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利辗霜雪(二)
“当然是我求仙君带我们一起去的啦!”
申少扬在太虚堂外高高兴兴地等她, “如果只有我们三个去了望舒域,你却被落下了,你该多伤心?”
祝灵犀没明白哪里该伤心。
她跟着同伴往前走, 十分疑惑, “仙君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望舒域?发生了什么?”
“戚长羽跑了。”
卫芳衡坐在曲砚浓对面, 眼睛不住地往另一边瞟,嘴上还很正经地汇报,“之前把他送到戒慎司明正典刑,他挨了不少大刑, 这回终于是熬不住了,三天前从戒慎司逃了。”
曲砚浓半点不意外。
她把戚长羽放进戒慎司而不是直接杀了, 为的就是这个结果。她等的就是附身戚长羽的檀问枢开始行动。
檀问枢没动静,她怎么顺藤摸瓜找到她的好师尊背后的人呢?
她似笑非笑,“让我看看季颂危这次打算怎么狡辩。”
卫芳衡“嗯嗯”地应着,目光依旧往旁边瞟, 终于是忍不住了,“仙君, 这位道友是……”
哪位啊?怎么她从未见过?突然就跟在仙君身边,形影不离。
难道又是仙君找到的替代品?
卫芳衡的眉毛忍不住地往上挑起——
这回是替代谁啊?
卫朝荣平静地望去。
他没说话,不作答, 气质沉冽似冷山褪雪,披一件玄色斗篷,风帽就戴在头上,垂落的阴影覆在额前, 为他添了几分沉郁幽暗。
没人提及他时,他就缄默地坐在曲砚浓的身边,目光如她的第二道影子, 紧紧相随,绝不分离。
可等到卫芳衡被这样的目光盯上时,她就莫名感到一阵本能般的心悸,好像被什么可怖的存在注视了一样。
卫芳衡不动声色地朝曲砚浓靠近一点。
“仙君?”她睁大眼睛望曲砚浓,眼里的情绪千头万绪,既有刁钻大管家的理直气壮,又有柔弱的依赖,“这是谁呀?”
不会又是个戚长羽吧?她好不容易才熬走那家伙,怎么转头又来个新的,而且看起来比戚长羽凶悍多了。
倒不是写在脸上的凶悍,这人眉目俊逸英挺,神容寡淡微漠,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只有在望向曲砚浓的时候格外专注。
那种专注几乎叫旁观者毛骨悚然,过分炽烈、过分热切,在将被注视者灼穿之前,先要将注视者本身烧干。卫芳衡根本不理解曲砚浓究竟是怎么在这种目光下安之若素的!
卫芳衡直觉这是个硬茬。
该怎么让这人意识到她才是最早陪在曲仙君身边的人呢?
卫芳衡在心里盘算着,就算这人是个戚长羽加强版,也不能跟她抢仙君身边第一人的位置。
卫朝荣几乎是立刻察觉到这暗含警惕的排挤。
“你姓卫?”他冷冷地问。
先前曲砚浓提到过卫芳衡,也提到这人是他的同族后辈。
卫朝荣算是被半卖到牧山的,当时境况使然,怪不得他的父母,但也令人无由再敬爱他们。自从他被带到牧山宗后就再也没去关注他们了,更遑论千年之后的同族后辈。
曲砚浓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在牧山吗?”
那种目光灼灼、兴味十足的神情,一看就知道她本性难改,又想逗弄他、拿他的反应取乐了。
卫朝荣誓不让她得逞。
“是宗主去找的吧?”他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他们之前住在寄情江边,后来靠那笔钱搬去了仙城,其他亲戚却不可能一起搬。按照他们的脾气,大约也不会走太远,不会和乡下亲戚断了联系。”
宗主。
从前他叫的都是师父。
曲砚浓目光闪了闪,没有戳破。
“什么脾气?”她笑问,“把孩子卖掉,再没去找过的脾气?”
她说话是真锋利,哪里柔软就往哪里下刀子,幸好卫朝荣刀枪不入,唯一的逆鳞还没长在他自己身上,而是长在她身上。
“窝囊的老好人脾气。”卫朝荣平淡地说,仿佛真的在说一对和自己毫无关系的老夫妻,“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但又心软老实,对谁都狠不下心。”
这对话从前有过一次,只存在于她的回忆里,可现在却活生生地发生在她的面前。
从前她拥有的只有回忆,可如今她也有当下了。
曲砚浓微微恍惚,靠在桌上出神。
她想起卫朝荣这人的清寂性情,什么都看得很开,豁达到不可思议,他不恨、不怒、不怨,谈起故人往事总是很超脱。
他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什么也不记恨,却又看得极透彻明白。
一对老好人夫妻,连乡下亲戚也舍不下,却能舍下他,把他交给牧山宗后真就不闻不问,再也不来找了。
从前曲砚浓听他这样说,心里有种痛苦的痛快,欢喜他同她一个样,人生望不见来路,也不知道去处。
可她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这般惨烈,何苦?
桌边,卫芳衡满含警惕,靠她更紧了,“我是卫芳衡,你又是哪位?”
曲砚浓叹口气。
再任卫芳衡靠下来,她就要钻进曲砚浓怀里了。
刁蛮大管家之所以从獬豸堂沉稳可靠元老变成刁蛮大管家,都是有人惯的。
“老实一点。”曲砚浓把卫芳衡推正了,唯独不答卫芳衡的问题。
卫朝荣幽黑的眼瞳盯卫芳衡一眼,很快就漠然将目光移开了。
曲砚浓敷衍卫芳衡,“你好久没回上清宗了,去和故人打个招呼吧,顺便帮我等一等那四个小修士,他们都和戚长羽、檀问枢打过交道,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曲砚浓打算把申少扬四人带上的原因。
她熟悉戚长羽,也熟悉檀问枢,但后者玩起附身这一套,也算是别出心裁,几乎没什么明显痕迹,当初若不是在镇冥关太嚣张,曲砚浓也难发觉他的踪迹。
“你觉得檀问枢会换个人附身?”卫朝荣等到卫芳衡离开后才问。
曲砚浓纠正,“不是觉得,是一定。”
她了解檀问枢,檀问枢也了解她。
当她在镇冥关现身后,檀问枢就该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也绝不可能相信她会糊里糊涂地忽略他的下落。
她要钓鱼,檀问枢不可能猜不到,偏偏还在戚长羽身上蛰伏那么久,这其中意味就十分有趣了。
“檀问枢把季颂危卖给我了。”曲砚浓语气平平,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所以这趟谋划多时的逃亡,本来就是给她看的。
根本不稀奇。
她的好师尊可是魔君,师尊能卖、徒弟能卖、全家都能卖,难道独季颂危卖不得?
有些猜想她从未对人说起,因为没有人适合听。
原本她想和夏枕玉说,没想到再也没机会了。
但现在卫朝荣就坐在她身边。
“檀问枢应该没有失心疯,他这半死不活的,躲着我还来不及,应当不会主动来招惹我。”她说,“如果那天我不在镇冥关,等到镇冥关被毁后才赶过去,我也能查出是他干的。”
别说檀问枢那么嚣张、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就算他如从前一样狡猾,让人抓不到痕迹,也有周天宝鉴留下他附身戚枫时的模样,她一看便知。
檀问枢傻了才来招惹她。
从前他逗她像逗条狗,那是因为他修为高。他当年还没成为魔君的时候,拜在碧峡老魔君的门下,对待老魔君的态度,那才真叫一条狗。
一条殷勤备至、绝对合心意,但包藏祸心、永远养不熟的狗,一旦得势就露出獠牙把人撕碎。
曲砚浓厌恶他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师尊如是,叫人怎么服气?就算她根本不记得父母亲人,单纯地把自己当作碧峡魔君的爱徒,她也很难心服啊。说出去都挺丢人的。
恶心归恶心,檀问枢的诡诈却不是假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毁坏镇冥关对檀问枢来说应该是毫无好处的,可他却大张旗鼓地干了,只是没料到她当时就在镇冥关,直接抓个现行。
檀问枢图什么?
卫朝荣静静听她说完。
“所以你一直没把他揪出来。”他沉声说,“你在等他把季颂危卖给你。”
真相确如是。
卫朝荣忽而笑了。
曲砚浓莫名其妙。
“怎么?”她有点警惕,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觑着机会刺她,如果是,她一定接招。
“你挥斥方遒,很好。”卫朝荣说。
曲砚浓听不出这话究竟是想损她呢,还是真夸她。
其实卫朝荣说话总是损誉参半,那一半的损也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知道她喜欢听这种“不好拿捏”的腔调,曲砚浓也知道他知道。
然而卫朝荣的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她明知道他的损誉参半是欲擒故纵的情话,依然期待应战。
“怎么个好法?”她似笑非笑地撑着头看他。
卫朝荣目光凝定在她的脸上。
这张鲜丽的、快活的、摄人心魄的脸,如此逸兴遄飞、笃定泰山,说起檀问枢时,有种漫不经心的安闲。
没了恨意难平,没了决绝玉碎,她握有一切,无可动摇。
从前高不可攀的峰峦已匍匐在她脚下,只能将她仰望。
山登绝顶,于是她为崇山。
可他还记得,从前那张孤凄、倔犟又疲倦的脸。
当他劝她弃魔修仙的时候、当枭岳和檀问枢为了玄冥印追杀他们的时候,她就有那样一张脸。明明有团火,正要将她烧干,可她一定要烧干。
犟成那样,好像要破碎,却要先把旁人撞碎。
他想让那张孤凄的脸快活一点。
不要那么疲倦,不要那么绝望,不需要那样拼尽全力才换来一点希望。
如果他能为她实现,如果他能帮她成功,他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卫朝荣定定地凝望曲砚浓。
他几乎是贪婪而渴望地注视着她恣肆笃定的脸,在无边的快慰里几乎忘了自己。
千年孤寂、妄诞魔躯、画地为牢,又算什么代价?
能为她粉身碎骨,真是太好了。
他想。
第122章 利辗霜雪(三)
曲砚浓被他盯得想笑。
“问你呢。”她轻轻踢了卫朝荣一脚, “说话。”
卫朝荣叹口气。
“把檀问枢撵得满地跑,不好么?”他淡淡地反问。
当然是很好的。
但曲砚浓偏要说不,“不好。”
卫朝荣只好接招。
他问, “哪里不好?”
不好的地方有很多, 曲砚浓却要挑最离谱的说, “明明还活着,却不来照顾徒弟,躲了一千年,没有个师尊的样, 我很不高兴。”
卫朝荣面色不改,“说得也是, 为人师表,哪有这样的?”
曲砚浓撑着脸看他。
“檀问枢实在欺人太甚,你说是不是?”她问。
檀问枢若是听到这话,大约也要哭了。
卫朝荣认真颔首, “是,他这人一向如此, 没有礼数。”
曲砚浓笑盈盈看他,“那你就干看着呀?”
这话不像调笑,倒是话里有话, 别有意味。
卫朝荣动作微微一顿。
他对着面前那张笑吟吟的脸,微微沉吟,“你要我配杯茶再看?”
这笑话太冷,如果不配上他那张脸, 曲砚浓根本不会笑。
她是气笑的。
“是么?你要什么茶?我这儿有阆苑雪,还有玉照香,你来一壶, 我把檀问枢交给你。”
卫朝荣依然是那副不解其意但格外沉肃的模样,“什么是阆苑雪?这茶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不提檀问枢的事。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当然不是要卫朝荣帮她出气,她还没到需要别人来帮她出气的地步,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卫朝荣的反应。
神塑作为身外化身,是可以借用本尊力量的,当初她的神塑就用这部分力量在鸾谷伪装夏枕玉多年,谁也没发现端倪。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卫朝荣现在状态如何,而试探出来的结果也不必多提,如果尚可,以卫朝荣的性子,当场就应下了,岂会装傻?
要不是她拿“为她出气”来为难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若无其事地混过去了。
曲砚浓只觉牙痒痒。
这人总这样,报喜不报忧,就算过得再不好,他也一个字都不会提,连一点懊丧都不显,平平静静地看着你,让你以为他过得好着呢。
实际上好他个大头鬼!
一千年过去了,曲砚浓再不会被他这种姿态骗了,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叫这闷葫芦招供。
曲砚浓似笑非笑,从乾坤袋里取了阆苑雪,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
“接茶。”她说。
接茶,接茬,一语双关。
卫朝荣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多谢。”他仰头把茶喝尽,茶盏落在桌上。
又不说话了。
曲砚浓耐心告罄。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说明白一点。”她说,“上次说两句狗屁不通的话就带着冥印投身冥渊了,再上次骗我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这次干脆不说了?”
卫朝荣默然。
他是真没想到曲砚浓会这样穷追猛打、锲而不舍。
她从前不追问的。
他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就相信,从不追问他究竟在上清宗忙活什么,又是被谁器重了;他说他还有一只乾坤袋,可以装下冥印,她问了一句“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分开走吗”,他那时汗都要滴下来了,不知怎么回答,可她又不追问了,任他离去。
曲砚浓对他总是很好奇的,可这份好奇和迷恋又总是很克制,仿佛隔岸观火,纵然已被火光照亮,依然留有一分疏离克制,从未越过那条河。
卫朝荣从未怪过她的保留。
她不止对他保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所保留,不信世上情真,也不信世上有好人。
想要靠近那团火,就要忍受那条河。
可有一天她一跨步纵身越过了那条河,想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卫朝荣根本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藉。
他在她面前应当是可靠的、有能力的、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游刃有余有办法的,至少是无所畏惧的、澹然的。
他必须是她的骄傲,而非无能的庸人、随便的某个人。
不能无能为力,不能身不由己,不能难以自制,不能挣扎沉沦。
原来靠近那团火,还要忍受自己的阴影。
“如今是有一些不便,但都可以克服。”卫朝荣沉默片刻,回答她,“都还好。”
曲砚浓追问,“一些不便是什么不便?可以克服是怎么克服?都还好是哪里还好?”
卫朝荣被她问得越发沉默。
难道要让他说,他并不能控制魔元,又在欲望里挣扎沉沦,每靠近她一分,都离失控近一分?
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从不是多爱面子的人,也没什么旺盛的好胜心,除非生死,几乎不和人争勇斗狠,可是在曲砚浓面前,他就是无法把那一面撕开给她看。
撕开他的躯壳,给她看那隐藏在深处的狼狈。
一时沉寂。
曲砚浓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皱起眉,指节轻敲桌案,如果是千年前,她一定在怀疑卫朝荣藏了什么诡计,进而心生警惕,可现在她只觉得卫朝荣缄口不言装木头的样子很让人恼火。
这不只是因为他曾为救她而赴死,还因为她已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魔修。
卫朝荣这个人,大约是属蚌的。
卫芳衡的传音从外面来。
“仙君,那几个小修士来了,要见他们吗?”
曲砚浓随意弹指,门扉无声而开。
申少扬期期艾艾地走进来,“仙君,我们来了。”
他目光微微一偏,落在桌边的另一道身影上。
申少扬揉了揉眼睛。
卫朝荣神色寡淡望来。
申少扬又揉了揉眼睛。
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人长得好像前辈附身的那尊神塑啊?
曲砚浓观察这小修士表情。
“不认识了?”她问。
申少扬瞳孔放大。
“这这这,”他差点跳起来,“前、前、前辈?”
卫朝荣只简单应了一声。
申少扬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啊?神塑怎么就忽然变成一个大活人了?当初前辈还在戒指里的时候根本不许他联系曲仙君,一副要相忘于江湖的模样,怎么现在变成活人了,自己直接就贴上去了?
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就这样吧……全都不存在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往曲仙君身边一坐,眼睛都快黏在曲仙君身上了,一点要克制、要远离的痕迹都找不到。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卫朝荣。
他忍不住怀疑,当初前辈坚决不许他联络曲仙君,究竟是因为想各相安好不复联络,还是不想让他接触到曲仙君啊?
“卫前辈——”他忍不住开口。
曲砚浓截断,“他不姓卫。”
“啊?”申少扬彻底傻眼。
不姓卫?怎么又不姓卫了?
那前辈在曲仙君面前到底是谁啊?
前辈到底是不是曲仙君早死的爱侣?这张脸不就是卫朝荣的神塑的脸吗?
难道前辈附身了别人的神塑,又被曲仙君发现了吗?可是曲仙君怎么这样淡然,一点都不生气呢?难道“卫朝荣”其实不是曲仙君的爱侣,曲仙君的爱侣另有其人?
或者说卫朝荣是个假名?那真名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曲仙君之前不也提到了这个名字吗?
前辈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怎么圆啊?
申少扬讷讷,“那、那前辈叫什么?”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不是叫他前辈吗?”她说,“那就这么叫吧。”
申少扬彻底沉默了。
这两位难道是早就商量好的吗?怎么一个个都打同样的哑谜,连称呼都安排了同一个?
怎么兜兜转转一番波折,最后他还是不知道前辈到底是谁啊?
早已消亡的本尊与插足之谜,再次阴魂不散地浮上申少扬的心头。
曲砚浓自顾自安排,“富泱熟悉望舒域,我要去霜雪镇,知梦斋就在那里,你来替我和人打交道,暂时不要透露我是谁。”
机缘巧合,或者说并非巧合,檀问枢就带着戚枫去了霜雪镇。
她和上清宗有过约定,会陪上清宗向知梦斋复仇。为了钓季颂危,鸾谷至今没开放,玄霖域到处都流传着青鸾覆日的传说,但谁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在鸾谷干了什么。
为了配合上清宗,她暂时不打算透露身份,直到季颂危露面后再来算总账。
至于檀问枢想给她看的好东西,正好和鸾谷的事一起算。
“至于祝灵犀、申少扬和戚枫,你们三个都和附身戚枫的那个人打过交道,这人现在附身在戚长羽身上,跑到霜雪镇去了。”曲砚浓说,“檀问枢跑得比耗子还快,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换个人操纵,你们多留心吧。”
聊胜于无。
她感觉这几个小修士莫名其妙地运气很好,带上再说。
不去管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的小修士们,她随手打发他们自行去准备,突然问,“那几个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是用一个叫做‘魔主断指’的魔物破坏鸾首峰秘境,引来虚空裂缝的。你知道这东西吗?”
卫朝荣微怔。
“什么?”他抬眸与她直直对望,沉声说,“我从未断过指。”
曲砚浓紧紧盯着他的神容。
他竟不像在说谎。
原本她以为他状况不好,而所谓的“魔主断指”也与此有关,这才反复试探,等到话题过去,又猛然抛出来让卫朝荣措手不及。
谁知他竟完全不知情,倒把她也搞糊涂了。
曲砚浓凝眸盯他许久,转身,“看来檀问枢准备给我看场大好戏。”
她走到门边,没回头,却停下了。
“你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问。
卫朝荣语调微漠寒冽。
“都好。”他简短地答。
曲砚浓轻飘飘笑了一声。
“那很好。”她言不由衷。
卫朝荣望着她消失在门扉后。
幽黑无常的魔气从他身躯中逸散出来,胸口、腰后、肋下、股肱……扭曲成手、脚、眼、触手的模样,长在本不该长的地方,瞬间将一个俊逸英挺的人变成诡异的魔物。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神色冷淡,目光却沉,一个个攥住那不该长出的东西,像是处理寻常杂务一般,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按了回去。
他山石能混淆虚实,将一具神塑化为鲜活躯壳,从化身到本尊。
可惜,他的真身也不是活人模样。
曲砚浓只爱鲜亮好看的东西,还特别容易喜新厌旧。
还是不要让她看见这副模样了。
第123章 利辗霜雪(四)
乘坐银脊舰船到望舒域后向西, 有一条小有名气的商路,近二十年来跻身为望舒域数得上号的路线。
“去霜雪镇吗?”刚到舰港,就有人来搭话。
申少扬感到很离奇。
他也算是走遍大半个五域的人了, 到过好几个舰港, 望舒域的舰港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热闹。
极度热闹, 到处是匆匆忙忙的人,一个个脸上写着的不是旅途的烦躁,而是急切想要实现的目标。
这里的修士也太过热情,这么多界域的舰港里, 只有望舒域的修士会主动来搭话。
“我们有车队要去霜雪镇,马上就出发了, 能捎带多人,只需每人三千铢清静钞。”来搭话的修士当然不是纯粹的热心肠,“我们商社信用好,规模也大, 这条路早就走熟了,绝对比那些小车队安全可靠。”
望舒域繁华归繁华, 可谈不上安定,有人想赚钱,就有人想赚点不劳而获的钱。
带汗的清静钞好赚, 带血的清静钞更好赚。
安全是安全,就是有点贵,富泱请示曲仙君。
他们其实不是坐银脊舰船来的,而是被曲砚浓随手一卷, 从鸾谷打包带过来的。
上一瞬人还在鸾谷,下一瞬已身在舰港了。
富泱有点拿不准曲仙君的意思: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霜雪镇。曲仙君既然已经带着他们跨越四溟和青穹屏障了,为什么不直接带到霜雪镇呢?
曲砚浓当然想直抵霜雪镇, 奈何不行。
她穿行五域不靠飞遁,而是穿越五域罅隙,直抵终点。
望舒域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灾变,空间崩塌,虚空裂缝吞噬万里山河,最后才勉强稳定下来。在五域之中,望舒域是空间最脆弱的那一方界域,而她打算去的霜雪镇,就在多年前灾变地界的边缘。
霜雪镇的天地脆弱到曲砚浓都怕自己引发第二次“玄黄一线天地合”。
她原本打算到了舰港后带着几人飞遁去霜雪镇,但此刻忽而改了主意。
“如果我付你一笔清静钞,让你来安排,剩下的都是你的,你接不接?”她问富泱。
富泱很谨慎,“您打算给多少?”
“六个人,一万八千铢。”曲砚浓也很严谨。
大赚特赚!
商队开价三千本来就过高,其中有一大半是用来买平安的,那商队中一定有元婴修饰坐镇。然而他们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有曲仙君在,不安全的只会是劫匪。
“曲老板您放心,”富泱当即慨然拍胸脯,“保证置办最好的飞行法宝。”
他一点也没夸张。
当他们的飞行法宝驶出舰港的时候,半个舰港的人都凑在一边张望。
“这架飞行法宝是知梦斋打造的,全五域只有三架,其中一架在钱串子手里、一架在霜雪镇,剩下的就是这一架了。”富泱倾情介绍,“租用这架飞行法宝一天,花销一万两千铢,灵石自备。用完之后,直接在霜雪镇还给知梦斋就可以了。”
“只付一万两千铢,这架飞行法宝就交给你了?”申少扬难以置信,“万一我们带着它跑了怎么办?”
当然没这样的好事。
“要付押金,十万铢。”他轻描淡写地说。
“十万铢?”
三双眼睛一起瞪大了看他。
“不是我掏的。”富泱摆摆手,不当回事。
“那是谁掏的?”难道还能是路过的好心人掏的?
“我找认识的商社借的。”富泱说。
“利息多少?”戚枫很懂行地问,“一口气借这么一大笔,利息只怕不低。”
这么算下来,富泱到底能赚几个钱,还真不一定。
“不要利息。”富泱依旧摆手。
“难道他们真是好心借你的不成?”祝灵犀蹙眉。
富泱谦逊摇头,“倒也不是,我只是答应帮他们在霜雪镇找个路子把东西卖出去罢了。”
对方还要付他一笔清静钞呢。
三张瞠目结舌的脸。
曲砚浓已走到飞行法宝边。
“怎么这么多虚空禁制?”她挑眉。
有些是短暂穿行虚空的,还有些是躲避虚空裂缝的,谈不上多高明,但对于时刻承受着虚空威胁的五域来说,绝对珍罕。
“知梦斋就是以虚空类的东西出名的。”富泱解释,“望舒域有一半的银脊舰船都经过他们的手,大家都说他家虚空禁制尤其精准可靠,也算是救了许多旅人的性命。”
曲砚浓不置可否。
她想起出现在鸾谷的那道虚空裂缝。
如此熟练,随便来两个人就能引来虚空裂缝,背后之人甚至都不必到场。
檀问枢或者季颂危到底想干什么?
“钱串子这些年都挺收敛的。”富泱熟练地把灵石放进催动法宝的禁制里,“我之前听我表姐说过,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前,钱串子时不时会仗着自己修为高、谁也揍不了他,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申少扬十分震撼,“你们就都忍着?”
富泱耸耸肩,“他是化神修士,我们能怎么办?”
季颂危说要用清静钞,四方盟就只能用清静钞,整个望舒域都在四方盟的掌控之下,所以望舒域也得跟着用清静钞,望舒域又是五域最大的流通市场,于是五域也跟着望舒域用清静钞。
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后超发清静钞,不过是让整个五域都看清了望舒域所看清的东西罢了。
再后来,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季颂危,拿走了清静钞,季颂危才慢慢消停,二十多年来安静许多,起码是望舒域能忍受的样子了。
曲砚浓听得又挑眉。
“强买强卖?”她问,“他是怎么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的?”
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如果对方不买他东西就杀对方全家的那种?
富泱赶紧摇头。
如果季颂危这么做的话,大家对他的评价就不是一声“钱串子”,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了,向曲仙君请愿诛杀魔佞季颂危的人能从阆风苑排到霜雪镇。
“钱串子做事还是有底线的。”富泱艰难地说。
在此之前,他万万没想到“有底线”这种评价竟能和季颂危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怎么做的?”曲砚浓追问。
富泱不知道曲仙君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难道是要为望舒域的修士们做主?
他迟疑了一下,“我出生晚,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听别人说过,钱串子不会自己动手,但会利用四方盟,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季颂危自己是不太出面的,事情都是以四方盟的名义进行的,但五域人不都是傻子,也许看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干这种事,但季颂危有没有去管大家是看得很明白的。
这种事发生得多了,知情者也就多了,于是季颂危的名声也就烂了。
曲砚浓若有所思。
“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这招数,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呢?
镇冥关的镇石最初是在望舒域买的,直到季颂危超发清静钞、被五域共同鄙夷之后,戚长羽利用这种情绪,中断了从望舒域购买镇石的交易,改为购买山海域的镇石。
——算不算是从季颂危口袋里劫走了一笔大生意?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镇冥关,附身于戚长羽的侄子戚枫身上,在诸天宝鉴的映照下,明知有无数修士在观看,却大张旗鼓地毁坏了镇冥关。
这种行为对檀问枢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引来她的注意,给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前她一直在揣测檀问枢的目的,现在却有了个古怪的猜想。
——她把戚长羽投入戒慎司前的最后一面,戚长羽好像向她汇报过,他已经重新接触四方盟,准备从四方盟购入镇石了?
当年主张换镇石的戚长羽因为檀问枢附身戚枫时的言论,而被山海域厌弃,山海域的镇石也因镇冥关的毁坏而被打上劣等品的头衔。如此一来,沧海阁唯一的选择就是换回望舒域的镇石。
她从前没往这处想过,因为在她心里,季颂危虽然很离谱,但总归还是有点底线的,至少不会在明知她脾气不好的情况下,再做些吃力不讨好、会被她报复的事。
但……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就是她所猜想的这样离谱呢?
这样小的一件事,这样没有意义的原因。镇石的生意固然很大,但对于季颂危来说也不是什么巨额财富。他早就是化神修士了,他应有尽有。
就为了这个?可能吗?
曲砚浓感到出离的荒诞。
“他能做出在天灾后超发清静钞的事,便已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他了。”卫朝荣静静听了许久,缓缓说,“二十多年前,你能理解吗?”
曲砚浓沉默。
“但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她说,“纵然他贪婪,爱财如命,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卫朝荣顿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季颂危超发清静钞,你还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曲砚浓深思许久,最后毅然说,“是。”
这两件事听起来都很疯很蠢很自以为是,但她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可她说不出那微妙的差别在哪里。
卫朝荣目光沉沉,许久不言。
“你和季颂危很熟?”他忽然问。
第124章 利辗霜雪(五)
这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曲砚浓被他问住了, 顾自琢磨了好一会儿。
“谈不上很熟。”她说,“从前打过一些交道,对他这人还算了解。”
曲砚浓沉吟, “至少, 我对千年前的他略有了解。”
在季颂危深陷道心劫之前, 她自诩对这人是有点了解的。
卫朝荣却沉默一瞬。
“千年前,你们还打过交道?”他语气平常,仿佛闲谈,“是在联手诛杀魔门修士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曲砚浓断然否定, “我转修仙途、再次元婴后,就认识他了。”
卫朝荣眉目沉凝。
“元婴?”他简短地问。
曲砚浓颔首。
“在一处上古洞府遇见的, 他当时有几个散修同伴,但实力参差不齐,想邀请我和他们一起进洞府,我拒绝了。”她说, “后来又在洞府里遇见了,抢了他们一株灵草。”
当年抢来的究竟是什么灵草, 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再遇上,总归也是有时联手, 有时争斗。”曲砚浓想了想,补充,“我说他心眼多、是个聪明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留下的印象。”
卫朝荣不再问了。
他缄默无言地坐着, 好像又成了一尊青石神塑,冷冷的、沉沉的。
曲砚浓看他一会儿。
“但我总是能赢。”她语气淡淡的,“虽然他这人心眼很多, 但算计不了我。”
卫朝荣依然闷声不吭。
他缓缓点头,沉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蹙起眉头。
一股名为“你在想什么”的困惑时隔千年重新回到她的心头,放在一千年前能让她心里生出一千种猜忌,现在也依然让她感到烦躁。
无论何年何月,她总是不明白卫朝荣的沉默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你怎么了?”
卫朝荣却没看她,目光偏向别处,目视远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依旧如平常般沉冷。
“嗯。”他又嗯了一声。
曲砚浓看他这副样子就恼火。
她已很多年没这么恼火过,几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恼火。
“转过来。”她蓦然伸出手,扼住卫朝荣的下颚,将他的脸掰了过来,神色比他更冷,“说话。”
卫朝荣哪拗得过她?她这人向来唯我独尊,脾气大得很,硬要和她拗,指不定脖子都给她掰断了。没人比他更懂她的脾气。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力道将脸转了回去。
曲砚浓目光灼灼瞪着他。
卫朝荣于是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没什么。”他最终说。
他知道曲砚浓想听他的想法,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难道要说,他听到她提起季颂危的口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曲砚浓说她和季颂危不熟,但凭她语气中的笃定和熟稔,就算他们不熟,曲砚浓对季颂危的了解和关注也绝非寻常。
倒不如说,倘若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很少,反倒更叫他骨鲠在喉,欲咽不得。因为那岂非意味着曲砚浓与季颂危有无需多少交集便能笃定对方真性的冥冥般的默契?
旁观者清,卫朝荣看得很明白,曲砚浓对季颂危看似不屑,实际上是认可后者的。她这人眼界很高,能让她认可的人其实不多。
这样的冥冥默契、这样的隐秘认可,为何旁人也能拥有呢?
这固然是自寻烦恼,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泛起一股难耐的恶意嫉恨,把他如今已不真实却似乎还存在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它藏在深处,不许它见光。
更何况,季颂危与她初遇的情形,又与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相见时何其相似?同样是在上古洞府外,同样是示好被她拒绝,同样是针锋相对。
他始终求之不得、心存感激的经历,为何还能有人如此得天眷顾地拥有?
卫朝荣一想到这些,便再也无法沉下心去想那些“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粉身碎骨换她天地广阔心自由,别无所求”的美好心愿,而是卑劣地想要拥有她的全部目光,想要她再高傲一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别去注意那阿猫阿狗。
他总以为自己爱她爱得一无所求,可却又总要忍受那难以克制的贪婪。
怎么说给她听?
说他嫉妒得发疯,恨不得季颂危就此消失在人间?
就因为她对季颂危有点了解?就因为她认可季颂危?就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在某个上古洞府外遇见的?
没有道理,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他自己都恨自己妄生无名火。
她没有一点错处,难道要说给她听,叫她生气,又或者让她苦恼为难?他莫名其妙的酸涩恼恨,为什么要让她来负担烦恼?
这无来由的痛苦,只需折磨他自己就可以了。
他真的说不出口。
“真没什么。”卫朝荣喉头缓缓滚动,平静说。
一个人如果能像卫朝荣这样死不开口,再配上一张让人恨不起来的脸,那真就能让人无计可施。
曲砚浓真是恨他属蚌!
她试图思索千年前的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然后又想到千年前的自己也是百般困惑,往往心生疑窦,给卫朝荣补上一百八十个歪心眼,最后在警惕和恼火中不欢而散。
真是离谱!
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五域最强、无冕至尊了,怎么还要受他这种气?
曲砚浓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卫朝荣在想什么。
最终她只好沉下脸。
“你要是总这样,我们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冷淡地说,想了想,又不是很乐意说“一拍两散”,明明是卫朝荣离谱古怪,凭什么她要为此放过他啊?那她岂不是纯受损?
卫朝荣颊边微微绷紧,轻微地抽搐着。
他深深凝望她,从她紧蹙的眉头,到紧绷的脸颊,宿命般的无力与无望如千年前一般将他淹没。
倘若他开阔豁达,能对她的交游寻常视之;倘若他辩口利舌,能把卑劣贪欲说成情深意重;倘若他无所不能,能在自我和宿命前游刃有余,是否就能逃离这无力?
“别猜忌我。”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像快要断了的琴弦,僵硬而嘶哑,“我没有坏心。”
不要怀疑他,不要猜忌他。
他会把贪婪藏好。
曲砚浓定定看他。
卫朝荣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很明白她的多疑,然而又总是沉默,一言不发。不是神塑,却胜似神塑。
然而她从前也从未追问。
满腹猜疑,总埋在她心底。
去问谁?把猜忌说给人听,难道就能得到真相?
纵有千般许诺,又能信哪一句是真?
她不爱许诺,也不爱听诺言。
瞬息真情,随波逐流,何必空做许诺?
“我不会猜疑你。”她淡淡地说,抬起手,从他额前抚到颊边,拇指按在他的脸颊,凹进一个小圆圈,“也不会丢下你。”
微光烛影里,她恒久许约。
这一瞬息真情,竟有一千年那样长,那就不要再空等散场了吧。
卫朝荣几乎忘记自己的呼吸。
沸涌的魔元蠢蠢欲动,那一颗虚妄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联翩的妄想攫取他的神智,这荒诞的重逢,是否能有个幻梦般的收场?
魔元几乎要溢出他的躯壳,他下意识地按住胸膛,不令这虚实颠倒的身躯变成诡谲的模样。
于是那妄想又消散了。
“你要小心季颂危。”卫朝荣与她对视,声音寒峭低沉,“人是会变的。”
曲砚浓无言。
根本不用想都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个而不高兴!
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人都是会变的。”她说,“我也变了。”
卫朝荣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是么?”他嗓音冷冽,“我只觉你一直都很好,没有一处不好。”
怎么样都好,哪里都好。
季颂危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为何要为那人辩解?
曲砚浓隐约摸到一点诀窍。
但她不是很敢相信。
犹疑了片刻,她还是没顺着那个猜想往下说,而是问,“你真觉得我没有变?”
她还以为道心劫给她带来的变化很明显。
至少那道无悲无喜的誓约很明显吧?
卫朝荣凝神望着她。
怎么可能没有?
那变化太明显,早在重逢之前便已显露无疑。
他只是不愿意她把自己和旁人联系在一起说罢了。
“重逢之前,我觉得你变得像个很美妙的梦,离我很远。”卫朝荣轻轻呼出口气,平静地说,“可是重逢之后,我又觉得你很近。”
与千年前恰恰相反。
像是宿命收割前温情给予的一场幻梦。
曲砚浓微微出神。
明明她与夏枕玉、季颂危一样,在道心劫下变得面目全非,明明她在誓约下性情大变,人人都觉得她淡漠到几乎没有人味,他却说他觉得她离他很近。
她想叫他的名字,但最后又忍住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她说。
再忍他最后一次。
商路在飞行法宝前延伸,终于有了尽头。
“前方霜雪镇,排队入城,飞行法宝一律不得升空。”
曲砚浓从舷窗向外望。
一座既不宏大也不玄奇的城镇在不远处伫立。
霜雪镇从不以雄伟著称,它只是繁华,极致繁华。
像是快要腐败前的花。
曲砚浓沉吟许久。
“其实我变了很多。”她说,“并不都是好的变化,但总归是变了的。”
卫朝荣默不作声,凝神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
曲砚浓又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最好也要变一下。”她不再迟疑,反倒像是一种笃定的宣告,“我想听你说你的真心话。”
卫朝荣反问,“不好听,也要听吗?”
曲砚浓盯着他看了一会。
“好不好听,取决于我。”她说。
她可以等,但她脾气不好,耐心也有限。
她想要知道的事,就一定要搞明白。
不能任由他自作主张了。
第125章 利辗霜雪(六)
霜雪镇从建立到如今只有二十年。
二十年, 它从平地变为望舒域最繁华的城镇,既非因为它位置得天独厚,也不是有哪位大人物全力扶持。
它的繁荣建立在废墟和焦土之上, 以万里赤地为代价。
二十多年前, 望舒域那场名为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就发生在这里, 从此沃野化为绝地。那片空间坍陷、危机四伏的地方,过去曾两度由戈壁化为桑田,最终又在那场天灾中被黄沙淹没,因此被称为三覆沙漠。
霜雪镇就建在三覆沙漠的边缘, 由修士们自发建成,拒绝四方盟的统领, 成为望舒域最繁华,同时也最混乱的地方。
有人万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了休整之后冒险进入三覆沙漠,寻找当年在那场天灾中丧生的亲友的遗物;有人手头紧, 在三覆沙漠寻找死者遗物,又返回霜雪镇卖出去。
当然, 还有另一种人,在外面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
“道友,多谢这一路照拂, 后会有期。”
一架飞行法宝旁,气质干净清澈的韶秀青年风度翩翩地向人道别,走入人群。
刚别过同行者,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非要到霜雪镇来, 究竟是想做什么?”戚长羽咬牙切齿地说,“如今我已经到了,你总该说明白了吧?”
他身侧无人, 但一道温润的声音吊诡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长羽,你是潋潋教出来的孩子,说来也算是我半个徒孙,何必如此对师祖如此如临大敌?要知道,我们碧峡一门,向来最爱护弟子。”这温润的声音在戚长羽的脑海里如流觞曲水,听来十分动人。
戚长羽脸上青筋一下下地跳。
“你这话怎么不和曲砚浓说?”他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他被带入戒慎司后,这个声音就出现了,对方自称是曲砚浓从前的魔修师尊檀问枢,要带他逃出戒慎司。
戚长羽那时才意识到,之前附身戚枫的幕后之人并没有逃之夭夭,而是吊诡地潜藏在了他的身上,在毁掉他的名声、地位的同时,居然还想控制他。
如果檀问枢没有附身在戚枫的身上,如果檀问枢没有当众毁掉镇冥关,那一串噩梦般的墙倒众人推根本就不会发生!害得他跌落尘埃、丧失一切,居然还敢附身在他的身上!
戚长羽恨不得生撕了檀问枢。
然而戒慎司里度日如年,对戚长羽来说如人间炼狱,他的修为被废,只能任人宰割,这样的日子他只熬了两三个月便再也熬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戚长羽只得同意了檀问枢的提议,让檀问枢操纵他的身体,逃出了戒慎司,一路来到望舒域。
这期间戚长羽也试探过檀问枢,为何附身在他身上,还要征求他的同意,才能操纵他的身体——难不成当初檀问枢附身戚枫之前,后者居然还傻到同意了吗?
檀问枢只是神秘地一笑。
“附身也有不同的方式。”他这样解释。
戚长羽为这一句话琢磨了一路。
如今身处霜雪镇,檀问枢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师祖”的谱,戚长羽实在恶心难耐。
檀问枢在戚长羽的脑海里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她一直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弟子,这可不掺假。”他悠悠地说,“固然在道统上有了分歧,然而我的徒弟永远是我的徒弟,改得了魔骨,改不了魔心。长羽,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难道不正说明我这个师尊教的够好吗?”
戚长羽一阵恶心。
然而在这本能般的作呕中,他又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诡异的熟悉感,那种说话的语调与风格,竟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嘴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曲砚浓曾告诉他,他令她想起她的师尊檀问枢,那时戚长羽只觉得奇耻大辱、晴天霹雳,然而有一天他真的遇到了檀问枢,竟惊恐地发觉曲砚浓告诉他的,竟是真的。
戚长羽不愿承认,更不愿去想。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烦躁地问。
檀问枢不答,悠然而笑,“怎么?到如今,还不愿叫我一声师祖么?”
戚长羽恨不得把那张嘴撕烂。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檀问枢一日驻留在他身体内,戚长羽便一日不敢放松警惕。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声音和煦清澈,“师祖。”
“好孩子。”檀问枢的声音如清溪流水般淌过,然而戚长羽听了,却觉得一万个可恶,“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也应当看明白了,身如浮萍,必须寄托在旁人的身上,还有我那个刁徒儿穷追不舍,成了半个废人。而你呢,修为被废,也被我那个刁徒儿追缉捉拿。咱们师祖孙也算是同病相怜。”
檀问枢还有脸说!
戚长羽的眼睛充了血丝,一时间连呼吸都重了。
他会和檀问枢这种过街老鼠同病相怜,还不都是拜檀问枢所赐?
奈何檀问枢从不知脸是什么东西,依旧侃侃而谈,“好在,师祖已经探查过你的根骨,你是修魔的绝佳好料子,只要你帮师祖做件事,我就把我们碧峡的魔功传给你,亲自指点你。届时修到化神,若能有机缘,击败曲砚浓也不在话下。”
戚长羽是疯了才会信这种鬼话!
他好好的仙修不当,去当早就在五域销声匿迹、人人喊打的魔修?
“碧峡魔功?击败曲砚浓不在话下?”戚长羽彬彬有礼地问,“敢问师祖,是怎么沦落到附身在我身上的?是为了哄徒弟开心么?”
修练魔修功法?打败曲砚浓?
戚长羽做梦都不会做这种没可能的梦。
就凭他?他有自知之明。
檀问枢大感晦气。
这人怎么回事?连美梦都不做,戚长羽干什么坏事、玩弄什么手段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好好当曲砚浓的狗。
“长羽如此妄自菲薄,倒是少了点年轻人的气魄。”檀问枢慢吞吞地说,“千年后的年轻人如此性情,实在叫人有些失望。”
戚长羽假笑。
“师祖十分神勇,不如咱们现在就回知妄宫向曲砚浓讨个公道?”他也一笑春风。
温润笑语对温润笑语。
满腹心机冷箭对满腹心机冷箭。
一片沉默。
无论是檀问枢还是戚长羽,都头一回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居然那么恶心!
*
“仙君,知梦斋共有九层,底下八层都是市集,只有最顶上一层是常年空置的。”富泱做介绍,“第九层是个拍卖场。”
霜雪镇是望舒域最繁华,也最混乱的地方,而知梦斋第九层的拍卖场,则堪称是霜雪镇最鼎盛,同时也最肆无忌惮的地方。
“当初霜雪镇建立之处,正值季颂危超发清静钞,望舒域怨声载道,又以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幸存者最甚。”在这股怨气之下,人们自发建立了霜雪镇,拒绝四方盟的统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四方盟在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处普通商铺罢了。
四方盟理亏,管不着霜雪镇,而其他宗门更不可能把手伸到望舒域来,建立霜雪镇的元老中也没有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霜雪镇就在这过度的自由里,群魔乱舞。
“寻常拍卖场路子再怎么野,也是有限制的,某些来路不正的货品,根本没有机会上拍,甚至带着东西来的人都会被当场摁下,交送给原主。”
如那些大宗门、大世家,个个都与这些拍卖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身就是拍卖场的半个主人,只需递个话就能守株待兔。
知梦斋炼宝行的拍卖场却非如此。
无论送来什么拍品,只要你敢卖,他们就敢上拍,只会索取更高抽成。至于送拍的人是谁,他们更是完全不在乎,那家缉捕令上的江洋大盗都行。
“知梦斋根本不需要送拍者露脸。”富泱说,“戴着面具去都行。”
说到面具,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向同一处。
“什么?我?”申少扬一惊,“我不行的,我戴面具的样子已经人尽皆知了,等于没戴面具。”
“你人尽皆知没关系啊。”富泱规划得很好,“曲仙君既要混入拍卖场,又不能提前泄露身份,那总得有个人作为卖主出面送拍,你就来扮这个幌子好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说话。
申少扬想来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能去送拍?”他狐疑。
富泱义正言辞,“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怎么能沦落到把自己的东西送到拍卖场去卖呢?大家都会怀疑不对劲的,他们都知道我卖东西根本无需来拍卖场。”
好像有点道理。
申少扬半信半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怎么觉得你想坑我?”他嘀咕。
富泱回以真诚的目光,“怎么会呢?申老板,别这么多疑啊。”
曲砚浓大约猜出一点真相。
这种荤素不忌的拍卖场,大约会有一点上古遗风,更别提知梦斋的主人疑似檀问枢这个老牌魔君,拍卖场的规矩,大概和她从前当魔修时无限靠拢。
对于来历不明的各方来客,拍卖场自有一套下马威。
富泱作为掮客陪同,还是作为卖主上门,所受到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沉重的“见面礼”,就这样被他很有友谊地转赠给了申少扬。
曲仙君一向对热闹来者不拒,“一起去吧。”
但,“这次就由申少扬做卖主,我们都是他的随从,陪他一起去。”
申少扬差点跳起来,“你们?是……我的随从?”
仙君,这比之前叫“檀师姐”更夸张了啊喂!
卫朝荣已利落起身。
“不是吧,前辈?”申少扬声调都变了。
卫朝荣已跟在曲砚浓身后出了门。
曲砚浓不是很想搭理这人。
每次被她问到关键问题,他都只会装哑巴,再用一副很沉默的模样凝望她,似乎有无限浓愁隐痛。
她懒得说话,又懒得看他,卫朝荣默默无言许久,没话找话,“知梦斋若是檀问枢所建,那拍卖场的规矩应当与魔域相差仿佛。”
语调寒峭低沉,仿佛认真分析的样子。
曲砚浓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嗯。”
卫朝荣默然。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
“檀问枢能活下来,定然与季颂危有关系,这知梦斋只怕也是季颂危的别产。”他沉肃说着,然而心里想的与檀问枢、季颂危没有一点关系,目光一直留在她脸上,“霜雪镇厌恶季颂危,不让四方盟插手,实际上也只是让季颂危换了个方式插手罢了。”
曲砚浓又兴致缺缺地敷衍,“哦。”
卫朝荣顿了顿。
“檀问枢虽然可能会出卖季颂危,但他的话也不可信。”他又沉声说,“他为人诡诈,不知藏了几手。”
曲砚浓这回连敷衍都欠奉。
她连余光也不奉送,只留给他一个决然冷漠的侧脸。
卫朝荣彻底失了话头。
他眉头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嘴唇微动,却不知再说什么,又闭拢。
曲砚浓不露辞色地等着。
“我——”
“贵客登门!”
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
知梦斋门前人潮涌动,宾客如云,堂倌游走在门里门外,最终窜到他们面前,笑容可掬。
“贵客是要寻宝,还是来送拍?”
曲砚浓蹙眉就想把人打发了。
她急着听卫朝荣打开蚌壳说真话呢。
然而堂倌格外有眼色,又为免太热情,抢着说,“倘若只是得闲来逛逛,不妨去三楼看一看,今日三楼有件罕物,是当初曲砚浓和钱串子化干戈为玉帛、结为至交的信物呢。”
曲砚浓一下被说懵了:她什么时候和钱串子结为至交过?
她和季颂危真不熟!
还没等她说话,身侧的人忽地一声轻笑。
莫名冷峭。
“多谢。”某人低低地说,“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这件……罕物。”
第126章 利辗霜雪(七)
这语气……怎么怪怪的?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我和季颂危, ”她慢慢地说,“不熟。”
真不熟。
卫朝荣却不看她。
“不是说在三层吗?走吧。”他说,侧脸凝冷。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卫朝荣偏头看她一眼, 淡淡问, “不走么?”
走去干嘛?她和季颂危哪来的至交情谊?
到底谁在编排她?
“不能看么?”卫朝荣问。
语气是很淡, 语调也很平常,但就是叫人觉得格外低沉。
曲砚浓沉吟。
她能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东西?但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居然惹来卫朝荣的兴趣,叫她十分不解。
他这人性情冷寂沉稳, 应当不会对八卦传闻感兴趣啊?
看就看。
她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叫她和季颂危引为至交。
曲砚浓当先上了三层,随意唤来个堂倌, 直奔那件“罕物”而去。
“贵客您看,这就是您想看的那件罕物。”曲砚浓专为此而来的气势让堂倌误以为她是有意求购,因此对她格外殷勤,“这杆戥子是曲仙君的家传之物, 您知道曲仙君的身世吧?三四岁时全家都被那个碧峡魔君害了,可惜啊, 曲家当初也算个医修世家,很有些传家之物的。”
曲砚浓望着被递到她面前的一杆戥子,一时失了言语。
坏了, 这下是真有个信物。
结为至交是没有,但化干戈为玉帛是真事。
这杆戥子是曲家的遗物,被季颂危偶然得到,他曾问曲砚浓要不要拿回去, 曲砚浓拒绝了。从那之后,她和季颂危大约能算半个有渊源的熟人。
卫朝荣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盯着那戥子出神,他忍了又忍, 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很眼熟?”他问。
最终还是没忍住。
曲砚浓沉吟。
“确实见过。”她把戥子还给堂倌,没有一点要掏清静钞的意思,让后者格外失望。
“不是什么罕物。”她转过身,望见卫朝荣紧绷的脸,微怔。
卫朝荣等她说下去,却怎么也等不到下文,只有这一句语焉不详的回答。
“那就是说,你们果然是因为这东西引为至交了?”他冷冷地开口。
曲砚浓神情更古怪。
“至交也谈不上,我和季颂危并不熟。”她缓缓地说,“但化干戈为玉帛确实是有的。”
卫朝荣不动声色地舔了一下后槽牙。
“有干戈,又有玉帛,已经谈不上不熟了吧?”他说,好似普通闲谈,“我们当初似乎也是这样熟起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或者也不熟?”
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曲砚浓一时难以言语。
她心里有种极其微妙的猜测,然而这猜测太古怪了。
几乎是不可思议。
她难以相信。
“你为什么要和他比?”她也不动声色,反问。
卫朝荣望向她。
曲砚浓神色平淡。
“他有什么值得和你比的吗?”她问,好像在说一个本无需质疑的事实。
卫朝荣绷紧的脸颊微微放松了一点。
“不能吗?”他依然问,但语调松快了一点,再不是那种沉沉如山雨欲来的模样了,“我还以为很相似。”
曲砚浓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还沉浸在那种不可思议里。
她好像真的猜到卫朝荣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了。
可是……怎么可能?
卫朝荣的面颊又紧绷了起来。
“我没觉得哪里相似。”曲砚浓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找出更多证据,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进过的上古洞府很多,把我当对手的人更多,但见面第二次就敢亲我、还没有被我杀了的人,只有一个。”
卫朝荣和季颂危当然完全不是一回事。
谁会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卫朝荣神色稍霁。
曲砚浓干脆一口气说痛快,“我不是见谁都亲的。”
如果不是她当初对卫朝荣感兴趣,卫朝荣根本没可能亲到她——他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卫朝荣不说话了。
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微微偏开头,尽量克制着唇角不要翘起。
曲砚浓眯起眼睛,把他的一连串动作看在眼里。
她心里笃定了,可又升起无穷震撼。
怎么可能呢?
卫朝荣这样子……好像是在吃醋?
她从没想过卫朝荣竟然会和吃醋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在她心里根本就不是会吃醋的人。
卫朝荣在她心里,总是坚定不移、沉稳可靠的。
从她认识卫朝荣的那天起,卫朝荣就从未在这段云雨情缘里露出患得患失的姿态。他总是很坚定,除了为她的未来忧虑之外,什么都不会让他稍稍皱一皱眉。
这念头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直到卫朝荣死在冥渊后,也从未动摇。
他固然不可能真的无所不能,但在曲砚浓的心里,他所向披靡,也永远沉稳可靠、坚定无疑,近乎一种坚不可摧的恒久誓言。
现在她知道卫朝荣其实总喜欢报喜不报忧了,但她从未想过除了所向披靡之外,就连沉稳坚定也只是他努力营造出来的美好虚影。
卫朝荣居然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曲砚浓几乎瞠目结舌。
她从未想过卫朝荣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又患得患失的一面。
卫朝荣吃季颂危的醋?
轮得到季颂危吗?
她难以置信,于是又百般打量卫朝荣留给她的侧脸,试图从那努力不翘起的唇角找出另一种可信的解读之法。
卫朝荣觉得自己遮掩得太刻意也不好,很容易被发现端倪。
“申少扬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他咳了一声,语调认真寒峭,一本正经地说正事,“最好还是同他们一起去送拍,看看檀问枢在这里的做派。”
他说得实在很正经严肃。
但曲砚浓差不多已经把他的真面目看透了。
去掉那层朦胧的幻想,真相实在不容她狡辩。
这人真是……骗了她一千年。
她居然也就真的相信了一千年。
曲砚浓实在说不出到底是谁离谱,皮笑肉不笑,“确实应该好好看看,毕竟……”
“眼见为实。”她阴恻恻地说。
卫朝荣侧头看她。
他总感觉这话里有话。
“怎么不走了?”曲砚浓似笑非笑。
卫朝荣心头一跳。
不像是错觉。
“以为你有别的话要说。”他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试探。
曲砚浓瞥他一眼。
“我能有什么话要说?”她反问,“你想多了吧?”
应该是他有话该对她说才对吧?
卫朝荣心情十分沉重。
他刚才的感觉好像真不是错觉。
她好像猜到了。
“仙……前辈!我们来了。”申少扬不知从哪窜了出来。
卫朝荣立即转身。
“还算及时。”他沉声说,“事不宜迟,早些解决,走吧。”
申少扬差点没反应过来,“啊?啊?哦……”
他看一眼曲砚浓,再看看远去的前辈,不知所措。
曲砚浓抱着胳膊,看卫朝荣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明明大步流星、姿态凌厉,却莫名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死鸭子嘴硬。
曲砚浓悠悠地放下手。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知梦斋第五层是送拍估价的地方。
申少扬早早戴上了之前的面具。
虽说看到这面具,就相当于知道他的身份了,但申少扬认为总比没有好。
“李前辈,这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卖家。”富泱已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相识的鉴定师,“他有一件真正的好东西想出手,来历绝对清白,你帮着掌掌眼呗?”
李鉴定师早已突破元婴期,平时轻易不出马,笑看戴着面具的申少扬一眼,没急着鉴定,“小富,先前你去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了,还没恭喜你拿了好名次啊?”
无缘无故提起阆风之会,这是一眼就看破申少扬身份了。
富泱十分镇定,本也没指望瞒过去。
实在是他们一行四个小修士都太出名了。
戚枫在众目睽睽之下毁掉镇冥关,富泱和祝灵犀本就小有名气,申少扬又是个史无前例的神秘面具阆风使,最近五年八年都不会被人忘记,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
要不然,五域年轻修士怎么都想在阆风之会上扬名呢?
一朝成名天下知,这就是阆风之会的地位。
富泱报以神秘微笑,李鉴定师便也很识趣地笑一笑,目光扫过申少扬身侧的两人,不由一愣。
他竟全然看不出这两人的修为深浅。
李鉴定师已是元婴修士,就算这两人修为高于他,他也应当有所感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面前是一方青石和一片空。
他惊疑不定,以微笑作掩饰,看向富泱,“这两位贵客是一道来的吗?”
富泱笑容轻快,“这是我这位朋友家中的两位长辈,我朋友头一回来霜雪镇,家里人不放心,陪他一程。”
申少扬面具下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看富泱,再看看曲仙君,又看看前辈。
他家里的长辈?他哪有家啊?这李鉴定师能信吗?
“原来如此。”李鉴定师恍然,望望申少扬,更加热情了,“道友,请。”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
这人就这么相信了?谁家能有这两位“长辈”啊?那得是什么样的豪门巨擘?
富泱却一点不意外。
“你还不知道吧,申老板?”他在灵犀角里轻快地笑了,“你在五域修士们心里,可是隐世家族出来的绝世天才啊。既然已经是隐世家族了,出现两个修为无比高深的长辈,也很正常吧?”
虽说世人皆知三位化神,但愿意尽情展开幻想的人依然为数众多,不乏有人猜测在三位化神仙君之外,也许还有不愿露面的绝世高手隐居世外,不为人知。
总不能真的说曲仙君是申少扬的随从吧?富泱还没傻到家。
申少扬难以置信:“我?隐世家族?”
他都没有个族!还隐世?
第127章 利辗霜雪(八)
无论申少扬本人对“隐世家族天才”的传言究竟是什么态度, 李鉴定师反正是信了。
一个能横空出世,打败上清宗和四方盟天才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有神秘背景?
反正李鉴定师打死也不信。
知梦斋第五层修建了许多回廊, 回廊上无数道门, 李鉴定师带着他们绕过回廊, “小富应该知道吧?我们知梦斋的鉴定室,其实也不是那么好进的。第一次来的朋友在这个回廊里可是要受大罪的,也算是个下马威。”
申少扬茫然地看看四周,没从那回廊上看出什么。
李鉴定师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又着意去看那两位神秘的“长辈”的反应。
卫朝荣察觉到这目光,抬眸看回去, 目光沉冷。
李鉴定师心头微微一惊,赶忙将视线移开。
好凶悍的性情,他在心里琢磨,也不知这人手下有多少亡魂。
曲砚浓四下看了一圈, 兴致缺缺。
“原来是迷阵。”她甚至有一点失望,“缺乏新意。”
李鉴定师的心又是一跳。
“这位道友慧眼如炬, ”他堆出笑容,“这一层的回廊上都布有迷阵,一旦开启, 走在回廊上的人就会陷入幻觉之中。若是心智不够坚定,就会在此迷失,除非有人唤醒,否则就会无限沉沦。”
但李鉴定师这次没开启迷阵, 他一照面就觉得那两位“长辈”不是善茬,再加上对“隐世家族”的莫名敬畏,他决定放弃这个下马威。
此刻这个决定让李鉴定师无比庆幸, 他几乎可以确定,倘若开启迷阵,倒霉的不会是这几位,而是他。
“我们知梦斋毕竟是开门迎客的,和气生财,布置个迷阵已很不得了了,哪敢再做别的文章?”李鉴定师笑呵呵地说,“这么一个小小的迷阵,班门弄斧,让两位道友见笑了。”
他说完,十分心虚,飞快地拉开鉴定室的门,以殷勤遮掩没底气,“几位道友,请。”
鉴定室的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繁复回廊上短暂寂静。
一刻钟后,有人无声地踏上这道回廊。
戚长羽同样戴着面具,身侧却没有鉴定师引路。
从前担任沧海阁阁主的时候,戚长羽来过知梦斋炼宝行两次,却从未涉足第五层,以他的身份,没有什么东西是要靠拍卖场才能卖出去的,只需在拍卖会开始前赶到顶上雅间里安坐。
如今重临旧地,他却要偷偷摸摸的,踏在回廊上的每一步都格外耻辱。
“还请师祖指点,”戚长羽深深吸气,拿出当初全力讨好曲砚浓的精神,音容和悦,“师祖到底有什么事要长羽来办?”
檀问枢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真是个聪明可靠的孩子,潋潋的眼光果然独到,天下英豪任她挑选,最终只挑了你,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戚长羽在心里冷笑:檀问枢明白曲砚浓究竟为什么挑中了他?
只怕檀问枢是一点也不知道吧?
但他也不打算同檀问枢说。
对于自己和檀问枢相似这件事,戚长羽倍感耻辱——这和像卫朝荣根本不是一回事。
卫朝荣不仅是曲砚浓念念不忘千年的道侣,而且无论从人品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像卫朝荣不是耻辱,反倒是一种值得自傲的荣誉。
……像檀问枢呢?
那就是纯粹的侮辱人了。
——起码戚长羽觉得备受羞辱。
更何况,卫朝荣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不仅站对了位置,还早已经死了。
而檀问枢呢?一个卑鄙的失败者——竟然还没死透。
戚长羽恨不得现在就送他再死一次。
强忍着这股无所不在的羞辱,戚长羽语调如常,还带了点谦恭,“师祖过奖了,不过是故地重游,有几分经验罢了。还请师祖示下,究竟需要我做什么?”
“何必如此谦逊?年轻人就该锐意昂扬些。”檀问枢叹息,“我们碧峡门下,不须作此绵软姿态,难道你进取了,长辈会生气吗?”
别人的场面话信了会亏,檀问枢的场面话听了说不定会死,戚长羽只当这人在鸟叫。
“潋潋天资机缘都不缺,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如今果然是名震天下。长羽还年轻,现下不敢直面锋芒,也算是合情合理。”檀问枢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如此,便先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远离曲砚浓,等到实力提升后,再做打算吧。”
戚长羽不信修练魔门功法、击败曲砚浓这种天方夜谭,檀问枢只好换了个说辞,“长羽虽叫我一声师祖,心里却未必愿意收留一个素无交集的陌生人,我也不欲讨人嫌,等你帮我在这炼宝行里取走一样东西,再离开霜雪镇,我就离去。”
这次的理由倒是可以让人接受,起码经得起推敲,没有完全把人当傻子哄。
“究竟是什么东西?”戚长羽追问,“我已经身处炼宝行,师祖总该明示了吧?”
檀问枢轻笑。
“不要急。”他说,“那是件大凶之物,以你的实力,绝不能就这么直接去取,总要做点准备。”
戚长羽自己做沧海阁阁主、手握大权的时候,说话也喜欢吞吞吐吐、卖弄官司,享受旁人命运悬在自己手心里、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然而此刻听檀问枢慢吞吞兜圈子,戚长羽肚子里的邪火是怎么也压不住,在心里把檀问枢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老狗,连个躯体都没有的东西,只能附身旁人的身上,他现在竟还摆起架子来了?
叫他一声师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不就是曲砚浓的手下败将吗?当师尊的被当徒弟的当成狗一样碾,连后者的面都不敢见,还好意思摆个师祖谱?
我呸!
戚长羽这边闷不吭声,檀问枢那边则终于慢悠悠地揭了盅,“我当年殒身,将躯壳抛下,令曲砚浓相信我已死,实则以神魂活了下来。如今一千年过去了,是时候把我的魔蜕取回了。”
“魔蜕?”戚长羽皱眉,“在这知梦斋?”
檀问枢含笑答,“在第十层。”
知梦斋炼宝行一共只有九层,哪来的第十层?
戚长羽追问,“怎么进去?”
“等。”檀问枢悠悠地说,“等到拍卖会开始,第九层的阵法开启后,第九层会变成一个由大型法宝组成的小秘境。原本的第九层就是隐藏的第十层,你只要守在第九层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取魔蜕?”戚长羽问。
“拍卖会开启时,会有人在第十层维护魔蜕,你藏在隐蔽之处,看他如何解开禁制,等他走了,你自己再去解开,把魔蜕取出来。”檀问枢说。
戚长羽感觉檀问枢又把自己当傻子骗。
“我还不曾听说谁家重要禁制是不须凭物就能解开的。”他冷笑,“大费周章搞出一个极度隐蔽的第十层,却弄出这么一个糊涂禁制,知梦斋都是傻子?”
檀问枢微笑。
“如果里面是别的东西,自然需要凭物,但这里藏的是我的魔蜕,旁人取不走,自然不须凭物。”他说,“除非,那人是个凡人。”
图穷匕见了。
戚长羽双目血红。
“你早就盘算着让我修为尽废?”他咬牙切齿,“从你附身戚枫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了?”
檀问枢悠悠地笑了,分明很温润,却说不出的冷酷,“比那更早。”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当着诸天宝鉴毁掉镇冥关?我为什么能在望舒域隐藏千年,魔蜕无损,还不被曲砚浓发现?”他故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敲在戚长羽的心底,令后者的脸色苍白,“长羽啊,不是师祖故意与你过不去,是你动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当然只能送你一程。”
“是季颂危。”戚长羽硬梆梆地吐出这几个字。
“除了他,又能有谁?”檀问枢满意地欣赏戚长羽的狂怒,“这也无妨,人这一辈子,哪能不跌几个跟头?只要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给你个满意的回报。忍辱负重过上一百年,总有重新出头的机会。”
戚长羽深吸一口气。
“好。”他说,“就按你说的办。”
“这就对了。”檀问枢循循善诱,“季颂危生性狡诈,为了达成目的,根本不择手段,所以他利用我,却也防备我,不愿让我取回魔蜕。第十层有针对我的禁制,我在那里没法与你交谈,无法指点你,只能靠你自己。”
“我只需解开禁制,取出魔蜕?”戚长羽追问,“其他什么也不用做?”
“没错。”檀问枢说。
“等我取出魔蜕后,你什么时候能离开?”戚长羽又问。
“一个月内。”檀问枢悠悠答。
“三天。”戚长羽立即还价。
“十天。”檀问枢回砍。
“三天。”戚长羽神色阴沉,慢慢地说,“这是我的底线。”
檀问枢叹口气。
“好吧,那就三天。”他遗憾地说,“长羽啊,你可真是十分难缠,若是早生一千年,我可不能叫你去修仙,怎么也该像网罗潋潋那样,把你网罗到碧峡来。”
戚长羽回以假笑。
“不及师祖许多,我还有的学呢。”他阴阳怪气地说。
假笑褪去,戚长羽目光冷锐。
什么三天离开?檀问枢只怕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这老狗的嘴里只怕没有一句真话。
戚长羽不仅不信檀问枢会如约放过他,不信檀问枢说能离开就能离开,不信檀问枢在第十层无法与他交谈,就连魔蜕是檀问枢的躯壳这事,他都怀疑不是真的。
檀问枢当初附身戚枫,根本无需同戚枫商量,怎么到他这里,就处处受限于人了?
戚长羽可不觉得檀问枢真的在意什么“师祖孙情”,后者开始讲感情说废话的时候,一定是能力不足以直接解决问题。
联想到檀问枢之前所说的“附身有不同的方式”,戚长羽怀疑檀问枢仓促更换寄主,根本没法完全操纵他,无法直接操纵……难道就能随意离开?
倘若檀问枢根本无法随意离开寄主,也无法完全操纵他,那附身对于檀问枢来说,究竟算手段,还是算作茧自缚?
戚长羽眼神阴狠。
隐姓埋名,逃离曲砚浓的视线,这固然是条路,但谁说这对于他来说是条好路?
曲砚浓比起这位好“师祖”来说,人品可信何止千倍?
取了魔蜕,返回知妄宫,把檀问枢和魔蜕一起交给曲砚浓,戴罪立功,重新得到曲砚浓的信任和宠幸,对他来说,岂非是一条更宽广的路?
鉴定室内,曲砚浓随意挑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
“我从前对你们知梦斋没什么了解,偶然听说你们的名号,才发觉近年来到处是你们的踪影。”她随口问,“你们东主是哪位啊?”
李鉴定师呆呆望着她,长久无言。
就……怎么会有人进了鉴定室,直接往最宽敞舒服的位置上一坐,也不管那是不是给客人坐的?
她坐的是他的位置啊?
第128章 利辗霜雪(九)
曲砚浓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你们姓檀还是姓季?”她问, “长什么样子?”
李鉴定师还没回过神来。
实在是面前这位姿态太过淡然平静了,好似那座位本就该由她来坐,谁若是有异议, 那为免有点刻意找茬之嫌了。
李鉴定师品味到这一点, 茫然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愤怒,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她对面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她。
客人该坐的位置。
李鉴定师十分恼火。
知梦斋的拍卖会荤素不忌、什么货都敢收,对前来送拍的修士自然不必客气, 给点下马威是合情合理的,因此这鉴定室内, 鉴定师的位置摆得比客人的位置高出一截,只要鉴定师本人不算太矮,就能居高临下地看客人。
这会儿变成李鉴定师被人居高临下俯瞰了。
这是他的鉴定室!
然而目光与对方相触,对方什么神情也没有, 李鉴定师就已经败下阵来,隐忍道, “我们东主不爱露面,只有几位心腹见过东主的面。”
还挺古怪。
把有鬼摆在明面上,这倒不多见。
曲砚浓嗯了一声。
“所以你还是知道东主名讳的?”她问。
其实无论姓檀还是姓季, 最终都和这两人分不开关系,但分清季颂危究竟是暗藏在幕后,还是走到幕前,能让她对两人的合作关系有更清晰的认识。
“我们东家姓檀。”李鉴定师已放弃和她较劲, 人家根本没觉得这事值得较劲,他又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还算什么劲较呢?跟自己较劲?
曲砚浓挑眉。
看来知梦斋是挂在了檀问枢的名下。
也是, 霜雪镇摆明了拒绝四方盟、拒绝钱串子,怎么可能任一个挂在季颂危名下的炼宝行做大?
然而如果只是找个人代为挂名,何必非得挂檀问枢的?季颂危当年能以义薄云天的名声创下四方盟,随便找个愿意脱离四方盟的心腹不就行了?
挂了檀问枢的名,就说明檀问枢在其中一定是有一定主动权的。
当初在从山海域到玄霖域的那艘银脊舰船上,徐箜怀告诉她,他在上次银脊舰船航行途中,曾从知梦斋凶徒口中听到一段对话,其中有一句“贵主好大绝户之计,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吗”。
那时徐箜怀误以为这个“绝户之计”是指道心镜,然而道心镜是夏枕玉弄出来的东西,他的猜测完全错了。
所谓绝户之计,另有盘算。
曲砚浓在补天之后,无意中想起了这句话。
如今让她来揣测,这个绝户之计应当是指玉照天上的那道虚空裂缝。知梦斋早就盘算着抢夺他山石,早早准备好了那根“魔主断指”,也早就预料到玉照天的破碎。
徐箜怀先前追缉知梦斋、从而听到“绝户之计”对话的那艘银脊舰船,就是戚枫所坐的那艘船。在那次航行中,戚枫被檀问枢附身。
而那次航行中,知梦斋凶徒在争夺一枚方孔玉钱,他们登上舰船的船票,则是从牧山阁代阁主公孙罗那里换来的。
于是便可以推断出,那批知梦斋凶徒并非一心,有两股不同的势力、有完全不同的诉求。
一方从公孙罗那里换来了船票,前往山海域,而那枚方孔玉钱就在他们手中。
另一方则截留前者,说出了“绝户之计”的那段对话。
前者无疑是檀问枢的人,“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很明显对应了檀问枢附身戚枫、离开玄霖域的行程,而后者自然就是季颂危的人了。
再结合她之前猜测的,檀问枢毁坏镇冥关的理由——季颂危想让檀问枢留在鸾谷见证或操纵他山石出世,然后再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为他把镇石的生意抢回来,而檀问枢没等鸾谷生变就跑了。
显然,季颂危对檀问枢有所掌控,但也让渡出了一部分权力,让檀问枢有一定的自由和主动权,才能出现双方对峙、意见相悖的场景。
可季颂危为什么要这么放纵檀问枢?
卫朝荣当她对季颂危太偏爱,还吃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飞醋,其实她真的很冤。
不是她信任季颂危,而是后者真的颇多心眼。
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会做出超发清静钞这种事,因为熟识他的人都确信他从前不仅有勇有义,还有谋。
没有心眼的人怎么可能创下偌大基业?难道当年仙域的散修们都是傻子吗?
理解不来,只能归咎于道心劫。
只要有道心劫打底,什么样的性情大变、古怪行为,都有了解释。
但自从她推翻了从前对自己道心劫的猜测,又听了夏枕玉对道心劫的猜测,她很难不联想到季颂危的道心劫。
一个人在道心劫下改了性情也就算了,脑子变坏了,这可能吗?
季颂危可能会利用檀问枢,但一定不会信任后者。
后者除了一些魔门典籍和见闻,能拿出什么东西让季颂危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曲砚浓扪心自问,假如她要利用檀问枢,那她是死也不会把檀问枢放出手掌心的。
权力?自由?檀问枢想都不要想,等着在她手下被榨出最后一滴汁吧。
季颂危难道比她善良?
这话骗骗他的至交好友蒋兰时也就算了,总不能真把他自己给骗了吧?
曲砚浓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是檀东主。”她随口说,“从前都没听说过檀东主的名号。”
这话说到李鉴定师的心坎里了。
“我们东主确实行事低调。”他说,“大约是知梦斋做大了,不想招人眼吧。”
“你们东主修为不高?”曲砚浓问。
李鉴定师赶紧反驳,“怎么可能?修为太低,能镇得住这虎狼环伺的地方?”
知梦斋这么野的路子,一个低阶修士能撑得住吗?
“我们东主修为深厚,连钱串子也要给几分薄面。”李鉴定师说,“我从前是四方盟的,可钱串子那人越来越不像样,把从前立下四方盟的所有诺言都忘光了。四方盟那么多道友,谁不是奔着他千年前那番豪言壮语来的?可他对得起谁?我只好告辞了。”
四方盟从前叫四方聚义盟,后来才改成四方通财盟。
改名之前,季颂危是对所有朋友发过誓的,他说要建一处无尊卑、无贵贱、互为亲友、无相拼杀的乐土。
这样的豪言壮志,只有他说了,旁人才会信。
然而一千年过去,愿意信的人都失望了。
“小富他家不也是?”李鉴定师说着,指了指富泱,“富家几代都是四方盟的,他家祖上还是最初跟随钱串子的元老呢,一家子都信钱串子,把钱串子从前那点事迹当传说讲给孩子听,小富就是听钱串子的故事长大的。”
“钱串子说要用清静钞,他家就拿灵石灵宝换了一大把清静钞。被那群心眼活络的人挤出了四方盟核心圈子,他家也没怨过。谁骂钱串子,他家都有人跳出来给季颂危说话的,结果呢?”李鉴定师认识富泱的某个亲戚,对他们家的事了如指掌,“玄黄一线天地合后,钱串子超发清静钞,他家一下子就落魄了。”
申少扬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富泱,又看看李鉴定师。
他没想到,富泱平时那么轻快悠闲的一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
“你说这个干嘛呀?”富泱哭笑不得,“我们家那点丢人的事,你说给我朋友听,人家还以为是我想卖惨,想从人家买卖里多抽成呢。”
李鉴定师哼了一声,“要不是你自己争气,什么门路都能找到,你现在还像你堂哥似的,连符箓都舍不得多用。”
总之,李鉴定师就一句话:信钱串子者,不得好死。
曲砚浓一不小心听了满耳朵季颂危的坏话。
她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们知梦斋中有许多四方盟旧人?”
而且还都是对季颂危怨念极深的人。
这是季颂危在左手倒右手?
算盘打得真精啊。
“是,知梦斋虽然和四方盟一样因利而聚,但至少这里坦坦荡荡,不拿那虚的来恶心你。”李鉴定师说,“小富也知道的,我们这边鉴定师、阵法师,几乎全是从四方盟来的,只有零星几个从外面招来的,一股野路子习气,我们平时都不爱搭理他们。”
那就是檀问枢的人咯?
曲砚浓点头。
“你们东主叫什么?”她问,“往后若是遇见了,也好打招呼。”
李鉴定师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但她修为高深、实力强悍却是根本无需明说的,而今天这一番接触,她的霸道强势也显露无疑,李鉴定师真怕自己东主见了她不够客气,会挨打。
虽说东主一向低调,不太透露名讳,但这无缘无故的打还是不必挨了吧?
曲砚浓定定望过来,等着他的回答。
也不知檀问枢这回起了个什么化名?狡兔三窟,她顺藤摸瓜查查,除了知梦斋之外,他是否还有别的老窝——
李鉴定师很小心地说,“我们东主叫檀潋。”
檀、潋。
曲砚浓的神情微微凝固。
卫朝荣看向她。
他与她目光交错,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愕然。
这名字对曲砚浓来说有不同的意义。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巨变,在檀问枢灭曲家的那一天。
檀问枢本没打算留一个孩童做徒弟的,但当他在血雨里走到她面前打量她时,她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叫什么名字?”檀问枢问她。
曲砚浓没回答他。
她用很机警的目光瞪着他。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那就跟我回家吧。”他说,把她抱了起来,“看你聪明不聪明。”
曲砚浓张开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
没咬动,腮帮子疼。
檀问枢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掰开。
“不要任性。”他说,难得很严肃,也很冷酷,“我给你的是最好的安排。”
“以后就叫檀潋吧。”他说。
曲砚浓有自己的名字,但檀问枢总称呼她檀潋,随着他击杀碧峡老魔君,成为真正的碧峡之主,再也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曲砚浓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檀问枢想让她叫什么名字才重要。
檀问枢说她叫檀潋,那碧峡上下就不会有人叫她曲砚浓。
在漫长的时光里,檀潋这名字一度是她最厌恶的东西,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恨。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觉,这个名字的第一个主人并不是她。
“檀潋”不是檀问枢随口给她取的名字,而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檀潋是檀问枢的小侄女。
檀问枢这人全无心肝,全家的性命都被他当作修魔的基石,毫不犹豫地收割了,唯有檀潋这个小侄女还未修行,平素又格外伶俐聪慧,檀问枢平时还挺喜欢她的,于是他大发隆恩,决定留下小侄女的性命,带上小侄女来魔域。
檀潋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小女孩。
檀问枢是她的亲叔叔,是她仅剩的亲人,冷酷无情杀了全家,却唯独留下了她,还说要带她去魔域,叔侄俩定能混个大好前程。
对如此美妙许诺,檀潋说:
“呸!你去死吧。”
檀问枢把小侄女杀了,心里觉得檀潋又笨又不识时务,还十分任性。
这遗憾被他抛之脑后,某天又突然重拾。
他决定亲自教出一个聪明识时务、与他一脉相承的檀潋。
于是曲砚浓就活下来了。
得知檀潋的事以后,曲砚浓再没那么痛恨这个名字了。
她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分享同一种恨、同一种不甘、同一种命运。
于是她也向檀潋分享了她的复仇。
隐藏身份、白龙鱼服的时候,曲砚浓会以檀潋的名义行走于世间。
檀问枢曾经强加给她的,她以另一种形式夺在了手掌心。
檀潋终于成了她承认的另一个名字,是她的另一种命运。
在如今的五域,檀潋就是她。
现在李鉴定师突然说,檀问枢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化名,而是“檀潋”这个名字。
知梦斋的东主叫檀潋。
曲砚浓向后微微一仰身。
虽说她知道这名字依然只是个幌子,背后的主人还是檀问枢,但——
知梦斋的东主竟成了她自己?
檀问枢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再把戚长羽带来知梦斋,自然能猜到她会搜集知梦斋的信息,也料到了她会得知这个名字。
檀问枢是懂怎么恶心人的。
“真是个好名字。”曲砚浓和颜悦色,可不知为什么,李鉴定师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心里发毛。
曲砚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想来,两个人的仇,只报一次,还是有点不好分。
幸好檀问枢还能再死一次。
她和檀潋一人一次,很公平。
第129章 利辗霜雪(十)
知梦斋炼宝行的第九层平时总是很安静。
一片幽深中, 微冷的烛光点点。
“贵客请当心。”堂倌秉烛引路,“第九层布有众多禁制阵法,空间交错, 倘若走错了路, 没有人引导是走不出来的。我们堂倌人数众多, 但也不是遍地乱逛,未必能及时寻到贵客,到时耽误了贵客的功夫,实在不妥。”
曲砚浓手中也有一支明烛, 灯芯引火,引出的焰火却是冷的, 将手指探向烛火,便仿佛摸到了一块坚冰。
“这是以寒酥石制成的蜡烛,寒酥石是我们这儿独有的奇石,灵气极其稀薄, 无法用于修炼,但制成蜡烛十分好用。我们这儿以前遍地都是这种石头, 要不是玄黄一线天地合后灵地化为了三覆沙漠,这蜡烛都该卖到扶光域去了。”堂倌介绍。
扶光域是五域中最荒僻的一域,堂倌特意把它列出来证明寒酥石蜡烛的前景远大。
曲砚浓看一眼手中的明烛, 再看一眼隐藏在幽暗之中的禁制和阵法。
堂倌说了一大堆,却没说寒酥石蜡烛会与禁制呼应,倘若阵法的设计者手中有一张第九层的阵图,就能在阵图上找到每一个秉烛之人。
拿上这支蜡烛, 就像自取了一块标记,等人来寻。
知梦斋作为此间主人,需要对进入自家拍卖场的人有所监管, 也算常理,然而修士最忌讳被人标记追踪,尤其是知梦斋荤素不忌,吸引来的修士来历更莫测,自然也更谨慎、更排斥被标记。
看来,知梦斋为免麻烦,索性连蜡烛的作用都不告知了。
曲砚浓看得明白,却没戳破,跟着堂倌走上一瓣莲台样的小平台。
“几位贵客,这就是天字六号雅间‘凌波欲暮’。”堂倌恭敬介绍,“这瓣莲合拢时,雅间便会完全升起,俯瞰整个拍卖场。”
知梦斋一共有七间天字号雅间,原本只为来历不凡的大人物们开放,然而曲砚浓往李鉴定师对面一坐,便把李鉴定师镇住,后者思来想去,硬是为她挤出个天字号雅间来。
“还是前辈有面子,我之前来过这里一次,连雅间的门都摸不到,更别说天字号了。”富泱忍不住说,“前辈连名字都没保,就直接进来了。”
曲仙君若是报出名号,别说一个天字号雅间了,拍卖场为她清场都是应该的,然而李鉴定师根本不知道曲仙君的身份,曲仙君也没有出手、更没有放出威压,李鉴定师竟就这么挤出个雅间给了她。
这在富泱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
曲砚浓习以为常地踏进莲台雅间内,卫朝荣跟在她身后。
“你不进?”申少扬刚要迈步,却见富泱没有动弹的意思,他便又停下了。
“我还要去问问这次有哪些拍品。”富泱说,“曲仙君委托我来经办,我不能吃白饭啊。”
虽说曲仙君不是正经来竞拍的,但富泱是个靠谱的经办。
申少扬想到先前从李鉴定师那里听来的话,犹豫了一下,跟上富泱,“那我也去,还要把祝灵犀他们叫来呢。”
曲砚浓顺手将莲瓣关拢,莲台样式的雅间便轻若浮云般悠悠地升上了高空。
从巨大的窗口向外望,一片幽黑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烛光。
卫朝荣在她身旁静立。
“这里是由法宝拼凑而成的空间。”他说,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如果在这里迷了路,没有这寒酥石蜡烛,一辈子都出不去。”
这是普通修士会遇到的困境,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可以强行破开阵法,从里面打出去。
对曲砚浓来说,这困境根本不存在。
他只是在没话找话。
曲砚浓把寒酥石蜡烛放在案上。
“藏头露尾的,不像是季颂危的手笔。”她回过身,漫不经心地说,“季颂危喜欢搞些气派的场面。”
卫朝荣沉默一瞬。
虽说曲砚浓已明确说过季颂危在她心里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而卫朝荣也绝对相信她的话,但听她谈起季颂危的性情喜好如此熟悉,他依旧不太舒服。
“你觉得这里是檀问枢布置的?”他跳过那个名字。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他的小心思看得很明白,却没有立刻点破。
“就是他,不会错的。”她说,“能按自己的心意布置拍卖场,说明檀问枢在这里的地位不低,权力也很高。”
从前她怀疑季颂危在驱使檀问枢,如今来看,并非驱使,而是一方强势、一方稍稍弱势的合作关系。
季颂危脑子坏了吗?
一个半死不活的残魂,有什么资格和他合作啊?
先前她和李鉴定师确认过,知梦斋是四百多年前建成的,二十多年前因那场天灾而飞速壮大。
四百多年前,这个时间令曲砚浓十分在意。
她与夏枕玉立下约定,也是在四百多年前,那时正逢他山石上一次出世。
知梦斋幕后的人是否从四百多年前就在谋夺他山石了?
“你觉得是檀问枢想要他山石?”卫朝荣听她分析完,静静问。
曲砚浓缓缓摇头。
“那么大手笔的谋划,必将引来上清宗的报复,若不是对季颂危有大好处,他怎么会答应?”她说,“总不能是檀问枢魅力惊人,让季颂危不惜代价地帮他吧?”
檀问枢要是有这魅力,她怎么没发现?
所以,真正想要他山石的人只可能是季颂危。
可季颂危大费周章地图谋他山石,究竟为什么?
卫朝荣有些不解,“他是望舒域之主,三圣药中的一壶金就在望舒域,他若是拿一壶金出来同上清宗换,上清宗未尝不会答应。为何要大费周章,不惜得罪上清宗?”
曲砚浓微怔。
她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四百年前的那枚他山石被用掉了,用在了她的神塑上。
也许季颂危真的问过夏枕玉,后者拒绝了他的请求,而季颂危因此认定上清宗不会把他山石换给他,于是决定抢。
“他就这么确定夏枕玉如今无力保护鸾谷?”她疑惑起来。
季颂危又是怎么确定的?
卫朝荣忽而问,“我还没有问过,为什么鸾谷出现虚空裂缝的时候,只有你在补天?夏长老为何没出现?”
“你说夏长老如今无力保护鸾谷,又是什么意思?”他问。
曲砚浓被他问得哑然。
她才想起,卫朝荣虽然曾是上清宗弟子,但他修为没到化神,从未有机会接触到道心劫。
他根本不知道道心劫这东西,更不知道她也在被道心劫纠缠。
在他眼里,她只是因为千年时光而变了一点。
“呃——”她罕见地卡了壳,倘若卫朝荣早就知道道心劫,她是不会觉得这事难以启齿的,偏偏卫朝荣一无所知,这就让她不知怎么和他说了。
难道要同他说,她不仅深陷在道心劫里,千年大费周章,最后只搞明白自己的道心劫不是“无悲无喜”,而且因为誓约,只剩下四十多年寿元了?
曲砚浓有点说不出口。
倘若她孤身一人,寿元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然而当卫朝荣重新出现在她身边后,四十多年就显得格外短暂,少到她有点难以忍受了。
“夏枕玉她……变成神塑了。”她避重就轻地说,“这是上清宗的一种秘法。”
卫朝荣愕然,“什么?”
这消息太惊人,他定了定神才沉声追问,“夏长老是化神修士,好端端的为何会变成神塑?”
曲砚浓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瞒他。
“因为她没捱过道心劫。”她慢吞吞地说。
“道心劫?”卫朝荣立刻追问。
曲砚浓看了他一会儿。
“化神仙修都有一道劫数,叫做道心劫,我也有。”她说。
卫朝荣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惹得近乎恼火。
“什么是道心劫?夏长老变成神塑了,你就能独善其身?”他冷冷盯着她,语调冷冽,“曲砚浓,你说明白些。”
曲砚浓此刻却放松了下来。
“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未必需要知道。”她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也很好。”
卫朝荣的神色彻底冷了。
“你不说,我如何知道怎样算好?”他寒声问,“若是好事,你岂会不说?”
曲砚浓抬眸,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是啊,若是好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反问。
卫朝荣一怔。
“你身上到底有哪里不妥?”曲砚浓慢慢走到他面前,“还有,先前你究竟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爱吃亏。”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幽烛微明,她步步紧逼,目光几乎能摄人心魄。
卫朝荣嘴唇紧抿。
他神色冷峻,最终沉冷笃定开口,“我没有不高兴,也没什么……”
不妥。
曲砚浓根本没等他把这一串嘴硬的话说完,她蓦然伸出手,按住他肩膀,把他压得向下一沉,坐在软榻上。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他的头按在案上,整个人半压在他身上,只左膝屈跪在榻上,与他稍稍隔开一点聊胜于无的距离,俯身盯着他。
卫朝荣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被她强行摁在软榻上,神色愕然。
“你——”他干涩地开口。
曲砚浓食指一挑,按住他嘴唇,轻易把他的话截断在唇齿。
“闭嘴闭嘴闭嘴。”她粗暴地堵住他的言语,“不要说我不爱听的。”
卫朝荣的唇在她的指尖下极轻微地颤着。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曲砚浓说。
卫朝荣脸颊绷得很紧。
他神情很冷峻,却不看她,“曲砚浓,你正经些。”
曲砚浓几乎要笑,“正经些?”
“我们魔门修士,不知道什么叫正经。”她似笑非笑地垂头看他。
卫朝荣无可奈何。
曲砚浓拇指抚过他下颚,细细地摩挲。
“告诉我。”她引诱般说,“我不要听假话,我想听真话。”
卫朝荣喉头滚动。
“我——”他哑声说。
曲砚浓轻笑,将他的犹疑打断。
“还是说吧,”她如诱人沉沦的魔,一步步煽诱人走进她的陷阱,“你的所有事、所有想法,我都想知道,我都关心。”
“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
第130章 利辗霜雪(十一)
魔元在卫朝荣的胸腔里沸涌, 几乎要倾泻而出。
一具既非虚也非实的躯壳,竟也炽烈鼓动如海沸山摇。
卫朝荣喉头滚动,几乎要苦笑。
他从前就知道曲砚浓难缠, 然而她彼时不爱追问, 疑心又重, 他总能顺理成章地隐藏起不愿被她发觉的一面。
隐藏起嫉妒和无力,只留下最简洁可靠的剪影,这样便很好。
谁知千年过去,曲砚浓学会了穷追猛打、追问到底, 他才发现她认真起来何止是难缠,简直是让人完全无法招架。
卫朝荣深深吸了口气, 勉强将沸涌的魔元控制住。
“曲砚浓,”他嗓音极低沉,哑得厉害,却极力显出寒峭, “你先起来。”
曲砚浓指尖在他唇瓣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抚着。
她不仅不打算起来,还打算做点更过分的事。
卫朝荣几乎要控制不住魔元了。
他闷哼一声, 蓦然抬起手,揽住她的腰肢,腹背微微用力, 带着她仰身而起,反身将她按回榻上。
曲砚浓随手在榻上撑了一下,顺势坐在了小案上。
她也不恼,只是目光在他身上似有若无地游走, 说不上是撩拨还是审视,又或者这两者原本就是同一件事。
卫朝荣右腿屈膝抵在小案上,倾身环过来, 将她虚虚地圈住。
他神色冷峻,目光如炬,对峙般与她对视。
曲砚浓抬眸。
卫朝荣沉下脸时极冷酷,锋芒逼人,能轻易撕开旁人的底气,把畏惧和胆怯深种在别人的心底。
他在魔域锋芒最甚时,凶名赫赫的魔修也不愿直面他的目光。
其实卫朝荣在她面前从未相让。
魔修的凶悍已印在他的骨血之中,无论初见还是情深后,他总有一点反骨,于情真之外毫不相让。
曲砚浓并不需要他让,她不需要任何人相让,也没人能对她相让。
从前、如今、以后。
一段对视,胜如一段对峙。
卫朝荣轻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我不喜欢季颂危。”他干脆地开口,沉声说。
“哦。”曲砚浓坐在小案上,慢了一拍才点头,忍着点笑,“这个我当然知道,你喜欢的是我。”
卫朝荣无言。
明明是她咄咄逼人,非要他坦白心迹的,如今他下定决心说了,她倒故意来瞎捣乱。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喜欢他。”他不理她的促狭,直白地说。
曲砚浓冤枉!
她根本就没对钱串子有过哪怕是友谊这样的东西。
“我已同你说过,我根本就和他不熟。”她有几分恼,因此脸色也冷了下来,语气同他一样微冷。
卫朝荣缓缓颔首,“我知道。”
“说到底,我只是不喜欢你的过往里没有我,却有旁人来填满。”他说,“那个人是季颂危也可以,徐箜怀也可以,只要不是我,我就嫉妒得要发疯。”
为什么那些人如此幸运,什么也无需付出、无需努力,就能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此轻易地靠近她,夺得她一星半点的关注,让她记住名字。
他想让曲砚浓一直最关注他,他想填满她的生活,他想让所有试图夺走她视线的人都走得远远的,消失在天涯海角。
卫朝荣神情绷得很紧。
这没来由的妒火永远炽烈地纠缠着他,他要用尽力气才能将它隐藏,却被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掀开,在天光下暴露得丑陋不堪。
既然已经无可遮掩,那干脆就更丑陋狰狞些。
“我根本不是为季颂危而嫉妒,我是为这一千年里的每一个能接近你的人。”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只看我,不行么?”
曲砚浓懵然地坐在小案上,恍恍惚惚。
敢情卫朝荣不仅嫉妒季颂危,其实还吃过徐箜怀的醋?
怎么还会有徐箜怀的事啊?
她和徐箜怀相看两厌,她从没给过徐箜怀一点好脸色,他又是从哪里吃的无名飞醋啊?
曲砚浓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卫朝荣给她的震撼一波三折,她如今已顾不上震撼“卫朝荣居然也会吃醋”这种事了,只一门心思思索徐箜怀究竟何德何能,让卫朝荣吃起醋?
“徐箜怀又是怎么回事?”她实在忍不住追问,“你什么时候吃了他的醋?”
卫朝荣顿了一下。
“银脊舰船。”他说。
他们从未一起坐过银脊舰船,曲砚浓是直接撕裂虚空,带着他来到望舒域的。
“是你还在戒指里的那次?”她很快想到,“为什么?”
卫朝荣不答。
曲砚浓打量他的神色,读懂了一鳞半爪。
他无法说起自己的名字,别人呼唤他的时候也不能回应,但旁人却可以轻易地提及他的名字,用以达成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徐箜怀用他的名字和她叙过旧,和她重叠过一段没有他存在的时光。
卫朝荣难以忍受。
曲砚浓忽而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的脸颊一下。
卫朝荣一愕,全然没有想到在这番妒火完全坦白在她面前时,她唯一的反应竟然是戳他一下。
“你以前认识徐箜怀吗?”曲砚浓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而这问题的答案她其实心里有数。
卫朝荣沉默一瞬。
“认识。”他简短地说,“徐箜怀当初是鸾谷的风云人物。”
曲砚浓拇指抚着他的脸颊。
“他话很多吧?”她问,“道理一套一套的,对旁人指手画脚,特别讨厌。”
卫朝荣又是默然。
“是。”他说,“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曲砚浓忽而抬手搂住他脖颈,全身重量都挂在他身上,微微用力,将他带得一歪,翻落在榻上。
他们并排依偎在一起。
没有剑拔弩张,也不含欲望,彼此都安静。
曲砚浓微微支起身,垂头看着卫朝荣清俊英挺的脸。
漫长的阔别,传闻与回忆里拼凑出的他。
那个“藏书阁里的魔修”,那个装得一切安好,不愿把清寂暴露的人,总是默默扮演着可靠、沉稳却又默默隐忍着妒火的他。
他咽下所有苦痛,独自舔舐伤口,在一切危险和困难面前,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献出一切。
卫朝荣总在扮演强大可靠的人。
他也几乎成功了,让她坚信不疑,对他深以为傲。
在漫长的时光里,卫朝荣一直是她的骄傲。
“你不用巧舌如簧。”曲砚浓说,“也不用能言善辩。”
卫朝荣抬眸望她,几分讶异。
他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挺会和我斗嘴的吗?”曲砚浓说,“我觉得你也挺能言善辩的。有怼人的本事,已经足够了。”
她又不是因为卫朝荣巧舌如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喜欢他的。
也不是因为卫朝荣无所不能、能为她解决一切问题而爱上他。
从前她想不明白,不愿相信他真的爱她,更不愿承认她自己也有同样浓郁的情感。
所以她永远在怀疑,只要永远质疑,她就永远警惕、永远安全,不会被任何人蒙蔽欺骗。
可她如今已是无冕之君。
除了四十多年之外的誓约和无踪无迹的道心劫,她的人生里再无荆棘塞途。
物是人非后,她也可以学会相信。
卫朝荣一声不吭地仰面躺着,视线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生性如此,沉默是他的宿命,目光是他的渴望。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为我而死。”她说,“只是因为你这个人让我喜欢。”
她从前不懂。
不懂情真,也不信情深。
等到她信了,卫朝荣已深埋冥渊之下。
一千年,她见过很多人,有过萍水之交,也有过肝胆相照,她所见到的许多人都比当年卫朝荣的修为要高,待她也百般殷勤,各有性情,际遇也各不相同,如花有千种,各怀芬芳。
但与这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或畅怀夜谈,她发觉她并没有对任何人怀有如对卫朝荣那样的兴趣,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卫朝荣那样牵动她的心绪,让她或笑或恼。
她终于信了情真,也终于明白她自己的情真其实未必要用谁的赴汤蹈火作证。
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卫朝荣。
换成另一个人为她而死,她会感激,但并不会爱他。
归根结底,她爱卫朝荣,只是因为他是卫朝荣而已。
曲砚浓摩挲他的面颊。
“你对我来说最特别,最珍贵。”她说,“相遇的场景不重要,能言善辩与否不重要,为我而死也没那么重要,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所以不须羡慕徐箜怀的巧舌如簧,也不必嫉妒季颂危以相似的方式与她相遇,没有那么多“更好”,他们已在最好的境况下相爱。
那时、那刻、那样的彼此。
卫朝荣唇瓣轻微地颤着。
他几乎是狼狈地想避开她的视线,他想问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的?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说明白。
她看透了他,于是读懂了他。
他深埋的侥幸、忧虑、恐惧。
其实他深心里一直对得到的一切感到侥幸,又因此不安。
他只是幸运的那个人,在合适的时候与她相遇,又在恰当的时刻为她而死,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幸运儿,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愿意为曲砚浓赴汤蹈火的人,本就数不清。
他只是特别幸运。
可现在她说,他不是幸运儿。
这所谓的机遇,从来就只对他展开。
卫朝荣几乎狼狈不堪,精疲力尽,却又终于像久经跋涉的旅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样安宁平静。
“好。”他深深说。
曲砚浓盯着他,看他狼狈闪躲又最终深深回望。
她唇边终于也露出点笑影,想要趁热打铁,再追问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卫朝荣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忽觉一阵魔气涌到,有什么东西从卫朝荣的胸口蓦然伸了出来。
曲砚浓和那东西面面相觑。
卫朝荣的胸膛上,伸出了一只魔元凝成的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