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孤鸾照镜(二九)
乾坤冢中, 玄金索垂落在地上,咣咣响动。
卫朝荣想起他遗忘的一切。
上一次,他也在这里见过她。
在孤寂与疯狂的边界, 他以为那是个幻梦。
不能沉溺, 不能渴望, 最好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让它像从前的所有幻梦一样落空,直到那不休的纠缠也到尽头。
但他如从前每一次一样, 无法克制地看向那个幻梦,任它纠缠, 无需休止。
那时他的姿态应当很不好看。
在失控边缘,他其实并不能控制魔元凝成实体,整个乾坤冢都是囚笼,里面狰狞挣扎的是个可悲可叹的魔物。
她就这样降临, 看见那个狞怖的魔物,在片刻的沉默和愣怔后, 他不知她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唤起他的名字。
“卫朝荣,”她说, “是你吗?”
一样是隔着浓雾,一样是惊愕失神,他冲进浓雾,她却消失了。
就差一点, 他就能见到她。
也只差一点,他就会离开乾坤冢,彻底失去神智, 被欲望和魔元操纵。
重逢只是一瞬,转眼又是看不见尽头的孤寂。
他在幻梦里沉沉浮浮。
多少次他恍惚回到她出现的那一天,她就站在那里,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只等他走到她的身边,回答那个不曾有回音的问题。
“卫朝荣,是你吗?”
这名字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执念,无法克制的梦寐。
他总是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没能回答?
最后一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迷雾边缘,发现自己即将离开乾坤冢的时候,他向悬在头顶的宿命别开头,不想、不信、不甘,绝不屈从。
他指天划地发下恒久不灭的誓约,抛弃那陪伴多年的名姓,抛弃他聊以抵抗孤寂的回忆,不是为了屈从命运,不是放弃挣扎,反而与之相反,他放弃这些,是为了等待得更长久。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人世变换极度沧桑,等到她下一次到来。
忘却过往不是放弃,画地为牢也不是绝望。
他等她,从不放弃。
而她永远不会让他绝望。
*
玄黄之门内,徐箜怀冷着脸,挥袖拂去了朝他飞来的寒芒。
这应当只是某次攻击的余波,对他完全不成威胁,拂去寒芒后,他看清了甬道内的情况。
金玉华光流溢满堂,原本朴素的甬道都被这华光照亮了,显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徐箜怀的心一沉。
这是玉照金潮已现、他山石即将出世的预兆。
玄黄之门内自成秘境,在此斗法,外面根本无法觉察到动静。
他朝斗法者看去。
正在斗法的人有四个:分别在玄黄之门内外当值的两位元婴长老,以及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元婴修士。
局势一眼即明,谁是敌、谁是友十分明显,但徐箜怀反倒更怒:他就知道太虚堂在这种时候开放鸾首峰,必有内贼!
相比之下,有两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敢潜入鸾首峰盗取他山石,反倒不出他意料。
徐箜怀一言不发,符箓悍然而发。
论起实力,他实际上是这五人里最强的,修为也比其余四人高一两个小境界,但他困于心魔,道心蒙尘,再三调养也没能恢复巅峰时的实力,因此他加入斗法后,那两个亡命之徒也没立即落败。
玄黄之门后的甬道看似狭小,其实十分坚固,五个元婴修士大打出手,甬道也没崩毁。
让徐箜怀始料不及的是,上清宗的两位元婴长老见了他,非但没有大喜,反倒在他出手时十分警惕,明显是暗中防备,郦长老还问他,“大司主,你为何在此?”
笑话,他还能为什么在此?难不成他会和这两个亡命徒是一伙的?
徐箜怀大感荒谬,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如此荒唐的问题,沉着脸,符箓连发,朝那两个亡命徒而去。
谁知他一言不发,自有人替他说话。
“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位大司主是我们的帮手。”一个亡命徒说,“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吧?我们能潜入这里,多亏了徐道友的帮助,否则以你们上清宗的森严宗规,我们哪能这么轻易地进来?”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也露出生吞蚂蝗般的神情。
五域之名就是这点不好,天下谁人不识君,郦长老喊一声大司主,对面就能对应上“徐箜怀”其人,信口开河也有鼻子有眼的。
两位元婴长老当然不至于相信这种低劣的挑拨离间,但明显仍未放下疑虑,“鸾首峰不归獬豸堂统属,大司主为何会在此?”
大敌当前,竟还纠缠不休。
徐箜怀一肚子火,冷声反问,“他山石出世在即,鸾首峰又生乱,我如何不来?”
这理由似乎终于能说服两位元婴长老了,她们虽未完全卸下对徐箜怀的防备,但已专心对付起那两个亡命徒。
“两位道友消息灵通,这次他山石出世,连本宗弟子都不知,两位却能早早潜藏,混进鸾首峰。”郦长老语气悠闲,“只怕两位在我上清宗内下的功夫,不止一两年吧?”
“好说好说,道友,为了他山石都值得。”亡命徒也悠闲。
徐箜怀最烦斗法时与对方啰嗦,探问什么?抓到手里,让人开口的办法多的是。
郦长老也实在是不知所谓,都这种时候了,他山石马上就要出世了,居然还有心思和敌人闲探。
“那怎么没多找几位朋友一起啊?”郦长老可没管大司主的不耐,依旧悠悠地说,下手却狠,“是别的帮手混不进来吗?”
“有的是啊,可是徐道友太小气了,不愿意把那些朋友也送进来啊。”亡命徒大笑,依然没忘了挑拨离间。
“真是不知死活。”徐箜怀没忍住,厉声说。
玉照金潮在甬道中奔涌,被玄黄之门拦住,浪潮倒卷,蓦然汹涌。
“轰——”
喧嚣的潮水声里,徐箜怀听见郦长老一声大吼,“动手!”
霎时之间,甬道里忽而现出了几道身影。
徐箜怀陡然瞪大了眼睛——
几个穿着玄黄道袍的元婴修士似乎是早就等在甬道之中,此刻才现身,将那两个亡命徒围在中间。
战局陡转!
大司主愕然:太虚堂不是有内贼、无防备吗?
这、这又是哪冒出来的?
郦长老的笑声在潮水声里时隐时现。
“大司主说笑了,不止獬豸堂有能人。”她明晃晃地嘲笑徐箜怀,“我们太虚堂也不全是吃白饭的。”
太虚堂当然不是没有防备,正相反,他们为这一天准备很久了。
他山石出世本是不定的,有时三百年一出,有时是四百年一出,只能靠鸾谷的种种先兆推断。早先鸾谷灵流改道,太虚堂负责给云台选新址时,就已经在准备应对他山石出世了;后来灵流二次改道,这事基本就确定了。
徐箜怀能察觉到鸾谷有细作,太虚堂自家也清楚得很,只是这细作十分狡猾,他们试探了几次,都没能将人钓出来。恰逢他山石出世,太虚堂几个长老便趁机来个引蛇出洞,这回以他山石做诱饵,对方总不至于还不上钩吧?
他山石出世的征兆,能瞒过经验不足的年轻小修士,却绝瞒不过心怀鬼胎之人,太虚堂把这消息锁上,并未漏给任何人,便有人主动凑上来,卖给都长老一株瑶仙藤。
至于往后太虚堂长老们为一株瑶仙藤各怀心思、不顾公事、疑似被收买、提议开放鸾首峰,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言,为的都是这一刻收网。
一切都不出意料,只有徐箜怀是个意外。
鸾首峰不归獬豸堂管,他却出现在这里,叫人十分怀疑。
徐箜怀愕然不已。
郦长老见他那张青黑的脸上藏不住的惊异,心情极好。
鸾谷这几个堂固然谈不上针锋相对,但总有争个东风压倒西风的时候,獬豸堂素来强势,太虚堂则地位关键,郦长老看徐箜怀吃瘪,总有点幸灾乐祸。
亡命徒只有两人,暗地里却埋伏了五六个元婴修士,在这狭窄的甬道一起出手,那两个亡命徒瞬息之间便落入绝境,甚至连上演一出神色大变都来不及。
“留活口!”郦长老提醒。
瓮中捉鳖,自然不止是为了这两个亡命徒,背后那为他们做暗线的太虚堂弟子,以及潜在的幕后主使,才是太虚堂真正想要抓住的。
玄奥的符文张开,即成困阵。
上清宗绝学,天罗地网符。
两个亡命徒挣不开,更逃不掉,被天罗地网符困死,只余一线灵光勉强撑开,不知究竟是哪一个蓦然掏出了个小匣子,拇指一撬便飞速地把那匣子掀了开来。
“小心他的法宝!”郦长老厉声提醒。
然而匣子掀开,里面却不是什么法宝——
匣中躺着一截断指。
虚幻妄诞,诡异非常,缕缕幽黑之气从匣中逸散而出。
错愕还写在几个长老的脸上。
徐箜怀却惊,神色骤变,“魔气?”
其实不必他这声提醒,除了最年轻的两个元婴修士之外,在场其余修士都或多或少接触过一点魔修,只是魔修在五域销声匿迹太久,乍一见没反应过来罢了。
“咔、咔。”
玉照金潮声中几声隐约轻响,几乎被埋没在潮水声里,以元婴修士的五感,也险些难以分辨。
但很快便不需谁分辨,那“咔咔”的声响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转瞬便将那喧嚣的潮水声也掩盖了下去。
金玉光华映照出诸多元婴修士惊疑不定的脸。
“不对,”徐箜怀毕竟更老练,他肃容说,“玉照金潮内,虚境直通冥渊。”
冥渊、虚境、玉照金潮、鸾首峰,乃至于整个鸾谷,都在此刻连为一体。
“别去管那些魔气,”大司主暴喝,“直接把那东西收回那个匣子里!”
他提醒得太晚,或者说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实在太少,就在众人各显神通去捉那亡命徒手里的匣子的时候,甬道轰然作响。
一道空间裂缝在甬道内绽开,像张肆意嘲笑人的嘴,奔涌的金玉潮水源源不断地消逝在那空间裂缝里。
这可是鸾谷,怎么会有空间裂缝?
有青穹屏障庇护,这里怎么会出现空间裂缝?
这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爬满了愕然与惊恐,在那道狰狞如血盆大口的空间裂缝前,显得极度滑稽。
徐箜怀却已什么都明白了。
青穹屏障能将空间裂缝隔在五域之外,但他山石出世时,鸾谷自成秘境,直通冥渊,自然没有青穹屏障庇护。
“那不是普通魔物。”大司主已夺下亡命徒手中的匣子,几番试探,却都不敢直接动手将那截断指收回。光是那断指上逸散而出的魔气,便已让他心生寒意,更不用提那形态虚妄的断指。
鸾首峰连通冥渊本已十分危险,再有这么一个来历诡谲的魔物吞噬灵气,秘境自然不堪重负,出现虚空裂缝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只是自上清宗选定鸾谷后千万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以至于当它发生时近乎奇谭。
又有谁能想到,已绝迹数百年的魔气,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且甫一出现便是惊人之物。
两个亡命徒已被天罗地网符困住,落到其余太虚堂元婴修士手里,底线十分灵活,绝不吃眼前亏,对于逼问一点不嘴硬,问了就答,“那是魔主断指,能毁天灭地的东西。”
然而再问有用的,他们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空间裂缝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扩张,转眼便占据了大半个甬道。
元婴修士在这空间裂缝前没有一点办法。
“去请夏祖师、曲仙君!”徐箜怀断然说。
立即有两人去若水轩请夏枕玉,然而谁也不知道曲砚浓在哪,只能寄望于曲仙君不曾离开鸾谷。那两个亡命徒被拎走,在空间裂缝面前,谁也没空搭理他们。
郦长老冲出玄黄之门,让鸾首峰附近的修士尽快离开,收获了无数道不明所以的眼神。
“鸾首峰生变,速速离去!”郦长老厉声重复。
排着队的修士们犹疑地转身。
“轰——”
空间裂缝劈开甬道,悍然撕开鸾首峰。
金玉潮水倾泻而下,一半被空间裂缝吞噬,另一半则顺着鸾首峰流淌,转眼便淹没修士们的脚面。
某一瞬间,每张脸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叫声迭起,划破长空。
这回不需要郦长老再催,每个人都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晚一点就被空间裂缝吞噬,整个鸾首峰乱得像是一锅饺子。
郦长老焦头烂额,救下几个昏了头跑错方向的年轻修士,还要维持秩序,免得乱中生乱。
忙到极致时,反而陡然想起一件早被遗落到九霄云外的事——
“他山石在哪?”
不会落进空间裂缝里去了吧?
第112章 孤鸾照镜(三十)
鸾首峰外, 曲砚浓顺着玉照金潮出来,出现在她眼前的却不是熟悉的甬道。
长天撕裂,明镜破碎。
曲砚浓没有立即动弹。
她静立了片刻。
有个问题, 她很想抓个人来问问——
她好像也没离开多久吧?
这么一会儿功夫, 她还没来得及和卫朝荣说第二句话……怎么玉照天就破了啊?
有人在玉照金潮里沉沉浮浮, 踏出浪潮瞥见她,惊喜万分,“曲仙君,有人带着魔主断指潜入鸾首峰, 引来了空间裂缝。”
每个词都平平无奇,不知怎么的凑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魔主断指是个什么东西?魔主不是卫朝荣吗?卫朝荣断了根手指?
她都不知道, 这些人怎么知道的啊?
原本打算下了值去打马吊的元婴长老从玉照金潮里冲出,言语如急雨,把甬道里那段突如其来、急转直下的故事告诉她。
曲砚浓无言。
她想起山海域青穹屏障上的破洞,想起崩塌的镇冥关, 想起二十年前暴打季颂危的根由——那场骇人的天地崩塌,被称作“玄黄一线天地合”的灾难。
再恒定不移的誓约, 也有力所不及的一天。
一千年,能抵天灾,却堵不住人心。
“他山石呢?”她问。
*
祝灵犀和申少扬在去往太虚堂的路上听见一声巨响。
这是鸾谷, 能有什么事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们与那个同行的守卫修士都感到纳闷,齐齐回头一望,又齐齐目瞪口呆。
鸾首峰上,一道狰狞的空间裂缝正在不断扩大, 转眼已攀至玉照天上。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那明镜般映照鸾谷的玉照天上,竟也裂开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那缺口……仍在扩大。
三人甚至忘了合拢大张的嘴,就这么呆愣着望向彼此, 却望见对面两张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恐。
“这不是鸾谷吗?”申少扬崩溃,“怎么你们鸾谷有空间裂缝啊?”
祝灵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说的特殊时期,就是指这个?”她急促地问。
守卫修士愣了一下,那副吊儿郎当看好戏的样子完全没了,急慌慌地否认,“不是啊,怎么可能?那是……他山石出世在即,所以是特殊时期,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
要是早知道鸾首峰会出现空间裂缝,他早就吓傻了,还当值什么啊?
长老们让他们保密,所以守卫修士之前都没说出这事,但现在鸾谷都出现空间裂缝了,谁还管得了这个啊?
“原来你说的特殊时期就是指他山石出世啊?”申少扬恍然大悟。
他知道啊!前几天大司主和曲仙君提到过的,他只是不知道大司主话里那个“他山石将出”到底是多早晚,因此没联想起来。
“对啊!”守卫修士点头,又觉不对劲,狐疑地看向申少扬,“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明明对外保密……
眼前这两人本就是可疑人士,无端在鸾首峰乱逛,他本来是要带着这两个可疑人士去请调文书的……
守卫修士的眼神立即变了。
就在守卫修士思索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来对付这两个可疑人士的时候,一道流光从不远处横冲而来,刹那撞开许多正观望的鸾谷修士,竟不停歇。
看那流光奔赴的方向,似乎是云海。
越过云海,直入寄情江,就能离开鸾谷。
“不对劲。”祝灵犀蹙眉。
但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那人并非慌乱之下落荒而逃,倒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流光已远,稍纵即逝,祝灵犀来不及去想那点不对劲,飞身一跃,便已追了上去。
“哎,你干嘛去?”申少扬愣了一下,也立刻追上。
守卫修士还在思考该拿这两个可疑人士怎么办,转眼两人都已跑了,他一惊,旋即大怒!
——他就知道这两人一定有问题!
无暇再做思考,守卫修士含怒飞身,拼命赶向前方三道灵光,“你们俩想干嘛?别想跑!”
你追我赶,分外热闹,即成风景,就连原本因那鸾首峰上的黑洞惊慌的过路修士,都忍不住回头去看。
祝灵犀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只追了一段路就已确定,前面那个可疑修士绝不是鸾谷弟子。
除了云台,鸾谷内禁止私自斗法,这条规则并非完全依靠獬豸堂的威慑力,在某些区域,宗门设有阵法,所有试图飞遁的修士都会受到阵法的束缚和攻击,修为越高的修士,受到的攻击也就越强。
规矩如此,敢于尝试的勇士全都下场凄惨,因此无论是刚入宗门的小修士,还是与鸾谷打过交道的外宗修士,都会被知情的同伴、前辈耳提面命,就算慌不择路,也绝不至于误入其中。
祝灵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疑修士一头撞进阵法区内,旋即便像只被射落的飞鸟一样,砰然坠向大地,在原本就隐有骚动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惊叫,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巧不巧,这可疑修士撞进了太虚堂,这里几乎是全鸾谷最繁忙的地方之一。
“诸位师兄师姐,此人来历可疑,烦请拦住此人!”祝灵犀扬声说道,一路飞遁全然不停,直冲到阵法区的边缘,她蓦然散了灵力,以相似的姿态一头撞进了阵法区内。
没有使用灵力,阵法没有任何反应,祝灵犀轻盈落地,借着方才飞遁的力,一步也没停,朝着那可疑修士的方向奔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灵力收放精妙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对阵法区的边界了如指掌。
阵法深埋地下,别说挖地三尺,就是挖地百丈也未必能挖到,在场的鸾谷修士们固然也听说过某某高手能准确推测出阵法准确边界的传说,但往往当作不经之谈来看,平日都是老老实实走路,此时先见了一个傻蛋撞进阵法被反噬,又见了这么一套精妙行止,不由都目瞪口呆。
有些人不由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后面那个女修平日总是违反獬豸堂规定,硬生生试出了阵法边界么?
祝灵犀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想象成了符沼常驻人士、獬豸堂甲级注意对象,她忙着穿过人群追人。
方才她一声喊,确实有几个修士出手帮她拦人,但祝灵犀来不及说清楚那人究竟哪里可疑,旁人不明所以,响应的力度就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十分礼貌。以至于那可疑修士扑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勉强爬起来便跑,竟还能一一绕开。
祝灵犀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做了些什么,无辜人士被她这么一喊,就算慌不择路或急于赶路,也一定会当场反驳。
“这位师姐,那人干了什么啊?”有人问她,但话音还没落下,祝灵犀已匆匆跑了过去。
可疑修士受了伤,但他是个金丹修士,跑起来并不比祝灵犀慢。
有人拦在他前方,挥挥手,“兄弟,你这么跑也不是个事,跟人家说明白……”
可疑修士也一挥手,把和事佬掀了个仰面朝天。
祝灵犀追上来,和事佬“啪”地摔在她脚边。
“什么人啊?”和事佬在地上抱怨。
祝灵犀绕开他,脚步不停,不忘认真回答,“可疑人士。”
和事佬在地上一肚子牢骚,慢吞吞爬起来,“可疑人士?什么可疑人士?”
抬头一看,乐了——
他爬起来了,可疑人士躺下了。
祝灵犀一路追过来,可疑修士不知踩到了谁布下的天罗地网符,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群修为高下不一的上清宗修士把他围在中间,对他左看右看,仿佛在看一只稀奇的妖兽,一丁点空隙也没给她留。
“劳驾让一让。”她只得拍拍前面人,勉强挤出一条道。
“祝师姐,这人踩到我的天罗地网符了。”热心同门居然认识她,兴高采烈地报功,“这人是不是傻啊?我的符不小心甩在地上了,他居然也能踩上去。”
太虚堂门前的地都是白石砖铺就的,一眼看过去,连几粒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人傻到地上的符箓也躲不开?
祝灵犀闻言,先仔细看了热心同门一眼——什么人?能把好好的符箓不小心甩到地上?
……炼气三层。
可疑修士在地上气得直咳嗽。
方才这可疑修士把和事佬掀翻在地,实在是个烂招。虽然和事佬挡住了祝灵犀一瞬,但也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好几人同时朝他丢出了符箓,全被他勉强躲过,谁知有人能傻到能把符箓甩到地上?
“祝师姐,你进獬豸堂啦?”热心同门好奇,“这人干了什么?”
祝灵犀蹲身给那人补了个天罗地网符,避开了前一个问题,“不知道,要把他送到獬豸堂审问才能知道。”
“祝师姐,你是怎么知道太虚堂的阵法边界在哪的啊?”热心同门又问,“你以前试过吗?”
祝灵犀没试过这种会被送进符沼的事,她之前都没进过符沼,“我猜的。”
“啊?怎么猜?”热心同门茫然。
祝灵犀看着可疑修士腰间的鼓鼓的口袋,伸手去拿,“你看八角飞檐上的纹路。”
她以前来太虚堂排队办事时,观察过八角飞檐,猜测它们实际上是阵旗,进而又推断这里的阵法遵循六合,后来事情办完了,她也没忘记这事,闲来无事就推着玩,别的推不出来,阵法范围却很好猜。
热心同门更茫然:推着,玩?
这两个词居然能组合在一起用吗?
“诸位,拦住此人,还有刚才飞进来的那个女修!”后方有人暴喝,“这两人是可疑人士,混入鸾首峰,不知想做什么,请交付獬豸堂审问。”
祝灵犀愕然回头一望——
“哎呀,道友,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有令符的,谁可疑了?哎呀你们这地方怎么有阵法啊——”熟悉的大喊。
“砰——”与可疑修士一般的坠地巨响。
“连太虚堂有阵法都不知道,还说自己不可疑?我看你们是里应外合。”从鸾首峰过来的守卫修士冷笑。
原本围在一起看躺在地上的可疑修士的同门们,齐齐看向祝灵犀。
祝灵犀被盯得动作也一凝。
“我没有混入鸾首峰,我是带着令符进去的。”她脸色有点僵,但平时就一板一眼,因此看不太出来,“他误会了。”
“我也是无辜的,这人非说我是可疑人士。”可疑修士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姿势,猛地坐起来,扭成一个蛹,就不让祝灵犀去掏他的口袋,嚷嚷起来,“你干什么?光天化日就要强夺别人的东西?”
周围盯着祝灵犀的目光更怀疑了——就算是獬豸堂修士抓捕凶徒,也没有一照面就去摸人家东西的。那不成了谋夺他人财宝了吗?
祝灵犀只得解释,“我怀疑他偷了宗门重要宝物,乾坤袋无法容纳,这才塞在口袋里。”
放在口袋里极易遗失,绝没有乾坤袋安全,何必舍易就难?
除非这人口袋里的东西根本就没法放进乾坤袋。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可疑修士一个劲扭着,像是满地打滚,“我看你就是想偷我的东西。”
“要不你们还是去獬豸堂说明白吧?”热心同门建议。
身后,申少扬叽里呱啦的辩解声和守卫修士的喝声越来越近。
“我们有令符的啊。”
“那你现在跑什么呢?跑那么快做什么?”
祝灵犀一抿唇,果断说出自己的推断,“我怀疑他偷了他山石。”
这回倒是没人问“他山石是什么”,但周围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茫然,“他山石出世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是上次出世的他山石吗?”
后方,申少扬和守卫修士已一前一后冲了过来,周围人群躲让不及,被他们带着、又反过来绊着他们,最终哗啦啦地摔成了一片。
祝灵犀蹲身在中央,不幸成为垫在最下面的靠垫,推了两把,才把自己从摔得乱七八糟的人群中扒出来。
低头去找,地上哪还有那个可疑修士的踪影?
她蓦然抬头,那人已跑得只剩个背影了。
“祝灵犀,你赶紧和这人说说,怎么就解释不通呢?”申少扬费了老鼻子劲爬起来,目瞪口呆,“哎,你又去哪啊?”
祝灵犀已消失在远处。
第113章 孤鸾照镜(三一)
跑出太虚堂周围后, 可疑修士再次飞遁,也不知他是吃了什么丹药缓解了伤势,飞遁速度一点都没减慢, 祝灵犀拼劲全力, 也只能缀在后面, 眼睁睁看着那人冲进云海。
隔了五六个呼吸,祝灵犀冲破云霄。
“砰!”
一声巨响。
一股巨力挡在前方,与她相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第一次玩这个,驾驭云舟不太熟练, 比较慢,没躲开。”一张笑脸伸过来。
祝灵犀看清了堵在她面前的是什么。
“这是……”她迟疑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 “云海争渡?”
抬眼望去,漫天云海, 尽是云舟,何止千帆?
原本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现在已成了一锅饺子汤。
“是啊。”面前的饺子说。
“劳驾, 你们叙旧,也别挡路啊。”后方云舟冲过,差点将他们撞到一边。
祝灵犀微微发愣。
云海上,千舟争渡, 或笑或急,没有一个不快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你们怎么还有心思争渡?”她说着, 下意识地环顾,顷刻便明白了。
云海上看不到鸾首峰上的空间裂缝,这些快活争渡的人根本不知道鸾谷正在经历什么样的变故。当云海下的其他同门都在焦虑惶惑时,他们还冻结在延续了千年的安宁中快活无边,唯一能让他们担心的或许只有獬豸堂的埋伏。
快活与惊恐,原来只有一道云海的距离。
“怎么?獬豸堂要来了吗?”面前的饺子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到啊?”
祝灵犀目光在远方跳跃,十分焦虑。
她已找不到方才那个疑似盗走他山石的修士了。
谁能想到她都追到这里,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全被这场云海争渡给毁了。
“这个月不是刚办过云海争渡吗?”祝灵犀略有些抱怨,但话刚出口,她就想起来了——她想起前几天在云台遇见蓝觅渡时,后者正在预告下一次云海争渡,然而她对此并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根本没想到是在今天。
小符神紧紧抿起唇,不由懊恼。
怎么偏偏是今天?运气这么差、这么不凑巧。
“上次大家不是被獬豸堂带走了吗?大家没玩够,再来一次。”面前的饺子接话,“不知道这一次獬豸堂还抓不抓……”
“搅扰航道,违反宗规,在场修士,全部停下!”远处一声暴喝。
“啊……”饺子傻眼,“我才刚开始呢。”
祝灵犀却在看远处。
满眼茫茫,云舟争渡,在那一声暴喝之后,更是乱成滚汤,人人舟舟,俱凑在一起,别说那可疑修士的踪迹了,就连眼前攒动的人头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云舟借我一下。”祝灵犀抿着唇说。
“啊?獬豸堂的人都来了,你还要玩?”饺子愕然。
祝灵犀已跳上云舟,二话不说坐了下来。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哎,我是不是要下去啊?两人同舟好像是犯规的?”多话的饺子十分犹疑,但又做不出决定,“但獬豸堂的人都来了,遵守比赛规则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祝灵犀充耳不闻,就当身边坐了个申少扬的孪生兄弟,云舟轻轻一旋,已绕开堵在前面的几艘船。
“哎,獬豸堂来了,你们还玩啊?”被她绕过的修士搭话,然而还没说完,便已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
留在原地的几艘云舟愕然地看着她以一种近乎玄奇的轻巧,不知怎么的就一路绕开了数艘云舟,从那看起来根本没有空袭的航道里穿过。
“刚刚那个人好像是那个祝灵犀吧?”他们互相看看,“就是那个从没进过符沼的小符神?”
一个从没进过符沼、从不违反宗规的人……她玩云舟怎么这么熟练?
被卡得动弹不得的云舟修士们看看自己的云舟。
“装的,都是装的。”他们断然摇头,“她私底下肯定是云舟争渡、青崖绝跳都玩的。”
祝灵犀还不知道自己忽然私下什么都玩了。
她按着如纸薄的舟头,撞舟打浪,所过之处云絮飘飘,不一时便已遥见云海尽头。
只要再往前些,就能穿越云海,绕过回头滩,进入寄情江了。
她有自信,在这一锅饺子般的云海中,那个疑似窃取了他山石的可疑修士就算有同伙接应,他们驾驭飞舟的速度也绝没有她这么快,她只需在此等待,一定能等到对方撞上来。
原先在云舟上的那个修士半路跳下了船,大约是想明白此时跑路有几率假装无辜路人逃过獬豸堂追捕——不过祝灵犀觉得,等到獬豸堂修士押着大家跳下云海,看到鸾首峰上的那个黑洞后,这场抓捕大约是要半途而废了。
此刻云水汤汤,她只有一腔孤勇。
“妄图逃窜者,从严处置!”
“首次争渡,从轻处罚!”獬豸堂的呼声在远处此起彼伏。
祝灵犀有一瞬出神,想象不出这些人看到鸾首峰上那个黑洞会是何等惊讶。
她终究有点少年促狭,想到这些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就只是这一瞬。
她忽觉身下云海一阵狂澜,将那轻飘飘的云舟猛然掀起,卷着她,直冲顶上玉照天。
呼啸的风撞开她的鬓发,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吹得没了知觉,她甚至不知道它们究竟还有没有长在自己的脸上。
她听见一声狂响。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惊怖的声响,这声响比碧峡的狂浪飓风更暴虐,比南溟大妖王的狂怒更让人震骇,那根本不像是人间的声响,让人在那声响里毛骨悚然,连气也喘不上来,好像灭顶之灾……
祝灵犀在颠簸的云浪中努力调整方向,与本能般的战栗搏斗,毅然朝声响的方向望去,就算再可怕,她也要看明白此刻主宰她命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苍天倾覆。
一道裂缝横贯玉照天,直穿云海,斩断明镜,那狞怖的裂缝后,虚空无尽,吞噬的是她的宗门。
是她修行伊始便归属的地方,是她刚记事便向往的地方,是她的家园!
五域中每一个人都对山海断流的故事耳熟能详,每一个人都能复述天倾地陷的恐怖,能对二十年前发生在望舒域的“玄黄一线天地合”侃侃而谈,可谁也没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这么近,这么突如其来,这么无能为力。
直到习以为常的平静转瞬化为飞灰,她才明白那有多珍贵,她愿意为这平静付出一切。
曲仙君、夏祖师、季仙君、诸天神魔……无论是谁都好,谁能制止这一切?
谁能来救救玉照天、救救鸾谷、救救她的家?
祝灵犀目眦欲裂,云海带着她翻腾无定,她没有一刻站稳,在强烈的头晕目眩里,她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见一阵比云浪更响的尖叫。
那云浪竟卷着她,翻向了玉照天,庞然巨物般的裂缝俯视着她,巨大的吸力将她攫住,将她吞噬……
一切忽然静止了。
祝灵犀被云海抛到高处,高到云海上的所有修士都离她远去,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尖叫声、呼喊声,也听不到虚空裂缝持续撕裂玉照天的恐怖声响了。
习以为常的平静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如此宁静,如此美好,她从前没想过原来死亡的感觉也能如此美好,一点都不恐怖……
突然的坠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几乎要把她再次掀起来。
不止一个人在大叫,好像有很多人……好像漫天都是尖叫的人。
祝灵犀猛然睁开眼睛,懵然。
她没死?
“啊啊啊啊啊!”一刻不停的狂叫,整个云海都在狂叫。
祝灵犀不明所以,顺着他们的视线仰头望去,愣住。
天如明镜。
明镜之下,有人素衣白裳,遥立长天。
她轻轻招手。
行云有定,流水不逝,青穹无暗。
随着她两掌缓缓合拢,原本横贯长天的虚空裂缝竟也似在她掌中,在隆隆的声响中,一寸、一寸……轰然合拢。
那身影祝灵犀已无比熟悉,可就算对那道身影不熟悉,也不会有任何人认错。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这道身影出现。
“……曲仙君。”祝灵犀轻声说着,被无休止的尖叫和欢呼淹没,谁也听不到,连她自己也听不到。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有人将她从噩梦中带了出来。
满云海都是尖叫欢呼,几乎要把云海蒸腾,也许能直接吓退元婴妖兽,可祝灵犀却感到无比平静安宁。
有人将那比一切都珍贵、却总是被遗忘的宁静带回了这片天地。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遗忘它了。
“曲仙君!曲仙君!”
忘我的欢呼冲上云霄,劫后余生的狂喜需要一个寄托,最终全都化为声嘶力竭的呼喊。
曲砚浓在玉照天下凝望这沸涌的人群。
她心里并无喜悦。
明镜已碎,再粘好,也不是完好的。
这面镜子已碎过,往后岁岁年年,只会一次又一次碎裂。
就像她立下誓约前,曾无休止地在冥渊之上修补虚空裂缝,一道裂缝补好,又会有新的裂缝。
几千次、几万次。
她永远补不完天。
这一时安宁无穷好。
她又有几个千年来换?
“夏枕玉在哪?”她问。
鸾谷天倾地陷,险遭大劫,夏枕玉竟还未现身。
是不想……
还是不能?
第114章 孤鸾照镜(三二)
为了弥合虚空裂缝, 从云海通往寄情江的入口也一起被封住了,据说在鸾谷空间稳定下来之前不会开放出入。
鸾谷成了一座孤岛。
自妙华祖师选定此处为上清宗驻地后数千年,鸾谷第一次关上了通往外界的大门,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 仿若困兽。
困兽囚笼,总是格外焦灼。
“祝灵犀,你歇歇吧,你一直在帮忙救灾, 灵力都快透支了吧?”一瓶丹药递到祝灵犀面前,“吃点丹药, 恢复一下灵力吧。”
祝灵犀不用回头就知道身边是申少扬三人,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既有此刻身处鸾谷的所有修士都带着的焦灼,又有一点因置身事外而庆幸的讪讪。
“隆隆——”玉照天上隐有轰响。
一道虚空裂缝在明镜般的天空上闪过, 转瞬又弥合。
周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麻木的神情。
虽然最初那道贯穿玉照天的虚空裂缝被曲仙君弥合了,但玉照天的浩劫并没完全结束, 这几天时不时就有一两道虚空裂缝出现,有时很快就被补全,有时则会持续几刻钟。
这样的小型虚空裂缝不至于给鸾谷带来灭顶之灾, 但每次出现都会带走一些修士的性命,屋舍、灵植乃至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黑洞洞的裂缝后。
谁也不知道下一条虚空裂缝究竟会出现在哪个角落,是否就在自己的身边,下一个葬身虚空之外的人, 会不会是自己。
祝灵犀这两天都领了太虚堂的零工,在最靠近虚空裂缝的地方出现,为防范不及、奋力挣扎的同门搭把手。哪里有虚空裂缝, 她就冲向哪里,根本来不及再招待朋友。
倘若她不这么做,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做这些事。
从前她对宗门总是很信任的,但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
“抱歉,原本是该带你们游览的,没想到遇到这种事。”虚空裂缝当然和她一铢清静钞的关系都没有,但祝灵犀认为自己既然做了东道主,就有必要对朋友的经历负责,“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赔礼道歉。”
别人说“赔礼道歉”大约只是口头致歉,但祝灵犀真的要“赔礼”。
富泱还没明白这个“赔礼道歉”的分量,看她神情严肃而焦灼,便轻快一笑,想叫她放松些,“好啊,那就请祝老板以后多多照顾在下的生意,最好是把你画出来的好符箓交给我独家售卖,符笔符纸就在我这儿包圆了……”
“事情过去后,我会多画点符箓,尽量画出超品符箓,送你们一人三张。”祝灵犀很认真地说。
富泱瞪眼看着她,“你还当真啦?我只是……”
“祝师妹,缓过来了没有?”宫执事在远处招呼她。
祝灵犀没听完富泱的下半句就奔向宫执事。
宫执事神采奕奕。
“这回哪哪都缺人,只招零工根本忙不过来。”这位精明过分的同门脸上没有一点焦灼,只有振奋,这让他看起来迥异常人,“太虚堂现在把一部分活变成了任务,公开发放,能者多劳。”
如果前面那些话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振奋——
“祝师妹,大赚一笔的时候来了!”
祝灵犀呆呆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太虚堂的任务总是报酬丰厚,但太虚堂平时不轻易发布任务,对于接任务的修士也要再三筛选,机会实在稀罕,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舰船上放五十枚耦合丹,差点把命赔上。”宫执事摩拳擦掌,“这下可好,值此乱局,正是我辈大展身手之时!”
说着,他就冲进太虚堂,一口气接了十个任务,奔走鸾谷一刻不停。
祝灵犀偷看了一眼他接下的任务,瞪大眼睛:每一个都是要奔走虚空裂缝边缘的高悬赏任务。
宫执事没看错任务吧?还是她看错了?
“这位师姐,你接任务吗?不接的话,能否让一让?”身后有人说,“咱们赶得早,能多接点任务,免得等会儿更多人得知消息来抢。”
祝灵犀茫然地回头,侧身让开小门前的通道。
几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同门兴冲冲地越过她,像是在捡不要清静钞的大便宜一般,豪气干云地把象征着任务的牌子甩在自己的兜里。
她暗暗数了一下,他们一个个接的任务比宫执事还多,几乎把太虚堂目前发放的高危任务都包圆了,竟还喜气洋洋地走了。
祝灵犀瞠目结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门边有人轻飘飘笑了一声。
祝灵犀抬眼望去,竟是蓝觅渡。
“蓝师兄也是来接任务的吗?”她这么问,但心里却预感蓝觅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方才的语气可不好听。
蓝觅渡摇摇头,语气悠长,“为一点蝇头小利拼死拼活,恐怕是把经义全忘光了,实在可笑。祝师妹,你可知道,自虚空裂缝出现以来,太虚堂便为这些事焦头烂额,根源便在于本宗修士已渐忘经义道德,只知追名逐利。若无名利为饵,便钓不上这些鱼。”
“本是同门,互相援手是应当应分,为何这些人却置之不顾?直到太虚堂重金悬赏,这些人又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蓝觅渡愤愤叹息,“我算是明白了,本宗重义轻利、修道心轻外物的门风早已凋零,这鸾谷如今也只剩下汲汲营营之辈了。”
祝灵犀微愕。
她满心里只思索着那些难事终于有人踊跃解决了,而蓝觅渡所慨然喟叹的这些,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觉得,这次由他们踊跃出马,原本亟待应付的事都有人负责,并不是一件坏事。”祝灵犀有几分犹疑,斟酌着说,“至少事情是解决了吧?”
她自觉措辞足够委婉,就算与这位蓝师兄意见相左,应当也算不上冒犯,谁知蓝觅渡竟蓦然冷了脸。
“一事解一时,难道能解一世?”他慷慨激扬,尽是义愤,“谁也不顾经义,只管解眼下困局,等到人心乱了,再也聚不起来,又有谁来解?”
祝灵犀一时怀疑一个悬赏会不会有这么危言耸听的后果,一时又怀疑自己或许目光不够长远,没法像这位蓝师兄一样高瞻远瞩。
“但那些事总是要做的。”小符神思忖了半晌,慢慢说,“不能任同门丧生在虚空裂缝中。能救下总是好的,就算有什么后果,此刻也要去做。”
蓝觅渡怅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就这么轻轻一叹,叹完就没事人一样略过这话题了,朝祝灵犀挥挥手,“祝师妹,等这事结束,我再请你玩些有趣的。”
祝灵犀抿起唇,看蓝觅渡转进小门,心中微微疑惑:看蓝觅渡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假的。他既然怅叹人心不古、热心无私的人太少,为什么他不去救人、做事?他尚有闲心与她这个半熟不熟的同门聊天,那应当不是很忙吧?
以蓝觅渡的修为、实力,如果去做这些事,一定能比宫执事他们做得好。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思索人心,蓝觅渡所抱怨的也正是她所担忧的,然而唯独在悬赏任务这件事上,她一点也没去抱怨人心,与蓝觅渡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这其中的幽微之处,她一时竟没想明白——何以从前她赞成蓝觅渡,此刻又不赞成了?
倘若现在给她一面道心镜,上面一定许多尘埃。
实在想不明白,小符神索性放下这件事,走出太虚堂,望望鸾首峰,那里还留着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有时被补上,有时又裂开。
她莫名想到:原来就算是化神仙君,也有力所不能之处。
分定五域、立下青穹屏障,从来也不容易。
那么高居云端的化神仙君,会不会偶尔也会像她一样,想要一个答案呢?
少年天才微微出神,很快又抬起头,奔向时不时出现的虚空裂缝了。
鸾首峰下,曲砚浓确实需要一个答案。
她在玉照天下苦哈哈地补了几天的虚空裂缝,连夏枕玉的影子都没看见。
鸾谷的这些老古板们居然在这种时刻油滑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问起夏枕玉的行踪,也没有一个人对于只有她一人在补天这种事提出疑问,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嘘寒问暖的,好像在说“不敢质疑曲仙君的安排,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曲仙君有点想骂人。
她早就离开鸾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给夏枕玉收拾烂摊子啊?
再一次将鸾首峰上的缺口补好,她平静地理了理袖口,风轻云淡地丢下周围嘘寒问暖打下手的鸾谷长老们,行迹渺渺地向若水轩而去。
众目睽睽,没人有一点疑问。
曲仙君做事自有曲仙君的道理。
于是鸾谷修士们也像是没对她独自补天发出疑问一样,恭恭敬敬地目送她悠悠远去,看素衣如云,飞渡明镜。
有一瞬间,曲砚浓很想顺势从鸾谷离开,看看夏枕玉还敢不敢做甩手掌柜,把这烂摊子甩给她。
但她最终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幽湖深处,古怪的妖修少女微微躬身。
“曲师姐,夏长老已恭候多时。”
这回倒不非要她把签筒里的签倒干净再来了。
曲砚浓记得自己还差一支。
妖修少女抬眼,无神的眼睛盯住她,“曲师姐的最后一支签,就在若水轩里。”
曲砚浓脚步微顿,然后不回头地走进若水轩。
书卷零落,茶酒不存,她只看见一扇屏风。
“四百年前的约定,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屏风后,有人轻声说。
曲砚浓脚步凝定在原地,忽而不敢向前。
“你不会要变成神塑了吧?”她脱口而出。
第115章 孤鸾照镜(三三)
一片寂静。
“对了一部分, 但还有一部分不对。”屏风后的人轻声说,“不要过来,就站在屏风后面, 先听我说。”
少见夏枕玉这种神神秘秘的做派。
曲砚浓反问, “为什么?”
如果夏枕玉真的即将化为神塑, 又有什么可隐藏的?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可隐藏的?
屏风后的人充耳不闻。
“你应当已经得到五支签了,第六支在我这里,但我要先确认你是否想起了足够多的东西。”她说, “你想起青穹屏障是怎么回事了,是么?”
曲砚浓皱眉。
她总觉得夏枕玉过分古怪了, 就算状态不佳、即将化为神塑,也不应当是这种姿态。越是情势危急,夏枕玉反倒应该越沉静如常,这样故弄玄虚的做派完全不像是夏枕玉会做的事。
但她对夏枕玉有种别样的尊重, 这种尊重她几乎不会承认,只存于行。
“誓约。”她淡淡答。
“神塑是什么, 你想起来了吗?”屏风后的人问。
“化神修士的棺材板。”曲砚浓平静地说,“我拿来验证卫朝荣是不是魔主。我塑了两尊,一尊给他, 一尊给我。”
屏风后的人沉默了一瞬。
“你去过乾坤冢了。”她陈述事实。
“是。”曲砚浓说。
“是他么?”屏风后的声音忽而显得有点急促。
曲砚浓眉毛完全拧到了一起。
她感觉夏枕玉大约是吃错了丹药才会这么奇怪,这表现同四百年前甬道相见时完全不搭调。
“是他。”她简短地回答。
屏风后骤然沉寂。
曲砚浓几乎是抱起胳膊在打量屏风。
但最终她决定还是再观察一下夏枕玉到底想搞什么鬼,“还有什么问题吗?”
屏风后的人过了一会儿才有回音,“道心劫是什么, 你知道吗?”
曲砚浓挑眉,越说越离奇了,她主动忘掉的东西很多, 但绝对不包括道心劫。
“我可不记得我曾经把这东西忘记过。”她语气莫名。
最初还是夏枕玉告诉她,化神仙修都有道心劫,无形无相、难以琢磨,古来化神前辈尽数在这劫数前殒身。
“无形无相、难以琢磨,古籍里总共也就这么两句话。”屏风后说,“你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曲砚浓怔住。
“我说,既然道心劫无形无相、难以琢磨,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猜中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屏风后的人说,“如果你猜错了呢?”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奈何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假如她所认为的是错的呢?
如果她的道心劫不是这个呢?
道心劫是内心深处的幽影,当你终于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已近乎不可战胜了。
曲砚浓瞳孔微缩。
“这些年你一直在思考破题之法,”屏风后仿佛是一道幽影,发出冷浸骨髓的呓语,“可是从来没有人给你谜面,谜面是你自己推断的。”
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能找到破题之法。
可如果这题的玄机本就不在破解,而在谜面呢?
千年苦思,连谜面也没搞明白,在自以为的谜题里上下求索、虚苦劳神、空耗辰光……也许这才是道心劫的本义呢?
曲砚浓竟失了神。
她竟从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此刻,她又质疑自己为什么从没想过。
“最初,我们确实不知道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她如梦初醒般向前倒推,回忆着,“我们三个都摸索了一阵,互相观察。”
夏枕玉沉沦经义道德,季颂危见利忘义、沉沦金钱。
一个承认道心劫放大了自己深埋心底的问题,一个则认为道心劫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人。
两者的情况截然不同。
而曲砚浓则察觉到自己的爱恨在衰退、悲喜在淡化,她的过去也慢慢隔了一层琉璃,离她远去了,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回忆。
在道心劫的影响下,她变得淡漠、了无意趣、无悲无喜,而这几乎与过去的她完全相反。
曲砚浓观察过、思索过,最终推断自己的道心劫和季颂危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道心劫的影响下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性格,于是就有了“无悲无喜、爱恨成空”。
“可如果你猜错了呢?”屏风后的人咄咄逼人,几乎让人觉得有点可恶了,“如果夏枕玉和季颂危也猜错了呢?也许你们三个谁也没有搞明白自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这才是道心劫不见血的杀招。”
三个深陷在道心劫里的人,用一千年来上下求索,最终真相可能是他们都搞错自己的道心劫了?
多可悲,多荒唐?
曲砚浓呆立良久。
“你不是夏枕玉。”她最终说。
本就诸多马脚,这人自己也根本没想掩饰,刚才更是直接用“你们”这种词承认了。
“你不生气?”屏风后的人问,似乎很惊讶,“你只剩四十多年了吧?”
苦思千年,生命只剩下四十多年,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谜题搞错了。
难道不该痛彻心扉、恨之入骨吗?
恨时不我与、恨命途多舛、恨造化弄人。
童年的满门丧命、少年的认贼为师饱受折磨、青年的幽明永隔生离死别,还有这空费心思的道心劫,总之她有太多可以恨的东西,而她这一生也一直在用力地恨着。
为何如此平静,好似一切不过一场幻梦?
曲砚浓反问,“恨谁?”
她语气清淡,如隔云水,飘然世外。
恨她自己么?何必?
况且她不是来鸾谷了吗?她为自己的后手而来,此刻的对话不正是她四百年前留下的伏笔?
“这其实是我自己想到的,是么?”她居然能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反问,这对话竟好似完全属于她,由她主宰,随她心意,“四百多年前,我怀疑自己猜错了道心劫,然后告诉了夏枕玉,是么?”
屏风后的人沉默许久,“是。”
“有了怀疑,就要验证怀疑。”曲砚浓淡然无波地说下去,“我怀疑我的道心劫不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我用什么办法证明它不是?”
“你现在还活着,那它就不是。”屏风后的人说,“如果它真的是你的道心劫,你现在应当是一尊神塑。”
曲砚浓挑眉。
所以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兵行险着,又为了自己猜错导致沉沦后不至于连累五域,以神塑为最终保障。
青穹屏障立下后,她一共只有一千二百零六年,当时已花去了七百年,连自己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剩余四五百年又怎么去搞明白?若不兵行险着,就可以直接等死了。
她这人不等死。
“你又立了一道誓约。”屏风后的人轻声说,“你猜这道誓约的条件是什么?其实你记得很清楚,只是你忘了它是誓约。”
舍弃爱恨悲欢,换来无悲无喜,往事如梦,欲望成空。
于是她从此以后,无悲无喜,爱恨成空。
高居云端四百载,俯瞰人世聚与休。
看起来依然活蹦乱跳,并没有马上要变成神塑的意思。
——至少对于深陷道心劫的人来说,她已经算是状态极佳了。
“夏枕玉呢?”曲砚浓沉默片刻。
可她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道心劫中的状态捉摸不定,她、夏枕玉、季颂危都是互相参照着思考的,她的生龙活虎,又是同谁参照?谁的状态不佳、沉沦道心劫,能衬出她的状态极佳,进而证明她的猜想?
她人在若水轩,这答案还需要通过别人来得知吗?
“你已经猜到了,夏枕玉已经回归神塑了。”屏风后的人说,“二十年前,她就回归神塑了。”
“什么?”曲砚浓愕然。
二十年前,她分明和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揍过季颂危……
“她强弩之末,耗尽了心血。况且那次本来就是你在揍季颂危,她没出多少力气。”屏风后的人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却莫名悲哀,“你走了以后,她就回归神塑了。”
曲砚浓定定站在那里。
她被巨大的惊愕淹没了。
即使爱恨成空、即使无悲无喜,即使誓约如此……
也有这么一刻,她居然不敢呼吸。
她曾无数次想过夏枕玉的情况,早在牧山时就已经揣测过夏枕玉会不会即将变成神塑,来到鸾谷后更是有无数证据证明她的猜想。她早已接受夏枕玉可能时日无多的事,她踏入若水轩之前就一直在与这种猜想搏斗。
玉照天破碎后,她早就想来若水轩了,然而她迟疑了好几天,这迟疑对她来说几乎等于逃避事实,极度可耻。
数次软弱的内心争斗后,她终于来到这里,不管怎么说,她总要赶在夏枕玉最后的时刻见后者一面,她已经做好准备,哪怕看见屏风后坐着一尊神塑,她也绝不吃惊。
可夏枕玉怎么能、怎么能二十年前就变成神塑了呢?
她们的约定……
明明是两个人做出的约定,最终却只有一个人面对。
她怎么可能知道,二十年前那寻常的一别,竟是与夏枕玉的最后一面?
她们甚至没能有一场正式的道别。
就在那样一个平常的时刻,她最后一次见到夏枕玉,而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她以为还有很多“来日方长”,然而那一刻就到此为止了。
“是我来晚了吗?”曲砚浓忽而问,是她想起约定太晚了吗?
但她知道答案。
“不是。”屏风后的人说,“你们就约定在下一次他山石出世时。”
夏枕玉定下约定的时候,从未保证约定结束时自己一定在场。
“你还有一个秘密没揭开,还有一个约定没兑现。”屏风后的人说,“你可以走到屏风后面来了。”
曲砚浓绕过了屏风。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坐在屏风后面,面具上绘有无数符文,只要注入灵力,就能变出另一张脸。
那是夏枕玉的脸。
曲砚浓终于明白,为什么夏枕玉陨落后,上清宗浑然不觉。
“所以呢?”她问,“你又是谁?”
能瞒过诸多上清宗修士,能得到夏枕玉的信任,能代替夏枕玉履行她们的约定?
然而戴面具的人一言不发。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好似失了神智。
曲砚浓皱眉。
她索性走上前,将那人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人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抗,好似再也不会动了。
目光落在面具后的脸上,曲砚浓大吃一惊——比得知夏枕玉早已变成神塑时更吃惊,她几乎是惊骇地看向那张脸。
揭下面具,是她自己的脸。
第116章 孤鸾照镜(三四)
袖中的签筒狂摇, 最后一支签不期然掉落。
同样是若水轩。
那一天,夏枕玉为她斟了一杯玉照香。
“分一缕神魂附在你的神塑上,神塑便成了。”夏枕玉说, “神塑是你的身外化身, 真身与化身二位一体, 不可相见。等它立成后,你必须立即离开牧山,绝不能再与它照面,否则神塑中的神魂便会回归真身, 这尊神塑就毁了。”
曲砚浓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神塑于我本也无用,我去看它做什么?”她神色淡漠, “若非想安一安你的心,免得你管东管西、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也不会做这种给自己打好棺材板的事。”
夏枕玉无奈,看着她, 叹了口气,“那么, 我还想再让你做一件事,你答不答应呢?”
“什么事?”曲砚浓问。
“把你的神塑借给我。”夏枕玉说。
曲砚浓凝起眉毛,“借神塑?你要这石头人做什么?给我下咒?”
夏枕玉嗔她, “又促狭了,总是这样顽皮,我同你说正经事呢。”
谁顽皮了?
她认真发问的啊,怎么就不是正经事?
“借你的身外化身, 替我行走玄霖域,免我虚苦劳神,也好多熬些辰光。”夏枕玉没给她还嘴吵架的机会, 很快便说。
曲砚浓未解,“怎么借?”
神塑只是个青石雕塑,就算带了她一抹神魂,那也是只是块顽石啊?
夏枕玉却仿佛方方面面都想得很明白了,“我把这一次的他山石留下了。他山石能混淆虚实,令化身如真身。我会把他山石用在你的神塑身上,你塑神塑时不要强求神塑静守,任化身行走人世便可。”
曲砚浓听完却没立即回应。
她默然无言,打量了夏枕玉一会儿。
“你的状态真有那么差么?行走玄霖域也不行了?”她语调淡淡地问。
夏枕玉安之若素,语气平和,“以防万一。”
曲砚浓盯着夏枕玉看了一会儿。
“随你,到时我会想办法,尽量不来玄霖域,免得碰上神塑。”她垂下眼睑,“况且,等我立下第二道誓约,舍弃悲欢爱恨,大约也不会来了。”
夏枕玉目光柔软地笑了。
她提起茶壶,将曲砚浓的茶盏重新斟满。
“我会将你在鸾谷的往事封存,往后五域中不会再有上清宗弟子曲砚浓的故事。”夏枕玉平静地说,说出的话却近乎残忍,“以免你忘了神塑、玉照金潮、誓约之后,又因为这些传闻突发奇想,频繁回到鸾谷,进而提前想起这些事。”
“从此以后,你与鸾谷的牵绊,就到此为止了。”
曲砚浓去捉茶盏的手顿在半空。
她抬眸去看夏枕玉,却只在后者脸上看见一片平静安然。
“这是什么意思?”曲砚浓沉默片刻,定定望着夏枕玉,“你不这么做,我也未必会坏自己的事。我看不出这么做的必要。”
夏枕玉心平气和,却很坚持,“未必,不是一定。你赌上性命一搏,是否能胜过天命犹未可知,但绝不该毁在这样的小事上。”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她。
夏枕玉温和地与她对视。
夏枕玉这样的人定了主意,旁人就再也无从更改,温和含蓄下更有一番执拗,无可动摇。
曲砚浓停在半空的手又动了。
她拿起茶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茶盏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
“随便你。”她站起身,漠然说,“往后的事,等我立下神塑再说吧。”
夏枕玉却仰头望了她片刻,又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去拎茶壶,仿佛根本看不出她心情不佳,平静从容地说,“再喝一杯。”
“不了。”曲砚浓冷淡地说,“饱了。”
她压根什么都没吃,人也已辟谷,才喝了浅浅两盏茶,怎么会饱?
大约是气饱了。
夏枕玉心知肚明,却不搭腔。
玉照香盈满了茶盏的浅底,佳茗清芬漫开一室。
“喝完再走。”她依旧一板一眼地说。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瞪了夏枕玉一会儿,又忽然面无表情地坐下。
夏枕玉斟满两杯茶,犹自拎着茶壶没放,沉吟了许久。
“当初你离开上清宗,我绝不赞成,然而你非要走,谁也留不住你。以你的脾气,强留你,反倒要成仇雠。”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点迟疑,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如今再看这事,我觉得也未必不好。”
曲砚浓挑眉,看看杯里的玉照香——什么茶,能让夏枕玉的脑筋也变活了?
夏枕玉则继续说,“你当初说,你不耐烦宗门规矩,觉得这是自己给自己脖子上套缰绳。那时我很担心你私欲太炽,魔心难改,纵然成了仙修,心里也还是个魔修。如今看来却是看轻了你。”
曲砚浓坐在座位上扭了扭腰。
她拿不准夏枕玉这回到底想干嘛,突然嘴这么甜,实在反常。
“你献祭寿命,换来五域千年安定,我心里很佩服你。我领上仙途的后辈能做这样的事,我实在很自豪。”夏枕玉说,“当初,我总是忙着宗门事务,化在弥合虚空裂缝上的时间很少。你无牵无累,却担起了五域的安定。”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底,只是从来没有说出口。”夏枕玉捧着茶盏,慢慢地说,“前些日子,你把你对道心劫的猜想告诉了我,我就在想,也许我也同你一样,只见果,未见因。我追逐经义,却做了亏心事,根本对不起经义。”
曲砚浓拧起眉毛。
“你是想说,你当初没能和我一样发下誓约解救五域,这是亏心事?”她反问,“那整个五域除了我,谁不亏心?”
夏枕玉摇了摇头。
“我有这能力,也有这样的身份,常以经义要求自己,却为了宗门之私,徒劳袖手,这是我的亏心之处。”她说,“祸根早已埋下,只是如今才醒悟。”
曲砚浓却不吃这一套伤逝哀婉,她敲敲桌子,“我如今还不知自己的道心劫是什么,我还没悲伤呢,你这个有所领悟的人又在哀婉什么?”
既然隐约猜到了道心劫的祸根,那不就离解决道心劫很近了吗?
夏枕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容易?你用寿命换来青穹屏障,我如今还有什么能换?我已衰败得不像样子了。”
八百载已过,人事已非。
“天无绝人之路。”曲砚浓根本不信这一套哀戚的鬼话,“若走上了绝路,更可以肆无忌惮奋力一搏。”
夏枕玉又笑了。
“说得这么轻巧。”但她又不笑了,认真说,“是要一试。”
“这才对。”曲砚浓这才点头。
夏枕玉盯着她看了许久,慢慢把那盏茶推到她面前,“人有牵累,便难自由;没有牵累,又太孤寂。你既然离开了上清宗,便自由自在的吧,别被名缰利锁牵缠,扰了你自己的修行。倘若日后上清宗有事,顺手再帮。”
这样大费周章绕一大圈,原来是想说这个。
曲砚浓没好气,握住那盏茶,“就算没有你这一出,谁能扰我修行?”
夏枕玉柔声说,“你自己。”
“别说你不会,你总说五域并非你的责任、你不在意五域,可到头来,性命身家都给了五域。”她说,“如果你当初留下了,我不会这样做,但你已经选择离开,就不要再背上不属于你的重担了。”
就这样分开得彻底些吧,人各有其路,不必纠缠不清。
曲砚浓握着茶盏,沉默半晌,最终扬手,将那杯茶饮尽。
茶盏落于杯盘,发出一声脆响。
但这一次,夏枕玉没再留她。
再然后,曲砚浓奔赴牧山立下两尊神塑,卫朝荣的那一尊没成,她便决定等到下次玉照金潮再尝试。
她自己的那尊神塑则很快苏醒,在一个谁也没留意的时刻,悄然离开牧山,来到了夏枕玉的身边,被他山石混淆虚实,变得仿若真人,行动自如,戴上夏枕玉的面具,就能以夏枕玉的身份行走玄霖域。
二十年前,夏枕玉化为神塑,上清宗内无人知晓,曲砚浓的神塑就以夏枕玉的身份代行太上长老之事,偶尔露面主持大局,一直撑到此刻——
坐在若水轩里,隔着一道屏风,把两个人过去的约定告诉仅剩的那个人,然后等她绕过屏风,神魂回归真身,神塑化为青石。
代替夏枕玉告知曲砚浓的真相的,是她自己的身外化身。
是牧山走丢的那一尊神塑、属于曲砚浓的神塑。
“轰——”
一声巨响。
那具重新化为青石的神塑轰然崩塌,碎石满地,滚过若水轩的青砖。
曲砚浓慢慢转身。
她缓缓地注视若水轩的每一个角落。
她主动遗忘的、约定的、扣留的,终于全部回到她的手中。
自此,她已把四百年前的一切都拾回。
再没有什么谜团等她解开,她也已确信自己的道心劫并不在于爱恨成空——那只是果,不是因。
还有一个更关键、更重要的问题,让她爱恨、欲望、悲喜都变淡,就好像夏枕玉为了宗门而未能解救五域违背了经义,从而更沉沦于经义。
她只剩下四十多年,也许该悲哀,又或许该振奋,但她都没去想,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恍然。
难怪公孙罗、公孙锦兄妹都说“夏祖师”给人的感觉像神塑;难怪公孙锦说“夏祖师”在牧山总是盯着卫朝荣的神塑看;难怪当初她要去牧山的消息一传出,“夏祖师”便毁约不去牧山谒清都了;难怪那个妖修少女说夏祖师已经二十年不出若水轩了……
因为公孙罗兄妹所见到的“夏祖师”本就是一尊神塑,一尊不能与真身相见的神塑。
签筒里掉落的第一支签,记录了她发下誓约、遗忘一切前与夏枕玉的最后一次相见,她把签筒给夏枕玉,让夏枕玉日后给她。
她对夏枕玉说:“也许等我用上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去牧山陪祖师当石头雕塑了。”
夏枕玉说:“我想你说得不错,等到你必须要它的那一天,我大约早已不在了。”
夏枕玉说:“潋潋,再相见,就是诀别之时了。”
可她当时不知她们会一语成谶。
她当时不知自己的嘴毒话快会在多年以后留给自己。
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那一面会是最后一面,夏枕玉递给她一杯玉照香,她只喝一口就走了,她甚至没有多喝几杯、多和夏枕玉说几句话——她为什么就那么没有耐心?为什么兴致就那样快地从她心里流走?为什么就那么容易意兴阑珊?
曲砚浓不明白。
数百年前发下的誓约仍在持续。
她就这样爱也不浓、恨也不浓,悲也不多、喜也不多,静静地立着,心里一片空。
只是茫然。只是空无。
空得她难以忍受。
“曲师姐。”门外有人唤她。
曲砚浓慢慢地转出若水轩。
会这么叫她的人只有一个。
是那个古怪的妖修少女。
“你是……青鸾?”曲砚浓慢慢地问,“当年与妙华祖师相伴的青鸾?”
她原本可以问得更细致、更妥帖,但她一点这样做的心思也没有。
她随随便便地发问,并不期待回答。
妖修少女微微欠身,依然无神,“我就是鸾谷的青鸾,夏长老唤醒了我的神魂。”
这个一直不愿正面与她交流的妖修少女,终于说出了她守在这里的真相。
“夏长老把这个留给您。”
递到曲砚浓面前的竟然是一面道心镜。
“这是什么意思?”曲砚浓皱眉,接了过来。
“鸾谷空间不稳定,请您用它弥合虚空裂缝。”妖修少女说。
曲砚浓微怔。
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她的心头,“这是……”
“夏长老想要补天,于是有了道心镜,先前一直没能用上,又闹出了许多乱子。”妖修少女说,“夏长老没能补天就化为神塑了,鸾谷却有了虚空裂缝,请您替夏长老补天。”
道心镜竟是夏枕玉用来补天的!
曲砚浓震惊难言。
“她既然有了这东西,为什么没去试试?鸾谷没有虚空裂缝,四溟多的是。”她问,“补了天,她怎么会化成神塑?”
妖修少女摇摇头,“夏长老有了道心镜,但夏长老无力补天。”
曲砚浓怔然。
夏枕玉……来不及了。
她开悟得太晚了,甚至没了奋力一搏的力气,她在绝路上试过了,可依旧没能撞出一条生路,只留下一面道心镜,证明她曾努力过。
谁知反倒阴差阳错,又误了鸾谷弟子。
化为神塑前,夏枕玉对着这面道心镜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方得道,已误道。
怎奈何造化玩笑?
第117章 孤鸾照镜(三五)
离开浓雾深锁的若水轩, 玉照天依旧澄澈。
“曲仙君,您找我?”上清宗宗主赶来。
曲砚浓擦了擦道心镜,清光映在她鬓边。
依旧是云水身、缥缈意, 不知为何凭空多了几分真。
然而她抬眸, 那清淡云水蓦然散了, 好似一场浮梦。
“拿出魔物破坏甬道空间的人是什么来历,你们心里有数了吗?”她问。
上清宗宗主眼底浮上冷意。
她颔首,“知梦斋。”
当初卖给都长老瑶仙藤的人就属于知梦斋,顺藤摸瓜查下去, 又能与徐箜怀追查的事联系在一起。两相对照,基本已水落石出。
“我已打算等鸾谷安稳下来后, 向知梦斋问责。”上清宗宗主主动说了下去,“知梦斋能拿出魔物,定然还有魔修传承残留。与此事有关联的人都要负责。血债要血偿。”
被人闹得鸾谷天崩地裂,多日未解, 自五域分定以来,上清宗就没吃过这种亏, 倘若不声势浩大地复仇,上清宗又怎么面对宗门弟子,怎么执掌玄霖域?
上清宗修士只是古板, 不是软柿子。
“你打算带谁去?”曲砚浓问。
这种大事必然是上清宗宗主亲自出马。
上清宗宗主报了一大串名字,鸾谷八堂十九院的长老里,有三分之一都在其中。
以上清宗万年传承、千年独大的底蕴,这串名字足以血洗五域任何一个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宗门势力能抵抗。
点兵点到这一步,上清宗宗主是决心要掀起血雨腥风,震慑五域。
但曲砚浓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够。”她说。
上清宗宗主微怔。
“请仙君指教。”她旋即问。
“知梦斋拿出的魔主断指应当与我师尊有关。”曲砚浓说。
她顺着知梦斋这条线来了鸾谷, 又在这里得到印证。
魔修也有高下,能拿出魔主断指这种东西的,至少也是化神,这东西就算不是檀问枢自个儿手上掰下来的,也一定和他有关系。
上清宗宗主很年轻,她开始修练时,五域已没有魔修了,此时差点没反应过来,曲仙君的师尊?
还好基础知识很牢固,她很快想起来曲仙君在踏上仙途之前,曾经拜在碧峡魔君门下,不由惊异,“是那位?”
那位不是已经死了上千年了吗?还是昔日徒弟兼仇人、眼前这位曲仙君亲手杀的。
这名字在上清宗宗主的认知里就是个“早已死掉的人”,现在听说他没死,而且还在蠢蠢欲动,实在令人有些茫然。
“我杀人很干净,清理五域也很细致。”曲砚浓平淡地说,“不过我师尊和老鼠一样能活,若说他没死透,我也不是很意外。”
上清宗宗主微微思忖,琢磨出点意思来了,“檀魔君陨落千年,实力不减?”
“如果减了,魔主断指哪来的?如果没减,他会躲一千年吗?一千多年无人发现,一千多年后突然冒出来搅风搅雨,那一千年里,五域是无人之地吗?”曲砚浓点拨她,“你当然要小心檀问枢,但除了他,还要防备让他出来的人。”
上清宗宗主当然一点都不笨,闻言便抿唇,“您是说……季仙君?”
知梦斋就在望舒域,上清宗宗主不可能没怀疑过季颂危,说难听点,以季颂危现在那人憎狗厌的性情,和他没关系的锅都可以扣他头上。
只是没人敢扣罢了。
上清宗宗主原本没打算追究到季颂危那一步,谁叫上清宗的化神修士眼见状态不好,陷入了长久的闭关呢?但听曲砚浓的意思,却好像是要她查到底。
曲砚浓理所当然地颔首。
以上清宗宗主那份名单当然是不够追究季颂危的,所以,“你还应该带上我。”
上清宗宗主哭笑不得。
“您想要什么,直接同我说就是。”她闻弦歌而知雅意。曲仙君说得这么深切,难道是热心肠、想拔刀相助吗?
或许有,但显然不无偿,因为曲仙君无偿相助鸾谷时从不多言。
曲砚浓也真的半点不客气。
“我要他山石。”她说。
*
祝灵犀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拙劣的玩笑。
不知真假,无从苏醒。
她没去接太虚堂开出的高额悬赏任务,依旧做着平平无奇的零工,干的活一点也没比悬赏任务简单,但报酬却大大不如后者。
太虚堂的长老们对她这类零工非常欣赏,“等这事结束,小祝来我们太虚堂吧。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积极为宗门付出的修士,我们都会考虑吸纳的。”
祝灵犀不能说自己对加入太虚堂一点都不心动,鸾谷八堂十九院中,最强势的就是太虚堂和獬豸堂,绝对是个好去处,可她心动之余,总是十分犹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疑些什么。
宫执事百忙之中听说这事,差点就要把任务都退掉,重新回来做零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来,“祝师妹这是入了长老们的眼,被长老们特意点出来,给其他人做范例的。想来,剩下的零工不可能个个都进太虚堂,最终能拿出来的名额,不会超过五个。”
愿意给太虚堂做零工的修士还是很多的,宫执事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按贡献还是按能力,且轮不到他。还不如做悬赏任务发点小财,落袋为安。
相对于宫执事的羡慕嫉妒,祝灵犀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心里还有个困惑的结,最终也没答应加入太虚堂,只说自己想回报宗门、多做点事、没想过那么多。
她的脾气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让她圆滑推诿,她根本做不出来,她这么说了,大家居然都信那是她的真心话,根本没人想到她心里有个结。
祝灵犀就怀着这一腔从未掩饰,偏偏谁也没看出来的心事,听令去符沼巡视,倘若符沼上有什么情况,就由她上报处理。
这不是个难缠的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时不时冒出的虚空裂缝,但考虑到鸾谷处处都在虚空裂缝的威胁下,这唯一的担心也算不上什么了。
旁人分到这种任务,也许会走马观花看过去,但祝灵犀绝不可能如此,她进了符沼后,一路认认真真从灵气检查到符怪密度,偶尔触碰到符怪,折腾了一身泥点子。
她灰头土脸干得认真,远处有人匆匆而过,瞥了她一眼也没当回事。
祝灵犀却蓦然抬起了头。
方才过去那人的身影模样,很像是那天她在云海追丢的可疑修士!
那天玉照天破碎,曲仙君补天的同时,将整个鸾谷封闭,至今未开。鸾谷里不能出,外不能入,祝灵犀可以肯定那人还在鸾谷,她早把这事汇报给了太虚堂的长老们,但鸾谷乱象频生,重建自救尚且不暇,属实没有严密排查的精力,这事也就只能先搁置。
祝灵犀这些天四处扶危救难,几乎将整个鸾谷都跑了个遍,其中未尝没有寻找那人的意思,谁知她竟会在符沼找到那人的踪迹。
鸾谷巨变,大家都忙着救人重建,獬豸堂抓人的力度都降到最低,被送进符沼的人大大减少,而被送进来的人都忙着给号牌消色,谁会管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这人躲在符沼里,属实是找对了地方。
无暇细想,她跃身追了上去,考虑到那人毕竟是金丹,比她高一个大境界,她还是拨了拨耳边的灵犀角,“谁有空,帮我去太虚堂找郦长老,就说我在符沼找到了那个疑似窃取他山石的人。”
灵犀角里顿时冒出一串叽叽喳喳的问题,祝灵犀却已没空去听。
可疑修士停了下来,有人在等他。
符沼一马平川,什么遮掩之物都没有,祝灵犀有把握掩藏气息,但她没法把远处那两个修士都变成瞎子。
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用法术、神识偷听则一下子就会被发现,祝灵犀左顾右盼,又垂头看了脚下的黄泥一眼,果断钻进了黄泥。
一只小符怪触碰到她,马上就要浮出符沼,祝灵犀闭着眼在泥里画了个符,小符怪还没跃出泥沼就消散了。
泥沼上方交谈的两人万万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藏在符沼里,甚至能在符怪跃出黄泥之前把它解决,就算这里是浅滩,这事听起来也像是编出来的。祝灵犀解决小符怪的动静,大半都被黄泥掩盖了,偶尔有余波,也被当作符怪的互相残杀。
祝灵犀就这么艰难地、一寸寸地摸到了他们附近,当她听到黄泥上方隐约的交谈声时,那两人已聊完了。
“……等此间事了,鸾谷重新开放,我就送你离开。”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说。
“晦气,你们鸾谷怎么不晚点封闭?我差一点就出去了。”这人是那个可疑修士,语气十分亲热,细分辨,又似乎满含讨好,“只好便宜你了。你又是探听消息,又是把人送进鸾首峰,又是扰乱云海航道,本就立了大功,这回又用上了备用方案,最终功劳恐怕都成了你一个人的。”
扰乱云海航道!
祝灵犀蓦然一惊。
她终于分辨出另一道声音是谁了。
蓝觅渡。
这一刻,祝灵犀从前的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为什么最近两次云海争渡间隔那么短、为什么刚好是她追着可疑修士到云海时撞上了争渡、为什么蓝觅渡热衷于这些踩着獬豸堂底线的奇怪活动……
根本没什么“凑巧”,蓝觅渡是故意的!
他本就是太虚堂弟子,对鸾首峰的开放情况了如指掌,也许从哪得知了更精确的他山石出世时间,特意将云海争渡定在了那一天,就为了给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打掩护。
当祝灵犀为追丢人而懊恼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场云海争渡本就是为了阻拦她而办。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其他追踪者被拦住。
这场云海争渡不仅能帮可疑修士混入人群,还能在出现鸾谷封闭这类意外的时候,为另一套方案提供条件——蓝觅渡当时一定也在云海,并从可疑修士手里拿走了他山石。蓝觅渡是人尽皆知的精英弟子、清白人士,在那样的乱局中,谁会去搜查他?
可疑修士连太虚堂有阵法都不知道,却能找到符沼这样合适的地方躲藏,也必然是蓝觅渡指点的。后者三天两头进符沼,对这里了如指掌,多半也是早有预谋。
然而道理捋顺了,不代表祝灵犀情理上能接受——
怎么会是蓝觅渡?
对同门逐利怎么也看不惯、句句以经义为尊、盼望宗门重现上古风气的蓝觅渡?
他连接下高额悬赏任务的同门都嗤之以鼻,对太虚堂长老疑似争夺瑶仙藤误了云台大加讽刺,让宫执事趁早去四方盟……活脱脱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崇古正义修士。
怎么他自己居然里应外合,送心怀不轨的外宗修士潜入鸾谷,搞得鸾谷险些天崩,惹下如此大祸,盗取他山石……蓝觅渡说别人那么正义凛然,怎么自己居然干这种事啊?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真情实感,一点都不像是假的啊!
“砰!”
一声奇怪的闷响。
祝灵犀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落下来,那东西十分庞大,她能感觉到它的分量。
奇怪的是,上方的隐约交谈声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
难道那两人聊着聊着换了个地方?
“噗噗。”
“噗。”
几只符怪跃出黄泥——这不是祝灵犀触发的。
她猛然意识到落入符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出了符沼。
下一瞬,一枚符剑轰然落入符沼。
大大小小的符怪潮水般地跃出黄泥,祝灵犀一眼望过去,那个可疑修士仰面伏在黄泥上,半个身子已陷进符沼中,数不清的符怪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他已经死了。
蓝觅渡一枚枚投下符剑,将周围一片搅得黄泥漫天、符怪乱飞,冷不丁看见一个泥人从符沼里跳出来,差点没反应过来。
祝灵犀甫一冲出符沼便没命地飞遁向远去。
一道符剑从她身后射来,祝灵犀背后一寒,不得不向侧方一拐,勉强躲过那道符剑。
那符剑从她身侧越过,蓦然一变,一张巨网在前方张开,将她完全罩住,飞速收拢。
祝灵犀急停,拼尽全力向后,巨网擦着她的脚尖收拢,捞了个空。
这一拐、一停、一退,蓝觅渡已追了上来。
“祝师妹急着去哪?”他脸上挂着与寻常一般无二的笑容。
可祝灵犀再也无法直视那种笑容了。
她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一边露出这样爽快和悦的笑容,一边把同门、宗门甚至同伙都毁掉。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狭路相逢。
祝灵犀笔直挺立,手中符笔灵光闪烁。
“我猜到有人里应外合,但绝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你。”她定定地说,“蓝师兄。”
第118章 孤鸾照镜(三六)
先前祝灵犀与蓝觅渡在符沼同行过一段, 因此她很清楚,蓝觅渡绝非她在牧山打败的那种金丹修士,他这人确实无愧于上清宗的栽培, 是绝对的精英。别说祝灵犀现在还没结丹, 就算她已经结丹了, 也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击败他。
看蓝觅渡方才借符怪毁尸灭迹的熟练程度,谁知道他到底在符沼杀过几个人?这人三天两头进符沼,谁知道是在做这种事?
逃不掉,打不过, 只能拖延。
“有人去太虚堂了吗?告诉他们蓝觅渡和那人是同伙,我打不过他, 他现在打算灭口。”祝灵犀在灵犀角里飞快地说完,不再管同伴们的惊呼声。
数道符剑在她身侧炸开,祝灵犀只击开一半,剩下一半以诡异的角度出现, 撞在她身上,落下一片焦黑。
转瞬之间, 祝灵犀便受了不轻的伤。
为了不成为下一具被符怪损坏的尸体,祝灵犀绞尽脑汁地搭话,“我还以为你真的崇奉经义、看不起蝇营狗苟。”
这话确有奇效。
蓝觅渡忽而不笑了, 冷淡地说,“我做梦都想要鸾谷重现上古风气。”
祝灵犀狼狈躲过防不胜防的符剑。
“那你还和人里应外合,害鸾谷变成现在这样?”她问。
“上清宗变成如今这样已是无药可救。人心散了,谁能收回来?我追求经义又有什么用?人人都逐利, 独我不逐?”蓝觅渡反问,“追名逐利的享尽好处,崇奉经义的反倒一无所有, 凭什么?”
祝灵犀左肩中剑,差点栽进符沼。
她狼狈地提身一扭,勉强站稳,接住下一剑。
“你如何知道上清宗无药可救?”她并没指望过蓝觅渡回心转意,然而这些话却脱口而出,“也许日后还会变好呢?”
蓝觅渡漠然,“怎么变好?谁去变好?你么?一个筑基修士?我么?一个小小金丹?”
“那也不能同流合污!”祝灵犀斩钉截铁,“这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
“人人都做得,我难道就做不得么?”蓝觅渡说。
“他们固然逐利,但和你做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祝灵犀分毫没有被他说服。
“祝师妹,你真是天真。”蓝觅渡笑了,“你道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是没本事、没门路,倘若他们能搭上线,一个个比我急多了。”
祝灵犀已懒得再和他说话。
哪有人一边义愤填膺谴责他人逐利,另一边自己出卖宗门赚个大的?还赚得这样愤愤不平、怨气满腹。
“你自己逐利没有底线,却要找借口。”她一板一眼地说。
“你这样天真的傻瓜是不会明白……”蓝觅渡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一道金雷凭空而出,转眼震碎符剑,势不可挡,朝他劈落!
蓝觅渡挡无可挡,数道符剑连发,一时竟也拦不住那金雷,似乎手足无措,祝灵犀凝聚最后一点灵力,趁势而上。
“锵——”
符剑横出,不改先前气势,正正从祝灵犀面前飞出,飞快地撞向她,祝灵犀勉强挡了一下,只护住身体没被斩为两截,却收不住势,被狠狠击飞出去。
“砰!”
一声闷响。
她坠落在泥沼之上,半边身子陷入黄泥中,半天没能挣扎出来。
“哗哗。”符纸晃动的声响。
“小八定金符,脱胎于上古魔门绝学‘八定金符’,遵循八卦,共有八枚。”蓝觅渡在符沼上方俯瞰她,声音一如寻常,带点笑意,“祝师妹,你运气是真好啊,曲仙君从不收徒,却独独传授你绝学。你倒不爱显摆,害得师兄只能去古籍里找‘八定金符’揣摩。”
“八道符箓里,只有震、艮两道是主刚猛攻伐的杀招,其余有飞遁、隐匿之类的效用,但生死一线时用不上,是也不是?我可是特意请元婴前辈画了几张符,专破震符、艮符。今日若是曲仙君在此画符,一百个我自然也是不够死的,但对付师妹你嘛,绰绰有余。”
“至于宗门内绝学,你学了慧眼符、守株待兔符、移花接木符……”蓝觅渡历历细数,竟把她入门以来学过的所有绝学符箓都说了一遍,“太虚堂的修行手札上都有记载,我不巧也看过几遍。”
“咳,”祝灵犀没什么灵力了,但她实在不明白,“咳,你对我这么关注,究竟为什么?”
简直匪夷所思。
总不能是蓝觅渡早就猜到她会撞破这一幕吧?
她自问与这人绝无恩怨,蓝觅渡为什么会针对她做这么多布置?连她的修行手札都研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蓝觅渡低头俯视她。
“你们这种人,有这么好的天赋,脑子却不好,一根筋。”他说,“我也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的天赋,给了你们这种人。”
“我们?”祝灵犀捕捉到奇怪的词。
“你和英婸这种人。”蓝觅渡面无表情地说。
祝灵犀很少有这样强烈的荒唐感,偏偏蓝觅渡再一次做到了。
“你嫉妒英师姐?”她单调的语调里竟能透着匪夷所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你,嫉妒英师姐?”
蓝觅渡搞错了吧?
分明应该是英婸嫉妒他吧?
是谁轻松学到符剑,而谁天赋过人却碍于出身被排斥不得学?
是谁轻易进入太虚堂,而谁又不得不前往牧山搏出路?
只论运气,后者连前者的衣摆都摸不到,前者居然嫉妒后者?
这个世界彻底疯掉了。
小符神瞠目结舌地想。
蓝觅渡摇摇头,似乎不想再和她这类“好运的傻子”说话。
他抬起手,符剑在他身侧凝聚。
“轰!”
符剑落入符沼,激起重重泥浪翻涌。
大大小小的符怪跃出符沼,落在祝灵犀的身上,痛得她皱起眉,在符沼里挣扎了几下,反倒陷得更深。
一枚又一枚符剑落下,黄泥渐渐将她覆盖。
祝灵犀脸上、身上全是符怪,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但却诡异地像是把整片玉照天都看遍。蓝觅渡的脸在符怪、黄泥后模模糊糊的,像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她觉得很痛,又很累。
手脚好像都不属于她了,轻飘飘的,偏偏抬不起来。
经脉里不知从哪冒出的灵力打着旋,在丹田里横冲直撞,她想调用这点灵力,竟然还调不动,只能徒劳地被符沼淹没,几乎幻听到灵力在经脉内汇涌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一刻剧痛加身,命悬一线,马上就要和那个可疑修士一样成为符沼下的亡魂,但她却莫名其妙地放空了思绪,浮想些此刻不该有空去想的事。
她想起很多张熟悉的笑脸,宫执事的、都长老的、郦长老的、蓝觅渡的、英婸的……可这些或亲切或虚假的笑脸都退到后面去了,最后浮出来的,是大司主那张青黑的脸。
一张严苛的、恐怖的、从没有笑容的、青黑的脸。
祝灵犀以前是很佩服大司主、以大司主为楷模的,直到她在返回玄霖域的银脊舰船上窥见了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可怖模样。
那是她对宗门一切质疑的缘起。
过于繁琐的宗规、追名逐利的风气、误入歧途的道心镜,都起源于那艘银脊舰船上的一瞥,在过去几个月里持续地困扰着她。
然而她质疑宗规、质疑风气、质疑道心镜、质疑长老们的傲慢,甚至质疑大司主的行事风格,却从来没有质疑过大司主本人。
灵力奔涌进丹田,不知怎么的竟显得充盈了起来。
“嘀嗒、嘀嗒、嘀嗒。”
“大司主动金铃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祝灵犀莫名地想。
在一切百废待兴、对宗门风气无比失望的时候?
她拼命地想,但脑袋好像随着疼痛而变得迟钝,怎么也想不出来,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一团。
蓝觅渡冷冷地俯瞰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与反感,居高临下地说,“祝师妹,你就是太过死脑筋,半点不知变通。”
“师妹,走好——”
“咔咔。”
一声轻响。
这动静很小,但蓝觅渡脸色却骤然大变。
穹宇震裂。
一道虚空裂缝凭空出现在几十步之外,扩张速度几块,几乎是转瞬便攀升至玉照天之上。
蓝觅渡想也没想便收了符剑飞遁向远去,甚至无暇分出一眼去看那被符沼淹没的人,祝灵犀在他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他却要活命,还要活到元婴化神。
“咔咔咔咔咔……”虚空裂缝追在他身后一路蔓延,一连串可怖的声响简直像是贴在他头皮上震颤,让他心神巨颤,额角滴下汗来,连余光瞥见的隐约白虹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嘀嗒、嘀嗒、嘀嗒——”
充盈的灵力汇聚丹田,凝聚成漩涡,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祝灵犀从方才那朦朦胧胧的恍惚中骤然苏醒,甩开大大小小符怪与一身黄泥,飞身一跃。
白虹冲破符沼!
祝灵犀灵台清明,跃然凌空。
一颗金丹在她丹田中滚动,湛然生辉,源源不断地向经脉中输送灵力。
祝灵犀早就是筑基后期,在阆风之会后修为已逼近圆满,这几日鸾谷惊变,她总是抢在最险最难的地方做事助人,数次磨炼,离突破本就是一线之隔,只差一个契机罢了。
生死关头,她居然水到渠成,突破筑基境,凝结金丹。
然而还没等她完全跃出符沼,虚空裂缝已迫近,黑洞洞的虚空将黄泥倒卷,数不清的符怪潮水般涌进那无底的可怖黑洞之中,那血盆大口般的裂缝向她倾裂……
“呖呖——”
鸾鸣九霄,音绕碧天云海。
符沼在震颤,黄泥嗡嗡响动,翻涌的泥浪、踊跃的符怪,她竟站不稳了,一切都在震颤,在旋转。
大地在颤动,玉照天也在颤动,屋舍、峰峦、云海……是鸾谷在颤动!
鸾谷在动。
祝灵犀被甩飞了出去,那道可怖狰狞的虚空裂缝离她远去了,可就连虚空裂缝也在急速地扭曲着、晃动着,一切都好似变了一副模样,原本平静熟悉的鸾谷,突然好似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眼花缭乱,在这天旋地转中奋力睁大眼睛,越过翻涌的泥浪,想看清鸾谷的模样。
鸾谷在飞。
祝灵犀狠狠揉了揉眼睛,竭力挥开时不时晃到她身边的泥浪,试图把眼睛瞪得更大一点、再大一点……
绵延两域的寄情江、来时的路、小小一片的牧山、上清宗的数个分支、大半个玄霖域……
都在鸾谷脚下。
万丈相隔,一眼俯瞰。
鸾谷在飞。
祝灵犀目瞪口呆。
她呆呆地坐了下去,半个身子陷进黄泥里,但她恍惚间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祝灵犀从没想过,她修行了多年的地方、她无比熟悉的鸾谷,居然有朝一日会飞上万丈重霄!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刻,玄霖域的每一个角落,千千万万修士同时抬起头,张大了嘴巴,几乎忘记了怎样闭拢它。
他们近乎震骇地仰望那蓦然直上九天的庞然巨物,几乎要把眼眶瞪裂,却浑然不觉。
天光几乎消匿了,被遮挡在那庞然巨物的羽翼后。
白昼颠倒,玄霖域万万里瞬息入夜。
只有极微弱的光,透过那庞然巨物的羽翼,闪闪地投落,供人在惊骇中勉强分辨它的轮廓。
“呖呖——”
清音啼遍九重霄,惊波杳渺生天河。
不知多少饱学之士战战兢兢,惊疑不定。
“那是……青鸾?”
传说中生而金丹的妖中巨擘,在五域已销声匿迹多年的远古妖兽,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遮天蔽日,让整个玄霖域都在它的羽翼下振动。
青鸾仰首高啼。
日光在它眩目耀眼的羽翼上倾落,闪烁着世无其二的幻梦光辉,这世上最美、最珍贵的锦缎、霞光、虹霓在这无穷绚美下都黯然失色。
千里万里,一时噤声,不知多少人看得呆了,愣愣出神,把什么都忘了。
曲砚浓盘坐在青鸾头顶。
道心镜在她膝上映衬天光,照得她鬓发也粲然生辉。
日月近在咫尺,触手可摘。
她一身辉光。
“沉睡数千年,只上一次九霄,值得吗?”她抚着镜面,澹然问。
天风在她耳畔猎猎地响。
“有妙华师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守在家里,没有值得不值得。”青鸾之首微微颤动,与那妖修少女如出一辙的呆板声音在她身下响起,“没有妙华师姐在,哪里都不值得。”
于是曲砚浓在天光里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孤鸾照镜,是什么意思?”她问青鸾。
青鸾在云水天河里遨游,音震玄霖域,万里闻悲声。
鸣声响彻诸天,久久不绝。
在绵绵无绝的悲鸣里,她听见青鸾杳渺的回答:
“俯瞰天地之大,哪里都不值得,就是孤鸾照镜。”
“曲师姐,你和我,都是孤鸾。”
曲砚浓无言。
她抚过道心镜,起身仰首,将那明镜高举。
天光漫过她的鬓发、肩头、指尖,倾泻万里、明照山河,溢满玄霖域。
骤然生光,仰头张望的修士们不由闭了闭眼睛,勉强再睁开。
透过那璀璨的天光,有人孤身立在青鸾之首,手捧明镜,奋力掷出。
明镜融入天光,摇身化作万里青天。
祝灵犀坐在符沼里,半个身子已陷入其中,她却浑然不觉,呆滞地仰望头顶——
一面青镜飞上云海,转瞬融入破碎的玉照天,化作天镜。
玉照天明澈清光,再无裂缝。
祝灵犀仰着头,在那完整无缺的清澈天镜里,看见自己呆滞的脸。
谁驾青鸾?谁补天镜?
曲砚浓立在鸾首,漠然俯瞰山河万里一瞬而过。
万千瞩目里,她如从神话中走出。
孤身茕茕,她即仙圣。
第119章 孤鸾照镜(三七)
符沼终于沉寂下来。
祝灵犀依然呆坐, 任由自己在符沼里下沉,直到黄泥覆没过胸口,她才猛然惊起, 跃出符沼, 给自己贴了十几张辟尘符, 勉强把身上的黄泥都去了。
她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但钻进符沼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事,直到爬出来了才觉得浑身都痒。
原本近在咫尺的虚空裂缝早已消失了,天镜如水, 整个鸾谷风平浪静,仿佛之前几天的事情全都未曾发生过。
没有虚空裂缝、没有惊变、没有玉照天破碎……一切都像是从前的模样。
如此宁静。
远处传来古怪的动静。
祝灵犀循声而去, 一片片泥浪胡乱地翻腾,有人近乎狂暴地搅动着这一片符沼,几乎满身是泥,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身覆黄泥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熟悉, 好像刚刚才见到过……根本没有分开多久。
祝灵犀想也没想,手中符笔一挥, 三道符箓瞬息构成,朝那人飞去。
蓝觅渡心乱如麻地翻腾周围符沼,竟失了警惕, 直到那三道符箓飞到他身侧两丈远,他才恍然察觉,凝成符剑,横扫而去。
符剑撞开一道符箓, 将它直接劈成两半,然而去势也弱了下来,斩向第二道符箓, 与后者一同消散了。
第三道符箓已飞至他面前。
蓝觅渡大吃一惊,急切中又勉强凝成一道符剑,劈落了那道符箓。
再看祝灵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结丹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祝灵犀,难以置信,连那张蹭了黄泥的脸也抽搐了一下。
祝灵犀不答。
她与蓝觅渡已无话可说,只有符箓可以倾奉。
蓝觅渡消耗了不少灵力,仓促间竟在她的符箓面前十分被动,只好取出乾坤袋里备好的符箓,冷冷看她,“你运气倒好,在这种鬼地方也能结丹,但你也就仗着刚刚突破、灵力充足,想要胜过我,再修练二十年吧。”
这时候,他那些爽朗亲切的笑容已寻不到一点影子了,只剩下一个略显扭曲阴冷的影子。
祝灵犀充耳不闻。
她数道符箓齐发,就按蓝觅渡所说,仗着自己灵力充足,符箓不要钱地画,几乎如箭雨般投向蓝觅渡。
这么多道符箓杂七杂八,有些只是普通符箓,对蓝觅渡来说根本没有威胁,但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全神贯注辨认这些符箓中的杀招。
刀光剑影符、移花接木符、飒沓流星符……
蓝觅渡倏然抬起手,从早已备好的那一套符箓中抽出了两张,分别朝两侧掷出,那两张符箓张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两道骤然绽开的流光前,将那两道刺眼的流光湮灭。
还没等他松口气,那一堆本该被符剑拦住的杂符里,竟有一道冲破符剑,狠狠撞向他。
蓝觅渡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凝聚符剑,就被那道符箓击中,倒飞出数丈远,一头栽在符沼里。
一张天罗地网符几乎是与他同时落下,将他整个人倒提起来,只有额头埋在黄泥中。
“这不可能!”蓝觅渡惊怒交加,“宗门内没有这门绝学!”
若是有,他不可能认不出。
祝灵犀停在他面前,俯瞰他埋在泥里的头。
“这确实不是宗门绝学。”她语调平板,几刻之间情势倒转对她来说好似根本不值得庆幸、得意,“这是‘小八定金符’。”
“不可能!”蓝觅渡更怒了,“你这门绝学和八定金符一样,都遵循八卦,但你刚才那张符,根本不遵循八卦中的任何一卦!”
否则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怎么可能不多加警惕?
祝灵犀莫不是在耍他?
“没有骗你。”祝灵犀望着他惊怒的脸,“这是小八定金符的第九式。”
“一共就八卦,哪来的第九式?”蓝觅渡怒极。
祝灵犀很认真地看他,想起曲仙君当初的话,默然一瞬。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她一板一眼地说。
蓝觅渡如此惊怒,竟一时不知该怒斥什么——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
祝灵犀要不要好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山石呢?”祝灵犀已不再解答。
蓝觅渡闻言冷笑了一声,“没了。”
祝灵犀皱起眉。
“方才一番天旋地转,我落进符沼里,出来时,他山石已不见了。”蓝觅渡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要有本事把符沼翻过来,你就去找吧。”
祝灵犀愕然失色,“什么?”
他山石落进符沼里了?
不是吧?蓝觅渡连他山石也能弄丢?
“祝灵犀?祝灵犀?”远处传来茫茫的喊声。
“我在这里。”祝灵犀立即扬声应下。
片刻后,一群人闹哄哄如霹雳流星,冲到她面前。
“你没事吧?”申少扬看她一眼,呆了,“你结丹了?”
怎么就一会儿功夫,小伙伴就结丹了啊?
祝灵犀哪有空讲这个啊?
“蓝觅渡说,他山石掉进符沼了。”她向跟来的长老汇报,“不知真假。”
郦长老仰身,失色,“什么?他山石掉进符沼里了?”
这下可完了!
宗主可是下过令的,这枚他山石是要给曲仙君的,现在她拿什么给曲仙君?
曲仙君的东西……谁敢不给啊?
“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一听就被逗笑了,“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垂首立在曲仙君身边。
她心里是有点信的,不是信蓝觅渡的人品,而是信他不可能料到她结丹脱险、提前演戏给她看。她自己都没料到。
但她想了想,认真地答,“送到獬豸堂审问了,他没扛住,交代了许多和知梦斋有关的事,但依然坚持说他山石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依然问,“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摇了摇头。
“仙君,我看人的眼光不太准,所以我没有相信或不相信。”她说,“从前我以为太虚堂的长老们忘了职责,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在引蛇出洞;从前我觉得宫执事追名逐利,但只要宗门引导得当,他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她顿了一下,“从前我以为蓝觅渡虽然有些偏激,但又不失风骨,后来才发现,原来他骂得越响亮,做坏事就越心安理得。”
蓝觅渡在獬豸堂的审讯下痛哭流涕,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其实内心里一直愧对宗门,奈何已上了贼船。他说他心里一直向着宗门,从没把知梦斋当回事,只是被利益迷了眼睛。
但大司主冷笑,一语道破:蓝觅渡在上清宗是被大力培养的精英弟子,符剑这样的宗门绝学也对他完全敞开,太虚堂这样的重要堂部也轻易能进,他若是弃了上清宗,谁家能这样厚待他?
他当然要留在上清宗,一边享受宗门的栽培,一边出卖上清宗的利益,博取更多利益。
人有千面,她如今才懂了一星半点。
祝灵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却很坚定,“太虚堂长老们对宗门的忠心不假,但对普通弟子的傲慢,难道也是演的吗?固然当初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对宗门弟子的问题避而不答,连个正式的公告也不曾敷衍出来,只要大家接受,却连个幌子也不给。”
还有獬豸堂的某些实无必要的规则,怨声载道者众多,却一直没有改。
曲砚浓饶有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祝灵犀所说的这些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上清宗垮掉的问题,千年前没人争议,不是因为千年前没有这些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在千年前根本不是个事。
看年轻小修士为这种在她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辗转反侧,十分有趣。
祝灵犀理了理思路,定神说,“我被蓝觅渡埋在符沼里的时候,想到了大司主。”
曲砚浓有点诧异,“徐箜怀?”
“是,就是大司主。”祝灵犀点头,“我从前十分崇敬大司主,后来偶然发现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模样,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宗门风气,什么都怀疑。可生死关头,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别人,更没有了解宗门,我就又想起大司主。”
大司主那时应当也对宗门风气十分怀疑、万般失望吧?
他动金铃立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人有千面,她只取自己看到的那一面。
“想要挽救这个宗门。”祝灵犀语气笃定,与其说她在猜测徐箜怀的想法,不如说她在说自己的想法,“有所不满,就要努力改变它。”
千年前有千年前的问题,今世有今世的问题,而过去千万年,又有过去千万年自己的问题。
千万年前有一代代有名或无名的前辈,千年前有徐箜怀,以后还可以有祝灵犀。
曲砚浓久久不言。
她没有想到祝灵犀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徐箜怀在这个小修士的口中竟像是另一幅高大伟岸的模样。
她走过的时光太漫长,足够她完整地看过旁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那些幼稚的、令人生厌的、自相矛盾的片段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永远也不会为当下的截面而动容。
然而岁月之所以流淌,就在于人世的一切都顺流而下,过去是真实,如今也是真实,未来更是真实。
卫芳衡以前是跟随大司主立下獬豸堂的激进热血少年;徐箜怀以前是自相矛盾的死脑筋讨厌鬼,现在依然还是,但许多人需要的正是他的这张面孔。
人有千面。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难怪夏枕玉并不强求把她绑在上清宗,难怪夏枕玉推她一把,任她入江海。
夏枕玉才是最相信上清宗未来的那个人。
相信后来者必当奋进,相信必有人能如先辈一般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同她和其他先辈所做的一样,撑起这个宗门。
难怪她打趣夏枕玉如此清净无争,偏和她这样搅风搅雨的人同行,夏枕玉说: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
“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也难怪……夏枕玉不甘心。
不甘心把未能补天之憾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千年,最终无言留下一面明镜,片语都未述,憾恨却满行。
曲砚浓看了看祝灵犀,夏枕玉同这小修士一样,温粹自矜下藏着一股无人知晓的锐气,旁人看不到,因为那锐气并非对准旁人,而是对准她们自己的。
夏枕玉从没同她说过这不甘和执拗,但是否一直期待她懂?
而她终于懂了,那人却已不在。
“你还留着道心镜吗?”曲砚浓忽然问。
祝灵犀闻言,从乾坤袋里取出道心镜。
这在鸾谷也是一桩大事——自从曲仙君取道心镜补天镜后,上清宗所有修士手中的道心镜都失了灵性,变回了普通的镜子,这才让许多人恍然意识到道心镜的奇怪之处。
许多人发觉手中的道心镜失了灵性后,就把它丢弃了,但祝灵犀还留着。
道心镜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虽然它已彻底失去灵性,但祝灵犀却决定日后迷惘时将它取出,照一照它,提醒自己这一番志向。
曲砚浓看祝灵犀郑重抚镜,很浅地笑了一笑。
她将祝灵犀轻轻一推,送出了符沼。
抬手,有清风漫卷。
符沼生浪。
黄泥携卷符怪,遥遥卷上玉照天,泥沙尽去,露出深藏千年的土壤。
天光洒落,照在那道漫卷玉照天的泥浪上,黄泥烁烁绽金,符怪莹光闪动,仰头望去,无数符文在头顶照耀。
仿佛清风有情,吹送玉淖金泥。
曲砚浓伸出手,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在她掌心。
又是一块他山石,可上一个同她一起取他山石的人已经不在了。
曲砚浓五指合拢,将他山石握在手心。
仰起头,玉淖金泥涌回符沼,玉照天清净无尘,映照出她仰面出神,无言对望。
她总以为有人能陪她。
可千年弹指,镜里孤身,她身侧无人。
她长久、长久地同玉照天两两相望,直到碧空黯淡,琉璃渡夜,残月孤灯,镜里只剩下无边幽晦,她终于回身一望。
漫回望,而后微怔。
坚冷神塑遥遥凝伫在她身后,如山岳不移,静守长风。
暮夜萧萧,灯火阑珊,青石立在苍山外。
第三卷 无情造物有情魔
第120章 利辗霜雪(一)
视线两端, 谁也无声。
这一眼很短暂,但那么漫长。
须臾对望,等了那样久, 却又那么快, 像是一场过于轻易的幻梦, 仿佛一触碰就会玉碎。
曲砚浓凝立在长阶上,竟忘了迈步。
青石神塑静静与她对望,忽而轰然迈步,于静谧与轰鸣之间, 安然而来。
隆隆的巨石碰撞声里,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只剩安闲。
不去想,生关死劫;无需问,苍生乾坤。
那些远在万里之外,卫朝荣却只隔了二十级台阶。
曲砚浓拾级而下。
她走得不快, 但二十级台阶转瞬就走到了底。
太快、太匆匆,她无望等待了一千年, 妄想成真时,竟感到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好得不像是真的。
曲砚浓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神塑就在她面前, 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曲砚浓默不作声。
她抬起手,他山石静静躺在她掌心。
神塑凝望她,缓缓抬起手臂, 青石坚冷的手掌托在她手掌下,将她的手与他山石一同握拢。
“咔。”
他山石轻响,在她掌心化为齑粉。
“咔、咔、咔、咔……”
坚冷青石落下飞灰, 鸾谷的晚风将那飞灰吹远,转瞬湮灭,灰冷的石色褪去,紧握她的手如此鲜活。
温热、柔软、因常年练刀而生的微硬薄茧,与她相牵无数次的手。
曲砚浓蓦然向前。
卫朝荣抬手,她撞在他肩头,他接住了她,鬓发与鬓发交缠,他听见她的呼吸,将她搂得很紧。
温热的呼吸、柔软的手掌、稳定的身躯,他曾经拥有过的,此刻又短暂窃取,有那么一瞬他也恍惚,似乎这一千年从未分别,那些无奈的、画地为牢的、无法摆脱的都只是一场不宁的浮生梦。
然而乾坤冢萧瑟的风、冰冷的玄金索又将他从美梦中拽下。
拥抱她的、与她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有着他从前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可以轻易地回到从前,不去想中间的困苦烦闷。
可卫朝荣已不是卫朝荣。
那具鲜活的、温热的、英挺的身躯,早已变成了混乱的、妄诞的、诡谲的魔躯,背负着沉重的玄金索,控制不住无休无止散漫的魔元。
这曾经熟悉、又被他向往千年的拥抱,是他向昨日之日偷来的。
曲砚浓把头埋在他肩头。
她环住他脖颈,像只凶狠的老虎,嗅闻他的气息,辨认他,又占有他。
卫朝荣抬手,抚摸她鬓发,而后缓缓低下头,反过来埋进她颈窝,温存、笃定、贪婪地嗅取她的气息,唇齿留连,把她的气息融进他的。
他们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凶兽,互相吞吐彼此的气息,以缠绵作对峙,又以对峙作缠绵。
一具虚假的化身,拥有他所期盼的全部真实,又何必执迷真假?
曲砚浓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
她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归家的旅人,明明满身疲倦,却觉得自己无比舒适。
“卫朝荣。”她忽然唤他。
高大坚实的身躯倏然僵硬,那硬朗有力的怀抱无声无息地流失温热,然而紧紧拥住她的手从未松开,仿佛抽离了魂魄的固执躯壳。
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静静立着,感受那变得冰冷坚硬如青石的怀抱,合眼无言。
那身躯僵冷了多久,她就静立了多久,微白的天际投来微光,在她垂下的睫毛铺上一层金粉。
冰冷僵硬的怀抱终于慢慢透出点温热,过了很久很久,搂住她的手慢慢抬起,抚在她脑后。
他什么也没说。
但她已经明白了。
曲砚浓依然无声。
她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依旧靠在他肩上,搂住他的脖颈,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摸索到他的脸,指尖落在他眉间,轻轻摩梭着,从眉眼一点点向下,抚过他的唇,描摹他的五官。
卫朝荣喉头克制地滚动,他一言不发,微微阖眸,任她描摹。
“徊光。”曲砚浓忽而说。
卫朝荣搂在她身后的手蓦然攥紧,他垂下头,嗅到她发间沾染的清淡云水,深深呼吸,声线沉冷笃实,“是我。”
冥渊下魔元狂乱,玄金索沉沉作响,在寸寸撕裂般的痛楚里,他如炭火焚身,心却沉在冰冷泉水中,仿若置身事外,近乎可怖地清醒。
“我回来了。”
谁管他虚与实、真与假?
从今日起,真也可以是假,假也可以是真,哪里离她更近,哪里就是他的真与实。
曲砚浓澄静睁开眼。
她没有动,聆听他胸膛的心跳,她见过他如今真正的模样,这躯壳是不真实的,这心跳声也是虚假的,但她一直没有打破这浮梦。
“为什么?”她问。
没头没脑的问题,天马行空的思绪。
“誓约。”他答。
沉冽寒峭的语调,笃定无疑的口吻。
“什么时候?”她又问。
“第一次相见后。”他答。
曲砚浓缄默许久。
“徊光就可以?”她问。
烈火焚灼,荆棘环身,万般创痛。
卫朝荣是他,徊光也是他,誓约的缺口绝非对聪明心眼的馈赠,而是藏着鲜花的荆棘,钻出缺口,毁灭的绝不会是誓约,而是他自己。
他该谨守誓约,抵制蠢蠢欲动的诱惑,像他从前用尽全力所做的那样,永远对欲望说不……
要忍耐、要克制、要摒弃一切希望,以免它落空成无望,向毁灭燃烧。
“可以。”他毫不犹豫地说。
顾不得。
他也曾弃绝执迷、画地自限,可行到如今,他已顾不得了。
毁灭也罢,沉沦也罢,自作聪明也罢。
一腔克己静守,偏偏败给情深。
那就这样吧。
一段温存,也属天幸。
曲砚浓抬头望他。
从前她总埋怨他越来越寡言,可情到深处,她竟也一样缄默了。
不需要卫朝荣作答,只要确认他的身份,她便已隐约猜到他的难言之隐。
为什么没通过申少扬联系她?
既然绝非不想、不愿,那就只能是不能。
曲砚浓抬眸。
“陪我去望舒域。”她闲谈般说着,很平静,“我要去找檀问枢。”
卫朝荣声音沉冽,“好。”
曲砚浓终于微微地笑了。
“好吧。”她说了句很冷的玩笑话,“现在你的尸体终于归我了。”
这鬼话很鬼。
卫朝荣却从容颔首,嗓音寒峭,“炼不了飞僵,做成神塑也不错,如果能更早些炼成,那就更好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让你等急了?”
刚温存一刻,又来挑衅玩弄了。
卫朝荣定定望她。
“我等你,一向很急。”他平淡地说,“我若不急,你又何必来?”
曲砚浓唇边已止不住带笑。
可她偏要说,“我来不来,和你急不急有什么关系?你急我也要来,不急我也要来,难道你还拦得住我吗?”
卫朝荣于是语调平平地答,“我急不急,与你来不来也无关。你不来我急,你来了我更急。向来急,总归急。”
曲砚浓“噗”地笑了出来。
藏在冥渊底下这么多年,说尖刻话的功夫又回来了。
“你在乾坤冢里练了一千年吵架?”
卫朝荣神色微漠。
“哪里,”他说,看她一眼,“我只是在想你。”
是损她辩口利舌令他学来许多,还是一腔真心剖开请君看取?
是针锋相对还是情深意重,难说。
曲砚浓含笑。
“你这人,”她懒洋洋地哼笑一声,“还是做神塑比做飞僵好,飞僵可说不了话。”
不然不是白长了张嘴?
转过身,她唇边笑意全无。
她微微蹙眉。
卫朝荣没说实话。
倘若誓约的空子这么好钻,她早就去钻了,岂会老老实实守约?
他还藏了什么?
这人果然还是白长了张嘴!
*
祝灵犀觉得自己不能白长了张嘴。
她站在太虚堂的某扇门前,静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不是说了吗?别来烦我,一个个都要去望舒域撒欢了,活都推给我,我干得完吗?”都长老大声嚷嚷,抬头,一愣。
“你是来拿瑶仙藤晨露的?”他板着脸,公事公办地一指博古架,“第三层,碧玉瓶,自己拿吧。”
祝灵犀根本没惦记这滴瑶仙藤晨露。
“我不是来拿这个的。”她有点紧张,绷着脸,认认真真说,“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啊?都长老愣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当初云台那件事,并非您尸位素餐,而是太虚堂安排您做引蛇出洞的先锋。”祝灵犀说,“我当时不知内情,十分冲动,让您当众难堪,是我不对。”
都长老嘴往一边撇。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这样,”他唠唠叨叨抱怨,“听风就是雨,嘴又快又毒,觉得天底下就自己最正义,其他人都是吃白饭的。你说难道就你们年轻过?难道我们这些长老们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正义过?做事情不能这样急躁……”
“……都这么急性子,太虚堂也不用做事了……”
“……这回是我在引蛇出洞,下回要是太虚堂真有点不便,要等些日子才能处理,再来个人质问,那我们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做人做事,要戒骄戒躁,多观察、多思考……”
祝灵犀傻眼。
都长老的抱怨如秋风秋雨绵绵不绝,顷刻就把她给淹没了,打得她不知东南西北身在何处。
她以为道完歉,都长老无非就是原谅或者不原谅,谁想到既没原谅又没不原谅,只有这根本没有间歇的秋风秋雨。
“祝灵犀?”门外,一道嘹亮呼唤,“祝灵犀在吗?”
都长老的秋风秋雨终于停了。
祝灵犀如蒙大赦,朝都长老恭敬行礼,飞快地跑出门。
“总算找到你了!”郦长老一把抓住她,“快收拾一下,知妄宫来人了,曲仙君要提前去望舒域,你赶紧去。”
祝灵犀万般茫然,一肚子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她是上清宗弟子,又不是知妄宫修士?
曲仙君要去望舒域,为什么要带上她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