在榻上,神若闲云淡影,清风流月。 千钧注目加身,不如飞絮。 “嗯。”她淡淡地说,“我听见了。” 于是穹顶上下,一瞬无声。 有人怔怔望那道身影,再看看那座莲台。 当然,又是天字第六号。 第144章 黄沙三覆(一) 季颂危的神情终于彻底地凝固了。 他长久地静默, 天光披在他身上,好似一座正在融化的雪雕。 久到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想用沉默来逃避面对,他才终于慢慢地开口。 “原来, ”他说, “你也在。” 谁也没分清他究竟是什么语气, 什么样的心绪。 曲砚浓依旧仰靠着小案。 “你觉得我不该在吗?”她反问,语调并不咄咄逼人,但听见的人不由地都悬了心,好似被拷问的人是自己。 季颂危又沉默了下来。 “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来。”他说。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没想过她会来? “你还以为我在山海域焦头烂额地修补镇冥关,没空去鸾谷补天, 更没空来找你的麻烦,是不是?”曲砚浓说。 满座皆惊。 拍卖场中的修士来自五域四溟,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镇冥关在阆风之会崩塌,以至于沧海阁阁主戚长羽被曲仙君直接拿下, 而沧海阁又重新向四方盟购买镇石。 谁听了这消息不感叹钱串子好运气?这是多大一笔生意?又白白落进这家伙的钱袋子里了。 可现在听曲仙君的话音……这其中好像还有隐情?季颂危在这件事中好似也插了一手? 无论是不是望舒域修士、是否曾对季颂危抱有希望又失望,此刻场中的每一个修士互相看看, 都望见彼此眼底的难以置信——为了他山石往死里得罪上清宗还不够,季颂危他还为了一笔生意往死里得罪曲仙君? 钱串子莫不是真的疯了吧? 季颂危反问,“你抓到他了?” 这话大家就听不太懂了。 抓到谁了? 曲砚浓却懂, 季颂危问的是檀问枢。 这人没狡辩,却来问檀问枢,让她心生警惕。 檀问枢的下落对季颂危而言很重要? 还是说,他想通过确认檀问枢的下落来判断她所掌握的信息? 答了是或否, 又或是避而不答,都是在露底。 “你要和上清宗不死不休?”她淡淡地问。 这问题太突兀,也许连上清宗宗主本人都没想好要起几分冲突, 更别提不死不休了。 但曲砚浓就是这么问了,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想法。 而被问的人,最好认真回答。 季颂危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他心里很明白,曲砚浓不回答他的问题,那是她的个人习惯,但曲砚浓的问题,最好不要回避。 这很不公平,但在她面前,最好不要谈公平。 “当然不是。”他断然说。 曲砚浓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听到了?”她问上清宗宗主,语气疏淡,像是在说一段不稀奇的故事,“他说不打算和你们不死不休,那就砸了吧,继续。” 拍卖场里一片愕然。 季颂危不打算和上清宗不死不休,上清宗就可以直接把知梦斋砸了? 季颂危明显是要保知梦斋啊?这不是要把季颂危的面子往死里踩吗? 但……这风格,怎么好像有点诡异地熟悉? 上清宗宗主也惊愕了一瞬。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方才季颂危不也是仗着夏祖师不在,就把上清宗的面子往死里踩吗? 季颂危和上清宗的仇,本也到了不死不休的边缘,只是他们犹存克制。 如今季颂危说他不打算和上清宗不死不休,那上清宗做什么都没有代价,往死里踩他的面子,又怎么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是。”上清宗宗主应得干脆。 她比谁都分得清,这份反击的底气究竟是谁给的。 别说季颂危否认了不死不休的事,就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就算他模棱两可暗含威胁,曲仙君说砸,上清宗也得砸。 曲仙君说现在砸,上清宗就不能等到一刻后。 一个吩咐,一个应声,上百人听令,一刻不停,前后还没满三个呼吸,上清宗上百元婴修士就已经动起手了。 整个拍卖场都看傻了。 都说名门大派令行禁止、绝世高人雷厉风行,但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从上到下,吩咐的、应声的、听令的,竟没一个人犹豫迟疑,分毫不顾面前阻拦者是一域之主、化神仙君。 说要砸,就当场要给它砸烂。 一弹指、一瞬、一刹那都不等。 季颂危终于难以维持平静。 “住手!”他重重地说,难掩恼怒,但又不得不平复它。 面对曲砚浓,恼怒是没有意义的。 她只接受她自己得偿所愿。 想要从她手中保下什么,就必须先让她满意,否则她可以把一切砸烂。 季颂危这一生中曾无数次让不计其数的人倍感无力,无论是千年前的魔修和敌人,还是这千年里的追随者或同伴。 他总是很有办法,因此也格外有主意。 但每次面对曲砚浓的时候,总是轮到季颂危品尝那份旁人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无力。 “我们再谈一谈?”他无可奈何,赔上了一个笑容。 曲砚浓确认了,知梦斋对季颂危来说很重要。 重要得几乎有点诡异了。 她半冷不热地反问,“原来我们还有谈一谈的必要?” 必要,非常必要。 至少对季颂危来说绝对必要。 季颂危从善如流地借坡下驴。 曲砚浓当然没有给他台阶下,但他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的反问固然没有客气,但至少比方才和缓一点,和缓了,那就是给他面子了。 可以谈,当然可以谈。 季颂危转瞬从天字第二号来到了天字第六号的回廊前。 “误会,”他语调比方才轻快了许多,很客气,“都是误会。” 雅间里的几个小修士不知怎么的,突然都朝富泱看过去。 “干嘛?”富泱被他们看得头皮都发麻了,在灵犀角里抗议,“你们这都是什么眼神?” 为什么突然这么看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感觉季颂危这样子有点眼熟。”祝灵犀古怪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也这么觉得?”申少扬惊喜,“我也这么觉得!” “感觉小富平时做生意、管别人叫老板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戚枫喃喃。 富泱大感震撼。 “你们这是在侮辱谁啊?”他怒气上涌。 没有,绝不可能。 他和钱串子哪里像了? “他用的法宝是季颂危的翻版,五行紫金瓶。”祝灵犀有理有据。 ——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想起这茬? “望舒域遍地都是用五行紫金瓶的,这法宝都烂大街了!”富泱抗议。 “当初他在镇冥关,对着诸天宝鉴亲口承认过,那是季颂危的同款法宝。”申少扬想起来了。 ——嘿,这会儿他脑子还突然好使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想卖紫金矿!”富泱奋力抗议。 “他们家以前不是很崇拜季颂危的吗?经常分享季颂危的性格和往事。”戚枫眼底尽是恍然。 ——他把家事告诉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的! “那是以前!”富泱重重抗议。 同伴们不说话了,只是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你们到底都懂了些什么啊?”富泱崩溃,“你们根本就没懂!” 然而无论富泱怎么否认,他和季颂危的气质确实有点像,就连曲砚浓也有点看出来了。 季颂危朝别人轻快微笑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讨厌他的。 就连曲砚浓也一样。 哪怕你明知他在耍无赖、明知他浑身上下一百个心眼子、明知他别有所图,但当他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会有一瞬间愿意朝他微笑。 曲砚浓这一生见过很多擅长伪装的人。 冷血狡诈如檀问枢、心机贪婪如戚长羽,他们都很擅长伪装,而且伪装出来的表相都足够吸引人,能叫人如沐春风,稍不留神就为这一刹春风葬送一切。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虚伪。 了解了他们,也就看懂了他们,于是他们的伪装便像是贴在骨架上的一层皮,虚伪得让人恶心。 但季颂危不是。 季颂危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虚伪的人。 哪怕是季颂危在一昼夜里狡辩、耍心眼、颠倒黑白的时候,曲砚浓也没觉得他虚伪。 她只是厌烦。 这也许是因为,即使在狡辩的时候,在季颂危的身上也存有一点真诚,而这份真诚很容易被人捕捉到。 “季颂危,”曲砚浓直呼他的名字,问出与二十年前相同的问题,“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 这问题一点都不留情面,但季颂危却没立刻回应。 他望着坐在榻边的卫朝荣,微微发愣。 卫朝荣先前将风帽放了下来,此时也没有拉上去。 “你是……”季颂危有点迷惑,又有几分难以置信,恍惚般说,“卫……” 曲砚浓抄起桌上的琉璃盏就砸了过去。 “砰!” 琉璃盏在季颂危脑门前方约两寸的地方碎开。 季颂危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张张嘴,又闭上,目光震惊地在卫朝荣身上逡巡。 卫朝荣皱起眉。 “你就是来和我谈这个的?”曲砚浓冷冷地问。 季颂危的目光依旧停在卫朝荣的身上,好似没有听见曲砚浓的问题。 就算是震惊于死者复生,他也表现得太失态了。 卫朝荣目光一抬,直直看了回去。 “你有事?”他嗓音寒峭。 季颂危骤然回过神。 “哦,没什么。”他蓦然收回目光,又看向曲砚浓,“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他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是你有办法,想要挽留的人和事,总有办法挽留住。” 曲砚浓不置可否。 “说起来,我们也是旧相识。”季颂危朝卫朝荣笑着说,“道友,先前我们也见过一次,那时有人因为我和同伴是散修的缘故,刻意刁难我们,道友你还帮我们说过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方才曲砚浓也提到过季颂危和他认识,卫朝荣便想起了这事。 他确实见过季颂危,也帮季颂危说过话,那是在他离开魔域,回到上清宗之后的事了。 仙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中能崭露头角的人毕竟也就那么一小批,彼此就算没打过交道,也互相见过面。 卫朝荣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也就只有这么一次见面了,他确实是帮季颂危说了两句,但那时季颂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而且季颂危当时带了好几个同伴,打架有帮手,吵架也有帮手。 要不是曲砚浓和季颂危先后提起这事,卫朝荣都忘了这事了。 ——这点事也值得提? 卫朝荣皱紧了眉头,总觉得不对。 “道友仗义执言,我一直十分感激。”季颂危说,“后来听说道友和曲砚浓关系匪浅,我也和曲砚浓提过几句,她也是知道我对道友的感激的。” ——和曲砚浓提过几句。 ——她也知道我对道友的感激。 卫朝荣眼神变冷了。 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什么感激他仗义执言、铭记在心,都是屁话。 这人就是听说曲砚浓在乎他,故意用他的名字、他的事来接近曲砚浓的! 第145章 黄沙三覆(二) 卫朝荣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冷淡地看了季颂危一眼, “我们认识?” “没印象。”他语调平平。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用他的名字来接近她。 季颂危笑容不变。 “对道友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那时我们散修被大宗门压得喘不过气来,难得遇上道友这样愿意仗义执言的大宗门弟子。”他说着, 看向曲砚浓, “后来才知道, 你们关系匪浅。” 卫朝荣一哂。 关系匪浅?这话说得倒是很有意思,莫逆之交也是关系匪浅,深仇大恨也是关系匪浅,生死情深也是关系匪浅。 连戚长羽尚且知道他和曲砚浓是什么关系, 季颂危会不知道? 语义模棱两可,措辞含糊不清。 就算之前不知道, 方才他都已经在人前提过“道侣”了,季颂危还能不知道? 用他的名字和曲砚浓攀关系,还不肯把他和曲砚浓的关系说明白。 “和你有关系吗?”卫朝荣漠然问。 他和曲砚浓关系匪浅,和季颂危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 轮得到季颂危来攀交情? 季颂危终于有点纳闷。 从一见面起, 卫朝荣就对他十分漠视,他还以为是“钱串子”的名声所导致的, 可是几句话聊下来,这人怎么就冷脸了? 他只是攀个交情好套词,这人怎么回事? 这不由让季颂危想起他多年前, 当他与曲砚浓说起他和卫朝荣的一面之缘时,曲砚浓分明很感兴趣,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却又神情淡淡的, 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说? 都什么人啊? 季颂危沉默了一瞬。 “这本来是与我无关的。”他说着,轻快爽朗的笑容隐匿了, 神色严肃了起来,他望向曲砚浓,“但见到这位道友,我忽而想起一件事,不得不和你确认。” 好好一个准备来狡辩的人,进了门,突然就态度一变,拷问起她来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 季颂危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搞不清楚他的处境,所以他只能是故意的。 “问我确认?”她挑眉。 季颂危却很坚持。 “他山石和镇冥关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说,“但有个问题我不得不问。” 说是“交代”,实际上怕不是“狡辩”? 曲砚浓对季颂危想玩什么把戏没兴趣,但如果季颂危的问题和卫朝荣有关,听一听也无妨。 “说吧。”她倚回在小案上,语调疏淡。 季颂危看了卫朝荣一眼。 “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初是死在冥渊下的,对吧?”他肃容问曲砚浓,“你当初是这么告诉我的。”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忽而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甚至还能震慑元婴修士,任谁发现了都得怀疑人生。 当年认识卫朝荣、听说过卫朝荣的人还没死完,曲砚浓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把一个死人带回尘世,而不引起任何人的疑问。 她怎么解释卫朝荣的死而复生? 卫朝荣又冷冷地向季颂危投去一瞥。 曲砚浓没回答,只是悠然平静地回望季颂危。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反问。 解释?她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解释是下位者必须背负的包袱,而她站在云巅,她永远无须解释。 她把一个逝去多年的人带回身边,那么这个人就理应在她身边,旁人无需理解,只能接受。 季颂危对她的回应根本不意外。 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他已太了解了,但,“夏枕玉告诉过我,你曾去过乾坤冢,在那里见到了传说中的魔主。” “现在,有个曾经死在冥渊之下的人突然复生,你说我会怎么想?”季颂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曲砚浓,我只要一个答案,他和魔主究竟有什么联系?” 或者说,“他就是魔主?” 曲砚浓终于为季颂危的话感到意外了。 “夏枕玉告诉你的?”她蹙起眉毛,神色转冷,“什么时候?” 季颂危没有在她的逼视中退缩。 “三四百年前。”他坚定地说。 曲砚浓不语。 她第一次通过玉照金潮进入乾坤冢后,夏枕玉确实曾问过她,是否要将魔主的事告知季颂危,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孤注一掷,还有卫朝荣的事,根本无心去管季颂危。 于是她随口对夏枕玉说,她没这个闲工夫,如果夏枕玉想说,那就自己去说。 夏枕玉是个品行无可挑剔的老好人。 她会主动提醒季颂危魔主的存在,曲砚浓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但夏枕玉竟连“乾坤冢”这个名字都告诉季颂危了? 她说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夏枕玉和季颂危私下里就那么熟? 曲砚浓看看季颂危那张清瘦斯文的脸,忽而觉得这张脸其实也很讨人厌。 她以前竟没发现! “你要一个答案。”她慢慢地重复。 季颂危颔首,“是。” 他一定要这个答案。 “好,那我就给你一个答案。”曲砚浓断然说,“他不是。” 睁眼说瞎话,难道只有季颂危会吗? 他不打算说的实话,她也不打算说。 季颂危定定看她。 曲砚浓平静回望。 “现在,问答结束了,”她说,“你可以开始狡辩了。” * 知梦斋第十层。 戚长羽在黑暗中静静地等了很久,久到他心生警惕,檀问枢的说法是拍卖会开启后就会有人来第十层,但他迟迟没等来人。 他在黑暗中思忖着是否中了檀问枢的计,也许登上第十层本身也是一个阴谋。 正当他心生退意时,黑暗中终于有了动静。 “格姥爷的龟孙,一群摆谱的东西,还联起手排挤人来了。”不知是谁骂骂咧咧地走近,“一个个的,在四方盟里混不下去,夹起尾巴混进知梦斋了,都是过街老鼠,谁比谁强啊?整日在那拉帮结派的,都滚出四方盟了,还抱着四方盟的名头抱团呢。” “都是什么东西,这破差事谁都不干,就非要丢我头上是吧?嘿,当时都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个变故吧?倒叫我因祸得福,躲进来了。”说着说着还“嘿嘿”地笑了起来。 戚长羽已大略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这人大约元婴初期修为,应当就是檀问枢所说的维护禁制的修士。 按照来人这一路骂骂咧咧的内容来看,维护禁制是个苦差事,所以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合起伙来推到了这个修士的头上。 知梦斋中有不少修士来自四方盟,这事戚长羽也有所耳闻。 大宗门里出来的修士常有拉帮结派、排挤外人的习惯,这事在沧海阁里也多的是,甚至于戚长羽本人就是这种风气的引领者。 只是不知道这人所说的“大变故”又是什么。 这人骂骂咧咧,说出来的内容与檀问枢所说的大致吻合,让戚长羽稍感安心,继续隐藏在黑暗里沉默等待。 然而当那人走过戚长羽十步远的地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声不吭。 黑暗中,第十层一片死寂。 戚长羽心里一紧。 他确认手中的符箓尚未耗尽,依然在隐匿他的气息,然而那人就这么定在原地,迟迟不动。 若说这人是发现了他的行踪,那为何不出手? 若说这人没发现,又为何驻足不前? 戚长羽也算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然而这一刻依然屏息,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极快,几乎要跳出他的喉咙眼。 这漫长的凝滞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几乎要将戚长羽吞没。 就在逃跑的冲动几乎要吞噬戚长羽的理智时,那道沉默的身影忽而动了。 那名元婴初期修士向戚长羽的方向走了一步。 戚长羽的手几乎是立刻按在了一枚攻击的符箓上。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被排挤来维护禁制的修士却又停下了。 黑暗中,那人歪了歪头。 “奇怪,”那人慢吞吞地说,“怎么总感觉有人?” 戚长羽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他恨不得将心跳也暂时停下。 “看来是错觉。”那人又慢慢地说着,回过身,朝禁制的方向走去。 戚长羽依旧不敢动。 他僵硬地藏在黑暗中,眼看着那人悠悠闲闲地走到禁制边,将禁制打开。 禁制十分复杂,那人捣鼓了许久,戚长羽修为被废,神识也收了损伤,把所有步骤都强行记下后,只觉头晕目眩,勉强撑着一口气,没有踉跄着发出声音。 戚长羽就这么一直强撑到那名知梦斋修士离开。 他强忍着眼前陆离的幻象和脑中的刺痛,跌跌撞撞地走到禁制前,面色惨白,神情却阴冷—— 机会稍纵即逝,他一定要拿到那件魔物,交给曲砚浓,换回应属他的前程。 到时候,他这些日子所承受的所有耻辱,他都将百倍奉还给那些对他落井下石的人。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那名被排挤来维护禁制的元婴初期修士静立,等待着阵法运行回第九层。 他神色温然,气质谦和,虽然貌不惊人,但莫名给人以姿质风流、彬彬有礼之感。 光是站在那里,他便足够让人产生一种空中楼阁般的好感了。 忽而,他唇边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这抹笑意温存和易,但不及眼底,将他身上那种温然撕得粉碎,露出冷酷近乎残忍的底色。 一枚方孔玉钱在他的指尖跳跃。 “还是聪明人好骗啊。”他感叹,“只要给出线索,对方就能自行想象,顺着提示,走向你给他预设好的结局。” 对于戚长羽这种多疑又有点聪明的人,根本无需骗人,只需让聪明人自己骗自己。 “越是聪明人,越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 檀问枢愉悦地微笑。 “再见了,我的好徒孙。”他说。 第146章 黄沙三覆(三) 知梦斋的第十层, 戚长羽忍着脑后针刺般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试着解开禁制。 戚长羽越是解着禁制,越是相信禁制后藏着重要的东西。 沧海阁也是五域一方巨擘, 戚长羽担任过沧海阁阁主, 对大宗门会在什么情况下设下什么样的禁制十分了解。 禁制这东西难学, 更难精,与数量庞大的符箓师、炼丹师相比,真正入了门的禁制师放在哪都算稀罕,即使再大的宗门也要珍惜, 绝不可能让禁制师将时光白白抛费在不重要的东西上。 即使以戚长羽的眼界,也得说知梦斋设下的这道禁制之复杂多变, 五域罕有。 这样精妙复杂的禁制,必有禁制一道的大宗师主持设下,否则就算调来一百八十个元婴期的禁制师也没用。 起码在沧海阁里是没什么东西值得用上这种禁制的。 设下禁制,无非只有两种用途, 一种是保护,另一种是限制。 檀问枢说这道禁制是防着他取回魔蜕, 倒也说得通。 然而“魔蜕”之说本也经不起推敲,那么这道禁制的用途,也就未必是限制了, 而是保护——保护至宝。 汗水汇成行,黏黏糊糊地漫过他的眼、他的脸、他的衣衫,冰凉凉地贴在他的脖颈和背脊,像是浑水将他淹没。 戚长羽的手也在发抖, 他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再也没有精力继续下去了。 “咚。”他的手抽搐了一下, 撞在了禁制上。 戚长羽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 解开禁制时,容不得一点差错,只要错一下,就会引发禁制反击,以他现在的实力,连一下也挨不过。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生谷底奋力一搏,不是为了在这举目无相识的地方白白送命的! 他本应荣华披身,重新将那些对他看不顺眼的人踩在脚底下的! 他本该后退,至少螳臂当车一瞬,但光是记下解开禁制的方式便已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一刻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戚长羽就这样麻木地僵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还活着。 禁制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他根本没有触发禁制的反击,他在前一步打开了它,却因为恍惚晕眩而没发现,这才撞上了禁制。 戚长羽僵硬的脑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 巨大的兴奋将他浑身的血都调动了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先前冰冷的血流过肢体,变得非同寻常的滚热。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了禁制,没忘记握住自己早先备下的符箓,一旦有危险,他就撕开符箓来抵挡。 然而越过禁制后,他没遇到任何危险,只见到地面上流淌的灵光,顺着灵光游走的方向走,戚长羽感觉周围越来越安静。 第十层连一只虫子都没有,本就已经无比安静,可这种安静居然还能加剧,死寂到让人感到扭曲的地步。 戚长羽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感到了危险,而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问题是,感知到危险,然后呢? 就这样转头离去、狼狈而逃,与檀问枢虚与委蛇,每日在担惊受怕中辗转反侧,任由那些将他踩下的小人在五域的另一头风生水起,他所吞咽的所有耻辱都无法如数奉还,只能卑微下贱地隐藏姓名,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苟且偷生? 沦落到檀问枢那样阴沟度日的地步? 错过这个机会,他还能等到下一个机会吗? 还有下一个机会吗? 戚长羽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捋了一遍。 檀问枢应当不能完全控制他,也无法附身其他人,否则戚长羽想不出任何理由让檀问枢留在他身上虚与委蛇。 戚长羽很清楚,他膈应人很有一手,就算是檀问枢也不会在他的膈应下感到愉快。 那么,檀问枢应当暂时不会想让他去送死,至少在檀问枢能附身下一个人之前,他都还算安全。 戚长羽慢慢镇定了起来。 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冷静地想,他必须拿到檀问枢所谓的“魔蜕”,但绝不能让檀问枢得到它,谁知道檀问枢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窥视、等他拿到魔蜕的时候突然发难?假如那东西能让檀问枢快速恢复实力,那他就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戚长羽终于又向前走去。 死寂将他淹没,他感到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浑身的皮都发紧,一种无形的威压似乎要将他拍扁。 戚长羽双目充血,看清了灵光流淌的终点。 一个半臂长的琉璃匣子悬在灵光中央,里面装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 戚长羽下意识地攥住了怀中的符箓。 他不光是警惕眼前的宝物,更是在警惕潜藏的檀问枢。 在靠近琉璃匣子前,戚长羽取出了一枚丹药。 踏入第九层之前,他在知梦斋里转了好几圈,买下了许多小东西,包括隐匿气息的符箓、能抵挡攻击的符箓,以及这枚能让神识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的丹药。 修为被废后,神识也会因为失去修为的滋养而不断衰弱。修为可以废去,但神识不能。 戚长羽从未懈怠过神识修炼,他修为被废的时间还不算久,如今神识不断衰弱,但还有一搏之力。 檀问枢失去躯体的时间比戚长羽更久,戚长羽相信,就算檀问枢曾经是化神修士,虎落平阳一千年,最多也就比他强上一些罢了。 有了这枚丹药,戚长羽相信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至于药效退去后的漫长虚弱期,在生死面前已无足轻重了。 戚长羽一口吞下丹药,感受着骤然增强的神识,不再犹豫,蓦然向那方琉璃匣子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匣子中装着的是什么。 超乎他意料…… 那真是一具尸体。 一具散发着魔气、在阵法强行镇压下扭曲到半臂长的魔蜕。 檀问枢竟然没有说谎? 戚长羽愕然极了。 但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即伸出手去取那方琉璃匣子。 就算是檀问枢的魔蜕,也一样可以交给曲砚浓,换回他想要的前程。 琉璃匣子旁没有任何陷阱,戚长羽的手就这样轻易地越过了灵光,稳稳地握在琉璃匣子上,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准备应对时刻可能出现的檀问枢。 然而檀问枢没有出现。 什么都没发生。 戚长羽的戒备、猜疑,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难不成檀问枢真的连这点力量都没有了? 一个狡诈阴险的化神魔修,就这? 他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咬了咬牙,将琉璃匣子从灵光中拽了出来,塞进了怀里,转身朝来处走去。 一步。 两步。 戚长羽没能走出第三步。 琉璃匣子在他的胸前破碎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魔气从粉碎的匣子中涌了出来,碰到曾被元婴期灵力滋养了数百年的血肉生灵,几乎是贪婪地吞噬。 非人的痛苦一瞬夺走了所有的盘算、阴谋,戚长羽在极致的扭曲中失去了一切的理智,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放声嚎叫。 但只叫了一声。 很短暂。 出人头地、重返巅峰的美梦,恶毒狠辣的报复,变本加厉的贪婪,都在这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里结束。 甚至没有人听见。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檀问枢神色愉快。 他其实还是很喜欢戚长羽这个好徒孙的。 虽然戚长羽骨头不硬,身段也太软,但这样的人配上心狠手辣和心机深沉,很适合修魔,如果戚长羽早生一千多年,檀问枢也许会把这人带进碧峡。 魔君的下属、弟子无需品行,只要脑子活、身段软、知道该怎么小心殷勤地讨好魔君,就算是第一流的人才了。 檀问枢就是这么在碧峡混出头的,也一向很喜欢找这样的弟子,用的时候很好用,折磨起来也算消遣。 尤其是看着对方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时候。 戚长羽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想不通檀问枢到底哪一句是假话。 其实从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对戚长羽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檀问枢确实无法完全控制戚长羽,但如果他愿意,戚长羽的清醒时间至少要少一半。 但他故意给戚长羽留足了自由而清醒的时间。 没有时刻受制于人,就算戚长羽再怎么提醒自己要警惕,也没能调动起足够的戒备。 只有恐惧能让人警惕,而檀问枢刻意让戚长羽免于恐惧。 这是第一步。 等到戚长羽接受了被附身,却没能调动足够的恐惧后,檀问枢又抛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误导——“附身有不同的方式。” 戚长羽是个机灵的人,而且他还不够恐惧。 于是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檀问枢抛出的钓饵,生出活泛的心思,猜测檀问枢暂时无法离开他、无法附身其他人。 利益安危捆绑,进一步销磨了戚长羽的恐惧。 这是第二步。 打消了戚长羽的恐惧后,就可以助长他的贪婪。 檀问枢抛出“魔蜕”作为诱饵,戚长羽就稳稳地接住了。无论戚长羽究竟是想把东西给曲砚浓,还是想自己留用,对檀问枢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是第三步。 檀问枢耸了耸肩,似乎很为戚长羽叹息。 “聪明人啊,就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话,宁愿相信自己猜出来的‘真相’。”他貌似遗憾地说,“要是对师祖多一点信任,怎么至于把自己骗过了呢?” 从头到尾,檀问枢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魔蜕,而是戚长羽这一身受元婴灵力滋养过的血肉。 “一份厚礼,送给我的好徒儿,”檀问枢轻笑,“还有……季老板。” 阵法逐渐稳定下来,第九层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浮现。 这是檀问枢对戚长羽说的最后一个谎言。 由阵法构建出来的秘境,并不是第九层,而是第十层。 戚长羽所进入的那个“第十层”才是阵法生成的秘境。 一旦进入第十层,就必须持有灵钥才能返回第九层。 檀问枢现在附身的这个知梦斋修士身上就有一枚灵钥,因此他能从容离去。 而戚长羽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可能离开第十层了。 檀问枢稳稳地立在第九层的回廊上。 他唇边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方才还幽暗无光的拍卖场穹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破洞。 数十道元婴修士的身影凑在破洞的边缘,虎视眈眈地俯瞰者拍卖场,整个拍卖场里无人敢动,檀问枢所出现的回廊边上,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的修士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用诡异而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 檀问枢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自己所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嘟囔过一句“大变故”,但他以为那是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起来,并未在意。 在密密麻麻的注视里,即使是檀问枢也不由沉默了。 这个“大变故”,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季颂危久久盯视着曲砚浓。 卫朝荣已皱起眉很久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季颂危。 “别这么紧张嘛。”季颂危却忽而笑了起来。 他瞥了卫朝荣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全然没将后者当回事。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季颂危语气戏谑。 他朝曲砚浓轻快一笑,不是拿住了谁的把柄,而是和人分享同一个秘密般的微笑。 曲砚浓眉睫皆未动。 “你的解释。”她说。 季颂危看看她无动于衷的眉睫,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人也太冷酷无情了。”他说。 卫朝荣差点把小案捏碎。 他面无表情。 这话轮得到季颂危来说? 曲砚浓眼皮一掀,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这就说。”季颂危抢先一步开口。 “其实,”他慢慢地说,“我和檀问枢有一点小合作。” 曲砚浓和卫朝荣没有一点意外,但四个小修士却因季颂危的这句话齐齐瞪大了眼睛。 钱串子……就这么坦诚? 一张口就直接承认了这种天大的事? ……竟然不狡辩一下的吗? 曲砚浓依然冷淡地望着季颂危。 这才哪到哪?季颂危如果连这个都不承认,她就要动手了。 承认了合作之后,才是狡辩的开端。 季颂危张张口,又忽然停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诡异的神情,混杂着震撼、惊怒,扭曲到近乎恐怖。 四个小修士不由都后退了一步。 曲砚浓微微蹙眉,“你……” 季颂危又想搞什么鬼? 下一刻,她听见这座拍卖场发出一声崩朽前的呻吟。 很轻微。 第147章 黄沙三覆(四) “檀、问、枢!” 冰冷的声音在知梦斋的上空隆隆地回响, 将拍卖场的墙柱也震得嗡嗡发颤。 这声音谁都不陌生,就在片刻之前,这道声音的主人还出现在上清宗修士们的面前, 面对上百个元婴修士也神色不改、几乎称得上是傲慢而游刃有余地安排一切。 然而此刻, 这道声音却低低的, 像是暴雨前涌动的雷云,将暴怒压到极致,反而有种平缓的吊诡和恐怖。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已没了季颂危的身影。 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刚才还站在面前的人就消失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打。 ——钱串子这么有胆的吗? 他就不怕曲仙君发怒? 四人不由地朝曲砚浓的方向望去, 却又齐齐愣住了。 软榻边空空荡荡,不止是曲仙君没了身影,就连卫前辈的身影也消失了。 四人面面相觑,忽而一起向前扑去, 齐齐扑在了窗台上。 季颂危已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他那副轻快爽朗的神情彻底地隐匿了,取而代之的并非傲慢的平静, 而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暴怒。 哪怕是四方盟的元老修士,跟随季颂危千年,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 从前魔门未灭, 九死一生的时候,季颂危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被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清静钞也被夺走的时候,季颂危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连玄黄一线天地合发生的时候, 季颂危守在虚空裂缝前数日,每天都看着无数追随者命丧黄泉、四方盟的产业化为飞灰,他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狰狞的、疯狂的、暴怒的, 一切都成空的神情。 难道一座知梦斋,竟比清静钞还贵重,能让季颂危暴怒到失去理智,近乎疯狂吗? 就这么一座知梦斋? 五域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季颂危在这一千年里被夺舍了,因为他像是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但只要是追随季颂危多年的四方盟元老都知道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季颂危的习惯、谈吐都与从前一样,他就只是单纯地堕落了、腐烂了而已。 然而,此刻,当四方盟元老瞥见季颂危的神情时,竟莫名地想起了这个不经之谈,又悚然一惊。 这一刻,就只是这一刻,四方盟元老竟有点信了这个一听就滑稽可笑的猜测。 因为眼前的那个人,看起来竟是这样陌生。 四方盟元老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胸口,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他神情复杂地看看这座拍卖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从窗口向外张望。 地字十三号雅间的窗没打开。 任谁也无法透过那扇阵法形成的窗看清雅间里的人究竟是什么神情。 四方盟元老茫茫地叹了口气。 “大长老,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他喃喃。 见到往日挚友截然不同的一面,蒋兰时又在想什么? 是否会和他一样心绪起伏,爱恨难辨? 四方盟长老出神地想着,却忽而一惊。 他蓦然低头,打量起整个拍卖场的梁柱。 知梦斋在轻微地颤动。 一开始无人察觉,因为那颤动与他们的心跳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自己的血在体内流淌的动静。 但那只是很短暂的前奏。 “轰——” 一声巨响里,知梦斋仿佛成了一头野兽,所有人都随它颤动,融入它的呼吸。 原本被上清宗修士轰出一个大洞的穹顶也在晃动。 “咔。” 裂痕在晃动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转瞬便如蛛网般遍布整个穹顶,将它四分五裂。 那破碎的穹顶坠落了下来,轰然落在拍卖台上,惊起一阵惊声,但无人去管。 因为冥冥中有什么极危险、极恐怖的东西靠近了。 那种危险而阴森的感觉太强烈,无论是元婴还是炼气,都能明确无疑地感受它,又因为这明确的感知而本能地瑟缩抽搐。 有人承受不住这恐惧,连上清宗的震慑也忘了,没头没脑地飞身而起,满脑子只想着逃—— 逃出这个地方,摆脱那种恐惧!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 四只毛头并排凑在窗前。 “上清宗拆个房子,动静这么大?”申少扬喃喃地说,“需要两个化神修士和前辈出手?” 话没说完,三个同伴齐齐给了他一拳,“谁说是上清宗在拆知梦斋了?” 这动静,明显不是上清宗在动手好不好? 上清宗这次属实很冤。 他们这次摆明车马是要找知梦斋麻烦,和季颂危有不可调解的冲突,这其中,曲仙君的支持至关重要。他们怎么可能不听曲仙君的吩咐就贸然动手? 得罪一位化神修士倒还好,再得罪一位?上清宗再怎么家大业大底子厚,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上清宗宗主早在知梦斋开始颤动的时候便觉不妙。 这种感觉不久前也曾出现过,那时她还在鸾谷,前一刻还风平浪静、埋首卷牍,下一刻便山崩地裂,将她所生长、所守护的地方撕得支离破碎。 “魔气?”她神情凝重。 上清宗宗主很年轻,她出生起,五域已没有魔修到底存在了,魔气对她来说本是个典籍书录里的古董,根本不参与她的生活。 但这些日子以来,古董忽然从典籍里走了出来,频频搅扰她原本平静的宗门,让她不得不频频翻阅典籍,去寻找与魔修的有关的一切。 然而千年已过,上清宗的典籍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魔修不再是仙修的大敌,有关魔修的典籍自然也不再有用,被一代又一代的上清宗修士调换位置、收入故纸堆、遗失、删改,如今留下的有关魔修的典籍中,出现得最多的,恰恰是一个五域所有修士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知妄宫,曲砚浓。 “有了这一出,季颂危私藏魔物的事应当已是确凿无疑了。”上清宗宗主喃喃,“曲仙君应当容不下他了吧?” 放眼五域,还有谁不知道曲仙君厌憎魔修? “啪。” 一声轻响,像是谁把家里孩童的玩物扔到了地上,本不该在这惶乱的拍卖场里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道黑黢黢的身影落在拍卖台上,大约有一臂长,像是谁家小童怀抱的布偶,姿态微微扭曲,不太自然。 当那道身影歪歪斜斜地出现时,拍卖台便“嘎吱嘎吱”地响动起来,不过几个呼吸便化为齑粉,又引来一阵惊呼。 知梦斋的拍卖台本身也是阵法的一部分,从前有元婴修士攻击拍卖台、试图抢夺拍卖师手中的拍品,拍卖台却在那攻击下纹丝不动,坚如磐石。 如今那道黑黢黢的身影只是一出现,拍卖台竟碎得连飞灰都不剩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知梦斋? 季颂危死死地望着那黑黢黢的身影,竟像是忘了自己该出手。 “季仙君!”有人惊恐呼喊。 季颂危蓦然抬起了头。 不是去看那呼喊的人,而是仰头望向青天。 曲砚浓早已离开了拍卖场。 她立在微云之下,从顶端俯瞰知梦斋。 云中相望,玉宇登天,俯瞰整座霜雪镇,背倚茫茫无际的三覆沙漠,黄沙漫天,琼楼独立,仿佛正沉默地凝视着远方的荒芜。 此刻,独立守望了二十多年的玉宇,忽而也像是远方茫茫的黄沙一般,无声地剥落墙粉砖瓦,化为飞灰。 她垂首,恰与仰首的季颂危对视。 天光为幕,她目光漠然。 季颂危蓦然收回了视线。 他低下头,抬起手,神色微微扭曲着,望向那道已舒展到半人高的黑影。 微云之间。 “你能看出那是谁的魔蜕吗?”曲砚浓忽然问。 “看不出来。”卫朝荣在她身侧回答,“那上面有阵法禁制留下的痕迹,被镇压过,无论是形貌还是气息都变了。” 连魔主化身都判断不来,那曲砚浓也懒得漫天胡猜了。 她离开知梦斋,并非冷眼旁观,而是立身天外,防止知梦斋炼宝行之外的地方被破坏,霜雪镇本就在三覆沙漠的边缘,距离玄黄一线天地合的中心太近,这里的空间本就脆弱,倘若引来一道虚空裂缝,保不齐就是二十年前那场天灾的重现。 玉照天破碎全靠夏枕玉留下的道心镜补全,如今可没有人再给她留下一面道心镜了。 “你方才的疑问有答案了。”曲砚浓说,“季颂危宁愿多花一笔钱打发上清宗,也不愿意放弃知梦斋,应当就是为了这具魔蜕。” 她心生明悟。 季颂危力保知梦斋,不是因为上清宗扬言“此后五域再无知梦斋”,而是因为上清宗说要即刻拆除这座楼。 知梦斋里,镇压了一具化神魔修的尸体。 “不像是化神。”卫朝荣突然说。 曲砚浓微微一怔。 不是化神,还能是什么? “先前在鸾谷引来虚空裂缝的东西,被称作魔主断指。”曲砚浓想了想,“可你也没断过指。” 化神已是魔修的顶点,再往上就只有魔主了。 卫朝荣就是魔主,哪来第二个。 “总不能是你的尸体吧?”她忍不住玩笑。 卫朝荣蹙眉。 “不是我的魔元。”他不理她那没谱的玩笑,神色微沉,“但这气息似乎有点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叫他冥冥中印象颇深。 可他竟连一点记忆也没有。 曲砚浓挑眉。 卫朝荣这个隐约有印象的人都想不起来的事,她这个与之根本没接触的人当然更是毫无头绪。 世人崇敬是一回事,本来面目又是另一回事。 无所不能的曲仙君既不全知,也不全能。 她默不作声,垂眸去看拍卖场。 季颂危已控制住了那具魔蜕,浓郁的灵力将魔蜕层层包裹,与汹涌而出的魔气不断地互相消泯。 十几步外还有人没走远,傻大胆地张望着,居然也安然无恙,没被魔蜕伤到。 魔蜕被控制在原地不动,季颂危也没动。 他站在魔蜕的对面,好似在和谁对峙,久久不语,也一动不动。 曲砚浓理解不了他的这番僵立。 她很仔细地观察着那具魔蜕的模样,试图从那黑黢黢的面孔和扭曲的肢体姿态中找出一点痕迹,扯上一点线索。 她从季颂危的十八代祖宗,一路猜到季颂危是否有个英年早逝的道侣,或是什么不幸去世的挚友是个魔修,而他不惜花费千年保存对方的遗体,专门建下了知梦斋来守护这具魔蜕,到如今都不忍下手毁去。 有个英年早逝的道侣……这种故事好像和她的人生有点撞了。 以五域修士的造谣传谣能力,连卫朝荣的故事都能变着花样地流传出去,没道理季颂危的道侣无人知晓。 至于挚友…… 曲砚浓也没听说季颂危有除了蒋兰时以外的挚友存在了,蒋兰时还在边上看着呢。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心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最后不负责任地恍然大悟。 季颂危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舍不得自己的宝贝了? “季颂危。”她在云端茫茫开口。 三覆沙漠熏热的风吹进霜雪镇,慷慨地做了一回信使,将她的言语散向无穷天光所照之处,与飞烟和黄沙一般渺远。 飞烟与黄沙所到之处,便有她的声音。 霜雪镇的每一个人都听见这熏风送来的音信。 “你是在等我帮你吗?”她问。 第148章 黄沙三覆(五) 熏风灼热, 但她人隔九霄,连言语也沾上了重云的远寒,送到耳边时成了渺远淡漠的寒声。 轻飘飘, 仿佛风吹就散, 但却重若千钧。 季颂危承受不了这千钧之重。 他蓦然抬起手, 掌心托着一条靛蓝的丝带。 丝带飘飘然浮动,朝那具被灵力困住的魔蜕缠绕过去,环成一圈,转瞬便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将那具魔蜕环在正中央。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只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挤在一起, 扒着窗台向下看。 “这个阵法的走势,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来时坐的那辆飞行法宝?”申少扬有点不确定。 这人虽然时常不太靠谱,但本事却很不错,被他这么一提醒, 其他三人立刻也看出了相似之处。 “是虚空类的符文阵法吧?”祝灵犀辨认着,“仙君之前好像说过, 那架飞行法宝上都是虚空符文。” 富泱认同,“知梦斋就是以这东西出名的,应当错不了。” 但季颂危对着这么一个危险奇怪的黑影掏出一件虚空类法宝, 又是想干什么? 季颂危不赶紧把那东西销毁,难道还要留着玩啊? 戚枫却突然从窗台上直起身。 他闷声不吭地朝门外冲去。 三个同伴呆滞了一瞬。 “哎,戚枫,你干嘛去啊?”申少扬大惊。 戚枫在门前停顿了一瞬, 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我好像又看见檀问枢了。”他轻轻地说,抿了抿唇,望了同伴们一眼, 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便毅然回身,冲出了雅间。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檀问枢?”申少扬纳闷,“戚枫怎么认出来的?” 他不太确定,“戚枫应该是看见他小叔了吧?” 祝灵犀想起方才拍卖会开场前的经历,先前她和戚枫就是在追逐某个疑似戚长羽的身影时误入拍卖台的。 “应该是戚长羽。”她点头,“戚枫应当是太着急了,没说明白。” 富泱已追到了门边。 “愣着干嘛呀?”他充满干劲地消失在门后,“这可是曲仙君要找的人。” 曲仙君不仅有钱还大方。 找到了戚长羽,难道还怕曲仙君没有奖励吗? 祝灵犀和申少扬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不该动身——他们本来是要帮忙的,但被富泱这么一说,他们再开动,会不会显得特别贪财啊? 天字第六号雅间外倒没那么多纠结。 拍卖场中无数道视线盯着季颂危,甚至有人熬不住,大声催促起季颂危来,“季仙君,怎么还不动手啊?” 一声既出,四面八方呼应。 没了顶的拍卖场完全暴露在天光云影之下,嘈杂的呼声随着熏风浩浩荡荡地传向远方,在漫漫黄沙上方回荡。 季颂危却依然没动。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被阵法环绕的魔蜕,那神情与其说是不舍、心痛,倒更像是在看一个隐忍的耻辱。 人群的呼唤没能得到回应,于是演变成更狂热的不满。 起初叫喊的人还有理智,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无力反抗的普通修士,就算呼喊也注意措辞,然而当呼喊声嘈杂汹涌后,理智便渐渐消融在了群体中。 于是措辞越发不客气,越发忘乎所以,越发咄咄逼人。 不知是谁声震玉宇,压过群声,直冲云霄,“钱串子,你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 嘈杂的呼喊声短暂地凝了一瞬,人群中又漫出纷乱的哄笑。 这笑声如同潮水,越涨越高,漫过了拍卖场,溢向四方。 在这轰然的笑声里,季颂危慢慢抬起头,朝哄笑的人群望了一眼。 笑声忽而停下了。 季颂危并没有放出威压,也没有对谁出手,这一眼很简单,甚至谈不上威胁。 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原本还觉得方才那句嘲笑大快人心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又五味杂陈了起来。 轰然发笑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曾满心憧憬,亲手为他建下一昼夜? 季颂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便抬起头,望向云端。 “不能在这里摧毁。”他出现在曲砚浓面前,简单地说,“这具魔蜕不是化神修为,你我都摧毁不了,反而会引来虚空裂缝,让二十年前的事重演。” 这会儿他倒是不装了,连狡辩也省了。 曲砚浓挑起半边眉毛。 “所以,应该由你继续保管这具魔蜕,重新建一个知梦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季颂危,“你是要说这个?” 季颂危无暇去挡她的唇枪舌剑,但脸皮犹在,面不改色,“当然不是。” “这个阵法就是为了这具魔蜕留的后手。”他简略地说,“一旦魔蜕失控,我就会启用这个阵法,将这具魔蜕从五域转移出去。” 这倒是有点超乎曲砚浓的预料了。 她垂眸望向那道带有明显虚空类符文的玄奥阵法,慢慢地重复,“转移出去?” “对。”季颂危说,“将这具魔蜕送进虚空中,离开五域。” 这具魔蜕早没了灵智,被送进虚空后,只会被虚空不断销磨,不可能自己重新找回五域来,这方法用在它身上算是一劳永逸。 “原本这阵法是该用在魔主身上的。”季颂危说到这里,直直盯向曲砚浓的眼睛。 “魔主”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曲砚浓似乎是听不懂他的暗示,饶有兴致地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但魔主和这具魔蜕不一样,魔主有灵智,就算被放逐进虚空,也会自己找回来。” 季颂危顿了一下。 “是。”他泄了点底气,眼神没先前那么锋锐了,“所以我还在想办法。” 他说着,瞥了卫朝荣一眼。 卫朝荣神色冷漠,无动于衷。 曲砚浓也无动于衷。 季颂危拿这两人毫无办法。 他脸皮厚,这两人竟也不遑多让。 “我留下这具魔蜕,就是为了试验阵法究竟能不能起作用。”他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我和檀问枢的合作。” 什么合作?怎么合作的?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他都不说,含含糊糊,还假装坦诚。 曲砚浓不耐烦,这人说点话模棱两可的,谁有空和他打机锋? 季颂危被她问得沉默了一瞬。 “这件事……要从四百多年前说起。”他说,“我在望舒域找到了金鹏殿的一处别址,檀问枢就藏身在那里。” 檀问枢藏在金鹏殿的别址里? 曲砚浓有点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 魔修狡兔三窟,别人的窟也能变成自己的窟。 以她对檀问枢的了解,他多半是在千年前留意枭岳的动静时找到这个别址的,当时几位魔君彼此也是敌人,一旦有机会将彼此踩下去,谁都不会犹豫哪怕一下,檀问枢发现了这座别址,却按兵不动,就是想等到枭岳失势、启用这条后路时,守株待兔。 谁知守株待兔到最后,自己藏在这窟里了。 “还算合理。”她颔首。 至少说得通。 不管季颂危说的是真是假,至少得拿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面对她,就算是糊弄,也应该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来糊弄。 曲砚浓姑且信了。 “这回我本也没打算骗你。”季颂危正色,“见了檀问枢后,我本打算将他送给你,然而在去找你之前,我顺路去了一趟鸾谷。” “也就是在那一次,夏枕玉告诉我,你在乾坤冢见到了魔主。” 季颂危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于是我改了主意。”他说,“檀问枢对魔门秘辛比我了解,我留着他,就是为了找到解决魔主的办法。” 曲砚浓不置可否。 “这具魔蜕是哪来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季颂危指了指脚下。 “就在这里,玄黄一线天地合的时候,我孤身潜入三覆沙漠中心,发现这具魔蜕引来了虚空裂缝,最终导致了空间坍陷。”他说,“为了控制这具魔蜕,我建下了知梦斋,这座楼里的每一个阵法都在束缚它,所以方才上清宗的那个小姑娘说要砸了知梦斋,我不能允许。”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看了一会儿。 季颂危毫不避让地与她对视。 “他山石。”曲砚浓淡淡地说。 季颂危露出个没趣又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向夏枕玉求购,她说以前的用完了,上次的也用掉了,下次的也有用。”季颂危说到这里,笑出声来,“你觉得这话好不好笑?” 谁家至宝能用得这么干净? 那是天材异宝,不是补灵药,用不了那么频繁。 “夏枕玉就差明着说,有他山石也不卖我。”季颂危说到这里,看向曲砚浓,露出一个很无赖的笑脸,“咱们都是从仙魔对峙时走过来的,行事应该也差不多吧。她不卖,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卖,那只能抢了。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后者的笑容就如二十多年前一般无赖,谈不上得意猖狂,但有种不拘手段必要功成的专注,这专注便显得很冷酷。 十足的……季颂危式的笑容,又沾染了点因为道心劫而生的精明市侩。 从前享誉五域的季仙君,从来不是憨厚的老好人。 他守着一腔公义,但为了实现它,从不在乎自己使用的手段是否恰当。 当他横在千万人之前时,千万人同他一起踏过挡在前方的障碍,于是这份冷酷只是一种让人敬佩的专注和担当。 但当他把这份专注放在自己的身上,当他身后不再站着千万人时,冷酷就只是冷酷。 曲砚浓冷不丁地说,“你就不担心夏枕玉报复?” 季颂危反问,“她在道心劫里比我陷得还深,如今还有余力来报复我?” 看来他果然是笃定了夏枕玉状态不佳。 “我看她比你还是好一点的。”曲砚浓神色淡漠。 至少夏枕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季颂危有些惊讶。 “是吗?”他神色微变,但很快又泛起笑容,“那她今天为什么没来呢?” 曲砚浓平静望他。 “哦。”季颂危懂了,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你们关系真好。” 曲砚浓不答。 她不可能永远护着上清宗,她没有永远可言。 倘若她权衡后决定留下季颂危,上清宗会很难。 误导季颂危,让他留点忌惮,算是她给上清宗帮的一点小忙吧。 她还没想好。 “我要他山石,不是为了我自己。”季颂危说,“我是想用在这具魔蜕上,让这具魔蜕的状态更接近魔主,我想试验这阵法还有没有用。” 他说到这里,眼底忽而泛起奇异的光彩。 “这位,”季颂危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卫朝荣的身上,“你说他不是魔主,那咱们就把他当成你的朋友吧,你很在乎的朋友。” “我想拿一件宝物,和你做个交易,就和这位朋友有关。”季颂危笑了,“我赌你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卫朝荣忽而硬声开口。 “道侣。”他语调寒峭。 第149章 黄沙三覆(六) 季颂危明显地愣了一下。 “啊?”他略显茫然地看着卫朝荣, 好像没能反应过来。 “是道侣,不是朋友。”卫朝荣用确保季颂危能听清的声音重复。 如果季颂危还是没有听清,他不介意说到季颂危听清为止。 “啊。”季颂危干干地应了一声。 他眼睛缓缓地眨着, 依然没回过神。 就连曲砚浓也不由看他。 “道侣”两个字, 就这么让季颂危震惊吗? 他不是早几百年就知道她和卫朝荣的关系了吗? 从前她在镇冥关前同他聊过卫朝荣, 别人不知道,季颂危还能不确定? 装什么呢? “道侣啊。”季颂危游魂般地重复着,“哦,对, 你们是道侣,这事我其实是知道的。” 卫朝荣神色漠然。 知道他们是道侣还一个劲地“朋友”“朋友”? 什么居心? 季颂危回过神来, 哈哈一笑。 他迎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目光说,“我还以为……你们多年不见,感情淡了……这事谁也说不准,也许道侣也变成亲人了呢……这世上也不是只有爱侣之间有真情嘛!” 要不要听听他自己在说什么? 两嘴皮子一张就不管说出来的是什么屁话了是吧? 魔元从卫朝荣的身侧丝丝袅袅地探了出来, 而他只是不动,丝毫没有将它们收回去的意思。 他目光森冷。 “别别, 别和我一般计较。”季颂危赶忙抬手,“这边靠近三覆沙漠,您在这儿稍微动动手, 半个望舒域都要塌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名,看在望舒域这么多人的面子上, 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不?” “怪我怪我,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找过道侣, 实在是不懂道侣之间的深情厚意,胡乱猜测。”季颂危一叠声说,“道友,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他说着,一抬手,长长一揖,朝卫朝荣实打实地拜了下去。 这一番唱念做打如行云流水,转眼之间就走完了一整个流程,旁人还没眨两下眼,季颂危已结结实实地揖在那里了。 卫朝荣定定立着没有动。 他漠然地望着季颂危,既没有去扶,也没有回音,任季颂危结结实实地作了一揖。 季颂危揖完,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哈哈笑了起来,“你说我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实在太不会说话了,勿怪,勿怪。” 曲砚浓也没言语。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季颂危。 季颂危早知道她和卫朝荣有情,又在拍卖前听到过卫朝荣叫她“道侣”,为什么会觉得她和卫朝荣“感情淡了”?这种判断从何而来? 再者,季颂危不是个没眼色的人,就算最初想错了,在发现卫朝荣的不快后,也该立刻反应过来才对,至于发愣出神、难以理解吗? 这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赔罪?”卫朝荣问。 他语调平平,“你要拿什么赔?” 季颂危瞥了卫朝荣身侧缭绕的魔元一眼,微妙地沉默了一瞬,“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化形凝实、重聚躯体的,但我猜你用的办法恐怕有不少弊端吧?” 三圣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卫朝荣只得了两样:他山石、五月霜。 还缺一样:一壶金。 按理说,残魂半死,必须先以五月霜修补神魂,再以一壶金凝聚实体,最后以他山石颠倒虚实,缺了任何一环都不能功成。 至于神魂完整而无躯壳、躯壳残损而未死、神魂化身俱全但本体亡损,才只需对应的三圣药。 卫朝荣当年死无葬身之地,神魂、躯壳俱灭,更没留下什么化身,倘若有,曲砚浓千年前就该着手将他复生了。 季颂危看看卫朝荣,最终望向曲砚浓。 “虽说你本事比天大,再难如登天的事也能办成,但若有现成的办法,不妨也用一用?”他说,“我拿一壶金做赔礼,怎么样?” 曲砚浓不答。 卫朝荣葬身冥渊后确实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乾坤冢里的一具魔躯,他作为魔主自然是完整的、强大的,但却不是一个神魂完整、行动自如的人。 人能控制自己,但卫朝荣只能舍弃名姓和自由,借助道心劫,方能换得画地为牢。 与其说卫朝荣作为魔主活了下来,不如说仙修卫朝荣在魔主这个身份中幸存了。 卫朝荣要真正重获新生,绕不开魔主这个身份,也绕不开三圣药中的任何一味。 上清宗的神塑为他提供了一具化身,但神塑本不是为死者求生所用的。 别的不提,单单是神塑见到本尊就会破碎消散这一条,便已是麻烦中的麻烦。 卫朝荣现在这一具躯壳,只能是权宜所用,就算季颂危不提拿一壶金赔罪的事,曲砚浓也会着手从他那里弄来的。只不过卫朝荣的魔主身份如何解决,她还没有头绪,因此不算着急。 季颂危若是觉得用一壶金便能堵上她的嘴,那就大错特错了。 卫朝荣也无动于衷。 “这是你对鸾谷之事的交代。”明明说的是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但他却好似一点都不关心,一壶金对他来说仿佛还不如方才的“道侣”两字重要,“不是赔罪。” 季颂危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好吧,你们真不愧是一对,栽在你们这对眷侣身上,是我倒霉。”他苦笑着说,“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直说吧?” 这会儿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忽然就问旁人借来了一张巧嘴? 卫朝荣不置可否。 “我要你方才用的那道阵法。”他声音沉沉。 就是那道可以将魔蜕放逐虚空的阵法。 季颂危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卫朝荣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无波。 “可以是可以。”季颂危慢慢地说,“但你要这道阵法做什么?” 卫朝荣漠然,“你没必要知道。” 季颂危迟疑着未动。 曲砚浓忽而开口。 “给他。”她声音冷硬。 这回轮到卫朝荣微怔看她。 曲砚浓却没看他。 “给他。”她直直地望着季颂危,金声玉振,字字透着不容置疑。 她用上这种语气,便是谁也不能违抗的征兆。 就算是季颂危也不想尝试另一种选择。 “好吧,”季颂危颊边的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无需作态便已肉痛,“这东西制作起来太难,我手里也只剩下一件了,既然你们非要这东西,那只好给你们了。” 他说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废话,手还按在乾坤袋上,迟迟舍不得掏出那仅剩的一枚阵法,被曲砚浓冷冷地叫了一声“季颂危”,这才以翻山越海之态恶狠狠地掏出了一枚靛蓝色的丝带。 季颂危捧着那条丝带,定定地望了它十几个呼吸,这才以壮士断腕之姿,毅然决然地递给了曲砚浓。 “喏,”他递出手,头便偏到另一边去了,连余光也不看那条丝带,心痛之情无需伪装、无需表露便已倾泻而出,“我数百年苦心孤诣制作,仅剩的一件,就给你们了。” 曲砚浓看了这人一眼,干脆地从他手里抽走了丝带。 丝带末端滑到季颂危掌心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合拢了手指抓了一把,被曲砚浓毫不留情地夺了过去。 季颂危的身形在天风里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摔下去。 曲砚浓看也不看季颂危一眼,直接将丝带收进了乾坤袋。 卫朝荣欲言又止。 曲砚浓只当没看见。 “一壶金呢?”她冷酷地问。 季颂危这回倒是很痛快。 “就在这儿。”他的乾坤袋不是曲砚浓研究出来的那种简化版本,而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在仙魔对峙时期,拥有这种乾坤袋便意味着实力与地位超然。这种乾坤袋能装下一枚玄印或冥印,也能装下一壶金。 一壶金不是真金,而是一瓢软缎般的金水。 从中挑起这金水,它便会像一匹软缎般飘飘荡荡地垂下来,越垂越长。只要无人干扰,将它挂在房顶,它便能垂落园中花草上,将它挂在九天,它便能化作飞瀑落银河。 将它漫卷收回,它便又成了一瓢金水,在瓢中晃晃悠悠。 曲砚浓托着那一瓢软缎似的金水,颇感意外地看了季颂危一眼。 这铁公鸡突然转了性子,真正要掏钱的时候居然爽快了? 她可没见过这种好事。 “上清宗的损失,我会补上的。”季颂危说起这个的时候,又慢慢流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来,“这样总行了吧?我以前怎么会知道你拿魔主有办法呢?你发现了魔主的存在都不乐意告诉我,我当然只能靠自己了,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季颂危很乖觉地改了口风。 “你毕竟有你的考虑,我平时的表现也不是很能让人信服,你不信任我,当然也很合理。”他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希望五域平安,只是手段各不相同,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定定看着他。 “我是。”她慢慢地说,“你是吗?” 季颂危微怔。 他张张口,又闭上。 熏风微缠,底下人声渺远,近处只有云声。 “我当然也是。”钱串子听见自己说。 许久无人言语,只有熏热的天风从黄沙里滚过。 “有人要逃跑!”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吼声冲破天际,直入云霄,令熏风也震颤,就连对峙云端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云端上的三人俱是一怔,不由垂下头望去,那缺了顶的拍卖场不知为何突然骚动了起来,小半片场子闹哄哄,不住有人从楼座里探出身看热闹,只是碍于上清宗的盯视而不敢离开原地。 “上清宗的道友们,你们快来啊,这几个小贼一定是知梦斋的,趁乱想开溜!” 第150章 黄沙三覆(七) 申少扬真心觉得晦气。 自从他进了这个拍卖场, 就一直遇到莫名其妙的人! 刚才戚枫突然冲出雅间,说他看见檀问枢了,申少扬三人自然相继跟上, 他们跳下琼楼, 顺着回廊绕了一段, 连檀问枢的尾巴都没抓到,边上就突然冲出了一堆人,将他们挨个摁下,大喊着说他们是知梦斋的人。 “谁是知梦斋的人啊?谁要逃了?”申少扬被五花八门的符箓、阵法、法宝捆得死死的, 连脖子都动不了,嘴却一点也不服软, “我们是看到知梦斋的人要跑,打算追上去的!” “死鸭子嘴硬。”摁住他的人根本不信,冷笑一声,“你到底是不是知梦斋的人, 自有上清宗来分辨。你要是无辜,你怕什么呀?” 申少扬气个半死, “谁怕了?我前几日还在鸾谷,在那里住了大半个月,今天上清宗来的这些前辈, 我认识好几个呢!” “哦?是吗?”摁着他的另一个人似乎信了,“你说几个名字出来,我听听?” 申少扬梗着脖子,叭叭数出来好几个, “喏,那个是太虚堂的郦长老,那个是獬豸堂的林长老……” 他还真数, 连那人是逗他玩的都没看出来。 摁着他的人互相看看,哄然大笑了起来。 申少扬懵然地望着这群人,想不通他们这是什么毛病? 不是他们让他数的吗? 富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也被摁住了,脑袋就梗在申少扬旁边。 这只脑袋同样动弹不得,只是顾自幽幽叹息,“申老板,你真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拿你逗乐子吗?” 申少扬怒,“谁跟他们逗乐子玩啊?我认真数的,我就是认识上清宗的人啊!冤枉人还取笑人,太过分了!” 另一边,另一只动弹不得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你确实认得,但他们不认得,你数了也没有用,他们当然只会笑。” 申少扬更怒了,“祝灵犀,你究竟是帮谁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祝灵犀被摁在他右手边,认认真真地说。 申少扬不想和她说话了。 最旁边的脑袋像蔫了似的,出神地喃喃,“我刚才真的感觉到了,但那个人不是我小叔,他一定是换了个人附身……现在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他是不是跑了?” “谁跑了?”有人问。 一截洁白无瑕、不染一点尘灰的道袍出现在戚枫的余光里。 “檀问枢!”戚枫想也没想地回答。 “季仙君。”祝灵犀忽然开口。 戚枫微微一惊,定定神去看方才同他搭话的那个人,一张清瘦斯文,笑起来轻快爽朗的脸,这张脸方才还以平淡强势的姿态打发上清宗,此刻却神态松闲,没有一点架子地望着他。 “啊,我认得你。”季颂危恍然,神色有几分淡了,“看来你就是那个被檀问枢陷害的应赛者了?我知道的,一旦被那家伙害过一次,往后多年都很难释怀。” 戚枫忽然知道季颂危千年前是怎么能让那么多人真心信服爱戴的了。 面对面和季颂危站在一起的时候,很让人放松,就像面对着一个多年老友。 看着季颂危那略显幽微的神情、听他那种复杂的语气,戚枫有一瞬感觉到季颂危是真诚地理解那种耿耿于怀,戚枫甚至相信季颂危也对檀问枢有着同样的感受、也经历过同样有口难言的苦楚。 要不是戚枫知道檀问枢与季颂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檀问枢附身在他身上、当众毁掉镇冥关的事,极有可能是季颂危指使的,戚枫也许就真的对季颂危心生好感了。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真诚地理解、共情自己亲自参与陷害的人呢? 戚枫完全无法理解。 他看着季颂危那张脸,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被害还是加害,是自己无法释怀还是让别人无法释怀,恐怕季仙君自己心里有另一个答案。”上清宗宗主说。 申少扬感觉摁在自己身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季颂危抬眸看了上清宗宗主一眼。 “被害与加害未必冲突,令人耿耿于怀的人,未必就能释怀。”他身上那种令人心生好感的切近真诚消失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与上清宗对峙却不以为然的钱串子,“世事纠缠,所有人都不过是被纠缠的一片碎羽。” 派人去抢人家的至宝,把人家宗门搞得天翻地覆,还能这么不以为然地讲着云里雾里的话,也就只有季颂危了。 “那你就想开点。”曲砚浓在他身后不远处说,“人都已经化神了,再想不开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上清宗宗主再一次庆幸曲仙君愿意相助。 对于这种根本没想要脸的化神修士,还得是曲仙君来治他。 曲砚浓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季颂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便发觉了,听她怼他,他一定也不意外,只是微妙地顿了一下。 “你倒是看得很开。”他说,话里有话,“有点不像你了。” 他在说道心劫。 曲砚浓挑眉。 “是吗?”她反问,神色寡淡,“不像了吗?” 季颂危打量了她两眼。 “也许是我看错了,那也说不准。”他模棱两可地说,“你自己觉得呢?有起色了吗?” 曲砚浓目光淡漠,“我觉得一直很好。” 季颂危这回倒是干脆地点了头,“那就是还没起色。” 曲砚浓无言。 旁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看得开看不开?什么起色?什么像你不像你? 人群里彼此对望,看见各自眼底如出一辙的迷惘,不知能从何处得到解答,最终只能化作释然的微笑——化神仙君的对话,就是这样高深莫测,玄之又玄,普通修士若是能听得懂,还会是普通修士吗? 听不懂,那是应该的。 “仙君,戚枫刚才说他见到了他小叔,我们就想去追,结果还没追到,就被这群人给拦住了,他们非要说我们是知梦斋的逃犯。”申少扬告状。 方才摁着他脖子的人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那个逗他数上清宗长老名字的修士讷讷地站在边上,“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守在位置上,偏他们几个乱跑,这不就显出这几个小修士行踪诡谲了吗?我们还以为他们是知梦斋的人,想趁乱逃跑呢。” 拍卖场里的修士五花八门、来路各异,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其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常行走的,这些修士见了上清宗的阵仗,第一反应是害怕,然而等到害怕过去,脑子就活络了。 五域之中,哪个修士不想搭上上清宗的门路? 单单是上清宗三个字摆出来,就能在五域横着走。 申少扬四人修为也不算高,在非常时期行踪诡谲,简直是送上门的敲门砖,周围修士见了他们眼睛都放光,自然是一哄而上,将他们齐齐摁住,一个也别想跑。 别看他们逗申少扬时齐齐哄笑,实际上看着彼此的眼神刀光剑影,恨不得把周围和自己抢功劳的人全都杀了。 这会儿见机不妙,最先摁住申少扬的修士跑得影子都没了,逗申少扬的修士还算是有点胆魄,勉强撑住了。 “谁行踪诡谲了?”申少扬气个半死,“我们是在追行踪诡谲的人!” 上清宗宗主挥挥手,把这无用的车轱辘话打住了。 “你见到戚长羽了?”她有些诧异,一板一眼地问戚枫,“方才离开的人中,没有戚长羽,只有几个知梦斋的边缘人物,被排挤了多年,确定不曾参与过他山石之事。” 戚长羽毕竟做过多年的沧海阁阁主,上清宗宗主认得那张脸。 戚枫瞬间被许多道目光盯住了。 “不是我小叔。”他的脸刷一下红了,紧张地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觉得是檀问枢。”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旁人都有点听不懂,倘若戚枫完全不认识那个人,凭什么觉得那人就是檀问枢? 季颂危忽然叹了口气。 “这孩子被檀问枢附身过,能感知到同类。”他说,“这种感知过几年就会消失。” 戚枫几乎搞不懂季颂危在想什么。 方才那么真诚地同情他,仿佛也深受季颂危所害,此刻却又毫不避讳自己对檀问枢的了解与合作。 他的眼神太明显,季颂危根本不可能忽略,这人便朝他看了过来,轻轻地笑了一笑。 戚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申少扬立刻朝旁边挪了一步,把戚枫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学着祝灵犀板起脸,严肃地看向季颂危,“钱……季仙君,你和檀问枢合作,草菅人命,为了一己私利,置五域安危于无物,难道你就不愧疚吗?” 富泱和祝灵犀差点给他跪下了。 申少扬站到戚枫面前的时候,他俩还颇觉钦佩,起码他们当时是犹豫了一下,没敢直面化神仙君锋芒的。 可谁能想到,申少扬这个棒槌,他拦了季颂危的视线还不够,居然还敢这么不客气地质问起季颂危来了? 虽说大家都叫季颂危钱串子,但那都是背后嘟囔,真正面对面见了季颂危,谁敢不尊称一声“季仙君”?真当化神仙君是任人甩脸子的吗? 这棒槌以为自己是谁啊?他姓曲吗? 这一刻,富泱和祝灵犀又同时想起了当初在阆风苑前,听申少扬质问戚长羽的惊愕和无力。 这一路下来,他们还以为这人变谨慎了呢,原来还是那个棒槌啊? 季颂危也颇感诧异,他正色看了申少扬一眼。 “由来有因,并非一己之私,”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愧疚。” 申少扬瞪着眼睛看季颂危,不敢相信后者居然敢这么说。 季颂危瞥了曲砚浓一眼。 “不过,有一笔帐,我也要同檀问枢算一算。”他说着,问上清宗宗主,“那几人往哪里去了,你留意了吗?” 上清宗宗主不答,反而也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淡淡颔首。 上清宗宗主这才开口,却不是对着季颂危说的,“曲仙君,方才那几人进了三覆沙漠。” 季颂危被无视了个彻底,也不恼。 “我正打算进入三覆沙漠,将这具魔蜕送入虚空,正好去寻檀问枢。”他望着曲砚浓说,“你去不去?” 曲砚浓沉默了一瞬。 “这么巧?”她语气淡淡的,“你们商量好的?合伙在三覆沙漠暗算我?” 季颂危也顿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他说着,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和他联手就能把你杀了似的。” 这是个玩笑。 无人发笑。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许久没作声。 就在旁人都以为她不会答应,或者直接要上去揍季颂危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 “可以。”她说,“魔蜕给我,我来送进虚空,你专心抓檀问枢就行了。” 这回轮到季颂危沉默。 曲砚浓盯着他,直到他慢吞吞地点头。 “曲砚浓。”卫朝荣在不远处叫她。 他孤身而立,背倚黄沙,目光冷冷的。 曲砚浓挑眉。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卫朝荣神色沉冷。 曲砚浓平静地说,“鬼话连篇,一个字也不信。” 卫朝荣盯住她。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假装相信?”他嗓音冷冽,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动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黄沙三覆(八) 明知季颂危鬼话连篇, 却任其自是,什么也不做,这还是曲砚浓吗? 卫朝荣认识的那个曲砚浓, 早在季颂危方才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就该给季颂危两个巴掌, 把季颂危往死里揍了。 她信法术多过相信言语,问题撬不开的真相,生死能撬开。 这样的性情,同季颂危废话半天, 又算什么? 卫朝荣不解。 “是因为你的那个誓约,让你实力受损?”他神色沉凝, “你拿不准能不能胜过他?” 曲砚浓不由笑了一下。 “不是。”她说,“我想杀他需要付出代价,但把他摁着揍是没问题的。” “那又是为什么?”卫朝荣沉声追问。 他幽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太专注, 总让人好奇他除了目光所及,是否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 又或许, 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选择倾注目光的人,就是他的一切。 曲砚浓在这样的目光下张张口,又闭上。 “大约是因为, ”她慢慢地说,“虽然季颂危谎话连篇,但我心里不希望他是我的敌人。” 人感觉荒谬到一定程度,是会笑的。 曲砚浓要不要听一听她自己在说什么? 卫朝荣几乎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他喉头像是塞着一枚滚动的宝珠, 声音轰隆隆的,发出异质而古怪的森冷质疑。 曲砚浓当然不会再说一遍。 她要是说了,卫朝荣恐怕真的要气死了。 “无关情爱。”她说。 关不关情爱都无关了, 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有这样一份包容,就算无关情爱又怎么样? 季颂危他凭什么? 就这么一个人,鬼话连篇,一无是处,待她半点真心也无,却能得她如斯包容、如是信任,季颂危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卫朝荣紧紧绷着脸颊,颊边因过度克制而不自然地抽动着,勾勒出一道森然凛冽的轮廓,好似世上所有待迸发的岩浆都涌在那冰冷弧线下。 他是很生气的,这根本藏不住,他也没打算藏,然而他这样恼怒,却一个劲地憋着、忍着,像一只被吹得很胀的羊皮囊,自顾自地把怒气留给自己。 曲砚浓看着他绷紧的脸颊,有一瞬忽然生出浮想,倘若她现在伸出一根指头,戳一下卫朝荣的脸颊,他会不会像吹胀的羊皮囊一样炸开,他的怒火是否就会像羊皮囊里的气一样不管不顾地涌出来。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曲砚浓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 卫朝荣惊愕地看着她。 当他反应过来她究竟在干什么之后,他蓦然抬起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得很近。 “你说,我最珍贵、我最特别。”他仿佛从齿缝间夺出每一个字,“我相信了。现在这又算什么?” 两张脸近在咫尺,他眼底的愠怒几乎如流淌的熔岩,与他的目光一同沸滚。 曲砚浓默然。 这回羊皮囊是真的破了。 曲砚浓不再逗他了。 “我不希望季颂危是我的敌人,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点怯懦。”她终于承认。 卫朝荣微怔。 印象中,这个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至少曲砚浓从不愿意承认。 她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撞上南墙的人。 就算重来一次,也还是要撞。 “怯懦什么?”卫朝荣语气淡了些。 曲砚浓张张口,又闭上,最终笑了一笑。 “倘若我没能在四十年后化解道心劫,那么他就是五域唯一的化神修士了。”她平静地说,“虽说这个化神修士颇受诟病,但又比没有要好。” 有个化神修士在,总能挡一挡虚空裂缝,如能撑到修仙界下一个英才辈出的盛世,说不定又能有新的转机。 没有化神修士挡着,五域便经不起任何一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五域修士能涉足的地方就越来越少、能获取的天材异宝也越少,许多与之相关的绝学、传承也会随之断绝无路,到了那个时候,五域的未来就真如漫漫长夜,难见天光了。 卫朝荣想也没想便截断了她的话,“你不会度不过道心劫的。” 曲砚浓不觉微笑了起来。 “我也不相信我会在道心劫前折戟。”她说,“但这不妨碍我思索另一种结局。” “那你赌上寿元,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思考过这种结局吗?”卫朝荣寒声问。 曲砚浓怔了怔。 “没有。”她说。 卫朝荣的唇很隐晦地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说,“为什么那时没有,现在却有了?” 这是个好问题。 曲砚浓欣然地思考了片刻。 “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在乎我死后的事情。”她轻快地说。 不止是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 直到她四百多年前立下第二道誓约,破釜沉舟地赌上一切,只为试探自己的道心劫是否是她以为的那一个,她也依然是这样想的。 生前尽了力已足够,死后发生什么,同她有什么关系? 卫朝荣不言。 他静静地望着曲砚浓,像是一尊真正的神塑。 “那么,”他很轻很轻地说,“为什么你现在在乎了?” 曲砚浓也静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的声音也像是风里的云絮,很轻,很远,“我想守护这一方乾坤。” 她把这当作她的责任。 不是任何人赋予的,也不是必须的,是她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是哪怕意兴阑珊时也不曾放弃的事,哪怕自我质疑也没有停止,充满厌倦也未搁置。 不须任何人感激、崇敬、为她献上酬劳,她愿意这么做。 卫朝荣的神情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翻滚,让他难以忍耐。 “责任?”他冰冷地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这个?” 她连这世上有真心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又怎么会去相信什么守护五域的责任? 他能理解她赌上寿元立下誓约,因为他知道她不仅本性善良,还性如烈火,必然以最激烈的姿态撼动最难过的关隘。 破釜沉舟不过是她的习惯,赌上一切也只是她赢回一切的手段,倘若他会畏惧烈火的奋不顾身,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这烈火。 可她的理由,怎么能是责任? 曲砚浓微微沉默。 “你画地为牢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懒得从乾坤冢下出来?”她试着开了个玩笑。 卫朝荣却在这玩笑下险些遏抑不住怒火。 “我画地为牢,是为了你不用赌上一切。”他几乎是将这几个字丢掷在她面前。 曲砚浓一时出神。 卫朝荣深吸一口气。 “我甘愿自限,固然也有不愿生灵涂炭的缘故,但那是因为我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给五域带来灾祸,只为自取灭亡,不值得。”他说,“但你又何必?” 倘若责任就是要拼尽一切,那他希望她依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信的魔修。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起来。 “我信了世上有真心真情,自然也会信这世上有奋不顾身的责任,难道我信了前一个,还能单单不信后一个吗?”她忍俊不禁。 福祸相依,正反相成。 只有福,没有祸,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 卫朝荣却没有笑。 “可我宁愿你不要相信。”他慢慢地说。 什么责任、守护,太大,太沉,太虚幻,耗尽人的一切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曲砚浓只觉这话赶话,说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明明只是浅浅地犹豫了一下,被卫朝荣追着问个不停,怎么现在听起来像是要壮烈献祭自己了? 不至于吧? 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挣扎一下的。 “你不会后悔让我当仙修了吧?”她玩笑。 卫朝荣定定地望着她。 “不是我让你当仙修的。”他说,“我存在与否,都不妨碍你成为仙修。” 是曲砚浓自己内心里渴望摆脱魔门,是她一直在向往成为仙修,是她自己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他只是送了她一程而已。 “但如果你要问我,是否后悔为你的心意赴汤蹈火、扫平障碍,”他嗓音寒峭,“我的答案是永远不。” 绝不,永不,至死不悔。 他只是…… 不愿意看见她背上任何负累。 曲砚浓与他对望。 目光相对,彼此不移。 “我只是说我还在犹豫,没说我就一定要留着季颂危吧?”曲砚浓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如果他留不得,我怎么也得除掉他。” 她摁着季颂危暴揍是没问题的,但杀季颂危却没那么简单。 到了化神这个境界,想要彻底击杀同境界修士,起码得花上一两年,在击杀对手时,她也必然要受不轻的伤。 若季颂危还能凑合用一下,那她是不想杀他的。 “你不担心五域的未来了?”卫朝荣不置可否。 曲砚浓神色平宁,“担心。” 但留一个已经没有底线的化神修士给五域,还不如不留。 “你放心。”她没有过度解释,而是望着卫朝荣,轻轻说。 卫朝荣不答。 他怎么放心? “你问季颂危要了那个阵法,”曲砚浓语调和缓,字字珍重,“是想用在你自己身上,是不是?” 卫朝荣一怔。 他只是动了一个念想,她竟已猜出来了。 “你想等到自己无法克制魔元的时候,启用这个阵法,遁入虚空中,与庞大的魔元一同消泯于虚空之外,是不是?”曲砚浓静静地说。 卫朝荣无言。 曲砚浓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你又何必说我呢?”她语气有些复杂,但却莫名轻快起来,朝他微微笑了。 “到时,我会陪你一起去虚空。”她斩钉截铁。 倘若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倘若最终彼此都已无能为力,倘若只有死亡是唯一的出路,那她就陪他一起。 曲砚浓静静望他。 卫朝荣原本平静下来的神色却骤然又恼火了起来。 谁要和她一起死了? 他要是无路可走,他就自己去虚空找死,谁要她陪着一起死了? 那他不是白死了? “曲砚浓。”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 第152章 黄沙三覆(九) 前辈突然就变得不正常了。 ——申少扬惊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原本前辈恨不得十分精力掰成二十份, 全部都花在曲仙君的身上,曲仙君随便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前辈就能提前为曲仙君把她想做的事做好。 甚至就连曲仙君抬一抬小拇指, 前辈都能看出二十种含义。 可是现在, 前辈突然就变了! 既不搭曲仙君的茬, 也不管曲仙君的小动作意味着什么了,就连曲仙君主动和他说话,他也不接话。 ……也不是完全不接话。 “我只是假设,你有必要生气到现在吗?”曲砚浓无奈。 卫朝荣没看她。 “申少扬。”他说。 “啊!啊?啊……叫我?”申少扬一惊。 “告诉曲仙君, 我现在不要和她说话。”卫朝荣声线凉凉的。 啊?啊啊? 申少扬瞪大眼睛。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眼里泛着十分惊恐。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明明曲仙君就近在咫尺,无论前辈用多小的声音说话,曲仙君都一定能听见, 为什么前辈还要让他代为转告曲仙君啊? 申少扬根本不敢说话。 “我听得见。”曲砚浓也凉凉地说。 卫朝荣神色冷凝,目不斜视, 绝不看她一眼。 曲砚浓真是没辙了。 以前卫朝荣再怎么生气,也从来没有不搭理她的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卫朝荣这副样子。 他这副姿态对她来说……也很新奇。 “啪啪, 啪啪。”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抽动。 申少扬慌忙地回过头。 他们都待在一架驼车上。 这是三覆沙漠中如今最常见的飞行法宝。 一块破破烂烂的黄布裹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呈现出一种诡异又微妙的感觉。 明明看它一眼就打心眼里感到畏惧,但被这条黄布潦草地一裹,又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笑。 魔蜕被破破烂烂的黄布束缚在驼车上,阵法环绕,无法脱逃, 却依旧顽强,时不时地扑腾两下,把驼车后壁拍得“啪啪”作响。 申少扬看着那具魔蜕,明明已经同行了一段路,但他看见这东西,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这其实,是一具尸体欸? 一具非常恐怖,死后尚存几分本能,就连化神仙君都不敢直接毁去,只能亲手打造一座玉宇琼楼来禁锢它的尸体。 怎么这具恐怖的尸体放到曲仙君的身边,突然就变得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点搞笑了起来呢? “啪啪。”魔蜕顽强地挣扎。 后壁被它踹出一个深坑。 申少扬看不得好东西被糟蹋,想走过去把驼车后壁给卸下来。 “别动!”正操纵着驼车的富四哥从牙缝里挤出警告,“你想找死,等下了车再去,别拉上我们一起!” 申少扬发懵,“啊?” 富四哥是临时来给他们做向导的。 当时曲仙君说要进三覆沙漠,大半个拍卖场的人都踊跃自荐,富四哥也不例外。 然而曲仙君下一句就是“魔蜕同车”,登时吓退了两成人。 倒不是信不过曲仙君的实力,而是许多人方才见识了这具魔蜕毁天灭地的本事,见了它就心生恐惧,靠近它,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在仙君面前露脸了。 富四哥原本也该是被吓退的人之一,但他对“天字第六号”印象太深,一想到堂弟富泱在曲仙君面前效力,而他方才全不知情,竟凑到曲仙君面前索要雅间,他就捶胸顿足,感到自己落后太多。 一咬牙,一狠心,富四哥就冲到了最前面。 他常年在霜雪镇混,不仅了解拍卖场的规矩,也时常带着各路修士潜入三覆沙漠,经验丰富,力压他人,居然真被曲仙君选中了。 申少扬原本还担忧富泱的心情,谁知后者居然挺高兴。 “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此刻,富泱就殷勤地请教起富四哥来,“阵法是钱串子布下的,曲仙君亲手把这个魔蜕束缚在车上,还有什么危险吗?” 富四哥没好气地看堂弟一眼。 “这你都不知道?”他训堂弟,“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带老板来霜雪镇?这不成了骗钱?” 申少扬想开口替富泱辩解,富泱可没骗钱,是曲仙君决定要带他们来的。 富泱已朝申少扬递了个眼神。 申少扬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是是。”富泱服帖地点头,“还是功课没做到家,时常也觉得自己见识不足,与老板打交道的时候,常觉吃力。最近见了四哥才想明白,无论是修行还是做生意,都得厚积薄发,否则总有还账的时候。” 富四哥的心气又平了。 “这才像点样子了,你别看你现在顺风顺水,大家都捧着你,实际上你没有积累,早晚要跌跟头。”他大模大样地教育堂弟,“你知道三覆沙漠为什么最常见驼车吗?” 富泱恭谨摇头。 “嘿,这也不知道。”富四哥哼笑,指着驼车前的驼兽问,“那这种绿原驼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富泱谦卑摇头。 “哈,那也不知道。”富四哥终于拿够腔调了,心满意足,慷慨解惑,“二十多年前,根本没有什么三覆沙漠,这片灵境,原本是一片沃野绿原。二十多年前那场天灾,为什么叫玄黄一线天地合?就是因为青山秀水绿原全都灰飞烟灭,化为黄沙,从此无天无地,只剩戈壁。” 绿原驼原本就生长在这片灵境中,其中一部分在天灾中幸存,始终保留着对原来环境的敏锐感知,能在漫漫黄沙中辨识哪里残存更多绿原的气息,本能地走残存气息更浓的地方。 残存的绿原气息越浓烈,自然意味着空间更稳定,带上一头绿原驼,也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绿原驼好养活,性情也温顺,行走在三覆沙漠的人,谁能不带上它?都是图它辨别危险的本事。”富四哥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至于在三覆沙漠内飞遁,就别指望它了,这种驼兽柔柔弱弱的,根本跑不动,必须靠灵力和灵石驱动飞行法宝。” 申少扬还是没懂,这些和他想调整后壁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就找死了? 富四哥瞪了他一眼。 “咱们的驼车是知梦斋打造的,虽说品质不算出众,但灵气内敛,在三覆沙漠里很安全,不会牵动什么虚空裂缝。”他说,“你上手去动,弄坏了结构,引来虚空裂缝,那怎么办?” “哈?”申少扬发出怪声,“你担心的也太多了吧?” 调整一下后壁,至于吗?驼车要是这么脆弱,那些在三覆沙漠里斗法的怎么办?稍微动动手,驼车就炸开,引来虚空裂缝了? 富四哥被申少扬呛了,看这人更不顺眼了。 “你懂什么。”他轻蔑一笑,“我们这儿,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三覆沙漠的修士可以说是整个望舒域最克制的人。在三覆沙漠,没什么人敢斗法。” 想斗法,在哪都能斗法,不必非得来送死。 申少扬也学着他轻蔑一笑。 “是吗?”他拿腔拿调,尽力让富四哥也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原来霜雪镇的坏人都不来三覆沙漠的?” “你!”富四哥噎死。 富泱偷偷摸摸记了一肚子要点,这时才笑呵呵地打圆场,“谨慎,大家都很谨慎,无关好坏。” 富四哥这才缓过气来,恶狠狠瞪申少扬一眼,把头别过去了。 申少扬也哼一声。 他也把头别向另一边。 另一侧,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黄沙中若隐若现。 那是其他的驼车。 无论是上清宗修士,还是季颂危,都在那些驼车之中。 上清宗宗主带来的修士约有一百多人,其中有一半都跟着进了三覆沙漠,追踪檀问枢的行迹。 光是看着这一个个小黑点,申少扬就无比笃定檀问枢已无处可逃,必将被捉住。 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疑问。 “为什么咱们不跟钱串子同车啊?” 进入三覆沙漠前,季颂危主动提出要和曲砚浓同车,理由听起来十分坦荡——“免得你以为我有什么阴谋,想要暗算你。待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旁人怎么想,申少扬不知道,但他当时就被季颂危说服了——盯住钱串子,看这人还能搞出什么事来。 谁知曲仙君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申少扬是怎么也想不通。 只能说,曲仙君不愧是曲仙君,她的思路普通人根本想不明白。 “你曲仙君要的就是阴谋诡计,”卫朝荣忽而开口,“她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怕季颂危的阴谋?” 申少扬一下子噤声。 他眼珠子转啊转,小心翼翼地看看前辈,再看看曲仙君。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恭维。 但这语气…… 他怎么觉着……这么不对劲呢? 申少扬大气也不敢出,余光瞄向曲仙君。 前辈这是在闹什么脾气呢? 谁知目光所及,只是一个后脑勺。 淡然无波、清风流云,天崩地裂不改色的曲仙君,留给他们一个后脑勺。 申少扬瞳孔缩了又缩。 他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恍恍惚惚。 这、这这…… 不对劲,都不对劲! 第153章 黄沙三覆(十) 季颂危就是在这个时候跳进驼车的。 并没有人邀请他。 五域闻名的钱串子白衣翩翩, 洁净的道袍衣摆擦过被黄沙磨损过的驼车外壁,没有沾染上一点尘灰。 被漫天黄沙渲染得昏昏沉沉的驼车,仿佛也被这个不染尘埃的世外清净人点亮了。 驼车里的人齐齐看着季颂危。 曲砚浓挑了挑眉。 卫朝荣脸色沉了下来。 季颂危目光扫过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脸。 “我总觉得不对劲。”他的声音轻轻冷冷的, 像是刚落下一层, 还没压实的雪。 申少扬大感震撼。 怎么?钱串子只看了一眼, 就能发现曲仙君和前辈之间不对劲了? 他紧张地看向前辈,试图给前辈使个眼色:大敌当前,怎么能内讧呢?先不要闹别扭,快点和曲仙君和好啊! 卫朝荣看着申少扬眼睛一抽一抽的, 像是被谁下了咒,眉头也忍不住地一抽。 真是没眼看。 申少扬急得抓耳挠腮。 “你不是这么轻信的人。”季颂危继续说, “倘若你真的相信我,你只会把我放在你眼前盯着,但你没有。” 哦,原来是这个不对劲啊。 申少扬大松一口气。 季颂危盯着曲砚浓。 “你不盯着我, 反而让我自便,以你的性情, 便是在疑我了。”他说。 申少扬被这话搞糊涂了。 这是什么道理?盯着你是信任,不盯着你才是怀疑? 有这样的歪理吗? 他义愤填膺地望向曲仙君,只要曲仙君一声令下, 他愿意挺身而出,为曲仙君狠狠反驳季颂危的谬论。 曲砚浓含笑不语。 她平静地看着季颂危,那种清淡云水的神情,与其说是宽和无谓, 不如说是一种悠然自适的观赏,透过笼子看一只囚鸟故作姿态。 这种安然的姿态,旁人做出来是自以为是、矫情卖弄, 但发生在她的身上,竟能给人无穷大的恐惧。 她并未将谁塞进什么笼子里,但五域就是她掌中把玩的囚笼。 季颂危也无法忍受她的安然凝视。 “与其让你暗中疑我,不如给你看个明白。”他说,“所以我来了。” 谁让他自说自话过来了? 卫朝荣面色更沉。 “怎么样?”季颂危环视一周,语气多了几分轻快,“你们的驼车应该还能多载一个人吧?” 无人接话。 祝灵犀目光微移,戚枫红着脸从眼角偷瞄,富泱低头调整腰带上缠着的圆镜,申少扬梗着脖子,偷偷摸摸,自以为隐蔽地观察卫朝荣的表情。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目视前方,既没看季颂危,也没看曲砚浓。 没人敢吱声。 “你有什么好让人疑心的?”曲砚浓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季颂危点她。 “多疑的人,总是想得很多。”他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她看了卫朝荣一眼,“这你就错怪我了。” “我一点都不疑你。”她说,“就为了这个,有些人正在和我生气呢。” 卫朝荣不动如山。 季颂危又愣住了。 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每当话题转向道侣关系,他那张清瘦斯文的聪明面孔,就会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糊涂模样。 就连四个小修士都不会露出那么傻的表情! 申少扬在灵犀角里嘀咕,“钱串子装什么纯情呢?听到别人家道侣的事就一副不解的表情,故意显得他清心寡欲、比别人更超脱还是怎么的?装腔作势的。” 虚伪!假!做作! 戚枫是个厚道人,“季颂危千年前义薄云天,千年后爱财如命,倒没听说他有过道侣,连轶闻流言都没有,也许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四方盟和赚钱上了,倒不一定是装纯情。” 五域的小道消息向来生猛,钱串子人心尽失,偏偏还身居高位,多的是人背地里编排他,然而这么多传闻中,竟没什么沾云带雨的,那季颂危可能真的没沾过云带过雨。 “自己没有道侣,不代表没见过道侣。”富泱嗤之以鼻,“一千多岁的人了,听到道侣谈情说爱就发懵,我看钱串子准没好心。” “连祝灵犀都不是这种反应!”他斩钉截铁。 祝灵犀微微发懵。 她神情木然。 为什么要拿她举例子? 当初在知妄宫里,她听了曲仙君的往事后,可是直接追问卫前辈行不行的…… 她余光瞟了卫前辈一眼。 ……这个事还是先不要强调了。 “做作”的季颂危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他脸上重新泛起笑影,看看卫朝荣,再看看曲砚浓,爽朗地问,“你道侣想让你除掉我?” 一开口就问出这种问题……这也太爽朗了。 四个小修士眉毛直跳。 “是啊。”曲砚浓也爽快地说。 四个小修士的眼睛也在跳了。 富四哥缩在驼车前方,把自己盘得很小。 祖宗欸,他们不会说着说着直接打起来吧? 他就想赚点清静钞啊! 都怪该死的富泱!害他一冲动,就上了贼船。 季颂危又看看卫朝荣。 卫朝荣神色漠然,岿然不动,连余光也没分给他半点。 “这是怎么说?”季颂危笑容依旧,语调却拖长了一点,显得有几分耐人寻味,“虽说我做事有失妥当,但也没那么罪大恶极吧?怎么就非要除掉我了?曲砚浓,你家道侣杀心有点重了吧?” 这话听起来就不对味。 卫朝荣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季颂危,后者的唇边还带点笑影,见他望过来,居然还笑得轻快,“道友,我先前只是没想岔了你们的关系,不至于让你恨不得我死吧?” 有些人,每当你懒得和他计较的时候,他偏偏又跳出来膈应人。 这回绝不是卫朝荣多心。 这钱串子就是在挑衅。 都这样了,曲砚浓还像个没事人呢? 不过也不能怪她。 她这一生遇到过无数愿意追随她的人,季颂危又算什么? 她当然不在意。 “至于不至于,你自己心里有数。”卫朝荣慢慢地说。 季颂危露出迷惑的神情。 “我心里该有什么数?”他问。 当然是该有撒下弥天大谎的数。 卫朝荣冷冷地看着这张故作迷惑的脸。 季颂危在知梦斋外的那一套说辞,卫朝荣能找出一百八十个疑点,最明确无疑的就是驼车上缚着的那具魔蜕。 鬼才信那具魔蜕是季颂危在玄黄一线天地合时发现的不知名魔蜕。 就算仙魔对峙上万年,强者如过江之鲫,化神魔修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三覆沙漠里不可能突然冒出一个无名无姓的化神魔蜕。 更何况,这魔蜕的气息很可能不止是化神。 如今的五域,没有人比卫朝荣更熟悉魔气,千年时光,旁人忙着拥抱崭新的天光,他却不得不缩在幽暗的乾坤冢里,忍耐、克制那庞大的魔元。 那具魔蜕的气息让他感觉到熟悉,然而当他反复回忆时,却没能从过去清醒的记忆中寻找到对应之人。 他甘愿为等待曲砚浓而画地为牢,这才遗失了一部分记忆,如今已全部找回,这具魔蜕又算是什么? 季颂危没能得到回应,又看向曲砚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仿佛在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你道侣?” 曲砚浓很有耐心。 “怎么管?”她请教。 季颂危顿了一下。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圆滑地说,“我可不懂道侣之间的事,只知道你们伉俪情深,纵然过了一千年,也彼此难分难舍,如同宿命纠缠。” 瞧瞧,积年的阴鬼偶尔也还说点人话。 卫朝荣冷笑。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就忍一忍吧,他脾气大。” 季颂危噎住。 他半晌才张口,“你们道侣之间的感情,还挺好的。” 曲砚浓已经有点烦了。 季颂危是想暗害她,还是暗算她,还是背着她干点什么坏事,她都等着呢,怎么她配合着这人进了三覆沙漠,什么阴谋诡计都没等到,反而等来季颂危在这儿唧唧歪歪地关心她和卫朝荣的感情? 谁对她有绮念,她还能看不出来? 季颂危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光棍,以前两眼一睁就是立志建立散修自己的宗门,现在两眼一闭就是思考怎么搂来更多好处,突然问东问西,扯些有的没的,准没好事。 但这一通东拉西扯,居然把她也搞晕了。 曲砚浓硬是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需要讨论道侣感情。 季颂危这回居然出了一手她接不着的招,曲砚浓几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很罕见地拼命思考何解。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申少扬。”卫朝荣忽而打破寂静。 “诶,前辈!”申少扬一振。 “告诉曲仙君,这驼车有点挤了。”卫朝荣面无表情地说。 多了一个不该多的人。 啊?这驼车挺宽敞的呀? 哪里挤了? 申少扬云里雾里,瞄了曲仙君一眼,半天不敢张口。 卫朝荣沉冷的目光横了过去。 申少扬硬着头皮,“仙君,前辈说他有点挤,咱们要不要换个驼车?” 卫朝荣无言。 他是这么说的吗? 怎么传个话还添油加醋呢? 曲砚浓淡然地“哦”了一声。 她从那番徒劳的思索中回过神,青云朗月般拂袖。 一道灵力蓦然从她袖中飞出,奔向季颂危。 她突然出手,虽谈不上认真,但翻脸翻得这样快,令季颂危愕然,他抬手去挡,那灵力却蓦然化作一张无形巨网,将他往后一带。 季颂危始料未及,被带得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恰恰好仰面向下摔出了驼车。 摔出驼车的那一刻,季颂危便已回过神,稳住了身形,但驼车已与他擦肩而过,徒留他在漫漫黄沙里张口结舌。 驼车上,曲砚浓神情平宁,颇有一种悠然,“申少扬。” 申少扬呆呆的,“啊?” 曲砚浓看他一眼,“告诉你前辈,不用换驼车了。” “现在不挤了。”她说。 第154章 黄沙三覆(十一) 驼车上确实一点都不挤了。 甚至还有点太空旷了。 申少扬目光满天飞, 寻思这车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遮一遮,最好能在前辈和曲仙君和好之前把他遮得谁都想不起来。 他可是很有经验的,以曲仙君和前辈的脾气, 恐怕谁也不愿意做开口和好的那一个, 没准要僵硬地你来我往好几轮, 最后前辈递台阶,曲仙君下台阶。 曲仙君和前辈倒是乐在其中,申少扬却看着都急。 “他很着急。”卫朝荣忽而平淡开口。 申少扬一个机灵。 “我没有!”他慌里慌张地大喊。 整个驼车上的人都回头看他。 同伴们的眼神很茫然,曲仙君和前辈则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急。”申少扬一个劲摇头。 曲砚浓淡然地看申少扬慌慌张张。 “魔蜕暴露后, 他一直很急。”她说。 申少扬这回很有底气了,“没有, 真没有!我是刚开始急的。” 卫朝荣也漠然看申少扬摇头摆手。 “你觉得他想做什么?”他问。 申少扬自觉他关心的都是合情合理的大好事,但这些事最好不要让曲仙君和前辈知道。 “没什么,没什么。”他直摇头。 曲砚浓目光清淡如云水。 “试探。”她说。 申少扬很紧张,“不是不是。” 卫朝荣神容沉冷。 “试探谁?”他说, “你,还是我?” 申少扬狂摆手, “没有没有。” “你。”曲砚浓说,“和我。” 申少扬放弃挣扎。 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大声说, “仙君,前辈,我错了,我不该乱想。” 驼车上静悄悄, 只有黄沙擦过车壁的声音。 申少扬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 他周围好像忽然没有任何人了,谁也不吭声。 他奇怪极了, 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同伴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曲砚浓和卫朝荣对视一眼,谁也没接申少扬的话茬。 “可我不明白,他说那些话,究竟是想试探什么。”曲砚浓语调轻缓,“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和魔蜕又有什么关系?” 卫朝荣沉吟。 “季颂危有点弱了。”他说。 方才曲砚浓并没认真动手,但从季颂危的反应也能看出点端倪。 曲砚浓很强,但季颂危毕竟也是化神修士,在她面前不应当如此被动。 “所以我说他气息有点虚。”曲砚浓说,“你真的没察觉出来吗?” 卫朝荣看她。 他蹙眉沉默片刻,答案不变,“没有。” 于是轮到曲砚浓皱眉。 申少扬迷迷瞪瞪地听着,到此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前辈和曲仙君说的压根就不是他啊! 他们讨论的是季颂危。 恰好他正在着急,句句都能代入,自己就跳出来接话了。 申少扬有点脸红,但大大松了口气。 他可熬不住曲仙君和前辈一起审视。 “还没问你呢。”曲砚浓忽而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申少扬,“你乱想什么了?” 整个驼车又再次望向申少扬。 申少扬又支支吾吾了起来。 这、这,这事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既然是误会,怎么还重新提起来了呢? 曲仙君和前辈先前明明谁也不搭理谁,连话都不直接同对方说,怎么转眼间就神色如常地交谈起来了? 别的道侣吵架,还要象征性地和好一下,怎么曲仙君和前辈根本不需要道歉和好,直接就像是没发生过争执,比谁都默契啊? 这、这不对吧? 就在申少扬左支右绌,差点把自己交代出去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驼车的车壁。 上清宗宗主站在驼车的边缘。 “曲仙君,待会可能会有沙暴。”她说,“这次跟来的同门中,有几位擅长观天文、推时序,他们推算出半个时辰内必有沙暴。” 她这话落地,旁人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富四哥已瞪圆了眼睛,“推测沙暴?” 自从富家落魄后,亲友反目,兄弟姐妹们各奔东西,谁也不搭理谁。 富泱在四方盟做代销魁首,做得风生水起,富四哥心里却放不下富家落魄的事,万里迢迢地来了三覆沙漠,从此就在这里混了,对这迷人眼睛的风沙比谁都了解。 三覆沙漠里有三重凶险。 第一重凶险是藏身于沙漠中的妖兽,这些妖兽多半是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前就在此生活的,经历天灾摧折而未全灭,最终艰难地找到了一条生路。 如此凶地,修士带全了符箓法宝,有堪舆图、情报,尚且不够自保,妖兽却只能依赖自身,最终能活下来的,全是放眼五域也一等一的凶兽。 第二重凶险是防不胜防的虚空裂缝,虽说三覆沙漠目前号称是空间稳定,但这个稳定其实是指三覆沙漠不会发生危及其他地方的空间坍塌,至于三覆沙漠之中时不时冒出个细小的虚空裂缝,外界的人是不会管的。 这重风险不算特别频繁,但遇上了就是死。 第三重风险就是沙暴。 频繁、无常、势不可挡 在三覆沙漠混了这么多年,富四哥还是头一回听说沙暴是可以推测的。 那些拼了性命进入三覆沙漠,试图找到亲人的遗物,或是来掘金寻宝的人,从霜雪镇出发的时候,恨不得把天地祖宗全都拜一遍,祈求着这回不要遇见沙暴。要是那些人听说谁有这门推测沙暴的本事,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求人算一算啊。 就在富四哥盘算着这门手艺是不是上清宗的不传之秘,如果不是,他能不能也想办法学一学的时候,上清宗宗主仿佛能听见他心底的声音,看向他,“这不是什么绝学,也谈不上不传之秘,只是需要苦功。” 富四哥吓一大跳,充满敬畏地望向上清宗宗主,请教,“什么样的苦功?” 上清宗宗主微微笑了。 “等到你能画出元婴后期的符箓,或是制成元婴后期的阵法,再专修时序天文,学上四五十年,差不多也就够火候了。”她说,“先前有几位向导问了这个问题,我听那几个同门是这么回答的。” 富四哥闭上了嘴巴。 他要是能画出元婴后期的阵法,他还来做向导?随手画张符箓都能大赚特赚了。 上清宗宗主忍俊不禁。 “仙君,”她不再看富四哥,正色说,“我已让诸位同门分作三路,各自去一处骫骳硐躲沙暴。沙暴将至,檀问枢必然也要找骫骳硐躲避,那便是自投罗网。” 四个小修士不知道骫骳硐是什么。 “就是个扭曲的秘境。”富四哥不耐烦地低声解释,“这是玄黄一线天地合后出现的,天灾之前,这里也有一些小秘境、小洞天,全在天灾中毁掉了,其中一些被崩塌的空间扭曲在了一起,混杂着一些元婴修士的洞府,揉成了一个扭曲古怪的秘境,我们都叫它骫骳硐。” 普通的秘境洞天就如上清宗的鸾谷,稳定、安全,若无意外不会崩塌,但骫骳硐糅杂了原本毫不相干的小秘境、洞府,又有天灾和虚空的影响,不仅扭曲古怪,而且潜藏着危险。 “骫骳硐是被天灾强行扭出来的,你进去前还好好的,一进去,其中一片就坍塌了,你也会跟着一起化为齑粉,或者掉进虚空,死得可憋屈了。”富四哥没好气地说,“这样的骫骳硐一共就三个,若不是为了躲避沙暴,根本不会有人进去。” 但若是沙暴来了,也只能赌一赌自己的命了。 “你怎么知道一共只有三个骫骳硐啊?”申少扬奇怪。 就数这小子奇奇怪怪的问题多! 富四哥恶狠狠地瞪申少扬。 “我们这些常进三覆沙漠的人都要互通消息,人手一份堪舆图,记下了每个骫骳硐的位置,否则进去找死?”他说。 申少扬还有问题,“万一有人找到新的骫骳硐,但不告诉你们呢?” 富四哥瞪申少扬都瞪累了。 “就算有这种事,那也是极罕见的。”他说,“那么多人进三覆沙漠,一个人能发现的骫骳硐,其他人早晚也能发现。” “那就是说,很可能还有第四个骫骳硐?”申少扬很执着地问。 富四哥放弃瞪申少扬,这小子是真脸皮厚,瞪了也白瞪。 他改瞪富泱了。 富泱能和申少扬玩得来,可见富泱也不是好东西! 富泱很无辜地摊手。 “有可能。”曲砚浓忽而说。 几人微惊,纷纷看向她,“曲仙君……” 曲砚浓仿佛说着上古闲话般微笑。 “知梦斋里说不定还有一份隐藏的堪舆图,这也说不准。”她一点也不负责任地说,“就算知梦斋没有,檀问枢说不定有。” 她师尊连枭岳的后路老巢都能找到,找个无人知晓的骫骳硐也不是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 “若没有提前准备一百年的后手,檀问枢怎么会主动进三覆沙漠?”曲砚浓笑。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那张云淡风轻、什么都不以为意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疑惑。 曲仙君带他们来望舒域的目的,不就是抓住檀问枢吗? ——为什么曲仙君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檀问枢的下落? 说到檀问枢有后手、狡兔三窟,曲仙君竟也如此事不关己? 她真的不怕檀问枢跑了吗? 曲砚浓神情安然。 “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不再关心檀问枢,转而问上清宗宗主,“季颂危说他四百年前去过上清宗,你对这事有没有印象?” 上清宗宗主微微诧异。 “四百多年前,季颂危确实来过鸾谷。”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居然还真有这么一件事。 曲砚浓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 起码季颂危用心编了个谎话。 “他来做什么?”她问。 上清宗宗主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夏祖师聊了什么。”两位化神修士对话,自然无需向她报备,“那时我还不是宗主。” 但上清宗宗主对那次会面很有印象,“季颂危向本宗求购了一门秘术,付出了许多宝物,当时是我负责入库。” 曲砚浓挑眉。 这个答案,她先前并未猜到。 季颂危向上清宗求购秘术? 有什么秘术是一个化神修士在别处找不到替代,必须花费巨大代价向上清宗求购的? “什么秘术?”她不由追问。 第155章 黄沙三覆(十二) 上清宗宗主摇了摇头。 “夏祖师并未调取藏书阁里的典籍, 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一门秘术。”她想了想说,“但以夏长老的性情,她绝不会违反宗门规定, 给出不该给的东西。” 夏枕玉的性格, 但凡认识她的人都是清楚的, 她心里把上清宗的利益看得比她自己的利益更重,上清宗的未来胜过她自己的未来。 否则她也不会为了守护上清宗而蹉跎千年,陨落在道心劫下了。 曲砚浓思忖着。 夏枕玉换给季颂危的秘术,要么是偏门法术, 要么就是鸡肋之术,甚至可能两者兼有。 但什么样的偏门或鸡肋之术, 能让季颂危大费周章地求取? 四方盟财源通五域,什么样的法术是其他地方都找不着,只能求诸上清宗的? 曲砚浓隐有灵光,但只是一瞬, 没能抓住。 再苦寻,便难觅踪迹了。 再者, 季颂危换取的秘术未必就与他的秘密有关,一个人的寿命若有千余年,他一生中大费周章的次数就会很多, 未必件件有关联。 既然季颂危很着急,那她就再推他一把。 驼车外风沙猎猎,一阵长风自天尽头漫卷而来,掀起一片沙浪, 沙砾噼里啪啦地打在驼车顶上,如同一阵不期而至的暴雨。 一小撮黄沙从窗口挤进了驼车内,落在申少扬的手边。 燥热沉闷的风沙气息悄无声息地填满这架驼车, 到了这一刻,才让人忽而生出人在戈壁瀚海的实感。 “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不会超过一刻钟!”富四哥神情微微紧绷,但当他目光触及那道清风流云般淡然无谓的身影时,又稍稍松了口气——在这位的面前,什么沙暴都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天象吧? 曲砚浓视线越过倒卷的黄沙。 茫茫沙海中,只有飞舞的沙砾,已看不见其余驼车的踪迹了。 瀚海苍茫,身下的驼车也渺小如微尘,在狂风中不知去路。 “北面是不是有个骫骳硐?”曲砚浓问。 富四哥一怔。 “是。”他还以为像曲仙君没看过三覆沙漠的堪舆图呢。 原来曲仙君行事这样谨慎?五域对她来说分明已不存在任何威胁,她居然还会提前研究三覆沙漠的地形? 曲砚浓语调疏淡,“那倒没看过。” 可她若是没看过三覆沙漠的堪舆图,又是怎么能准确说出骫骳硐的方位呢? 富四哥满怀不解,但他在三覆沙漠干了这么多年,早有了不追问的觉悟。 他只是个做中人的,迎八方来客,客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问太多,那是砸自己的饭碗;知道得太多,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 一千年,曲砚浓遇到的人总是这样贴心。 再不贴心的人到了她的面前,也突然学会了分寸。 “往北去吧。”曲砚浓说,“不用着急赶路,撞上了风沙也无妨。” 这是要在沙暴里行路啊? 富四哥心里发颤,他在三覆沙漠待了这么多年,别说顶着沙暴赶路了,就连周围的风急一点,他都得考虑躲一躲。 要不是他这样谨慎,哪能在三覆沙漠平平安安地混这么久? “您放心。”心慌归心慌,富四哥应声却四平八稳的,“我在三覆沙漠混了这么多年,最大的优点就是稳,就算是沙暴来了,我也一样驾车。” 反正曲仙君就在车上,他怕什么? 不就是驾驼车吗?只要有仙君兜着,他不管不顾往死里驾车不就行了? 这次出去后,他就是曲仙君亲点的人,三覆沙漠这一片有谁能比得上这个名头?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错过了,他有几辈子可后悔的? 富四哥一边稳稳地操纵着驼车,一边在心里哼哼——富泱那家伙,在四方盟倒是混得挺好,代销魁首?把他们其他几个都比下去了。等这次事了,他也能借着给曲仙君驾车的名号混出个名堂,定不叫富泱专美于前。 申少扬靠在窗边,用手拈起几粒沙砾。 驼车外的风沙越演越烈,几乎遮天蔽日,将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了黑影。 虽说在进入三覆沙漠之前,他就听说了这里的沙暴凶险无常,但申少扬绝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直面沙暴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们进入三覆沙漠有多久? ——两个时辰。 仅仅只是两个时辰,就遇上了沙暴,而且看富四哥的反应,这在三覆沙漠里是很普通的事。 “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还是一片绿原?”他喃喃地说。 茫茫的黑影之外,飓风卷起黄沙,形成一条横跨长天的长蛇,俯瞰瀚海,四野隐有龙虎狂吟般的巨响,整个驼车似乎都在晃动。 沙暴,来了。 在黄沙形成的巨蛇开口吞噬前,上清宗的其中一路修士堪堪躲进了一处骫骳硐。 “我也算是开眼了。”有个戴着叆叇的健壮修士刚闯进骫骳硐,气还没喘匀,便哇啦啦地开口了,“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可真是凶险。你们看见刚才那条蛇了吗?好家伙,都生出点灵智了,果然闭门修行不如出门游历,我从前可没见过这种东西。” 整个骫骳硐里都回荡着她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 “那就是三覆沙漠中特有的精怪,瀚海魑。”站在她边上的同门瘦得皮包骨,活像一根奇形怪状的棍子,被她的大嗓门吵得一个劲皱眉,“秉风沙之气而生,稍具灵智,与妖兽无异,沙暴起而瀚海魑生,沙暴灭而瀚海魑散——我们刚进三覆沙漠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是不是又没听?” “这玩意听了有啥用。”戴叆叇的健壮修士不耐烦地摆手,“我们都跟着你走,你知道就行了。” 皮包骨修士一张嘴就要讥讽她,然而话还没开口,就被人截住了。 “秦师妹,吕师弟,你们俩总算是赶上了。”一个头戴方帽的老年女修笑呵呵地从远处走近,“我们还担心你们撞进沙暴里呢。” “敖师姐。”两修士顿时止了口角,老老实实地应声。 然而口角虽停,两人的眼神相对,还冒着火星子。 “这个骫骳硐还挺大的。”敖师姐只当没看见两人的眼神厮杀,慈祥地说,“我们已探索了一遍,算出了还算安全的硐子,你们来得正好,咱们一起过去吧。”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从命。 进入三覆沙漠的修士有大几十个,被上清宗宗主分成了三队,沙暴当前,每一队各去一处骫骳硐避难,既是躲避沙暴,也是趁此机会守株待兔,只等檀问枢自投罗网。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人越多,冲突只会越多。 上清宗家大业大,光是鸾谷的元婴修士就有好几百人,同门相聚,不止有欢声笑语,也不止有横眉冷对,还可能有你死我活的情况。 上清宗宗主分出这三队,绝不是随意为之。 彼此有生死大仇、有你没我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彼此仇虽不深,但有师门世仇或道法争论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彼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性情作风极端,聚在一起容易酿成大祸的,绝不能放在一个队里。 能勉强满足这三条已算不错,至于同一队里的修士性情是否合得来,会否龙争虎斗针锋相对,上清宗宗主实在是顾虑不上来了。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就是性情、经历、道法样样合不来,偏偏被分在了同一队里,没说两句就能吵得不可开交,其他同门都习惯了。 敖师姐阅历最深,同队都服她,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好没话找话,“檀问枢在这里吗?” “骫骳硐里倒是有三个躲沙暴的修士,但我们一时也分不出他们是不是檀问枢。”敖师姐耐心地说,“其他同门正在探底呢,反正离沙暴结束还早着,不着急。” 上清宗这些修士一进骫骳硐就四处勘察,除了测算硐子是否安全,也将骫骳硐里其他的修士都“请”了出来,名义很好听——相逢有缘,上清宗算出了最安全的硐子,请道友过去聚一聚。 三位“有缘人”都很好说话地跟着来了。 不好说话也不行。 ——他们那么多人呢!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跟着敖师姐走进硐子的时候,很容易就分辨出了那三位“有缘人”。 一个金丹,两个元婴,三人都被上清宗的元婴修士拱在中心,对着一排笑眯眯的脸,不知所措。 “感觉都不像啊。”叆叇修士喃喃。 “你又知道了?”皮包骨修士习惯性地讥讽她一句,却没多说,盖因他的感觉和叆叇修士其实是一样的。 “你说,这三覆沙漠里,会不会有第四个骫骳硐啊?”叆叇修士突发奇想,“万一檀问枢藏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骫骳硐里,我们可怎么找?” “就你是明白人?”皮包骨修士反驳,“宗主和曲仙君难道能想不到?她们必然有安排的。” “有安排?什么安排?”叆叇修士追问。 皮包骨修士自然答不上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知道,装什么蒜?”叆叇修士不屑。 皮包骨修士大为恼火,“我要是知道,我还跟你分在一块?” 两人大吵起来,一开始还留意着传音,后来吵得忘情了,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对方有多离谱,于是一句也不传音,吵得整个骫骳硐嗡嗡作响,一小半同门凑在边上看热闹,还有一小半同门半真半假地劝架,越劝,吵得反而越激烈了。 三个被笑眯眯盯住的“有缘人”稍稍松了口气。 “没想到,就连上清宗的元婴前辈们,也会为这些小事争吵。”那个金丹抹了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轻声细语,“我还以为元婴前辈们不会吵架的。” “这算什么?”不管什么金丹元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被上清宗盯住的元婴修士摆摆手,不以为然,“甭管修为多高,也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凡人,我还见过为了一块饼子大打出手的元婴呢。” 另一个被盯住的元婴修士也点头,“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人多了去,和修为没关系,好些人看起来有个人样,实际上奇形怪状的,你都想象不到。” “居然是这样。”金丹修士仿佛幻灭了一般神情恍惚。 “年轻人,你见过的人还是太少了。”两个元婴修士摇头,“世上绝大多数修士都是稀奇古怪的,你看这些上清宗的人,名门大派、仙门圣地出身,够有仙气了吧?够正统了吧?够注重道心修行了吧?也一样是普通人。” “往后行走五域啊,可不要信了什么名头,要多长点心眼。” 金丹修士唇角翘起,露出和易腼腆的微笑。 一枚方孔玉钱在他袖中摇摇晃晃。 “多谢两位前辈提点。”檀问枢温良无害地说。 第156章 黄沙三覆(十三) 自离开第十层后, 一切事情都比檀问枢最初预想的节奏更快一点。 不是指曲砚浓和季颂危的对峙。 这是檀问枢意料之中的事,倘若这事没发生,他才要意外。 但曲砚浓不单来了, 还带着上清宗的人一起来了, 浩浩荡荡百来个元婴修士, 别说拍卖场里没人敢大声说话,就连檀问枢自己都眼皮直跳。 在檀问枢还是碧峡魔君的时候,数遍仙魔两域,从未见过谁家能有这么多元婴修士, 一家宗门若能有十来个元婴修士,便足够闯出点名头了。 百来个?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人? 放在千年前, 配上一个化神修士,就足以扫平仙魔两域了。 一千年,世易时移。 没有仙魔对峙,纵然仍有生死之争, 整个五域也比从前太平安宁了太多,原本那些会在仙魔之争中过早死去的人活了下来, 有了更高的修为,他们固然可能不如千年前的人狠辣强横,但至少是活着的。 五域的元婴修士比千年前多了很多, 然而他们平时不会凑在一起,因此檀问枢和其他人一样,直到此时才感受到世易时移的震撼。 人间新世,早换了乾坤。 檀问枢正是从那一刻起, 隐约感到烦躁的。 “道友啊,你们结伴进三覆沙漠,是在追查什么人吗?”方才“提点”檀问枢的元婴修士没忍住, 向上清宗的修士们打探起来,“呵呵,我是想说,像这样的骫骳硐,三覆沙漠里还有两个,怕你们漏了。” 只要不是敌人,上清宗的修士们还是很和气的,毕竟在他们成行前,宗主就特意强调过,此行只为报仇扬威,绝不能对路人耀武扬威。 倘若有人敢仗势欺人,败坏上清宗的名声,也不必等到回鸾谷了,此行亦有獬豸堂修士,就地急办,从严处置。 “是这么回事。”被问到的上清宗修士也不藏掖,“有个山海断流前的老魔头,没死干净,被知梦斋豢养着,到处作乱,不仅杀人放火,还喜欢引来虚空裂缝,走到哪,哪就空间崩塌,寸草不生,我们就是来抓他的。” 打探消息的修士吓一跳,虽说她早就猜到,能让上清宗摆出这么大阵仗的人,必不好惹,但也没想到是这种魔头啊? “专门引来虚空裂缝?那他自己还能活?”她难以置信。 “毕竟是山海断流前的老魔头了,就跟耗子似的,杀也杀不干净。”上清宗修士耸了耸肩,“你们可要小心一点,听说这个老魔头没有身体,专门抢别人的身体,这具身体玩坏了,他就立刻换个人。” 这什么人啊?你要只是个手段狠辣、胆大妄为的凶徒,大家就算知道了你的事,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来惹你。可你不仅引来虚空裂缝,还抢别人的身体,这也太过分了! 危及每一个人,不得不防。 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怒不可遏,“魔修真是丧尽天良!难怪被灭。” 檀问枢唇角微微含笑听着。 “多亏了曲仙君啊。”他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要不然魔门还在呢。” 上清宗修士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正常。 “道友,你就放心吧,我常在三覆沙漠里混,倘若发现这么个人,一定告诉你们。”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殷勤地说,“你们不会放过他的吧?” “自然不会。”上清宗修士正色说。 檀问枢和打探消息的元婴修士一起释然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狂风在沙漠中横行无忌,狂乱的风沙吹过骫骳硐,像是触碰到了一场海市蜃楼,什么也不曾摧毁,只有带着黄沙燥热气息的风隐约钻了进来,在骫骳硐的顶空发出嘶嘶的巨响,仿佛有千万条巨蛇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嘶嘶吐着蛇信。 只听这嘶嘶的风声,便足以让一些胆小的修士腿软。 上清宗的元婴修士们不再吵了。 骫骳硐里人声渐轻,风声渐响,在狂暴无常的天地间寻得一隅容身之地,身边还有不少人壮胆,可怖中又带了点聊胜于无的安宁。 “听说三覆沙漠里藏了个大魔头的老巢。”嘶鸣的风声里,有人声响起。 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檀问枢非常精妙地缩了缩脑袋,活灵活现地模仿了一个身处众多元婴修士之中的金丹修士,紧张、惶乱,但又觉得自己撞上了机缘,急于展现自己的价值,“我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来碰碰运气的,就是没想到三覆沙漠居然这么危险。” “什么大魔头?”敖师姐问。 她十分敏锐——不会是檀问枢的吧? “不知道。”檀问枢似模似样地摇头,“好像是什么金鹏殿的别址。我打听过这个金鹏殿,在千年前还是有点名气的。据说……知梦斋就一直在找这个别址。” 知梦斋。 敖师姐定定看他。 “小友,你倒是大方得很,这么珍贵的消息也愿意告诉我们啊?”她和蔼微笑。 檀问枢状似腼腆地低下头。 “晚辈自然也有点私心,眼看着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在三覆沙漠久留,却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他吞吞吐吐地说,“倘若、倘若还有旁人感兴趣,各取所需,那就再好不过。” 原来是想换点好处。 敖师姐不置可否,“你细说来,倘若可信,有这么多同门在场,我自不会坑了你,跌自己的面子。” 檀问枢不必演便已眼前一亮。 当然不是为了好处,他早就想找机会把季颂危的老底抖出来了。 几年前他就暗中抖露给了四方盟的大长老、季颂危曾经的挚友蒋兰时,谁知蒋兰时得了消息,却没深究,只信了表面上的东西,同季颂危吵了一架便算了。 檀问枢想到此处就觉无语。 他哪能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好糊弄啊?就算蒋兰时是靠义气而非脑子成名的,能混到四方盟第二号人物,也不能是个傻子吧? 怎么季颂危随随便便一糊弄,蒋兰时生个气、绝个交就完事了? 难道不该顺藤摸瓜查到底,然后发现昔日挚友面目全非、利欲熏心,一怒之下把事情抖露得人尽皆知,让季颂危不得不亲手灭口,几年后事情隐约传到曲砚浓的耳朵里,让季颂危焦头烂额吗? 再不济,蒋兰时也该愤然离开四方盟,另起炉灶,拉起一支不弱的势力,与季颂危势不两立,让季颂危焦头烂额,最后一怒之下对昔日挚友痛下杀手。 檀问枢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一怒之下,只是宣布绝交,平常还兢兢业业地在反目成仇的挚友手下干活? 幸好蒋兰时不是他的徒弟,否则他早早就清理门户了。 他的门下,绝不容蠢货。 檀问枢根本不必打腹稿,便已想好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抖露讯息,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骫骳硐里的声音忽然嘈杂了起来。 有人穿越沙暴,闯进了骫骳硐,而且人数还不少。 敖师姐微感惊讶,却还算平静。 “是何方道友?有缘相会,不如一见?”她一边示意同门过去查探,一边高声说。 闯入者已走近了,与上清宗狭路相逢,双方俱是一怔。 上清宗这边小几十人,全是元婴修士,一点没遮掩面目身份,闯入者那一方七八个人,每个都一身黑衣,纱笠遮面,藏头露尾,偏偏也都是元婴修士。 七八个元婴修士同行,这已算极强势的队伍了,偏偏遇上了上清宗。 两厢人数一对比,便叫人头皮发麻。 黑衣纱笠那一方的领头者足足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我们与你们并无冲突。”嘶哑不明的声音从纱笠下传来,“我要找个人,这人与知梦斋也有关系,绝对是你们的敌人。我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问完还可以把那人交给你们。” 敖师姐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先前一定也在知梦斋! 上清宗修士们进入三覆沙漠不过两个多时辰,而从他们现身知梦斋砸场子距今也没满四个时辰,上清宗与知梦斋有仇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进三覆沙漠里,只有当时就在拍卖会上的人能一眼识别出他们的身份,说出这番话。 “这倒是巧了,我们也是来找人的。”敖师姐没有全信对方的话,和气地说,“道友可有对方的踪迹了?” “有。” 黑衣纱笠的领头人用那嘶哑难听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那人就在这个骫骳硐里!” 上清宗修士们悚然一惊,齐齐望向角落里的三个陌生修士—— 两个元婴修士在无数凛然的目光里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格外老实。 “那个金丹修士呢?”敖师姐眉头立起。 “不、不知道啊。”其中一个元婴修士颤颤巍巍地说,“没留意。” 刚才他忙着看双方对峙,谁去留意身边的金丹修士啊? 谁能想到,一个金丹修士,居然能悄无声息地从一大群元婴修士眼皮子底下溜走啊? 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人是属老鼠的吗?”元婴修士怒声。 黑衣纱笠的人却没有失望,甚至没追问逃走之人的面目,似乎根本不必核对那个逃走的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原地休整,沙暴结束后再出发。” 敖师姐心头微动。 “道友,”她试探着问,“你们要找的人,也叫檀问枢吗?” 骫骳硐外,一架驼车在狂乱的风沙中岿然不动。 瀚海魑化作长蛇之形,张开血盆大口,朝这架朴素的驼车咬来,那张巨口却在合拢的一瞬簌簌地湮灭,化为散沙,在风力云散。 偌大的瀚海魑,转瞬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倘若有常混三覆沙漠的修士能看见这一幕,只怕连下巴都捡不回来——这天地绝境形成的精怪,虽然朝生暮死,但在它存在的时候,几乎就是三覆沙漠的主宰者,任谁见了都只有逃命的份? 可在这普普通通的驼车面前,瀚海魑居然就这么湮灭了? 如此简单,像是海风吹翻孩童搭建的沙房子。 然而狂风嘶鸣,只有漫漫黄沙为证。 驼车里,有人吃了一嘴沙子,不住地咳嗽。 “仙君,我错了。”申少扬绝望地糊开脸上的黄沙,灰头土脸地说,“我不该提议打瀚海魑的。” 隐匿气息,让瀚海魑无法发现他们,真的挺好的! 他不该嘴贱! 第157章 黄沙三覆(十四) 没有人情愿直面三覆沙漠的沙暴。 如果檀问枢有得选, 他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骫骳硐。 然而就在那群黑衣纱笠的人闯进骫骳硐的那一刻,他心底忽而泛起一阵强烈而无由的不安,这不安迫使他放弃了安逸的骫骳硐, 没头没脑地栽进狂烈的沙暴。 直到沙暴中的第一道狂风迎向他的时候, 檀问枢依然不能确定那些黑衣纱笠的人是否是他的敌人, 他溜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听到,倘若对方的目的和他完全没关系,他的逃窜就显得很愚蠢了。 檀问枢宁愿选择这种愚蠢。 他正是凭借着这种过度敏感的谨慎, 才能在魔域混出一个确定的前程。 早已过气的魔君将自己深深埋进黄沙之中,不断思索着那群黑衣纱笠人的身份。 一行七八人, 全是元婴修士,这种队伍放在哪里都不常见。远在檀问枢的那个时代,这种阵容结伴同行,已足够办成大部分事了。 檀问枢试图罗列五域中有能力凑出七八个元婴修士的势力,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根本列不完——拜他倾心培养的好徒弟所赐,如今这个经过山海断流、四分五裂的“五域”, 反倒比山海断流前地脉完整的仙魔两域更养人。 五域中的元婴修士,比仙魔两域的元婴修士加起来还多个四五倍,他挨个去数, 根本数不完。 檀问枢心中再次涌上一抹烦躁。 这感觉由来已久,但从未如此强烈而清晰,在重遇曲砚浓之前,这种感觉只是一根很细的线, 埋在他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只在偶尔牵动他已化为齑粉的心肠。 他从未想过五域会在一千年内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千年固然很长,但檀问枢是个魔修, 还是个化神魔修,他的寿命很长,几乎没有任何潜在的威胁,当他断尾求生,藏在枭岳的金鹏殿别址里时,他根本不认为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没有了魔门,一样有蝇营狗苟;没有了魔修,一样有你死我活。 他的爱徒亲手铲除了魔门,以为这就是欲望和恩怨的终结,檀问枢只是微笑——多么天真的浮想,像是连阳光也没见过的海上浮沫,天亮就会破碎。 那泡沫或许早就想到自己会破碎,但还是浮出了水面,等待命运将它戳破的那一天。 檀问枢亲手带大的徒弟,承载着与他一脉相传的神魄,曲砚浓不信真情、不信道义、不信任何人,却又偏偏抱有浮想,以自投罗网般的信念去验证她根本不信的东西。 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不改,偏偏她运气还好过那么几次,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天命眷顾了,让她不切实际的浮想越发庞大,最后膨胀到整个五域那么大。 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泡沫慢慢变大,你就很难不好奇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在什么时候破碎。 檀问枢安闲地、稳操胜券地等待着那一刻。 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上千年——他还以为一两百年就够了。 再然后……为什么泡沫一直没有破碎呢? 就这样摇摇欲坠、模棱两可、将破未破着,捱过了一千年,这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欲壑难填,恩怨不休,这不假。 你死我活,反目成仇,这也还在。 可是欲壑难填比从前好填、恩怨不休比从前易休,至于你死我活、反目成仇,也比从前更少。 只说方才骫骳硐里的那两拨人吧,彼此忌惮,照面了却连法宝都没掏出来——这可是险地,是绝地,狭路相逢,双方第一反应居然是交流? 换做千余年前,就算是两方仙修狭路相逢,第一反应也是取出法宝试一试对方的手段,至于道义?先确定能制服对方,然后才是道义的用武之地。 倘若骫骳硐里的两拨人有着千余年前的警惕,檀问枢根本就不用逃,他只需寥寥说几句话,就能保证这两拨互不熟悉的人打得不可开交,等到死伤个把人,他再从容地站出来点破误会,这两拨人直到分道扬镳的时候都不会怀疑他。 可是骫骳硐里的上清宗修士,让檀问枢感到没底。 上清宗修士们一来骫骳硐,就把硐子搜了一遍,将三个散修“请”过来,上清宗的修士们自觉很不客气、很不讲道理了,但在檀问枢的眼里,他们客气得几乎离了谱。 三个散修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们还好声好气地商量,措辞礼貌,解释得也很多——檀问枢怀疑上清宗是不是天天把自家修士喂毒丹药,把自家弟子都毒傻了? 檀问枢不会承认,但不安如影随形。 一千年,五域变成了他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样。 可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变了。 人心欲望还在、恩怨依然不休,这个因浮想而成型的浮沫……为什么就一直没有碎呢? 这不应该的啊! 檀问枢将不安按下。 他蛰伏得太久了,与这尘世有了太多的隔阂,所以才没能理解这泡沫之下的真相,这当然全都怪季颂危,若他没有落到这钱串子的手里,也许早已恢复了当年的实力,何至于蹉跎五六百年? 戈壁的风沙将一切都搅得稀巴烂,毁灭一切的是风和沙,被毁灭的一切也是风和沙。 檀问枢竭尽全力向黄沙下方遁行。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敢和沙暴硬撼,瀚海魑一张口,吞下一个他绰绰有余。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实力太差,又或是这风沙远超他的想象,无论檀问枢怎么卖力遁行,顶上的沙暴依然不时卷过他,以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巨力裹挟他,让他先前的遁行白费,只得重新下潜。 倘若他还是那个化神魔君,何至于如此狼狈? 千百年修行毁于一旦,紧接着又蹉跎千百年,像个被人世抛下的老古董,什么都不理解了,檀问枢不爱细想这个。 可当他不得不像条狗一样狼狈地刨着黄沙,一个劲地往沙里钻,谈不上一点体面和从容的时候,他的悠闲自得便像是泡沫一样,率先破碎了。 黄沙之上,一架驼车在风里不摇不动。 曲砚浓趴在驼车的窗口,饶有兴致地欣赏沙海狗刨。 申少扬伸长了脖子,试图从她留下的缝里窥见窗外的风景,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景致,能让曲仙君如此兴奋。 然而窗外只有昏天黑地和风沙。 “化神修士的神识不是金丹能比的。”祝灵犀在灵犀角里很实在地说,“曲仙君能看见的东西,你肯定看不见。” 申少扬回头看看三个同伴。 祝灵犀三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似乎谁也没像他一样犯傻。 “我感觉檀问枢就在附近,曲仙君也许正在找檀问枢。”戚枫深深疑惑,“但又不是很确定。” “那你们都不好奇吗?”申少扬纳闷。 “反正什么也看不到,不如选择相信曲仙君。”富泱沉着地说。 申少扬半信半疑地点头。 曲砚浓忽而抬起了搭在窗框上的手,朝驼车外挥动了一下。 申少扬蓦然回头,朝窗外拼命张望。 窗外依旧昏天黑地,只有风沙。 曲仙君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呀? 申少扬憋得难受。 他突然回过头。 三个伸长了的脖子,正拼命找缝隙,朝窗外张望。 三张焦急张望的脸对上他的目光,霎时尴尬了起来。 申少扬用目光谴责这三个假正经。 假正经们看天看地。 曲砚浓依然趴在窗边。 “上一次你没看见。”她说。 千年前,她终于晋升化神,将檀问枢撵得像条死狗,她将檀问枢赋予她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但卫朝荣没看见。 卫朝荣走到她身后。 “我现在看见了。”他说。 迟了一千年,但又偏偏适逢其会,偏偏凑巧。 她没有忘记她的痛苦。 也从未遗忘他。 他看见了。 透过遮天蔽日的风沙,在不远不近的黄沙里,檀问枢如沧海一粟,拼尽全力向黄沙伸出遁行。 然而檀问枢看不到,每当他向下遁行一丈,他下方的黄沙就填补一丈。 无论他遁行到何处,无论他下潜多久,他都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头顶只覆盖着三丈的黄沙,一寸也不增加。漫卷的狂风行过,时不时就卷过他,将他向长空抛起。 拼尽全力,依然在原地。 “之前卫芳衡问我,戚长羽像谁?那人也像是戚长羽一样,在我面前像条狗吗?”曲砚浓叹口气,“我根本没敢回答她,在檀问枢面前,我才活得像条狗。” 就像现在沙海中的这一条,拼尽全力地刨啊刨,一寸也没成功,总有一双悠闲的眼睛在远远地欣赏着,看她徒劳挣扎。 “之前报仇太着急。”她说,“感谢师尊坚强,我现在学会慢慢来了。” 悠然自得吗?作壁上观吗? 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确实挺有意思的。 一双满含戏谑的眼睛,她也有。 希望师尊也能有百折不挠的意志。 第158章 黄沙三覆(十五) 三覆沙漠的黄沙滚烫, 但檀问枢却觉得一片冰冷。 有些不对。 檀问枢能动用自己的力量,让他附身之人发挥出超越自身修为的实力。 就算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再怎么废物,全力遁行时也该深入黄沙之下, 而非总是被风沙裹挟着、被迫卷入沙暴中心。 一个人的运气再怎么差, 也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 檀问枢飞快地思索着一切可能的情况。 三覆沙漠中有什么古怪的地形?或是有什么冷门的妖兽?还有什么东西是知梦斋都不知道的? 暴烈的风再次掀起黄沙, 将他卷入沙暴的中心。 檀问枢已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样憋屈的伤。 这具身体根本不是他的,然而五脏六腑被沙暴挤压出了血,会反过来影响檀问枢的残魂,他附身在别人身上, 还是头一回被拖累。 偏偏周围只有漫漫黄沙,就算他想换个人附身, 也找不到人。 千难万险才逃出曲砚浓的追杀,在无名之地蛰伏多年,又在季颂危的手下忍辱负重出谋划策,好不容易寻得机会脱身——他没有死在曲砚浓的手里, 也没有被季颂危灭口,连上清宗的人也抓不住他, 难道竟要死在着茫茫黄沙之下? 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所有阴谋诡计、豪情壮志,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 “曲砚浓?”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魔君残魂在沙暴里呼喊, “季颂危?” “三覆沙漠中,藏着季颂危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亲自帮他埋下的!” “我藏下了证据, 随时能给你看!” 冷酷的风将那吼声撕碎了,扭曲的碎片如凶兽的呻吟,透着濒死的怪诞, 穿过沙暴,传进驼车之中。 四个小修士齐齐打了个寒颤。 “仙君,前辈,这是瀚海魑的声音吗?”申少扬忍不住问,“比莽荒山脉的妖兽恐怖多了。” 能将檀问枢绝境前的徒劳挣扎认成瀚海魑的叫声,也不知该说申少扬会猜,还是该说檀问枢够有活力。 “你信他的话吗?”卫朝荣问。 曲砚浓终于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 “有可能是真的。”她说,浑不在意,“但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必当真。” 以檀问枢的性格,就算季颂危是他的救命恩人、待他百般体贴,檀问枢也一定会时刻紧盯着季颂危的把柄,一旦有机会,就送季颂危上黄泉路,顺理成章地谋夺更多好处——这事师尊是做惯了的。 更何况季颂危这人待檀问枢不可能“体贴”? 不把檀问枢榨出汁来,那就不是闻名五域的钱串子仙君了。 檀问枢手里捏着季颂危的把柄,并且不遗余力地报复季颂危,这是必然的。 然而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又怎么会着急去救檀问枢? 她根本不急这一刻,但另有旁人会急。 死到临头,檀问枢只求活命,每句话都是为了活下去,就盼着她听见后为了所谓的“证据”救他、季颂危为了销毁证据而救他。 谁着急,谁就会上钩。 在沉浮凶猛的沙暴中,有人猛然攥着檀问枢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季颂危冷冷地望着这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这是个知梦斋的元婴修士的脸,只是用了什么奇特的隐匿气息之法,装得像个金丹修士。 这个元婴修士并非从四方盟转投进知梦斋的,他原本是个声名狼藉的散修,人品低劣不提,能力与人缘也不好,进了知梦斋后,既不能与四方盟旧人融洽相处,也不曾成为檀问枢或季颂危在知梦斋中的心腹。 一个被排挤的平庸之辈,就连运气也不好,被人品更低劣的人选中了。 见了这张脸,季颂危脸上没有一点惊异。 他冷冷地瞥了檀问枢一眼,一言不发,穿行沙暴,顶着暴烈的狂风而行。 三覆沙漠的沙暴百折不挠地拦着他的去路。 那搅动的黄沙仿佛是天地间的磨盘,永无止尽、一刻不停地翻转着、搅动着,似乎要将中间的一切,不论活的、死的,全都磨成齑粉,散作黄沙,再将后来的一切碾碎。 血肉之躯在这无情的磨盘中单薄得可笑。 季颂危穿过这风沙磨盘,黄沙不曾将他的血肉磨穿,但被他粗暴地提着衣领的檀问枢就惨了,风沙席卷,几乎将他的肩膀磨穿。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却在转瞬之间被风沙带走,什么也没剩下。 季颂危浑不在意。 他很清楚檀问枢附身他人的弊端,被附身者的伤势会反过来损伤檀问枢的残魂,而季颂危正是希望檀问枢伤得越重越好。 钱串子在狂乱的沙暴中深深叹息,倘若没有二十多年前的事,这沙暴对他而言根本谈不上威胁,他本该闲庭信步,此刻却要时刻小心。 纯白道袍的边角忽而凝滞了。 巨蛇嘶鸣,在狂风里让人毛骨悚然。 季颂危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东南、正西,两只瀚海魑仿佛察觉了这片沙暴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堪堪将他截停。 瀚海魑这样的精怪,对于元婴修士来说是大威胁,但季颂危就算状态不佳也能打发。 然而他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被曲砚浓察觉的可能。 季颂危绝不想在这里见到曲砚浓的那张脸。 他不去看那两只瀚海魑,随手推开沙浪,急速向前穿行,只要将这两只瀚海魑甩开一段距离,再隐匿气息,就不必受其骚扰了。 季颂危眼力、心力都是一流,那两只瀚海魑能有什么行动、何时撞到他身边,他一眼就看得明白,纯白道袍的衣袂与瀚海魑贴面而过,轻盈得没有一点负累,转瞬就要消逝。 然而就在季颂危近乎傲慢地甩开瀚海魑的最后一刻,其中一只瀚海魑不知怎么的向前跌了一跤——黄沙精怪居然也会跌跤? 倘若传出去,简直又是一桩发梦般的传闻。 但这发梦般的事真的发生了,这只瀚海魑向前一跌,张开的巨口恰恰咬住了季颂危的肩头,渗出一点黑血。 季颂危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他受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本该从容中带点恼怒,将这离奇的精怪打成飞灰。 就在此刻,檀问枢动了。 先前黄沙的侵蚀让他血肉模糊,看上去格外凄惨,然而这种皮肉伤对檀问枢的残魂损伤不大,至少他还留有一点余力,在这一刻猛然挣裂了衣衫,从季颂危的手里游走了。 生死一瞬,檀问枢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实力和勇气,撞进沙暴里,借了一股长风,转眼就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季颂危瞪着手中那一件破布衣衫,在沙暴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他蓦然抬起头。 黄风满地,沙海茫茫,偶尔几缕微光透过罅隙,又被风沙绞得粉碎。 在昏黑的天地间,一道杳冥幽晦的身影与风沙混淆,几缕微光偶尔擦过她的轮廓,又被风沙搅碎,仿佛那道身形也扭曲地融散在狂乱混沌的风沙之中。 这道身影遥遥迢迢,俯瞰着他,也俯瞰着风里被裹挟着带走的人,幽晦不动,早已不像是人的身影,而像是一种超越幻想的可怖存在。 在这混沌世界中,仿佛一个古老幽微的可怖神祇。 冷酷地、玩弄地、无动于衷地默送每个渺小虫豸走上扭曲的命运。 季颂危有一瞬心悸。 但这惊悸很快便消散了,变成了更深的恐惧。 他认出了那道身影,而他本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三覆沙漠,更不要在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至少,应当等到他解决檀问枢之后再出现。 “曲砚浓!”恐慌堆积着,变成了愤怒,季颂危从未在她面前如此不客气,他几乎是冷冷地瞪着她,“你在做什么?” 那道幽微如古老神祇的身影渐渐近了,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道身影。 季颂危的目光触碰到最后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时,他愣了一下。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他。 “我来帮你处理这具魔蜕。”她的言语如流水,在这戈壁中淙淙地流走,转瞬就消散,让人莫名地恐慌。 “哦。”季颂危忽而说不出话了。 但曲砚浓却有话可说。 “这回抓到了檀问枢,还和上次一样,打算交给我吗?”她微微笑着。 她分明是故意的! 方才就是她在出手,是她让瀚海魑多行一步,是她让檀问枢侥幸逃脱,是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还偏偏要用这种状似巧合的方式,满含戏谑地俯瞰着每一个被她玩弄在掌心的人! 做了这一切后,她居然还能如此含笑地看着他,说出这种几乎无耻的话。 季颂危感到五脏六腑也像是暴露在风沙之中,被风沙永无止境地搅动。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明明可以用最粗暴简单的手段达成目的,却偏偏要学着猫捉老鼠,给予人虚无缥缈的希望。将一把刀悬在人的头顶上,偏偏不落下,安然地欣赏着屠刀下的人溃不成军,自取灭亡。 檀问枢如是,他也如是。 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让后者以为自己有机会逃脱,狼狈不堪地挣扎到死,却让他看得明明白白,逼他自乱阵脚。 何等可鄙,何等傲慢的一个人! 季颂危有一瞬几乎要勃然大怒,与她撕破脸对峙,然而这怒气竟又很快地漏走了,只剩下仍不甘心的无用恼怒,瘪瘪地搭在他的心腔里。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季颂危一点也不知道心虚地说,“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曲砚浓挑眉。 她抬手让檀问枢勉强逃走,除了给师尊一点惊喜之外,确实是在给季颂危施压。她想看看季颂危魔蜕被毁、灭口不成,偏偏又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时,究竟会怎么选。 “你的道心劫根本没有解决的迹象。”季颂危藏住隐约的恶意,说,“反而更严重了,你说呢?” 第159章 黄沙三覆(十六) 喧嚣的风沙里, 季颂危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全神贯注地等待曲砚浓的反应。 期待和失望一样绵长,混杂着一点恐惧。 就算这世上有人能读透人心,也说不明白季颂危这一刻的心。 曲砚浓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季颂危所说的那样, 她无悲无喜, 甚至没什么怒意, 即使季颂危已当面挑衅,直指她修行途中最大的危机,也没能牵动她的心绪。 道心劫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明显的痕迹,依然牢牢地篆刻在她的神魄里, 丝毫不曾褪去。 季颂危微感茫然。 倘若曲砚浓雷霆大怒,悍然出手, 他当然是只有躲避逃窜的份,心里或许会升腾起更怨毒的恶意,因为曲砚浓的怒火恰恰是她道心劫好转的迹象,当她还没有被道心劫缠上的时候, 她便是个爱恨都极其激烈的人。 此刻曲砚浓没什么反应,他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并未得到满足,反倒陷入一股空寂的茫然。 曲砚浓找到了化解道心劫的办法,他绝不会为她高兴。 她无计可施、越陷越深, 他更不会高兴。 前一种不高兴是恼恨,如烈火烧尽一切,后一种不高兴却是空茫,什么也没有。 “你真让我失望。”季颂危听见自己说, “我还以为你至少是有可能突破的,你潜入冥渊,大费周章, 原来都是无用功。” 这话本不该由他来说,但他克制不住说这话的冲动。 曲砚浓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这人说起话来真有意思,前一句还在幸灾乐祸,后一句倒好像恨铁不成钢了。 “原来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她说。 季颂危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曲砚浓若有所思。 季颂危硬挤上她的驼车,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原来是想试探这个。 无缘无故地认定她和卫朝荣两情已散,也是因为她的道心劫? 同样被道心劫困扰,季颂危关心她是否化解了道心劫很正常,但这不该是他此刻最关心的事——在魔蜕被她发现、灭口檀问枢失败、被她重重施压后? 她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对季颂危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总觉得她还差了点什么。 “我的道心劫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不动声色地重复。 “那你的道心劫呢?”她问季颂危。 季颂危瞬间没了表情。 他缺乏兴致,也缺乏生气地看着她。 蛮横的风沙打着旋儿,将他的言语搅得一片模糊,朦朦胧胧。 “你不是看到了吗?”他说。 曲砚浓确实看到了。 如果她的道心劫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季颂危也没有。 他依旧是那副本性混杂着道心劫的死样子,精明、又因为贪婪而离奇地愚蠢,深沉又浅薄,偶尔披上轻快爽朗的旧衣,撕下来时,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 和这样的季颂危打交道,总是很烦,好像有谁把他身上最膈应人的一面放大了,把他最讨人喜欢的部分撕碎了,又强加上了他从前不曾有过的缺陷。 在直面神塑、取回从前的记忆之前,曲砚浓一直以为季颂危是三个化神修士中沉沦最深的那一个,她以为季颂危会第一个失去理智,她甚至早就做好了亲手将季颂危处理掉的准备。 然而季颂危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沉沦着,时不时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让人怀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却又好像还尚存理智,让人感觉他依然还有分寸。 熬着熬着,原本更清醒的夏枕玉先一步陨落,化为神塑,季颂危却依然半死不活着。 一个沉沦得更明显的人,真的会比一个看起来更清醒的人,坚持得更久吗? 曲砚浓心里升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 “我很好奇,”曲砚浓说,“你的道心劫,真的是财迷心窍吗?” 她的道心劫并非她最初预想的那个,夏枕玉的也不是,她们费尽全力摸到的只是一场空。 那么,谁说季颂危摸到的就是正确的呢? 这一句话胜过一顿毒打,因为季颂危的反应就好像有谁忽然射了他一箭。 * 檀问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真的等到了有人将他从沙暴中心带出来,又惊魂一刻间逃出了季颂危的手掌心,被沙暴的余波带到了远方,踉踉跄跄地翻倒在沙土里,时不时被风沙掀翻,在沙堆上一滚就是二里地,浑身骨头断了一半。 可他居然真的逃了出来。 头顶如嘶鸣般的恐怖风声渐渐停歇了,只偶尔响起一阵让人心颤的余波,带起一片沙尘飞扬,劈里啪啦地打落在黄沙之上。 暗红色的血线从黄沙下慢慢地蜿蜒出来,又被飞沙覆盖,沙土和血混在一起,被风推着小小地翻滚,变得污浊不堪。 黄沙微微地耸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深埋在底下,蠢蠢欲动。 那鼓起的地方如虫豸般抽搐,一扭一扭的,以格外滑稽吃力的姿态掀开了黄沙,满身黄沙污血,瘫倒在沙面上。 原来是个断了臂的人。 檀问枢筋疲力竭,但疲倦下却藏着喜悦。 他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的根底实在太烂,这么一番惊险下来,一身的骨头断了一半,断骨横插进肺腑,左臂也被撕扯了下来,只差一步就要命丧黄泉,他不得不消耗自己的残魂来修补这副躯壳,为此大伤元气。 然而能从沙暴和化神修士的手中逃出来,这样的伤是值得的。 檀问枢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具躯壳是决计不能再用了,这身伤太重,不断损伤他的魂魄,而且这张脸也已被上清宗的人看到过,上清宗的符箓几乎不要钱,那些修士多半已经把这张脸复刻数遍,人手一份符箓做参照。 顶着这张脸,就是自投罗网,必须要换个人附身了。 檀问枢这样想着,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任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土之中,沙暴过去,烈阳高照,沙土上的血很快凝固了,黑糊糊地黏在他的身上。 过气魔君忍着剧痛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几个路过捡尸拾荒人。 三覆沙漠中风云无常,除了过去死在天灾中的,还有源源不断来寻宝、寻亲,最后又死在这里的人,无限危险,无限财富。 每次沙暴之后,都有许多幸存者出来捡漏,发一笔无本之财。 有人大力将黄沙半掩的肢体拉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叹,“哟,这个没死。” 但死与不死没有差别。 因为没死的很快也会被弄死,只有财富会换个新的主人,永远不被埋没。 “命这么硬?这么重的伤还没死?”拾荒者的同伴瞥了一眼,些微不耐,“快点解决,还要去找下一个。” “好。”拾荒者愉快地说着,忽而抬起手,将法宝送进同伴的胸膛。 “砰。”余温尚热的尸体轰然倒在沙面上,带起一片沙尘。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血污和泥沙之中。 年轻的拾荒者低头看着两具尸体。 一枚温粹的方孔玉钱在他的袖口滴溜溜打着转。 “金丹。”檀问枢意味莫名地喃喃,“也还凑合。” 檀问枢对这具新的躯壳不够满意,一个野路子金丹修士,根基差、实力差,不然也不能在三覆沙漠捡尸了。在檀问枢附身过的修士中,连戚枫都比这个拾荒人强,而戚枫只不过是个筑基大圆满修士,足见这个拾荒人有多差了。 不满意也没辙,以檀问枢现在的状态,本来也很难控制金丹以上的修士,这个拾荒人算是他能撞到的最好选择了。 檀问枢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时运不济,哪用得着附身这么个东西? 也算是这个拾荒人走了大运,被他附身后,这一生也算风光一次。 檀问枢想着,将拾荒人的乾坤袋翻了一遍。 久在三覆沙漠捡漏的人,少有没发过财的,只不过财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都留不住,檀问枢恰恰撞见了这个拾荒人手头钱财刚走,还没来新的。 乾坤袋里干净得像是已经被人洗劫过一遍了。 檀问枢“嗤”地扔下了这破乾坤袋。 他先前附身的那个元婴修士倒是小有积蓄,然而檀问枢格外谨慎,他不确定这个元婴修士身上是否有什么能被人追踪行迹的东西——亲友、仇敌、情人,都可能在这人身上放下此类物品。 为防意外,檀问枢将元婴修士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扔了,什么也没带就进了三覆沙漠。 无事发生时,他根本不需要丹药和符箓,但死里逃生一回,又附身了这么一个废物金丹,就需要外物帮着休养一番了。 檀问枢思索了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在知梦斋经营多年,虽然逃不过季颂危的摆布,但以檀问枢的经验,依然能为自己留出暗手。 三覆沙漠中广为人知的骫骳硐共有三个,都被写在了堪舆图里,料来上清宗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檀问枢偏偏还知道第四个骫骳硐。 那是个极不稳定,只在特定季节出现的骫骳硐,发现它的人是个知梦斋的修士,那人想用这个消息换来一大笔清静钞,于是秘密上报给他,檀问枢慷慨地奖励了那人想要的财富。 然后,他杀了那个人。 于是唯一知道这个骫骳硐的人就成了檀问枢,他在那里藏了足够多的东西,只等着用上它们的那一天。 这个时节,恰恰就是第四个骫骳硐出现的时节。 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原本早就可以撺掇戚长羽来知梦斋送死,却偏偏等了这么久,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第四个骫骳硐会出现的时节,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那是檀问枢给自己选定的绝密退路。 先前沙暴来得太急,檀问枢又想把季颂危的秘密透露给上清宗的人,这才没有赶过去。 现在沙暴刚过去,恰好赶路。 第160章 黄沙三覆(十七) 风沙俱尽, 三覆沙漠悄无声息地回归了平静。 藏身在骫骳硐里的人终于能冒头了,于是他们一刻不停地散尽茫茫黄沙里,没有一点犹豫。 沙暴随时会降临, 每一刻平静都弥足珍贵, 这里容不得犹豫和等待。 上清宗的元婴修士们无须为生存烦恼, 因此在这片戈壁中显得格外悠闲,即使他们都非常认真地搜查檀问枢的踪迹,也因为脸上身上缺乏命悬一线的紧绷感而格格不入。 曲砚浓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小队。 “曲仙君。”戴着叆叇的健壮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也认出了她,想到终于可以暂时不和对方说话,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的惊喜有点过了头,让人云里雾里。 沙暴过去后, 所有上清宗修士都两两结队搜寻,他们俩一早被分到一起,寻不到人互换,只得百般不情愿地与对方同行, 看着对方那张脸就烦。 曲砚浓听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汇报。 “金鹏殿的别址?”她重复了一遍,“檀问枢说的?” “没错。”叆叇修士抢先一步回答, “那时候我们还没识破他的身份,他故意假装求财心切,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们。” 等到檀问枢逃走后, 敖师姐认为檀问枢提到金鹏殿别址必有缘故,于是分派了几队人在搜寻檀问枢踪迹之余,留意所谓的金鹏殿别址传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就是其中一队。 曲砚浓若有所思。 先前季颂危也提到过这个金鹏殿别址。 两两相合,确能对上, 但季颂危提起这地方是为了解释檀问枢的来历,檀问枢特意提起又是为什么? 这个金鹏殿别址,藏着季颂危的秘密? “问过许多混迹三覆沙漠的修士, 没人听说过什么金鹏殿的别址。”皮包骨修士说,“这事就像是檀问枢凭空编出来的一样。” “他只说了别址的存在,没有提出什么建议?”曲砚浓问。 叆叇修士回忆了一番,“原本可能是要提的,但是有几个人追着他进了骫骳硐,他就溜了。” 曲砚浓挑眉。 “这三覆沙漠里,除了我们,还有人在追杀檀问枢?”她问。 叆叇修士狠狠点头,“有啊,七八个人,都是黑衣纱笠,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很谨慎,为首的人连声音都是假的,来历神秘得很。不过这几人先前一定在拍卖场,是和我们同时间进入三覆沙漠的。” 发现檀问枢逃跑后,敖师姐同对方交流了一番,确定了彼此目标一致,但黑衣纱笠人格外谨慎,不愿透露身份,连话也极少,仿佛多说两句就会被人认出来一样。 “藏头露尾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知名大人物,这才要裹得这么严实。”皮包骨修士略含讽意,“难道我们之中有谁不是真容示人?我看,对方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小心,扒了纱笠,我们也未必认识。” 元婴修士在哪都不是无名之辈,以上清宗的能耐,只要见过一面,必能查出对方身份,皮包骨修士这么说,不过是不忿对方故作神秘。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一下。 “也许那还真是一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大人物呢。”她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齐齐一怔。 三覆沙漠最隐秘的骫骳硐中,檀问枢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错杂排布的骫骳硐里极安静,连心跳声也像是擂鼓,只有轻风的呼吸。 檀问枢却在这种安静中焦躁难耐。 他知道现在骫骳硐里有人,而且不止两三个,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骫骳硐,互相之间没有交谈之声,行动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三刻钟过去了,依然不曾有任何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到来只是檀问枢的幻想一样。 但檀问枢可以确定骫骳硐里有人,而且是在他之后进来的。 他进入骫骳硐还不到两刻钟,这些人就进来了。 正常人进入隐秘的骫骳硐后,要么惊叹,要么松懈,就算是最警惕的人,将陌生的骫骳硐探查一番后,也会稍稍放下心来,和同伴说笑两句。 但这群人没有。 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或坚持传音交流,行动无声,脚不沾地,仿佛数个孤魂野鬼一般无止境地在骫骳硐里反反复复地游荡着,要不是他们偶尔会本能地引起灵气的细微波动,就连檀问枢也可能忽略他们的存在。 这样反常的做派,若非这群人集体发了疯,那就是在寻找某个人。 寻找一个藏匿在这骫骳硐里的人。 檀问枢几乎要发了疯。 这群人赶来的时机太巧了,巧到他难以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他刚进骫骳硐,这群人就紧跟着进来了,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这群人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檀问枢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群人到底是怎么能追踪他的行迹的? 他知道这世上巧合太多,他没法保证旁人不会误闯这个骫骳硐,因此他进入骫骳硐的时候极谨慎,确定里里外外没有任何机关阵法,也没有谁留下的奇物异宝。这个骫骳硐里绝不存在任何会将他行踪传递出去的东西。 就连他先后两次附身的修士的东西,他也全部扔了。 檀问枢可以确定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夹带。 如果谨慎惜命也有等级,檀问枢自问已经做到了甲等。 可骫骳硐里微微紊乱的灵气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檀问枢忽而从其中一个硐子挪向另外一个。 几个呼吸后,有人停在檀问枢原先停留的硐子前,蓦然出手。 处在虚实之间的硐子隐隐约约地震颤,在那人面前坚持了片刻,很快冒出一阵浓郁的青烟。 黑衣纱笠的人挥了挥手,驱散了青烟。 原本是硐子的地方变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 三覆沙漠中最不稳定的骫骳硐,稍有些风吹草动,其中的某些硐子就可能崩塌消失,顺带带走藏身其中的人的性命。 黑衣纱笠人对着那面粗糙的墙壁看了一眼,转身向其他硐子走去。 等到黑衣纱笠人的背影消失后,檀问枢才艰难地从对面的硐子里出来。 他甫一离开,身后的硐子就蓦然化为了青烟,喷了他一身,檀问枢花了不少功夫才从烟尘里脱逃,大汗淋漓地靠在硐子消散后形成的墙壁上,像条离了水的鱼。 黑衣纱笠,这特征已足够明显了,这群悄寂无声潜入骫骳硐的人,就是先前与上清宗照面的那波人。 七八个元婴修士,显然不怀好意,充满警惕。 檀问枢几乎喘不上气。 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只是个金丹,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 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却藏头露尾,并不和上清宗同路,秘密来捉他? 檀问枢离开知梦斋的时候设想过很多次逃亡,遇见季颂危他不意外,遇见曲砚浓他不意外,遇见上清宗修士他也不意外,但这群人他真的不认识。 这又不是千年前,那时候他的仇家应有尽有,他自己完全数不过来——这都已经过了一千年,人事已非,他的仇人差不多也该死光了,他理应能数清! 被迫隐姓埋名了多年的过气魔君久违地感到不甘和困惑。 这一生让无数人煎心衔泪痛恨无穷的魔君,在这一刻也很想大喊一句“为什么”。 檀问枢恨不得拉着其中一个黑衣纱笠人问问明白: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黑衣纱笠人听不到檀问枢心里的呐喊,如果他们能听到,一定会顺着呐喊声找到他。 骫骳硐里依旧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死了。 每一刻的安静,都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几乎将人压垮。 黑衣纱笠人无声息地扫荡着这座骫骳硐,他们对三覆沙漠的天然避难之所谈不上敬畏,眼睁睁看着某些硐子消失也无动于衷,然而他们的做派也谈不上肆无忌惮,至少没有人刻意毁坏任何硐子。 檀问枢尽力将自己变成一条灵活扭动的虫豸,一个硐子一个硐子地向骫骳硐的出口挪移着。 最初,为了躲避来人,他一路躲进了中间靠里的骫骳硐里,本以为这几人稍作查探就能退去,到时他再回转也不迟,谁知这一熬就是两个时辰。 黑衣纱笠人熬得住,檀问枢却熬不住了。 他附身的修士只有金丹修为,全靠他消耗残魂才撑住元婴修士的搜查——檀问枢本是为了休整才来这骫骳硐,谁知来了一趟,反而伤得更重了。 再耗下去,他连金丹修士都不敢附身了。 骫骳硐的出口处,两个黑衣纱笠人静静守着。 檀问枢暗骂一声。 要不是这群人当初突然闯进骫骳硐,他也不会冒险冲进沙暴里,不会受重伤,此刻就可以随便选一个人附身,直接离开骫骳硐,何须搞得这么麻烦? 这三覆沙漠里,竟没一个好东西! 黑衣纱笠人在骫骳硐中四处探查,渐渐靠拢到出口来,檀问枢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出去,却险些被发现。 ——他本该被发现的。 黑衣纱笠人忽而云集在出口处,谁也不动了。 他们沉默而警惕地望着正走进骫骳硐的人。 那身纯白道袍在骫骳硐里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说,“你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三覆沙漠做什么,蒋兰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黄沙三覆(十八) 骫骳硐里寂静无声, 只剩细弱如低语的风声。 檀问枢缩在硐子里,竭尽全力隐匿自己的气息。 季颂危叫出蒋兰时的名字时,檀问枢大吃了一惊——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唯独没想到那群黑衣纱笠人的领头者竟是蒋兰时。 已知答案时,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檀问枢确实曾考虑过蒋兰时这条线, 特意避过季颂危的耳目,将季颂危的部分秘密透露给蒋兰时,蒋兰时因此和季颂危大吵一架,两人就此决裂。 蒋兰时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她得到了一份能颠覆季颂危声誉的秘闻, 而这份秘闻的内容绝不是蒋兰时能容忍的,她当然要深究细查, 刨根究底,一路找到这个提供秘闻的神秘人,验证这份秘闻的真实性。 ——难不成她还真能止步于决裂,既不好奇真相, 也不寻求改变? 她是四方盟的大长老,同样从仙魔对峙的时代走来, 不是什么天真的傻瓜。 偏偏檀问枢真的信了她是个天真的傻瓜。 五域也信了。 蒋兰时的性情太能迷惑人了。 她脾气暴,性子急,做事不计代价, 鲜少算计,常常做出让人惊叹但又觉不值的事,难免显得不够聪明;她看重朋友,几乎显得固执, 季颂危做出超发清静钞的荒唐事,她也依然默默为他兜底,不离不弃, 即使作为挚友也过分愚忠。 放在旁人身上过分反常的事,放在蒋兰时的身上却不稀奇,她与季颂危决裂,却并未脱离四方盟,依然兢兢业业处理四方盟事务,算是给季颂危打工,五域虽对她恨铁不成钢,却没一个人感到反常,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蒋兰时就是这样一个愚忠又厚道的可信之人。 连季颂危也相信她。 谁说蒋兰时不够聪明? 厚道不是天真,可信也不是傻瓜,她利用旁人的误解,瞒过了所有人。 在所有人都以为决裂就是她的全部选择时,她不动声色就摸到了三覆沙漠,檀问枢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檀问枢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却像是被谁当面扇了一个耳光。 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竟真的相信了! 如此拙劣的骗局,他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几乎要将檀问枢掀翻,放在一千年前,他根本不可能被蒋兰时的伪装骗过去,那时他从不信什么愚忠厚道,更不会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纳入考虑,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利益和欲望——只要蒋兰时还是个活人,她就不可能接受这个不上不下的结局。 可檀问枢居然信了,他用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那一套说服了自己。 不是因为他现在相信友情、品行,而是因为曲砚浓三人击败了他和他如鱼得水的世界,他们彻底地摧毁了他熟识的人间,建起一套檀问枢根本不相信能维持的规则。 檀问枢只相信赢,可他早就输了。 这世上再没什么碧峡魔君,只剩一个孤魂野鬼。 无论檀问枢如何不屑,如何不解,无论他怎样否定,他依然已是条不合时宜的败犬,而一千年足够他认清这一点。 他否定、质疑、不屑一顾,但那一套赢了,他内心里也就把那一套当成了合理的,即使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妨碍他如临大敌、忌惮又深信。 千年前,檀问枢根本不会相信蒋兰时这类人的存在,他深信那是装出来的,必有所图;千年后他依然不信,但本能地接受了他所不理解的东西存在,这本能反倒让他被愚弄得团团转。 与其说檀问枢无法接受自己被蒋兰时骗过,倒不如说他无法接受自己已没了心气,像条真正的败犬一样,盲目地放弃自己的判断,迷信“赢家”。 他曾经是赢家,也深信自己能翻盘,能永远胜利,可现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檀问枢因自己的觉悟而几欲发狂时,骫骳硐里的气氛几乎要凭空凝起冰。 “隐藏身份参加知梦斋的拍卖,又不惜代价、不惜暴露身份地争夺那枚戒指,藏头露尾地潜入三覆沙漠,这都不是你会做的事。”季颂危的声音逐渐冰冷,“蒋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 部分黑衣纱笠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做点什么,但季颂危放出了威压,化神修士毫无保留的威压在幽深的骫骳硐里释放出近乎可怖的力量,将几名黑衣纱笠人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只有那名领头的黑衣纱笠人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季颂危眼里仿佛也只有这一个人的存在。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语调呆板地陈述着,似乎在说另一个的事,“不仅不相信我的话,而且还怀疑得更多。” 骫骳硐里依然没有第二道人声,只有一个人固执地唱着独角戏。 “你以前相信我,你知道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不必我说明白所有理由,为什么这次非要寻根究底?”季颂危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再像个呆板的木像,他神色狰狞,仿佛强压怒气,“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蒋兰时沉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黑衣纱笠大约是将四方盟大长老的火爆脾气都封存了。 季颂危的暴怒来得快,去得也快。 蒋兰时不说话,他便也无话可说了,谁也没伤到他,他却自己露出一丝狼狈。 “你不要查下去了。”季颂危断然说,他的神情十分难堪,但口吻却不容置疑,“回四方盟去,离开三覆沙漠,也不要再找檀问枢了,我本也不会放过他。我自有安排,你要做的就是和以前一样相信我的安排——很快了,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轻淡燥热的风攀过骫骳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一道杂音干扰它的轻吟。 季颂危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兰时姐。”他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会解决的。” 每个字都顺理成章,仿佛曾说过千百遍,但语调却如隔世般干涩。 蒋兰时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怎么才肯相信?”季颂危的语气又冰冷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里为什么再也没来过一昼夜——你防着我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几乎狂怒,“蒋兰时,我要是想杀你,你以为你不来一昼夜就能躲得过?” 狂乱暴怒的声音穿过骫骳硐,在四壁碰撞回荡着,与另一道巨响融合在了一起—— “轰!” 极致的灵光在骫骳硐里一瞬炸开,就连元婴修士也双目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浓密的青烟一瞬腾起,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在三覆沙漠中带起一片黄沙飞腾。 檀问枢口中喷血,胸口几乎也要炸开,在这惊天动地的青烟中拼命地扑棱。 他七窍都往外淌血,他两眼也是真的充血;他在喷血,他也是真的想吐血。 蒋兰时——她真的是个疯子啊! 檀问枢已顾不得保全残魂力量了,保不住这副躯壳,他也没有以后了。 ——就在季颂危自作多情地长篇大论时,蒋兰时一言不发,暗中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她直接将整个骫骳硐给炸了! 这个骫骳硐本就十分脆弱,常有硐子消散,但总归是立住了,谁能想到蒋兰时半点不犹豫,在季颂危态度还算和软的情况下,一句废话也不同他说,直接就毁了骫骳硐逃生? 硐子消散时,里面的人和物都会随之消散,就算是元婴修士都未必能逃脱,蒋兰时就不怕死在自己的手笔下?就算她自己实力惊人,她带的那几个元婴修士,难道就个个不掉链子? 檀问枢拼命逃生,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就算蒋兰时那伙人全是元婴修士,个个实力惊人,可他不是啊! 他现在附身的只是个垃圾金丹啊! 以这个连筑基期的戚枫都比不过的垃圾金丹的本事,哪有本事逃出一整个崩塌的骫骳硐啊?蒋兰时不是要抓他吗?这是杀他还是抓他啊? 她不想知道季颂危的秘密了? 季颂危是个脑子错乱的疯子,蒋兰时也是! 他们四方盟都是疯子! 檀问枢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黄沙里,满身沙土,胸腔里五脏六腑坏了一半。 他伏在腥臭的沙土中喘着气,几乎可以确定这具躯壳没救了,必须尽快换个人附身,否则他只会被拖累到死。 从他附身这个垃圾金丹至今,还不到半天。 檀问枢在心里将又疯又癫的季颂危和蒋兰时痛骂了一百遍,什么义薄云天,他看这两人比他们魔门修士还要癫! 起码他们魔门修士不会放着生路不走,吃力不讨好地走死路。 他们魔修用脑子! 檀问枢手肘撑在黄沙中,跌了几次,终于勉强地支起身。 至少他已经逃出来了,蒋兰时和季颂危都不在身边,他要尽快换个人附身,也别管报复季颂危的事了,再在三覆沙漠待下去,他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仇,可以日后再报,他和季颂危的仇再大,能有他和曲砚浓的仇大? 连爱徒都没报复,季颂危的事也未必要急这一时。 檀问枢如是流利地思忖着,自然地决定搁置。 魔修嘛,不丢人。 一双乌金的硬底云靴刚好出现在他视线里。 檀问枢的身体骤然僵硬了。 “让我看看,是哪里来的癞皮狗,跑到沙子里洗澡了?”一声轻笑。 曲砚浓弯下腰,含笑俯瞰他。 “哦,原来是我的好师尊啊。”她恍然大悟般说。 第162章 黄沙三覆(十九) 那张最熟悉的脸在檀问枢的视线中定格。 在他的印象里, 这张脸总是紧绷着的。 很锋锐,像一把永远不会钝的刀;很骄傲,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很执拗, 天生就要撞破一切南墙。 这是一个同檀问枢截然相反的人, 檀问枢比谁都傲慢, 但也比谁都身段柔软,他正是靠着殷勤奉承成为了碧峡老魔君最得力的弟子。 向赢家折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偏偏有人非不要,说她聪明也聪明, 说她傻也是真傻。 檀问枢是真想教她变聪明,这样才有意思。 从稚拙女童到锋锐魔女, 檀问枢太熟悉这张脸,可现在这张脸却显得太陌生,与从前截然不同,他居然有一瞬恍惚。 眉眼是没有变的, 但那种懒倦含笑的神容、兴致缺缺的姿态,完全不一样了。 又陌生, 又眼熟。 明明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从未有过如此闲散悠然的姿态,但这副神情竟又有种诡异的眼熟感, 好像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 曲砚浓微微地笑着,抬起脚,顶在檀问枢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残破的身躯承受不住, 险些背过气,檀问枢狼狈地侧翻在黄沙上。 “痛痛快快地死在一千年前,不是更好吗?非要苟延残喘, 给我添麻烦。”硬底云靴的鞋底踏在他的脸上,微微用力,方才因求生而未觉的扑面黄沙被坚硬的鞋底压陷进肉中,令人脸颊生疼,“师尊,你让我很失望。” 话里说着失望,但语调和悦疏淡,透着十足的戏谑,她垂眸,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仿佛比青穹更高、更遥远。 那双曾燃点着怎样也不熄的火焰的眼睛,此刻渗出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更不是失望,而是主宰一切者的傲慢,连她的恶意也主宰一切。 主宰他人命运之人,乐于玩弄他人命运。 檀问枢的视线因为她的踩踏而模糊,逆着刺眼的天光朦朦胧胧地看见她唇边的微笑,他突然一惊。 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那是他自己的脸。 一张属于意兴阑珊的、恶意傲慢的、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的、操纵一切者的脸。 就连那兴味盎然的微笑,也像是他自己唇边翘起的弧度。 檀问枢毛骨悚然。 他蓦然想起这一路上的许多次巧合,有时太轻松,有时不轻松,但又太幸运,总是死里逃生……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回想这一路,仿佛始终有一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隔着重云迷雾,居高临下地隐秘俯瞰着他的选择,欣赏他的挣扎。 碧峡魔君曾无数次带着这样的微笑俯瞰蝼蚁,然而宿命倒转,当他在黄沙里挣扎着翻过身,终于逆着天光竭力张开眼睛、想要看清主宰自己命运的那张面孔时,却对上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徒弟,拥有了和他一样含着愉悦恶意的眼睛。 檀问枢一瞬间想了太多东西。 当他说出口的时候,却成了隐晦黯淡的温情。 “潋潋,你变了很多。”他的口齿因为用力踩在他脸上的鞋底而含糊不清,但喉咙口里时断时续的笑声却很清晰,“看到你长成如今这样,师尊很欣慰。” 曲砚浓给他搭台子。 “欣慰?”她饶有兴致地接茬,“亲手杀了你,让你这一千年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被季颂危压榨,永无翻身之日,也很欣慰?” 檀问枢并没有被她的实话刺痛。 “看到你长成了我从前期望的样子,没有辜负师尊的培养,怎么能不欣慰?”他说着,因踩在脸上的脚骤然用力而扭曲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从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希望你能成长为这样的人。” 徒弟像师尊,天经地义。 檀问枢说着,忽而用力地笑了起来,嗓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更显癫狂,“潋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心里始终还是个魔修。”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这张大笑着的癫狂的脸。 “我承认。”她说。 檀问枢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通过那模糊不清的视线观察她的神情——这不对吧? 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分明应该被他的话惹恼了才对啊? 她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与他、与魔门相关的一切,明明她自己就是魔修,却永远痛恨自己、痛恨周围的一切。 她该否认、恼怒,而不是承认、平静。 檀问枢转瞬就想通了。 他认识的是一千年前的曲砚浓,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曲仙君,人有了主宰一切的力量和地位,当然可以蔑视一切,曲砚浓现在已经不需要否认自己身上的魔门痕迹了。 略有失策,但这毕竟只是第一步,檀问枢的温情还有下文。 曲砚浓不再排斥魔门,这对檀问枢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早已过气的魔君仿佛泄了所有的力气,完全地瘫软在黄沙里,即使脸上的鞋底已将他的脑袋一半埋进了沙砾中,他也无动于衷,仿佛已无谓生死。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曲砚浓问。 檀问枢眼底带了几乎疯狂的笑意。 “潋潋,你已成了我。”他说,“仙修魔修,不过是最无所谓的东西,你是我的徒弟,是这世上最像我的人。你痛恨我,却也成为我。” “杀了我吧。”他说,“你会发现我永远不死,我将活在你的魂魄里。” 曲砚浓定定地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脸。 一个倒霉金丹的脸,完全檀问枢式的神态。 让人寒毛竖起的愉快笑容,永远在找乐子的眼睛。 她曾深恨的“无谓”。 “我说的不是这个。”曲砚浓沉吟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檀问枢,“我要问的是季颂危的秘密,师尊,你说什么呢?” 檀问枢的笑意再次僵住。 ——这不对吧?他都这么说了,她还不生气? 不生气,就代表着完全不在意。 不在意,就意味着动起手来不会犹豫。 檀问枢当然不想死。 对着曲砚浓说“杀了我吧”,只是他激怒曲砚浓的策略,他想要挑起曲砚浓的回忆,无论激起的是恨意还是怒意,无论这回忆会让她怎样折磨他,只要她决定先不杀檀问枢,檀问枢的算盘就打赢了。 但檀问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曲砚浓竟能如此淡然。 他都说出“他活在她的魂魄里”“她已成了他”这种话了——这都不生气? 这还是他那个性如烈火、一身反骨的徒弟吗? 檀问枢对上曲砚浓的眼睛。 那双澄静的眼睛里,闪烁着他最熟悉不过的戏谑光辉。 一双看乐子的眼睛。 没有一点怒意,只有掌握一切的笃定。 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的两次态度转变、他的唱念做打,她全都了然于心,既不愤恨,也不苦痛,更没有他想要的一点师徒情,只有欣然的观赏。 如果说在此之前,檀问枢说她长成了自己的样子是骗人的,那此刻他是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说法。 面对另一个自己,唱念做打是完全没用的。 “对对,是忘了。”檀问枢麻利地说,“瞧我这记性,老糊涂了。” 曲砚浓唇边带笑。 她对檀问枢的态度骤变完全不意外,她的好师尊就是这么一个灵活的人。 “是不是因为魂魄残缺,脑子不好使了啊?”她关切地问候师尊。 檀问枢一点磕绊都不打,“谁说不是呢?那钱串子还总是压榨我,让我给他卖命,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和他没关系,都是季颂危的错。 曲砚浓笑意更深。 “怎么会这样?”她循循善诱,“师尊,你在碧峡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没藏点五月霜?怎么不给自己用呢?” 檀问枢开始喊冤,“我是藏了一份,但被季颂危夺了去,他这人实在不是个东西。” 所以他是被季颂危利用了,所有事都得怪季颂危。 曲砚浓挑眉。 季颂危手里果然已经有五月霜了。 先前她就隐有猜测——季颂危真的只想要他山石吗? 他自己手里就有一壶金,又不惜出大力夺取他山石,那三圣药中的最后一味五月霜,他又要不要呢? 季颂危想要五月霜也不会向她求。 她没有夏枕玉那么厚道,脾气也远比夏枕玉霸道得多,听了他的请求后,必然会追根究底,季颂危但凡有点鬼就不敢求到她面前来。 唯一有可能给季颂危提供五月霜的人,也就只有曾经的碧峡魔君,她的好师尊檀问枢了。 曲砚浓直起身。 她仿佛一瞬对檀问枢失了兴致,方才那种循循善诱的姿态也完全不见了,只剩下漠然。 檀问枢心头一紧。 “季颂危的道心劫有大问题!”他语气急促,生怕曲砚浓下一瞬就要把他杀了,然后直接去找季颂危对峙——他是想让季颂危倒霉没错,但他还不想死,“他早就失控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保持着一点理智,没让你们看出来。” 曲砚浓看向远方。 “是吗?”她问,“为什么呢?” 檀问枢不知道。 但有人知道。 “因为爱财如命根本就不是他的道心劫。”茫茫黄沙里,有人黑衣纱笠,微有迟疑,但很快就一把扯下了脸上了纱笠,大步走近。 曲砚浓等了她很久。 同檀问枢东拉西扯那么久,蒋兰时终于找过来了。 “那他的道心劫是什么?”曲砚浓问。 “我不知道。”蒋兰时说。 曲砚浓皱起了眉头。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她看着曲砚浓,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但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檀问枢,这忐忑很快又变成了决然。 “没有什么爱财如命。”蒋兰时说,“这是我和他演的。” 第163章 黄沙三覆(二十) 曲砚浓晋升化神后, 很少有这样震惊的时刻。 炽风燥热,黄沙漫漫,她如一尊玉雕, 镇定而默然地静立在风沙里, 慢慢地问, “什么?” 什么叫做“这是我和他演的”? 她不是听不懂这句话,但此刻她感觉自己确实听不懂它。 季颂危和蒋兰时是疯了吗? 还是说,她的道心劫已如此严重,悄然将她心里的某种“正确”替换成了“疯狂”, 所以才会费解? 蒋兰时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说的。 她还不确定究竟该不该说给曲砚浓听,她需要从檀问枢那里补齐她不清楚的真相, 然后再做决定。 但当她循着檀问枢的踪迹找到这里,看见曲砚浓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必须以秘密换取真相。 曲砚浓不是那些上清宗修士,“通情达理”和她从无关系。她不接受任何交易, 也谈不上体贴,这世上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为她让位。 不能让曲砚浓满意的人, 也无法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唯一悬而未决的是,蒋兰时是否必须得到她想要的真相? “确实是演出来的。”蒋兰时毅然说,“这是我和他共同的决定, 并非他一意孤行。” 曲砚浓渊默地望着这位久负盛名的四方盟大长老。 “为什么?”她语调平缓,不含情绪地问。 季颂危从义薄云天变为爱财如命,是个漫长的过程,早有征兆、越演越烈, 最后滑向他们谁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但最初,他只是拿起了算盘而已。 他原本就不是只会讲义气的傻大憨,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精明聪颖的人, 只不过他没有像檀问枢或戚长羽那样选择把精明贡献给自己的利益,而是选择将自己的精明献给散修联盟、献给更多人。 当他拿起算盘,开始精打细算的时候,没有人想过这是沉沦的开始,他的朋友、追随者们都在敬佩,都在欢呼,因为他们相信季颂危会像从前一样利用聪明才智,带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乱时需要拿上法宝,保住他们仅有的那一点东西,而混乱过去后,就该拿起算盘,把拥有的东西变多——仅此而已,无需质疑。 没有人质疑,每个人都相信,连曲砚浓和夏枕玉也深信不疑。 那是一、千、一、百、多年前。 季颂危和蒋兰时骗了她、骗了夏枕玉、骗了五域所有人一千一百多年? “为什么?”曲砚浓加重了语调,不带情绪地重复。 她要知道为什么。 一千多年前,季颂危应当还是清醒的,并没有沉沦入道心劫中,更遑论根本没有道心劫的蒋兰时? 他们是清醒地做出了欺瞒整个五域的决定。 为什么?图什么? 蒋兰时是个性格很火爆的人,整个望舒域都知道她是急性子,嘴里能喷火,人是极好的,但那个性子实在叫人发慌。 惹不起,吃不消。 然而此刻她站在曲砚浓的面前,被曲砚浓一字一顿地追问,能喷火的炮仗竟哑了火,面露难堪,仿佛要酝酿一下,才敢面对真相。 “为了解决道心劫,为了解决山海断流。”她硬声说。 曲砚浓哑然。 她想过很多阴谋诡计,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解释一下。”她说。 一旦做出了决定,勇气和决断便重新回到了蒋兰时的体内,即使再难堪,她也决然地开口,“当初夏枕玉告知了道心劫的事后,我们便一直在搜寻相关的典籍,发动了很多朋友,但也只能找到语焉不详的片段。” 仙魔对峙激烈,无论是仙门还是魔门都更替频仍,除了上清宗,再无任何一家保留了完整传承,因此早在曲砚浓还是个小魔修时,上清宗便已是仙道圣地了。 “那时你还没有建起青穹屏障,即使你们三个昼夜不停地填补虚空裂缝,也只是勉强维持,令天地不至于破碎。”蒋兰时的话又快又密,倘若不认识的人,或许还会以为她是咄咄逼人,“我们都很忧虑,担心你们三人都沉沦于道心劫,那这方天地就真的完了。” “季颂危跟我说,上古千万年,如今却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在世,这只能说明化神修士的寿元似长实短,看似无穷无尽,实际上很快就会陨落在道心劫下。”蒋兰时神色紧绷地说,“他说,要早做打算,否则五域将危。” 化神修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并非一季固定出一茬,有时千年不出,有时一出就是好几个,谁知道下一个化神修士什么时候出现? 倘若他们三人陨落,谁能接过这重担? “季颂危说,与其留待后人,不如以我为终。”蒋兰时声音冷硬,却高低起伏,情绪激荡之下,显得格外不自然,“这一代的问题,就要结束在这一代,不必留给后来者。” 他要结束这天倾地陷。 “我们等了一百年,观察他在道心劫中显现的征兆。”蒋兰时说,“我们猜他的道心劫是过于执着义气,明明懂人性,却忽视人性。所以我们最后决定让他改弦易辙,试一试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道心劫直指本心,那就顺势而为,改换思想。 人心易变,难道他就不能改? 常人有什么不对,不也是知错就改吗? 谁说面对道心劫就一定要苦熬苦等,撞运气一般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来的契机? 仙魔对峙残酷,他不认。 道心劫直指本心,他也不认。 “我们并不想骗任何人,但又怕知道的人太多,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也许这自我对抗就没有用了。”蒋兰时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有意骗你和夏枕玉,绝不是!” 曲砚浓已忡然失语。 对抗道心劫,改变自己的本心。 她从没想过季颂危玩得这么大、这么疯狂。 “如果他的道心劫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呢?就算是,怎么能保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解决?”曲砚浓有太多的问题,然而她说了两个就停下了。 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同一类人。 她在神塑前许下誓约时,也毅然决然,宁愿拼尽一切撞出一种可能,绝不考虑代价和失败。 他们本没有路,所以赌上一切,只为试出一条路。 季颂危输得很彻底,可她也没有赢。 她验证出一条错路,可眼前还是无路。 走投无路时,只能撞破南墙。 蒋兰时也平静了下来,回答她,“因为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曲砚浓会设下青穹屏障,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样设下了那道屏障。 在她献上寿元发下誓约之前,没有人能预见这一千年的安稳。 就算有人知道誓约,也没有人能猜到,居然有人愿意献上自己的寿元,来换取一道注定会破碎的屏障。 如果季颂危能预见未来,也许他会更耐心一点。 但他不能。 都是无头苍蝇,谁能不撞南墙? 曲砚浓默然无言。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 “这件事,除了他,只有我知道。”她急迫地说,“他要改弦易辙,必须有人协助,否则四方盟人心不稳。” 只有蒋兰时能帮他。 她人品可靠,见事分明,声望虽然不及季颂危,但朋友遍天下,认识她的人都念她的好。只要她坚定地相信季颂危,四方盟就不会散。 于是她保守秘密,千年无改。 无论季颂危怎样性情大改,无论他如何行事荒唐,哪怕他天灾当头还超发清静钞,她也依然坚守,从未离开。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他抗争的轨迹,而非沉沦的象征。 “那你为什么和他决裂了?”曲砚浓忽而问。 蒋兰时蓦然闭了嘴。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再次浮现出难堪,举棋不定。 曲砚浓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她下定决心。 蒋兰时没有让曲砚浓等太久。 “因为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季颂危。”她说,“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再说自己了解他。” “四年前,有人做局,将一份玉简递到我手里。”蒋兰时看了黄沙中的檀问枢一眼,语气不佳,“玉简里有季颂危掌控知梦斋、豢养魔物的证据。” 以蒋兰时的脾气,她是必要与季颂危对峙,问个明白的。 季颂危先是不承认,后来实在抵赖不掉,又说他自有打算,让蒋兰时不要管。 蒋兰时沉默了一瞬。 “这一千年里,我从没怀疑过他,因为在我的心里,小季心如磐石,他决定了的事,不惜一切也要完成。他走的路总是很险很难,但他必能做成。”她瓮声瓮气地说,“但我不知道,这次他究竟能不能成功。” 她无悔无疑地相信了季颂危一千年,相信他定能实现从前的许诺,相信他必能度过道心劫,相信他会结束这天倾地陷,相信无论道心劫怎样强大,他终究还是原来的他。 然而这一次,她犹豫了。 她无法相信。 “我起了疑心,就不能让他知道。”蒋兰时断然说,“他这人多谋善断,做朋友时是最可靠的朋友,做敌人时却是最可怕的敌人。” “一个人倘若已经彻底变了,忘了自己的初心,把从前的许诺和誓言都抛弃,真的只看重利益,那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蒋兰时说这话时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忘了道义的人,也绝不会坚守情义,对上利益,后者会像前者一样一碰就碎。” 蒋兰时不希望季颂危真的变成这样的人,但如果他已经变了,她就必须从开始就警惕。 倘若季颂危没变,那一切都好,但他若是变了呢?发现蒋兰时对他追根究底、很可能危及他的利益,他又会不会像抛弃从前的义气一样抛弃友谊? 所以蒋兰时与他大吵一场,假装是不满他的态度,扬言决裂,再不登一昼夜的门,却依然留在四方盟,只是暗中调查。 那一千年前的约定,依旧只有他们两人心知。 她守着那个秘密,直到此刻。 “倘若他没变,我也不算负他!”蒋兰时嗓音洪亮,她说到这里,又看了檀问枢一眼,深吸一口气,“好了,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我只想问这人,季颂危究竟在做什么?” 曲砚浓慢条斯理地抬起踩在檀问枢脸上的脚。 檀问枢咳出一口血,又差点被血呛到,喘了半天气,终于喘匀了。 “蒋道友,你要是早点来找我,咱们早就说开了。”过气魔君很和气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闹成这样呢?” 主要是蒋兰时把他闹成了这样! 若没有蒋兰时那一炸,他这具躯壳怎么会成这样? 檀问枢笑着,带点隐晦的恶意,“什么化解道心劫、结束天倾地陷,本心不本心,都是狗屁。” “季颂危就是想利用你。”他说,“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信。” 第164章 黄沙三覆(二一) 蒋兰时的神色没有半点动摇。 同样的话, 她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过了无数遍。为她好的、恨季颂危的、想要撺掇她从而谋好处的,翻来覆去把她和季颂危相识的一千多年分析了个遍,过往稀碎。 这世上想要季颂危不得好死的人太多, 檀问枢在里面都排不上号。 倘若蒋兰时会因坏话而定论, 她早就定论了, 她至今坚守秘密,一定要得到真相才下决定,任何人的任何话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多年老友的话尚且不能为季颂危盖棺定论,何况檀问枢? 把真相告知曲砚浓, 只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并非想用这个秘密报复季颂危。 “你不是傻子, 你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你这些年又在干嘛?”蒋兰时说起往事难以启齿,那是因为自觉难堪,她对曲砚浓说话客气, 那是因为曲砚浓身份使然,檀问枢算个什么东西? 别说檀问枢现在苟延残喘, 就算他还是魔君,实力远胜过蒋兰时,后者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给他当狗使,也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 檀问枢真是不能理解蒋兰时这种人。 都被季颂危耍成这样了,怎么还想着为季颂危保守秘密、不辜负季颂危?真真假假的友谊,到这一步, 居然还要“厚道”? 看蒋兰时言行,是真看不出她怨恨不怨恨季颂危的。 檀问枢心里认定蒋兰时必恼,但一想到今世全是些莫名其妙的魔怔人, 又拿捏不定,索性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季颂危他……唉,说了你们又不信。” 曲砚浓垂眸看他,倒没开口催他,她知道师尊明里卖这一下官司,其实心里恨不得她和蒋兰时急迫地上钩。 她不接茬,他自己会找台阶下。 蒋兰时却没有这样的好耐性,要不是曲砚浓也在,她恨不得把檀问枢敲碎了问明白,此刻怒意不多,却有满腔不耐,“少废话,知梦斋的那具魔蜕,到底是哪来的?” 檀问枢辗转交给她的证据里只说季颂危偷偷饲养魔物,蒋兰时这几年里动问许多朋友,确定了知梦斋真的藏着一个魔物,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魔物——在魔蜕突然出现之前,她还以为知梦斋忽然拍卖的那枚骰子就是季颂危豢养的魔物呢。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不惜暴露身份竞拍那枚骰子了。 “那枚骰子,是上古遗物,还是用那具魔蜕身上的魔骨做的?”蒋兰时追问,“那具魔蜕不是元婴期的水平,怎么养出来的?” 她最想知道的是,季颂危养出这具魔蜕,究竟是想干什么? 蒋兰时一点都不明白。 季颂危早就已经是化神修士了,就算他爱财如命,又有什么利是他得不到的?一具化神魔蜕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檀问枢看看蒋兰时,又着重看了曲砚浓一眼,后者神情平静,让人猜不出一点痕迹。 情理上,檀问枢知道曲砚浓一定很关注这个问题,但她的姿态足以混淆一切推断。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有怒火的小魔修了。 檀问枢猜不透她怎么想,不敢多卖关子。 “怎么养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他改了主意,面上却看不出一点痕迹,微微一笑,“季颂危根本没想弄出这具魔蜕,他把它封印在了知梦斋,而不是养着它。” 蒋兰时一怔。 “什么意思?”这似乎是个好消息,但蒋兰时不信檀问枢说这话是想宽她的心,“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藏着掖着是想留着压棺材吗?” 檀问枢一点没生气,反倒很悠闲。 因为他知道他手中掌握的真相足以将她们的镇定打得粉粹。 “那是季颂危的魔蜕。”他说。 简单的字句,好似忽然变成了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谜语。 魔蜕是化神魔修的尸体。 什么人能有魔蜕? 魔修、死掉的魔修。 那她们所见到的那个活生生的季颂危,又算什么? 熏风吹动黄沙,发出声声轻微的响动,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风沙的声音。 曲砚浓和蒋兰时谁都没说话。 檀问枢几乎是享受着这种死寂。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面无表情地面对面立着,一言不发。 “这事说来十分离奇。”他适时地解释起来。 事情要从五百年前说起。 “我藏身在枭岳的别址里,只有残魂,元气大伤,花了五六百年才离开那个别址。”他说到这里,深感晦气,但陈述时却不显,“刚离开别址,就遇上了季颂危。” 为了求生,檀问枢毛遂自荐,大表忠心,说他愿意为季颂危肝脑涂地,奉上所有见闻、秘法,勤勤恳恳为季颂危做事,只求季颂危不杀他。 他本是垂死挣扎,自己都不抱希望——过气魔君的忠心能有人信? 谁知季颂危真的同意了。 不是为了多赚一点清静钞,也不是为了什么秘术秘法,季颂危问他——化神魔修真的没有晋升的可能吗? 季颂危找对人了。 这个问题,除了檀问枢,五域中没有第二个人能给出答案,连曾经是魔修的曲砚浓也不能,她毕竟没做过化神魔修,没有这个困扰。 固然,每个魔修踏上修行时,就已经知道这条路会在化神期终结,但真正踏上顶点后,又有哪个人甘心?本就是魔修,谁不想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檀问枢做梦都想成为魔主。 “我告诉他,玄冥印是魔门至宝,得到它就有可能成为魔主,不过这东西一半在你的手里,还有一半在冥渊下。”檀问枢说,“他就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檀问枢真有。 “不止我想做魔主,枭岳也想。”檀问枢看看曲砚浓,“当初追杀你和你那个小情人的时候,他也想分一杯羹,是我拦了他一把。他这人下手狠辣,最爱磋磨人,喜欢做些无意义的残忍事,我是不想叫你落到他手里受磋磨的。” 怎么说着说着还夹带自卖自夸了? 狗咬狗、抢宝物,也能说成是回护徒弟。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檀问枢从善如流地说下去,“我和枭岳同为魔君,也算是老对手了,他的老底,我略知一二。我之前藏身的那个金鹏殿别址,其实是枭岳的老巢,也不知是哪个上古魔头的遗迹,被他鸠占鹊巢了。那个别址里有个不知真假的熔炉,据说能窃取魔主的力量。” 对于这个熔炉的真假,檀问枢是没谱的,“我在那个别址里藏了五六百年,根本没敢用,谁知道是哪个老魔头的后手,万一是想暗害后来人呢?再说,谁知道魔主到底存在不存在?” 怎么就要偷了? 枭岳也没用过,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忌惮。 “不过,季颂危想知道,我肯定要告诉他。”不然怎么在季颂危手下保命? 蒋兰时听得不耐烦。 “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成为魔修了?”她脸色铁青。 “没有。”檀问枢摇头,“季颂危沉沦于道心劫,自感无望化解,早有了转修魔道的心思,但直到四百多年前,他才下定决心。毕竟,这世上不太容得下魔修了。” 他说着,看了曲砚浓一眼。 化神魔修没有道心劫,但季颂危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化神魔修,他要转修魔道,是为了攀上他修仙所攀不上的前程。 “他既想转修魔道,又怕功成之前就被人发现,他时常要与四方盟的人见面,很难掩藏魔气。”檀问枢说,“我只好把你那个小朋友的事告诉他了。” 檀问枢所说的那个“她的小朋友”,只会是卫朝荣。 他不喜欢她和卫朝荣来往,更深恨卫朝荣将她引去仙门,谈起卫朝荣时,总是语带轻蔑。 曲砚浓豁然开朗。 她终于知道,四百年前,季颂危出天价从上清宗那里换取的秘法,究竟是什么了。 ——卫朝荣多年假扮魔修,潜伏在魔域,就连枭岳也不曾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所赖的除了机敏,便是上清宗的秘法。 一桩能让仙修与魔修看起来无异的秘法,被季颂危用来隐藏魔气、伪装仙修。 这样的秘法,夏枕玉当然可以做主换出,因为在季颂危求购的时候,五域中已经没有魔修了。秘法成了鸡肋。 夏枕玉也无需查阅典籍,她自己就懂这门秘法,当初卫朝荣潜入魔域,就是她为卫朝荣做的伪装。 谁也没想到季颂危会荒唐到自愿成为魔修,所以二十多年前,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季颂危的时候,谁也没发现他已是魔修。 竟然是那部秘法! 这世上的事如有因果互生,千年前迷惑了她和卫朝荣的敌人的秘法,千年后竟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 曲砚浓默然无言。 蒋兰时却急不可耐。 “魔蜕又是怎么回事?”她问,“季颂危死了?那个活着的人又是谁?” 檀问枢讲了太多话,这具躯壳有点撑不住了,但曲砚浓和蒋兰时谁也没有一点帮他的意思,他只好又耗了点力量勉强维持。 “死了,但又没完全死。”他喘着气,吃力地回答,“季颂危带着一壶金和我的五月霜,潜入了冥渊之下,在那里殒身,但他又靠一壶金和五月霜重塑了一具躯壳。” 第165章 黄沙三覆(二二) 曲砚浓和蒋兰时都没说话。 她们说不出话。 自上古以来, 冥渊就是人尽皆知的绝地,至今无人能潜入冥渊之下,化神修士也不能。 卫朝荣殒身在冥渊之中, 曲砚浓为了一个念想, 三度尝试潜入冥渊, 均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借助鸾首峰的虚境才到达乾坤冢。 她尚且无力潜渡冥渊,季颂危的实力还不如她,有几条命去挑战冥渊? ——两条。 人人都只有一条命, 偏偏季颂危靠五月霜和一壶金,硬生生为自己挣出了第二条命。 曲砚浓从来就没想过这种可能。 ……季颂危他到底图什么?他究竟有什么非要潜入冥渊之下的理由?他又没有一个葬身冥渊之下的道侣? “枭岳别址里的那个熔炉, 不能直接使用。否则枭岳早就试了。”檀问枢解释,“必须往其中投入魔主一缕魔元,才能窃取魔主的力量。季颂危潜入冥渊之下,就是为了盗一缕魔元。” 曲砚浓听到这, 先看了檀问枢一眼。 她就知道师尊没这么老实,苟延残喘那么多年, 真就能按捺贪心,不动这熔炉?檀问枢若是有这么能忍,他也不会灭自己满门, 来当魔修了。 不是檀问枢不敢用熔炉,是他用不了。 难怪那熔炉从上古遗留至今都无人用过呢。 古往今来,有几人到过乾坤冢?而魔主也就诞生了千余年。 “他成功了?”曲砚浓这样问,但她心里已知道答案。 檀问枢能说出“乾坤冢”这个名字, 也许根本不是夏枕玉告诉他的。 是他自己到达了乾坤冢。 “成功了。靠着一壶金和五月霜半死不活地到了乾坤冢。”檀问枢说,“季颂危也是好运道,也许是因为魔主刚诞生, 尚未苏醒,魔元狂乱无定,只是本能地侵蚀季颂危的魔气,给了季颂危机会,让他盗了一缕魔元就回来了。” 说起季颂危的“好运道”,檀问枢的语气颇有点酸溜溜的意味,但他的语气很快就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这可是捅了个大篓子。” 曲砚浓打断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来年前。”檀问枢说。 二十多年前,恰好卫朝荣已许下誓约,画地为牢,正在沉睡。 季颂危潜入冥渊时,只能见到魔元狂乱、不成人形的被缚魔主。 “季颂危成功带回了一缕魔元,回到此地枭岳别址,将魔元放入了熔炉中,迫不及待地启用熔炉,窃取魔主的力量。”檀问枢语调很轻快,将一件给五域带来无数痛苦的事说得很快活,“熔炉确实有用,为他窃来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可他没想到,熔炉窃取的力量太庞大,他无法全部掌控,窃来的魔气涌出熔炉,满溢天地,瞬间侵蚀空间、吞噬灵气,令一整片天地崩塌。” “这一场天崩地裂,就是玄黄一线天地合。” 那场震荡五域,颠倒乾坤的天灾。 自青穹屏障立下后一千年,五域最恐怖的一场浩劫。 季颂危因他在这场浩劫中的所作所为而备受责难,以至最终人心尽失,然而谁也不知道,比起他真正应承受的惩罚,那些根本只能算是蜻蜓点水! 他所受的指责,无非是不顾大局、利欲熏心,可谁能想到,这场颠倒大局的浩劫,从一开始就源起于他。 季颂危……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一个正直公正的人,会这样轻易地性情大变,理所当然地将五域的安危、无数人的性命视若无物吗? 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这二十年里,他是怎样厚颜无耻地面对千疮百孔的三覆沙漠,毫无羞惭地面对霜雪镇和五域的指责,假装这一切的发生与他无关? 蒋兰时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 但她的脸绷得很紧,除了严肃,没有流露出一点心绪,“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在问檀问枢,但眼睛却盯着曲砚浓。 曲砚浓未言。 她将檀问枢已说的、未说的、已知的、未知的都补全。 千余年前,魔门覆灭,山海断流。 她献祭寿元,立下誓约;夏枕玉难舍宗门,抱憾而陨;季颂危铤而走险,作茧自缚。 此后三人各有保留,彼此相误,没人摸透道心劫,蹉跎数百年。 五百多年前,季颂危已有心入魔,捉住檀问枢的残魂,有了计划,却未下定决心。 四百多年前,她怀疑自己的道心劫并非“无悲无喜,爱恨成空”,通过鸾首峰潜入乾坤冢,与卫朝荣匆匆一面,确认了魔主的存在,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卫朝荣。于是她立下神塑,封存记忆,就此沉沦,等待下一次他山石出。 同一日,卫朝荣抛弃名姓,画地为牢,就此沉睡。 没过几年,季颂危在檀问枢的撺掇下拜访鸾谷,换取伪装身份的秘法,又恰逢夏枕玉好心告知他魔主的存在,他就此下定决心,正式成为了魔修。 他还想趁机求购他山石,然而他山石已被她用去,连下一块都有了安排,夏枕玉拒绝了他,他便决定盗走。 二十来年前,季颂危在魔道上修行渐成,万事俱备,便带着一壶金和五月霜潜入了冥渊,在将死之际塑了一具躯壳和神魂,勉强支撑到了乾坤冢,见到了正在沉睡的卫朝荣。 卫朝荣的魔元被誓约控制着,让季颂危有机可乘,盗走了一缕魔元。 这缕魔元被季颂危放入熔炉中,魔气大量逸散,引发了玄黄一线天地合,季颂危始料未及,拼命补救,却又心疼钱财,超发清静钞,引来了曲砚浓和夏枕玉。 靠着上清宗的秘法,曲砚浓和夏枕玉谁也没有看出她们所暴揍的那个钱串子,已是魔修。 “那次之后,季颂危就没用过熔炉了?”曲砚浓问檀问枢。 “怎么可能?”檀问枢笑笑,魔修得了能让自己实力大涨的办法,怎么舍得放弃? “季颂危把枭岳的别址,连带着那只熔炉,都带走了。”他说,“挪到了四溟中,游荡四溟,没有定址。四溟中本就空间破碎,到处都是虚空裂缝,就算魔气逸散引来虚空裂缝也不会让人奇怪。你若是发现某处的青穹屏障莫名其妙有裂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曲砚浓神色漠然。 又合上了。 当初她在不冻海上钓鱼,捉住的那只鲸鲵,就是从这样一个裂口钻进山海域的。 “季颂危也不敢偷得太狠,他怕自己反被魔主的魔元吞噬,这二十来年里,大约也就偷了三四次,最后一次是在三五年前。”檀问枢不无嫉恨地说,“够多的了,也不知道那所谓的魔主为何一直没有反应,就任由这么一只蚂蟥趴在身上吸血吗?” 魔主……已画地为牢。 若非那道誓约,卫朝荣或许早已失去神智,离开乾坤冢,给五域带来毁灭;有了那道誓约,他陷入沉睡,对季颂危的偷盗无知无觉。 又或许,正是因为季颂危三番五次窃取属于魔主的力量,卫朝荣才能从沉睡中醒来,将将控制住魔元,保持理智。 所以四百年前他只能陷入沉睡,四百年后却能清醒地与她相见。 “那具魔蜕又是怎么回事?”蒋兰时再次追问,“他不是在冥渊死过一次又重塑躯壳吗?这具魔蜕怎么没被毁?” “季颂危没有得到他山石,不能颠倒虚实,他与那具旧躯壳的联系就永远无法斩断,即使有新的躯壳,也只能算半个死人。”檀问枢说,“他必须养着那具躯壳,那具旧躯壳若是毁了,他的新躯壳也会受重创,元气大伤。” “典籍中可没人做过这么疯狂的事,我和他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掣肘。”檀问枢幸灾乐祸地说,“季颂危一开始把旧躯壳保存在枭岳别址里,玄黄一线天地合的时候,旧躯壳吸收了太多魔气,他不得不把它封印在知梦斋里。只要旧躯壳还存在,他就还是个半死人,无法完全发挥实力。” 檀问枢一场算计,让魔蜕暴露在曲砚浓的注意中,就在几个时辰前,她随手试了季颂危给的虚空阵法,把魔蜕送进了虚空里。 若没有檀问枢,季颂危不会知道熔炉的存在,可也正是檀问枢,揭了季颂危的老底,让季颂危元气大伤。 若没有曲砚浓潜入乾坤冢,卫朝荣旧不会画地为牢,夏枕玉也不会确定魔主的存在,更不会告诫季颂危,让季颂危下定决心启用熔炉,又幸运地成功。 可若没有季颂危窃取卫朝荣的力量,卫朝荣也就不会苏醒,他们也就无缘重逢,不会相见。 事事早注定,因成果已成。 “我还是不明白,他是变了,还是从来没变?”蒋兰时说。 檀问枢似乎想替她回答,但蒋兰时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不重要。”她说。 千余载,人事都非。 重要的是季颂危做了什么,而不是他在想什么。 “可他为什么放你自由?”蒋兰时盯着檀问枢。 季颂危已经心狠至此了,怎么会放檀问枢一条生路? 曲砚浓知道答案。 “他为了盗走他山石,打算将鸾谷搅得天崩地裂,大约是怕我恰好在鸾谷,所以想利用镇冥关崩毁来引走我的注意,让我一时没时间去鸾谷。”她说,“只要我事后前去查探情况,最终必然能确定檀问枢的存在,然后就此追查几个月。” 季颂危把檀问枢抛出来,是为了调虎离山,以檀问枢和她的恩怨,只要有机会逃生,檀问枢就绝不会主动撞进她的手里。 一旦偷到他山石,他就能颠倒虚实,摆脱旧躯壳的掣肘,拥有超越普通化神魔修的力量,不再忌惮曲砚浓。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高居知妄宫多年的曲砚浓,那天恰好就在镇冥关。 于是诱饵早被吃下,反过来钩烂他的肚肠。 便纵有千种机关,奈何反成自缚之茧? 曲砚浓神色淡淡。 “我看他的道心劫,说不定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是自误。 檀问枢和蒋兰时都无话。 谁知道呢? 恐怕连季颂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 机关算尽千余年,太匆忙,又哪有时间去了解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真正的道心劫? 檀问枢倒是有疑问。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蒋兰时。 他自问已经谨慎到极致了,从他在知梦斋第十层附身那个元婴修士起,他就扔掉了一切旧物,绝不可能带着任何标记,为何蒋兰时每次都能追上他? 蒋兰时看了曲砚浓一眼。 “就你和季颂危有心机、会算计吗?”她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附身的那个元婴修士是随便进第十层的?” 檀问枢眼瞳微缩。 他骤然想起那个元婴修士的抱怨——那人原本是个身上带缉凶令的亡命散修,进了知梦斋后被知梦斋中的四方盟旧人联手排挤,因此才来第十层干累活。 排挤那人的都是四方盟旧人……而蒋兰时恰恰是四方盟的长老。 “你在那人身上做了手脚?你知道我会附身在别人身上,提前做了机关,能影响我的神魂?”檀问枢咬牙切齿,“堂堂四方盟大长老,做这种卑鄙手段,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吗?” “还好吧。”曲砚浓说。 她蹲了下来,平视檀问枢的眼睛,“我也这么干的。” 从戚枫,到戚长羽,再到后面两个人品本也谈不上好的倒霉蛋,她总能找到檀问枢。 从镇冥关到三覆沙漠,她从没打算放过檀问枢。 “师尊,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她说,“等我把季颂危解决,我会给你找个好归宿的。” 蒋兰时忍不住问她,“你知道他在哪?” 曲砚浓没有直接回答她。 “我有人脉。”她打机锋似的说。 蒋兰时愕然。 人脉?什么人脉?难道还有谁在季颂危的密谋中至关重要,能提供季颂危的下落吗? “什么人?”蒋兰时问。 “被窃失主。”曲砚浓说。 蒋兰时懵然。 啊?这都什么啊? 第166章 黄沙三覆(二三) 四溟之上, 无星无月,只有一道明河,映照长夜。 千秋万载, 生灵来了又去, 沧海成桑田, 最终化为沉黑死水,只有冥渊不尽奔涌。 一道明河见过几度兴衰。 几人得道?几人殒身? 万载奔流的长河下,妄诞不灭的魔恰似一场短梦方醒,睁开眼, 乾坤冢依旧寂寂,一切都未变。 人世千载已过, 只有此处不变。 三覆沙漠干热的风似乎还吹在他的颊边,撩起他鬓角一点碎发,熏得人热烘烘的,仿佛一块烤熟了的土芋。 乾坤冢的微风却是阴冷的, 永无天日,让人分不清这森冷究竟源于乾坤冢, 还是源于他的存在本身。 那灼热的熏风就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短梦,还没来得及让人捉住,就已杳冥无踪, 徒留怅惘。 卫朝荣平静地立在迷雾前。 他曾无数次渴望穿过这片迷雾,后来又为了远离它而画地自限,沉重的玄金索从他心口垂落,渗落的血在他脚下流淌, 又化为魔元。 最多再过四十年,他就要离开这片困他千年的囚笼,不论求生或赴死。 他安然听曲砚浓谈季颂危。 “我确实不曾发现魔元被窃。”他说, “倘若季颂危最后一次窃取魔元是在三四年前,那就对得上了。”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里,他从沉睡中醒来,随手抛掷了一枚附有灵识的石子,捡到了半死不活的申少扬,借着申少扬的视线重见天日。 “难怪那具魔蜕身上的魔气有点熟悉。”卫朝荣说,“有季颂危的魔气,又受了我的魔元浸染,自然熟悉。” 得知魔元被盗,他却并不怎么生气,反应平淡得仿佛那其实是旁人的东西,却对另一个问题感兴趣,“季颂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 曲砚浓当然不可能知道。 她连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她说,“说不定就是他太自作聪明。” 卫朝荣便不语了。 他望着眼前的那一片茫茫迷雾。 “这一千多年,你过得开心吗?”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望着冷不丁发问的神塑化身,微微一怔。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问。 他们方才还在说季颂危的事,卫朝荣是怎么突然把话头拐到她开不开心上的? 这两件事有半点关系吗? 乾坤冢中的魔主笑了一下,曲砚浓身边的神塑化身也笑了一下。 “开心吗?”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 曲砚浓真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人有时十足像个谜。 好在答案总是很明确的,“还可以。” 平心而论,这一千年没什么不好的,人人敬慕,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在她面前高声说话,所有的阴谋算计都算不到她头上,除了山海断流和道心劫之外,一切困难比纸更薄。 纵有道心劫烦扰,这一千年也算快活。 卫朝荣颔首。 成就不过过眼烟云,意义千人千断,若过得还算快活,那便已算值得。 “你的道心劫,有头绪了吗?”他问。 曲砚浓答得也很痛快。 “没有。”她说得疏淡无波,毫无掩饰。 “四十年,能有头绪吗?”卫朝荣又问。 这问题像是挥着戒尺虎视眈眈的教谕问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学苦功者听了心头无波无澜,可课业不佳者就得心如擂鼓了。 曲砚浓明明是后者,却如前者一般平静。 这是卫朝荣第一次郑重问她,是否有把握度过道心劫。 “不一定。”她说,“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不含欺瞒,不做许诺,他郑重问,她也认真答。 卫朝荣果然也不曾失望悲伤。 他同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从夏枕玉,到季颂危,他见证了道心劫的无常。 这两人并非坐以待毙,也不可谓不苦心孤诣,一个穷尽思索、稳扎稳打,一个孤注一掷、不惜一切,可结局也终是自误。 这世上从来是有形之敌好过,无形之敌难胜,道心劫不仅无形无相,还没有任何线索。 不知范畴,不知指向,连是什么也不知,自然也就令人不知解法,不知终局。 它是一场空。 决绝奋力是一场空,坐以待毙是一场空,稳扎稳打也是一场空。 难怪古来化神修士,没有一个度过道心劫。 “既然难度,那就算了。”卫朝荣说。 曲砚浓讶然。 “如果不成,我们就一起进虚空。”他语气平淡地说。 曲砚浓挑起眉。 上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卫朝荣可是很生气的,为此还和她冷战了一阵,现在竟主动提起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和解?”她笑了。 卫朝荣看她一眼。 “这是承诺。”他说。 她这一千年过得还算快活,却依然能淡然漫谈生死,他又有什么不能? 他从不怕为她而死。 一千年前她奋力求生,一千年后她无惧赴死,都是她的选择。他生死为她,无论为她生或死。 一个承诺。 千余年前,他也有过一个关于生死的承诺。 那是一个虚假的承诺,真心的谎言,他说他们都会活下来,但他心里知道他自己回不来。她应下了这个承诺,但她并不相信这个承诺,穿越承诺,她本打算见证背叛,但最后却见到了绝望的真心。 千余年后,又是一个生死诺言。 他不带一点欺瞒,而她选择相信。 “好。”她说。 同样是生死不定,这一次却心头安定,风烟都净,只剩淡然。 除了唇边的一点微笑,谁也不曾心潮起伏。 “你觉得季颂危去了那个枭岳别址?”卫朝荣问,“你觉得他会再次尝试窃取魔元?” 曲砚浓很确定。 “他只能去那里。”她说,“魔蜕被我送进虚空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毁损。就算他此刻没有元气大伤,过不了多久也要元气大伤。那个熔炉是他唯一的机会。” 若不赶紧窃取魔元,季颂危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落,再无向上攀升的机会了。 “季颂危上次能潜入乾坤冢,是因为他手里有五月霜和一壶金。”曲砚浓说,“季颂危手里最多有三份一壶金,他用掉一份,交出了一份,也许还剩一份,但他绝不可能有五月霜了。” 自从魔门被灭后,碧峡就一直在曲砚浓的掌控中,她可从来没有同谁交易过,季颂危也绝没有胆子登门求购——她绝不是夏枕玉那种厚道人,季颂危无缘无故买这东西,她是会刨根究底的。 毕竟曲仙君一直都很闲,也很爱凑热闹找乐子。 “魔蜕很可能已经在虚空外毁损了,季颂危手里只有一壶金,已不可能再度潜入乾坤冢。”曲砚浓说,“等他启用那个熔炉,你告诉我他在哪,就断开感知。”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挑眉,神塑化身也一挑眉。 “谁知道那个熔炉究竟能实现几分联系?”曲砚浓说,“也许你们还能对话。” 卫朝荣的魔元就是他的耳和眼,当初化作一枚灵识戒,就能借着申少扬的视野看人世,远隔千里与申少扬交谈。 季颂危的熔炉可远远比灵识戒高明,连魔元都能偷,短暂交谈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卫朝荣疑惑的却不是这个。 “就算季颂危发现了,也无法摆脱。”他说,“用了我的魔元,自然不可能摆脱我。” 就算能交谈又如何,“我现在无法凭空感知他的方位,是因为先前在沉睡,对那部分被盗走的魔元的掌控尚有不足,但只要他启用了熔炉,我就能重新感知到那部分魔元,即使他舍弃熔炉,也无所遁藏。” “他逃走也无所谓。”曲砚浓说,“怕的是他跟你说话。” 倘若放任季颂危和卫朝荣单独对话,谁知道季颂危会不会一张口就叫出卫朝荣的名字? 况且,“倘若他避开你的名字,那就更糟了。” 先前在知梦斋的雅间里,季颂危脱口而出就要叫卫朝荣的名字,曲砚浓丢了个琉璃盏过去,将快到季颂危嘴边的话砸了回去,这动作在当时十分必要,但在事后却又有点太明显。 以季颂危的敏锐,当时就该留意到这个细节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卫朝荣的名字。 那时候,曲砚浓怎么想不到,季颂危那种人,居然能有一个埋藏千年的疯狂盘算,她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精明又疯狂的人,比她更早到达乾坤冢。 “找到他之后,立刻断掉感知,别听他废话。他没有能力再进乾坤冢见你了,只要你不搭理他,他知道你的名字里藏着秘密也没用。”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至于神塑化身,也不要见他。” 不给季颂危伸羽翼,他就只是一只笼中鸟。 卫朝荣了然。 乾坤冢的微风忽而流散,原本还算老实的魔元躁乱地涌动了起来,卫朝荣感受到魔元微弱地流逝。 与他所有的魔元相比九牛一毛,但这流逝能被他感知到,就已算剧烈了。 灵识顺着魔元一同向另一个方向涌去,越过千山万水,在幽黑无尽的四溟水中,朦胧地见到一片烈火中的熔炉。 卫朝荣感知到季颂危的踪迹,便打算切断感应,然而季颂危仿佛始终在等待这一刻般骤然开口。 “你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曲砚浓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吗?” 第167章 黄沙三覆(二四) 卫朝荣微怔。 他属实没想到季颂危会问这一句。 谈不上心动或不心动, 自从瞒天过海潜入魔域后,卫朝荣就有个习惯——不理敌人的承诺和诱惑。 不信,不理, 不去想象。 细想敌人的许诺, 多余。 季颂危没有等他回应便往下说, “你身上的那道玄金索,和你的名字逃不了关系吧?所有曲砚浓才不让人提起你的名字。” 卫朝荣神色漠然。 还真被曲砚浓猜中了,季颂危确实留意到了当初的插曲。 其实当时曲砚浓只是丢出了一只琉璃盏。以她的脾气,见季颂危的反应不爽, 随手丢一只琉璃盏过去,也不是说不通, 偏偏季颂危乖觉,连这一点痕迹都没放过,还顺藤摸瓜地联想到玄金索上去了。 季颂危连他身上的玄金索都知道,是当初潜入冥渊窃取魔元时见到的? 卫朝荣一哂。 他对魔元并无吝悭占有之念, 季颂危趁着他沉睡,偷天换日, 对他来说,反倒还算是一件好事——若无此出,谁来唤他重见天日、故人重逢? 倘若他沉睡不醒, 曲砚浓第二次潜入乾坤冢时,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光景?她四百年孤注一掷的等待,本就只为乾坤冢前的一瞥,难道要叫她所望成空, 白费力气?他错失她的二至,再苏醒后,难道就真能隐忍下一个千年? 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 “找到他了。”卫朝荣没有回应季颂危,却也没有立刻切断联系。 “在哪?”曲砚浓问。 “东溟。”卫朝荣说。 他对五域四溟的格局不太熟悉,但季颂危究竟在哪一溟,他还是能说清的。 “季颂危问我,想不想摆脱魔主的身份,和你正常地生活在一起。”卫朝荣淡淡地转述,“他先前潜入乾坤冢时,大约是见到了我身上的玄金索,他猜测到玄金索和名字的联系了。” 四溟幽暗的夜幕下,冥渊莹光下照,映在曲砚浓的颊边,像是冷水浸着的珍珠。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季颂危这个人,若没有这份机灵,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她说。 一语有双关,不知她说的究竟是哪一关。 是说季颂危凭借这份机灵混成四方盟盟主、化神修士,还是说季颂危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到这般进退两难的田地。 又或许都有。 卫朝荣只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曲砚浓也不需要谁接话。 “他若是这么说了,你倒是可以接一两句。”她说,“他心里还有别的算盘,要拿捏你我,不妨听听他的打算。” 她去东溟。 卫朝荣无可无不可。 “你想做什么?”他问季颂危。 声音顺着魔元,跨越千山,遥遥转递。 烈火焚燃的熔炉中响起轰隆恐怖的言语—— “你——想——做什么——” 季颂危盘腿坐在烈火之中,虚妄的魔气催生灼烈的火,将他浑身上下的皮与肉都烤得发焦,透着令人不忍细看的诡异焦黑。 任谁见了他此刻的模样,都很难把眼前这个狼狈可怖的人,与那个纤尘不染、白衣洁净,还有点洁癖的季仙君联系在一起。 他的脸也已熏得黢黑,额头上、面颊上、鼻梁间不住流淌汗水,颧骨下的颊肉因强忍剧痛而不断抽搐跳动着,令他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 窃取魔主的力量听起来只是开头难,只要能窃取魔主一缕魔元,以后就能坐享其成,安然等候自己实力暴涨。 ——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便宜事,恐怕季颂危在梦中都能笑醒了。 他走的是一条绝路。 所谓绝路,就是开头难,中间难,次次难,永远难。 看不到尽头,不知终点,每一步都是一道生关死劫。 这尊熔炉窃取的是魔主的力量,燃灼的却是他自己。 每一次启用熔炉,都是一次生死博弈。 赌上性命,忍受非人的痛楚,换取一次渺茫无尽的虚妄希望。 季颂危一共启用熔炉四次,也曾四度险些丧命于这尊熔炉之中,只差一点,他就会化为焦骨,无人知晓,无人问津,也许千百年后被后人发现,被后来者称为“无名尸骨”,随手拽出熔炉,就地草草埋了,或是任他曝尸不管——如果千百年后,五域还没有化为焦土的话。 曝尸荒野或草席一卷,季颂危其实不怎么在乎,他若是不曾功成,一切皆空,死得再好看又能有什么用呢? 忍过焦骨炭身,熬过烈火无情,就又是一次成功,离他千年夙愿又近一步。 进一寸也有进一寸的振奋。 季颂危任由两颊的肉抽搐,汗落如雨,灰尘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痕迹。 他原本是没有洁癖的,自从第一次置身熔炉后,他就有了这毛病。 然而熔炉外的钱串子可以白衣不染尘,坐在熔炉里的人却顾不得。 顾不得。 他总与这三个字形影不离,难以挣脱。 千余年前,山海断流,他顾不得;四百年前,魔主始现,他顾不得;今时今日,后路断绝,他还是顾不得。 他从未歇过脚,总在赶路。 奈何时不我与。 “若不是别无他法,我绝不会启用这个熔炉。”季颂危忽而说。 ——这是要自辩剖白?诉一诉苦衷? 卫朝荣不是蒋兰时,不是季颂危的挚友,也不在乎什么苦衷。 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起,他一生中对待敌人唯一的态度,就是杀得痛快一些,不要反受其害。 他同季颂危这个敌人搭话,仅仅只是因为曲砚浓希望他这么做而已。 “是吗?”他无动于衷地说。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说入魔这件事。”季颂危在烈火炙烤中慢慢地说,“那也是一条没得选的出路,但不是我想说的这件。” “很多年以前,我和另一个选择擦肩而过,但我当时从未想过自己千年后会需要这个选择。” 季颂危的声音因痛楚而微微扭曲,让人听不清他言语中究竟带着什么样的心绪。 “是吗?”卫朝荣说。 他对季颂危的痛悔、遗憾没有一点兴趣,季颂危还不如直接说说他的“合作”,反正都是虚与委蛇,所谓的“合作”还更有头绪些。 季颂危听出他的敷衍,抽搐般地笑了两声。 “你和曲砚浓生离死别,试图从枭岳和檀问枢手中保全的那对玄冥印,从前在曲家手里,檀问枢灭了曲家后,并未找到它们。偏偏曲砚浓元婴后,玄冥印又落到她手里——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上百年辰光里,玄冥印还有没有过别的主人?”他说。 卫朝荣一顿,“什么意思?” 季颂危因那两声大笑而剧烈地咳嗽。 “她知道我得过曲家的遗物,可她就没想过,玄冥印也是曲家的遗物?”他不顾咳嗽,仿佛要把每一个字倒出来,于是每个字都撕心裂肺,“实话告诉你们,我得到过玄冥印,可我那时从未想过我会和魔门有什么联系,玄冥印对那时的我来说不是宝物,只是个会招来难以抵抗的敌人的祸患,所以我把它放回去了!” 神塑化身与曲砚浓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惊异。 曲砚浓从未想过季颂危竟得到过玄冥印! 她与季颂危不算多熟,但也打过不少次交道,季颂危见过她腕间的玄冥印,也知道卫朝荣是为什么而死,可他从未提过他与玄冥印的缘份。 以季颂危当年的分寸,他确实也不会提——提了,是要曲砚浓谢他呢,还是要曲砚浓给他点好处?若两者都不是,还提它做什么,白白惹曲砚浓误会,讨一顿好果子吃么? 提了两厢尴尬,不如不提。 这一番进退分寸,就这么过了千年,落得满心不甘,到今日才揭盅。 季颂危停了咳嗽,好像从方才那种不管不顾中醒转了,只余惘然。 “我放回去了。”他愣愣地说。 曲砚浓和卫朝荣都不言语了。 “好吧,当年我把玄冥印放回去的时候,其实我也曾想过,如果日后我修为高了,不怕怀璧其罪了,我可以把玄冥印拿回来,就算那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但也算是一个筹码,总能派上用场。”季颂危苦笑,“后来还没等我修为变高,我就在曲砚浓的手上看到了一枚玄印,那时我就知道,以后也不用盘算这事了。” 算盘打空,那时的季颂危也没怎么失望,玄冥印对他而言毕竟无用。 那么多年岁,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入魔。 一次次与玄冥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为这擦肩痛悔。 谁有先见眼?回身才知错过。 奈何造化弄人,总不与他。 然而绝路终究也是路。 “蒋兰时应当已同你们提过我和她的约定了吧?”季颂危平静下来,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了,“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五域。” 曲砚浓已至东溟。 举目沧海茫茫,幽暗无光。 卫朝荣把她的原话说给季颂危,“玄黄一线天地合,也是为五域吗?” 季颂危平静的神情顿时有一丝裂纹。 “是。”他难掩难堪,却坚持说,“我要结束山海断流。” 卫朝荣问,“靠成为魔主拯救五域?” 说反了吧?靠成为魔主毁灭五域倒是很简单。 “是。”季颂危的难堪已隐去了,他说,“我原本的打算是靠着这尊熔炉夺取魔主的力量,成为魔主,然后靠之前你们所见的那个虚空阵法,遁入虚空,不再归来。没有了魔主,五域最大的威胁便没有了,后来者总能撑起这方天地的。” 他要成为魔主,然后自己遁入虚空? 曲砚浓和卫朝荣近乎愕然。 遁入虚空这思路倒不算疯狂,他们也已商定了这个办法,然而季颂危竟也这么说? 他竟要舍生取义? 不惜隐瞒故友、背叛理想、死后重生、烈火焚身、骂名千载,就是为了赴死? 曲砚浓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信他。 她本是绝不会信的。 她也不该信。 谁都不该信季颂危。 谁还不知道,季颂危最擅长的事,就是为人绘出一个瑰丽的谎言,再用利益去打碎它? 上一个相信季颂危的人还在三覆沙漠里待着呢。 信他一千年,最后还不是连一昼夜的门都不敢登,生怕自己被杀? 一段信任落得这般田地,足以警示后来者。 曲砚浓不说话,卫朝荣也不说话。 “我这些年精研虚空阵法符箓,就是为了这个。”季颂危不知他们早有过相似的打算,只当他们是为他的奇想而惊讶,自顾自说,“上次我潜入乾坤冢的时候,就看见玄金索了,我心里一直纳闷那是什么。” “知梦斋的雅间里,我认出你,联想到你殒身的地点,你的身份也就很明了了。”季颂危对卫朝荣说,“偏巧曲砚浓不让我叫你的名字,我就猜出几分了。” 季颂危笑了一笑。 “那时我以为是曲砚浓用玄金索困住了你,这才猜测你们俩早已没什么旧情可言,曲砚浓把你带在身边,大约只是为了看住你。”他说,“然而看你们之间情状,这猜想又实在不对。” “那么,那玄金索只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了,是你不愿离开冥渊,你不想生灵涂炭。” 曲砚浓与卫朝荣俱无言。 谁能想到季颂危当初那副呆头愣脑的模样,是因为他心里想过了这么多事? 季颂危神色郑重,即使他知道那两人都看不到。 “既然我们都不想让五域毁灭,不如联手。”他说,“你帮我成为魔主,我遁入虚空,你们两人相伴,再无隐忧,怎么样?” 第168章 黄沙三覆(二五) 把魔主这个大包袱甩给季颂危, 让他带着这包袱遁入虚空自生自灭,留她和卫朝荣安安稳稳生活? 听起来十分令人神往。 “得到了他的全部力量,你就能成为魔主?”曲砚浓问。 卫朝荣把她的话转达给季颂危。 “不错。”季颂危肯定地说, “我翻遍了古籍, 魔主啖山噬海, 是万魔之主,诞生于冥渊之下,注定要毁灭这方天地。然而毁灭这方天地后,魔主自己也会消亡。与其说魔主拥有魔元, 不如说魔元选择了魔主。我猜测,一个魔修若能得到魔主绝大多数的魔元, 这个魔修便会成为新的魔主。” “若是不能呢?”曲砚浓问。 “若是我没能成为新的魔主,我自会带着我得到的那部分魔元遁入虚空之中,你们也没有损失。”季颂危说。 “无论成与不成,你都没有活路。”曲砚浓问, “你真不怕死吗?” 神塑化身微微侧目。 她总不会真的有几分相信季颂危吧? 季颂危为这问题沉默了一瞬。 “我这样,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说, 如梦境中突然而然的呓语,突兀而幽微。 但这呓语般的回答很快就结束了,他像是从深层梦魇里醒来的人, 变得比方才更振作、更清醒,甚至带着三分狂热,“我说过要结束山海断流,绝不会改!” “我做的这一切, 无论是对道心劫瞒天过海,还是转而修魔、启用熔炉,都是为了挽救五域。”他一字一顿地说。 曲砚浓不言。 冰冷的长风从极远处跋涉而来, 掠过她鬓角。 东溟的风浪总是极凛冽。 有传闻说,东溟之下幽居着一只实力恐怖的大妖兽,即使元婴修士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只妖兽平日安静沉睡,谁也寻不到它的踪迹,但当它打算出来觅食时,过往的银脊舰船便遭了殃,一艘舰船上,谁也逃不过这一劫。因此,东溟之上的银脊舰船总比别处少。 若问那些津津乐道这传闻的人,东溟下的大妖兽究竟长什么样、是什么妖兽,哪一年、哪一艘银脊舰船被东溟的妖兽吃了,那就一个人也答不上来了。 理智些的人说,东溟的银脊舰船比其他三溟少,不是因为什么大妖兽作祟,而是因为东溟所连的扶光域太穷、太弱,其他几域都不稀得同扶光域往来,永远只有扶光域的修士去其他几域的份。 穷乡僻壤,自然无人问津。 两种说辞各有各的信众,成了东溟之上回荡最多的声音。 幽冷沉寂的东溟上,无端生浪。 海波分涌,汇成两股,向两边推开,露出海底一隅。 海床上,一整片无边无际的珊瑚珠光绚彩,与头顶明河相映照,排开一隅长夜。 珊瑚枝簌簌拼出一张大嘴,一张一合,声音在海上闷闷回荡,“仙君,您找我?” 曲砚浓遥立明河之下。 “最近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她问老珊瑚。 老珊瑚茫然,“不曾有新人来。” 它怎么记得,距离曲仙君上次来东溟,也就小几个月的功夫吧?曲仙君怎么突然来得这么勤了?总不能是它在东溟下睡糊涂了,连时间也算不清,误把几百年当成是几个月了吧? 曲砚浓并不意外。 季颂危好歹还是个化神修士,无论他来没来东溟,老珊瑚都未必能发现他的踪迹。 然而,有这么个地头蛇协助,总比她自己找人更快。 “我要找一个人,这人就在东溟。”她说。 熔炉之中,季颂危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微感不安。 他很清楚曲砚浓绝不是什么宽和耐性的人。 “你和曲砚浓怎么说?”他勉强按捺住焦躁,问卫朝荣。 曲砚浓仰头望着冥渊。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她语气疏淡,像浩荡长风入袖,缥缈不定,“为了一个结束山海断流的可能,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季颂危也不明白她这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得还能不值得?” 曲砚浓自己还不是奋力补了上百年虚空裂缝,最后才立下青穹屏障的?那些困守冥渊外,无休无止补天的时光,难道不也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自己也为守护五域兢兢业业,怎么现在却来问他值不值得? “你以为我是在虚言骗人吗?”季颂危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并因此怒不可遏,瞪着眼前烈火,“你告诉曲砚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心怀天下。我补过的虚空裂缝难道就少了?我做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五域,我为了五域铤而走险应对道心劫,为了五域打碎仙骨修魔,甚至为了五域不惜身死,没有人比我更想拯救这方天地!” 曲砚浓心绪平静。 “我倒不是想说这个。”经过卫朝荣转述的话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情绪,但她能够推测出季颂危的语气,却又不太在乎,“我只是不明白,五域兴亡也谈不上是某个人的责任,季颂危就一定要在生前解决它吗?” 她就不是这样。 曲砚浓也为五域付出了许多,但她并没觉得自己非得解决山海断流的问题,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倘若无能为力,那只能对五域说一声抱歉了。 她能付出寿元许下誓约,也能在誓约将尽之前和卫朝荣一起遁入虚空,但往后的五域会如何,她就一点也不关心了。 她死后纵有洪水滔天,也已与她无关。 可季颂危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极少数能让曲砚浓感到太执迷的人,无论是他对道心劫的态度,还是对山海断流的态度,都太过执迷了。 季颂危这人,大约是不信人力有穷时的。 不信,更不愿承认。 “她觉得我是骗她的吗?”季颂危却好像怒意更盛了,他几乎难以克制,“我做这一切,难道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沉沦于道心劫,难道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在这五域当个魔修有什么好处吗?这个熔炉窃取的力量难道是好掌握的吗?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要在这熔炉里死去活来一回,难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卫朝荣漠然地截取了其中几个有用的字句转达给曲砚浓,“他说他没骗你,他做的一切都没好处,不是为了他自己。” 其余的牢骚,他都懒得转达。 ——其实就连那两三句,卫朝荣都嫌多余。 冥渊的银辉落在起伏的幽沉海水上,既明亮,又更显暗淡。 曲砚浓盯着海水下的珊瑚枝。 “你就跟他说,我相信他确实想过对五域负责。”她说。 她确实相信季颂危曾经心里有五域。 曾经一起在虚空裂缝前并肩作战的人,也曾为五域拼尽全力。 但相信,又有什么用呢? 她曾经什么也不相信,不信承诺、真情、责任,也不信任何人,只因她那时将这些美好的东西看得太纯、太正、太高、太罕有。 而她现在终于相信了这些东西,却也将它们打落神坛。 责任、真心、承诺是存在的,但它们的存在也不代表什么,它们会变,会消失,会背叛。 即使这一刻季颂危有一刻粉身碎骨甘愿救世的真诚之心,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本也只剩下四十年光景。 有玄金索束缚,卫朝荣多半不会在这四十年内失控,他们必然能安静相伴四十年,也只能安静相伴四十年,那她何必和季颂危合作呢? 真心不真心,本也没那么重要。 曲砚浓想到这里,心里忽而一动。 然而等她追溯这莫名的灵光时,却又一时追溯不到来处了。 她莫名怅然。 神塑化身开口,“他又说了一通苦衷、一心为五域、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话,全是重复的牢骚。” 曲砚浓回过神。 “问问他,魔主出世必是一场浩劫,远比玄黄一线天地合更酷烈,无论他遁入虚空的速度有多快,那一瞬的魔元涌动也够五域来一场山海断流了。”她说,“且不论他究竟能不能成为魔主——他想救世,却要先给五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是救世,还是灭世? 熔炉内,季颂危微微阖眸。 “你以为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吗?”他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方才的喋喋不休和恼怒都不见了,“从我决定入魔之前,我就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 “无数次辗转反侧,无数次煎心蚀骨,无数次自我折磨。”他低低地说,“我想过一千一万遍,最后我知道我只能这么选,我本也没有别的路。” 那张清瘦斯文、曾经带着轻快笑影的脸,在烈火的映照下,透着平静而冷酷的光芒。 “灭世为救世,杀生为护生。” 烈火焚身,他说得这样轻巧冷静。 曲砚浓竟觉无言。 “疯子。”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仙君,找到了。”老珊瑚瓮声瓮气的声音隔着海水传来。 “切断联系吧。”曲砚浓对卫朝荣说,“不必和他多说了,免得他狗急跳墙。” 倘若叫瓮中之鳖反咬一口,那就太冤了。 季颂危已疯得自圆其说了,如之奈何? 那就不说。 曲砚浓越过沉冷的海水,在深海之下,望见一座昏光暗淡的庭院。 神塑化身退远,她步入庭院。 硬底云靴在庭中落定。 曲砚浓微感愕然。 这是一座不大的庭院,神识一扫就能看全。 可她看遍这座庭院,却没找到那尊熔炉。 ——季颂危不在这里? 第169章 黄沙三覆(二六) 浓烈的魔气涌流般向庭院外逸散而出。 毫无生机的海水接纳这些逸散的魔气, 偶有一点灵气,刹那间便被魔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庭院外,幽暗的海水沉沉浮浮, 庭院内, 魔气如有形质, 浮动涌散。 细小的虚空裂缝随踵而至,顺着魔气逸散的方向不断扩大,悄无声息地吞噬海水。 然而当虚空裂缝即将扩大到庭院外围时,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发出一阵很低的古怪响声。 曲砚浓将整座庭院都看遍。 庞大的神识穿过庭院,顺着幽沉的海水铺开, 从暗淡海面直入万丈之下,沧海也微微震荡,卷起沧波。 沧海因她而沉浮动荡,她心中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 季颂危方才就在这里。 她通过老珊瑚找到此处后便立即赶了过来, 方圆千里都在她神识掌控之下,从卫朝荣切断联系至今, 还不到五个呼吸。 季颂危能逃到哪里去? “魔元不再减少了。”卫朝荣说。 神塑化身不知何时等在了庭院外。 “我赶来的路上,没觉察到空间罅隙异动。”曲砚浓沉吟着,她早就防着季颂危逃跑, 时刻留意着空间罅隙中的异动,“季颂危是靠飞遁离开的?” 说到最后,她竟也有几分不确定。 倘若季颂危是靠飞遁逃离的,那他就更逃不出她的神识了, 五个呼吸,足够她锁定他的踪迹。 实在没道理让他跑了。 卫朝荣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任她思忖。 “跑得这么快,应当是在你切断联系之前就已决心动身了。”曲砚浓环视,“他没可能避开我的神识,只能是靠先前准备好的机关布置脱身。” 能瞬息将季颂危送出此地的机关或阵法,动静必然也极大。 自她神识锁定这方圆千里的那一刻起,任何稍大些的动静便逃不出她的觉察。 曲砚浓目光逡巡过庭院。 “咔。”横梁倒斜。 “咔。”石柱松动。 “咔。”青石板沉落。 三个呼吸之间,一座在虚空裂缝前岿然不动的庭院,便被拆解成砖瓦柱石,在海水中依然虚浮地拼凑成一座庭院的模样,却拦不住海水从砖石的罅隙中涌入庭院内。 空旷庭院转瞬便被海水填满,方才那一线微光也消失了,幽沉的海水在庭院中沉浮飘荡,只有从头顶冥渊映下的一抹明澈流光。 “没有机关。”曲砚浓下了定论。 她心中那抹隐约的不安也因此变得更清晰了。 “方才你和他直接交谈过,”她问卫朝荣,“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是想逃命,还是另有打算?” 只有卫朝荣直面了季颂危。 曲砚浓一时没法判断。 她并未听到季颂危的完整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语气,一时想不通季颂危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打算。 卫朝荣沉吟了一瞬。 “季颂危方才想通过交涉得到魔元,应当不是假的。”他说,“他至少是抱了希望的。” 但曲砚浓和卫朝荣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至于他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卫朝荣语调疏冷寒峭,“我不了解季颂危,无法判断他那些话是真还是假。” 这一千年,卫朝荣是在乾坤冢里度过的。 说到底,他和季颂危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 真正能对季颂危做出判断的人,从来不是他。 “所以,这答案终究需要由你来定义。”卫朝荣望着她,慢慢地说,“你觉得,季颂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颂危已然入魔,曲砚浓不可能放过他。 于是这问题无关真心或假意,无关季颂危为五域还是为自己,唯一有关的只是季颂危的本性—— 季颂危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檀问枢那样趋利避害,见机不妙就立刻放弃,没有任何立场和坚持可言的人?还是走上绝路也要铤而走险,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粉身碎骨,就不会放弃的人? 曲砚浓微微阖眸。 “他还有别的打算。”她做了定论。 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季颂危能玩弄自己的道心,能入魔,能以一次身死换来成为魔主的可能——这都只是他尚未走投无路时的选择,那他为自己准备最后一条路,该有多绝? 他前几次发疯,换来亲友陌路、人人唾弃,换来自己道心沉沦、身殒半死,换来玄黄一线天地合,这一次又要换来什么? “倘若五域无路可走,他走的这条路,或许也算一条出路。”卫朝荣淡淡地说,“留下火种,总比全部覆没要强。” 曲砚浓望了他一眼。 她知道卫朝荣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在认同季颂危,一生死生总被旁人摆布的人,不会喜欢为旁人的命运下决定。 此时此刻,这只是一种慷喟。 “也许是吧。”曲砚浓说,“可我不喜欢。” 无论季颂危究竟想做什么,实质上都很难损伤她。她是这天下最高枕无忧的人。 她本该高枕无忧,但她就是不喜欢。 她喜欢决定仇敌的命运,决然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从不喜欢摆布芸芸众生的命运。 她也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也孤注一掷近乎疯狂,所以她可以立下誓约,舍下寿元,做横在五域命运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但她不想载着五域这架车,奔向火海刀山,无论越过还是葬身于那刀山火海,她都不愿意。 “季颂危大概做惯了英豪。”曲砚浓说,“习惯了为别人做选择。” 季颂危为了成就夙愿——无论是为救世还是己身,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是他自己的代价,还是别人的代价。 可五域四溟、芸芸众生,又凭什么要成为这个代价? 她既是个很幸运的人,也曾是个很不幸的人,然而无论时移世易,她总还记得那个只能被做选择的曲砚浓。 “季颂危不会放弃他的救世狂想。”曲砚浓慢慢地说,“除非你愿意给他魔元,否则他已没有指望成为魔主了。” 这一点,她能猜到,季颂危也知道。 但凡季颂危还有别的办法,何须同她和卫朝荣协商? 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为魔主的季颂危,会做点什么来完成他的救世狂想? 曲砚浓打量着那座被拆解的庭院。 季颂危是如何脱身的? 要么是这座庭院里有什么机巧宝物,要么,就是这座庭院所在的位置大有玄机。 她的目光划过幽暗的海水,最终凝定在那抹随海水沉浮而流转的光辉上。 四溟无日月,这唯一的流光…… 曲砚浓抬起头。 明河飞跨长夜,空悄暗渡流光。 冥渊悬亘四溟之上,横流到尾,止步于青穹屏障之前。 止步于,镇冥关。 镇冥关就在东溟之上。 几个月前的阆风之会上,刚被人蓄意毁坏镇石以至一隅崩毁,如今正在修补。 毁坏镇石、致使镇冥关崩毁的人,叫檀问枢。 示意檀问枢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的人,就是季颂危。 * 镇冥关极静。 自从几个月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损毁镇石,引出震荡整个山海域的镇石风波,连沧海阁阁主戚长羽也被当场拿下,镇冥关便在山海域修士的口中带有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 曲仙君重整了镇冥关的主关,但镇石仍需更换,因此镇冥关中依然有人忙碌。 这些更换镇石的修士中,有部分人来自沧海阁,平素与戚长羽交集不多,因此在那场追查中安然无恙,被暂时接手沧海阁的卫芳衡安排来了镇冥关。 镇冥关安静、孤悬、难至,却也无聊乏味,沧海阁修士们彼此混熟了,难免要提起几个月前的那件大事,谈论最多的一种可能是——曲仙君那一日要是不在镇冥关,会发生什么? 季颂危顺着镇冥关的甬道一路向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倘若曲砚浓那一日没有出现在镇冥关,事情会怎样发生。 把阆风之会的比赛地点定在镇冥关,绝不可能是沧海阁的主意。季颂危和戚长羽打过交道,这人有些精明算计,但无恒心,终其一生都是利益和欲望的附庸,充其量也就是个阅历心机更弱几分的檀问枢。 戚长羽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镇冥关,沧海阁中不会有人能违背他意愿,能让他屈从蛰伏的人只有曲砚浓。 季颂危至今也想不明白,曲砚浓为什么忽然会把阆风之会定在镇冥关? 倘若阆风之会不在镇冥关举行,檀问枢也会找到机会混进去——檀问枢附身的那个人是戚长羽的侄子,还怕没机会走沧海阁的路子进镇冥关? 没有周天宝鉴映照,没有万众瞩目,镇冥关会在无人注意时悄然崩塌。 高居知妄宫的曲砚浓会重问人间事,花费个把月追查罪魁祸首,从而发现檀问枢的踪迹,然后又花费个把月捉拿早已逃走的檀问枢,因此错过他山石出世、鸾谷惊变,而他山石将被送入望舒域,成为季颂危真正重生的最后一环。 可曲砚浓轻轻巧巧,如此简单地把这一切都毁了。 她什么也没有付出,只是兴之所至地将镇冥关定为比赛之所,玩乐一般地来镇冥关看戏,恰巧撞上檀问枢,恰巧破坏了一切计划。 为什么她偏偏就要去镇冥关? 为什么她总是如此容易、如此漫不经心地做下旁人努力一生也无望的事?为什么她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青穹屏障如是,道心劫也如是。 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越过甬道,纯白道袍已沾满血与灰,划过新换上的镇石,留下一抹血红。 镇冥关中的修士依旧埋头卖力,谁也不曾发觉方才有谁来过又走。 季颂危离开镇冥关后,便毫不犹豫地穿过空间罅隙。 他最多只有二十个呼吸,曲砚浓随时都可能追上他。 “轰隆——” 暴雨忽至。 风刀霜剑临头,碧峡水浩浩汤汤奔涌,翻天覆地。 季颂危攥住熔炉两边。 碧峡风浪能将人连皮带骨吞下,打在他的道袍边,却连那黑红的血泥也擦不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安排檀问枢来毁坏镇冥关只是出于习惯,他习惯了意外,习惯了时不我与,所以即使计划万全,也要留后路。 而命运再一次戏耍了他,时不我与这个词,如幽魂一般永远无法摆脱。 季颂危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熔炉。 碧峡这个名字传颂千年,与曲砚浓的名字牢牢纠缠在一起,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在千余年以前,碧峡还被叫做另一个名字—— 壁峡。 影壁的壁,遮蔽冥渊。 典籍传说里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季颂危拍了拍熔炉,神色冰冷。 熔炉中,有那一缕从乾坤冢里偷来的魔元。 属于魔主的魔元。 他要看看,这一缕魔元,究竟能不能打开碧峡,通向不见天日的乾坤冢,见到那位画地为牢的魔主。 他一定要试一试,即使孤注一掷。 他要赌一赌,是否“时不我与”是他永恒的宿命,他是否能够得偿所愿哪怕一次? 如果有这么一次…… 他会用虚空阵法,将那位魔主强行送出虚空之外。 季颂危不相信曲砚浓和卫朝荣。 即使前者立下青穹屏障,即使后者画地为牢,他也依然怀疑他们到山穷水尽时,会背弃从前的坚持。 欲望与利益太强大,季颂危不相信任何人能战胜它。 他必须亲自解决这一切。 他要结束山海断流、乾坤倒悬。 他要拯救无可挽救的五域。 他必须要让五域、让四方盟、让蒋兰时最终明白,他从未背弃承诺。 从未。 第170章 黄沙三覆(二七) “哒。” 硬底云靴踏在镇石上。 曲砚浓登临镇冥关。 她顺着冥渊一路到水尾, 越过她自己设下的禁制,重新踏入这个不久前曾来过的地方。 就是在这个地方,她同季颂危聊过卫朝荣, 聊过她的权衡与踌躇。 季颂危开解了她。 那时他们有着同样的目标。 也就是这个地方, 成为了季颂危重重算计的布局之地, 他可以为了他认定的狂想让这里崩毁,算计失败后,又借着镇冥关的崩毁,算出了山穷水尽时的最后一条退路。 曲砚浓曾在这里为他一言释然, 可如今她重临故地,望着这崩毁后重建的新天关, 心中升腾起的并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难耐的愤怒。 山海断流后,虚空裂缝肆虐,是她长驻冥渊前补天, 最终舍弃寿元,立下青穹屏障。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 季颂危超发清静钞,五域动荡,是她接管清静钞, 安抚五域人心。 镇冥关崩毁,冥渊再无阻碍,一路东流,流到青穹屏障, 若流进山海域,必有生灵涂炭,是她坐镇当场, 出手重建镇冥关,终结了一切可能。 如今季颂危要成为魔主,“灭世为救世”,可无论他成与不成,总要生灵涂炭、五域动荡,最后的最后,又总要她来收拾旧山河。 她心里把自己当个魔修,季颂危心里把自己当个英豪。 可季颂危要做救世的英豪,为何付出代价的却总是她? ——谁为英豪?谁是魔修? 碧峡风雨滂沱。 千年来绝迹于碧峡的魔气,又一次笼罩这片风刀霜剑的天下第一险关。 季颂危的脸上尽是雨水。 他已顾不上隔开这疾风骤雨。 风雨冲开了他脸上的汗水与烟灰,露出他那张清瘦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股灰白,像是墙粉糊了一面,成了一个全然没有生气的假人。 斯文的、轻快的、轻微有些洁癖的季仙君,这一刻既不斯文,也不轻快。 风雨将他冲刷得很干净。 黑红的玄衣苔随着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却根本破不开他的皮肤,只能顺着水流流走。 季颂危却再也不在意他干不干净。 他原本也不是在意这个的人,只是当他入魔后,莫名其妙地爱洁,等到启用了熔炉后,这古怪的毛病就越演越烈,以至于成为轶闻,传出四方盟。 他攥着熔炉,将那一缕窃来的魔元送归天地,任由那缕魔元疯狂吞噬天地生机,越飘越高,飞向碧峡八段中最高最险的天魔峡。 风雨震颤。 这处自仙魔对峙时便声名远扬的灵境,灵脉震荡,山水动摇。 细小的虚空裂缝撕开风雨,贪婪吞噬所遇的一切,又在吞噬中不断扩大,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攀升。 季颂危眼里没有虚空裂缝。 他死死地盯着天魔峡上空的那缕魔元,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他睫毛上,又流进他眼中,在那双仿佛不会眨的眼睛上里打转,最终又无情地流走。 碧峡在晃动。 激扬风雨本就震耳欲聋,然而在滂沱骤雨之外,还有一股隐约的、越来越暴烈的轰鸣,初时被风雨掩盖,直到……海沸山摇! “轰隆!” 这座传说中遮蔽冥渊的影壁,自天魔峡峰头向两边百余里,轰然崩塌。 山石滚落,草木无根,翻腾入江水,掀起千重浪,有些浪打浪,有些消失在纷乱错杂的虚空裂缝里。 地动天摇中,再无天魔峡,露出一方不知来处的汤汤大渠。 千里山峡,自此中断。 精纯浓烈的魔气自那方汤汤大渠涌出,与弥漫碧峡的魔气合为一处,飞上云霄,遮蔽天日,疯狂吞噬碧峡方圆数千里的灵气。 青空白昼,转瞬成长夜。 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爬上碧峡,几道虚空裂缝攀升太快,几乎爬上云霄。 碧峡共分八段,天魔峡已然崩塌,其余七段在浓烈魔气与虚空裂缝的吞噬下,摇摇晃晃。 短短不到二十个呼吸间,千余年前山海断流时的光景,便已在碧峡复现。 季颂危眼中没有虚空裂缝,也没有海沸山摇。 他死死盯着那方汤汤大渠,碧峡坍落了一段,却仍然堵住了那方大渠的来处,按照传说,碧峡是冥渊的影壁,碧峡若不完全打开,他就不可能进入乾坤冢。 可碧峡为何还不开?为何乾坤冢仍未展露? 一道虚空裂缝在他面前蓦然劈开,将满目风雨都吞噬。 季颂危几乎攥不住手中的熔炉。 他骤然明悟—— 碧峡仍未开、乾坤冢未现,是因为魔主不愿现世。 魔主已画地为牢。 碧峡只为魔主而开。 魔主不愿现世,无论他在这头如何卖力,碧峡都不会开。 季颂危浑身发颤。 空间罅隙里传来一阵幽微的波动,却被密密麻麻的虚空裂缝阻隔,被迫停滞。 是曲砚浓来了。 他自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线索,可她还是如此快、如此轻易地找到这里来了。 他总是留有余地,存有退路。 可时至今日,他已无路可走了。 山崩海啸里,季颂危张开口,暴雨打在他脸上,钻进他嘴中,他什么也不管,在轰鸣中喊到声嘶力竭。 “魔主,卫朝荣!” 一道璀璨到极致的灵光刺破长夜,那不像是谁的灵光或法术,法术怎么能有这样耀目的光芒?那简直像是中天坠落的炎阳,焚尽长天,向他坠落。 可这灵光还是晚了。 季颂危沙哑干涩、声嘶力竭的喊声,被灵气包裹着,在那一瞬压过风雨轰鸣、山崩地裂,传遍周天,顺着那汤汤大渠,传入不见天日的乾坤冢—— “魔主,卫朝荣!” 乾坤冢中,沉沉悬垂了数百年的玄金索,猛烈地晃动起来。 “咔。” 垂落在地的玄金索断开。 “咔。” 束缚在身的玄金索崩裂。 “咔。” 紧扣着那冥□□脏的玄金索脱落。 阻碍魔主数百年,也保护了魔主数百年的玄金索轰然崩毁,化为飞灰。 数百年的画地为牢,心甘情愿的誓约,今日成空。 磅礴的魔元赢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自由,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迫不及待要顺着那条命定的通衢,奔向那方生机充盈的天地。 那抑制隐没了数百年的野望排山倒海般涌向他,如有实质地诱引他,每一声都充满动人心魄的力量。 ——出去吧,何必自苦?你本也如此渴望。 ——自困千年,又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此为天命,而你已尽力。 ——画地为牢多年,往后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卫朝荣几乎要淹没在这蠢动的野望中。 在理智与欲望的搏斗里,他几乎是注定的输家。 那不是魔妄的诱语,是他自己的欲望。 是他克制了千年、不得不用玄金索封印的野望。 徒劳如困兽,却又不死不休。 些许魔元挣脱他的束缚,急不可耐地顺着那已然开辟的通衢,向那个充满灵气的世界奔涌而去。 “嗡——” 有那么一瞬,季颂危感到天地都静了下来,一切好像没了声音。 下一刻,山海颠倒。 妄诞暴虐的魔元澎湃而至,淹没了一切。 疾风?骤雨?山峡?狂浪?虚空裂缝?碧峡? 他已分不清天与地。 一切概念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魔元。 吞噬一切,也吞噬着他。 那多次窃取魔主力量、超越化神的魔气,在这磅礴的魔元面前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如眼前的一切,无声无息地被吞噬着。 没有什么绝地反扑,他根本进不了乾坤冢,也不可能将魔主送入虚空。 在一切狂想实现之前,先陨灭的是他本身。 他之前能潜入乾坤冢,带回那一缕魔元,只是因为魔主甘愿自限,用沉睡换来了魔元沉寂罢了。 一番撞破南墙,换来的不是什么舍身取义,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灭世劫难。 浩劫并非由他终结,而是因他而来。 “不!” 季颂危目眦欲裂。 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 玩弄道心,甘愿入魔,身死换魔元,窃取力量,打开碧峡,叫破魔主名姓…… 所有的所有,他赌上一切,拼尽全力,落得众叛亲离,人人喊打,怎么能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千年苦求,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 季颂危徒劳地反抗着魔元,竭尽全力阻隔它们,他横在那魔元的洪流前,试图将它们封锁在碧峡。 徒劳只是徒劳。 暴虐的魔元无情地吞噬他的魔气,比吞噬灵气更轻易。 窃取来的力量,在原主的面前不值一提。 季颂危意识逐渐模糊。 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梦中。 那梦很遥远,太多细节早被遗忘,于是梦也显得格外空洞。 梦里,他还是那个万人敬仰的英豪,在那新成的道宫一昼夜前,他心潮澎湃,发誓永不会忘记这一天,发誓他永远不会辜负这座道宫。 有人相信他,有人追随他,有人需要他。 最初,他真的只想对得起那一昼夜。 神智沉沦前,有谁把他骤然提了起来。 “啪!”一个耳光。 几乎将他的脑袋也扇飞出去。 季颂危勉强找回神智,竭力睁开眼,看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从前只是陌路相逢,却在这一千年里越来越明确的身影。 “曲砚浓!”他蓦然从朦胧中挣脱出来,方才那一耳光全然已不在他的思绪里,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件事,“封锁魔元!封锁碧峡!不能让魔主出来!” 曲砚浓看着季颂危一息尚存执念不消的模样,差点气笑出来。 这会儿给她演个心系五域了? 早干什么去了?真正心系五域,能干出这些事? 季颂危还谈个锤子的救世? 没到灭世的地步,他就亲手来灭世了! 闯下弥天大祸,这会儿又拉着她嘱咐起来如何救世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强行打开碧峡、破除卫朝荣誓约的人是她呢! 曲砚浓转修仙道后,养气功夫比从前好得多了,然而季颂危这人格外邪门,又激起她从前做魔修时的暴虐。 她不想忍,也没必要忍,反手又重重给了季颂危一个耳光。 季颂危眼冒金星,几乎再次陷入那旧梦里,半晌无声。 曲砚浓终于平复了心情。 “你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主意?”她面无表情地说。 封锁魔元、封锁碧峡、控制魔主?季颂危以为她是道主啊? 她此刻还忍耐着和季颂危多说两句废话,只因她已别无他法。 保全自身尚可,救世无能。 倘若季颂危也没什么好主意,她只能先把这废物杀了,尝试潜入乾坤冢,带着卫朝荣一起遁入虚空了。 季颂危有几个呼吸不吱声。 “你怎么可能做不到?”他浑浑噩噩地说,“当初你不就立下了青穹屏障?” 那是因为她舍弃了寿元。 现在她哪来寿元献祭? 曲砚浓面色冷凝。 “你做什么不都很容易?”季颂危神智模糊,依旧迷迷瞪瞪地说着,“青穹屏障、道心劫,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都很简单。 曲砚浓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人与这句话联系在一起。 她与季颂危不熟,彼此谈不上很信任。 她没有告诉季颂危青穹屏障的真相,没有告诉季颂危她对道心劫的试探,而季颂危也没有告诉她,他那个“道心劫”的真相。 她的付出,她的孤注一掷,只有夏枕玉知道,后来又加上了卫朝荣。 无需第三人知晓,也终无第三人知晓。 她是天下第一,是五域的无冕之君,是拯救者、主宰者,是无所不能的仙圣,无需谈付出,无需谈牺牲,也无需谈心酸。 曲仙君高居云端,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她就真的成了做什么都很轻松,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和努力的曲仙君。 “我真嫉妒你。”季颂危已神志不清,气若游丝,只剩执着的喃喃,“老天总站在你那一边,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立下青穹屏障,化解道心劫。” “化解道心劫?”曲砚浓忽而重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先前他们在三覆沙漠的最后一场对话中,季颂危还在说她的道心劫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 怎么这会儿又说她化解道心劫了? “凭什么你能化解道心劫……”季颂危断断续续地呢喃,“凭什么你就可以?” 所有的挑衅、试探、否定,其实都只为证实又证伪他的同一个猜想。 从拍卖场雅间里的第一眼,季颂危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曲砚浓已经摆脱道心劫了。 凭什么?怎么能?真的还是假的? 倘若曲砚浓就这么简单地化解了道心劫,那他的所有孤注一掷又算什么?他不惜身死,踏上绝路,又算什么? 他既希望他的猜想是真的,又渴望那是假的。 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便说明道心劫确实是有解的,这条仙路上的天堑,原来是有人可以斩破的。 可若那是真的……他又算什么呢? “当初,是你说魔主存在的。”季颂危几不可闻地说。 若非曲砚浓探明魔主的存在,若非夏枕玉明确转告魔主的存在,他怎会下定决心入魔? “我是为了五域,我是为了五域……”他呢喃着,蓦然醒转,眼中迸发出慑人的神采,“你是道主,你要救五域!” 说完最后一个字,魔元便无情吞噬了他,从他窃取魔主力量的那一刻起,魔元便注定要吞噬他。 人人敬仰的季仙君、人人喊打的钱串子,怀揣一个狂想,引来一场浩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魔元吞噬了。 融在魔元里,连一点骨头渣子也不剩。 只有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曲砚浓随手一捞。 一条靛蓝的丝带。 是那个承载了季颂危无数疯狂构想的虚空阵法。 曲砚浓无言。 说怒、说叹、说厌,都太过,唯余无言。 ——她到底哪里化解了道心劫、成为道主了啊?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季颂危这癫公死得倒是很快。 收拾烂摊子,难道就是她的宿命? 魔元在她身侧汇涌,飞快地吞噬她的灵力。 曲砚浓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她决然撞入那妄诞魔元之中。 无尽魔元之间,卫朝荣几乎已忘了自己。 他是妄诞不灭的魔主,是无尽魔元的主人,是毁天灭地的魔妄。 离开乾坤冢才是他的宿命,服从欲望是他的使命,只要离开这樊笼,去往那鲜活乾坤,他就能见到那个人…… 那个最重要的人,他心心念念的人,他苦等的那个人。 和她在一起。 只要离开这樊笼。 “卫朝荣。” 妄诞不灭的魔主迷蒙中睁开眼。 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在澎湃蠢动的魔元中勉力稳住身形,却仍朝他伸出手。 “我带你走。”她说。 无论生或死,这一次,她都要和他一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171章 黄沙三覆(二八) 卫朝荣费力地透过魔元凝望她。 魔元潮浪中, 她只微光一线。 不知这一路究竟多少惊险、几次险死还生,才令她一身道袍破破烂烂,没了袖口, 又缺了衣摆。焦黑的血凝在脸颊, 暗红的血顺着领口向下淌, 狼狈万状。 可她眼里却含着光。 炬火霹雳,寒电锋芒。 越狼狈、越凄楚,那锋芒就越厉,斩人先斩己, 不死不休,永不熄灭。 直到这一刻, 她才切切实实地与千年前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时岁长流,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心火不熄的碧峡魔女。 可他还记得,她高居云端之上, 疏风淡月,闲看万古春秋。 无望挣扎、不死不休是她, 翻云覆雨、漫不经心也是她。 困顿他上千年的庞大魔元,同样也蠢蠢欲动地裹挟着她,吞噬他的神智, 吞噬她的灵力。 他挣不开的宿命,同样也缠绕了她。 曲砚浓挽起那条靛蓝的丝带。 庞大的阵法骤然浮现,将她与那道妄诞扭曲的身影圈在其中。 汹涌的魔元猛烈地侵蚀着阵法,转瞬将阵法的边缘破坏出一个缺口。 她神色冰冷, 灵力疯狂涌动,全力催动阵法。 “会后悔吗?”魔主的声音轰隆隆穿过乾坤冢,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同他共赴虚空, 放弃无所不有的生活,在无生之地等待注定的死亡。 即使那无所不有的生活只剩下四十年……她就不会后悔吗? 曲砚浓开口,却被魔元涌动的轰鸣淹没,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几乎是喊出声,“后悔。” 魔主定定望着她。 “我后悔在知梦斋的时候没有把季颂危杀了!”她大声说。 悔就悔在那时还心有期许,悔在她还有几分指望季颂危能在她殒身后看顾五域。 季颂危能指望个头! 对季颂危信任落空的人那么多,里面竟也算上她这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 早知道就杀了季颂危,老老实实等道心劫化解,或是大限将至。 留什么后路? 她这一生总是孤注一掷,哪来的后路留给她? 轰隆的魔元洪流也压不住她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就该把他杀了。”魔元都压不住的杀气腾腾。 妄诞不灭的魔主也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转瞬即逝。 “魔元已失控,不知有多少流入五域。”他于纷乱心绪中冷静地说,“你和我一起走了,再无人收拾山河。” 当初令她迟疑、未曾直接对季颂危下手的理由,正是五域无后来者可挽天倾,所以即使是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季颂危,也成了五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砚浓抬起头。 生死关头,即将赴死,她竟与他一般冷静如置身事外。 “我做不出选择。”她说。 五域与卫朝荣,倘若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做牺牲品,她做不出选择。 “人生在世,在一千人面前就有一千面。” 在望舒域修士心里,季颂危是个骗子;在蒋兰时心里,季颂危是背叛者;在檀问枢心里,季颂危是唯利是图的同类;在她心里,季颂危是个发癫的疯子。 一人千面,千人一面。 夏枕玉如是,徐箜怀如是,卫芳衡如是,她也如是。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 “在五域面前,我就是曲仙君。”她说,“在卫朝荣面前,我就是曲砚浓。” 她绝不是季颂危和夏枕玉。 在她的心里,除了五域和责任,还有一隅属于她的私心。 直面五域存亡,她能付出寿元做誓约。 站在卫朝荣面前,她便与他同赴虚空。 她永远不会为了五域舍弃卫朝荣。 他就是她的私心。 卫朝荣一瞬恍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她冰冷决绝神容,看她毅然赴死也无悔,看她眼中一点炬火锋芒,永不熄灭。 她说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她也不例外。 千年长别,她性情确有变化,他信她每一句,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可,假若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虚幻的阵法在魔元里摇摇晃晃,艰难运转,迟迟未能成型。 在混沌陆离的思绪里,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魔元中隆隆回响。 “曲砚浓,”他问,“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什么?”她仿佛没听懂。 于是卫朝荣又说了一遍。 “——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声如黄钟大吕,一瞬撞在她心魂。 曲砚浓知道她的道心劫也许已有进展,否则她也该像夏枕玉那样化为神塑了,可她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她连一点头绪也没有,又谈何化解? 季颂危说她化解了道心劫,曲砚浓当他又发癫——季颂危都已经疯成那样了,普通事也能被他看出十分绝望,他本就嫉妒她“好命”,再牵强附会地看出她“化解”了道心劫,也不稀奇。 她若是信了季颂危,那才是误入歧途。 曲砚浓不信。 她闯过重重魔元,满身狼狈来见卫朝荣,决然同他一起赴死,是因为她已自认无路可走。 季颂危叹他自己时不我与,她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可,倘若季颂危说的是对的呢? ——倘若季颂危真的对了一回呢? 如果她已在千年里不知不觉化解了道心劫,却始终不自知呢? 她曾花费数百年,只为论证她的道心劫不是什么。 四百多年转瞬即逝,她最终只知道自己从前猜测的谜题是错的,得证猜想之时,寿元也只剩下四十多年。 千余年,她连谜题是什么也没猜中,这事实叫人深感无望。 无论怎么看,她所剩下的时间都太短、太少了,少到完全不足以猜透真正的谜题,再去破解。 可,倘若谜题已解呢? 倘若她有什么看不透、看不破的事,在这千年中已悄然改变,令她深心中的某一部分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只是她自己从未发觉,或是发觉后并未当回事呢?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找到了谜题,才能求解谜题。 可如果不是呢? 曲砚浓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答案,可她就是想不出那谜题究竟会是什么。 她越是苦思冥想,越是猜不出答案。 一千年,她变了太多,去哪找她要的那个答案? 澎湃的魔元将阵法侵蚀得摇摇晃晃,晦明的光映照她脸上,映出她莫测的神色。 “我变了么?”她问卫朝荣。 卫朝荣微怔。 “是。”他说,“变了很多。” “哪里变得最多?”她问。 卫朝荣望着她脸上明灭的光。 “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他说,“你相信你伸出的手。” 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她自己伸出的手。 曲砚浓曾满心怀疑。 她什么也不信。 不信所谓公道、正义,不信真情,不信任何人。 生长在谎言和诡诈、背叛与利益中的魔修,向往一切,又怀疑一切。 总在追索,却又不敢拿起。 已捧在手中的东西,她总等着它破碎的那一天,又刻意送它破碎。 寻寻觅觅,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满心怀疑。 可千余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魔修了。 从前令她向往又怀疑的责任、公道、真情,她终于敢拿起,也再没有放下。 不再怀疑,也不那么向往。 她拿起这些曾重若千钧的东西,最终明白它们是存在的。 有真的,也有假的。 有恪守不变的,也有最终变了的。 这一刻真的,下一刻也可能变假;这一刻假的,下一刻也可能成真。 不变的也许日后会变,变了的从前也有过恪守不变的时刻。 她再也不去否认真情、公道、责任,也不再把它们当作至高无上、珍贵罕有的东西。 不怕它虚假,也不怕它易变易逝。 于是她坦然拿起了它们,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质疑否定。 她知道她值得,她配得上它们,而她此刻想要。 倘若不想要,放下就是了。 乾坤冢里魔元来去,绕过她的灵力,在她身侧蠢蠢欲动。 曲砚浓却已忘言。 她曾是个魔修。 檀问枢费尽心思将她拉进魔修的世界,教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告诉她这世上唯有利益永恒可信。 她不信他的鬼话,可又无法不信。 魔门多少尔虞我诈,多少人心叵测,那就是她从小看惯的世界。 她在那个世界里挣扎,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她太渺小,在洪流里不值一提。 卫朝荣站在岸上,用尽全力想将她拉上来,可他拼上了性命,也只是将她拉近了岸边。 她在岸边将信将疑,总是爬不上去。 身不由己的人自然爬不上岸。 曲砚浓怀疑的东西总是很多。 怀疑真心、怀疑公正、怀疑责任,可她最怀疑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总把其他东西看得太高,她以为它们应当与她无缘,她以为她注定是个魔修,她永远得不到它们——倘若得到了,那就一定是假的。 最初,曲砚浓怀疑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她也确实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爱恨,成了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曲仙君。 在季颂危阴差阳错的误导下,她把谜面当作了谜题。 她淡忘往事、爱恨,并非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因她爱恨浓烈而起——恰恰相反,她淡忘它们,是因为她始终不相信它们是真的。 她的爱恨、她的真心、她心中的公道与责任,她始终怀疑。 于是它们都淡去。 曲砚浓的道心劫是她怀疑一切,包括她自己。 而她化解这道心劫,是因为她这一千年里从未放弃过将这一切拾起。 真心、责任、公道…… 她拿起了一切曾被她怀疑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能拥有那一切——可以真实,不必虚假。 卫朝荣拿走冥印,还给她的不止是一份真心。 他还给了她一次崭新的人生。 曲砚浓花费了一千年,在这次崭新的人生里,彻底地走出了檀问枢构筑的那个世界。 解题竟在破题之前。 此为道心劫。 勘破谜面的那一刻,此题便也彻底勘破。 乾坤冢中,呼啸磅礴的魔元洪流骤然凝滞。 千里碧峡,一刹静寂。 下一瞬,所有魔元倒卷,顺着碧峡中断的汤汤大渠回转,涌入来处。 大小虚空裂缝慢慢缩小,最后全都弥合。 碧峡风雨如故。 若无那深坑大渠,便好似方才那一场浩劫只如一梦。 乾坤冢中,魔元悄寂,乖巧得仿佛它们生来就是最温驯的力量。 曲砚浓垂眸。 在魔元的侵蚀下摇摇晃晃、迟迟未能成型的虚空阵法终于自行补全,灵光闪动,即将开启。 她抬起脚,硬底云靴轻轻一碾。 迟来的虚空阵法一瞬破碎。 幽影摇动,只为她陪衬臣服。 无边幽寂中,她是唯一主宰。 “不需要这东西了。”她平静地说。 勘破道心劫,她终成道主。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曲砚浓说。 她重复那个约定。 卫朝荣唇边一点笑意。 “好。” 他重复他的回答。 第172章 黄沙三覆(二九) 这本是五域最寻常的一天。 镇冥关。 山海域各地的修士忙忙碌碌更换镇石, 偷摸躲个闲,又把古往今来大小事聊个遍,从仙魔对峙, 说到二仙君暴揍钱串子, 最后拐个弯, 彼此眼神一对,肩并肩凑到一块故作高深地絮语。 “戚长羽和镇石这个事吧,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老弟,我跟你说, 这里面和沧海阁内的争斗是脱不开关系的……” 牧山阁。 英婸最后一遍检查自己在牧山阁的静室,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任何东西, 推开门,顺着山道向山下走去。一对鹰翅垂在她背后,比她还高一头,一路上不少修士擦肩而过, 无一人同她说话,却也无一人不在看她。 无需回看便能察觉无数道落在她鹰翅上的隐晦目光, 英婸沉默,行至半山腰,她倏尔回身与路人对视, 所见者无不慌忙回避她眼神。 英婸只是一笑,她蓦然纵身,跃下了山道,不去管身后一片惊声。 疾风在耳畔猎猎吹动, 那对一直垂在她背后的鹰翅猛地张开到极致,助她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鹰翅有力地扇动着,山风也仿佛听她调令。 风里, 那对鹰翅强壮而神气,送她一路飞向山麓。 即将飞出牧山的前一刻,英婸微微侧身一望。 “咚——” 金声悠长。 雪顶,谁在敲钟? 为谁而敲? 鸾谷。 徐箜怀带着新缉拿的凶徒回到獬豸堂,把堂内积攒的文书全看了一遍,微微发倦,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余光瞥见架子上挂着的一对明珠,不由发怔——那是前些日子里,卫芳衡来鸾谷时,顺手送给他的礼物。 伴着礼物一起来的还有很不客气的奚落话,“徐师兄,你这脸再黑下去,可以拿到我们知妄宫里当锅底了。我送你一对清心明珠,你就好好养养吧你。” 真是嘴上一点不饶人。 ——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变。 徐箜怀黑着脸摇头,也不知道卫芳衡这张刻薄刁钻的嘴,是怎么在知妄宫安然无恙几百年的?曲砚浓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啊? 他想着,把那对明珠取了下来,放在眉心揉了揉,有獬豸堂修士进来取文书,进门就见了大司主,吓一大跳,徐箜怀冷冷看过去一眼,那小修士飞快地取了文书,匆匆夺门而出。 没过一会儿,自以为隐蔽的议论就在獬豸堂内响起:“哎,你们有没有发现,大司主的脸,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黑了?” 霜雪镇。 蒋兰时回到镇上,心事重重,却还不忘安抚跟随她一同进入三覆沙漠的同伴,“曲砚浓曲仙君已经去追季颂危了,以季颂危的本事,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那个名字有着特殊的力量,只要听到它,就能让最焦躁的人安心。一群黑衣纱笠人此时已摘了纱笠,朝蒋兰时露出微笑,“钱串子也真是失心疯了,惹谁不好,惹到曲砚浓的头上,那是他能招惹的人吗?” 只言片语就足以鼓舞人心的四方盟大长老,自己内心却最不安。 蒋兰时安抚了同伴,目光却时不时地投向三覆沙漠,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季颂危了,她总觉得季颂危不会这么轻易败落……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算他自己不能成功,也一定会让所有人随他一起战栗。 三覆沙漠的长风吹到霜雪镇,沙尘“噼噼啪啪”地打在房梁、墙柱,甚至人身上,劈头盖脸,密密麻麻,引得修为不够高的修士抱头而走,纷纷逃进屋舍中。 “不对劲吧?”同伴们面面相觑,在劈里啪啦的杂声里反而显出诡异的死寂,“霜雪镇的风沙……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风沙越发狂乱,连头顶青穹也黑了下来,日月黯淡无光,抬头望去,只剩下狂风中乱舞的沙影。 蒋兰时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不对劲。”她断然说,“去找上清宗的那伙人,方才进霜雪镇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了。” 上清宗追进三覆沙漠,无非就是在找檀问枢,如今檀问枢和季颂危都不在三覆沙漠了,上清宗修士也没了留在那里的理由。那群人都是元婴修士,倘若霜雪镇出事,他们绝对是最有能力出手的。 蒋兰时心里还有一股担忧:三覆沙漠从未安全过——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是否会在三覆沙漠重演? 可这担忧太徒劳,说出来也只会搅乱人心,蒋兰时只好把它压在肚子里,直到与上清宗宗主对视时,她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隐忧。 霜雪镇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面上的风沙已能媲美沙暴来袭,若非此刻霜雪镇的元婴修士多得离谱,只怕人心已乱。 “二十多年前那次,也是这样突然。”不知是谁在焦躁的死寂中幽幽开口。 话音刚落,极远处便传来一阵轰隆可怖的古怪声响。 既不像雷鸣,也不像是妖兽,甚至沙暴、虚空裂缝……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方才提起玄黄一线天地合的人骤然跳了起来,“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种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人仿佛彻底慌了神一般,大吵大叫,惹得黑暗中一片不安的躁动。 蒋兰时与上清宗宗主对视一眼,俱是大感头疼,只得极力安抚。 古怪轰响一阵又一阵,安抚声压不过嘈杂的喊叫与议论,黑漆天地里,忽而一阵天旋地转—— “砰、砰、砰。” 屋瓦在房顶碎裂,声如乱雨。 “轰!”墙柱坍垮。 狂暴的灵流冲破一切阻碍,将屋瓦、墙柱、各种阵法搅得粉碎,轰轰隆隆向远处奔涌。 那灵流所到之处,无物可阻。 元婴修士们费力救下周围人,于恐惧的静默中敬畏地望着那汹涌的狂暴灵流,细小的虚空裂缝在灵流旁若隐若现。 在天地伟力前,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小到几乎沧海一粟,谁敢抵那轻轻一浪? “地脉崩裂。”上清宗宗主神色难看,“这是山海断流前的迹象。” 蒋兰时本人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她比旁人更熟悉这迹象,也因此更不安、更愤怒——季颂危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不光他从前的那些誓言、许诺、志向是假的,他还非要去践踏它,让整个五域都永无宁日吗? “嗡——” 忽而,一切喧嚣轰鸣都仿佛静了下去,一切都在黑暗中陷入了无穷恐怖的静寂中。 原来比轰响更让人恐惧的,是安静。 所有人都近乎呆滞地望着三覆沙漠中的那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不,甚至不该说那是一道虚空裂缝,“裂缝”不该那样庞然,他们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再也没有天,再也没有地,那不是一道裂缝,那就是虚空! 风沙、灵流,方才那些最恐怖的存在,正幽幽地、看起来几乎有些迟滞地奔向那浩大虚空,没有一点声息,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消失。 数日前鸾谷的那场惊天巨变,在这片虚空面前,简直如玩笑一般渺小! 脚下大地轰隆隆地震动,霜雪镇众人神色骤变——能瞬息摧毁小半个霜雪镇的风沙灵流尚且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吞噬,那片虚空吞噬他们,又需要多久? 虚空蔓延到他们脚下,又能有几时? 不,无需几时。 虚空已至! 听不清任何声息,看不见任何光芒,五感都落空,只剩下无望挣扎的恐惧,像是被浸在无边噩梦里永不得脱逃——谁能结束这噩梦? 谁来结束这噩梦! “琤——” 噩梦中谁在击罄? 在无尽幽暗里无望挣扎的人,忽而感觉自己被谁托住了,好像有谁温存地撑住了他们,在空洞中缓慢地、柔软地下坠,最后落进一片温暖而踏实的环抱中,足以告慰那一场不愿回忆的噩梦。 蒋兰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她奋力地与眼皮对抗,挣扎着睁开眼,她要看清她现在身处何方。 茫茫黄沙在风里缓缓起伏,眼前没有城镇,没有屋舍,只有金黄的沙海,和一个个在沙土里努力冒出的脑袋。 一切仿佛没什么不同,恍如一梦。 “霜雪镇呢?”有人惊呼。 蒋兰时仰起头,青穹之上,一道虚空裂缝依旧飞挂,只是它与方才那片虚空相比太渺小、太不起眼,以至于有些人几乎忽略了它。 穿过那道虚空裂缝,有一束明净澄澈的光微微闪烁。 似星似月,为谁而明? 那束明净的光渐渐近了,越发明亮,却并不刺眼,无需谁瞪大眼睛勉力去看,澄澈光华里便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缥缈如云水的身影。 那身影何其熟悉,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惊鸿一瞥。那身影的主人从不以温存著称,从她成名以来,最为人所瞩目的身份,其实是魔修。 可惊鸿照影,明澈清辉,仰躺在黄沙里的人俱怔怔地望着那道身影,恍惚中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看着,竟已说不出的安心。 蒋兰时亦怔怔出神。 她无声地望着虚空裂缝在那道身影的手下缓缓弥合,只剩最后一条细缝,仿佛很吃力地拼凑着,看得人心里着急,忍不住攥紧了手。 “嗡。” 一声沉闷的响声。 虚空裂缝终于弥合,却在长天之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白线。 三覆沙漠彻底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漫漫黄沙里,再也找不到那座倔强的霜雪镇了。 窸窸窣窣的杂谈在黄沙里流转,“那是曲仙君吗?是吗?是曲仙君。” 蒋兰时却再也无心等待,她蓦然飞身,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中,朝那道身影赶去。 “曲仙君!” 曲砚浓听见了。 她在青穹之上等了蒋兰时片刻。 “曲仙君!”蒋兰时凝定在她对面,望着那张脸,却忽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顿了一下,“季颂危他……” 死了?还是怎么了? “他“了半天,她也说不上来。 都说她炮仗脾气,可蒋兰时在曲砚浓面前真的炮仗不起来。 她也没底气。季颂危犯了多少错,她自觉有一半是她的。 曲砚浓却很简洁。 “死了。”她说,“他想打开碧峡,找到魔主,把魔主送出虚空之外,只成功了一半。魔主并未现世,只有魔元顺着碧峡通道而出,他就死在魔主的魔元里。” 蒋兰时听得几乎跌进黄沙里去。 曲砚浓说得很客气,谈不上褒贬,甚至还点明了季颂危是想送魔主进入虚空,而非完全为他一己之私,可蒋兰时并不是天真少年。 三覆沙漠骤起惊天灾祸,难道只是一场意外?傻子也不信! 这场惊变,必然是季颂危打开碧峡所引起的! 蒋兰时只是信任朋友,她不是傻。 “季颂危这鳖孙疯了吧?“她怒不可遏,“既然要做魔主,还装什么心怀五域,假惺惺地把他自己感动坏了是吧?” 她简直恨上千年前的自己,怎么就信了季颂危? 曲砚浓望了蒋兰时一眼。 “他说,他入魔,是为了窃取魔主力量,成为魔主,然后自行遁入虚空。”她把季颂危的说法陈述给蒋兰时,“他说他是为了救世。” 至于蒋兰时信不信,曲砚浓就不管了。 “他第一次窃取魔主力量,就能让三覆沙漠千里赤地,等他成为魔主,五域还有人在吗?”蒋兰时恨不得把季颂危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一遍,“做不成魔主了,他就把碧峡打开,他就没想过五域能不能撑过去?” 蒋兰时怎么也想不通,倘若季颂危心里有五域,又为什么要在五域还没到绝境时,把所有拖进真正的噩梦里? “我看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蒋兰时怒声说,“什么救世,都是他败露后的借口!” 可骂完了,她静了片刻,又问,“他死前,怎么样?” 曲砚浓如实告诉她,“他窃取了魔主的力量,遇到魔元的时候,被魔元反过来吞噬了。手里攥着虚空阵法,不依不饶地要我救五域。” 蒋兰时又安静了。 “你觉得……”她忍不住地问,“他是真心的吗?” 是她说这不重要,也是她忍不住再问。 曲砚浓反问,“你觉得呢?” 蒋兰时怔然许久。 “我不知道。”她颓然说。 曲砚浓平静不言。 连蒋兰时都不知道,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这里还有一道虚空阵法,现在我已不需要了。”曲砚浓将靛蓝的丝带递了过去,“你想要的话,就留个念想吧。” 蒋兰时微怔,接过那条靛蓝色的丝带,久久不言。 “季颂危的道心劫,到底是什么?”她低声说。 曲砚浓语调平缓。 “也许是自作聪明?也许是太想做英豪、太喜欢为别人做决定?有可能还有什么谁也想不到的?”她耸了耸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这一千年太忙碌,又哪里有时间去寻找内心的答案? 于是到最后,也无人能为他定论。 一道道心劫,千年关锁,唯一的敌人是自己。 夏枕玉苦苦等待,季颂危徒劳癫狂,她孤注一掷。机关算计,手段百出,可千年过尽,最后终是白折腾,谁也不能确定自己真正的道心劫是什么。 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答案,可到最后连问题是什么也没搞清楚。 在道心面前,她穿过了那道幽玄的门。 可回首,她仍觉侥幸。 论挣扎,夏枕玉和季颂危未必就比她少,然而无论是谁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也许都会如她一样默然敬畏。 敬畏自我,敬畏命运,敬畏徒劳挣扎、前赴后继。 蒋兰时紧紧攥着那条靛蓝色的丝带。 “绝境中季颂危是英豪,是坚定的炬火,”她低声说,“可未至绝境时,他就是绝境。” 千年知交,都在这一句话里。 蒋兰时深吸一口气。 “这虚空裂缝怎么样?”她打起精神问曲砚浓,“别处呢?” 曲砚浓摇摇头,“一个玉瓶,打碎成两半,再黏上,也不是完好的了。” 总要再碎。 蒋兰时又想骂季颂危了。 “这可怎么办?”她眉头紧锁。 曲砚浓沉着脸不说话。 蒋兰时没忍住,又开骂,“好好的非要作死,季颂危他当初要是死在山海断流里,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坏事了!” 曲砚浓忍俊不禁,“噗”地笑了出来。 蒋兰时一愣,呆滞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如何笑得出来? “旧的碎了,补不起来,那就不要了。”曲砚浓语调轻快,如松风水月,“再建一个新的就好了。” 再建一个新的? 蒋兰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在发梦,然而对上曲砚浓的目光,却又讷讷。 “新的?真的?怎么?你……你化解道心劫了?”蒋兰时语无伦次。 曲砚浓微微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嘘。” 大漠熏风,她如万古神祇,跨越宙光,展开一隅神秘瑰丽的梦卷。 蒋兰时呆怔半晌,还想再问,可眼前一道白线贯穿长天,黄沙漠漠,哪还有那道缥缈的身影? 山海域。 碧峡中断,一条大渠汤汤而出。 魔元在峡中滚动汹涌,与碧峡水同流,却怎么也涌不出碧峡。 曲砚浓顺着那条汤汤大渠一路向前。 神塑化身紧跟在她身后。 “我已经想好给师尊安排一个什么去处了。”五域万古唯一的道主兴致盎然地说,“绝对是个很好的归宿,师尊余生都要感谢我仁慈宽容。” 既然还有“余生”可谈,那就是长久折磨,而不是直接结果了。 卫朝荣配合地问,“什么好归宿?” “等我建好新乾坤,把所有人都带过去,就给师尊找个好寄体,把旧乾坤留给师尊。”曲砚浓唇边含笑,“师尊不厚道,我这个做徒弟的却大方,师尊喜欢利益权力,我把一方天地留给他,这够不够好?” 旧乾坤没了她修补,不出多久就会变成绝地,那里又没有任何生灵,檀问枢找不到任何新的寄体,只能在那个炼狱般的绝地里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挣扎,直到注定的毁灭。 终其余生,都要在无望恐惧中度过。 “不错的主意。”神塑化身颔首,“可你要给他选个什么样的寄体?” 这还是很重要的。 曲砚浓轻笑声如风穿青云,无限轻盈,“你猜?” 卫朝荣猜不出。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混沌魔元在她身侧翻滚,却难沾她衣摆,汹涌澎湃,如为她作迎。 “咔。” 神塑化身轻轻碎裂,化为尘烟。 幽影浮沉中,碧峡中开,湍水长流,她朝他伸出手。 他握紧了她。 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她袖口中一阵滚烫。 “叮。” 玄印微颤。 他心口也滚烫。 “叮。” 冥印摇晃。 “卫朝荣,”她说,“欢迎回家。” 第173章 黄沙三覆(三十) 阆风苑外又是人山人海。 又是一届阆风之会。 距离那场起自碧峡的浩劫已过去三十年, 五域修士现已全部迁入新乾坤。 崭新的乾坤、充沛的灵气、优越的地脉,自然引得人心浮动,然而头顶上有一位震古烁今、再造乾坤的道主, 各方宗门势力纵然明争暗斗, 却都还记得谨守分寸, 彼此退让一步。时至今日,虽然偶尔还有冲突,但大体上已恢复了三十年前的那种平静。 乾坤完整,再无天崩地裂之患, 自然也不需要青穹屏障,更不需要分作五域了, 然而大家说惯了,还有些怀念当初自己所属的界域,有一批修士便挑了头,按照新乾坤的山海地脉, 大致划分出五域,五域之间相通, 只做堪舆划分只用。 于是皆大欢喜。 生计攸关的大事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解决了,时光也悠悠过了二十来载,有心人一拍脑袋:距离上一次阆风之会, 是不是也快三十年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怎么办啊? 二十来年里,五域修士大迁徙,原本避世不出、鲜少与外界交际的修士也不得不走到人前,让原先自觉了解五域的修士们大吃一惊——原来五域卧虎藏龙, 暗处还藏着那么多奇人隐士呢? 这一番交集,让许多人暗暗上了心,只愁没有合适的机会既不让人反感, 又能探探别人的底,也算开开眼界。 众望所归之下,眼前的这一届阆风之会,提前好几年就开始热闹了。 “颇有些好事之徒,早早做了个阆风榜,将五域中有可能夺得魁首的年轻天才排了个名次。”淳于纯带着徒弟南宫楠来应赛,“实际上,这些排名都是家家酒!没有真正比过,怎知排次?况且,五域之大,潜龙伏虎,那些排榜的人能认得多少?上一届阆风之会,我做裁夺官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黑马。” 南宫楠听了这话,既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她少年心气高,阆风榜把她排在第六,她看看前面五个人,一个也不服,淳于纯说不比不算数,她也如是想;不高兴的却也是这个,她毕竟高居榜上,淳于纯说这榜是家家酒,她岂能乐意? “好啦,师尊。”她打断淳于纯的回忆,“你在上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的事,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管他什么黑马不黑马,你就等着看我做阆风使吧。” 合着淳于纯一番苦口婆心全白说了。 “说了多少回了,要谨慎,要谨慎,不要小瞧天下强者。”她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敲徒弟满头包,“我让你不当回事,我让你不当回事!” “啊啊啊,不要现在打我,我还要比赛啊!”南宫楠抱头,逃进阆风苑。 参加第一轮比试的应赛者比南宫楠想象中的极限还要更多。 她有点怀疑,全五域符合阆风之会条件的修士,是不是都来了? “你们这一组的试题,是在这片湖中找到密钥。”分管他们这一组应赛者的裁夺官看起来很年轻,既靠谱又不靠谱的样子,他核对了每个应赛者的身份,目光在南宫楠的身上顿了顿,有点迟疑,“你确定要穿着这个比试?” 南宫楠进了阆风之会后,偷偷摸摸掏出一件马褂披在身上,马褂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阆风使来也”。 她可不敢叫淳于纯看见,师尊看见这么件衣服,能把她打趴到阆风之会结束。至于进了阆风苑后嘛……天高任鸟飞,师尊难道还能闯进来打她? 本届阆风使,南宫楠志在必得! “确定啊。”她翻裁夺官一个白眼,大惊小怪。 “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裁夺官很好脾气,没有生气,只是犹疑。 南宫楠两条又杂又密的眉毛一竖。 “敢问前辈,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样的衣服吗?”她直不楞登地问。 周围一片吸气声。 居然有应赛者敢这么不客气地和裁夺官说话? 年轻的裁夺官一噎。 “没有。”他憋闷地说,“那就随你吧。” 南宫楠依旧扬着头,不管同场应赛者投来的敬畏目光,比试一开始,她就如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第一轮比试结束,南宫楠是同组头名,斩获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那个被她怼了的年轻裁夺官木着脸,公事公办地完成裁夺,当众宣布,“南宫楠,明日进入下一轮比试。” 南宫楠一声欢呼,撒着欢往阆风苑外跑,“师尊!师尊!我进下一轮比试了!” 淳于纯一直等在阆风苑外,第一时间接到她,同她一样狂喜,“听说这一届阆风之会,尊上也会来!” 南宫楠难以置信,“是、是……是那位尊上吗?” 五域万古千秋,只有一位尊上。 唯一一位晋升道主,解救天地于倒悬,再造乾坤的曲砚浓尊上。 “就是那位尊上!”淳于纯猛力点头,“真是谁也没想到……自从乾坤再造后,尊上便仙踪杳渺,连知妄宫也不久待,似乎时常去旧乾坤,时常云游四方,我还听说尊上时常遁入虚空遨游。大家都猜尊上不会对阆风之会感兴趣,多半是不会来的……谁能想到啊?” 南宫楠幸福得简直不能呼吸了。 假如她能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道主亲点的阆风使……南宫楠差点晕倒。 “上一个被尊上亲点的阆风使,也来参加这次阆风之会了。他同他那几个对手都来了,如今都是裁夺官了,个个都崭露头角了。”淳于纯想到徒弟大好前程,十分欣慰,谆谆嘱咐,“你踏踏实实比,一定能……等等,你衣服上这是什么?” “南宫楠!”怒吼穿云。 阆风苑外师徒情深,阆风苑内,被南宫楠怼过的年轻裁夺官交了任务,避开人群,绕进了阆风苑的核心阵法。 外人不得见的庭院内,一片欢笑声。 “你上次说的那个灵材,如果我要得多,能不能便宜些?如果你这儿能便宜两铢,我虽然不敢说替整个太虚堂做决定,但至少我们司署的灵材都在你这儿包了。” “祝老板,你现在升了,口气都不一样了,意气风发呀。大生意,大生意,还得是朋友们给面子。” “还有我,戚家也要买灵材,还有符箓。” 三个人趴在桌上算账算得笑出声。 “好啊,你们都这么快。”年轻的裁夺官郁闷地走过去,找了空位坐下,“今天遇见个刺头。” 同伴们停了算账,一起看他。 “什么刺头?”富泱问。 申少扬一气之下翻身坐到椅背上。 “我们组里有个应赛者简直不要太嚣张了,你们知道她衣服上写着什么吗?‘阆风使来也’!”他越说越气,“我劝她别穿这么嚣张的衣服,你们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穿这个衣服吗?” “离谱!太离谱!”申少扬气得一挥胳膊,“怎么有这么嚣张的人啊?” 院中一片安静。 三个同伴互相看看,随后就是一阵爆笑声。 “怎么?”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同伴。 “申老板,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个应赛者是有点嚣张了。”富泱朝他笑笑,“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宿命轮回?” “什么?”申少扬费解。 “你觉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戚枫委婉地提醒。 “没有啊!”申少扬笃定地说。 同伴们一起撇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到底什么意思?”申少扬追问。 “这话你也说过。”祝灵犀直接戳破真相,“你参加阆风之会的时候,有个裁夺官问你为什么戴面具,你也这么说的。” “不可能!”申少扬跳了起来,“绝不可能!” “嗯?”三声质疑。 申少扬语无伦次,“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你们,但……我当时肯定不是这么说的,我不可能这么嚣张!” “哼。”三声嘲笑。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申少扬越回想越慌,满头大汗。 “什么不可能?” 庭院中几人回头,望着那两道顺着回廊走来的身影,齐齐起身,“尊上,前辈。” 曲砚浓心情不错。 晋升道主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她原本就是五域第一人了,如今依然还是。 不过,少了悬在头顶上的誓约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虚空裂缝,总归是一身轻松。 再造乾坤后,她偶尔云游,偶尔回到旧乾坤,偶尔留在知妄宫,还有些时候,她会与卫朝荣一同遨游虚空。 卫朝荣替她提着一只竹筒。 他默不作声地绕过回廊,把竹筒搁在桌上。 “尊上,前辈,这是什么?”申少扬看看竹筒,好奇。 曲砚浓在桌边坐下。 “方才去不冻海钓了一会儿鱼。”她悠然举杯,“有只老蚌以珠自赎,我允了。” 申少扬和富泱对视一眼,不敢吱声。 他们当然还记得他们与道主尊上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 这位尊上钓的鱼,可是碧海鲸鲵。 当年如是?如今呢? 谁知道那只“老蚌”究竟是什么修为的妖兽巨擘? 曲砚浓却一伸手,从竹筒里取出那只灵气氤氲的宝珠,毫不在乎地随手一抛。 “谁抢到宝珠,谁今天就不用收拾。” 话音刚落,四道身影一齐扑出。 比试第一,至于友情……下次再说! 曲砚浓笑吟吟旁观。 三十年如流水一晃而过,当初那四个稚嫩得够呛的小修士,如今已成了四海为家云游修士、上清宗的实权新锐、戚家的下一代领头人、四方盟的执事,然而这四个风光无限又前途无量的修士坐在一起,依然是幼稚得谁也不肯让谁的朋友。 卫朝荣坐在边上给她剥螃蟹。 魔气微微一闪,蟹肉便落在托盘上。 他用一壶金重塑了躯壳,只要待在曲砚浓身边,便不会对新乾坤带来一点损伤。 那对他来说,不是限制。 是拜赐。 “檀问枢怎么样了?”他问曲砚浓。 曲砚浓将蟹肉蘸了醋。 “他所在的地方又有虚空裂缝了,他刚从那片地方逃走,又被困在两道虚空裂缝之间,现在正在艰难爬行呢。” 卫朝荣颔首。 知道檀问枢近况不如何,那就十分让人欣慰了。 庭院里欢笑与哀嚎并飞。 “啊啊啊,祝灵犀你下手也太狠了!戚枫你怎么也……富泱你也?好啊,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打我一个是吧?” 那枚璀璨的宝珠从四人中间飞起,高高飞过几人的头顶,越过半个庭院,在另一头落下。 一双坚冷青灰的手正摊在那里等它。 宝珠落在了那双手中。 那双手轻轻合拢,手的主人缓步向桌边走来,每一步都响声震天。 “轰!轰!” 青石神塑坐在曲砚浓的对面,唇边慢慢翘起一个微小的温柔的弧度。 申少扬的惨叫直冲云霄。 “——夏仙君,您怎么也和我们抢啊!” 曲砚浓悠悠向后一靠。 没有椅背,她靠在了卫朝荣身上。 “你们都输了。”她声似松风,笑意悠远,不尽轻快,“今日打扫收拾,一个也逃不掉。” 庭院中一片鬼哭狼嚎。 谁管昨日恨、今日愁、明日忧? 松风昼暖,流光在户。 旧日乾坤。 这方被遗弃的天地已成为真正的炼狱。 无数道狰狞的虚空裂缝一块又一块地撕开天地,将寰宇变成狭窄的碎片。 一只符怪在狭窄的寰宇碎片中艰难地爬行。 没有敌人,也没人能忤逆他。 在这方被遗弃的天地,他是唯一有神智的存在。 在千年的蛰伏痛苦期后,碧峡魔君檀问枢终于在好徒弟的成全下,实现了天下无敌。 时限是—— 这方乾坤彻底毁灭之前。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明天?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