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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裁云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孤鸾照镜(十九)


    幽湖深处, 重雾久锁。


    “啪。”


    硬底云靴踏上积水的长阶,迸起极细小的水花。


    “曲师姐,夏长老闭关未出, 师姐请回。”身量极高的妖修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长桥的尽头, 垂手而立, 神色安谧。


    曲砚浓定住脚步。


    “夏枕玉人呢?”她神色淡漠,直截了当地问。


    得到签筒里深藏的三段记忆,她满腔疑问,等不到寻寻觅觅找寻完整的六段记忆, 再次来到若水轩。


    既然签筒是她自己留下的东西,夏枕玉不过是代为保管, 那么故事如何转折、如何收场,都该由她来决定。


    况且……夏枕玉欠她太多答案。


    她等不及,也怕循规蹈矩绵绵等待之后发现她来不及。


    沉雾忽而如有实质,重重地盖下苍穹, 化神修士的威压将至未至,寒山万重沉默拱卫她一人, 迷雾里远山遥立她身后,如她拥趸。


    山雨欲来。


    就算曲砚浓没有释放威压,化神修士沉下神容、凝神一望也足够慑人心魄, 哪怕是足够在俗世眼中高高在上的元婴修士,能面不改色的人也屈指可数。


    但妖修少女垂手站着,仿佛察觉不到这股巨大的压力,神色没有一点起伏, 以一种极易惹人生倦的单调语气,木愣愣地重复着同一个回答,“夏长老闭关未出, 请曲师姐改日再来。”


    曲砚浓定定打量眼前的妖修少女。


    “改日又是哪一日?”她语调不快,甚至显得很平缓,但不紧不慢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夏枕玉把我叫来,自己连一面都不露?”


    妖修少女继续用那种单调的语气说,“夏长老说,若时候未到,曲师姐便再次登门,便请曲师姐稍安勿躁,签筒落尽时,曲师姐自会明白前因后果。”


    夏枕玉竟连她会再次来到若水轩都料到了。


    曲砚浓神色微沉。


    夏枕玉的准备越是周密,她反倒越是预感不安,她所熟识的夏枕玉沉稳冷静、循规蹈矩,但并非机关算尽,她们的每一次相见都随缘随性,等待常有,但从来不会有哪一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哪一次等待,需要另一个人事无巨细地安排。


    越是修为深厚,就越能感受到世事无常、天道难测、命途玄奇,她、夏枕玉、季颂危,乃至于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每一个化神修士,没有任何一人试图机关算尽,哪怕精心谋划些什么,也是深深蛰伏,一击即中。


    未雨绸缪、机关算尽是人意,不测风云、竹篮打水是天命。


    越靠近天命的人,就越明白人意的渺小,越要冷眼旁观,火中取栗、一击即中。


    难求天命,才求人意。


    是无能为力中的无能为力,心有不甘的飞蛾扑火,烧到尽头。


    “我留下的签筒,在哪解开都一样。”曲砚浓说,“不管数百年前我设下了什么样的机关,如今我都没兴致奉陪。”


    “我要见夏枕玉。”


    重雾深深,将自身名姓与“传奇”二字刻在一起的化神仙君静立如松,云裳白衣比重雾更缥缈,也许下一刻就要散在深深浓雾里,乘风而去,直上青霄。


    “哗——”


    忽然狂风满地。


    若水轩外,数不清多少年深锁楼台的重雾蓦然云行,仿若两只无形的巨掌自云中探出,将深深浓雾朝石桥两侧拨去。


    浓雾顿开,明澈如镜的青空露出一隅,仰首不知何高的玉照天上,深暗幽湖如青玉,拂开满目浮白,长桥卧波跨湖而立,如一条纨素绾在青玉之上。


    璀璨日光照不透终年深锁的浓雾,却循着狂风撞开的缝隙倾泻而下,溢向每一个能被触及的角落。


    不知多少年不见天日的幽湖终于迎来数百年中的第一线天光。


    曲砚浓定立狂风之中。


    风吹白裳如云翻涌,她一步未动,风云已来。


    定立惊风狂云,她如天河下临。


    原本垂手静立的妖修少女终于抬起头,她站在千顷幽湖唯一被天光照耀的罅隙,望着身后逐渐被日影笼罩的楼台宫室,平静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到无措的惶乱。


    “轰隆隆。”


    幽渺宫阙在日光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山岳摇颤,湖海惊浪,震荡得脚下长桥忽如囚龙,一身翻江倒海的神通被困在水波之上,使尽浑身摇山撼海的蛮劲,誓要挣脱囚困,每一节石阶都像是鼓张的龙鳞,噼噼啪啪地张开又落下。


    而那座静立人世喧嚣之外、红尘俗世之间的幽僻道宫,在摇晃。


    每一座道宫都是修士倾注无数心血的归所,集法宝、居所、小秘境于一身,能驻留一地,也能随主人的心意被带走。


    修为不足的修士终日颠沛流离,根本无法承担起建立一座道宫的庞大投入,只有到了元婴期才能开始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道宫。


    若水轩是夏枕玉花费了上千年筑就的道宫。


    夏枕玉是个拮据的修士。


    坐拥传承上古的天下第一宗门,她分文不取,为上清宗殚精竭虑到最后,什么都没拿没要,连刚晋升元婴的后辈都比她手头宽绰,直到仙魔大战后也没攒下多少财宝,别说建一座道宫,就连寻常修炼都不够。


    若水轩最初是夏枕玉常住的居所,后来夏枕玉手头拮据,无力从无到有筑就一座全新的道宫,只好对若水轩改头换面、修修补补,就这样,若水轩成为了化神道宫中唯一一座只能驻留、无法挪动的瑕疵品。


    只要曲砚浓愿意,知妄宫完全可以被她带到上清宗,但若水轩永远是鸾谷的若水轩,离不开这片幽湖,永远也不会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跟着夏枕玉修行有百多年,除了道经,很少从若水轩得到丹药、异宝,修的是清净心,不修外物。


    把一座普通的宫室变成一座化神修士的道宫,夏枕玉花费了移山填海的心血,她是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最后拥有道宫的。


    如今,这座道宫在震颤。


    曲砚浓强势地驱散幽湖的迷雾,不在乎宏伟幽僻的若水轩是否会在她可惊天动地的神通下震荡崩解。


    浩荡幽湖水泛起波涛最远的边界、涟漪荡漾所及的远方,也隐隐传来惊疑不定般的试探,肉眼可见的天际上隐约有数道修士飞遁时的灵光,每一道都象征着一位察觉到动静后前来查探的元婴修士。


    整个鸾谷都能感受到那股来自大地之下的震颤。


    哪怕是脾气再好的修士也不会对这样嚣张的挑衅无动于衷,曲砚浓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夏枕玉从若水轩里一跃而出,神情绷得紧紧的,板着脸问她究竟在做什么。


    那时曲砚浓虽然要收手,但还要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神情,说点无法无天岂有此理的话,以报夏枕玉的装神弄鬼。


    但若水轩震颤了很久,久到道宫之上的隐约玄光都黯淡下来,摇摇欲坠,似乎都会在她的摇撼下破碎,她仍然没能等到夏枕玉的出现。


    妖修少女不知何时回过了头,惊惶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下去,神情空洞。


    她双目无神,仿佛在看着曲砚浓,又仿佛谁也没看,过分薄的双唇上下碰撞,发出一声幽长、虚无、如从空旷山谷中传来的回响:


    “夏长老闭关未出,请改日再来。”


    若水轩在狂风里晃动,黯淡如一座被风沙笼罩的矮小山丘。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眼前形貌古怪的妖修少女。


    毫无疑问,对方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


    夏枕玉身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化形妖修,一个普通的化形妖修也不会有这样古怪的表现,倘若曲砚浓愿意更敏锐一些、或者说她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与上清宗大有渊源的神秘妖修,当夏枕玉深受道心劫折磨的情况下也能被赋予信任,熟知夏枕玉的动向,能说出夏枕玉二十年来不曾离开若水轩的秘闻……这样的存在,或许只有一个。


    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藏在回忆里的、被夏枕玉特意点明的、与鸾谷相伴而生的神鸟青鸾。


    她由此产生出很多的猜测,为什么此前她从未在鸾谷见过这个妖修少女?为什么她会把这段回忆深埋、封存,直到她拿到签筒后才想起?鸾谷若是青鸾所化,那么鸾谷的地脉浮动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关联吗?


    但这一刻,这些猜测都无关紧要。


    曲砚浓凝立许久,素白裙裾在风中翻涌如云。


    她神色沉冷,慢慢问,“她是不愿,还是不能?”


    无人能给她回答。


    狂涌的风渐渐停下了。


    幽湖的狂浪平静下来,大地的隐约颤动也止息,浓重的迷雾缓缓重聚,从两边向石桥合拢。


    那一片澄澈的天光在迷雾的重聚中越来越小,石桥上的光亮慢慢收拢,最终只剩下一小片狭小的光井。


    曲砚浓盯着那片最后的光明慢慢缩成一个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在狂风里晃动黯淡的若水轩终于平静下来,隐藏在幽湖的深处,仿佛要融为迷雾的一部分。


    妖修少女恢复了原本安谧木然的模样。


    垂着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曲砚浓最后凝视了那座隐藏在迷雾后的宫室一眼。


    “我从未在这里见过你。”她深深望妖修少女,“你是突然出现,还是从未离开?”


    数百年前的曲砚浓把有关神鸟青鸾的记忆留存在了签筒中。


    她原本以为这只签筒里承载的记忆都与她的道心劫、她的爱恨悲欢有关,现在却发觉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鸾谷的来历和她的道心劫有什么曲折的关联?


    没有等到回答,她并未逗留,不回头地转身消失在被迷雾笼罩的长桥。


    远天的流光停在幽湖的迷雾之外。


    有许多她曾经见过或未见过的脸,每一张都属于一个元婴修士,此刻都难掩怒气,但看清她容貌的一刻,又好似僵住了,犹豫起来。


    曲砚浓的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


    除了脸色青黑的徐箜怀,其中还有一张确凿无疑的脸,属于这一任的上清宗宗主。


    无论这一张脸在人前究竟是何等威严、沉静、高不可攀,在这一刻,在她的面前,只有内敛平静的客气。


    “曲仙君,”算她不知多少代后辈的上清宗宗主神色端凝,“晚辈失礼,未知仙君何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


    曲砚浓微怔。


    她看向徐箜怀,她原以为徐箜怀会在她来到鸾谷之后上报宗门,只不过她无意摆谱的意思很明确,所以上清宗长老们不来打扰她。


    就算徐箜怀走火入魔昏了头,再不济,那个虹廊里的林长老也会上报吧?


    她不信上清宗从上到下没一个有成算的人,倘若眼前这些人当真不知道她的到来,只能说明有人在刻意隐瞒这个消息。


    她所有明确身份的行踪都发生在獬豸堂,这个隐瞒消息的人是谁也就不必多猜了。


    大司主面色黑得很。


    “仙君,怎不见夏祖师?”未能等到回应的上清宗宗主微微疑惑。


    第102章 孤鸾照镜(二十)


    方才从幽湖传来的动静实在太剧烈, 整个鸾谷都感受到这隐约而持续的震颤,显然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修为越高深的修士反倒越是暗暗心惊, 在心里反伏揣度着换成自己究竟能否惊起这样的动静——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鸾谷修士彼此之间绝非和乐融融、亲如一家, 多的是斗成了乌鸡眼, 恨不得死了被埋进冢中也要在碑上刻一句“符门大道三千,条条可通天,但某某师姐不可”,但遇到强敌挑衅, 元婴以上但凡能动弹的都出关,浩浩荡荡来见。


    一番如临大敌, 直到见到那道烟水云穷的云影雾身,从宗主往下,许多人居然都诡异地放松了下来。


    曲仙君这张脸实在太好认,只要见过一次, 这一生都忘不了。


    蒙蒙浓雾里,她如一个隔世经年的梦影。


    曲砚浓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


    当真奇怪。


    即使她不告而来, 突然出现在鸾谷,方才又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可眼前人影如云, 竟没有谁觉得她是敌人,唯一追问的只是夏枕玉的行踪。


    也对,化神修士的对手只有化神,其他人担忧、惧怕都无用, 不如客气。


    曲砚浓不答。


    她的猜测也许已无限接近真实,但真相是否就是上清宗需要的答案?倘若夏枕玉深陷道心劫难以脱身,鸾谷无疑会失去最大的支柱,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需要这个真相吗?


    夏枕玉想要给出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云容雾鬓幽渺。


    她神容无波,缄口不言。


    仙君不答。


    于是她面前的人群如一锅滚水无声冷却,悄然地安静下来,渐渐凝结出浮冰挂棱,每一双沉寂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她。


    气氛渐渐凝固。


    她知道眼前这群人究竟有多顽固,上清宗一脉相承的刚介戆直,与符文一起淌在他们的血里。


    不请自来,摇山撼海,在若水轩外大动干戈,却连夏枕玉也叫不出来,上清宗若不敢问明白究竟,这仙道圣地也不必做了。


    要问明白,还要明明白白地问,趁着众目睽睽,免得谁形单影只面对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群刚介戆直的木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她太熟悉他们这副神态,仿佛下一瞬就要开口追问,心里想着“先礼后兵”,但已经把“先礼后兵”摆在了脸上。


    其中最具威望的木头没能得到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曲砚浓等着她的下一句。


    上清宗宗主沉吟半晌。


    “莫非……”她神色凝重,“夏祖师闭关突破,如今到了关键之时,特意请了仙君过来护法?”


    曲砚浓一顿。


    仙君有一点懵。


    确实是追问,但是以意料之外的方式。


    一个追问,还附带一个答案。


    上清宗宗主神色更加凝重了。


    “大约一年前,若水轩中传信出来,说要与曲仙君镜中传影,有事相商。”她有理有据,用沉静的眼眸盯紧曲砚浓的眼睛,“曲仙君,祖师此番突破,很凶险么?”


    曲砚浓一时无言。


    一年以前,夏枕玉遵循她们数百年前的约定,以传信约见为契机,让她慢慢找寻自己尘封的记忆和后手。


    她当时没应,但不应已是应,无论是有心还是有意,此刻她已出现在若水轩外。


    连证据都有人帮她找好了。


    重雾蒙蒙里,那道缥缈的剪影终于微微地动了,打破湖光云影,“等她出来,你再问她吧。”


    这个回应对旁人来说太少,但对于曲砚浓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不知谁忽然语调惊奇,“他山石将出,鸾谷地脉浮动,祖师却在此时闭关,还把曲仙君请来,莫不是请曲仙君看顾鸾谷的?”


    他山石。


    与“五月霜”齐名的三圣药之一,上清宗至宝,上千年来从未流出,连曲砚浓手里都没有。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地脉浮动与他山石出世有关?”她问。


    曲砚浓见证过几次他山石出世,除了一瞬间的灵气逸散,整个鸾谷的灵流并未受到影响。


    搭话的几人答不上来,含含糊糊,“或许是有关的?小心无大错。”


    曲砚浓不答。


    “那个妖修少女,你见过吗?”她突然问上清宗宗主。


    长桥上空寂无人,那妖修少女早悄无声息地躲回了若水轩里。


    上清宗宗主不觉望了曲砚浓一眼。


    那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上平静如水,任人如何描摹,也觅不到任何可供猜度的端倪。


    “见过,但不知她身份来历。”上清宗宗主实话实说,“她大约是百年前出现的,一直守在若水轩里,从未踏出幽湖一步。在此之前,除了夏祖师,没有任何人见过她。”


    这回轮到曲砚浓去打量她。


    这位年轻的元婴修士有着上清宗源远流长的刚介戆直,神色板正,仿佛与“灵活”二字生来犯冲,像根压不弯的青竹枝。


    上有夏枕玉,下有祝灵犀,中有这位年轻宗主,上清宗一代代出众人物,好似总有一副这样的姿态。


    上清宗宗主看不透曲仙君的心思,曲砚浓竟也看不出这位年轻宗主在板正之外的心思,又或者,根本不存在其余的心思。


    “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元婴化形的妖修,你不奇怪吗?”曲砚浓问。


    换了她,早把那妖修少女查个底掉了。一宗之主竟没点疑心?


    “祖师信任她,鸾谷就信她。”年轻宗主平和沉静地说,“祖师没告知,就是没到告知的时候。”


    这样的信服,这样的顺适。


    曲砚浓一辈子都做不到,所以就算她曾把这里当家园,最后也终归要走。


    也许夏枕玉曾期待她能胜任一个“青竹枝”般的角色,成为鸾谷离不开的中流砥柱,但她的信任太珍罕了,以至于这一生所交付的,不过寥寥两个人。


    夏枕玉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曲砚浓也决定相信她的判断,夏枕玉不告知鸾谷真相,自有不告知的理由。


    有人笑着说,“我还记得当初曲师姐在若水轩砸了夏祖师两卷道书,把夏祖师气得一整年读不进书,只好专门炼制了一面道心镜,日日观想道心。”


    夏祖师专门炼制了一面道心镜。


    人群中,原本面色青黑的徐箜怀,一瞬脸色苍白如雪。


    他霍然望向曲砚浓——先前在银脊舰船上,他猜道心镜是季颂危的阴谋,她不以为然,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早已猜到道心镜的来历?


    眼前的人群却已渐渐放下戒备,气氛轻松起来,不知是哪个机灵鬼说,“一别经年,仙君几百年没来若水轩,鸾谷都显得沉寂了。”


    这句话听起来应当是恭维,但不知为什么,从说话者的语调和旁人的神态看,却像是揶揄。


    曲砚浓很确定她与那人不熟。


    也许从前在鸾谷见过不止一回,有过寥寥几次交谈,但也就仅此而已。


    “我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吗?”她问。


    这只是曲仙君意兴阑珊的随口一问,但却像是投入平湖中的碎石,倏然惊起一片水花。


    “怎么会没区别?仙君不来,如今宗门新收的小弟子连定灵符都画不熟了。”这是格外促狭胆大的。


    旁边立刻有谨慎老成的同门板着脸,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让那人瞬间老实,规规矩矩地解释,“从前仙君常来鸾谷与夏祖师斗法论道,鸾谷的灵气常有轻微浮动,普通弟子境界不足,画符、修炼时容易受到影响,便要学会定灵符,修练前催动。久而久之,小弟子们刚入门时最擅长的符箓就是定灵符了。”


    定灵符用处不大,本不是什么常用的符箓,硬生生被这两位神仙变成了“鸾谷入门符”。后来曲仙君来得少了,新入门的小修士无需去学,自然也就不会画了。


    几百个春秋,多少代年轻弟子来了又去,从前一入门就学定灵符的小弟子们都成中流砥柱,化作流光来到她面前,说些促狭话。


    一千年太长,她经过多少人的一生。


    曲砚浓在这话里回想起那段往事。


    “我常来吗?”她莫名问,仿佛她回想起的那些经历都不做准,还需要问询旁人来确定。


    这问题引起一片笑声,“当然常来。”


    这些回答她的人有着相似的修为,但走过不同长短的人生,给出的回答却如出一辙,“仙君,你以前每隔两三年都会来呢。”


    曲砚浓在笑语里拾起了她的回忆。


    难怪他们急急忙忙赶来,见到她之后,反倒放松了心神。


    一次大动干戈让人戒备,两次山摇地动让人恼火,但十次、一百次呢?


    她只是没有想到……


    原来她和夏枕玉的关系,曾经那样好。


    在深雾环抱下,她忽而明悟。


    仙修曲砚浓和魔修曲砚浓,终究是不一样的。


    卫朝荣赠予她的不是死灰人生的余烬,而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我听说,鸾谷的年轻弟子从未听说过我在这里修行的事。”她原不在意,但现在她想不明白。


    上清宗宗主露出轻微愕然的神情。


    “仙君不知道吗?这是夏祖师的意思,”她说,“夏祖师说,这是一个约定。”


    约定?又是约定,神神秘秘。


    曲砚浓看一眼袖口,晃一晃签筒。


    无事发生。


    她叹口气,似笑非笑,放下手,“我还以为你们都像他一样心有芥蒂。”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徐箜怀。


    大司主惨白的脸瞬间又黑得像炭。


    当初是他去拦曲砚浓,不忿她出走上清宗,与他们背道而驰。


    一千年前的事,她倒拿出来说!


    上清宗宗主的目光也在徐箜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莞尔,“是有些同门接受不了,但上清宗既不缺过客,也不怕挑战,更不在乎做谁的踏板。”


    这覆雪青竹般的女修神容清正,一板一眼地说,“千万长河鲤,得缘便化龙,一朝入云霄,不减长河水。”


    长河顾自奔流。


    上一个在曲砚浓面前把上清宗比作长河的人是夏枕玉。


    那是仙魔之战前夕,她问夏枕玉,后者那么一个学清净道书的仙修模子,怎么就有毅力把分崩离析已久的上清宗重新合为一体,又怎么会同她一起开启一场胜负难辨的大战?


    她怎么看都觉得夏枕玉那么一个平和板正的性子,不该和她这个搅风搅雨的人同路。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夏枕玉对她说,“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纵有百川过,我辈当争流。”


    曲砚浓忽而凝眉。


    她直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因而料错了什么,但她遗忘的太多,全无头绪,最终也无果。


    她长久无言。


    偶有一束天光落在她颊边,如一泓清泉汩汩涌动,映照出她沉凝眉眼,幽渺神容。


    有人偷眼望她,深雾幽湖为幕,那无言的剪影似不在凡尘中,更像是一个云谲波诡的古老神祇。


    第103章 孤鸾照镜(二一)


    一面道心镜。


    清光如水, 毫光澄明,晃动的镜光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照在祝灵犀的脸上, 阴阴晴晴。


    祝灵犀心里很烦乱。


    这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宁的, 就连最不敏锐的同伴都能看出来, 以为她是在为道心镜的来历不明而心烦,但祝灵犀看着道心镜,心里却明白事实不止如此。


    她烦心的何止道心镜?


    是她没读懂经书,还是长老、同门们读错了?


    又或者, 他们也懂,但觉得那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比经义更实用?


    祝灵犀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她本能地忧虑: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并不能解决修行路上的所有问题,这一次能为此做出一些自己心里也知道不对的事,那么下一次呢?


    永远奔实用,人人奔实用, 还要经义何用?


    经义不存,上清宗还会存在吗?


    申少扬从她的窗边路过, 扒在窗口不走了,眨巴着眼睛,“你说要做早课, 就是照镜子啊?”


    祝灵犀“啪”地把镜子翻个面盖在桌上。


    申少扬看看她的脸色,眨眨眼,偷偷把大摇大摆撑在窗台的手收回来,很规矩地隔窗探头, 小心翼翼,“宫执事来请我们去云台参观,你去吗?”


    这几天申少扬几人都住在鸾谷的客舍, 祝灵犀自觉有陪客的义务,也搬了过来,就住在申少扬三人的隔壁。


    除了做早课的时候,四人这段时间都是同进同出的。


    祝灵犀抿着唇不说话。


    就在申少扬以为她不会有回应的时候,她伸手在道心镜拂了一下,古朴的镜子顿时消失了。


    眼不见心不烦。


    “走。”祝灵犀站起身,拍了拍乾坤袋,表情严肃得像要开拔,“一起去。”


    宫执事是特意来客舍的,先前大家一起被獬豸堂送进符沼观光,宫执事还没找到机会答谢申少扬几人勇闯云流来相救的事。他这人能干出带五十枚耦合丹上银脊舰船的事,但相处起来竟又让人觉得他人还不错。


    祝灵犀一进门,宫执事就招呼她,“祝师妹方才去观想道心镜了吗?”


    道心镜。


    祝灵犀抿了抿唇,“做了会儿早课。”


    宫执事立刻恭维她修行勤勉,续上他方才和申少扬三人的对话,“我听说今日都长老会在云台主持早课,指点宗门弟子观想道心镜,正巧三位道友都没去过云台,不如咱们就一起区凑凑热闹?”


    怎么偏偏又是道心镜?


    祝灵犀想皱眉,但又很不舒服地忍住了,她看看同伴们的神情,知道他们都想去,“听说灵流又改道了,云台还没搬?”


    “可不是?大家都说,太虚堂那几个长老都忙着争都长老剩下的瑶仙藤呢。只有都长老这个卖主稳坐钓鱼台,有空来云台指点大家。”宫执事摊手,“还有些促狭鬼说,其他几位长老只怕不敢来当众照一照道心镜,所以这次只能让都长老来。”


    祝灵犀的眉毛要皱不皱,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皱在一起。


    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怎么又被塞了一耳朵“道心镜”?


    申少扬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她,“去吧去吧!”


    朋友是跟着她来鸾谷的,祝灵犀自认有招待朋友的义务。


    她大义凛然地颔首。


    客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能掀翻屋顶的欢呼。


    “走走走!”申少扬和富泱一人推着祝灵犀,一人推着戚枫,把宫执事夹在当中,兴冲冲出了门。


    “砰。”房门轻轻合上。


    门上的符箓隔开渐行渐远的欢呼,门内一片悄寂。


    “咔擦。”一声极轻的响动。


    屋舍的角落里,一架博古架后面,被一顶玄色斗篷覆盖的青石神塑从死寂中复苏。


    “咔嚓、咔嚓、咔擦。”在一连串让人头皮刺挠的响动中,卫朝荣遥遥地操纵着这尊庞然巨物向前迈出一步。


    这几日,他断断续续地“活”着。


    曲砚浓整日在鸾谷云里来雾里去地游荡,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除了她手里的那个签筒,他没有看见她拿过任何别的东西。


    青石封住了他的言语。


    他在断续的光阴里揣度她的意图,有什么东西需要她亲自在鸾谷寻找?以她现在的地位,就连他山石也唾手可得。


    卫朝荣想不出。


    他就在这瞬时光阴里极力追上她的踪迹。


    从虚无妄诞的魔躯沉入坚冷沉寂的神塑,只需一瞬间。


    一念之间有多长?


    须臾转瞬。


    在这一瞬间里,他见到人世另一边熙熙攘攘,凭空生出那么多浮念,想要奔赴另一个人的身边,从一具虚妄的形体里短暂挣脱,沉落进冰冷死寂的躯壳,然后一切都骤然放缓,变得很慢、很慢。


    游丝一线的灵识沸涌,沉重坚硬的青石凝冷。


    一瞬间的心念,需要用成百上千倍的时间去实现,看似最简单的迈步伸手,也需要花费五六个呼吸的漫长等待。


    短暂地行动,然后又像是没了灵气的傀儡,僵硬在原地,等待下一次燃烧。


    等待,他的一生都在等待。


    “轰、轰。”沉重的脚步向前,浮在空中的些许尘灰颤动着,最后停在关拢的门边。


    卫朝荣背负着玄金索,遥遥操纵着青石神塑推开门。


    这些枯寂的日子里,他时常思索这个由他舍弃名姓换来的誓约。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发下的誓约——欲望深重难以自制,这不会错,但具体是哪一次,又有什么引子?总该有个明确的节点,让他感到必须立下誓约不可,哪怕舍弃名姓、画地为牢。


    这些都想不起来,他只能根据模糊的印象笨拙地倒推,从此刻往前算,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前都浑浑噩噩,几乎不会想起从前,也不会想起自己。再往前呢?有些难以确定了。


    从冥渊醒来的那一刻算起,他有六七百年的记忆,这段记忆很孤寂也很痛苦,但很明晰。


    那么,这个誓约就是在四百多年前立下的。


    他所附身的这具青石神塑,恰好也是在四百多年前塑成的。


    曲砚浓亲手雕铸了“他”。


    这是巧合吗?


    那天在知妄宫,戚长羽说曲砚浓曾三番五次试图潜入冥渊之下,他却没有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是巧合吗?


    卫朝荣不信巧合。


    他只是想不明白,曲砚浓的态度就好像她也被谁蒙在鼓里,和他一样将信将疑,又云里雾里。


    他立下誓约,抛弃名姓、画地为牢,于是荒疏了记忆。


    她又是为什么?


    “砰。”房门又一次轻轻合上,门上的符箓勤勤恳恳地隔开渐渐远去的轰响。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


    同一片玉照天下,云台却与沉寂无关。


    这大概是整个鸾谷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了。


    “这位师姐,你先请。”


    “师妹,还是你先请吧。”


    “不不不,长幼有序,师姐先。”


    “达者为先,师妹道心圆融,自然是师妹先。”


    申少扬三人跟在祝灵犀和宫执事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两个正推让不休的上清宗修士投以敬畏的目光。


    她们争的是排队次序先后,两人看起来都文质彬彬,哪怕前面队伍已排成长蛇,后面还源源不断有人涌来,她们也始终不急不徐,互相谦让。


    最令人惊奇的是,哪怕她们二人因推让而与前方队伍隔了一大截,后至的修士们也只是静静地排在她们两人的身后,竟无一人不耐。


    “师姐这般推辞,实在让我为难。师姐大度宽容,可我又怎能厚颜争先?”终于,“师妹”似乎是明白对方心意已定、不容更改了,神色微沉,“既如此,我还是舍了这位置,从头排起吧。”


    说罢,“师妹”便毅然决然地朝已经排到数丈之外的队末走去。


    “师姐”望着“师妹”远去的背影,微一咬牙,一跺脚,竟也大步流星地离开长队,追上“师妹”,神情竟与“师妹”一般严肃,“师妹有此决断,难道我便没有吗?”


    自两人争执伊始,周围的上清宗修士们便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神情旁观,如今两人跑到队尾去了,也无一人愕然,原本排在她们后面的修士们连眉毛也没有多抬一下,只是从容地补上了她们遗留下的空位。


    徒留外域来的土包子们惊掉的一地下巴。


    “这、这,”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富泱也忍不住了,“你们上清宗真这么、这么……”


    他难得地磕巴了半天,最后蹦出一个“克己复礼”,实际上他最想说的词是“死板”或者“脑子有点毛病”。


    申少扬和戚枫则涨红了脸,一个劲地点头。


    然而他俩激动的原因完全不同,一个是自觉在大宗门长见识了,一个则是认为上清宗不愧是自己曾经深深向往的仙门圣地,遍地都是“我辈仙修”。


    祝灵犀和宫执事看看他们,又对视一眼。


    这一刻,他们的脸上竟也露出了周围那些上清宗修士所共有的超然。


    或者说,那是看破红尘的淡然。


    “今天都长老坐镇,指点大家观想道心镜,这边排队的都是等着被都长老指点的。”祝灵犀语调没有一点起伏,“那两个修士大约对自己的观想结果没有信心,害怕当众出丑,因此尽量拖延排到的时间。”


    什么姐友妹恭、克己复礼,那都是不存在的。


    只有一场棋逢对手的倾情出演。


    “啊?”申少扬的幻想碎了一地。


    “可是,”作为一个对大宗门、繁华大域充满了憧憬的乡下土包子,他情感上难以接受,“可是,如果她们只是不想当众出丑的话,为什么又要来排队呢?”


    宫执事笑笑,比起祝灵犀单调平板的陈述,他的解释就要圆滑许多了。


    “申道友,你看后面靠着角落的那排人。”他隐晦地朝后方指了指,“那些人早已结成金丹,甚至是元婴修士,来这里是为了监督自家门生徒弟。刚才那两个修士的师长定然也在其中,怎会容许她们错过都长老的指点?”


    外域来的土包子们下巴再次掉了一地。


    祝灵犀望见他们瞠目结舌的模样,深感丢脸,再望向长队里人手一面的道心镜,更觉心烦意乱,不由催着同伴们朝人少些的地方走去。


    人来人往,她走得太急,没留意一张隐没在衣帽下的青黑的脸。


    徐箜怀就站在那群虎视自家门生徒弟的师长群里,同样虎视耽耽,同样一言不发。


    他孑然一身,没有门徒,也不为正在那长队中焦灼的任何一个普通修士而来。令他虎视眈眈的人,正被各路小修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云台正中。


    回到鸾谷后,徐箜怀一点都没闲着。


    他听从曲砚浓的建议去查太虚堂,发觉太虚堂几位长老都在为一株瑶仙藤而心不在焉,而瑶仙藤正是由都长老最先拿出来的——单是这件事,本不足以为奇,可大司主偏偏又查到了另一个消息。


    奉命打探的獬豸堂小修士是这么报告的,“最近太虚堂在商议鸾首峰对宗门弟子开放的事,就是都长老首倡的。”


    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寻常事务便已忙得不可开交,听到这事竟没琢磨出什么——鸾首峰灵气充裕,盛产一种名叫鸾首玉的灵材,千百年来对普通弟子开开闭闭,都长老倡议重开,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直到第二天,宗主竟把他唤去,告知他,鸾谷奇珍、几百年一出的“三圣药”之一、他山石将现世,而现世之处自然是鸾首峰,把他叫来是为了叮嘱他加紧鸾首峰防卫。


    这时大司主才惊觉,在都长老平平无奇的倡议下,或许藏着另一番盘算。


    徐箜怀一早就来云台隐晦地观察都长老。


    他观察到部分大胆的修士对都长老提起灵流改道、要求宗门赶紧给云台换位置,而都长老只是敷衍地说宗门已经找到灵流改道的问题,过段时间一定会处理。然而当小修士们追问他“过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他便避而不答,只看道心镜了。


    都长老的敷衍、小修士们的不满和不解,他都看在眼里。


    在这一串仿佛无刀光剑影的对峙里,云台也蒙上一层隐秘如薄纱的沉凝,只有旁观了前因后果的人才会察觉,并为此捏一把冷汗。


    都长老也很明白这层薄纱的存在。


    “看了一上午道心镜,不妨休息一会儿,”他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来出个谜,谁要是猜出来了,我送她一滴瑶仙藤晨露。”


    云台上的修士们果然因为这小奖励提振起精神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太虚堂的长老们究竟在为什么奔忙,“瑶仙藤”已成为鸾谷近来最有名的宝物,对长老们颇有微词是一回事,倘若自己有机会得到这宝物、哪怕只是一滴花露,那也足够让人兴奋了。


    都长老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张符箓,“这是我从残卷里得来的半张符箓,从前后记述来看,应是上古遗作,可惜不全。谁来试试将它补全?威力、品级不重要,只要成符就行。”


    所有修士都屏息了,纷纷瞪大眼睛去观察那张残符,然而这凝视越来越久,眼神也越来越空茫,泛出一片无知的神采,最终使云台上那专注的安静化为了一片可疑的沉默。


    沉默越久,云台越躁动,越沉默。


    “这里有人会解。”蓦地,有人打破这焦躁的沉默。


    是一道女声。


    徐箜怀始终观察着都长老的神态,直到这时才同其他人一样向着打破沉默之处望去,寻找那道女声——说来奇怪,他隐约感觉这声音很耳熟。


    人群目光所向之处,素白衣裙,腰系金铃的女修神容淡然,以那种上清宗弟子常见的超然物外的姿态,随着人群的目光转过头,好像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她说出来的、而她也打算看看究竟是谁扬言能解那残符。


    而那些原本循声望来、认为出声者应当就是她的人,也因为她这番自如超然的举动,犹疑地、不确定看了她好几眼,最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最终被无数视线盯住的人,神色有点僵硬地望着那素白衣裙的女修。


    片刻之前,这个素白衣裙的女修不知从哪冒出来,传音问她还记不记得“小八定金符”,在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后,就出声了,此刻正神态超然恬淡地领着众人一起望她。


    一般而言,祝灵犀是个冷静、聪慧、没有多余情绪的天才少女,也就是说,她很少会像申少扬那样废话连篇。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


    然而此刻,祝灵犀竟然有一些废话忍不住想吐:


    ——仙君怎么又来这出?


    第104章 孤鸾照镜(二二)


    神出鬼没的曲仙君神容泰然。


    她比祝灵犀四人更早来云台, 完整地旁观了都长老指点云台修士的过程。


    这些日子以来,她满鸾谷地搜寻着触发签筒的契机,却一直没什么收获, 十分怀疑她被四百年前的自己耍了。


    误入云台, 到处摸了个遍, 仍然一无所获,她本已打算离去,谁知都长老突然掏出一张残符,看起来十分眼熟。


    众所周知, 曲仙君没有收过徒。


    自分定五域后,她便高居知妄宫之上, 除了卫芳衡、祝灵犀几人之外,不曾对谁施予一星半点指点。


    然而,她的吝悭对于五域的天才们未必是遗憾,毕竟谁也没规定过修为高的人就该是个好老师。


    恰如此刻, 这位檀问枢的高徒余光一转,瞥见自己即兴教过一鳞半爪的小修士, 突生一股早八百年不曾有过的为人师表感,在这一刻与那些站在云台边缘对自家徒弟虎视眈眈的鸾谷修士们所见略同,决定好好抓一抓徒弟的功课。


    上清宗的传统——随地大小测。


    祝灵犀不得不应考。


    她在鸾谷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小符神”这个称号就是同门给她传出去的,就在这片刻沉默中,她已听见人群中响起她的名字。


    “都长老,我愿一试。”短暂的无语后, 她在几乎能把她烧穿的火热注视中一板一眼地说。


    身姿笔挺的少年天才穿过人群,如一截青竹枝拨开麦丛,令窃窃私语中不断响起的“小符神”称号蒙上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谁也没看出她的认命——这种大家都解不出题的诡异沉默里被当众点名的事, 她也不是第一回遇上了。


    从小到大,她遇到的教谕都这么干。


    尽管如此,当祝灵犀站在都长老身边,瞥见申少扬和戚枫在人群里朝她投来一无所知的崇拜眼神,她仍然感到一阵无语。


    “来来来,小符神,你试试。”都长老竟也认得她,笑呵呵地把那张残符推到她手边,“只要成符就行,你要是补得好,我再额外给你一个奖励。”


    其实祝灵犀一点头绪都没有,更别说“补得好”了。


    她攥着那半张符,原本还有点慌,可当她目光落在符箓上的时候,她便立即陷入无我的思索,把慌乱忘光了。


    曲砚浓颇有兴致地等待结果。


    她的考验并非刁难,从选取考题到传音问询都大有缘故,因此自觉循循善诱,并像每个尚未绝望的老师一样,内心充满了“这题我讲过,徒弟只要好好听讲,就一定能答出来”的美好幻觉。


    曲仙君的耐心还没告罄,云台上却已经复归躁动了。


    原本大家以为能看到小符神“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继而“妙笔生花长老惊起全场惊艳”,最终大家一起心悦诚服地称赞“小符神名不虚传”。


    可祝灵犀怎么还不动笔啊?


    连申少扬也开始着急了,他挤到曲砚浓身边,“仙……师姐,要是祝灵犀答不出来怎么办啊?”


    曲砚浓回以一个不知几分真假的疑惑眼神,“不会吧?”


    申少扬被这纯然真诚的眼神感染得晕头转向,十分迷茫,“不、不会吗?”


    可、可他看祝灵犀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啊?


    曲砚浓已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沉思着的祝灵犀。


    “不用担心,”她因无心无谓而倍显空蒙缥缈的声音在申少扬耳畔响起,“就算她答不上来,我也不会要她命的。”


    申少扬有一瞬间没那么信任自己的耳朵,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听见的话是真实存在的,惊恐像是回南天凝在墙上的潮气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不不不!他根本没担心过这个啊!


    仙君,这是多可怕的一句话啊!


    申少扬的脸因惊恐而显得十分滑稽,他小心翼翼地看曲仙君的侧脸,试图揣测仙君的真实心意,想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一点,又害怕反而让仙君改变主意,进退两难,僵在那里。


    曲砚浓逗完小朋友,心情十分愉悦。


    就算祝灵犀答不上来,她也只是略感失望而已,甚至谈不上不快。


    她又不是檀问枢。


    申少扬硬是憋出一头汗。


    与仙君的惊人之语比起来,他之前担心的“丢脸”根本就不算个事。


    不得不说,仙君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打消旁人的担忧……至于是什么办法就别管了。


    云台在焦灼中熬了三刻钟。


    私语已不再窃窃,嘈杂的交谈嗡嗡地环绕着云台。


    旁观者的耐心总是极有限的。


    都长老反倒是最有耐心的。


    他研究这张残符已有一段时间了,深知上古传承自有精微之处,这张残符并不是那么好补全的——倘若容易,他才不会拿出来做谜题呢。


    难道他富得流瑶仙藤晨露不成?


    人群里悉悉索索的交谈声越发嘈杂。


    都长老轻咳一声,准备叫停祝灵犀。他倒不着急,但他今天是来当班主持云台的,再把大家晾在一边苦等也不像话,“一时想不出来很正常,不急着解,你回去再想想,要是以后想出来了……”


    “我有解了。”祝灵犀忽而抬头。


    云台骤然一静。


    都长老后半句“再来找我也不迟”卡在嗓子眼里,再没机会吐出来,他反倒精神一振,“是么?快快,画出来看看,只要成符就算你过关。”


    祝灵犀从乾坤袋中取出符笔,她此前一次都没练习过这种符箓,万千注目凝在她身上,可她心中却无暇紧张,反倒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素白衣裙的女修在人群中回以注视。


    焦灼人浪里,只她略无悲欢。


    祝灵犀心里一片明悟。


    曲仙君传音问她的那句话,就是给她的提示:都长老拿出的这张残符,恰与曲仙君教给她的“小八定金符”系出同源,若吃透了后者,自然也能补全前者。


    只是,曲仙君要求略高,寻常人的谙熟掌握在曲仙君的眼里,大约就只算“记得”。


    祝灵犀为这明悟而微感窘然,符笔落下时,却无一点滞涩踌躇,鱼肚白的灵光顺着她笔尖流淌而出,弯弯绕绕。


    最开始,其他修士还能跟上她的笔触,然而随着鱼肚白灵光蜿蜒流转,旁观者便觉头晕眼昏,最终肃然起敬,眼神里迷茫的思索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放空。


    “说不定真能成……”


    这议论声传入都长老的耳中,并没被他放在心里——这些人连上来试试的把握都没有,他们做出的判断又能有什么价值?


    他的全副精力都已放在符箓上了,凝瞩不转地望着祝灵犀的笔势,时而凝眉,时而微诧:这思路倒令人耳目一新,他先前从未想到。


    说不定还真能成?就算画出个垃圾符箓,也算这姑娘天赋过人了……


    忽有微风暗度云台。


    那一刻,在场每个人都感觉到一阵清风抚过颊边,只一刹,转瞬便杳然无迹可寻。


    一道粲然金光自云台中央升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多少人轻轻“啊”了一声,运起灵力附在眼周,竭力想睁开刺痛流泪的眼睛,看一看那金光究竟是什么。


    有人反应快些,瞪大了眼睛,在盛极的光晕里隐隐约约看见一对曜日般的金翅,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便忽而一黑。


    耀目的金光骤然消失了,只剩寻常天光,金光太亮,以至于它消散时竟让人错觉是天黑了。


    而那些迟钝些的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急不可耐地到处询问看清那金光的人,金光里究竟是什么。


    “金鹏!”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被这吼声吓一跳的修士们循声望去,便震惊地看见都长老身姿矫健地一跃而起,直跳上长桌,凑到祝灵犀面前,脸上满是那种让人很想催他去照照道心镜的神情,“你怎么做到的?这不应该啊?”


    都长老原本已经很高看祝灵犀了,但也不过就是猜她能成符而已,可如今一看,她这何止是成符?若不是修为不足,以至于符箓一闪即逝,她所补全的符箓甚至可以单列为一门绝学了。


    ……现在的筑基修士都这么厉害了吗?


    祝灵犀收了符笔,“侥幸而已。”


    她神色平静,以至于在旁人看起来简直过分冷淡了,“蒙曲仙君指点,有幸学了一门绝学,恰与这残符系出同源,因而侥幸绘成。”


    云台上一片哗然之声。


    这惊呼声竟比先前金光乍现时更喧响。


    “什么?她、她……她竟教了你一门绝学?”都长老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有点眼红,但又不想流露出来、失了身为长老的颜面,一时左右为难,最终神色复杂地望了祝灵犀一眼,“这门绝学叫什么?”


    “小八定金符。”祝灵犀朝人群里望了一眼,可曲仙君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从前学会的瞎话,“承自上古魔门碧峡,变幻莫测,契合天道……”


    曲砚浓在金鹏乍现的时候就转身走了。


    她对自己的传道授业能力十分满意,于是再无逗留云台的理由了。


    徐箜怀始终留意着她的举动,见她朝云台外走去,忙疾步跟上,传音唤她。


    “曲砚……曲仙君,请留步。”他生硬地改口。


    大司主竟也懂得用敬语。


    十分稀奇。


    曲砚浓挑眉,侧首望他。


    “有件事想请教。”徐箜怀滞涩地学着委婉和礼貌,却反而显得格外诡异,他青黑的脸绷得很紧,“请问仙君,道心镜是否是青穹屏障的一部分?”


    啊?


    曲仙君罕见地茫然了,不知这位仁兄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是。”她冷淡地说。


    固然她封存了一部分记忆,固然她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设立青穹屏障的,可她却很清楚青穹屏障是她独自设下的。


    难道她像是会夺旁人之功、独享美誉的人?


    “为何不是?”徐箜怀却突然急了,先前在若水轩外,他惊觉道心镜竟不是季颂危的把戏,反倒与夏枕玉有关。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知梦斋、太虚堂,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事。


    即使对于徐箜怀这样的死脑筋来说,夏枕玉也是如经义般无可置疑的存在。在得知夏枕玉和道心镜的关系之前,他认定道心镜绝非善物,可得知这关联后,他又本能地把道心镜往好处想了,因而演化出一套自认无懈可击的逻辑,“化神修士非止你一个,为何当时只有你出手?”


    无论是夏枕玉,还是当年未曾变成“钱串子”的季颂危,都不该是袖手旁观的人。


    “你们同为化神,就算你比他们都强,难道还能有云泥之别吗?”他嗓音嘶哑。


    曲砚浓哪知道为什么?


    她连自己怎么设下青穹屏障都记不得。


    可她有义务回答徐箜怀吗?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她侧首瞥他,每一根眉睫都写着漠不关心的无谓,也因此显出一种远胜过疾言厉色的凛冽,“你只需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无谓往往被解读成羞辱,而她对这解读也无谓。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青筋一根根地虬曲扭动着。


    曲砚浓不以为意地回过头,朝云台外走去,扒他丢在脑后。


    一路上人挤人,不知是谁的道心镜脱手飞出,划过她面前,被她随手捞在手里。


    归还之前,她突发奇想,顺手把那道心镜放在眼前,照了一照。


    是照出尘劳关锁?


    又或是尘霜满面?


    清澄的镜光映在她眉眼间,盈盈生辉,掩去她骤然凝住的眸光——


    明镜清光,又哪有一点尘埃?


    照这么说来,她竟是个道心清明、点尘不染的完美修士咯?


    曲砚浓差点放声大笑。


    她本来也没把这道心镜当真,如今看见这离奇的结果,更觉好笑,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打算拿它做什么,就算是深陷道心劫,也该陷进去个准确靠谱一点的东西吧?


    奇想已毕,她付之一笑,随手将道心镜物归原主。


    云台正中,祝灵犀终于越过人群找到曲仙君的身影,却只瞥见后者唇边一抹浮光掠影般的哂笑、被归还的道心镜,然后无一丝留恋地离去。


    “祝师妹当真前途无量,连曲仙君也青眼相看。”


    “曲仙君从未收徒传道,祝师姐还是头一个……”


    “师侄,师侄,我之前给你们代过一节基础符箓课,你能不能稍微谈谈仙君的教诲?”


    耳畔嘈嘈杂杂的尽是恭维与艳羡,可祝灵犀明白,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一个筑基小修士而说的,所有的殷勤都来自那个已走出云台的杳渺背影。


    一座云台,千千万万句恭维,都是为曲仙君而发。


    可曲仙君浑不在意,连一句也懒得听。


    素衣轻云,杳渺而去。


    连头也没回。


    第105章 孤鸾照镜(二三)


    “既然这残符已被你补出来了, 还补得这样好,那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要兑现。”都长老笑呵呵地说,“祝灵犀, 云台加餐结束后, 你来太虚堂取晨露吧。”


    都长老十分肉疼, 这样一张上古残符,就连他也要琢磨好几天才有思路,谁想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补全呢?


    补全它的还是个筑基小修士!


    当真是羡慕不来,谁叫人家有曲仙君的指点?这样的运道……简直让人连眼红的力气都没了。


    “除此之外, 你补得极好,还有个额外奖励, 你想要什么?多给你一滴瑶仙藤晨露么?或是换成丹药?再不然,清静钞?”都长老在心里向上清宗万年来的各位祖师祷祝,企盼这小修士选后两者。


    “多谢长老,我不用那些。”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 “也不用瑶仙藤晨露。”


    再没什么比这话更悦耳动人了!


    都长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如处梦中般说, “是么?那、那怎么行?多少拿一点,这本该是给你的奖励。”


    祝灵犀没有立刻回答。


    她环顾一周,目光在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扫过, 她看见申少扬因兴奋而乱飞的五官,看见戚枫憋得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也看见富泱在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赶紧收回刚才的话、把瑶仙藤晨露拿到手。


    这自谨得略显刻板的姑娘抿了抿唇, “长老,我只想问一问,灵流改道了, 云台什么时候能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嗡嗡的交谈声和惊叹声,把小火焦灼的云台骤然烤热了。


    不知是谁瞎起哄,吹出一声又长又响的口哨,她问出了大家都迫切关注的问题,而这问题本是都长老竭力回避的,于是这气氛被点燃,人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都长老的脸,这眼神很难说仅仅是关心问题的答案,还是怀有对抗的恶意。


    都长老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拿出瑶仙藤晨露做奖励、设置谜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怎么兜兜转转,话题又转回来了呢?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太虚堂已经查明灵流改道的情况了,过段时间会对云台位置进行调整的。”这回都长老看向祝灵犀的目光便不再是欣赏和亲切了,他皱着眉,忍着恼,“我知道大家很着急,但要相信宗门自有安排,不会不顾大家的诉求。”


    人群里竟传出一片很小的嘘声。


    都长老目光一转,朝那边望去,被他盯住的人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解开祝灵犀内心的疑问,可她知道宗门行事就是这样,长老们习惯了做决定,是不会给你过多解释的。


    万古宗门不仅有万古传承的底气,还有上古老宗门的习气。如何指望一个从尊者生杀予夺、卑者不容异议的时代走来的宗门,能听一听普通弟子意见?


    “你还是换一个奖励吧,要么就再给你一滴晨露吧。”都长老这会儿已经不心疼那一滴晨露了,只想把这刺头赶紧打发了。


    “我不用晨露。”祝灵犀依然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都长老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祝灵犀沉默一瞬。


    “请长老照一照道心镜。”她说。


    请指点诸多普通弟子观想道心镜的长老,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观想一次道心镜。


    让她看一看,不容置疑的长老们,是否能在道心镜前点尘不染。


    人群中一直时断时续不曾消散的嗡嗡交谈声骤然变大了,云台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噼噼啪啪的火星燃烧着每一个人。


    这朴素简单的要求,在此刻好像也被赋予了一股轻蔑与对抗的意味,而被要求的对象恰恰是高高在上的长老,怎能不叫一肚子不平不满的普通修士们兴奋?


    都长老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


    “好,好,来这套是吧?”他忍着气,狠狠瞪了祝灵犀一眼,显然已经认定后者是个爱挑事的刺头,故意来羞辱他的,“谁给我一面道心镜?”


    十几面明镜顿时被递到他手边。


    都长老的脸色更黑了。


    他一把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一面,顺带便还瞪了那镜子的主人一眼。


    “喏!”他潦草地对着道心镜照了照,大声问,“谁要看我的道心镜?看吧。”


    无数双眼睛斜着、睨着、穿过旁人的脑袋瓜瞥着,落在那面道心镜上。


    ——清光如水的明镜上,只有一层薄得几乎不可见的灰。


    啊?怎么是这个结果?


    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失望地叹气。


    “看清楚了?”都长老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祝灵犀脸上,绝非善意,“你也看清楚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能解开,反倒更加深了。


    为什么?都长老一株瑶仙藤引得太虚堂长老们人心浮动,灵流变动太虚堂却毫无作为,把经义放下了,竟能照出道心几近澄明?


    是她想错了吗?


    都长老确认她已看到了结果,没好气地把道心镜还回去,“行了行了,继续排队看道心镜。答应给你的那滴晨露,你来太虚堂拿就是了。”


    人群又如鱼群般随着都长老而涌去了。


    祝灵犀仍立在原地。


    “祝灵犀,你可太厉害了!”申少扬凑上来欢呼,“随手就把残符补全了,你看那些人都惊呆了。”


    他可不是鸾谷修士,方才那一幕暗流涌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知道他的朋友厉害。


    祝灵犀这才从心事里回神。


    “是仙君提示了我。”她说。


    申少扬根本不信。


    方才仙君那句“答不上来也不会要她的命”还留在他脑子里,就算有仙君的提示,祝灵犀也是凭自己本事破题的。


    “走走走,我刚才遇见蓝觅渡了。”他拉着祝灵犀的衣袖,“他好像又在组织云海争渡了,咱们快去看看。”


    祝灵犀微微出神。


    “怎么了?”申少扬热情洋溢的笑脸凑到眼前。


    祝灵犀收回目光。


    “没什么。”她说,有点不太确定,“我刚才,好像看见大司主了。”


    可再朝人群里看去,又哪有那张青黑的脸?


    “也许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不是说去找蓝觅渡吗?走吧。”


    其实祝灵犀没看错,徐箜怀就在人群中。


    他完整旁观了都长老的回应,也看清了都长老的道心镜结果。


    大司主走出云台,青黑的脸永远绷得那么紧,眼里泛着锐利和思索的光彩。


    无论是他的形象还是神态,都让人感到他似乎随时都在丈量旁人的行为是否合乎尺度、随时等着挑出旁人的错误。


    凡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移开了目光,因此当他听见前方异样的响动时,立刻皱眉,将锐利的目光投了过去。


    “砰。”


    “砰。”


    “砰。”


    玄黄石铺就的行道隐隐地震动,引来道旁人频频回望,阔大行道中央一道高大丰伟的身影势如沉峰,每一步都如山峦震颤,沉黯厚重的玄色斗篷因他前行而飘扬,长风远来,玄衣如涌。


    这副打扮,这样张扬,在鸾谷是极不寻常的,因为獬豸堂无处不在,连大家穿的是不是硬底云靴都要查一查,更别说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了。


    “什么人?不知道在宗门内要克制敛锋吗?都是修仙者,难道就你会闹腾么?人人都这样,宗门还像什么样子?”徐箜怀快步追上,冷声训斥。


    往常,被大司主喝住的修士多半连头也不敢抬,自行去獬豸堂领罚,可今日这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背影却极稀奇,不仅没有领罚,甚至像是没听见喝斥一般,连头也没回,依然轰隆轰隆地向前走。


    行道上全是他摇山撼海般的脚步声。


    徐箜怀眉峰拧得更紧了,目光也森然冷锐起来,蓦然抬手,攥住那人斗篷上的风貌,微微用力一旋,意图将这狂徒扭过身来。


    然而他一用力,便觉自己摇动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巍青山。


    “狂徒”稳稳向前,半点也不曾偏转,只那斗篷上的风帽被他蓦地拽了下来,垂在“狂徒”的背上。


    大司主望着那“狂徒”露出的脑袋发怔。


    青石沉冷凛然。


    那岂是人的脑袋?


    分明是个青石雕成的后脑勺。


    根本没有什么“狂徒”,只有一尊行走的神塑。


    徐箜怀惊得险些失手把那风帽拽下来,可他马上便想到这个青石雕成的脑袋并不适宜露在外面被来往的修士观摩,便打算赶紧把那风帽盖回去,再去找曲砚浓问个明白。


    可还没等他行动,他眼前忽而伸出了一只手。


    五指修长莹润,无端无由便写尽了力与美,动作并不快,甚至有种优雅的舒缓,因而倍显从容。


    就是这么一双手,不急不徐地、不容动摇地伸到他面前,后发先至,拈住那垂落的风帽,然后再次以那舒缓的速度,轻曼地遮在神塑之首。


    徐箜怀的手落了个空。


    这回他终于看到神塑的正面了。


    就在那只突然而至的手拈住风帽盖好的时候,青石神塑便以摇山撼海的姿态回转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大司主的。


    一人一青石,并立在他面前。


    白衣,玄衣,轻云沉水。


    连徐箜怀也愣了一瞬,因为他很清楚这尊神塑是谁的。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青黑的脸和冷峻的态度对待他们,主要是曲砚浓,“你究竟打算干什么?这是上清宗的神塑。”


    大司主与他们同行回到鸾谷,之前也见过神塑走动,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曲砚浓在操纵神塑,绝非神塑活过来了。


    可方才那一幕令他心生疑窦。


    曲砚浓凝望青石那沉冷的轮廓。


    “不。”她说,第一次回过头来,望了徐箜怀一眼,平淡地陈述,“他是我的。”


    无论现在附身在神塑上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尊神塑因她而立,由她而塑,也为她而生。


    “荒唐,神塑是上清宗万年的传承,与你又有何干?”徐箜怀想也不想地反驳,“卫朝荣潜入魔域,本是为了宗门,也受牧山弟子敬仰,为何不让他的神塑留在牧山?难道就因为他为你而死,他这一生就归你所有?”


    生前为上清宗奉献一切,死后受上清宗供养怀缅,这才是无上荣光。


    徐箜怀相信倘若卫朝荣在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青石神塑微微地颤动。


    曲砚浓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就凭你们管他叫‘藏书阁的那个魔修’么?”她望着青石神塑那张灰冷的面容,忽然问。


    徐箜怀微滞。


    他蓦然想起,这个绰号是他在银脊舰船上说给曲砚浓听的。


    自动金铃立獬豸堂后,大司主一生为公正守矩而战,可前尘事无可改,今见故人思故人,不由默然。


    论起当年,他实谈不上磊落。


    曲砚浓平静地接受这默然的回应。


    她并无愧疚,也无自省:也许牧山、鸾谷的修士们都将神塑当成宗门传承的精神归属,可除了她,又有谁给卫朝荣立过神塑呢?


    她立下神塑距今,不过四百年。在此之前,牧山和鸾谷有数不尽的时光去塑,为什么最终还是轮到她来了呢?


    只立化神神塑的规矩,不也很轻易地破了吗?


    说到底,只是没那个心意罢了。


    “可是,他愿为你死,也愿为宗门活。”徐箜怀终于从那默然中找回声音,勉强说道,“他早已死了,神塑长得再像他,也不是他本人,你又为何拘泥一个死物?”


    “况且,沉溺于过往,并非我辈修士所为,你既是化神修士,自当砥砺前行,放眼向前,不必时时把逝者放心头。”


    徐箜怀的话音还没落下,他耳边便炸响起一片山石崩裂般的轰隆巨响,一只坚冷刚硬、青石铸就的拳头便撞进他视线中,并飞速放大——


    “轰——”


    烟尘漫天。


    曲砚浓依旧立在原地,神容罕见地愕然,目光在青石神塑身上来回逡巡。


    “咳咳。”片刻后,烟尘里才有一声勉强的咳声。


    徐箜怀从几丈外的烟尘中爬起。


    他并未受伤,脸上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然而那张青黑的脸上却写着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反复地望着那尊青石神塑,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刚才……是被一尊神塑揍了一拳吗?


    一片诡异的安静。


    悉悉索索的动静在烟尘外响起,最终一道咋咋呼呼的叫声打破沉寂,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哎呀,大司主,你这是怎么啦?”


    第106章 孤鸾照镜(二四)


    云台上, 祝灵犀不幸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方才申少扬拉她来听蓝觅渡的下一次云海争渡计划,谁知这位蓝师兄为人过分热情,一眼在人群里瞥见她, 竟把围在他身边的一众同门撇下, 径自朝她走过来, 问她怎么没去太虚堂找他拿符笔。


    蓝觅渡若是不提,祝灵犀都快忘了自己曾在符沼借给他一支符笔。


    “倒不是为了一支符笔。”蓝觅渡却笑了,“其实当时事情没定,我不敢妄下许诺, 现在却可以说了:太虚堂近日已商定,将对普通弟子开放鸾首峰。”


    据蓝觅渡说, 由于商议中途獬豸堂横插一手,太虚堂长老们不得不砍了一大半的名额,以至于如今鸾首峰一票难求。


    “听说是大司主亲自过问。”蓝觅渡如是说,“我是太虚堂弟子, 承负举荐之责,手头倒有两个名额, 前几日在符沼与祝师妹同行,深觉师妹天资、实力出众,因而想把这个名额给师妹。”


    这名额只能给上清宗弟子, 外宗人士不能进,但可以在鸾首峰外逛一逛。


    到这里为止,气氛都十分和谐,祝灵犀也有些心动, 谁知宫执事忽而在一旁开口——他同申少扬三人一起等她,听得两眼放光,竟力劝蓝觅渡把剩下那个名额卖了。


    “我认识的人就是这么做的。”宫执事说, “长老们自有一份名单擢选优才,分到你们手里的名额不过是十分之一,就是让你们赚点外快的。”


    话到这里,气氛忽而结了冰。


    蓝觅渡向来笑面对人,这会儿却一下冷了脸。


    “多谢这位师弟为我谋财路。”他不无轻蔑地说,“不过,师弟既然有这般本领,何必困居鸾谷?不如买张去望舒域的船票,到四方盟谋个大好前程吧。”


    “你——”宫执事一张脸涨得通红。


    云台的风都好似结了霜,凛冽之极,刮得人想跑。


    祝灵犀与这段对话无关,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微感坐立不安了。


    宫执事的话虽然让她浅浅地吃了一惊,但想想长老们竟能为一株瑶仙藤分心,那么太虚堂会以部分名额作为执事弟子的外快,也不是那么惊人了。


    况且,这一路上,她已无奈又不解地接受了经义与人心的差异——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宫执事了。


    她深感羞耻,其中困惑大于愤恨。


    然而再看看宫执事涨红的脸,她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得不求助于灵犀角,“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毕竟宫执事是为了招待她的朋友才来云台的,祝灵犀觉得自己似乎也有打圆场的责任。


    然而她等了一会,云台在她面前几乎冒寒气,也没等到灵犀角里有回音。


    祝灵犀不解地朝同伴看去——


    申少扬满脸犹豫不决。


    他一会儿看看蓝觅渡,一会儿又看看宫执事,一边觉得蓝觅渡没错,一边又觉得宫执事很可怜。


    戚枫倒很平静,毕竟这在沧海阁根本就不算个事。


    祝灵犀本也没怎么指望他俩,于是又以询问的眼神去望富泱。


    在她心里,富泱还是很靠谱的。


    然而一触目,富泱竟然冷着脸。


    祝灵犀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以她对富泱的印象,代销魁首的笑容只会比蓝觅渡更多,什么事能让他冷脸?蓝觅渡和宫执事的对话和他也没关系啊?


    富泱不太高兴地瞥她一眼。


    他们四方盟是什么很贱的地方吗?蓝觅渡那是什么语气?


    祝灵犀黔驴技穷。


    她原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复杂的人情世故,这下彻底放弃。


    “好。”她蓦然开口。


    突然来这么一句,几人都看她。


    祝灵犀神情严正,一点也看不出她刚才还在犯愁怎么解围,一板一眼地说,“多谢蓝师兄,我不会浪费这个名额。”


    这解围的技巧太拙劣,然而发生在祝灵犀身上,就有种奇妙的作用,让人猜不透她究竟是有意解围,还是过分板正严肃、连蓝觅渡二人的冲突都没发现?


    精明如宫执事、交游广阔如蓝觅渡,硬是没猜透她。


    “时候不早了,我是带朋友来玩的,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了。”祝灵犀依旧镇定自如地说,“待会云台加餐要开始了,想走都走不掉。”


    有时,人世十分奇妙。


    与其七窍玲珑,不如一窍不通。


    冷到能凭空凝霜雪的氛围,竟然就在她的视而不见中奇妙地融化了。


    蓝觅渡和宫执事谁也懒得搭理谁,偏偏一个风度翩翩地与她道别,一个笑容满面地说要带他们去更好玩的地方。


    剑拔弩张的两人,就在一片和乐融融中不相为谋了。


    申少扬和戚枫朝她投来崇敬的眼神。


    祝灵犀却倍感舒适。


    从她心困于人心私欲后,再没这么舒适过。


    “虽说外宗修士不能进鸾首峰,但在鸾首峰外逛逛却是可以的。”祝灵犀和宫执事商量,“不如带他们到鸾首峰外逛逛吧?”


    “师妹这个主意好。”宫执事笑容可掬,大约是因为她没有帮蓝觅渡说话,宫执事便认定她是在帮自己,“鸾首峰可是咱们鸾谷诞生的源头,传说中是青鸾之首所化,是该带他们去看看。”


    两位鸾谷修士达成一致,三个外宗修士当然客随主便,五人穿过人群走下云台,顺着行道走了几百步,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巨响。


    “轰——”


    恍如山石崩裂,远远望去,巨响处烟尘四起。


    “不会是有人蠢到在宗门内殴斗吧?”宫执事感到匪夷所思,“大司主最近回到鸾谷了,獬豸堂查得很严,一旦发现有人在云台外斗法惹事,那可不是在符沼待几天的事。”


    鸾谷修士若想斗法或殴斗,只能去云台,那里开辟了一大片道场,只要不出人命,谁也不会管。另有云台加餐,更是为爱闹腾的修士提供了充沛的斗法机会。


    但云台之外一概不许殴斗、不许闹出大响动。


    獬豸堂管这个叫“敛锋”。


    “要去看看热闹吗?”宫执事有点不确定,看看祝灵犀四人,“獬豸堂抓人,也算是鸾谷一景……吧?”


    只是,这几人好像在来鸾谷当天就亲身体会过一回了。


    对于访客来说,十分难得。


    “走啊。”申少扬踊跃响应,自己被抓和看别人被抓,那怎么能一样呢?


    他已经兴奋起来了。


    五人循着烟尘四起的方向奔去,身后还有些好事者从远处赶来看热闹,申少扬一马当先,凭着魔主本人传授的出色遁法,抢在了最前面。


    等到这小修士看清了那个从烟尘中爬起来的人,震撼之余,又生出一股幸灾乐祸:


    “哎呀,大司主,你这是怎么啦?”一句话三个声调起落。


    徐箜怀蓦然回首,目光如电。


    申少扬被这冷锐的眼神逼退了一步。


    他在所难免地想起了徐箜怀那一次在舰船上对他和祝灵犀的出手……还有魔气的暴露、被指着叫魔修、差点被抓起来处理掉的经历。


    “怎么搞的?”他收敛了一点,但又被私人恩怨鼓舞了,故作吃惊,“不是说云台外不许殴斗、会被獬豸堂抓起来的吗?”


    “哦,不好意思。”申少扬表演了一个恍然大悟,很客气地说,“忘了您是大司主了,您继续。”


    徐箜怀神色更冷峻。


    申少扬好一通阴阳怪气,心满意足,朝烟尘对面张望,想看一眼究竟是哪路英豪仗义出手,并私下为对方鼓劲。


    坚冷的青石神塑在烟尘尽头伫立。


    申少扬惊得差点当场跳起来:前辈什么时候出来的啊?他出门的时候,前辈不还在博古架后头站着吗?


    徐箜怀懒得搭理这狐假虎威的小修士,若非曲砚浓非要护着,他早把这人当魔修处理了。


    他径自望向另一边,“既然有异,就把这东西照看好。”


    “这东西”自然是指神塑。


    曲砚浓从神塑身后转了出来。


    她刚才绕着神塑转了两圈,颇觉惊异,又十分好笑。


    或者说,倘若附身在神塑上的是卫朝荣,这事便显得很有趣。


    她忍不住浮想,也许卫朝荣很讨厌徐箜怀。


    想到卫朝荣附身神塑还要给徐箜怀一拳,她便觉得他果然这么有意思。


    但如果这不是卫朝荣呢?


    她本也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


    曲砚浓没有继续往下想,以免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差。


    ——她在道心劫下居然能有那么差的情绪,实在让人惊叹。


    “找个医修治治你的嘴吧。”她对徐箜怀说,多少怀有一点真诚。


    臭得要命,她没见过任何一个不讨厌他的人。


    徐箜怀脸又僵了。


    要说脾气又臭又硬,很难有人超越徐箜怀,但此人如此自说自话了上千年,居然始终没有触碰曲砚浓的忍耐极限,保住了可贵的生命,是因为大司主在自圆其说上同样有超凡的天赋。


    “他山石将出,鸾谷内必有异动。”他忍气吞声地解释,“上次他山石出世,便有不少大盗,你不也在场?若有人见了这尊神塑想盗走呢?若你没留意呢?”


    牧山不久丢了一尊神塑吗?可见这世上稀奇古怪之徒数不胜数,难以想象。


    神塑落在曲砚浓手里是没办法,而且再怎么说她也与上清宗大有渊源,更不可能把这神塑卖了换成清静钞,因此在大司主的情理上还能接受。


    可要是换成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盗贼把它偷走,隔年出现在望舒域的拍卖场里了呢?上清宗的脸往哪搁?


    冥渊下,风卷重浪。


    卫朝荣神色漠然。


    不出意料,他想,徐箜怀这人还是那么能说会道。


    为何他偏偏是杜口绝言?


    “上次他山石出世,我也在?”曲砚浓微诧。


    又是一件她完全没有记忆的事。


    可她掩藏这段记忆做什么?总不能是她要用他山石化解道心劫吧?


    徐箜怀根本不信她会忘。


    “自那次之后,你就鲜少再来鸾谷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许多知情的鸾谷修士都猜测曲砚浓在那次他山石出世时和夏枕玉闹了矛盾,这才绝迹鸾谷。


    曲砚浓很确定,她和夏枕玉根本就没闹过什么矛盾。


    就夏枕玉那个老母鸡性格,谁能和她闹矛盾?


    那么,关键就在他山石了。


    “他山石什么时候出世?”她打断徐箜怀。


    徐箜怀噎了一下,看了身后那几个小修士一眼,对她传音说,“具体时间不能确定,但在这半个月内。”


    这本是不能说出去的,但曲砚浓是瞒不住的。


    曲砚浓决定待会就去鸾首峰等着。


    几个小修士挤在一起,听得云里雾里。


    “他山石也是三圣药之一吧?”申少扬在灵犀角里问,“五月霜的功用是稳固神魂、修补残魂,他山石的功用是什么啊?”


    “沟通阴阳,混淆虚实。”祝灵犀回答道。


    “哦……”申少扬挠头,“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听着比“稳固神魂”难懂多了。


    “五域之内是实,四溟之中半虚半实,四溟之外就是虚空。”戚枫给他解释。


    “不是你我用得上的东西,用不着管。”富泱一锤定音。


    灵犀角里达成一致了,灵犀角外却没有。


    徐箜怀把同门一致的猜想说出来后,便没能忍住追问,“他山石混淆虚实,你、你是不是用它潜入冥渊了?”


    冷情刻板如他,对物外之外也有几分好奇。


    曲砚浓也想知道。


    她淡漠地看了徐箜怀一样,任他自行想象。


    “冥渊下是什么样?”徐箜怀不负所望地发散想象,把她的眼神当作肯定的答案。


    这人如此臭嘴僵脑,竟也对她的实力抱有庸人常有的盲目信任——相信在“曲砚浓”这个名字面前没有“不可能”。


    曲砚浓默然。


    一个名字忽而跳进她的脑海中,太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倾吐。


    “乾坤冢。”她说,然后缄口不言。


    未及她惊异这不知来由的名字,一股漫长的痛楚就包裹了她。


    幽微难辨,绵绵无绝。


    冥渊在虚实之间奔涌。


    卫朝荣蓦然而惊,玄金索在蒸腾的魔气和血水里微微颤动,发出潮水聚涌般的声响。


    创巨痛深。


    可他却把这痛忘了,只记得惊愕。


    ——曲砚浓是怎么知道“乾坤冢”这个名字的?


    这名字不存于古籍,也不在任何传承中,只有亲身踏入乾坤冢的人才会知晓。


    最不可能的幻想忽而也成了可能。


    未可证实、纯粹猜想、或有例外、也许错了、请别做梦……


    ——她来找过他。


    他如此笃定。


    第107章 孤鸾照镜(二五)


    鸾首峰的风里透着符箓的味道。


    “符纸和朱墨的味道。”富泱嗅了嗅, 指正,“从下面的符沼飘上来的。”


    鸾首峰就在符沼尽头,从山上往下看, 幽沉沉的符沼表面竟是一片金玉般温润的光泽。往来风不时卷起一点泥浪, 时不时便有符怪从泥浪里“噼里啪啦”地跳出来, 远远看去只是金光一闪。


    自云台游览后已有六七天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靠近鸾首峰。


    那天他们离开云台后就想去鸾首峰周边游览,谁想到走到鸾首峰五里外,发现鸾首峰周边全都被围住, 不许靠近。


    “这里一直都是可以过的,何况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宫执事据理力争。


    “以前确实是随便走的, 但现在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当值的修士耸耸肩,“獬豸堂要求增设守卫,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居然还能这样?一地开放后,竟比开放前更难进?


    外宗的土包子们大开眼界。


    鸾首峰已被围住, 谁也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客舍, 直到祝灵犀去太虚堂取了令符,申少扬三人才有机会在鸾首峰底部山麓逛一逛。


    “四道文书:令符、照身符牌、太虚堂留底的修行札记、本人的獬豸堂卷案。”两个修士从他们身侧急匆匆走过,互相检查, “你带全了吧?”


    申少扬瞬时被带得紧张兮兮,“祝灵犀,你带齐了吗?”


    “没有。”令符可以多次使用,祝灵犀这次只当是带朋友出游, 并没打算进入鸾首峰内。


    出示令符即可在鸾首峰山麓周围逛逛,她没带其他文书。


    “我还没收到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


    这两样文书都需要申请,最近正是太虚堂和獬豸堂最忙的时候, 审查文书的速度都比往常慢。


    大宗门就是花样多啊。


    土包子们惊叹。


    “其实这次的要求已经很简单了。”祝灵犀却说,“上清宗修士人人都有照身符牌。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都是半个月内必出的文书,只需等待。”


    但说来奇怪,祝灵犀进了山麓后,总有种莫名的焦躁。


    “我也有点紧张。”申少扬说,“门口的修士看起来也太严格了。”


    鸾首峰确实守卫森严。


    半山处有一道玄黄之门,不大,仅能供三人并排而过,门由符文生成,暗光涌动时,符文也始终变换不休,凝神看两眼便觉头晕目眩。倘若有胆大包天者敢用神识去查探,一个照面就该躺下了。


    门前的守卫者也不知究竟是从哪挑来的,个个神情惜字如金,不苟言笑,即使以一个上清宗修士的标准来说,他们也太过深沉了。


    “进。”这是他们唯一的言语。


    不知是否受到守卫修士的感染,排在玄黄之门前的修士们显得十分拘谨,一个个都如大号祝灵犀,若能传音交流,就绝不开口说话。


    人群在门前缓缓蠕动向前,没谁出声抱怨,只是偶尔在心中浮想联翩,设想自己避过守卫修士的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玄黄之门。然而这设想在瞥见那搬了圆凳端坐门边的元婴修士时,又立刻像是破了孔的皮筏子,飞快泄了气。


    “哒。”


    青砖上一声清脆声响。


    曲砚浓踏上鸾首峰山脚下的青砖行道。


    她在人群中不急不徐地前行。


    神色匆匆的上清宗修士穿行、疾走、张望,修士之前的距离被这段山道强行缩短了,互不相识的修士维持着三五步的间距,小心收敛着自己的神识,又对旁人的神识和存在分外敏感。


    但谁也没觉察这个素白衣裙的女修。


    她明明正在人群之中,可是身侧永远无人,越过了一对背道而驰的修士,可这两人谁也没瞧见她,甚至没察觉到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人曾神鬼莫测地从他们之间走过。


    实际上,曲砚浓的脚步并不快,至少远远比不上刚从她身边疾走向山外的那个修士,后者的獬豸堂卷案上有一行被蟹壳红的墨圈了出来,被拦在玄黄之门前。


    “……蟹壳红……触犯严重条目……”


    “令符……买的……被宰……”细碎的交谈声被裹在灵力之中,仅传递给意图交谈的对象。


    不知有多少这样细细碎碎的传音在暗中交错,山道上一片安静,一眼望去每个修士都神色端庄严正,仿佛那琐碎的聊天都是被山风从远处吹来的。


    但这些隐秘的交谈在她的耳中无所遁形。


    她没有刻意去听,但那些包裹着声音的灵力就像是裹在糖油糕外的牛皮纸,不需要旁人去动,油渍便透过牛皮纸渗了出来,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在语调各异的小道消息和妄谈狂想中,她已出现在变幻莫测的玄黄之门前。


    那些沉默寡言的守卫修士,仔细检查着每一份文书,任何一处谬误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神,然而他们私下却在传音闲谈。


    最左边的那个问:“待会下值,去不去看云海争渡?”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旁观多没意思?我已经报名了。”


    正当中的修士翻着獬豸堂卷案,忽而抬眼。


    卷案的主人就站在她对面,被这沉沉的一眼吓一跳,胆战心惊地望向自己的卷案,脑子里拼命思索自己过去三年究竟在獬豸堂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


    然而这满是谴责的一眼和他压根没关系,“你报名了?怎么没叫我一起?”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你不是要升长簿么?被獬豸堂抓去还怎么升?”


    于是正中的修士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进。”她开口,严肃冷漠,好似一个没有喜乐的石人。


    被审查卷宗的修士终于长出一口气,收起文书,飞快地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那一言不发、肃容端坐在玄黄之门边上,用锐利眼神打量每个来者的元婴修士,其实正在给和隐藏在鸾首峰的另一个元婴修士传音。


    “这回是真的一铢也没有了。”肃容端坐的元婴修士对朋友滔滔不绝地传音,“那老狗死活不松口,害我只能把多年攒的那点积蓄都贴上去了,这才换到瑶仙藤。我现在还欠着四方盟的债呢,要还二十年……真不能和你去打马吊了。”


    “……不是,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因为你手太臭……哎呀我这里有个刺头我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匆匆敷衍完老友的元婴修士正襟危坐。


    “咳。”她清清嗓子,威势十足。


    正在传音热议“怎么在下值那一瞬快速交接飞奔云海占据有利位置”的守卫修士们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把脸绷得更紧,把腰板挺得更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冷酷认真。


    玄黄之门巍巍而立。


    素白衣裙在微风里轻轻飞扬,系在腰间的金铃微微晃动,发出“叮”一声轻响,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可谁也没发现。


    元婴修士审视一圈,没发觉任何异样。


    她看着安静乖巧排队的小修士们,想到成功敷衍掉的老友,十分自得。


    “要努力。”她充满威严,“打起精神。”


    守卫修士战战兢兢,用更严肃的表情注视面前的修士。


    整条山道都不敢吱声。


    元婴修士满意颔首,又开始考虑找个附近的老友聊聊天了。


    曲砚浓穿过由符文构成的虚幻之门,一条宽阔明亮、直通幽邃远方的甬道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忆中并不曾来过这里,但踏上这条甬道,她脑海中却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鸾首峰山腹,而是鸾首峰天然形成的秘境。


    不止如此,这条甬道还让她感觉非常熟悉,仿佛曾经描摹过千百次,丈量过每一寸砖石。


    虽说她也没想通她丈量这条甬道做什么。


    方才和外面那个元婴修士传音聊天、据推测手气很臭的修士坐在甬道的尽头。


    “用这个晶锤敲山壁上的鸾首玉,不能用灵气,否则鸾首玉会变硬,那你们就弄不下来了。”她闲闲地指点着陆续进来的后辈,“这里灵气虽然充裕,但很紊乱,对经络不好,挺不住就赶紧出去歇着,不许贪多硬撑。”


    说来也奇怪,秘境内的气氛竟比外面宽松很多,有几个年轻修士拿了晶锤和藤筐,还敢朝那元婴修士嬉皮笑脸,“怎么又是您当值啊?打马吊又输了?”


    “去去去去。”手臭长老的脸也臭了,“少给我嘻嘻哈哈的,要修练的左转,要收集鸾首玉的往右走,别来烦我。”


    年轻修士们嬉皮笑脸地往右走了。


    曲砚浓站在甬道口旁观了他们的对话,目光却既没有转向左侧,也没有转向右边。


    手臭长老的身后是甬道壁,肉眼看起来与周遭的墙壁没有任何区别,但倘若闭上眼睛,用神识去描摹,就能察觉到一个隐秘的符阵——假如神识没在一照面被重伤的话。


    她越过毫无觉察的手臭长老,抬手去碰那道符阵。


    穿越玄黄之门时,她破解了符文,然而当她触碰眼前的这道符阵时,竟没感受到任何抵抗,仿佛一道本就敞开的门。


    这是一道为她敞开的门。


    曲砚浓记不起——是夏枕玉设下的,还是她自己?


    她从容穿过那道符阵。


    身后,手臭长老又盘腿坐下了,叭叭地传音骚扰秘境外的老友,“师姐,等他山石这事结了,咱再攒一局啊?”


    符阵隔开人世烟火。


    “当——”


    金玉轻响。


    签筒微微摇动,久未重拾的记忆同签一起掉落。


    昏黑幽长的甬道,那是……


    四百年前。


    夏枕玉在甬道尽头等她,似乎等了很久,似乎在这漫长等待中一刻也不曾松懈心神,所以才会在望见她的那一瞬便关切地开口,“怎么样?你进去了吗?”


    她身上似乎湿漉漉的,狼狈又疲倦,直接摔坐在甬道里,只有一个气音,“嗯。”


    摔坐下来后,她便不作声了,微微仰头,盯着甬道顶部,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枕玉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丹药想要喂给她,但她拒绝了。


    “不用。”她声音很哑,深吸一口气,从袖口扯出玄印,“它把魔气都驱走了,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夏枕玉似乎是蓦然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也微微向下滑去,靠在甬道壁上,问她,“虚境同妙华祖师留下的记载一样吗?”


    “分毫不差。”她回答,“到处都是极精纯的魔气,檀问枢掉进去都不好受。”


    “那你……参透道主之秘了吗?你的道心劫呢?”夏枕玉追问。


    “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刚出虚境,玉照金潮就结束了,我之前猜得一点也没错,那里真有个大家伙蹲着呢。”


    夏枕玉轻轻吸了口气。


    “魔主?”她轻声问,“你确定吗?”


    曲砚浓神色漠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典籍里那个魔主,但那家伙身上的魔气做不了假,檀问枢在他面前也不过是盘菜罢了。”


    夏枕玉紧紧抿起唇。


    “妙华祖师的手札里并没写魔主的事。”她眉头紧锁。


    曲砚浓忽而沉默了。


    “我说,我倒有个猜测。”她慢慢地说,语气有种强行克制的古怪,“你听了别说我疯了就行。”


    夏枕玉抬头看她。


    “卫朝荣会不会没有死?”曲砚浓说。


    “他确实死在冥渊下了。”夏枕玉有些迷惑,“这是什么猜测?”


    曲砚浓不说话了。


    夏枕玉微疑,盯着她看了半天,忽而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你想他想得疯了,胡乱猜个什么?”


    可究竟猜了个什么,夏枕玉竟不敢说明白。


    曲砚浓说明白了,“如果那就是卫朝荣呢?”


    她神色很淡,淡得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因此无所畏惧,什么都敢说,“我看见他的时候,玄印有点烫,可下一瞬虚境就崩碎了。”


    “别再说了。”夏枕玉忽而打断她,语调柔和但低沉,“潋潋,你被道心劫折磨得太久了,你太相信自己想要得到的‘隐情’了,别放任自己在幻想里沉溺。”


    “如果是真的呢?”曲砚浓反问。


    夏枕玉紧抿着唇,似乎想用目光打消这荒唐的想法,然而这一套显然无法奏效,于是她只得叹了口气,“你确定吗?”


    曲砚浓沉默。


    “当然不。”她说得如此坦荡,与她的猜测一样匪夷所思,“说到底,我只是想这么认为罢了。”


    夏枕玉的目光更严厉了。


    “那个神塑,为我塑一个吧。”曲砚浓突兀地说。


    “什么?”夏枕玉错愕,“你不是不愿意……”


    “我现在愿意了。”曲砚浓说。


    夏枕玉长久地沉默,久到让人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我等你的时候,”她终于说,无限悲哀,“真希望你回来时已是道主。”


    但这悲哀最终被收敛了。


    夏枕玉垂下眼睑,叹了口气,很镇定,“说吧,你又要发什么疯了?”


    “不急,”曲砚浓轻声说,声音在甬道中回荡,“至少要等到下次玉照金潮、他山石出世,才知道我是不是在发疯。”


    一切戛然而止。


    幽长的甬道昏黑。


    曲砚浓依旧凝立。


    她身侧无人。


    鸾首峰似乎藏着一个叫虚境的地方,在某个叫做玉照金潮的时刻,虚境又会通往另一个充满魔气的地方,那里似乎藏着疑似魔主的存在,上清宗的妙华祖师曾到过那里,而她又怀疑卫朝荣没有死……一连串原本应当毫无关联的词连在了一起,分外陌生。


    有那么一瞬,她分不清那是记忆还是梦境,只听见这静寂之中,心脏在胸腔中砰砰作响。


    她在这砰砰声里环视四周,把这幽黑的甬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在厌烦之前,她忽而明白她对这甬道的熟悉感从何处而来——


    镇冥关的甬道,与这里一模一样。


    她是依照这里建的。


    一切都由来有因。


    曲砚浓在默然中,任这熟稔感引领,循着甬道慢慢向前。


    她没有忐忑、恐惧、琢磨,因为每一块砖石她都曾丈量过千万遍。


    在幽邃的尽头,她望见一片华光。


    金玉般的潮水在翻涌。


    曲砚浓定定望着那金玉之潮。


    过了很久,她张开手臂——


    素白的衣袂一闪而过。


    她高高坠下,如曜日西沉,坠入那无限华光。


    第108章 孤鸾照镜(二六)


    穿过金玉华光, 她落入一片渺茫之中。


    曲砚浓停了下来,微微蹙眉。


    她孤身四望,神识探出去百里, 竟无声无息地消泯了, 除了无边无际的迷雾, 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连灵气也没有。


    这里就好像不存在于人世间。


    她的心又砰砰地跳了起来。


    按照那段交谈所说,这里应当就是“虚境”。


    然而虚境是什么,她依然一无所知。


    “滴答。”


    她听见一道很轻的水声。


    曲砚浓循着水滴声,迅速地找到了那滴水, 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她找不到这滴水的来处,它似乎是凭空出现在迷雾里的。


    “滴答。”


    第二滴凭空出现的水。


    依然找不到它的来处。


    这无根之水越下越急, 很快便汇成了水流,汩汩流下,“滴答”声也变成了清晰的“哗啦”声,飞快流淌, 逐渐奔涌。


    “轰隆——”


    巨浪破空而涌,瞬间打落, 迷雾已消散,四顾尽是涛浪,刹那之间, 她已身处汪洋,淹没在幽沉的黑水之下。


    曲砚浓走遍五域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逆着黑水,向上方游了一段,想去往水面之上看清全貌, 可这黑水似乎无穷无尽,永远也游不出水面。


    “轰隆——轰隆——”


    无休无止的喧天巨响,摇山撼海般的震颤。


    她感到头皮发麻。


    这很不寻常, 这种动静听起来吓人,但根本伤不了她,她又为什么头皮发麻?像是一种长期习得的本能?


    曲砚浓回顾这一生,想不通是有哪一刻能习得这种窝囊的本能。


    她好像也没有怕过什么吧?


    不知怎么的,她又开始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了,然而怎么也没等到签筒里的最后一支签掉落。


    谁也没法给她答案,甚至给不了她一个水面,于是她又往下潜,越过一重一重的巨浪,周围完全没有灵气可以补充,灵力消耗又快得完全不合常理,连她也感到吃惊。


    她算不出自己下潜了多久,但已久到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灵力其实也还不够多,某一刻她停了下来,向上望了一眼。


    在始终穿不透的黑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青绿,很朦胧,像一大片水藻。


    曲砚浓盯着那抹青绿色看了很久,琢磨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直到某一刻灵光一现——


    那是她设下的青穹屏障。


    于是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设下了青穹屏障。


    “滴答、滴答。”也是这样的水声里。


    也是一片黑暗之中。


    天穹在她面前破碎,虚空裂缝延伸到她身前,吞走周围的一切,四下无人,只有她神情漠然麻木,像是缝一块永远缝不好的布,填补着一道又一道不知怎么冒出的裂缝。


    无尽的黑水在她身后轰隆奔涌。


    夏枕玉和季颂危偶尔会来轮换她,但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加起来也不及她修补得久,最终总是她孤身在奔涌的黑水之上,无望地填补着永远填不完的裂缝。


    有一天,她也厌倦了这无尽的针线活。


    耐心本也不是魔修的特质,不耐烦才是。


    她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甚至剑走偏锋、只能逸一时也行。


    于是她选取了她曾经舍弃的办法。


    她发了个誓约。


    “我以道心为誓,舍弃百年寿元,立下屏障,使此后靖平,无有天倾地陷之忧。”


    一百年的寿命对她来说微不足道,只要她没有陨落在道心劫中,她的寿命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因此她说得眼睛也不眨。


    不出意料,这誓约根本没成,虚空裂缝在她面前狰狞地吞噬着,像是一张咧开的嘴,无情嘲笑她想用芝麻换真金的美梦。


    她既不意外,也不失望,把筹码换成了两百年。


    还是不成立。


    于是她就这么一百年、一百年地累加,一直加到了十万岁——就算化神修士理论上寿命无穷,她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活那么久,因此到此时,她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瞎胡闹了。


    万幸誓约没成立,倘若它突然成立了,她说不定下一瞬就暴毙了。


    她继续琢磨,猜想也许是因为她的筹码太虚无,于是她把加法改成了减法,“我以道心为誓,暂立屏障,一万载内必破道心劫,使山海靖平,无有天倾地陷之忧。”


    又没成,她从一万年减到两千年,一路往下减,越减越少,像个小商贩一样讨价还价。


    “一千五百年……”


    “一千三百年……”


    ……


    “一千二百六十八年……”


    “一千二百六十七年……”


    直到最后……


    “……一千二百零六年,誓平山海、再造青穹。”


    “若不践誓,身死道销。”


    誓约立成。


    那一天五域震荡,华光满天,那时不时出现的虚空裂缝就此在五域绝迹,一道如青空般的屏障护住五域,从此成了这世间的第二道苍穹。


    一千年过去,任风吹雨打、天灾人祸,它岿然不动。


    从此那道青穹屏障成了曲砚浓无冕之尊的象征,成为她天下第一的明证,因为她能只手挽天倾,因为除了她没有任何人都能立下那样一道屏障。


    季颂危不能,夏枕玉不能,谁也不能。


    她非仙非魔,已完全超过了人们对化神修士的幻想,明明未成道主,在五域的想象中却已近乎仙圣。


    但他们都不知道,连她自己也忘了,她比夏枕玉和季颂危强,甚至强很多,她可以暴打季颂危,但他们终究还是同一境界的修士,她并非超越了化神,她并不能只手遮天。


    她只是……比较舍得。


    曲砚浓拾取了被掩埋的真相。


    她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惊讶,反而有种恍然——她就说自己不应该比一千年前弱那么多嘛。


    原来问题从未解决,只是被她搁置了。


    “一千年前”只是个虚数,她掰着指头快速算了一下距离立下誓约时过了多久,最后发现一千一百多个春秋辗转而过,她只剩四十六年去践行这个誓约,倘若不能成功,就要如约身死道销。


    曲砚浓陷入沉思。


    ——这么说来,她也许还活不过祝灵犀、申少扬这几个小修士了?


    从来都是把熟人熬走的曲仙君,第一次体会到要被人熬走的感受。


    这感觉还挺不是滋味的,但她想到夏枕玉和季颂危的近况,又觉得当初这个誓约立得很明智:以夏枕玉和季颂危的情况,不一定还能撑四十六年,谁送走谁还真不一定呢。


    她又能再清醒多少年?剩余的年数,能比四十六多多少?


    倘若当初没有立下这个誓约,她每天都得留在这里修补虚空裂缝,多宝阁的小工还能做二休一呢,她则永无宁日——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再说,她不是还有个后手吗?


    曲砚浓比自己曾预想的更平静。


    她回过神,再去听黑水的轰鸣声,回想着甬道中掉落的那支签,回忆她和夏枕玉在上次玉照金潮时的对话。


    “……你参透道主之秘了吗?”


    “到处都是极精纯的魔气……”


    “卫朝荣会不会没有死?”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成为现实,这猜想早已浮现,只是她没敢当真。


    虚境在玉照金潮时,会通往冥渊之下,传说中的魔主诞生之地,也是道主之秘所在。


    所以据说最有可能突破道心劫的妙华祖师选定了这里,又在这里殒身。


    这片出不去、潜不尽的黑水,就是冥渊。


    *


    鸾首峰外,祝灵犀愕然。


    “敢问师兄,之前不是说,不进玄黄之门,就不用带令符之外的文书吗?”她问。


    站在她对面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齐整,无一丝褶皱,目光是守卫修士一脉相承的锐利,好似要把人看个透,他反问祝灵犀,“不进玄黄之门,你们来鸾首峰做什么?”


    “我的朋友第一次来鸾谷,想在鸾首峰逛一逛。”祝灵犀微感不妙,但依然认真回答。


    守卫修士又打量申少扬三人,不太相信,“外宗修士?来鸾首峰逛?偏偏挑鸾首峰开放名额的时候来逛?而且没有文书?”


    这人脸上似乎写满了“鸾首峰有什么可逛的”,祝灵犀不由皱起了眉头,“宗规中,并没说不能带外宗的朋友来鸾首峰外闲逛。”


    倘若真有问题,外圈的守卫修士就不该把他们放进来。


    守卫修士对她的反驳不置可否,又问她,“为什么没带文书?”


    祝灵犀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针对她。


    “我已向太虚堂和獬豸堂申请过,但尚未批复文书。”她说。


    守卫修士点头,“既然如此,我同你一道去太虚堂、獬豸堂请调文书。”


    “职责所在,还请见谅。”他在祝灵犀生气前笑了一笑,“毕竟,在特殊时期一口气带三个外宗修士来鸾首峰闲逛,实在很奇怪。”


    祝灵犀抿了抿唇。


    她没明白怎么就是“特殊时期”了,带朋友逛鸾首峰又有哪里奇怪。


    “既然师兄坚持,那就请便。”她一板一眼地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申少扬自告奋勇。


    他感觉自己的朋友被刁难了——祝灵犀呆呆的,脾气太刻板,他觉得自己得看着。


    富泱和戚枫也要同行。


    谁知守卫修士连这个也不许,“只是去看一眼,何必一窝蜂都去呢?几位道友既然是来鸾首峰赏景的,就安心赏景,只需祝师妹和我去就行了。”


    依然是那张毫无真心的笑眯眯的脸。


    这回祝灵犀真的生气了,她声音很冷,“师兄究竟什么意思?”


    一会儿问“鸾首峰有什么好逛的”,一会儿又要把她的朋友拦在这里,美其名曰“赏景”。


    她声音含怒,在沉默安静的鸾首峰外倍显清晰,连玄黄之门附近的守卫修士都听见了,朝他们这里看来。


    “怎么回事?”元婴长老威严的声音直传了过来。


    “长老,”守卫修士恭敬起来,“这几人只有令符,没有文书,说是来鸾首峰赏景的外宗修士。”


    “鸾首峰有什么好逛的?”元婴长老问。


    祝灵犀气闷,元婴长老竟也说这样的话?


    “取了文书再来。”元婴长老说。


    守卫修士朝他们耸了耸肩。


    祝灵犀紧抿唇。


    “祝师妹,我劝你不要再辩了。”守卫修士说,“如今情况特殊。”


    “何处特殊?”祝灵犀反问。


    然而这守卫修士又笑了笑,竟不说下去了。


    “行了,这样吧,你带一个朋友,咱们一起去太虚堂和獬豸堂,早去早回。”他说,“既然你申请过文书了,那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我跟你去!”申少扬立刻跳出来。


    祝灵犀盯他一眼。


    其实她还打算再辩的,申少扬这么主动请缨,她再拒绝,反而显得很心虚。


    她板着脸,同守卫修士一起转身。


    申少扬在灵犀角里安慰她,“你们上清宗就是规矩多一点的嘛。”


    这话还不如不说。


    祝灵犀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很认真地反驳,“这不是规矩多,这是刻意刁难。”


    “规矩越多,刁难人的人就越多。”富泱和戚枫也在灵犀角里安慰她。


    祝灵犀更如鲠在喉。


    她想说,这完全不同,她总觉得奇怪。


    但哪里奇怪,她又说不出,就像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在鸾首峰莫名感觉焦躁。


    “紧张什么?若是文书没问题,肯定不会刁难你的。”守卫修士一边走,一边闲闲地说,“你说你害怕什么?”


    他还要喋喋不休,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毕恭毕敬,“大司主。”


    祝灵犀向前方望去,徐箜怀那张青黑的脸果然就在眼前。


    徐箜怀的目光在祝灵犀和申少扬脸上扫了一扫。


    “这是去做什么?”他问守卫修士,“他们做了什么?”


    守卫修士那副吊儿郎当、要笑不笑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垂得很低,“大司主,这两人只有令符,没有文书,说是要在鸾首峰逛一逛,十分可疑。弟子是要去太虚堂、獬豸堂核查文书的。”


    徐箜怀直白问,“他们要进玄黄之门?”


    守卫修士头垂得更低了,方才那位元婴长老已十足威严,然而与徐箜怀相比,简直就和亲妈一样温柔,“并未。”


    徐箜怀冷笑,“既然不进玄黄之门,你查他们文书做什么?”


    分明是蓄意刁难。


    大司主最厌这种事,“你叫什么?太虚堂弟子?分属哪一位长老?我倒要问问,为宗门当值,何以挟私刁难?”


    申少扬眼睛瞪得老大——大司主在他心里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十倍百倍。


    守卫修士整张脸汗涔涔的,根本不敢抬头。


    “大司主容禀,并非挟私刁难,弟子职责所在罢了。”但究竟是什么职责,他也没说,“此事郦长老也知晓,大司主一问便知。”


    徐箜怀皱起眉,一张青黑的脸显得更冷酷。


    他不知都长老在此时提议开放鸾首峰究竟想做什么,便联络了太虚堂,试图让后者推迟开放鸾首峰的日子,谁知太虚堂一点没听,只把名额数砍了一大半。


    大司主深觉可疑,无奈太虚堂与獬豸堂职权不同,太虚堂不理他,他也无计可施。


    徐箜怀左想右想,依旧放心不下,便亲自来鸾首峰看,谁知便遇上这事。


    “姓名、职位、分属长老,都报上来。”他冷冷地说,“我自会去核实。”


    守卫修士无奈,一一报了出来。


    徐箜怀这才放行,“去吧。”


    守卫修士如释重负,脚步飞快,恨不得背着祝灵犀和申少扬跑路,直跑到大司主不用神识绝对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地方,这才大松一口气,擦了把汗,“大司主也太吓人了。”


    抱怨完,没人附和,他奇怪地抬头。


    祝灵犀和申少扬默默地盯着他。


    “唉,我真不是刁难你们。”守卫修士经大司主一吓,也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讨厌样了,苦笑,“真是职责所在,唉。”


    祝灵犀和申少扬依然盯着他。


    “特殊时期!”守卫修士强调。


    到底特殊在哪儿?


    祝灵犀又想问,却忽而疑惑地回头。


    就在身后、鸾首峰的方向,她似乎听见隐约的惊叫声?


    “快走快走。”守卫修士一个劲地催,大概是想离大司主越远越好。


    祝灵犀满怀疑惑,在不解中回过头。


    第109章 孤鸾照镜(二七)


    “好像不太对劲。”富泱传音给戚枫。


    变故似乎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快到让人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鸾首峰周围尽是飞扬的符箓和灵光,而所有人仍没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这可是鸾谷!


    什么人敢在鸾谷作乱?


    他们连硬底云靴都不敢穿!


    富泱迅速拉着戚枫在隐蔽处观望。


    虽说符箓和灵光满天飞, 看起来十分吓人, 但好似没人受伤, 普通修士在短暂的迷茫后便像他们一样寻找隐蔽处躲藏观望,人人套着灵光,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实。


    “像是个小变故,参与的人不多。”富泱分析, “但这个阵仗和声势又和人数不符,多半是有预谋的。”


    戚枫略显惊讶。


    富泱在变故发生后的反应极其迅速, 分析的时候也很笃定,仿佛经验很丰富似的。


    “戚老板,你看,这符箓都朝着半空飞, 能伤着谁?骚乱者的目的应当只是搅混水。”富泱对上戚枫疑惑的目光,轻快一笑, “这事在我们望舒域也不是没有。”


    正相反,这种事在望舒域才叫多呢。受钱串子影响,望舒域遍地都有生意人, 哪怕并非专攻此道的修士也会顺手赚上几笔闲钱。


    遍地商贩,自然也会引来顺手牵羊的人。


    戚枫恍然。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敢在鸾谷做这样的事。”他以半个上清宗编外弟子的身份,略感忧虑, “在这里搅混水,必在别处有所图谋。”


    可鸾首峰究竟有什么可图谋的?鸾首峰固然盛产鸾首玉,但鸾首玉还没珍贵到值得捋上清宗的虎须吧?


    富泱却好似被提醒了。


    “说到宝物, 鸾谷好像确实有个能让人甘冒奇险的宝物。”他看向戚枫,“……不会吧?”


    “鸾首峰戒严!”元婴长老的声音在鸾首峰上空回响,炸得每个人耳朵都隆隆的,“所有人原地等待,不得妄动。戒严解除前一律不得离开。”


    这声音再响点就能把人震聋了,谁要是托辞没听清,擅自乱动,那就太难取信于人了。


    此时还在动的人,必有问题。


    “没听说他山石要出世啊?”富泱和戚枫蹲在原地讨论,“这些鸾谷修士看起来也不知道,这些天从未听他们提起过。”


    一两个人守口如瓶还算正常,一群人是必会走漏消息的。


    “也许就是为了防备盗匪才封锁了消息,连鸾谷弟子也不得而知。”戚枫说,“可是既然防备了盗匪,为什么又要在此时开放鸾首峰?”


    若没开放鸾首峰,歹徒便无法浑水摸鱼潜入,他山石难道不就更安全了吗?


    简直是完全相悖的事。


    富泱和戚枫面面相觑。


    ……总不可能,鸾谷长老们也没察觉到他山石即将出世吧?


    “轰!”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烟尘散去后,好奇的目光聚拢过去。


    几个修士浑身被缚,摔作一团,谁都想起身,反倒互相缠在了一起,谁也起不来。


    “不知死活。”大司主站在烟尘的尽头。


    徐箜怀怒不可遏。


    他刚走近鸾首峰,甚至还没靠近玄黄之门,便遇上了这场变故。


    简直是挑衅。


    “送到獬豸堂,严加审问。”他轻而易举地将那几个闹事者擒下,语气冷淡。


    在场没有獬豸堂弟子,但绝对没人敢不遵令。


    “郦长老呢?”徐箜怀环视一周,却没看见驻守此地的元婴修士,不由皱眉。


    “不知道啊?”守卫修士也很茫然,“刚才还在。”


    谁都没出事,只有元婴长老不见了?这不对吧?


    徐箜怀眉头紧锁,忽而抬头,闯进了玄黄之门。


    未见甬道,先见灵光。


    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光、乱得让人应接不暇的动荡灵气。


    徐箜怀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寒光已至。


    *


    这一日,冥渊似乎格外喧嚣。


    喧嚣到连乾坤冢下也不得安宁。


    卫朝荣总觉得心口在发烫,但他留心观察时,又发觉那不过是幻觉,冥印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可这幻觉已足够让他躁乱不宁。


    这些日子来,玄金索从未消隐起来,仿佛一个忠实的伙伴,就驻守在他心口不走了。


    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从曲砚浓提起“乾坤冢”这三个字后,他一刻也不曾抛下自己的名姓,他只是忍耐着不去提起它,用岌岌可危的理智不去触碰誓约的边界。


    千年来,他不曾记起谁来过乾坤冢,更别说是曲砚浓,但若要在他的记忆和曲砚浓之间选一个更可信的,他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记忆总是会骗人。


    他荒疏了记忆,于是也忍不住去猜想她的记忆——也许没那么巧、也许是他猜错了、也许是他看错了……


    也许她也忘了什么,和他一样。


    但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还是说,并非巧合?


    卫朝荣骤然抚上心口。


    冥印突然烫得像是在燃烧。


    这次绝不是幻觉。


    卫朝荣愕然地抬起头,环顾乾坤冢。


    这个无人知晓、无人涉足的荒僻之地,这个棺材一样死寂,也如棺材一样远隔人世的地方。


    他曾用这个比喻将自己逗笑,这比喻就像死者幻想生者敲响棺材板一样荒诞,而他本就是个死者。


    然后有一天,棺材板响了。


    曲砚浓在黑水中潜了很久。


    虚境通往冥渊之下,既然她上一次成功离开过虚境,那么她这一次也一定能抵达冥渊之下。


    那里……是叫乾坤冢吗?


    她渐渐察觉到了魔气,而且越向下潜,魔气便越浓郁,直到连她也感觉喘不过气,只能硬撑着向下。


    如果能把檀问枢丢下来就好了——她想。


    灵力与魔气最大的区别,就是灵力能互生共处,而不同源的魔气会互相吞噬。檀问枢是化神魔修,从来只有吞噬别人魔气的份,而他也以此为乐,常常让人体会这种被缓慢吞噬的恐惧。


    但檀问枢在这里只有被吞噬的份。


    曲砚浓想到这里,又感觉这念头有点熟。


    ——她上次潜入这里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苦中作乐地浮想着,听见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好像又回到了一千年前,是个束手无策的小修士。


    曲砚浓现在开始相信,乾坤冢中真的存在一个传说中啖山噬海的魔主,而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已亲眼见过。


    她猜到自己过去在猜测什么,因为当她此刻重临此地,她心里升起了同样的荒唐猜想——万一那是卫朝荣呢?


    卫朝荣死在冥渊,而魔主就在冥渊之下,妙华祖师的手札里没有魔主的存在,而她潜入虚境却遇见了魔主,那魔主出现的时机不也能对上吗?


    谁说卫朝荣就一定不可能是魔主呢?


    她是个魔修,她又不在乎。


    活着的才是赢家,至少她们魔修是这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那不是卫朝荣,那她现在就该做好准备了。


    曲砚浓的袖口忽而颤动了一下。


    原本将她笼罩、淹没的精纯魔气远去了,仿佛谁在她身边罩了个透明的壳子,无论她走到哪里,魔气都随之远走。


    是那枚玄印。


    令檀问枢屠尽曲家,让卫朝荣付出性命才得以留下的,传闻中的魔门至宝。


    为它亡命奔逃的时候,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用到它。


    曲砚浓索性把玄印从袖中取了出来。


    下潜开始变得不再危险,只是疲倦,看不到头的疲倦。


    在她再次感到喘不过气的时候,玄印突然变得很烫。


    她蓦然停下脚步。


    玄印不会无故发烫,只有在与它共生成对的冥印就在附近的时候,它才会有这种反应。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玄印是不是也发烫了呢?


    所以她才会生出疯狂的妄想,把那个可能的魔主猜想成卫朝荣?


    她并未想起那段记忆,但此刻却如此笃定——


    因为此时此刻,这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曲砚浓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朝着玄印所指引的方向下潜。


    灵气消耗已不再重要,她漠不关心。


    她没有下一个四百年,也等不到下一次他山石出世。


    没了天长地久,她要争弹指须臾。


    迷雾两端,黑水翻涌,魔气氤氲。


    彼此不相见,却都拼命向前。


    巨大的玄金索扣进虚幻的心脏,血水般的魔元不断淌落,可这虚幻身躯的主人却仿佛没有一点感觉。


    妄诞不灭的魔顶着那玄金索,在迷雾的边沿奋力挣扎,每一步都如负山峦。


    一步。


    两步。


    三步。


    呼啸的风吹进迷雾。


    水雾的潮气、花香、阳光、雨水、青草……一千年不曾闻见的气息,在这风里飘散,极轻微,转瞬便消散。


    有一瞬,他恍然回到那些只有她同在的春天。


    他的心口烫得灼人。


    可他也分不清,滚烫的究竟是冥印,还是他的心。


    一道浮梦般的幽影在迷雾的尽头伫立,似乎摸不着情况,又似乎极度急切,犹疑又警惕地四顾,直到某一刻,视线定格。


    动作定格,时间也定格,不再流淌。


    根本看不真切彼此的面貌,可眼睛好似也已经不再重要。


    隔着厚重的迷雾,两张面孔呆呆的,谁也不机灵。


    一千年,好像只隔了昨天。


    第110章 孤鸾照镜(二八)


    “乾坤冢。”


    这名字浮现在曲砚浓心头。


    四百多年前, 她也来过这里。


    如那些上清宗长老们所说,当时她和夏枕玉关系还很不错,她虽然在与道心劫艰难抗争, 但依然还有闲心找故友玩闹。


    而夏枕玉在衰落。


    这种衰落缓慢、隐秘、不为旁人所知, 但曲砚浓每次见到夏枕玉时都能察觉后者比上一次更衰败, 因为这种衰败也在无人知晓时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只是慢一些。


    曲砚浓不谈这种衰败,但夏枕玉点破了它。


    夏枕玉整日地研究上清宗的典籍,那里面对如何化解道心劫、成为道主的记述不多, 反倒有很多深陷道心劫后如何自我了断的办法。


    神塑,就是其中最有用的办法。


    道心劫并非是她们的专属, 早在千万年前就有化神仙修深受其苦,从典籍中的只言片语来看,其中颇有一些疯癫如魔、害人害己的。


    那时,化神修士既是宗门的定海神针, 庇护普通修士不受大妖兽的残害,同时也是自家宗门的顶上悬剑, 不知何时便沦入道心劫中,伤人伤己,有时甚至致使生灵涂炭。


    为了躲避道心劫, 部分修士从更古老的传说中汲取了灵感,转而修魔,从此便有了魔门。


    魔门化神修士没有道心劫,修行中更是百无禁忌, 很快便抢占了许多灵地灵材,令本就内忧外患的仙门捉襟见肘。


    这时,不知几千几万年前的某位上清宗祖师创下了神塑之法。


    取一缕神魄, 立青石为塑,形貌神态,皆依本主。


    神魄、形貌、神态,皆属同一人,修为达到化神境界,神塑即成,如身外化身。


    神塑没法帮修士化解道心劫,但当修士迷失在道心劫后,本体会消散,只余一缕神魄在神塑上存活。


    于是本体不复存在,化身成了真身。


    靠着这样一个未寻生、先寻死的的秘法,上清宗期年不倒,数次天灾人祸、几度仙魔兴衰,光阴淘尽了数不尽的惊才绝艳者,也抹去了不胜举的强盛宗门,但上清宗一直在。


    千万年后,当那些曾经称霸仙域的超级宗门都已付笑谈中,上清宗依然在,凭借的不是争狠斗勇,也不是天纵奇才,而是那么多的化神修士,竟都愿在生死劫数前谦卑地俯下身去。


    这世上总是“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多。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化为神塑。”那是夏枕玉第一次正式地谈起自己殒身的事,其实早八百年前她就按照典籍所述立下自己的神塑了。


    夏枕玉就是个连自己怎么死都安排得一丝不苟的人。


    也许每一位上清宗化神修士都如是。


    所以当日在若水轩外,上清宗宗主能以那样沉静的姿态回答她“上清宗既不缺过客,也不怕挑战,更不在乎做谁的踏板”;所以夏枕玉对她说“纵有百川过,我辈当争流”。


    千古风流人物,万年前姓张、三千年前姓李、今日姓曲。


    而上清宗一直在。


    曲砚浓大概算半个上清宗修士。


    晋升化神境界后,她也从夏枕玉那里得知了神塑秘法,但一直没用——没办法,她就属于那种“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不然也不会拿寿命作祭立下誓约。


    未寻生、先寻死,略感晦气。


    既没有逆天而行的魄力,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谁知道会不会化解道心劫的障碍?


    直到四百多年前,她改变了主意,塑下了两个神塑,其中就有她自己的。


    转变发生在上一次玉照金潮。


    夏枕玉在妙华祖师的手札中找到了“虚境”。


    手札中说:他山石出世时,此地有玉照金潮,内成一虚境,通往冥渊之下,据传藏有道主之秘。


    妙华祖师等到了玉照金潮,进入了虚境,也成功地前往了冥渊之下,得知了“乾坤冢”这个名字,但乾坤冢内多魔气,以妙华祖师的修为竟也难以抵抗,最终被魔气侵染,从虚境回来后不久便殒身了。她的妖修朋友青鸾在她死后驻留此地,化为鸾谷,而虚境就在鸾首峰处。


    不消说,妙华祖师并没找到道主之秘,也没留意到与魔主之秘有关的魔门至宝“玄冥印”,只能在手札将困惑与不甘留予后来者。


    夏枕玉留意到了这两个传说的关联。


    道主之秘在冥渊之下,而魔主诞生于冥渊之下,那么与魔主之秘有关的玄冥印,是否也与冥渊之下的乾坤冢有关?


    猜想十分大胆,印证却很难。


    夏枕玉并不觉得自己比传闻中离道主最近的妙华祖师强,她也没有玄冥印。


    但曲砚浓有玄冥印,至少有一半。


    她也非常强,她还很有化解道心劫的锐气。


    如果换一个修士告诉曲砚浓这件事,曲砚浓未必会信;如果换一个修士持有玄冥印,夏枕玉也未必会告诉对方这件事。


    恰好她们彼此信任,可以托付身家性命,于是曲砚浓潜入了虚境,回来后告诉夏枕玉她没找到道主之秘,而夏枕玉毫不犹豫地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并非独吞好处。


    上一次,她也来到了乾坤冢。


    就在这里,就在这浓雾边缘,她望见了那个模糊的、妄诞可怖的虚影,而后者也看见了她。


    他们在浓雾两端相望。


    一如此刻。


    在上一次潜入虚境前,她也曾两度直接潜入冥渊,都没能进入乾坤冢,只隐约感知到那里可能有个很强大的存在——或许是传说中的魔主。


    通过虚境,她第一次到达乾坤冢,确认了魔主的存在。


    但这一次对望,发烫的玄印让她产生了一个疯狂的猜想,于是在虚境破碎前,她冒险带走了逸散在乾坤冢中的一缕魔元,藏在了体内。


    那缕魔元太霸道,为了留住而不被它伤到,她花了许多精力,所以她回到甬道时那么疲惫。


    回到尘世,她对夏枕玉说,她改变主意了,她要塑个神塑,塑两尊。


    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卫朝荣的。


    她把那缕魔元放在卫朝荣的神塑上,神塑没成灵,这似乎是预兆着她的猜想完全不对,那个魔主大约不是卫朝荣,形貌、神态与魔元不属于同一人。


    但曲砚浓是个从不轻易放弃的人,所以她又做了很多孤注一掷的准备,这些准备将在下一次他山石出世时派上用场。


    现在她又来了。


    隔着浓雾深锁的乾坤冢,再度相望。


    上次,相见只须臾,她甚至来不及辨认他的模样。


    这一次留给她的时间,又有多少?


    从卫朝荣冥渊身死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前,卫朝荣刚死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一句,为什么?


    四百多年前,她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烧尽了悲欢余烈。


    几个月前,她竭力寻找与他相似的痕迹,像捕捉旷野里唯一的飞絮。


    相别的岁月里,曲砚浓忘了他、又想起他,怀疑他、又信了他,这一千年太久太久,久到极致的爱恨也化作了意兴阑珊。


    可当时间走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千年这个概念也许只存于虚构。


    曾经从她胸膛流走的爱与恨,从前被她反复质疑的真与伪,她失去的念想、错过的盼望,还有被忘却的蛮横乖张、势在必得,逆转这一千年时光,又倒流进她的心脏。


    她没有一刻停顿地穿过那片迷雾。


    卫朝荣凝望她,她穿着千年前几乎从不触碰的素白衣裙,一如他曾透过灵识戒和神塑所见那般云水浩渺,可她穿越浓雾,却既不像云,也不像雪,她像一座冰川避无可避、凛冽强硬、势不可挡地穿过那片迷雾。


    她来时,没有人能够逃避,没有人可以退却,无需神通,她即是罗网。


    这里不是五域,他能说话,也能行动,可他仿佛又成了一尊神塑。


    他曾想过再次见到她的欣喜若狂,也描摹过自己在狂喜和执念里沦入疯狂的可笑结局,他盼望这一天,他也畏惧这一天。


    可当这一天降临,他的想象都成了虚幻,他才明白他的欢喜与疯狂并非由他主宰,就如千年前他在她面前那样,他只需等待,等她主宰一切。


    等待即宿命。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


    她看见了禁锢他的玄金索,看清了他的模样,看清他胸腔的虚幻心脏,看见肆意蔓延、无处不在的魔气,可这些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都变得很轻,好像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还喜欢我吗?”她问。


    “当然。”他说。


    “还想和我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他说。


    她问得如此冷峻,他答得如此寒峭。


    就像刻在青石上的箴言。


    于是冥渊萧瑟的风也成了温顺的颂祝,不再咆哮,不再呻吟,不再绝望。


    一切在她身边变得虚幻,好似一层琉璃将破碎,这虚无的琉璃始终跟随她,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留意到它。真与伪、虚与实,在她面前无足轻重。


    曲砚浓定定地凝视他。


    她不笑、不哭,不欢喜、不悲伤,不萧瑟也不怅惘。


    只有炎炎烈火焚燃无尽。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她说。


    如同宿命宣告。


    而他只有一个答案。


    “好。”他说。


    琉璃无声无息地碎裂,他看着她的剪影云散虚无,萧瑟乾坤冢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但他如此平静。


    玄金索垂落下来,平静而温顺,仿佛无用之物。


    她说她会结束这一切。


    她说等她。


    当她的言语落下,一切痛苦已经结束。


    他只需等待。


    等待即宿命。


    卫朝荣在浓雾边缘凝伫。


    他终于想起,这千载之中,曲砚浓确实来过乾坤冢。


    此刻桎梏他的誓约就是在那时立下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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